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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9 18:5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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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学生阅读指导小组

出版社:辽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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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心理描写范文阅读与指导(下)

学生心理描写范文阅读与指导(下)试读:

前 言

阅读教学是语文教学的重要内容,培养学生的阅读能力是语文阅读教学的重要目标,也是学生阅读活动的共性要求。传统语文教学当然也重视学生阅读能力的培养,但忽视对本文的整体把握,而更多地是在老师引领下对文章的肢解性解读;另外,在对文本的解读上存在一元化倾向,强调同一性思维,不注重学生对文章的自主解读。这些从根本上都无益于学生独立阅读能力的培养。

有效阅读范文,提高写作能力,这是学生进行阅读的捷径与目的。叶圣陶先生曾说:“阅读是吸收,写作是倾吐,倾吐能否合于法度,显然与吸收有密切的关系。单说写作程度如何如何是没有根的,要有根,就得追问那比较难捉摸的阅读程度。”

纵览现有各种版本的语文教科书,尽管它们自身的体系很严密,阅读量也在逐渐增加,新的语文教材也增加了许多新的篇目,各种文体的文章基本都涉及到了。但即使这样,还是不能适应新的语文素养的要求,特别是当今学生进行作文需要大量的范文进行参照,这样选择有效阅读的范文就非常重要了,指导学生阅读这些范文并运用于作文,那更是重要了。

阅读能力被著名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称之为学习技能的五把刀子之一,它不仅是语文学习能力的主要构成因素,也是训练学生的表达能力的重要途径,还是一切智力活动的基础。因此,有效阅读一直就是语文教学的核心,要提高语文能力,提升语文素养,必须加强有效阅读。

说到“有效阅读”,效果首先是一个结果,作文更是运用于实践。单从运用于作文而言,当然我们就得围绕作文的常用方法来进行阅读了。当我们学生读到一篇文章,有所得,有所悟,有所思,有所写,这就有一定的效果了。

积累丰富的作文材料,是写好作文的首要条件。许多文章高手文思敏捷,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们脑子有一个丰富的材料库,写起文章来,就能得心应手,左右逢源。学生要写好作文,也必须花大力气积累作文材料。

积累材料最好的方法是坚持观察。著名作家老舍先生说:“你要仔细观察身旁的老王或老李是什么性格,有哪些特点,随时注意,随时记下来……要天天记,养成一种习惯。刮一阵风,你记下来;下一阵雨你也能记下来,因为不知道哪一天,你的作品里需要描写一阵风或一阵雨,你如果没有这种积累,就写不丰富。”

为此,本套书从服务于学生作文的目的出发,提供了学生有效阅读的不同范文,主要包括肖像描写、语言描写、行动描写、心理描写、场面描写、景物描写、风俗描写、叙述方式、抒情方式、话题表达等类文章,同时还提供了相应的阅读与写作把握方法等,具有很强的系统性、实用性、实践性和指导性,能够全面提高广大学生的阅读和作文能力,不仅是广大学生阅读的最佳读物,也是各级图书馆珍藏的最佳版本。

第二章 心理描写范文阅读

19.家书

瞿秋白

前几天我得着北京来信,—是胞弟的手笔,还是今年三月间发的,音问梗塞直到现在方来。他写着中国家庭里都还“好”。唉!我读这封信,又有何等感想!一家骨肉,同过一生活,共患难艰辛,然而不得不离别,离别之情反使他的友谊深爱更沉入心渊,感切肺腑。况且我已经有六个月不得故乡只字。于今也和“久待的期望一旦满足”相似,令人感动涕泣,热泪沾襟了。

然而,……虽则是如杜少陵所言“家书抵万金”,这一封信,真可宝贵;他始终又引起我另一方面的愁感,暗示我,令我回想旧时未决的问题;故梦重温未免伤怀呵。问题,问题!好几年前就萦绕我的脑际:为什么要“家”?我的“家”为了什么而存在的?——他早已失去一切必要的形式,仅存一精神上的系连罢了!

唉!他写着“家里好”。这句话有什么意思?明白,明白,你或者是不愿意徒乱我心意罢了?我可知道。我全都知道:你们在家,仍旧是像几年前,——那时我们家庭的形式还勉强保存着,——那种困苦的景况呵。

我不能信,我真不能信……

中国曾有所谓“士”的阶级,和欧洲的智识阶级相仿佛而意义大不相同。在过去时代,中国的“士”在社会上享有特权,实是孔教徒的阶级,所谓“治人之君子”,纯粹是智力的工作者,绝对不能为体力劳动,“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现在呢,因为中国新生资产阶级,加以外国资本的剥削,士的阶级,受此影响,不但物质生活上就是精神生活上也特显破产状况。士的阶级就在从前,也并没正式的享经济特权,他能剥削平民仅只因为他是治人之君子,是官吏;现在呢,小官僚已半文不值了,剥削方法换了,不做野蛮的强盗(督军),就得做文明的猾贼(洋行买办);士的阶级已非“官吏”所能消纳,迫而走入雇佣劳动队里;那以前一些社会特权(尊荣)的副产物——经济地位,就此消失。并且,因孔教之衰落,士的阶级并社会的事业也都消失,自己渐渐的破坏中国式的上等社会之礼俗,同时为新生的欧化的资产阶级所挤,已入于旧时代“古物陈列馆”中。士的阶级于现今已成社会中历史的遗物了。

我的家庭,就是士的阶级,他也自然和大家均摊可怜的命运而绝对的破产了。

我的母亲为穷所驱,出此宇宙。只有他的慈爱,永永留在我心灵中,——是他给我的唯一遗产。父亲一生经过万千痛苦,而今因“不合时宜”,在外省当一小学教员,亦不能和自己的子女团聚。兄弟姊妹呢,有的在南,有的在北,劳燕分飞,寄人篱下,——我又只身来此“饿乡”。这就是我的家庭。这就是所谓“家里还好”!

问题,问题!永不能解决的,假使我始终是“不会”生活,——不会做盗贼。况且这是共同的命运,让他如此,又怎么样呢?

总有那一天,所有的“士”无产阶级化了,那时我们做我们所能做的!总有那一天呵……11月26日。

20.无穷红艳烟尘里

石评梅

一样在寒冻中欢迎了春来,抱着无限的抖颤惊悸欢迎了春来,然而阵阵风沙里夹着的不是馨香而是血腥。片片如云雾般的群花,也正在哀呼呻吟于狂飙尘沙之下,不是死的惨白,便是血的鲜红。试想想一个疲惫的旅客,她在天涯中奔波着这样惊风骇浪的途程,目睹耳闻着这些愁惨冷酷的形形色色,她怎能不心碎呢!既不能运用宝刀杀死那些扰乱和平的恶魔,又无烈火烧毁了这恐怖的黑暗和荆棘,她怎能不垂涕而愤恨呢!

