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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1 12:0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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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孝纪

出版社:天地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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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耕雨读 江南旧物

晴耕雨读 江南旧物试读:

那些粗糙的手工器物值得铭记

黄孝纪

人生里,机缘到了,往往灵光突显般遇上巧合的事情,令人惊异。

比如我的那个迄今无人能对得工整又自然贴切的六字上联。那是一晃已近十年的往事,那时我在奔波谋生的业余,偶尔倒腾一点旧体诗和对联。一日,我从小城一酒店对面路过,看见两个穿着红衣制服的礼仪小姐,站在门口笑靥如花,彬彬有礼,一齐向来客颔首问好。猛然间,我的头脑里冒出了一句上联:“门口女子问好。”越琢磨,越妙。不过,连着好些日子,我硬是对不出合适的下联。于是,我想到了神通广大的网络,到一些论坛征联打擂台。结果依然是令人失望,甚至有人断言,这是个绝对,无解。此时,我心里反倒有点沾沾自喜:我竟然创造了一个妙极的绝对!

只是我很快就黯然了。一日闲得无聊,我思忖着,到网上搜搜这六个字。在一个网页中,我看到一个多年前的旧帖子,里面说到这个上联,称是数百年前的一个绝对。我既为与古人神通而高兴,也为自己浅薄的得意而羞愧。

我的这部专写乡村日常旧器物的系列散文《晴耕雨读 江南旧物》,也是出于一种巧合的机缘。

五年前,我来到远离故乡的异地谋生。工作渐趋安定的时候,没来由地害起了怀乡病,怀念着我儿时的村庄和土地。我便隔三岔五地写一篇关于旧日生活的小文。而多年不曾摸过文学书籍的手,竟然从此爱上了散文。之后我网购古今散文著作,逐一阅读,月复一月,至今五载。

我是在2015年初,完成了第一本乡土散文集《八公分记忆》的写作。那时,我有一个初步的设想,把故乡旧时日常生活的手工器物,拟一个清单,写出一两本专门的散文集,来还原远逝的旧时粗糙又简朴的农耕生活。而彼时,也仅仅是一个想法而已,并未深思。

随后,我转向了另一部散文集《时光的味道》的写作,同样地,更多的是关于故乡的人事物。出乎意料,在写作过程中,这部集子经申报评审,竟然入选2016年湖南省作家协会重点扶持作品选题。同年六月,《时光的味道》完稿,随即交付出版。

写作一旦上了瘾,便觉弃之可惜,不写难受。当今是一个全民写作的时代,于我个人而言,写与不写,多写一本还是少写一本,对这个人潮如海的社会,就如一滴微雨、一粒尘埃,是没有丝毫影响的。不过,环顾周边的几个文友,看着他们毅然前行的姿态,自觉还是要再为故乡尽些许职责,尽管渺小如一滴微雨、一粒尘埃。

于是毅然决然投身于故乡旧时器物的写作中。当我拟出一份清单,分出草叶、铁器、瓦器、石器、竹器、木器等若干篇章,这才发现故乡八公分村那方巴掌大的逼仄的山区一隅,旧时简朴的农耕岁月,日常生活的手工器物粗略统计就有上百种之多,小有惊讶。此时我也先后看到了几本描写乡村旧器物的散文集子,那些作家在两三年前,四五年前,甚至更早,就把目光投向了这一块旧时的生活场域。显然,他们也同我一样,是害了严重的怀乡病的。

尽管已有慧人早从我的前面走过,我想,我还是要把罗列出来的那些已逝的和即将消逝的故乡的旧时器物,写出来。不为别的,只为保留我那微不足道的对故乡的一份记忆,只为我那更微不足道的个人的心安。何况,我的旧日的青砖黑瓦的偌大村庄,在早些年高速铁路的修建中已夷为平地,只剩下八九幢残破不堪的空荡旧屋,像几个失落的孤魂,在遗址上默哀凭吊随时都会坍塌而消亡。我不把它们写出来,拍成照片,恐怕若干年后,连一丝踪影也没有了。

我们的时代,正处于高速飞奔的工业化发展中,城市生活所及的种种器物,差不多都是批量生产的工业品。在“任是深山更深处”的偏远乡村,也同样不可避免。那些散发着体温的粗糙的手工器物,正一件一件消失在无可挽留的时光里。

那么,当有一天,在经意或不经意间,你看到了这本书,不妨坐下来,翻开,读下去。它会温和地向你讲述一个个旧器物背后的旧时生活片段,纯朴而温暖。倘若也勾起了你的一丝怅然,或怀想,甚至泪光,我会向你致敬。

因为我想,就像乡村失落已久的魂魄,那些粗糙的手工器物值得铭记,值得怀想。2017年5月16日写于义乌斗篷用久了,陈旧发黑,硬脆破烂,拆散了,是一扎引火的好燃料。穿草鞋不分季节,也不论天晴下雨,从春天到冬天,一年四季,都有人穿在脚上。其实在村庄,每个人几乎有一半的时间是与草席肌肤相亲。一个家庭,大多有好几只瓜勺,它们各司其职。秆筒就像一个金黄厚实的大月饼,差不多有搪瓷脸盆大,三指厚。年复一年,母亲恭敬地点亮神灯,从黑发中年到头发花白的暮年。我那时最渴望的,就是也能有一把铁管枪。火柴伸向煤油灯盏,着了,屋子里顿时溅满了昏黄的光,满满当当,把母亲模糊的身影浮雕了出来。钱凿从黄纸的一角开始打,打一下,纸上就留下了一个深深的铜钱印痕。那时村人大多用的是传统的铁挂锁,黑乎乎的,像一个猪腰子。油糍粑和灯盏这两个各具内涵的名字一组合,则既非油糍粑,更非灯盏,乃是用来泡油糍粑的一个铁质小模具。在八公分村,有一种二齿的短柄小锄,其形状与羊角砸颇为相似,名字也特别,就叫砸仔仔。第一辑草叶篇 草叶篇斗 篷村里没有楠竹林,自然也就没有专业制作斗篷的篾匠。低矮成丛的箬竹是有的,村庄的后龙山和村北的枞山尤多。

每次读到张志和的那首小词《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眼前就会清晰浮现出一位风雨中头戴斗笠的渔夫形象。这渔夫,其身份自然就是农民。他的那顶青箬笠,其形制,千百年来由一代又一代的农民因袭了下来,直到二三十年前我的青少年时期。

在八公分村,这件雨天必备的竹器我们叫作斗篷,厚实的大圆盘中央,凸出一个圆锥的尖顶,由两层篾片交叉织成,中间夹一层箬叶,宛如一个大蘑菇。村里没有楠竹林,自然也就没有专业制作斗篷的篾匠。低矮成丛的箬竹是有的,村庄的后龙山和村北的枞山尤多。在溪沟边,在密集乔木下的阴湿处,箬竹长得密密匝匝,叶片宽过手掌,深绿发亮。这寻常的叶片,一年中我们只在端午包粽子时挑了宽大的摘了来,其余的日子无人问津。村人买新斗篷,或是赶村东八里的黄泥圩,或是赶村南七里的东城圩,一年里,也不时有挑了一担新斗篷的行商来村里叫卖。

每户人家的墙钉上,都会挂着四五顶斗篷,多数已经陈旧发黑,有的甚至烂掉了边缘。落雨的日子,无论大人还是孩子,每有外出,比如喂猪、上茅厕、挑水、串门、上学,都是顺手拿一顶旧斗篷戴头上。斗篷下的圆口处,往往穿了一根细绳子,已被汗渍和雨水浸泡得发黑,在下巴下面系一个结,能防止被大风刮落。

