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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2 13:3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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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维克多·雨果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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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岛的凶汉

冰岛的凶汉试读:

序 (18

3

3年)

《冰岛的凶汉》是一位年轻人,一位很年轻的人写的一本书。

在读它的时候,大家感觉到,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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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年激情满怀地写这本书的那个十八岁的孩子还没有任何关于事物的经验,关于人的经验,关于思想的经验,然而他在努力地猜测这一切。

在任何具有思想性的作品中,无论是戏剧、诗歌还是小说,总包括三个组成部分:作者所感觉到的东西,作者所观察到的东西,作者所推测到的东西。

特别是在小说中,要使之成为一部好小说,就必须具有许多感觉到的东西、许多观察到的东西,而且所推测到的东西必须合乎逻辑简单明了,并且与所观察到的和所感觉到的东西相关联。

把这一原则运用到《冰岛的凶汉》上去,则很容易看出该书的最大的缺陷。在《冰岛的凶汉》中,只有一件事感觉到了,那就是年轻男子的爱;只有一件事被观察到了,那就是年轻姑娘的爱。而其他一切则是推测的,也就是说,是杜撰的。因为少年人没有经历过,所以既无经验,又无阅历,只有根据想象去猜测。因此,《冰岛的凶汉》即使值得归类,也只能算作一部幻想小说。

当青年时期过去了的时候,当开始思考的时候,当人们感到需要做点儿别的,而不是写些滑稽故事去吓唬老太婆和小孩子的时候,当人们在走进生活时磨去了青年人的棱角的时候,人们便会承认,对艺术的任何杜撰、创造和推测,其基础应该是研究、观察、思考、学识、估计、比较、认真的思索,对每个事物根据其特性进行的仔细的连续的构思,对自己本身的自觉的批评。而根据这些新的条件所产生的启迪非但不失去什么,反而在其中获得更大的余地,汲取更大的力量。这时候,诗人便完全知道他要去向何方。他年轻时候的全部飘忽不定的幻想可以说是得以凝聚,形成了思想。人生的这第二阶段对于艺术家来说,通常是出伟大成果的阶段。尽管他还年轻,但已经成熟。这是宝贵的阶段,是中天位置,是中午那炽热而光芒四射的时刻,是最少阴影而最多光线的时刻。

有一些至尊的艺术家虽近暮年,但终生屹立在这个巅峰之上。他们是最崇高的天才。莎士比亚和米开朗琪罗在他们的某些作品中留下了青年时代的印迹,但却没有一部作品留有老年的痕迹。

让我们回到现在出了新版的这部小说。尽管它情节断断续续,急促跳跃,人物死板,手法笨拙,故事的发展很不流畅,充满天真的幻想,各种色调重复叠印,影响美观,文笔生硬、粗糙、刺眼,没有变化,平铺直叙,作者在写这本书时几乎不知不觉地无所不用其极,但是,这本书却相当不错地反映了作者写作它的那个生活时代,以及一个少年的灵魂、想象和心灵的特殊状态。该少年正值他的初恋;他摒弃了庸俗的生活,去追求伟大的如诗如画的生活;脑子里充满了使你在你的心目中变得伟大的英雄幻想;他在个别方面已经是个大人,但在许多方面仍旧是个孩子;他十一岁时,读过迪克雷-迪米尼尔的著作,十三岁时,读过奥古斯特·拉封丹的作品,十六岁时,读过莎士比亚的大作,这是天才而神速的进步,使人在文学爱好上,突然间从无知到动情,从动情到升华。

据我们看,正是因为这部首先是天真的作品的小说,比较忠实地反映了写作它的那个时代,所以我们才于1833年重新出版了1822年的那个原版。

此外,尽管作者在文坛上没占一席之地,但是,他接受了所有无论大小作家的共同法则,亦即看到自己的早期作品因后来的作品而身价倍增,并且听见人们在说,他远没有获得其早期作品所预示的成就,却并未对一种也许是明智的有根有据的批评给予一些若说出来可能引起怀疑的反驳,所以他认为应该干脆把他的早期作品依原样重新刊印,以便使读者能够就他做出判断,看看他从《冰岛的凶汉》到《巴黎圣母院》是进步了还是倒退了。1833年5月于巴黎1“我不去分辨那会是什么魔鬼,”柯尔努国王说,“我们必须等待,

因为那个方面我们一点儿消息也没有。”——H将军:《魔鬼的反叛》“您见过他吗?谁见过他?”“我没见过他。”“那谁见过?”“我不知道。”——斯特恩:《特里斯唐·尚迪》“尼尔斯乡邻,这就是爱情的结局,可怜的古特·斯特森要是一心帮着我们的老伙计、她父亲修船补网,也就不会像只被海水冲上岸的海星,躺在那块大黑石上了。愿捕鱼神乌苏夫能让她父亲节哀才是。”“您看见的躺在她身边的那个漂亮年轻人、她的未婚夫吉尔·斯塔特,”一个尖而颤的声音在说,“要是不同古特相好,不去该死的雷拉斯矿捞钱,一心摇那只吊在他家茅屋黑梁上他弟弟的摇篮,也就不会躺在那儿了。”“奥丽大娘,”被前面那人招呼的尼尔斯乡邻插言道,“您人老记性差了。吉尔从来就没有弟弟,正因为如此,可怜的斯塔特寡妇才更加痛苦悲伤哩,因为她那破屋现在完全空荡荡的了。如果她想仰望苍天,聊以自慰的话,看到的只不过是她那破屋顶,上面吊着她孩子的摇篮,但孩子已长成了大小伙子,而且也死了。”“可怜的母亲!”奥丽大娘又说,“这完全是那年轻人的错,干吗要去雷拉斯当矿工呀?”“确实,我看这些该死的矿井用点儿铜板就换去我们一条人命,”尼尔斯说,“您说是不,布罗尔老伙计?”“矿工都是疯子,”渔夫又说,“为了活命,鱼儿就不该离开水,人就不该钻到地下去。”“但是,”人群中有个年轻人问,“要是吉尔·斯塔特为了得到他的未婚妻不得不去矿上干活呢?”“绝不能为了根本不值得的、幸福不了的爱而拿性命去冒险,”奥丽插言道,“吉尔确实替他的古特挣回了一张漂亮的喜床。”“这年轻女子,”另一个好奇者问道,“是因为这年轻男子的死而绝望投海的吗?”“这是谁说的?”一名士兵刚挤了进来,高声大气地嚷道,“这个年轻女子我很熟,确实是一名年轻矿工的未婚妻。那矿工最近在雷拉斯附近的斯托瓦格鲁勃地下坑道里被砸死了。但这年轻女子也是我的一位伙伴的情人,前天,她想偷偷混进孟哥尔摩堡,好与她的情郎庆贺她未婚夫的死,但她坐的小船撞上了暗礁,她便淹死了。”

突然响起一片嘈杂声。只听见老太婆们嚷道:“不可能,兵大爷。”年轻人却一声不吭,而尼尔斯乡邻则狡黠地冲着渔夫布罗尔重复了后者的那句警句:“这就是爱情的结局!”