已是暮春天气,却为何这般秋风秋雨?假如我们记忆着这个春天,这个春天是埋葬过一切的光荣的。他像深夜中森林里的野火,是那样寂寂无言的燃烧着,他像英雄胸中刺出的鲜血,直喷洒在枯萎的花瓣上,是那样默默的射放着醉人心魂的娇艳。春快去了,和着一切的光荣逝去了,但是我们心头愿意永埋这个春天,把她那永远吹拂人类生意而殉身的精神记忆着。

在现在真不知怎样安放这颗百创的心,而我们自己的头颅何时从颈上飞去呢!这只有交付给渺茫的上帝了。春天我是百感交集的日子,但是今年我无感了。除了睁视默默外,既不会笑也不会哭,我更觉着生的不幸和绝望;愿天爽性把这地球捣成碎粉,或者把我这脆弱有病态的心掉换成那些人的心,我也一手一只手枪飞骑驰骋于人海之中,看着倒践在我铁蹄下的血尸,微笑快意!然而我终于都不能如愿,世界不归我统治,人类不听我支配,只好叹息着颤悸着,看他们无穷的肉搏和冲杀吧!

有时我是会忘记的。当我在一群天真烂熳的小姑娘中间,悄悄地看她们的舞态,听她们的笑声,对我像一个不知道人情世故的人,更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许多不幸和罪恶。当我在杨柳岸,伫立着听足下的泉声,残月孤星照着我的眉目,晚风吹拂着我的衣裙,把一颗平静的心,放在水面月光上时,我也许可以忘掉我的愁苦,和这世界的愁苦。

常想钻在象牙塔里,不要伸出头来,安稳甘甜的做那痴迷恍惚的梦;但是有时象牙塔也会爆裂的,终于负了满身创伤掷我于十字街头,令我目睹着一切而惊心落魄!这时花也许开的正鲜艳,草也许生的很青翠,潮水碧油油的,山色绿葱葱的;但是灰全烟火中,埋葬着无穷娇艳青春的生命。我疲惫的旅客呵!不忍睁眼再看那密布的墨云,风雨欲来时的光景了。

我祷告着,愿意我是个又聋又瞎的哑小孩。

21.同是上帝的儿女

石评梅

狂风——卷土扬沙的怒吼,人们所幻想的璀璨庄严的皇城,确是变成一片旷野无人的沙漠;这时我不敢骄傲了,因为我不是一只富于沙漠经验的骆驼——忠诚的说,连小骆驼的梦也未曾做过。

每天逢到数不清的洋车,今天都不知被风刮在那里去;但在这广大的沙漠中,我确成到急切的需要了。堪笑——这样狼狈,既不是贿选的议员,也不是树倒的猴狲,因有温馨的诱惑我;在这萧条凄寒的归路里,我只得蹒跚迎风,呻吟着适之先生的“努力”。

我觉着走了有数十里,实际不过是由学校走到西口,这时揉揉眼睛,猛然有了发现了:

两个小的活动的骷髅,抬着一辆曾拖过尸骸的破车,一个是男的在前面,一个是女的在后面,她的嘴似乎动了一动,细听这抖颤的声浪,她说:“大姑儿您要车?”“你能拉动我吗?这样小的车夫。”“大姑儿,您坐吧,是那儿?”前边那个男小孩也拖着车子问我。但是我总不放心,明知我近来的乡愁闲恨,量——偌大的人儿,破碎的车儿,是难以载起。决定后,我大踏步的向前走了。“大姑儿,您见怜小孩们吧!爸爸去打仗莫有回家,妈妈现在病在床上,想赚几个铜子,给妈妈一碗粥喝,但老天又这样风大!”后面那女孩似唱似诉的这样说。

真大胆,真勇气,记得上车时还很傲然:等他们拖不了几步,我开始在车上战栗了!不禁低头看看:我怀疑了,为什么我能坐车,他们只这样拉车?为什么我穿着耀目丝绸的皮袍,他们只披着百结的单衣?为什么我能在他们面前当小资本家,他们只在我几枚铜子下流着血汗?

谁能不笑我这浅陋呢?

良心,或者也可说是人情,逼着我让他们停了车,抖颤的掏出钱袋,倾其所有递给他们;当时我只觉两腮发热,惭愧的说不出什么!

他们惊讶的相望着,最终他们来谢我的,不是惨淡的笑容,是浸入土里的几滴热泪!至现在我还怀疑我们……同是上帝的儿女!”

22.董二嫂

石评梅

夏天一个黄昏,我和父亲坐在葡萄架下看报,母亲在房里做花糕;嫂嫂那时病在床上。我们四周围的空气非常静寂,晚风吹着鬓角,许多散发飘扬到我脸上,令我沉醉在这穆静慈爱的环境中,像饮着醇醴一样。

这时忽然送来一阵惨呼哀泣的声音!我一怔,浑身的细胞纤维都紧张起来,我掷下报陡然的由竹椅上站起,父亲也放下报望着我,我们都屏声静气的听着!这时这惨呼声更真切了,还夹着许多人声骂声重物落在人身上的打击声!母亲由房里走出,挽着袖张着两只面粉手,也站在台阶上静听!

这声音似乎就在隔墙。张妈由后院嫂嫂房里走出;看见我们都在院里,她惊惶地说:“董二嫂又挨打了,我去瞧瞧怎么回事?”

张妈走后,我们都莫有说话;母亲低了头弄她的面手,父亲依然看着报,我一声不响的站在葡萄架下。哀泣声,打击声,嘈杂声依然在这静寂空气中荡漾。我想着人和人中间的感情,到底用什么维系着?人和人中间的怨仇,到底用什么纠结着?我解答不了这问题,跑到母亲面前去问她:“妈妈!她是谁?常常这样闹吗?”“这些事情不希奇,珠,你整天在学校里生活,自然看不惯:其实家庭里的罪恶,像这样的多着呢。她是给咱挑水的董二的媳妇,她婆婆是著名的狠毒人,谁都惹不起她;耍牌输了回来,就要找媳妇的气生。董二又是一个糊涂人;听上他娘的话就拼命的打媳妇!隔不了十几天,就要闹一场;将来还不晓的弄什么祸事。”

母亲说着走进房里去了。我跑到后院嫂嫂房里,刚上台阶我就喊她,她很细微的答应了我一声!我揭起帐子坐在床沿,握住她手问她:“嫂嫂!你听见莫有?那面打入!妈妈说是董二的媳妇。”“珠妹!你整天讲妇女问题,妇女解放,你能拯救一下这可怜被人践踏毒打的女子吗?”