春插的时候,正是雨季,春雨哗哗地下,但水田里的农事可耽误不得。犁田耙田的老农,头戴斗篷,身披蓑衣,卷着裤腿,赤着双脚,扶着犁耙,挥着竹竿,亮开了嗓子,驱着水牛,在雨幕里缓缓前行。扯秧往往是全家一齐上阵,七八岁的孩子,也是半个小劳动力,一律头戴斗篷,背上或披一袭蓑衣,或者绑一块长薄膜雨布,弓着腰,在水田里哗哗地扯秧、洗秧、扎秧,泥水溅满了身前的衣裤和脸面。一厢一厢的绿秧渐次扯光了,一扎一扎的秧苗从秧田里提到田埂上,装进竹筛子,挑往待插的水田,抛秧,插秧。这是一件十分辛苦的农活,尽管戴着斗篷,披着蓑衣、雨布,一天下来,身上的衣裤往往也已经湿透。这段日子,村庄所有的新旧斗篷全都倾巢而出,在风雨里行走。

相比而言,村前小河洪水泛滥的日子,于我倒是充满了喜悦和艳羡。那么一两天里,大雨哗哗,黄汤漫漫,河的两岸,往来着头戴斗篷、腰绑鱼篓、身披蓑衣的成人或少年,背一根长篙捞网,不时在岸边停住,双手握着长篙,伸进河水里捞鱼虾泥鳅。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母亲担心我的安全,总是不肯为我买一张这样的捞网。不曾想到,二十来岁,我中专毕业后参加工作,一度因为失业在家,恰逢春洪漫漶,而成了一名戴斗篷、披蓑衣、背捞网的渔夫。这差不多也是我与斗篷肌肤相亲的最后记忆。

盛夏烈日,村人也有戴斗篷的,想必或是家中草帽不够,或是没有草帽。比如扯花生的日子,太阳毒辣如火,头皮晒得发麻,偶尔也能看见大人或孩子,在花生土里,或者回家的路上,不合时宜地戴着笨重的斗篷。

斗篷用久了,陈旧发黑,硬脆破烂,拆散了,是一扎引火的好燃料。

村人嘴边常挂着一句俗语:“斗篷底下藏君子”,既是励人,也是赞物。2016年7月12日写于义乌草 帽到了戴草帽的日子,自然已是烈日炎炎。

到了戴草帽的日子,自然已是烈日炎炎。

那时的太阳可真毒。早晨起床,睡眼惺忪地坐在门口的石礅上,太阳光照在墙上已然发红晃眼。额头上,脖子上,后背前胸,爆痱子,一片一片,红红点点,燥热奇痒,双手哗哗抓搔个不停。搞不明白那时是怎么回事,村人都爱生疖子,尤其是孩子和青少年,头上,脸上,胸前,后背,动辄长出几个疖子,先是发红发亮,继而越长越大,活像牛犊初生的小角,疼痛难忍。一直要长到里面胀满了脓血,抠破了,挤出来,才慢慢消肿康复,留下一个疤痕。这样的疖子在身上此起彼伏地长,往往要历经漫长的夏秋两季。因此平时外出,戴一顶草帽以避酷日,就很有必要。

我的家里当然也有几顶草帽。只是当夏季来临,这几顶草帽从墙钉上取下来派上用场时,拍拍灰尘,已经黄不拉几黑不溜秋,陈旧不堪。有的帽檐儿甚至已经脱了线,软塌塌的,掉下一截来,我的母亲便找了针线和破布来缝上。小时候,我经常在夏日里跟随母亲到山上,用竹筢子搂油茶树黑色的落叶,或者黄色的松针,母亲戴一顶宽檐的旧草帽,汗水顺着脸面溜下来,浸湿了下巴系着的草帽带子。旧草帽下这根浸泡了汗渍和污垢的发黑的带子,我有时咬在嘴里,有一股咸涩的味道。

夏季是一年里忙碌的季节,割麦子,薅红薯藤,薅禾苗,喷雾杀虫,看田水,灌菜园,这些都是在烈日下进行的。整个季节,村里的农人,常戴着旧草帽在外面忙忙碌碌。

草帽旧了,也有旧的好处,就是不必过于珍惜。在野外的树荫下乘凉,往往顺手从头上摘了草帽垫屁股,或是卷了帽檐儿扇风。有时,还成了临时摘菜盛东西的容器。有的人,甚至将草帽按进水里浸泡,甩干后,戴在头上,凉爽。这样的行为,若是换了新草帽,断然是不可想象的。实在破烂不堪的草帽,稻子黄熟时,戴在了稻草人的头上。稻草人单腿独立着,高高地站在田野中央,穿着褴褛的衣裳,拿一柄在风中摇晃不定的破蒲扇,装模作样,俨然一副老农的装扮,吓唬着飞来飞去的鸟雀。

祥伍是村里长相标致的青年,他的诸多行为举止显得标新立异,比如他是村里第一个下田打领带的人,那时我还年少,不少村人对他嗤之以鼻,甚至在背后说他的笑话:“一个农老古,摆什么臭格!”他戴草帽也与众不同,常把草帽的顶子顶得高高尖尖的,有时甚至把旧草帽的宽檐剪掉,戴在头上活像一个黄中泛黑的箭塔。他这样戴草帽的方式显得很拉风,成为村中少年模仿的偶像,因此多年过去,依然记忆犹新。

到圩场上买新草帽,一般是在双抢的前夕。双抢的那段日子,正是一年中最暑热的天气,全家大小整天在酷日下的稻田从天光晒到天黑,每人没有一顶草帽显然是不行的。新草帽大致有两种:一种颜色洁白,编织精细,帽凸的两侧留有两个金属小孔,用来系带子;一种色泽发黄,编织粗糙,当然价格也就相对便宜,村人多买这种。

盛夏时节,常有暴雨突来,雨点打在地上,像一枚枚光洋,让人躲避不及。新草帽淋了雨,会变形发黑。经了一夏一秋,到来年找出来戴时,已是黄不拉几黑不溜秋的旧草帽了。2016年7月13日写于义乌蓑 衣面下是泥水,背上是雨水,于腰腿酸痛之中,我渐渐感觉到了生活的重量。

武侠电影里,常有这样的镜头:远远地,一个大侠从风雨中走来了,他在急急地赶路,脸面冷峻,目光犀利,手握一柄长剑,头戴一顶破斗篷,身披一袭旧蓑衣。不知导演为何钟爱给侠客们这副典型的农民打扮。莫非是因为侠义之士本身就来自社会最底层,来自农民当中吗?

母亲在世的时候,曾经多次给我们讲过,她结婚的那年冬天,还是靠着一件旧蓑衣熬过来的。父母小时候都是苦命的孩子。父亲是遗腹子,少年时我的奶奶又去世了,从此与他的长兄相依为命。父亲没有上过学,从小就给别人家放牛,青年时代,他以三担茶油的身价顶替村里的一个富人去当兵抗日。那时他的长兄也正在当兵,这三担茶油就用来扶养家中的嫂子。几年后当兵回来,父亲一直在村里村外做短工长工,直到三十六岁才经媒人说合,娶了我的母亲。母亲比父亲小十八岁,她两岁丧母,是在继母的打骂中长大的。他们结婚的时候,正是湖南解放前夕,一贫如洗,连床板都是借别人家的。隆冬的夜晚,盖一床旧单被,母亲冻得牙关咯咯响,父亲从村里做长工的人家借了一件旧蓑衣来盖上。

我有记忆的时候,青砖黑瓦的旧屋,楼上与邻居家隔着一堵乌黑的木板墙,上面挂着几件旧蓑衣,毛茸茸的,像巨大的蝙蝠,我很少去触碰它们,扎手。下大雨的日子,父亲上楼取一件旧蓑衣披在身上,戴上一顶旧斗篷,卷着裤腿,赤着双脚,肩荷一把铁锄,走出了厅屋大门。父亲一向有修路架桥做好事的习惯,每逢大雨,必定外出,在村庄附近的小桥小路巡查,疏通水流,把垮塌的地方整修一番。据说当年“四清”的时候,父亲是生产队保管,有人想整他,查不出他的经济问题,就向工作队举报他,说他修路架桥是为了积阴功生儿子。不料,工作队不但没有批评父亲,还表扬了他,倒是把举报人狠狠数落了一顿。其实,在我小时候,像父亲这样出自良善本性,默默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善举之人,还是很多的。不像现在,什么事情都要把钱利二字摆在前面。