那军人正要冲着反驳他的老太婆们大发火,他已经称呼她们“奎拉戈特洞穴的老巫婆”了,而她们也已忍受不了如此严重的侮辱。只听见一个尖厉威严的声音在喊:“好了,好了,饶舌的娘儿们!”争吵便平息下去。一片静寂,仿佛一只雄鸡突然啼唱,止住了母鸡的咕咕乱叫。

在叙述以下情景之前,也许有必要先把故事发生的地点描述一番。读者想必已经猜到,故事发生在一个阴森可怕的建筑物内,这类建筑物是因公众的怜悯和社会的远见而建来收容无名尸的,是大部分生前痛苦无着的死者的最后归宿,是无动于衷的好奇者、阴郁或好心的旁观者趋之若鹜之地。而且,还常有一些哭哭啼啼的亲戚朋友,他们经受了长久的悲痛欲绝之后,怀着一丝痛苦的希望赶来此地。在离我们很遥远的那个时代,在那个我带读者去的还不很开化的地方,人们还根本没有想到像我国的那些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城市那样,把这种停尸场建成不祥却优美之建筑,雅致的丧仪之所。屋顶有一冢形天窗,但阳光并不能透过它沿着精雕细刻的拱顶,射在一些人们像是要让死者有点儿舒适生活的床台上。台上还雕有枕头,便于死者安睡。如果看守的屋门微微启开,他那看厌了丑陋裸尸的眼睛,就像今天这样,已没有兴趣去注意一些漂亮家具和快乐的孩子们了。这儿,死亡奇丑无比,可怕之极,而且,人们还根本没有想过替这些瘦骨伶仃的尸体饰以绒球和缎带。

我们的那些交谈者待的那个大厅很宽敞,但很阴暗,使它更显得宽阔。阳光只能从朝向特隆赫姆港的方形矮门透进来。另外,天花板上草草地开了一个天窗,漏进来一点儿白中带暗的光线,而且随着季节的变幻,还飘进点儿雨水、冰雹或雪花来,落在正下方躺着的尸体上。大厅被一道齐肘高的铁栏杆前后隔断。公众通过方形门可进到前厅,可以看到后厅里一溜排整齐地摆放着六个长形黑花岗岩石板。看守及其助手住在大厅的最里头,背靠大海,从一个个侧门可进到每个石床旁。矿工及其未婚妻占了两张花岗岩石床;年轻女子的四肢血管上满是蓝紫色大斑点,表明尸体在腐烂。吉尔面部严厉阴郁,但尸体已严重残缺,无法判断他生前是否真的像奥丽大娘说的那么英俊。

我们如实地反映的那番对话,就是在沉默的人群中,在这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前进行的。

一个又瘦又老的高个子男人,搂抱着双臂,垂着头,坐在大厅最暗的角落里的一张破凳上,似乎对谈话漠不关心,但后来,他突然站起身来喊道:“好了,好了,饶舌的娘儿们!”说着便走过来抓住那个士兵的胳膊。

众人便不吭声了。士兵扭头一看,突然放声大笑,因为打断谈话者是一个怪模怪样的人,面庞苍白消瘦,头发稀疏脏乱,指甲很长,穿着一身鹿皮服装,不能不让人发笑。然而,怔了片刻的女人堆中却响起了窃窃私语声:“他是斯普拉德盖斯特的看守。”“是那个恶毒的守尸人!”“是魔鬼斯皮亚古德瑞!”“是那个该死的巫师……”“好了,饶舌的娘儿们,好了,如果今天是巫魔夜会日,你们就赶快去拿扫帚吧,不然它们全都自己飞跑了。别打扰托尔神的这个可敬的后代了。”

然后,斯皮亚古德瑞竭力装出笑脸,对士兵说:“我的勇士,您刚才说这个贱女人……”“老怪物!”奥丽嘟囔道,“是的,在他眼里,我们都是‘贱女人’,因为我的身子落在他的魔爪之下,只能给他带来三十个阿斯卡林,而一个男人的烂尸体他却可收四十个。”“安静,老太婆们!”斯皮亚古德瑞又嚷道,“这些魔鬼的女儿真的就像她们的大锅,一烧热,就必然要响起来。请您告诉我,我勇敢的武士,您的伙伴,这个古特的情郎,想必就是因为失去她而绝望地自杀了吧?……”

这时候,压抑已久的愤怒爆发了。“你们听见这异教徒,这老家伙说的话了吗?”许多尖厉的声音七嘴八舌地嚷叫开来。“他想多死一个人,因为可以给他带来四十个阿斯卡林。”“我正等着呢,”斯普拉德盖斯特的看守又说,“我们的那位受圣郝斯庇斯赐福的明主克里斯蒂安五世国王不是也宣称是所有矿工的保护人,以便他们死后,他用他们孱弱的尸体来充实王室的宝库吗?”“斯皮亚古德瑞乡邻,”渔民布罗尔反驳道,“拿王室宝库与您停尸所的保险箱相比,拿国王同您相提并论,这倒是在大大地为国王增光哩。”“乡邻?!”布罗尔如此放肆,大大地激怒了看守,“您的乡邻?!不如叫我您的房东,因为保不准哪一天,亲爱的船上公民,我会把我那六张石床中的一张借给您躺七八天的。再说,”他笑嘻嘻地又说,“如果说我谈到那个士兵的死的话,那只不过是想看到自杀能在这些女人惯于激起的巨大而悲惨的情欲中长盛不衰。”“好啊!看守尸体的大僵尸看守,”军人说,“你笑嘻嘻的想干吗?您那笑容活像吊死鬼那最后的一声笑。”“妙极了,我的勇士!”斯皮亚古德瑞回答,“我一向认为,用马刀和伶牙战胜魔鬼的近卫骑兵图恩的头盔下深藏着的智慧,要多于写了冰岛史的戴主教冠的伊斯莱夫和描绘了我们大教堂的戴方帽的舒宁教授。”“这样吧,如果你相信我的话,老皮囊,你就把你停尸所的收入留下,去卑尔根的总督古玩处出卖自身,我以贝尔费戈尔发誓,人家会按金价收购稀有动物的。你说吧,你想让我干什么?”“当人们抬来的尸体是水里找到的时,我们就不得不把一半的钱分给渔民。所以我想求您,近卫骑兵图恩卓越的继承人,让您那倒霉的伙伴别投水自尽,而是选择别的死法。怎么死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而且,如果因失去古特而使他走上这条绝路的话,他是不愿坑害好心接受其尸体的不幸的基督徒的。”“这您就弄错了,我仁慈而好客的看守,我的伙伴将绝不高兴受到您那六张床的诱人客栈的接待。您相信不,他已经同另一个瓦尔基丽好上了,不再去想另一个死鬼了。我以我的胡须打赌,他早就厌倦您的古特了。”

闻听此言,斯皮亚古德瑞那暂时按捺住的怒火复又更加猛烈无比地向倒霉的士兵倾泻下来。“怎么,可怜的怪物,”老太婆们嚷叫起来,“您就这样把我们给忘了,那您现在就去爱这帮无赖吧!”