她说完望着我微笑!我浑身战栗了!惭愧我不能向她们这般人释叙我高深的哲理,我又怎能有力拯救这些可怜的女同胞!我低下头想了半天,我问嫂嫂:“她这位婆婆,我们能说进话吉吗?假使能时,我想请她来我家,我劝劝她;或者她会知道改悔!”“不行,我们刚从省城回来,妈妈看不过;有一次叫张妈请她婆婆过来,劝导她;当时她一点都不承认她虐待姐妇,她反说了许多董二媳妇的坏话。过后她和媳妇生气时,嘴里总要把我家提到里边,说妈妈给她媳妇支硬腰,合谋的要逼死她;妹!这样无智识的人,你不能理喻的;将来有什么事或者还要赖人,所以旁人绝对不能干涉他们家庭内的事!咳!那个小姐妇,前几天还在舅母家洗了几天衣裳,怪可人的模样儿,晓的她为什么这般簿命逢见母夜叉?”

张妈回来了。气的脸都青了,喘着气给我斟了一杯茶,我看见她这样忍不住笑了!嫂嫂笑着望她说:“张妈!何必气的这样,你记住将来狗子娶了媳妇,你不要那么待她就积德了。”“少奶奶!阿弥陀佛!我可不敢,谁家里莫有女儿呢;知道疼自己的女儿,就不疼别人的女儿吗?狗子娶了媳妇我一定不歪待她的,少奶你不信瞧着!”

她们说的话太远了,我是急于要从张妈嘴里晓的董二嫂究竟为了什么挨打。后来张妈仔细的告诉我,原来为董二的妈今天在外边输了钱。回来向她媳妇借钱,她说莫有钱;又向她借东西,她说陪嫁的一个橱两个箱,都在房里,不信时请她吉自己找,董二娘为了这就调唆着董二打他媳妇!确巧董二今天在坡头村吃了喜酒回来,醉熏熏的听了他娘的话,不分皂白便痛打了她一阵。

那边哀泣声已听不到,张妈说完后也帮母亲去蒸花糕,预备明天我们上山做干粮的。吃晚饭时母亲一句话都莫有说,父亲呢也不如经常高兴;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荡漾起巳伏的心波!那夜我莫有看书,收拾了一下我们上山的行装后,很早我就睡了。睡下时我偷偷在枕上流泪!为什么我真说不来;我常想着怎样能安慰董二嫂?可怜我们在一个地球上,一层粉墙隔的我们成了两个世界里的人,为什么我们无力干涉她?什么县长,什么街长?他们诚然比我有力去干涉她,然而为什么他们都视若罔睹,听若罔闻呢!“十年媳妇熬成婆”,大概他们觉的女人本来不值钱,女人而给人做媳妇,更是命该倒霉受苦的!因之他们毫不干涉,看着这残忍野狠的人们猖狂,看着这可怜微小的人们呻吟!要环境造成了这个习惯,这习惯又养了这个狠心。根本他们看一个人的生命,和蚂蚁一样的不在意。可怜屏弃在普通常识外的人们呵!什么时候才认识了女人是人呢?

第二天十点钟我和父亲昆侄坐了轿子去逛山,母亲将花糕点心都让人挑着:那天我们都高兴极了!董二嫂的事,已不在我们心域中了!在杨村地方,轿夫们都放下轿在那里息肩,我看见父亲怒冲冲的和一个轿夫说话,站的远我听不真,看样子似乎父亲责备那个人。我问昆侄那个轿夫是谁?他说那就是给我们挑水的董二。我想到着父亲一定是骂他不应该欺侮他自己的女人。我默祷着董二嫂将来的幸福,或须她会由黑洞中爬出来,逃了野兽们蹂躏的一天!

我们在山里逛了七天,父亲住在庙里看书,我和昆侄天天看朝霞望日升,送晚虹迎月升,整天在松株青峰清溪岩石间徘徊。夜里在古刹听钟声,早晨在山上听鸣禽;要不然跑到野草的地上扑捉蝴蝶。这是我生命里永不能忘记的,伴着年近古稀的老父,偕着双鬓未成的小侄,在这青山流水间,过这几天浪漫而不受任何拘束的生活。

七天后,母亲派人来接我们。抬轿的人换了一个,董二莫有来。下午五点钟才到家,看见母亲我高兴极了,和我由千里外异乡归来一样:虽然这仅是七天的别离。跑到后院看嫂嫂,我给她许多美丽的蝴蝶,昆侄坐在床畔告诉她逛山的所见,乱七八糟不知她该告诉母亲什么才好。然而嫂嫂绝不为了我们的喜欢而喜欢,她仍然很忧郁的不多说话,我想她一定是为了自己的病。我正要出去,张妈揭帘进来,嘴口张了几张似乎想说话又不敢说,只望着嫂嫂;我奇怪极了,问她:“什么?张妈?”“太太不让我告小姐。”

她说着时望着嫂嫂。昆侄比我还急,跳下床来抱住张妈像扭股儿糖一样缠她,问她什么事不准姑姑知道?嫂嫂笑了!她说:“其实何必瞒你呢:不过妈因为你胆子小心又软,不愿让你知道;不过这些事在外边也很多,你虽看不见,然而每天社会新闻栏里有的是,什么希奇事儿!”“什么事呢?到底是什么事?”我问。

张妈听了嫂嫂话,又听见我追问,她实在不能耐了,张着嘴,双手张开跳到我面前,她说:“董二的媳妇死了!”

我莫有勇气,而且我也想不必,因之我不追问究竟了。我扶着嫂嫂的床栏呆呆地站了有十分钟,嫂嫂闭着眼睛,张妈在案上检药包,昆侄拉着我的衣角这样沉默了十分钟。后来还是奶妈进来叫我吃饭,我才回到妈妈房里。妈妈莫有说什么,父亲也莫有说什么,然而我已知道他们都得到这个消息了!一般人认为不相干的消息,在我们家里,却表示了充分的黯淡!