按照字面的本义理解,蓑衣是由蓑草编织的雨具。不过我从未听说过村里有什么蓑草,我所见的蓑衣都是棕树的黄棕编织而成的。小时候有一年冬闲,我家所居住的大厅屋来了一个织蓑衣的手艺人,挑了一担新棕。村里不少人家都来这里定做新蓑衣,我家也织了一件。手艺人在厅屋中央摆了八仙桌,把一块一块新棕铺展在桌面上,他手里拿着一根比筷子还长的大针,针鼻子穿着细长的棕绳,密密麻麻地在棕片上穿针引线。新蓑衣织成,棕黄棕黄的,背脊光滑,针线密实,棕毛向两侧和下摆自然伸展。父亲披在身上,后背就像落了一只金色的大蝴蝶,他笑呵呵地乐开了。

童年里,我对蓑衣没有太多的在意。倒是对棕树上的棕叶更感兴趣,用它来做打陀螺的棕鞭。可是,我们村庄少有棕树,二里地远的小村朽木溪,村后有一大片棕树林。棕树干乌黑乌黑,像一根根或高或矮的粗大螺丝杆子,树顶长着碧绿的棕叶,如同巨大的手掌,叶柄丛生的地方,裹着一圈圈褴褛般的棕毛。我们经常成群结队来这里偷棕叶,把那些讨厌的棕毛撕扯丢下,为此常被追骂。

当我披上父母和姐姐们披过的厚重的蓑衣,戴着斗篷,在雨天里跟随他们下田扯秧插田干农活,已是半大的少年。我们像背负甲壳的甲虫,弓腰曲背,在水田里缓缓移动。下面是泥水,背上是雨水,于腰腿酸痛之中,我渐渐感觉到了生活的重量。2016年7月15日写于义乌蚊 烟点燃的蚊烟,烟雾浓烈,蚊群避之唯恐不及。

上周六从义乌回永兴,早上八点多钟,我还在火车上,就接到大姐的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到,我说大约还要四五个小时。“那我就先去村里了,顺便把你的房子清扫一下,把被子晒一晒,晚上就在那里睡算了。”大姐说。我连声答应:“好。好。”

村里一个房族的堂嫂子去世了,周日安葬,邀请我和大姐去喝白喜事酒。按照村俗,客人一般是先一天下午陆续到达,村里礼客班子在村口放鞭炮吹喇叭迎接。

这些年来,自从大姐夫去世后,大姐也一直居住在永兴县城,帮她的两个儿子带孩子。她在村里的那栋大房子已经很陈旧,光线又不好,长年累月没人住,显得有点阴沉,她偶尔回去一天两天,因过于胆小,晚上也不敢一个人住在里面,说好怕。

大姐所在的牛氏塘自然村是个小村,与我的老家八公分自然村同属于八公分行政村。往日里,两村之间相隔一条小河。武广高速铁路修建的时候,八公分自然村大都拆迁了。于是削平了牛氏塘村后一座小山头,建了八公分新村。我在新村前排建了一栋一层的平房和院子,隔着一条公路,下面就是大姐家。我家只在新房子建成的那年冬天,象征性进火去住了三天,多年来就一直空置着。不锈钢大门的钥匙,给了邻居满文哥一片,以便他适时照看一下房屋。大姐也要去了一片,说她偶尔回村,可以临时睡一两晚。

当天下午四点,我才到达村里。先去了我自己的房子,见到了大姐和她刚放暑假的长孙子。大姐说,家里到处都是灰蓬蓬的,床上的被套也扯下来洗了,清理了一天。

晚上从河对面八公分老村黄氏宗祠里吃了白喜事酒回来,天空已升起一轮明月。在我的房侧,满文哥嫂和几个邻居坐在树荫下乘凉,摇着蒲扇。他们一齐招呼我们乘凉,说这里是风口,很凉快,每晚吃了饭,都来乘凉。这样的场景,自从我的父母去世以后,我已经十多年没有遇上了,此刻感到非常亲切。

我拉开房檐的路灯,开了门。雪白的灯光顿时推走了门前的夜幕,照出一片宽阔的水泥地、草坪和坡边高大的树木。大姐说,屋子里热,干脆到屋外睡算了。小时候在村里,盛夏的夜晚,村人经常在屋外的石板巷子里铺一床草席睡觉。我欣然同意。此刻,父母面容和蔼的遗像就挂在厅屋的神台上,似乎又回到了昔日里与他们同处一个屋檐下的日子。

我和大姐从屋里抬了一张能打开当凉床的木长椅出来,靠墙放在檐廊下,我睡。又抬了一床薄床垫放在门口的水泥地上, 铺上草席,大姐和她孙子睡。在隔壁满文哥家冲了澡,时间还早,我们就拿了三张木靠椅出来,坐在树荫下乘凉。

月色空蒙,山峦黝黑,树影婆娑,虫吟阵阵,时见高速列车拖着长长的如萤灯光从田野间疾驰而过,发出一阵轰鸣。此时此景,我不禁生出感慨来,对大姐说,等我六十岁了,要回村里长住,做一个实实在在的农民。

才一小会儿,我感觉到了不对劲。手脚身上奇痒又痛,密密麻麻。我又搔又拍,手忙脚乱,蚊子实在太多了。我连忙到坡下孝里家的小店买了一盒蚊香,点了几圈。这幽微的轻烟似乎对蚊子没有丝毫影响,照样叮咬不误,我拍得皮肉啪啪作响。邻居在树荫下哈哈大笑:“你离家太久了,蚊子都不认识你了。”又说现在的蚊香好假,基本没什么效果。“要是有蚊烟就好了。”我说。小时候,在三伏盛夏,蚊子成群。夜里驱蚊虫点的是蚊烟,长过一尺,拇指粗,方形,用黄色的粗草纸包裹,仿佛一根轻巧的大金条。点燃的蚊烟,烟雾浓烈,蚊群避之唯恐不及。大姐说,做蚊烟,用的是晒干后碾成粉末的油茶籽壳和山苍子树叶两种主要原料。这不禁让我猛然想起,我们现在乘凉的地方,原本是一座名叫圆岭的小山,山上长满了茂密的油茶树和高大的山苍子树。春天里,山苍子开一树黄花。盛夏,正是采摘碧绿如豆气味浓烈的山苍子的时候。只是如今,在我们村里,油茶树已经十分稀少,山苍子树更是渺无踪迹。2016年7月21日写于义乌套 鞋这样的套鞋全家每人有一双,新的少,旧的多,一般只在冬春两季雨雪天穿,其他的日子都是光着一双脚板。

童年的记忆里,对套鞋的印象尤为深刻:浅口,黑胶皮,污渍斑驳的白布里衬与胶皮紧紧粘连,穿在里面宽宽荡荡,或许,这是姐姐们已经穿过几年轮给我的。这样的套鞋全家每人有一双,新的少,旧的多,一般只在冬春两季雨雪天穿,其他的日子都是光着一双脚板。事实上,那时的村人,无论年龄大小,是男是女,基本都是如此。从夏到秋,我们上山捡柴,下田干活,上学走路,奔跑追逐,两只光脚板拍打着泥土和砂石,自如自在,并未感到有什么不适。不像现在,光脚在公园或河边的鹅卵石健身便道上走几步,就痛得龇牙咧嘴。