青年们仍旧默不做声;有几个年轻姑娘甚至不由自主地觉得这坏家伙看上去还挺不错。“啊!啊!”士兵说,“难道是在排练巫魔夜会?要是贝尔则布特不得不每周听一次这种合唱,那他可就遭大罪了!”

如果不是正在这时候,大家的注意力完全被外面传来的声响所吸引,真不知道这场新的风暴会怎么止息下去。嘈杂声越来越大,一会儿,一群半裸着身子的小孩,围着一副担架喊着跑着唧唧喳喳地进了斯普拉德盖斯特。担架是遮盖着的,由两个人抬着。“从哪儿来的?”看守问两个抬担架的。“乌尔什塔尔海滩。”“奥格利匹格拉普!”斯皮亚古德瑞在喊。

一扇侧门开了。一个穿着皮衣的拉普兰矮个儿男人走了出来,招呼两个抬担架的人跟他走。斯皮亚古德瑞跟着去了;众好奇者还没来得及猜出担架上那长长的躯体是男还是女,门就又关上了。

众人仍在纷纷猜测,只见斯皮亚古德瑞及其助手抬着一具男尸出现在后厅,把尸体放在一张花岗岩石床上。“我好久没有摸过这么漂亮的衣服了,”奥格利匹格拉普说着,摇了摇头,踮起脚尖,把一件漂亮的上尉军装挂在了尸体上方。尸体头部已面目全非,四肢沾满了血。看守用一只破桶给它冲了好几遍。“圣贝尔则布特保佑!”士兵嚷道,“他是我们团的一名军官。喏,会是波拉尔上尉……因死了叔叔而痛不欲生?唔!他可以继承遗产呀。是兰德梅尔男爵?他昨天赌钱把自己的地给输了,但他明天可以赢回对手的城堡的呀。是他的狗淹死了的那个洛瑞上尉,还是老婆偷人的财务官斯滕克?不过,我还真看不出会因为这些原因去自杀。”

人越聚越多。正在这时候,一个路经港口的年轻男子看见聚集了这么多人,便翻身下马,把缰绳递到跟着的仆人手中,走进斯普拉德盖斯特停尸所。他穿了一身旅行便装,身佩一把佩剑,披着一件宽大的绿大氅;一根黑羽毛用钻石扣结在帽子上,垂及他那张高贵的面庞,在被栗色长发遮挡着的高额头上晃来晃去;靴子和马刺沾满了泥,说明他是打老远来的。

当他进来的时候,一个矮壮男人,像他一样披着一件大氅,手上戴着一副大手套,正回答士兵说:“谁告诉您他是自杀的?我敢保证,此人不会自杀,就像你们大教堂的屋顶不会自己着火一样。”

宛如双端榫孔斧一砍两道伤一样,这句话伤了两个人。“我们的教堂!”尼尔斯说,“我们现在已替它镀了铜了。据说,是那个可恶的凶汉放的火,好让矿工有活干。您看到躺在这儿的这个吉尔·斯塔特就是一名矿工,是他保护的人。”“真见鬼!”士兵也嚷叫起来,“竟敢冲我这个孟哥尔摩守军的第二火炮手说那人不是自杀的!”“那人是被人杀死的。”矮个儿男人冷冰冰地说。“你们听他那口气!去吧,你那双灰色的小眼睛同你那双大夏天还戴着手套的手一样,被遮挡住了。”

矮男人眼睛一闪亮。“当兵的!求求你的主保圣人保佑你,别让这双手哪一天在你脸上留下印记。”“哦!咱们外面去!”火冒三丈的士兵吼道。然后,他突然停下,说:“不,在死人面前绝不可谈决斗。”

矮个儿男人嘟囔了几句外国话,便离去了。

有一个声音在说:“他是在乌尔什塔尔海滩发现的。”“乌尔什塔尔海滩?”士兵说,“狄斯波尔森上尉从哥本哈根来,今天早上应该在那儿下船的。”“狄斯波尔森上尉还没到孟哥尔摩。”另一个声音在说。“听说冰岛凶汉最近常在这一带海滩游荡。”第四个人说。“这么说,此人可能就是上尉,”士兵说,“如果凶手是凶汉的话。因为大家都知道,那个冰岛人杀人的方法很凶狠,被他杀死的人看上去都像是自杀。”“这个凶汉是个什么样人?”有人在问。“是个巨人。”有个人回答。“是个侏儒。”另一个人回答。“谁都没见过他?”一个声音在问。“第一次见到他的人也就是最后一次见到他的人。”“嘘!”奥丽老太婆说,“听说只有三个人同他讲过话。一个就是被天主弃绝的那个斯皮亚古德瑞,一个是寡妇斯塔特,还有一个……活着就受罪、死得也惨的……就是你们看见躺在这儿的可怜的吉尔。嘘!”“嘘!”四处传来一片嘘声。“现在,”士兵突然嚷道,“我相信那确是狄斯波尔森上尉了。我认出了那条钢链,那是我们的囚犯老舒玛赫在他离去时送给他的礼物。”

饰有黑羽毛的年轻男子赶忙追问道:“您肯定他是狄斯波尔森上尉?”“我以圣贝尔则布特的功德保证!”士兵说。

年轻男子突然走了出去。“弄条船,去孟哥尔摩。”他对他的仆人说。“可是少爷,那将军呢?……”“你把马牵他那儿去。我明天再去。我难道不能做自己的主吗?好了,天要黑了,我有急事,快弄条船。”

仆人遵命而行,然后,一直目送自己的年轻主人离开海岸。2

我将坐在您的身边,听您讲点儿有趣的故事,以消磨时间。——马图林:《伯特伦》

读者已经知道,我们是在特隆赫姆。该城尽管不是总督官邸所在地,但却是挪威的四大城市之一。在故事发生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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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年那个时期,挪威王国还与丹麦联合在一起,由总督统辖,总督府设在卑尔根;该城更靠南边,比特隆赫姆城更大,更美,尽管著名的海军上将特隆普给他起了个不雅的别名。