董二嫂死了!不过像人们无意中践踏了的蚂蚁,董二仍然要娶媳妇,董二娘依尽要当婆婆,一切形式似乎都照旧。

直到我走,我再莫有而且再不能听见那哀婉的泣声了!然而那凄哀的泣声似乎常常在我耳旁萦绕着!同时很惭愧我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太微小了,我是贵族阶级的罪人,我不应该怨恨一切无智识的狠毒妇人,我应该怨自己未曾指导救护过一个人。

23.归来

石评梅

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我骑着驴儿归来了。过了南天门的长山坡,远远望见翠绿丛中一带红墙,那就是孔子庙前我的家了,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又是一度浩劫后的重生呢:依稀在草香中我嗅着了血腥:在新冢里看见了战骨。我的家,真能如他们信中所说的那样平安吗?我有点儿不相信。

抬头已到了城门口,在驴背上忽然听见有人唤我的乳名。这声音和树上的蝉鸣夹杂着,我不知是谁?回过头来问跟着我的小童:“珑珑!听谁叫我呢!你跑到前边看看。”

接着又是一声,这次听清楚了是父亲的声音;不过我还不曾看见他到底是在那里喊我,驴儿过了城洞我望见一个新的炮垒,父亲穿着白的长袍,站在那土丘的高处,银须飘拂向我招手;我慌忙由驴背上下来,跑到父亲面前站定,心中觉着凄梗万分眼泪不知怎么那样快,我怕父亲看见难受,不敢抬起头来,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父亲用他的手抚摩着我的短发,心里感到异样的舒适与快愉。也许这是梦吧,上帝能给我们再见的机会。

沉默了一会,我才抬起头来,看父亲比别时老多了,面容还是那样慈祥,不过举动得迟钝龙钟了。我扶着他下了土坡,慢慢缘着柳林的大道,谈着路上的情形。我又问问家中长亲们的健康,有的死了,有的还健在,年年归来都是如此沧桑呢。珑珑赶着驴儿向前去了,我和父亲缓步在黄昏山色中。

过了孔庙的红墙,望见我骑的驴儿拴在老槐树上,昆林正在帮着珑珑拿东西呢!她见我来了,把东西扔了就跑来,喊了一声“梅姑!”似乎有点害羞,马上低了头,我握着她手一端详:这孩子出脱的更好看了,一头如墨云似的头发,衬着她如雪的脸儿,睫毛下一双大眼睛澄碧灵活,更显得她聪慧过人。这年龄,这环境,完全是十年前我的幻影,不知怎样联想起自己的前尘,悄悄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进了大门,母亲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坐在葡萄架下,嫂嫂正在洗手。她们看见我都喜欢的很。母亲介绍我那个人,原来是新娶的八婶。吃完饭,随便谈谈奉军春天攻破娘儿关的恐慌虚惊,母亲就让我上楼去休息。这几间楼房完全是我特备的,回来时母亲就收拾清楚,真是窗明几净,让我这匹跋涉千里疲惫万分的征马,在此卸鞍。走了时就封锁起来,她日夜望着它祷祝我平安归来。

每年走进这楼房时,纵然它是如何的风景依然,我总感到年年归来时的心情异昔。扶着石栏看紫光弥漫中的山城,天宁寺矗立的双塔,依稀望着我流浪的故人微笑!沐浴在这苍然暮色的天幕下时,一切扰攘奔波的梦都霍然醒了。忘掉我还是在这嚣杂的人寰。尤其令我感谢的是故乡能逃出野蛮万恶的奉军蹂躏,今日归来不仅天伦团聚而且家园依旧。

我看见一片翠挺披拂的玉米田,玉米田后是一畦畦的瓜田,瓜田尽头处是望不断的青山,青山的西面是烟火,人家,楼台城廓,背着一带黑森森的树林,树梢头飘游着逍遥的流云。静悄悄不见一点儿嘈杂的声音,只觉一阵阵凉风吹摩着鬓角衣袂,几只小鸟在白云下飞来飞去。

我羡慕流云的逍遥,我忌恨飞鸟的自由,宇宙是森罗万象的,但我的世界却是狭的笼呢!

追逐着,追逐着,我不能如愿满足的希望。来到这里又想那里,在那里又念着回到这里,我痛苦的,就是这不能宁静不能安定的灵魂。

正凝想着,昆林抱着黑猫上来了。这是母亲派来今夜陪我的侣伴。

临睡时,天暮上只有几点半明半暗的小星星。我太疲倦了,这夜不曾失眠,也不曾做梦。

24.无穷红艳烟尘里

石评梅

一样在寒冻中欢迎了春来,抱着无限的抖颤惊悸欢迎了春来,然而阵阵风沙里夹着的不是馨香而是血腥。片片如云雾般的群花,也正在哀呼呻吟于狂飙尘沙之下,不是死的惨白,便是血的鲜红。试想想一个疲惫的旅客,她在天涯中奔波着这样惊风骇浪的途程,目睹耳闻着这些愁惨冷酷的形形色色,她怎能不心碎呢!既不能运用宝刀杀死那些扰乱和平的恶魔,又无烈火烧毁了这恐怖的黑暗和荆棘,她怎能不垂涕而愤恨呢!

已是暮春天气,却为何这般秋风秋雨?假如我们记忆着这个春天,这个春天是埋葬过一切的光荣的。他像深夜中森林里的野火,是那样寂寂无言的燃烧着,他像英雄胸中刺出的鲜血,直喷洒在枯萎的花瓣上,是那样默默的射放着醉人心魂的娇艳。春快去了,和着一切的光荣逝去了,但是我们心头愿意永埋这个春天,把她那永远吹拂人类生意而殉身的精神记忆着。

在现在真不知怎样安放这颗百创的心,而我们自己的头颅何时从颈上飞去呢!这只有交付给渺茫的上帝了。春天我是百感交集的日子,但是今年我无感了。除了睁视默默外,既不会笑也不会哭,我更觉着生的不幸和绝望;愿天爽性把这地球捣成碎粉,或者把我这脆弱有病态的心掉换成那些人的心,我也一手一只手枪飞骑驰骋于人海之中,看着倒践在我铁蹄下的血尸,微笑快意!然而我终于都不能如愿,世界不归我统治,人类不听我支配,只好叹息着颤悸着,看他们无穷的肉搏和冲杀吧!

有时我是会忘记的。当我在一群天真烂熳的小姑娘中间,悄悄地看她们的舞态,听她们的笑声,对我像一个不知道人情世故的人,更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许多不幸和罪恶。当我在杨柳岸,伫立着听足下的泉声,残月孤星照着我的眉目,晚风吹拂着我的衣裙,把一颗平静的心,放在水面月光上时,我也许可以忘掉我的愁苦,和这世界的愁苦。

常想钻在象牙塔里,不要伸出头来,安稳甘甜的做那痴迷恍惚的梦;但是有时象牙塔也会爆裂的,终于负了满身创伤掷我于十字街头,令我目睹着一切而惊心落魄!这时花也许开的正鲜艳,草也许生的很青翠,潮水碧油油的,山色绿葱葱的;但是灰全烟火中,埋葬着无穷娇艳青春的生命。我疲惫的旅客呵!不忍睁眼再看那密布的墨云,风雨欲来时的光景了。

我祷告着,愿意我是个又聋又瞎的哑小孩。

25.梦呓

石评梅一

我在拢攘的人海中感到寂寞了。

今天在街上遇见一个老乞婆,我走过她身边时,他流泪哀告着她的苦状,我施舍了一点。走前未几步,忽然听见后面有笑声,那笑声刺耳的可怕!回头看,原来是刚才那个哭的很哀痛的老乞婆,和另一个乞婆指点我的背影笑!她是胜利了,也许笑我的愚傻吧!我心颤栗着,比逢见疯狗还怕!