直到严寒天气来临,我们惯于光裸的一双赤脚才不得不穿上旧套鞋。鞋垫是没有的,为暖足,扯一小扎稻草,估摸着鞋内的长度,反顺折上几折,垫进鞋内,按压平了,穿进去松软又暖和。下雨的日子,或者套鞋破了,进了水,鞋内的稻草往往踩成了臭气浓郁的淤泥,扯出来扔了,重新垫上干爽的稻草。

村里不时会出现一个外来的鞋匠,我们就叫补套鞋的。不下雨的日子,他的一担小木箱放在村前的空地上。下雨的日子,就在某个大厅屋。他坐在矮凳上,双腿并拢,上面搭一块沾满胶水的腿布。打开的木箱里,有小铁锤、木柄长锉子、大剪刀、乙字形的扁铁架、胶水罐、小刷子,更多的是大小各异的破套鞋,已经裁剪得破破烂烂的套鞋皮。村人提着破套鞋闻讯而来,鞋匠的生意出奇地好,需要按先来后到约定了时间来拿。爱看稀奇的小孩子,则围观他补套鞋。他动作娴熟,一手拿着一只套鞋搁在腿布上,一手拿着锉子在破烂处反复锉,皮屑纷纷,锉出一个粗糙的黑印子来。随即从木箱里翻出一块套鞋皮,在破烂处反复比画,剪出一个或圆或方的补丁,又将补丁的里衬反复锉。之后,在套鞋和补丁上刷上胶水,胶水扯着白丝丝,气味浓烈。他嘟噜着嘴吹吹气,稍稍晾干,黏合在一起,套进扁铁架上,对着补丁锤上几锤子,一只烂套鞋就算补好了。

穿套鞋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容易清洗。沾满黄泥巴的套鞋,走到沟渠边、池塘边,拿一个稻草球,或者扯一把草叶,擦擦洗洗,油光黑亮。

破得无法再穿的套鞋,我们也不会丢弃。扔到灶屋灶旁的宽板长条凳下面,与柴火杂物为伍,任其蒙垢生尘。哪一天收破烂的来了,一并搜出来卖掉,能换几分油盐钱。2016年7月23日写于义乌草 鞋走长路挑担子,穿草鞋尤其适合,透气,柔软,不烂脚。

现在想来,颇有点后悔。小时候司空见惯的草鞋,我这大半辈子竟没有穿过,于今,恐怕村里也很难找到了吧。

那时候,村里的中老年男子是经常穿的。穿草鞋不分季节,也不论天晴下雨,从春天到冬天,一年四季,都有人穿在脚上。草鞋是用稻草编织的,编草鞋是一件简单的日常手工活,很多男人都会。因此庄户人家穿草鞋,再经济适用不过。

走长路挑担子,穿草鞋尤其适合,透气,柔软,不烂脚。草鞋磨破了底,烂掉了,脱下来随手扔了,换一双新草鞋,继续赶路。小时候,在黄泥巴小路旁边,草丛中,我们经常看到路人丢弃的破草鞋匍匐在那里,像一只巨大的黄色虱子。

草鞋防滑,下雨下雪,甚至石板路上结了冰,穿一双草鞋就能行走自如。村里向来有个习俗,老人出殡,孝家会给抬棺的“八大金刚”每人发一双新草鞋,就是为了防备脚下滑溜,出个什么闪失。寒冬里从油榨坊打了新茶油,挑回家,或者赶集,多是穿草鞋,稳当。

记忆里,我曾看到过父亲在厅屋里编织草鞋,我们叫打草鞋。那时幼小,也不曾太多留意。父亲跨坐在长条凳的一端,另一端钉上两颗长钉,相隔两三个指头宽,身旁是一把梳掉了稻衣(稻叶)的干净稻草。父亲搓一根细小草绳子,挂住铁钉,一边添加稻草,一边编织。这时父亲嘴巴常说一句话:“草鞋没样,边打边像。”要不了多久,一只金黄色的草鞋就打成了,穿脚上试试,刚好,父亲一脸满足的笑容。

后来,村里渐渐流行穿解放鞋。解放鞋是熟胶底,有牙齿,耐磨,鞋面是厚实的帆布,经穿,样子朴素大方,一年四季能穿,深为村人喜爱。草鞋也就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乃至于无。2016年7月23日写于义乌秆 铺一铺床的秆铺通常是两块,稻穗子朝里,两边缘是稻草鞭子,铺在床上,厚薄均匀,干净整洁。

倘若我的姐姐给我点拨一下,我想,我现在还能编织出秆铺来。编织秆铺,我常给她们打下手。

村人的睡床,大致相差无几。两条长条凳,一端紧靠墙壁摆开,上面搁置五六块两厘米厚的沉重发黑的杂木长板,紧挨着,恰好与条凳的长度同宽,就是一铺典型的凳床。小时候青砖黑瓦的旧房间比较狭窄,一般人家子女都多,一个卧房多是丁字形摆放两铺凳床。我家就是这样。

到我青少年时代,村人新建的红砖瓦房日渐增多,住房宽敞了。这时候,乡间流行一种组合式的床架,杉木做成。既可以请村里木匠师傅做,也可以到圩场购买,购买的更多,方便,便宜,随时都有。因此,在赶圩的日子,经常看到有村人挑着白色的床架床板回来。

相比凳床,组合式床架更美观、宽敞、稳固,而且两端还有插孔木架子,夏天的时候,用来搭蚊帐竹篙,更加实用了。不变的是,床板上依然铺着秆铺、圆木状的秆枕头和草席。

秆铺是用稻草编织而成的。

晚稻收割之后,有一项农活叫剪秆,就是用一小扎稻草,将田野里散落成堆的稻草在稻穗颈部捆勒成把,成圆锥状摆开,任其在太阳下晒干,远远望去,犹如排兵列阵,颇为壮观。这样一把捆勒而成的稻草,就叫一剪秆。晒干后,一担担挑回家,堆放在杂屋里,或者猪栏牛栏的阁楼上。

编织秆铺多在秋冬,挑几剪好秆来,扔在地上,一人双脚踩住秆头,一人双手拿着三齿锄,从上而下反复梳去杂乱的稻衣,剩下光亮金黄的秸秆,干干净净。我姐姐编秆铺的时候,我就给她当下手,一小扎一小扎,拿秆,递秆。她双手灵巧,秆铺的边缘编得就像她头上的大辫子,光洁整齐。一铺床的秆铺通常是两块,稻穗子朝里,两边缘是稻草鞭子,铺在床上,厚薄均匀,干净整洁。再放上秆枕头,铺上草席,就是一铺正宗的农家床。照现在时尚的观点,自然又环保。

只是小时候,我有遗尿的毛病。天晴的日子还好,母亲会把秆铺草席被子抱到太阳底下晒干。阴天或者下雨下雪的日子,每晚睡觉前,母亲就在灶桌上插了木烘架,先是烘秆铺,再是烘草席,最后烘被子,湿气滚滚,尿味弥漫。这个时候,我的姐姐们就常笑话我,弄得我很没面子,尽管我的学习成绩远比她们好,屋墙上奖状也远比她们多。

有时候,我姐姐甚至会指着尿湿过无数遍的秆铺说:“都成淤泥了,不要了,明天编一床新秆铺算了。”

这样,第二天编织秆铺的时候,我便满脸羞愧地蹲在姐姐面前,无可奈何地给她们递稻草,随时要领受她们嘻嘻哈哈的取笑和奚落。2016年7月24日写于义乌草 席炎热的盛夏,在簇新的草席上午睡后,常看到村人睡眼惺忪,身上脸上满是一排排一片片席草深深的印痕。

村里妇人骂巷子的时候,往往脱口骂出这样一句恶毒的话来:“你个炮子打的!黄狗婆(豺狼)拖的!席子裹的!”愤恨之情,句句欲诅咒对方于死地。

小时候村北的那片枞树山,树木阔大密实,从外面看,里面黑沉沉的,常有猫头鹰和乌鸦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不祥叫声。这里也是埋“豆子鬼”的地方,村里有小孩夭折了,往往叫来单身汉涛老倌,一床破草席裹卷了小小的躯体,扛到枞树山的深处,挖一个坑埋了。曾有许多年,我们这些村童可不敢贸然走到枞树山里去,怕。甚至从这山边小路过,也是跑步飞奔,生怕有“豆子鬼”从后面追打。这也应验了村里另一句骂人的话:“鬼打一样走!”