从以特隆赫姆城命名的海湾进去,可见该城的一番美景。尽管船只并非任何季节都能顺畅地进港,但该港很宽阔,很像一条长长的运河,右边为丹麦和挪威的船只,左边是外国船只,这是根据敕令划分的。尽头便是该城,坐落在一片耕种有方的平原上,大教堂的高高尖顶远远地便可望见。斯皮亚古德瑞振振有词地引证的舒宁教授的那本书描绘说,该教堂在遭受数次大火焚烧之前,在它的主塔尖上饰有主教派的十字架,是特隆赫姆城路德派主教辖区教堂的显著标志。据此可以断定,该教堂是哥特式建筑中最美的建筑之一。城市上方,微蓝的远处,可见科拉山脉白色细长的山峦,状如古王冠的尖尖花饰。

港口中间,海岸炮射程所及之处,一处海浪拍击的岩堆上,矗立着孤零零的孟哥尔摩要塞。这是座阴森的监狱,正关押着一名久享荣华又一落千丈的著名囚犯。

舒玛赫出身卑微,曾饱受国王宠幸,后从丹麦-挪威联合王国首相宝座上跌落,坐到叛徒席上,被押上断头台,幸免于死后,被投进联合王国最边端的一座单人地牢之中。没等他大骂其亲信们忘恩负义,他就被他们给推翻了。他能因为看到为了往上爬而为自己高高搭起的阶梯折断去悲天悯人吗?

在丹麦创立了贵族阶层的这个人,从自己的流放地看到他造就的那些大人物正在分享他自己的那些殊荣。他的死敌阿勒菲尔德伯爵继任了他的首相职位;阿伦斯多夫将军以大元帅的身份执掌了军权;斯波利森主教担起了大学督察之职。没有仰仗他而升官的他的唯一的敌人是尤利克·腓特烈·盖尔登留,国王腓特烈三世的私生子,挪威总督,是这帮人中地位最高者。

饰黑羽毛的年轻人的船慢慢地划向的正是那阴森的孟哥尔摩要塞。夕阳迅速沉到孤零零的要塞的背后,被遮挡着的落日只剩下天边的一抹余晖,东边远远的拉尔森山丘上的那个农夫,可以看见孟哥尔摩那最高主塔上的哨兵的模糊身影在自己身边的欧石楠丛中游来荡去。3

如果我能使她明白我眼睛的话语;如果我的眼睛在表达柔情的时候,她不再用那……怎么说呢?用那愚蠢,用那无动于衷的表情看我,总之,如果她在我面前垂下眼帘,我就成功了。——科察比:《沃尔芬根的阿代拉伊德》

啊,我的心受到的伤害太大了!……一个没有道德的男人……他竟敢看她!他的目光玷污了她的纯洁。克洛迪亚!我一想到这个便怒不可遏。——莱辛“安德烈,去告诉一下,过半小时吹熄灯号。让索尔西换杜克内斯的岗,守大狼牙闸门;玛尔第维尤斯去大塔楼平台站岗。让大家注意监视施莱斯威格雄狮主塔那边。别忘了七点放炮,让人把码头铁链绞起。不行,狄斯波尔森上尉还没回来。得点亮灯塔,再看看瓦尔德霍格的灯塔是否按照今天的命令点亮了。千万别忘了给上尉准备好清凉饮料。对了,我还忘了,记住,得关第二火枪手托利克·贝尔法斯特两天禁闭,他一整天都没出勤。”

孟哥尔摩守军驻扎在控制要塞第一道门的矮塔里;中士在那熏得乌黑的拱顶下这么吩咐着。

他吩咐的那些士兵离开了赌桌或下了床,去执行他的命令;随后,又安静了下来。

此时,交替的有节奏的划桨声从外面传来。“狄斯波尔森上尉总算回来了!”中士打开朝向海湾的栅栏小窗说。

的确有一条小船划到铁门下面。“是谁呀?”中士扯着嗓子喊问。“开开门!”对方回答,“平安无事。”“不许进来。您有通行证吗?”“有。”“我得查验一下。您要是撒谎,我以我的主保圣人的功德起誓,我就让您尝尝海湾里的水。”

然后,他关上小窗,扭过头来补充道:“还不是上尉!”

铁门后面亮起了灯;生锈的门闩吱呀在响;门闩抬起,门开了,中士在检查来人递给他的证件。“进吧,”他说,“等一等,”他又突然说,“把您帽子上的扣儿留在外边。国家监狱是不许戴首饰进来的。条文规定,只有国王及其王室成员、总督及其家庭成员、主教和守军长官例外。您没有这些身份吧?”

年轻人没有回答,只是把禁带的帽扣儿摘下,作为船资扔给了载他来的渔民。后者生怕他反悔,赶紧把船划走,离施主远远的。

中士一边嘟嘟囔囔,抱怨掌玺公署滥发通行证,一边把沉重的门闩上好,沉重的皮靴慢腾腾地踏在哨兵们的转梯上,笃笃地响。而那个年轻人则把大氅往肩上一搭,迅速地穿过矮塔楼那黑漆漆的拱顶,再穿过长长的操练场和炮库。有几门今天可在哥本哈根博物馆里看到的拆卸了的轻型旧长炮堆放在炮库里。一名哨兵喝令他离开。他来到了狼牙大闸门前;闸门打开,查验证件。然后,他跟着一名士兵,像这类地方的常客似的,大大方方地斜穿过圈着环形大院的四个方形院子中的一个。环形大院中间屹立着那个巨大的圆岩,主塔就在上面。主塔称作施莱斯威格雄狮堡,因为侏儒王若尔夫从前曾把他的兄弟施莱斯威格公爵、雄狮约特赫姆关在里面。

我们并不打算在此把孟哥尔摩主塔描绘一番,尤其是因为读者一旦被关进一座国家监狱,也许会害怕无法“穿过花园逃走”。这种担心是错误的,因为施莱斯威格雄狮堡是用来关押有地位的犯人的,所以除了为他们提供舒适的起居条件之外,还让他们能在一个很大的荒芜园子里散步。园子里,监狱高墙周围的岩石中间,以及高墙和巨塔围着的地上,长着丛丛冬青、几株老紫杉、几棵黑松。

年轻人来到圆岩脚下,拾级而上。石级凿得粗糙,弯弯曲曲地通向围墙塔楼中的一座塔楼下。该塔楼下部开了一个暗道门,作为主塔的入口。来到这儿,他便使劲吹起狼牙大闸门守卫给他的一支铜号。“开吧!开吧!”里面有一个人在喊,“准是那个该死的上尉!”