其实我自己也和老乞婆一样呢!

初次见了我的学生,我比见了我的先生怕百倍,因为我要在她们面前装一个理想的先生,宏傅的学者,经验丰富的老人……笑一天时,回来到夜里总是哭!因为我心里难受,难受我的笑!

对同事我比对学生又怕百倍。因为她们看是轻藐的看,笑是讥讽的笑;我只有红着脸低了头,咽着泪笑出来!不然将要骂你骄傲自大……。后来慢慢练习成了,应世接物时,自己口袋里有不少的假面具,随时随地可以掉换,结果,有时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是谁?

所以少年人热情努力的事,专心致志的工作,在老年人是笑为傻傻的!青年牺牲了生命去和一种相对的人宣战时,胜利了老年人默然!失败了老年人慨着说:“小孩子,血气用事,傻极了。”无论怎样正直不阿的人,他经历和年月增多后,你让和一个小孩子比,他自然是不老实不纯真。冲突和隔膜在青年和老年人中间,成了永久的鸿沟。世界自然是聪明人多,非常人几乎都是精神病者,和天分有点愚傻的。在现在又时髦又愚傻的自然是革命了,但革命这又是如何傻的事呵!不安分的读书,不安分的作事,偏偏牺牲了时间幸福生命富贵去作那种为了别人将来而抛掷自己眼前的傻事,况且也许会捕捉住坐监牢,白送死呢!因为聪明人多,愚傻人少,所以世界充塞满庸众,凡是一个建设毁灭特别事业的人,在未成功前,聪明人一定以为他是醉汉疯子呢!假使他是狂热燃烧着,把一切思索力都消失了的时候,他的力量是可以惊倒多少人的,也许就杀死人,自然也许被人杀。也许这是愚傻的代价吧!历史上值的令人同情敬慕的几乎都是这类人,而他们的足踪是庸众践踏不着的,这光荣是在血泊中坟墓上建筑着!

唉!我终于和老乞婆一样,我终于是安居在庸众中。我终于是践踏着聪明人的足踪。我笑的很得意,但哭的也哀痛!二

世界上懦弱的人,我算一个。

大概是一种病症,没有检查过,据我自己不用科学来判定,也许是神经布的太周密了,心弦太纤细了的缘故。这是值的卑视哂笑的,假如忠实的说出来。

小时候家里宰鸡,有一天被我看见了,鸡头倒下来把血流在碗里。那只鸡是生前我见惯的,这次我眼泪汪汪哭了一天,哭的母亲心软了,由着我的意思埋了。这笑谈以后长大了,总是个话柄,人要逗我时,我害羞极了!其实这真值的人讪笑呢!

无论大小事只要触着我,常使我全身震撼!人生本是残杀搏斗之场,死了又生,生了再死,值不得兴什么感慨。假如和自己没有关系。电车轧死人,血肉模糊成了三断,其实也和杀只羊一样,战场上堆尸流血的人们,和些蝼蚁也无差别,值不得动念的。围起来看看热闹,战事停止了去凭吊沙场;都是闲散中的消遣;谁会真的挥泪心碎呢!除了有些傻气的人。

国务院门前打死四十余人,除了些年青学生外,大概老年人和聪明人都未动念,不说些“活该”的话已是表示无言的哀痛了。但是我流在和珍和不相识尸骸棺材前的泪真不少,写到这里自然又惹人笑了!傻的可怜吧?

蔡邕哭董卓,这本是自拍其殃!但是我的病症之不堪救药,似乎诸医已束手了。我悒郁的心境,惨愁的像一个晒干的桔子,我又为了悸惊的噩耗心碎了!

我愿世界是永远和爱,人和人,物和物都不要相残杀相践踏,众欺寡,强凌弱;但这些话说出来简直是无知识,有点常识的人是能了悟,人生之所进化和维持都是缘乎此。长江是血水,黄浦江是血水,战云迷漫的中国,人的生命不如蝼蚁,活如寄,死如归,本无什么可兴顾的。但是懦弱的我,终于瞻望云天,颤荡着我的心祷告!

我忽然想到世界上,自然也有不少傻和懦弱如我的人,假如果真也有些眼泪是这样流,伤感是这样深时,世界也许会有万分之一的平和之梦的曙光照临吧!

这些话是写给小孩子和少年人的,聪明的老人们自然不必看,因为浅薄的太可笑了。

26.偶然草

石评梅

算是懒,也可美其名曰忙。近来不仅连四年未曾间断的日记不写,便是最珍贵的天辛的遗照,置在案头已经灰尘迷漫,模糊的看不清楚是谁。朋友们的信堆在抽屉里有许多连看都不曾看,至于我的笔成了毛锥,墨盒变成干绵自然是不必说了,屋中零乱的杂琐的状态,更是和我的心情一样,不能收拾,也不能整理。连自己也莫明其妙为什么这样颓废?而我最奇怪的是心灵的失落,常觉和遗弃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总是神思恍惚,少魂失魄。

不会哭!也不能笑!一切都无感。这样凄风冷月的秋景,这样艰难苦痛的生涯,我应该多愁善感,但是我并不曾为了这些介意。几个知己从远方写多少安慰我同情我的话,我只呆呆的读,读完也不觉什么悲哀,更说不到喜欢了。我很恐惧自己,这样的生活,毁灭了灵感的生活,不是一种太惨忍的酷刑吗?对于一切都漠然的人生,这岂是我所希望的人生。我常想做悲剧中的主人翁,但悲剧中的风云惨变,又哪能任我这样平淡冷寂的过去呢!