村南的石大桥头的江岸边,也有一处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方。此处有一个名字,叫江塘坪里,是一个低洼处。石桥的两端各有两条分叉的小路,分别通往不同的村庄。这里距离我们村庄有一两百米远,村前的小河水圳从这里经过,桥两边是广阔的水田。从村里走到这里过桥,还要下几级石板台阶。这里也是我们村庄专门给刚死去的人烧稿荐的地方,全是死者生前的遗物,一床秆铺,一床草席,一双鞋子,一些衣物,再加纸钱香烛鞭炮。许多日子,我们从这里路过,看到那片长方形焦黑的草皮和残留物,便加快脚步,心跳怦然。

亦因此,我们在野外,尤其是山林路旁,看到有丢弃的破草席,是认为不吉利的,要绕道而行。在家里,在床上打滚玩耍,用草席把自己包裹起来,是要遭父母责骂,要被立即制止的。

其实在村庄,每个人几乎有一半的时间是与草席肌肤相亲。

听父母说,村前的一些水田曾经种过莲藕和席草。据此推断,当有村人曾掌握编制草席的技艺,甚至以此作为谋生的职业。不过当我有记忆的时候,这两种植物都已经在村庄绝了踪迹。我们睡觉的草席,都是从离村七八里山路的黄泥圩或东城圩购买。新草席光洁致密,席草根根分明,黄中泛着草绿,闻之有着淡淡的植物气息。

那时村人的床铺,不像现在有垫毯床单,一年四季都是直接睡在草席上,且多数是裸身而睡。炎热的盛夏,在簇新的草席上午睡之后,常看到村人睡眼惺忪,身上脸上满是一排排一片片席草深深的印痕。冬天的夜里,裸体钻进被窝,躺在草席之上,起初冰冷彻骨,冷得牙关咯咯作响,须赶紧把被子卷到身下,才渐渐暖和起来。

一床草席从黄中泛绿到油光红亮,从簇新到补丁重重,烂得经线纬线分明,往往要睡上多年。烂的地方,多是草席中央,屁股经年辗转磨损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恐怕是家中孩子多,经常遗尿腐蚀使然。

实在破烂不堪的草席,最终当然要从床上光荣退役,代之以一床簇新的草席。即便如此,烂草席也不会轻易丢弃,而是去了它的一个新去处——村边茅厕门上的挂帘子,这也是村庄一景。

我家曾经在村里有两处茅厕。先前住在青砖黑瓦的旧厅屋时,茅厕在村北,一条水圳从此流过,一条小路从此经过。我经常蹲在里面,透过草席的破洞,看外面水圳里有泥鳅拍水,小路上有村人匆匆走过,有水牛缓慢走过,有大狗小狗跑过;听到琅琅的读书声从宗祠旁的村小学木窗里传来。之后,我家在村南建了新的红砖瓦房,茅厕也建在了村南的自留菜地里,依然是挂一床破草席门帘。从经线纬线分明的孔洞里,我认真数过辣椒树上白色的花朵,茄子树上紫色的花朵,以及飘忽而过的蝴蝶和飞鸟。2016年7月25日写于义乌棕 绳拉出棕绳,掩上黄土,一段或长或短的人生,就此回归地母的怀抱。

村庄没有棕树,棕绳家家都有。长的、短的,细的、粗的,新的、旧的。

我们村庄周边一些山沟里躺着的小村子,十几、几十户人家的,在他们村前或村后,能看到独立或成丛的棕树,光杆黑溜,树顶像野鸡屁股上成堆的漂亮长翎,散开着巨掌般的长柄绿叶,长柄下端披散着一圈棕黄乌黑的杂乱的棕毛,像一个多年不曾理发洗头的浪人。我曾经纳闷过,这样的棕树,为什么我的村庄没有呢?

棕树经年可以没有,棕绳一日不可或缺。

早晨起床,睡眼惺忪,眼角上两团黄白色眼屎还没有擦去,套用村人一句夸张的话“眼屎能打土砖”,便从门后墙角里顺手拿了一根铁钩扁担,挑了两只木水桶,出了门,走在石板巷子里,走向村前柏树下汩汩流淌的老水井。两桶清亮的井水挑上肩,一前一后两股棕绳把扁担拉得弯弯,咕叽作响。挑水的人络绎而至,往来交错,打着“早啊”“挑水啊”这类顺口而出的招呼,板结的脸面渐渐生动起来。

村庄的箩筐有两种,大的叫谷箩,小的叫米箩。双抢割水稻之前,村人往往会在赶圩时买来新箩筐,新棕绳。在剪刀尖嘴的配合下,撬开箩筐四面外侧中央预留的穿绳篾孔,一根长长的新棕绳依次穿过,在箩筐底呈十字形交汇,打结。提起棕绳,犹如箩筐的双耳。挑谷,挑米,挑炭,挑花生,挑红薯,甚至走亲戚时挑着一双小儿女,箩筐棕绳的长度可以根据挑者的身高挽结调整。

那些用旧了,甚至已经断过很多次的棕绳,会派上别的用场。比如套在窗外墙钉上,用来挂晾衣的竹竿;套在木梁上,挂菜篮,挂箩筐,挂需要躲避老鼠的物件;也可以用于别的使用棕绳的地方。总之不会轻易丢弃。

长长的棕绳,也在村庄禁锢着自由,摧残着生命。牛永远被一根棕绳牵住了鼻子,狗脖子被买狗人套进了棕绳套,一命呜呼。就在我们的上一辈,用棕绳捆人斗人,几乎是习以为常。在我少小的时候,偶尔有想不开的村人,用一根棕绳了结余生。

有一种粗如手臂的棕绳,每户家庭差不多都有一根。一端打了一个死结,比拳头还大。这根棕绳用来将箩筐的稻谷和米扯到楼上,倒入谷廒或米缸。在我十几岁之前,家里是父亲干这个活。他双脚跨站在楼梯口,附身朝下,从楼上垂下粗棕绳来。我们站在下面,将谷箩筐的细棕绳挽一个大活结,挂在粗棕绳的死结上。父亲用力将粗棕绳一下一下往上拉,最后提住活结,把沉重的箩筐稳稳地放在楼板上。少年时代,我成了干这个力气活的接班人。

村里也有这样粗大的公用棕绳,每次使用,要同时用上好几根,那是用来绑扎出殡的棺材和抬杠的。抬棺的“八大金刚”脚步缓缓向前移动,沉重的棺材在两根圆木大抬杠的裹挟下,一沉一浮大幅度晃荡,与粗大的棕绳发出嘎吱嘎吱的摩擦声。到了新挖的墓穴边,抬杠拆了下来,村人拉着粗大的棕绳,将棺材缓缓放进墓坑。

拉出棕绳,掩上黄土,一段或长或短的人生,就此回归地母的怀抱。2016年7月26日写于义乌瓜 勺新做的瓜勺,表皮还有着淡淡的果绿色,年岁用久了,成了油光的橘红。“偶然节日朋亲至,襟下藏瓢出侧门。”

2001年母亲去世,一个感伤的日子,情不能已,写下了一首题为《忆母》的七律。写完这句尾联,搁下笔,已是泪流满面。

在八公分村,瓢的通俗叫法是瓜勺,是用自家种的老水瓜(学名匏瓜)风干后,锯成两半,去掉中空的瓜瓤即成。新做的瓜勺,表皮还有着淡淡的果绿色,年岁久了,成了油光的橘红。童年里,我们常把瓜勺戴在头上,扮和尚,扮老寿星。笑闹追逐中,被玩伴按着敲:“咄咄咄,咄咄咄,敲你妈妈的老瓜勺。”