暗道门开了;年轻人看见灯光昏暗的哥特式大厅里面,有一个年轻军官大大咧咧地躺在一堆大氅和驯鹿皮上,身边有一盏三嘴灯,是我们祖先常吊在天花板的玫瑰花饰上的那种灯,眼下却放在地上。他的衣服高级华丽,甚至过分考究,与大厅的光秃秃的家具的粗糙反差很大。他两手捧着一本书,朝新来者半侧过身来。“是上尉吗?您好,上尉!您想不到您让一个根本不高兴认识您的人等了多久。不过,我们马上就要认识了,是吧?请先接受我对您回到这可敬的城堡表示的衷心恭贺和慰问。只要我还待在这儿,我就会像钉在主塔门上作为稻草人用的猫头鹰那样的快活。而当我将回哥本哈根去参加我妹妹的婚礼的时候,假使一百个女人中有四个能认出我来,那才叫见鬼哩!告诉我,男式齐膝紧身外衣下摆仍旧时兴粉红色饰带结吗?那个法国女人斯居德丽小姐的几本新小说翻译出来了吗?我拿着的正是《克列丽》;我想,在哥本哈根,大家仍在读它。我现在与那么多美人儿隔山隔水,只有以它解解饥渴了……因为,尽管我们的年轻女囚——您知道我说的是谁——眼睛很美,但从未向我送过秋波。啊!要是没有我父亲的命令!……我得把心里话说给您听听。上尉,我父亲,您可别说出去,命令我……您明白不?在舒玛赫的女儿身边……但我白费心劳神了,她是一尊漂亮的雕像,不是女人,成天哭哭啼啼的,从来不看我一眼。”

年轻人一直未能打断军官的絮叨,这时突然惊讶地嚷道:“什么!您说什么?命令您引诱那个不幸的舒玛赫的女儿!……”“就算是引诱吧!如果现在哥本哈根的人称这为引诱的话。但我看连魔鬼也引诱不了她。前天,我值勤,我特意为她放了一粒直接从巴黎捎给我的法国鲜草莓。您猜怎么着?她连看也没看一眼,尽管我从她房间穿过三四次,还把新马刺弄得当当响。那马刺的轮比伦巴第的杜卡托还大。是最新式样,对吧?”“上帝呀!上帝!”年轻人敲着额头说,“我真没有想到!”“是吧?”军官误会了年轻人的意思,接着又说,“对我不屑一顾!这真不可思议,但却是事实。”

年轻人非常激动,迈着大步踱来踱去。“您喝点儿什么吗,狄斯波尔森上尉?”军官高声喊问。

年轻人这才醒悟。“我根本不是狄斯波尔森上尉。”“什么!”军官坐了起来,厉声说,“您到底是什么人,都这么晚了,竟敢闯到这儿来?”

年轻人打开了自己的证件。“我要见格里芬菲尔德伯爵……就是说,您的犯人。”“伯爵!伯爵!”军官满脸不高兴地嘟囔,“不过,这证件倒是符合规定的,确实是掌玺副大臣格鲁蒙德·德·克努德的签名。‘证件持有者可随时随地探访所有的皇家监狱。’格鲁蒙德·德·克努德是特隆赫姆的司令官勒万·德·克努德老将军的昆仲,告诉您吧,我未来的妹夫还是这位老将军带大的。”“谢谢您把您家的详情告诉了我,中尉。您不觉得跟我说的已经够多了吗?”“这无礼的家伙言之有理。”中尉咬着嘴唇琢磨,“喂,守门的!塔楼上的守门的!把这个陌生人带去见舒玛赫。您别生气,我得把您那一根灯芯的三嘴灯夺下来。我很喜欢研究这件想必是异教徒西奥德或挨刀的哈瓦尔时代的玩意儿。再说,现如今,在天花板上只吊水晶吊灯了。”

说罢之后,当年轻人及其带路人穿过主塔荒园时,中尉这个追逐时髦的人又沉迷到女骑手克列丽和独眼荷拉修斯的风流艳事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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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沃利奥:“那罗密欧会跑什么鬼地方去了?他昨晚都没有回家。”

梅尔库蒂奥:“他没有回他父亲那儿;我问过他的仆人了。”——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

与此同时,一个男的和两匹马已经进了特隆赫姆州州长的官府大院。骑手气呼呼地摇摇头,下了马,正准备把两匹马牵到马厩去,突然感到有人攥住胳膊,冲他喊道:“怎么!就您自个儿,波埃尔!您主人呢?您主人在哪儿?”

说话的是勒万·德·克努德。他从窗户里看见了年轻的仆人及一匹空马,便疾步下楼,眼睛比问话更焦虑地盯着那仆人。“大人,”波埃尔深鞠一躬说,“我的主人已不在特隆赫姆了。”“什么?他一直在这里来着?都不看望一下他的将军,不拥抱一下他的老朋友,就又走了!什么时候走的?”“他今晚到的,今晚就又走了。”“今晚!今晚!那在哪儿停留的?又去了哪儿?”“他在斯普拉德盖斯特下马,登船去了孟哥尔摩。”“啊!我还以为他远在天边哩。他去那城堡干什么?他到斯普拉德盖斯特干什么去了?真是一个游侠骑士!这我也有点儿错,我为什么把他培养成这个样子?我本想让他不受身份拘束,能够自由自在的。”“所以他根本不受礼仪的约束。”波埃尔说。“是的,不过他却受到其任性的左右。算了,他想必会回来的。您去洗洗吧,波埃尔。”将军的脸上流露出关切的表情,“告诉我,波埃尔,你们是不是在四处奔波呀?”“将军,我们是直接从卑尔根来的。我的主人忧心忡忡。”“忧心忡忡?他同他父亲之间发生什么事了?那桩婚事他不称心?”“这我不知道。不过,听说是尊贵的殿下强逼的?”“强逼的!您是说,波埃尔,总督强迫他!既然是强迫的,那奥尔齐涅一定是拒绝这门亲事了?”“这我不知道,大人。他好像挺忧伤。”“忧伤!您知道他父亲怎么对待他了?”“第一次,是在卑尔根附近的军营里。尊贵的殿下说:‘我不常见到您,儿子。’我的主人回答说:‘如果您注意到这一点了,父亲大人,我觉得很好。’然后,他便向尊贵的殿下详述了他去北方的一些情况。接着,尊贵的殿下就说:‘很好。’第二天,我的主人从府里回来后说:‘他们要我结婚,但我必须先见一见我的义父勒万将军。’于是,我备好马,我们就来这儿了。”“是真的吗?我的好波埃尔,”将军哽咽地说,“他叫我义父了?”“是的,大人。”“如果这门亲事违了他的心愿,我就该遭殃了,因为我宁可失去国王的恩宠也不愿伤他的心。可那是两个王国的首相的千金呀!……对了,波埃尔,奥尔齐涅知道不知道他未来的岳母阿勒菲尔德伯爵夫人昨天便微服来到这儿了?知道不知道伯爵也要来这儿?”“这我不清楚,将军。”“哦!”州长自言自语地说,“是的,他知道,要不然他怎么一到就又走了呢?”