我想让自己身上燃着火,烧死我。我想自己手里握着剑,杀死人。无论怎样最好痛快一点去生,或者痛快点求死。这样平淡冷寂,漠然一切的生活;令我愤怒,令我颓废。

心情过分冷静的人,也许就是很热烈的人;然而我的力在哪里呢?终于在人群灰尘中遗失了。车轨中旋转多少百结不宁的心绪,来来去去,百年如一日的过去了。就这样把我的名字埋没在十字街头的尘土中吗?我常在奔波的途中这样问自己。

多少花蕾似的希望都揉碎了。落叶般的命运只好让秋风任意的飘泊吹散吧!繁华的梦远了,春还不曾来,暂时的殡埋也许就是将来的滋荣。

远方的朋友们!我在这长期沉默中,所能告诉你们的只有这几句话。我不能不为了你们的关怀而感动,我终于是不能漠然一切的人。如今我不希求于人给我什么,所以也不曾得到烦恼和爱怨。不过我蔑视人类的虚伪和扰攘,然而我又不幸日在虚伪扰攘中辗转因人,这就是使我痛恨于无穷的苦恼!

离别和聚合我到是不介意,心灵的交流是任天下什么东西都阻碍不了的;反之,虽日相晤对,咫尺何非天涯。远方的朋友愿我们的手在梦里互握着,虽然寂外古都,触景每多忆念,但你们这一点好意远道缄来时,也了解我万种愁怀呢!

27.灰烬

石评梅

我愿建我的希望在灰烬之上,然而我的希望依然要变成灰烬:灰烬是时时刻刻的寓在建设里面,但建设也时时刻刻化作灰烬。

我常对着一堆灰烬微笑,是庆祝我建设的成功,然而我也对着灰烬痛哭,是抱恨我的建设的成功终不免仍是灰烬。

一星火焰起了,围着多少惊怕颤战的人们,惟恐自己的建设化成灰烬;火焰熄了,人们都垂头丧气离开灰烬或者在灰烬上又用血去建筑起伟大的工程来!在他们欣欣然色喜的时候,灰烬已走进来,偷偷的走进来了!

这本来是平常的一件事,然而众人都拿它当作神妙的谜。我为了这真不能不对聪明的人们怀疑了!

谁都忍心自己骗自己,谁都是看不见自己的脸,而能很清楚的看别人的脸,不觉自己的面目可憎,常常觉着别人的面目是可僧。上帝虽然曾告诉人们有一面镜子,然而人们都藏起来,久而久之忘了用处,常常拿来照别人。这是上帝的政策,羁系世界的绳索;谁都愿意骗自己,毫不觉的诚心诚意供献一切给骗自己的神。

我们只看见装演美丽,幻变无常的舞台,然而我们都不愿去知道,复杂凌乱,真形毕露的后台:我们都看着喜怒聚合,乔装假扮的戏剧,然而我们都不过问下装闭幕后的是谁?不愿去知道,不愿去过问明知道是怕把谜猜穿。可笑人们都愿蒙上这一层自己骗自己的薄纱,永远不要猜透,直到死神接引的时候。

锦绣似的花园,是荒冢,是灰烬!美丽的姑娘,是腐尸,是枯骨!然而人们都徘徊在锦绣似的花园,包围着美丽的姑娘。荒冢和枯骨都化成灰烬了,沉恋灰烬的是谁呢?我在深夜点着萤火灯找了许久了,然而莫有逢到一个人?

谁都认荒冢枯骨是死了的表象,然而我觉着是生的开始,因此我将我最后的希望建在灰烬之上。

在这深夜里,人们都睡了,我一个人走到街上去游逛,这是专预备给我的世界吧!一个人影都莫有,一点声音都莫有,这时候统治宇宙的是我,静悄悄家家的门儿都关闭着,人们都在梦乡里呓语,睁着眼看这宇宙的只有我!我是拒绝在门外和梦乡的人,纵然我现在投到母亲的怀里,母亲肯解怀留我:不过母亲也要惊奇的,她的女儿为什么和一切的环境反抗,众人蠢动的时候,他却睡着,众上睡梦的时候,她却在街上观察宇宙,观察一切已经沉寂的东西呢?

其实这有什么惊奇呵:一样度人生,谁也是消磨这有尽的岁月,由建设直到灰烬;我何尝敢和环境反抗,为什么我要和它们颠倒呢?为了我的希望建在灰烬之上,而他们的希望却是建在坚固伟大的工程里。

我终日和人们笑;但有时我在人们面前流下泪来!这不过只是我的一种行为,环境逼我出此的一种行为。我的心绝对不跑到人间,尤其不会揭露在人们的面前。我的心是闪烁在烨光萤火之上,荒墟废墓之间;在那里你去低唤着我的心时,她总会答应你!而且她会告诉你不知道的那个世界里的世界。萤火便在我手里,然而追了她光华来找我的却莫有人。我想杀人,然而人也想杀我;我想占住我的地盘,然而人也想占住我的地盘;我想推倒你,谁知你也正在要推倒我!翻开很厚的历史,展阅很广的地图,都是为了这些把戏。我站在睡了的地球上,看着地上的血迹和尸骸这样想。

一把火烧成了灰烬,灰烬上又建造起很伟大庄严美丽的工程来。火是烧不尽的,人也是杀不尽的,假如这就是物质不灭的时候。

人生便是互相仇杀残害,然而多半是为了扩大自己的爱,爱包括了一切,统治了一切;因之产生了活动的进行的战线,在每个人离开母怀的时候。这是经验告诉我的。烦恼用铁锤压着我,同时又有欲望的花香引诱我,设下一道深阔的河,然而却造下航渡的船筏;朋友们,谁能逃逸出这安排好的网儿?蠢才!低着头负上你肩荷的东西,走这万里途程吧,一点一点走着,当你息肩叹气时,隐隐的深林里有美妙的歌声唤你:背后却有失望惆怅骑着快马追你!

朝霞照着你!晚虹也照着你!然而你一天一天走进墓门了。不是墓门,是你希望的万里途程,这缘途有高官厚禄娇妻美妾,名誉金钱幸福爱人。那里是个深远的幽谷,这端是生,那端便是死!这边是摇篮,那边便是棺材。我看见许多人对我骄傲的笑,同时也看见许多人向我凄哀的哭;我分辨不出他们的脸来,然而我只知道他们是同我走着一条道的朋友。我曾命令他们说:“俘虏!你跪在我裙下!”

然而有时他们也用同样的命令说:“进来吧!女人,这是你自己的家。”

这样互相骗着,有时弄态作腔的,时哭时笑,其实都是这套把戏,得意的笑,和失望的哭,本来是一个心的两面,距离并不遥远。

誓不两立的仇敌,戴上一个假面具时,马上可以握手言欢,作爱的朋友;爱的朋友,有时心里用箭用刀害你时,你却笑着忍受。看着别人杀头似乎是宰羊般有趣,当自己割破了指头流血时,心痛到全部的神经都颤战了!我不知道为了犯人才有监狱,还是有了监狱才有犯人;但是聪明的人们,都愿意自己造了圈套自己环绕;有宁死也愿意坐在监狱里,而不愿焚毁了监狱逃跑的。我良心常常在打骂我,因为我在小朋友面前曾骄傲我的宝藏她们将小袋检开给我看时,我却将我的大袋挂在高枝上。我欺骗了自己,我不管她,人生本来是自骗;然而几次欺骗了人,觉的隐隐有鬼神在嘲笑我!而且深夜里常觉有重锤压在我心上。其实这是我太聪明了,一样的有许多人正在那里骗我,一样有许多人也挂着大袋骄傲我?