一个家庭,大多有好几只瓜勺,它们各司其职。

我家装米糠的那个宽口巨腹的大瓦缸里,长年躺着一只老旧发红的大瓜勺,并且还缺了个小口。每天煮好了猪潲,父亲或母亲就会舀一两瓜勺米糠,倒进大锅子里,用竹潲勺子搅拌均匀,给猪增添美味和营养。

夏秋季节,烈日炎炎,烤得菜园的泥土裂开一条条大缝隙,能侧着手掌往里伸。辣椒树,茄子树,豆角,丝瓜,叶子耷拉,奄奄一息。那段日子,每天上午和下午,都能看到挑水灌菜园的妇孺。多数人是拿一只瓜勺,这样蹲在水圳边往木桶里舀水,提着木桶在菜园里边走边灌菜,比拿一只长柄竹淤勺轻巧方便。

相比而言,我们村庄水资源算是丰沛的,灌溉有小河与水圳,饮用有好几口长年不息的水井。或许正是如此,才成就了我们这座近千人口的大村。而在一岭之隔的小村长洲头,既无江湖,也无水洲,甚至连长年不断流的小溪小圳也没有,夏秋季节饮水都极其困难。他们村前的大路边,有一口大大的水井,名字就叫瓜勺井,像一只直径五六米的巨大瓜勺,深深嵌入大地,由青石砌筑而成,勺柄是拾级而上的台阶。春日里雨水足,瓜勺井汪着满满的积水,像淼淼的深潭。长久天旱,井可见底。我偶尔路过的时候,看见有人蹲在井底,拿一只小瓜勺,把黄泥浆般的浊水舀入木桶。每当此时,我暗自庆幸自己的出生地。

我的母亲是一个好客的人,即便家贫,待客之道不薄。童年的时候,我曾数次看到,来了远客,母亲笑脸相迎,烧水泡茶,端上红薯片,炒一点豆子花生。由我的父亲陪着说话,她则悄悄地拿了一只瓜勺,藏在旧蓝布衣襟里,放开侧门,去找村邻借米借鸡蛋鸭蛋或别的干菜。然后悄无声息回家,满面含笑,一边与客人说话,一边煮饭做菜,满怀敬意和盛情。成年后,我每次念及,都眼泛泪光。

我上初中那年,家里新建了红砖瓦房,在村庄的南面,紧靠水圳边。而且水圳下的一块秧田刚好是我家的,打土砖的时候,挖成了一个长方形深坑,便放满水,做了一口小鱼塘。那些年,我家每年都在池塘岸边栽几株水瓜,叶蔓爬满池上的瓜架,开满了一枝枝白色的小花,日渐长大的一只只水瓜,吊在瓜架下,倒映在池水中,煞是可爱。我们每年都要留几只水瓜,任其长老,用来做瓜勺。

父母去世后,武广高铁修建,偌大村庄拆迁,只剩下古老的宗祠和几栋青砖黑瓦的老屋。我家的这栋红砖瓦房和池塘,也夷为平地。

这个月初回了一趟老家,在废墟一般的村庄遗址上走了一圈,断壁残垣,湮没在茂盛的草木之中。在一处残墙边,一株水瓜的藤蔓匍匐在地上肆意生长,顿生黍离之悲。2016年7月28日写于义乌扫 帚去籽后的高粱穗,成捆绑扎起来,存放楼上,在往后的一年里,可随时拿一些下来,扎成高粱扫帚。

三伏盛夏的日子,也是做高粱粑的日子。

石板小路像看不到头的大蛇,朝村庄南边的山脚游去,弯弯曲曲。与之相伴的,也是游蛇般的一条水圳。在晴朗的夏日早晨,童年的我,经常跟着母亲去一个名叫丰产庙的地方。这里并没有庙宇,只是一片开阔的旱土,也是不少村人的菜地。这是我们村庄的最南边界,石板小路穿过这片旱土,就游进了别人的村庄。水圳却在此汇入村前的小河。

夏日的这片菜地,色彩斑斓,生机勃勃。除辣椒、茄子、豆角、南瓜、冬瓜、苋菜,诸般日常菜蔬之外,还有开着黄色圆盘大花的向日葵、成片的红高粱。高粱穗又长又大,籽粒圆润饱满,沉甸甸的,压弯了高高的茎秆,看着叫人喜爱。母亲常会拿镰刀,挑成熟的高粱穗子砍下。我则寻找甜味足的高粱秆子,砍成一截一截,嚼得津津有味。

高粱穗子挑回家,铺在禾场上晒干,或者一扎一扎挂在墙钉上风干。晒干或风干的高粱穗,用洗衣的木杵敲下籽粒。母亲隔一段时间,会量三两升红红的高粱,浸泡后,到臼屋里捣成粉,蒸高粱粑。刚出锅的高粱粑,紫红,糯软,是夏日里村庄的一道美食。凉硬后变成紫黑色,用油煎了来吃,更香。去籽后的高粱穗,成捆绑扎起来,存放楼上,在往后的一年里,可随时拿一些下来,扎成高粱扫帚。

我的父母都会扎扫帚,每当此时,我常站在旁边观看。扎扫帚只需一人即可,先是用锋利的镰刀,把高粱穗金黄光滑的圆秆子一律削去半边,苎麻绳子紧紧缠绕在洗衣木杵的中间。绑扎时,俯身站立着,双脚踩在木杵的两端,扯出苎麻绳头缠绕在一小扎高粱穗上。高粱穗一小扎一小扎横着添加,每添加一次,双脚要放松一下,木杵转动着,抽出一段绳子。然后踩住木杵,双手横握逐渐成形的扫帚柄,往上拉,绷紧绳子。再一圈一圈向下转动扫帚,绳子便密密斜斜地在扫帚柄上勒出一圈圈深痕。如此反复,一个高粱扫帚才最终扎成。扫帚柄大如手臂,被绳子紧紧缠绕捆绑着,结实、笔挺。扎好的扫帚,用柴刀将帚柄顶端砍整齐,削尖一根小指粗的木棍,从圆圆的截面中心竖着打进去,扫帚柄便更加坚硬、好使。有时,也会扎一两个微缩版的小扫帚,捣米粉、捣高粱粉时用来清扫石臼。

扎扫帚的时候,我们一帮村中小孩经常做高粱风车玩耍。取一小段削成两半的高粱秆,用一枚大头针在其正中插一个小孔,与一根去了穗子的圆高粱秆连接起来。然后裁两小片同样大小的方形白纸,用饭粒反方向贴在横杆的两端,一个风车就做成了。手握长杆迎风奔跑,纸片带动横杆飞快旋转,呼呼有声,宛如飞机的螺旋桨。

家里建新瓦房时,我已上初中。曾有好些年,我养成了每天扫地的习惯。尤其是寒暑假里,我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拿了高粱扫帚,先把屋里每一间房逐一打扫干净,然后扫街沿,扫屋旁的小禾场。我家门口水圳边一段小路,我也要打扫得干干净净。清扫的灰尘,用木灰斗装了,倒在我家池塘岸边的树根下、瓜藤的根部,做肥料。我迄今有着良好的卫生习惯,做事条理分明,或许与此有关。

家里还另有一种高大的竹扫帚,是用竹枝子扎的。竹扫帚笨重,使用时需双手握着,主要用于特定的清扫。比如晒谷时,扫禾场,扫谷子;摘油茶时,扫晒坪,收茶籽。下雨,下雪,清扫室外的地面,更是用得着它。只是我们村庄没有竹林,这种扫帚只能从圩场购买。