说到此,将军向波埃尔慈爱地点点头,又向持枪致敬的哨兵还了礼,便焦虑不安地回到他刚刚焦急地从里面出来的官邸里去。

5

我刚跪下……我开始向上帝奉上我的灵魂,这时候,在我身后,紧靠着我,有个人也跪了下来……不一会儿,我便听见一声深沉的叹息,然后,此人贴近我的耳朵,说出了一个名字……不是女圣人的名字,而是我的名字。总之,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弥撒已经结束;我颤抖着抬起了头……我扭过头去……我认出了他。——莱辛

仿佛所有的情欲都曾刺激过他的心灵,尔后又把他的心给抛弃了;他所剩下的只有一个憔悴的男人认识了人的那种凄惨和深邃的目光,一眼就能看出每件事的结局。——席勒:《幻象》

守门士兵领着陌生人爬上螺旋形楼梯和走过施莱斯威格主塔的一间间高大的大厅之后,终于来到陌生人要找的那人住的房间门口,打开了门。这时,传到年轻人耳朵里的第一句话还是那句问话:“是狄斯波尔森上尉了吧?”

问话的是个老者,背对着门坐着,双肘撑在一张工作台上,双手支着额头。他穿着一件黑呢长袍,房间一头,床的上方,可见一枚破了的盾形纹章,周围挂着折断了的大象骑士团和丹布罗格骑士团的勋章链,一顶伯爵冠倒挂在纹章下面,一只十字架形的象征法律之手的两个残片补全了整个这一套奇异装饰。老者就是舒玛赫。“不,大人。”守门士兵回答完后便对陌生人说:“他就是囚犯。”

然后,他便关上门,走了出来,只听见老者用尖声在说:“如果不是上尉,我就谁也不见。”

陌生人闻言,站在了门旁,而囚犯以为只剩自己一人了——因为他始终没有扭过头来——又陷入了沉思。

突然,他吼道:“上尉准是抛弃我,背叛我了!人呀……人就像阿拉伯人当成钻石的一块冰,珍藏在背囊里,等他再找的时候,连点儿水也看不见了。”“我可不是那种人。”陌生人说。

舒玛赫猛地站起来,说:“谁在屋里?谁在偷听?是那个盖尔登留派来的什么无耻爪牙?”“别说总督的坏话,伯爵大人。”“伯爵大人!您是想讨好才这么称呼我的吗?那您就白费心思了,我已没权没势了。”“同您说话的人认识您时您并非有权有势,但并不因此而不是您的朋友。”“那是他还期待我点儿什么,人们对落难之人的怀念总是以尚存的希望加以衡量的。”“那该抱怨的就该是我了,尊贵的伯爵,因为我想起了您,可您却忘掉了我。我是奥尔齐涅。”

老者的眼里闪过一道快乐的光芒,而且,他无法压抑的一个微笑微微绽开了他的白胡须,宛如阳光刺破了云彩。“奥尔齐涅!欢迎您,旅行者奥尔齐涅。祝您还记得我这个囚犯的旅行者幸福无比。”“可是,”奥尔齐涅问,“您难道忘记我了吗?”“我是把您给忘了,”舒玛赫说着,脸上又起了阴云,“如同人们忘记给我们带来凉爽但已刮过的微风一样,然而,当它没变成吹得我们人仰马翻的飓风的时候,我们则是幸福的。”“格里芬菲尔德伯爵,”年轻人又说,“您难道没有指望我会回来?”“老舒玛赫没指望您回来,但是这儿有一位姑娘,今天提醒我,到5月8日,您已经有一年没露面了。”

奥尔齐涅猛一激灵。“啊,上帝!是您的艾苔尔吗,尊贵的伯爵?”“那还会是谁?”“大人,您女儿竟有心在数我离开的时日!哦!我度过了多么痛苦的日子啊!我走遍了整个挪威,从克利斯蒂安尼亚到瓦尔德胡斯,但是,我的路途始终在把我引向特隆赫姆。”“在您享有自由的时候,年轻人,好生利用它吧。不过,请您告诉我,您究竟是谁?奥尔齐涅,我很想知道您到底是何许人也,因为我的一个死敌的儿子也叫奥尔齐涅。”“伯爵大人,也许这个死敌对您比您对他更加仁慈。”“您是在回避我的问题。不过,您可以保守您的秘密,我也许会明白我将是饮鸩止渴。”“伯爵!”奥尔齐涅气愤地喊,但随即又用责备而怜悯的口吻喊了一声,“伯爵!”“难道我非要相信您不可?”舒玛赫回答,“您在我面前总是替那个无情无义的盖尔登留辩护。”“总督刚刚下令,将让您在施莱斯威格雄狮堡整个主塔内自由行动,不受监视。”年轻人严肃地打断他说,“这是我在卑尔根打听到的消息,您很快就能接到赦令。”“这是我一直不敢希望的恩典,我想我只是同您一人聊过我的愿望。再说,随着我的年纪越来越大,他们把我的脚镣换成轻些的了,等我衰老残疾之时,他们想必会对我说:‘您自由了。’”

老者说罢,苦涩地一笑,然后,又继续说道:“而您,年轻人,您仍旧满脑子的独立狂想?”“如果我没有这些狂想,就到不了这儿了。”“您是怎么到特隆赫姆的?”“喏!骑马呗。”“您怎么来的孟哥尔摩?”“乘船。”“可怜的疯子!自以为是自由的,又是骑马又是乘船。那不是你的四肢在执行你的意志,而是动物,是物质,你竟把这个称作意志!”“我强迫一些人服从我。”“在某些人身上取得让其服从的权力,也就是给其他一些人支配您的权力。只有离群索居才有独立。”“您不喜欢人类,尊贵的伯爵?”

老者凄苦地笑了笑说:“我为世人而哭,而且嘲笑安慰我的人。如果您还不懂这一点,那您将会明白的,不幸使人多疑,正如得意使人忘恩负义一样。听着,既然您从卑尔根来,那就告诉我狄斯波尔森上尉交什么好运了。他一定是遇到什么喜事了,才会把我给忘了。”

奥尔齐涅变得阴郁、尴尬了。“您问狄斯波尔森吗,伯爵大人?我今天赶来就是要同您谈他的事的。我知道他深得您的信任。”“您知道?”犯人焦虑地打断他,“您搞错了。世上没人深得我的信任的。的确,狄斯波尔森手里拿着我的文件,甚至是一些很重要的文件。他是为我去的哥本哈根,去晋见国王。我甚至承认,我对他比对其他任何人都更信赖,因为在我有权有势之时,我从未帮过他什么忙。”“喏,尊贵的伯爵,我今天见到过他。”“您的不安已说明了一切:他背叛我了。”“他死了。”“死了!”

犯人抱住双臂,垂下头,随后又抬眼望着年轻人:“可我还对您说他有什么喜事哩!”

然后,他移目墙壁,上面挂有他被摧毁了的昔日荣华的标记。他挥挥手,仿佛在让目睹他在竭力压制痛苦的人离去。“我可怜的并不是他,他死了,只不过是少了个人而已。也不是我,因为我有什么可失去的?而是我的女儿,我苦命的女儿!我将成为那个卑鄙阴谋的牺牲品;但如果她没了父亲,将怎么活呢?”