我在睡了的地球上,徘徊着,黑暗的夜静悄悄包围了我。在这时候,我的思想落在纸上。鸡鸣了!人都醒了,我面前有一堆灰烬。

母亲!寄给你,我一夜燃成的灰烬!然而这灰烬上却建着我最后的希望!

28.六月的赐惠者

柔 石

炎炎的太阳,高悬在世界的当空。红的光如火箭般射到地面,地面着火了,反射出油一般在沸煎的火焰来。蒸腾,窒塞,酷烈,奇闷,简直要使人们底细胞与纤维,由颤抖而炸裂了。

一位赐惠的孩子,给人们以清凉的礼物。他,光着头,赤着脚,半裸着身体;汗浴着他一身——流在他底额上,流在他底胸上,流在他底两股间。他却手里提着一只篮,和太阳订过条约一样,在每天的日中,来到街之头,衖之尾,急急地跑,口里急急地叫“卖呀冰呵!”“卖呀冰呵!”声音在沸煎的空气中震动,听去似叫“卖冰花”。卖冰花的孩子,六月的赐惠者,带着他底脚影与声音,同赛马般飞逝。

十三四岁的孩子,载着黧黑的头,裹着黧黑的皮的人。两眼似冰所从采取的寒渊,永远闪着凛冽的寒气逼到人们身上,在此溽暑,也一同如他底冰花般卖给人们。他底胸膛紧胀着,他底呼吸迫促着,但他底声音叫着:“卖呀冰呵!”“卖呀冰呵!”声音如闷雷一般在人们耳边响着。但声音是尖锐而无力的,能叫醒几人的昼梦?

可怜的孩子,六月的送寒者!手里提竹篮,篮内放冰块;冰块却又融为水,滴滴地漏出篮外来,随着他奔跑的足影,沿街沿衖滴过去。冰水流落在干热的地面上,地面给它化为汽,阳光吸收去了,带到炎炎的太空;于是孩子底足迹没了,孩子的叫声也消逝了。

三夏的严威底反抗者,火锅上的蚂蚁,带着人类底理想,意义。跑着,叫着,卖他底清凉给人们——六十岁的老婆婆;十二岁的小妹妹,都来买他底冰花。她们底身上穿着绸,她们底身上穿着纱,她们底皮肤是白的,因为她们藏她们的皮肤在北窗中的南风下。可是她们汗涔涔地来买他底冰块,两枚铜子,二枚铜子,铜子在卖冰者底手心上,他微笑地从盖着厚粗布的篮中取出冰,一块,两块;水晶般的冰,白玉般的冰,就送给老婆婆,小妹妹。终于他又急急地跑,又急急叫着:“卖呀冰呵!”“卖呀冰呵!”他也毫不介意老婆婆底肥胖的身,小妹妹底美丽的脸;她们底影子,早已为热力从他脑中榨取去了,他底脑子枯干了。

他也卖冰块给他的兄弟们,坐在马路旁常绿树下纳凉的人,一块,两块。可是他们却常用他们底粗肢暴手,执住孩子底冰篮,要他加添。冰容易化为水,孩子不能多在路边站,孩子加给他们冰,一块,两块。于是他又急急地跑,急急地叫着:“卖呀冰呵!”“卖呀冰呵!”地上有他底冰水,地上也有他底汗珠,可是有时他被人们缠的久,地上更有他底泪珠了;冰水,汗珠,泪珠,随着他,落在街之头,落在衖之尾!

可是他却也有不能急忽地跑,不会急急地叫的时候。冰篮不知与冰丢到何处去了,从他软弱的手内溜落了。他底热的额变冷了,他底黑的唇变白了,他底寒潭似的眼儿无力放光了。他去,慢慢地沿着路边走,酒醉一般。或倒在衖口,人们聚拢来,也有树下纳凉的工人,也有北窗中高卧的老婆婆,但他手内没有冰,他们失望地退回去了。“孩子,你底冰呢?”也有小妹妹这样问的。可是孩子摇摇头,对她苦笑地,喉间格格似说他底生命也将与他底冰一同化为蒸汽升天了。

29.我的童年

朱 湘言 引

如今,自传这一种文学的体裁,好像是极其时髦。虽说我近来所看的新文学的书籍、杂志、附刊,是很少数的;不过,在这少数的印刷品之内,到处都是自传的文章以及广告。

这也是一时的风尚。并且,在新文学内,这些自传体的文章,无疑的,是要成为一种可珍的文献的。

从前,先秦时代的哲理文,汉朝的赋,唐朝的律诗、绝句,五代与宋朝的词,元朝的曲,明朝的小品文,清朝的训诂,这些岂不也都是一时的风尚么?《论语》、《孟子》、《庄子》之内,那些关于孔丘、孟轲、庄周的生活方面的记载,只能说是传记体裁的。它们究竟有多少自传的性质,在如今,我们确是难以断言。

以著作我国的第一部正式历史的人,司马迁,来作成我国的第一篇正式的自传,《太史公自序》,这可以说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当然,他的那篇《自序》,与我们心目中所有的关于自传这种文学体裁的标准,是相差很远的。

不过,由他那时候起,一直到清朝,我国的自传体文,似乎都是遵循了他的《自序》所采取的途径而进行的。

在新文学里面,来写自传体文,大概总存有两个目标,指引后学与抚今追昔。后学可以是自己的家人、学生,也可以是自己所研究的学问之内的后进,也可以是任何人。

我是一个作新诗的人。虽说也有些人喜欢我的诗,不过要说是,我如今是预备来作一篇诗的自传,指引后学,那我是决不敢当的。至于我的一般的生活,那只是一个失败,一个笑话——就作诗的人的生活这一个立场看来,那当然还要算是极为平凡;就一般的立场看来,我之不能适应环境这一点,便可以被说是不足为训了。

要说是抚今追昔,那本来是老年人的一种特权;如今,按照我国的算法,我不过是一个三十岁开外的人。

不过,文学便只是一种高声的自语,何况是自传体的文章?作者像写日记那样来写,读者像看日记那样来看。就是自己的日记,隔了十年、二十年来看,都有一种趣味——更何况是旁人的日记呢?并且,文人就是老小孩子,孩子脾气的老头子;就他们说来,年龄简直是不存在的。旧文学与新文学