于今,这两种扫帚恐怕在村里都不大见得着了,代之以随时可从便利店买到的塑料扫帚。尤其是高粱扫帚,几乎绝迹。早在很多年前,村庄就没人种植高粱了,又哪来的高粱扫帚?谁还愿意学扎费力又麻烦的高粱扫帚呢?2016年7月30日写于义乌蒲 扇品貌周正的包了布边的好蒲扇,入夏后,村人便从收藏的角角落落里,找了出来,摇在了手中。“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唐朝诗人杜牧的这首《秋夕》,描述了一个寂寞宫女的形象。流萤,夜色,牵牛织女星,这些自然的物象,古今皆然,人所共仰。不同的是,宫女手里拿的是轻罗小团扇,民女则大多摇的是粗糙大蒲扇。就比如我的家乡八公分村,直到二三十年前,村夫村妇扇风所用,莫不是棕树阔叶所做的枯黄色的长柄蒲扇。

在八公分村,每户人家的灶屋,都有一个砖砌的大灶台,俗称正灶。正灶的两旁,靠墙安放了宽边长条凳,形如大曲尺。这里,一年四季都会有一把旧蒲扇,或放在条凳上,或插在条凳与墙壁的缝隙间,或者干脆丢在条凳下的地面上,与干柴干茶籽壳炭块为伍。一日三餐,主妇生火做饭做菜,满屋子烟尘弥漫,呛得咳嗽不断,双眼流泪,顺手拿了蒲扇往灶坑不停扇风,拍打灶砖啪啪作响。灶膛里的火光便熊熊燃烧起来,烟尘渐小渐淡,往楼上升腾,从木格窗户游出,在瓦屋面上飘浮起长长袅袅浓浓淡淡的炊烟。这把蒲扇经年累月地使用,早已破烂得不成样子,不管从哪户人家拿出来,都是一把标准的济公扇。

品貌周正的包了布边的好蒲扇,入夏后,村人便从收藏的角角落落里,找了出来,摇在了手中。漫长的炎热天气,全凭它扇凉,驱赶蚊子,哄孩儿安睡。尤其是年迈的老妪,整日里一把蒲扇不离身,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打着小盹。便是颤巍巍出个门,出个恭,也要拿一把大蒲扇在头顶搭个凉棚,遮挡白晃晃的太阳。

童年里,我家住在老厅屋的两间旧瓦房,房子逼仄,又无蚊帐,夏夜躺在床席上,背如火烤,蚊子又多。每晚睡前,母亲从床底下端出那个破旧的大瓦盆,装一盆秕谷点燃,放在卧房中央,敞开与巷子相通的侧门。房里巷外,浓烟弥漫。母亲咳呛着,拿一把蒲扇在屋里扇烟,把浓烟扇向卧房和灶屋的每一个角落,熏得蚊子仓皇而逃。我们提了长凳矮凳,在石板巷子里乘凉。巷子里坐满了村邻,大人们坐着摇蒲扇,聊天,讲古,吸土烟。孩子们或席地坐卧,或笑闹追逐。每一阵突来的夜风,都会引来一阵赞叹。常有人趁着夜色,从老井里提一茶壶凉水来,大伙你一碗我一碗,喝得心里舒泰。石板巷子的上空,天湛蓝深远,星光闪烁,偶有流星和夜鸟飞过。通常夜很深了,我们呵欠频繁,才进屋睡觉,任凭房门大开。母亲常说:“心静自然凉。”她摇着蒲扇,一扇一扇给我扇风,我安安静静躺在床上不动,慢慢就不热了,能睡到天亮。

我上中专的那两年,曾经很喜欢唱歌。那时我家早已住在村子最南面的新瓦房,暑假在家,每到入夜,我从门前的水圳里提了水,把屋旁的小禾场泼一遍,降一下暑热。吃过晚饭,我们一家人提了凳子到禾场上歇凉。在皎洁的月色里,屋旁的杨树和苦楝树的枝叶在南风里哗哗作响,田野空蒙,蛙噪虫吟。对此良辰好景,我心情愉悦,常引吭高歌。一首接一首,要唱上很多首从学校学来的流行歌曲。我的父母和姐姐,都说我唱歌好听,我也自认嗓音不错。我唱歌的时候,母亲常会不时给我扇上几蒲扇。

母亲去世不久,我写了一首《月夜》的十四行诗,忆及了她摇着蒲扇聆听我唱歌的这段难忘时光。

月 夜

不久前还散着欢笑的我的老家,在这月夜该是怎样的一番景象?也许我亲手所栽的苦楝的落花,又铺满了那座大门紧闭的瓦房。

遥想我那不知忧愁的快乐少年,每到傍晚便在临溪的屋前歌唱。一位老人常静静地坐在我身旁,手中挥一柄替我驱蚊虫的蒲扇。

我的歌在蒲扇的风中翻飞停留,直到那轮皎月向西天微微斜坠。可是如今,温馨的场面不会再有,这美好的月色又怎能把我抚慰?

因为对面林中覆盖花圈的新坟,那里埋着我的眷恋,亲爱的母亲。2016年8月2日写于义乌秆 筒到了深秋,坐在宽板条凳上已然发凉。尤其是家中有老人,这时候就更需要垫上秆筒了。

在我家乡八公分村周边的方言里,收割后的稻草,叫作秆。稻草烧的灰,叫秆灰。稻草搓的绳,叫秆绳。稻草编织而成的蒲团,就叫秆筒。

秆筒就像一个金黄厚实的大月饼,差不多有搪瓷脸盆大,三指厚。它不同于寺庙里的蒲团,用于跪拜行礼。在我家乡及周边村庄,旧时的秆筒,是专门放在宽板条凳上,用来垫坐的。

往昔湘南乡村的普通民居,形状布局基本相同。青砖黑瓦,马头墙,进大门是厅,厅后两个小耳房,厅的两侧是厢房。厢房又一隔为二:里间是卧房,由一架木板楼梯连通楼上;外间则是灶屋。这样一栋民居,通常是血缘相近的两户人家居住。

灶屋是一户人家日常生活最重要的场所。正中是一个方形的两孔大砖灶,灶门口朝向窗户,俗称正灶,代表一家之主。一日三餐,生火泡茶,做饭煮菜,袅袅炊烟从这里升起。窗旁一角,挨墙摆放两张长长的宽板条凳,犹如一把大曲尺,框住灶台的正面和里侧。灶台的背面,靠着一张高条桌,用来放砧板切菜。从厅屋进来,靠隔墙一角放着水缸,有的是瓦水缸,有的是砖砌水缸。砖砌水缸上,通常立着一个小碗柜。旁边是一个高脚碗柜。在两个碗柜之间一拳宽的缝隙里,侧立着一块长方形的宽大接手板。碗柜和接手板,暗红发黑,油漆剥落。接手板起着饭桌的功能,喝茶吃饭的时候,前端插入高条桌的二指宽的长缝里,悬空在灶台之上,后端与灶门平齐,用来摆放茶点、菜肴和碗筷。来了客人,也是如此招待。

那时的宽板长条凳,全是厚实的原木做成,多数人家并不上漆。年岁一久,条凳粗糙发黑。有时坐在上面,不小心磨蹭一下,木刺就扎进了屁股。这凳上长年累月地放着两件宝贝:吹火筒,旧蒲扇。柴火光冒烟,顺手拿起吹火筒,伸进灶膛里呼呼一吹,或者啪嗒啪嗒往灶灰坑扇上几蒲扇,就燃了,火舌熊熊。

这逼仄的灶屋里,数十年烟熏火燎,楼板是黑的,四壁也是黑的。那个两条宽边条凳交汇的墙角落,俗称凳角,就更黑。光线昏暗,黑咕隆咚。有行动不便的老人的人家,那里差不多是老人的专座。

到了深秋,坐在宽板条凳上已有了凉意。尤其是家中有老人,这时候就更需要垫上秆筒了。稻草是乡村寻常之物,空闲的时候,挑选几把好稻草,用不了多久,就能编织几个新秆筒。垫了坐着,松软又暖和。