他猛地转身对着奥尔齐涅。“他是怎么死的?您在哪儿见到他的?”“我在斯普拉德盖斯特见到他的,大家都不知道他是自杀还是他杀。”“现在,这倒是个要害。如果是他杀,我知道凶手来自何方,那么,全都完了。他是要来给我送那些人策划反对我的阴谋的证据的。这些证据本可以解救我,而让他们完蛋的。他们抢先一步,把证据给毁了!苦命的艾苔尔!”“伯爵大人,”奥尔齐涅边致礼边说,“我明天会告诉您他是不是被杀害的。”

舒玛赫没有吱声,只是望着奥尔齐涅走出去,目光中透着比平静待死更加可怕的那种绝望的静默。

奥尔齐涅来到犯人那寂寥的过厅,不知该往哪边走。天色已晚,厅内很黑。他随手打开一扇门,来到一条宽大的走廊,只有飞快地穿过苍白的云层的月亮透进一抹光来。朦胧的月光不时地落在又窄又高的彩绘玻璃上,仿佛在对面墙壁上画出一长串鬼影,在长长的走廊里忽隐忽现的。年轻人慢慢地画了个十字,朝着走廊顶端的一道泛红的弱光走去。

一扇门微微开着;一位姑娘跪在哥特式小祈祷室的简陋的祭坛前,低声朗诵着圣母连祷文;这种祷告质朴而崇高,向“七苦圣母”飞升而去的灵魂要求她的也只是祈祷罢了。

这位姑娘戴着黑纱,披着白纱罗,仿佛想让人一见便可看出她一直是在凄苦和无辜之中打发时日的。即使在此刻这端庄的姿态中,她浑身上下也透着一种独特的气质。她黑眸黑发,属北方罕见的美人儿。她抬头望着拱顶,目光好像神采奕奕,并没因祈祷而黯淡。总之,她宛如塞浦路斯海岸或梯布尔乡村的玉女,披着俄西安梦幻般的轻纱,跪在木十字架和耶稣的石头祭坛前面。

奥尔齐涅浑身一颤,几乎昏厥,因为他认出了那个在祈祷的姑娘。

她在为父亲祈祷,在为倒台的强人祈祷,在为被遗弃的老囚徒祈祷,她高声地背诵着拯救圣诗。

她还在为另一个人祈祷,但奥尔齐涅没有听见她为之而祈祷的那人的名字。他没有听见,因为她并没有说出来,她只是在诵读那首妻子等待丈夫、盼着心上人归来的感恩圣诗。

奥尔齐涅退回到走廊里,他不愿打断这位正与上苍沟通的玉女。祈祷是件极秘密的事,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充满了莫名的而且是不敬的一种陶醉。

小祈祷室的门轻轻地关上了。不一会儿,一位浑身素白的女子提着灯在黑暗中向他这边走过来。他站住了,因为他正感受到一种平生从未有过的最激烈的冲动。他背靠着暗黑的墙壁,浑身发软,四肢关节在发颤,他一动不动,只听见心脏激烈的跳动声。

姑娘走过时,听见触到一件大氅的窸窣声和急促的喘息声。“上帝!”她喊了一声。

奥尔齐涅冲上前去,一条胳膊扶着她,另一只手想去拿油灯,但没来得及。她已脱手,油灯灭了。“是我呀。”他柔声说。“是奥尔齐涅!”姑娘听出来了,因为她已有一年没有听见的这个声音始终萦绕在她的耳际。

移过的月光照亮了她那张俊美快乐的面庞。她随即挣脱年轻人的手臂,腼腆心慌地说:“是奥尔齐涅公子?”“正是,艾苔尔伯爵小姐。”“您为什么称呼我伯爵小姐?”“您为什么称呼我公子?”

姑娘不吭声,只是微笑;年轻男子也不说话,只是叹息。姑娘首先打破沉寂,问:“您是怎么来这儿的?”“如果我的到来使您难过,请您宽恕。我是来找令尊伯爵大人说事的。”“这么说,”艾苔尔声音哽咽了,“您只是为我父亲而来。”

年轻人低下头去,因为他觉得她这话很不公平。“您想必早就,”姑娘埋怨地继续说,“您想必早就到特隆赫姆了?这么久没来这座古堡,您可能觉得并不长。”

奥尔齐涅被深深地刺伤,没有回答。“我对此无所谓,”女囚声音因痛苦和愤怒而颤抖,但又傲气地补充道,“但愿,奥尔齐涅公子,您没有听见我的祈祷?”“伯爵小姐,”年轻人终于回答了,“我听见了。”“啊!奥尔齐涅公子,这么偷听是不礼貌的。”“我并没去偷听,尊敬的伯爵小姐,”奥尔齐涅有气无力地说,“我只是听见了。”“我刚才在为父亲祈祷,”姑娘凝视着他说,仿佛在等着他对这句极简单的话做一个回答。

奥尔齐涅闷声不响。“我也在为……”姑娘继续不安地说,好像想看一看马上要说出的话会产生什么效果似的,“我也在为与您同名的一个人祈祷,在为总督盖尔登留伯爵的公子祈祷。因为必须为大家祈祷,甚至为迫害自己的人祈祷。”

姑娘满脸绯红,因为她想到自己是在撒谎。但她很生那年轻人的气,她以为她在祈祷时说出了他的名字,其实她只是在心里默默地为他祷告而已。“奥尔齐涅·盖尔登留是很不幸的,尊贵的女士,如果您把他也列在迫害您的人之中的话。但他很幸福,能在您的祈祷中占有一席之地。”“哦!不,”艾苔尔因年轻人那冷漠的态度而慌乱、害怕了,“不,我没有为他祈祷。我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以及现在在干些什么。至于总督的公子,我憎恨他,我不认识他。别用这种严厉的目光看我。难道我冒犯您了吗?您正在某位像您一样自由和幸福的美丽而高贵的女子身边逍遥自在,难道就不能原谅点儿一个可怜的女囚吗?!”“我?伯爵小姐!”奥尔齐涅嚷叫道。

艾苔尔泪水直流;年轻人扑倒在她的面前。“您不是对我说,”姑娘哭中带笑地继续说,“您觉得离开的时间不长吗?”“谁?我?伯爵小姐!”“别这么叫我,”姑娘轻声地说,“对任何人,特别对您来说,我已不再是伯爵小姐了。”

年轻人忽地站起来,禁不住把姑娘紧搂在怀里,欣喜得浑身发颤。“好了,我崇拜的艾苔尔,叫我奥尔齐涅吧。跟我说……”他用热辣辣的目光盯着姑娘的泪眼,“跟我说,你爱我,好吗?”