记得我之皈依新文学,是十三年前的事。那时候,正是文学革命初起的时代;在各学校内,很剧烈的分成了两派,赞成的以及反对的。辩论是极其热烈,甚至于动口角。那许多次,许多次的辩论,可以说是意气用事,毫无立论的根据。有人劝我,最好是去读《新青年》,当时的文学革命的中军,是刘半农的那封《答王敬轩书》,把我完全赢到新文学这方面来了。现在回想起来,刘氏与王氏还不也是有些意气用事,不过刘氏说来,道理更为多些,笔端更为带有情感,所以,有许多的人,连我也在内,便被他说服了。将来有人要编新文学史,这封刘答王信的价值,我想,一定是很大。

大概,新文学与旧文学,在当初看来,虽然是势不两立;在现在看来,它们之间,却也未尝没有一贯的道理。新文学不过是我国文学的最后一个浪头罢了。只是因为它来得剧烈许多又加之我们是身临其境的人,于是,在我们看来,它便自然而然的成为一种与旧文学内任何潮流是迥不相同的文学潮流了。

它们之间的歧异。与其说是质地上的,倒不如说是对象上的。作小说

这还是十一二岁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在高小,上课完了以后,除去从事于幼年时代的各种娱乐以外,便是乱看些书。在这些书里,最喜欢的便是侠义小说。记得和一个同班曾经有过一种合作一部《彭公案》式的侠义小说的计划;虽说彼此很兴奋的互相磋商了许多次,到底是因为计划太大了。没有写……在那个时候,我们两个都是不出十四岁的少年。

除了旧小说以外,孙毓修所节编的《童话》也看得上劲。一定就是在这些故事的影响之下,我写成了我的第一篇小说创作。如今隔了有十七年左右,那篇,不单是详细的内容,就是连题目,我都记不清楚了,仿佛是说的一只鹦鹉在一个人家里面的所见所闻。

以后,也曾经想作过《桃花源记》式的文章,可是屡次都没有写成。

在新文学运动的这十几年之内,小说虽是看得很多,也翻译了一些短篇,不过这方面的创作却是一篇也没有。

据我看来,作小说的人是必得个性活动的,而我的个性恰巧是执滞,一点也不活动。

一定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在编剧、演剧两方面也失败了。

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和两个同班私下里演剧;准备,化装,排演,真是十分热闹——其实,那与其说是演剧,还不如说是游戏,在这一次的排演里面,我还记得,我是扮的一个女子。七年以后,学校里面正式的演剧,我由一个女子而改扮一个老太婆了!

扮演老太婆的那次,我是一个失败的。一上了剧台,身子好像是一根木棍;面部好像是一个面具;背熟了的剧词,在许多时刻,整段的不告而别。居然有一个先生,他说我的老太婆的台步走得还像,也不知道他是安慰我,还是确有其事;因为,我的行步的姿态向来是极不优美的,身材不高而脚步却跨得很远,走路之时,是匆忙得很——我仿佛是对于四肢并没有多少筋节的控制力那样。至于我的两条臂膀,在走路的时候,摔出去很远,那更是同学之间的一种谈笑资料。

有时候,我勉强还可以演说,不料演剧的时候,居然是一塌糊涂到那种田地。这或者与我所以有时候可以写些短篇小说性质的小品文而却作不了短篇小说,是根源于同一种性格上的缺陷。

周启明所译的《点滴》,里面有一些散文诗性质的短篇小说;那一种的短篇小说,我看,或许便是像我这样性格的作诗的人所惟一的能作得了的。读 书

我是六岁启蒙的;家里请的老师;第一部书是读的《龙文鞭影》。只记得这是一部四字一句的韵丈史事书籍——关于它,我现在已经不记得其他的内容了。

书房在花园里;花园的那边是客厅。书房前面的院子里,有一个亭子。

老师大概是一个举人。我还记得,他在夏天里,是穿着一件细竹管编成的汗褂。

背不出书来,打手心的事情,大概是有——不过现在我是已经忘记了。只记得,有一次,那是读完了《龙文鞭影》以后,读《诗经》的当口,我不知道是那一页书,再也背不出来,老师罚我,非得要背出来,才放我下学。只剩下我一个人,在书房里面;听见自己的声音,更加伤心,淌眼泪。大概是到底也没有背得出来,有家里大人讨保放我下学了。

十几年以后,我每逢想起《诗经》这一部书的时候,总是在心头逗引起了一种凄凉的情调,想必便是为了这个缘故。

八九岁,读完了《四书》,以及《左传》的一小部分。就是在这个时候,学着作文了。

这是在离家有几里远的一个书馆里的事情。有一次,只剩下我一个人在馆里,心里忽然涌起了寂寞,孤单的恐惧,忙着独自沿了路途,向家里走去……这里是土地庙与庙前的一棵大树与树下的茶摊,这里是路旁的一条小河,这里是我家里田亩旁的山坡,终于,在家里前院的场地上,看见了有庄丁在那里打谷,这时候,我的心便放下了,舒畅了。

我的蒙馆生活是在十岁左右终止的。

我在学校生活的期间,在小学,在大学期间,都曾经停过学。在一个工业学校的预科里面读过一年书。在青年会里读过英文。

说起来很有趣味:我后来又有机会看到我在工业学校里所作的一篇《言志》课卷,那里面说,将来学业完成了,除去从事于职业以外,闲暇的时候,要作一点诗,读一些诗文——这诗,不用说,是旧诗的意思;这诗文,不用说,也是旧诗文的意思。

在工业学校里,教国文的先生是豪放一派的;他喜欢喝酒,有一个酒糟鼻子,魏禧的《大铁椎传》是他所特别赞颂的一篇文章。

后来,我又有过一个国文先生,有“老虎”之称;不过他谨饬些。便是在他的课堂上,在自由交卷的时候,我学着作新诗。虽说他是一个旧学者,眼光倒还算是开明的,对于我的新诗课卷,并不拒绝。

听说他,像教我《四书》,《左传》的那个书馆先生那样,结局很是潦倒。

我读书,是决不能按部就班的。课本,无论先生是多么好,我对于它们总不能感觉到一种特殊的兴趣,便是那种我自己读我自己所选读的书籍,那时候所感觉到的兴趣。

大概,书的种类虽然是数不尽的多,不过,简单的说来,它们却只有两个。它们便是,不得不读的,以及自己爱读的书籍。由报纸一直到学校内的课本,就是不得不读的书籍。至于自己爱读的书籍,那就要看“自己”是谁了。譬如,我是一个作文、教书的人,我自己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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