在漫长的冬日,窗外雨雪纷飞,灶里燃着柴火,一家大小围灶而坐,烤着火,暖意融融。吃些粗茶淡饭,讲些古,做些针线,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安静的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去。

不时也会有闲得无处可去的村邻相访,家里的空气顿时活跃起来,家长和孩子,立时起身让座,笑脸相迎。直到来人在恭敬不如从命之下,坐在了灶门口最好烤火的座位上,秆筒上,一家人又才重新坐定。

柴火燃得噼啪作响,鼎罐里上了水,正在泡茶,新的话题也就此扯开……2016年11月14日写于义乌火 把大姐、姐夫拿了火把走向石桥,在河面投下火光的红影。我们站定,目送他们过了桥,融进无边的漆黑里。

那时三月的春夜黑得真像一面锅底。水田犁耙过了,蓄着一层清清的浅水,阡陌交错,插早稻已然临近。在这个时节的漆黑的夜晚,吃过夜饭之后,常有照泥鳅的青壮年男子,腰扎鱼篓,一手提着松柴灯笼,一手握着长柄的泥鳅叉子,在村前阔大的水田间缓缓游移。灯笼的松柴熊熊地燃烧,滴着油脂,火光通红,在无边夜幕的背景下,如豆,如星。

我家的楼上,也有这样的灯笼和叉子,铁锈斑斑。这是我父亲曾经用过的工具,他在青壮年的岁月里,也是一个喜爱照泥鳅的人。父亲成家迟,近四十岁才生我的大姐,五十六岁生下我。因此,在我的童年里,父亲已经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他不再照泥鳅。我也不曾有过亲自提着灯笼在春夜里照泥鳅的经历,只是远远地看着黑夜里游荡的灯笼,充满羡慕。

父亲曾是照泥鳅的好手,尤其是在我大姐童年的时候。父亲视她为掌上明珠,平素的日子,总要设法捉一些鱼虾泥蛙团鱼之类的荤腥,做我大姐碗里的菜肴。父亲左脚的大脚趾,就是在一次春夜里赤脚照泥鳅时,据说是踩着了蛇骨头,中了毒。之后红肿溃烂,无法行走,整整在床上坐了几个月,连脚趾骨头都烂掉了一大块。那段时间,母亲又忙又愁。忙着白天的农活,全家的一日三餐,父亲的护理;愁着父亲的病痛,愁着无钱又无药。为了让父亲打发无聊的日子,母亲将上一年收的棉花拿出来,要父亲每日里剥棉花籽。当年,经父亲一双手去籽的棉花足足弹了两床棉被。父亲脚趾好了后,严重变形。

大姐十八岁就出嫁了,大姐夫是我父亲相中的,住河对面的小村,为人忠厚老实,当过兵,后来转业先后做了铁路工人、火车司机。过年的时候,大姐夫探亲回家,到夜里,常过河来我家里喝酒吃饭,有时同我大姐、外甥一起过来,有时就他一人。大姐夫可称得上是我父亲喝酒的知音,谈谈讲讲,细酌慢咽,自家酿造的红薯土酒,在炉火上热了一砂罐又一砂罐,菜也是凉了又热,往往要喝到夜深方罢。

一条石板路,一座石板桥,就把两个村子连接起来,中间相隔就一两里路。只是在严冬漆黑的深夜,伸手不见拳,独自走在村外,却也阴森可怖。何况,石板桥头两侧河岸,是村人去世后烧遗物床铺的地方,一摊方形的黑灰,常常要数月才消去踪迹,每每见了,心里难免发毛。而谈仙说鬼,也是村人日常的话题。由是,每逢喝酒夜深,大姐和姐夫必要母亲相送。

这个时候,我的母亲已经从楼上拿了几根长长的葵花秆子或烟秆下来,点上火。

葵花秆子和烟秆是村里每户人家必备的照明燃料。夏秋时节,烤烟田里的烟秆顶端开着红白的喇叭花,烟叶收获了最后一茬,砍下青色的烟秆子,一根一根,浸泡在稻田的水稻植株之间,沤烂表皮和内心。多日后,收了,清洗,晒干,一捆一捆绑扎,堆放家中。深秋里砍了葵花秆子,也是如法炮制。

有时我也一道相送。母亲拿着烟秆,走在前面,大姐抱着外甥,姐夫也拿着烟秆,随后跟着。一前一后两支火把,火光熊熊,在呜呜呼叫的寒风里,不时掉落绯红的余烬。村庄寂静空落,石板路上只有我们急促的脚步声,零碎的说话声。光晕随着脚步推进,推开前面厚重的夜色。

送至石桥边,母亲接火又点燃了新的烟秆,火把更加明亮。大姐、姐夫拿了火把走向石桥,在河面投下火光的红影。我们站定,目送他们过了桥,融进无边的漆黑里。一火游动,绕过水田和溪水,上了高坎,直到对面的小村口。如豆的火把停住了,黑夜里传来姐夫的喊声:“你们回去吧!”

转过身,我走在前面,母亲举着烟秆火把跟着。

寒风呼呼刮着,火把游动。2015年12月18日写于义乌神 灯白瓷调羹,白色灯草,神灯明亮,如豆,如星,如微小的太阳。

过节,过年,家人过生日,早稻尝新,肥猪出栏宰杀,这些一年中重要吉祥的日子,母亲必定洗净双手,从厅屋的神台上拿下那只干渴蒙尘的白瓷调羹,添上金色的茶油、一根白色的灯草,重新放回神台搁板中央,点亮。空阔的神台,顿时充满了神秘和凝重。

母亲一脸肃穆,低着头,双手举过头顶,端着一只装肉的大碗,热气缭绕。她恭敬地站立在神灯前,嘴里念念有词。末了,她收手抬头,脸色和悦,端着肉碗,跨过门槛,回灶屋继续做菜做饭。

我曾经问母亲,敬神时嘴里说些什么?母亲微微含笑,说:“就是保佑你们啊。”我也曾无忌地说,神台上是空的,又没有人,碗里的肉也没吃。母亲顿时有了愠色,责备我说:“要打你蠢子嘴巴!这样说话有过的。奶奶爷爷祖公祖婆都在神台上坐着。你不看见他们,他们会看见我们,保佑我们!”

年复一年,母亲恭敬地点亮神灯,从黑发中年到头发花白的暮年。我们在母亲肃穆的祝祷中,成长,成家。

2001年暮春,门前的小溪静静流淌,溪岸一排高过人头的橘子树,开着一树树细小白色的繁花,花气浓郁。曾有一个多月,我不停地往返县城和村庄之间。

这一次母亲病得很重,算是彻底病倒了。她的腹部鼓胀,剧痛。母亲预知去日不多,坚决不肯去县城就医。她担心死在外面,按祖辈传下的说法,这样的人,魂魄归不了家。好在我的大姐是乡村医生,大姐夫也在家。平时,白日里就由他们照料我的母亲,打针,吃药。晚上我父亲陪着母亲。我断断续续在单位上班,随时按照大姐的吩咐,买来针剂和药品。我曾经看到母亲痛得双目紧闭,大汗淋漓,几个小时双腿笔直地伸着,一动不动。我心如刀割,却又无法。我甚至默默地念叨,如果可以,我愿意缩短寿命,换回母亲的健康。大姐叫我赶紧去药店买杜冷丁,说母亲可能已是肝癌晚期。有很长一段时间,母亲的剧痛就靠注射杜冷丁暂时压下去。

有一天,母亲气色好了很多,在床上躺了差不多一个月后,竟然能起床了,腹部也没那么鼓胀,似乎消了很多,只是脸上依然苍白而憔悴。她要大姐给她梳了头发,背了一条长凳,坐在屋外禾场上晒太阳。母亲虚弱地笑着,说已经好久没看到太阳了。她甚至拿出我买的药品给前来看望她的村邻看,说这些药要五元钱一粒,贵,是我孝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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