姑娘说的他没有听见,因为他欣喜若狂,忘情地亲吻了她,压住了她的回答。这第一个恩宠,这神圣的一吻,在上帝看来,足以让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他俩一言不发地呆着,因为他俩正处在那种庄严的时刻,那是世间极其罕见、极其短暂的时刻,灵魂似乎在享受着某种上天的欢悦。这种时刻难以言传,是两个灵魂在用只有它们自己才能听得懂的言语在交谈,而人世间的一切皆万籁俱寂,只有这两个非物质的灵魂为世间的生活和另一个世界的永恒而神秘地合二为一了。

艾苔尔慢慢地从奥尔齐涅的手臂中抽出身来;月光下,二人如痴如醉地对视着。年轻人火热的目光中透着一种英气和雄狮般的勇猛,而姑娘那朦胧的眼神中显出一种纯洁,一种天使般的羞怯,在一个玉女的心中,与爱情的各种各样的欢乐交织在一起。“刚才,在这条走廊里,”姑娘终于开口了,“您在躲着吧,我的奥尔齐涅?”“我没有躲您,我就像个苦命的瞎子,长年累月地看不见,突然见到光明,暂时地避一避阳光而已。”“您比喻的倒像我,因为,在您不在的时候,我没有别的幸福,只有陪伴我那苦命的父亲。我成天在安慰他,”她低下头去补充说,“和盼望您。我给父亲读《埃达》中的寓言,而当我听见他在怀疑世人时,我便给他读《福音书》,让他至少别怀疑上苍。然后,我便同他谈到您,他便不说话了。这证明他喜欢您。只是在我毫无用处地整晚都在老远看着路上到来的旅行者,看着港口上靠岸的船只时,他便苦笑着摇头,而我则哭泣起来。我觉得,这座到目前为止消磨了我一生的监狱,变得可憎可怕了,但是,我父亲在您出现之前,一直在让我过得充实。他仍旧待在这儿,但您已经不在了,我想得到我未曾享受过的自由。”

在姑娘的眼里,在她那天真无邪的柔情中,在她那欲言又止的温柔缱绻中,有着一种人类语言所不能表达的魅力。奥尔齐涅满怀着弃绝尘世、升进理想世界的人的那种梦幻般的快乐在听着她诉说。“可我,”他说,“我现在不想要这没有与您共享的自由了。”“什么,奥尔齐涅!”艾苔尔急切地问,“您不再离开我们了?”

这一问使年轻人想起了他忘记了的所有一切。“我的艾苔尔,我今晚必须离开您。我明天再来看您,而且,明天还要离开您,直到我回来后,就再也不离开您了。”“唉!”姑娘痛楚地打断他说,“还得走!”“我再说一遍,亲爱的艾苔尔,我很快就会回来,把您从这座监狱里救出去,否则我同您一起把牢底坐穿。”“同您一起坐牢!”姑娘轻声说,“啊!别哄我了,我能奢望这种幸福吗?”“你需要我发什么誓?你要我怎么样呢?”奥尔齐涅大声说,“告诉我,我的艾苔尔,难道你不是我的妻子吗?”

奥尔齐涅为爱情所激动,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我属于你。”她声音极低地喃喃道。

这两颗高贵、纯洁的心就这样情不自禁地贴在一起了,变得更加高贵、更加纯洁。

正在这时候,他俩身边响起了一阵哈哈大笑声。一个身披大氅的人露出遮挡着的提灯;灯光一下子照到艾苔尔那张惊恐慌乱的面庞和奥尔齐涅那惊讶而自豪的面孔上。“勇敢些!我的漂亮的一对!勇敢些!可我觉得,你们在温柔乡里走的时间并不长,没有经过爱情河的港汊河湾,大概是抄了近道,如此迅速地便到达了亲吻的村庄。”

读者们想必认出了那个崇拜斯居德丽小姐的中尉。午夜钟响,这对情侣并未听见,而中尉却放下正在阅读的《克列丽》,来主塔夜巡。在经过东头走廊顶端时,他听见了几句话,并看见月光下有两个鬼影似的东西在晃动。于是,天生好奇并胆大的他,便把提灯藏于大氅下面,踮着脚尖靠近两个“鬼影”,猛然大笑一声,两个情侣便很不情愿地从痴迷中惊醒过来。

艾苔尔猛地一扭身,离开奥尔齐涅,但随即便像出于本能似的又回到他的身边,而且,为了寻求他的保护,便把热辣辣的脸埋在年轻人的胸前。

年轻人像高傲的国王似的抬起头来。“刚才吓着你的人,”他说,“让你伤心的人,是要遭报应的,我的艾苔尔!”“是呀,真的,”中尉说,“我要是因为笨拙而吓着温柔的曼达娜,是要倒霉的!”“中尉大人,”奥尔齐涅高傲地说,“我劝您闭上嘴。”“傲慢的大人,”中尉反击道,“我劝您闭上嘴。”“您听见没有?”奥尔齐涅声若雷鸣,“您闭上嘴,我便饶了您。”“Tibi tua,”中尉回答道,“您还是劝劝自己吧。您闭上嘴,我便饶了您。”“住嘴!”奥尔齐涅一声怒吼,震得彩绘玻璃直颤,然后,他扶着浑身发抖的姑娘坐在走廊里的一张旧扶手椅里,便抓住军官的胳膊用力地推搡。“哦,乡巴佬,”中尉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您没发现您拼命拉扯的这件紧身短上衣是用阿宾顿最漂亮的丝绒做的吗?”

奥尔齐涅定睛看着他。“中尉,我有耐心,我的剑可没有耐心。”“我听见了,勇敢的情郎,”中尉嘲讽地笑着说,“您是想让我成全您。但您知道我是谁吗?不,不,对不起,正如漂亮的烈昂德尔所说:‘王子对王子,牧童对牧童。’”“要是这么说的话,也就是说‘懦夫对懦夫’!”奥尔齐涅又说,“那我就根本没有同您较量的殊荣了。”“我极尊贵的牧童,您要是穿上军装的话,我将怒不可遏。”“我既没有饰带,也没有流苏,但我有佩剑。”

骄傲的年轻人把大氅往后一抖,戴上帽子,握住剑柄。这时,艾苔尔被这迫在眉睫的危险惊醒,赶忙扑上去抓住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胸前,既是惊恐又是哀求地大叫一声。“您做得很明智,美丽的小姐,如果您不想让这个小青年因为大胆而受到惩罚的话。”中尉听见奥尔齐涅的威胁,严阵以待,但并未冲动地说,“因为西鲁斯眼看就要同冈比斯打起来了。但愿我把这个奴仆比作冈比斯没有过分抬举他。”“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奥尔齐涅公子,”艾苔尔说,“别让我成为这样一个不幸的缘由和见证吧!”然后,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又说,“奥尔齐涅,我求求你了!”

奥尔齐涅慢慢地将已拔出一半的剑推回剑鞘。这时,中尉吼道:“确实,骑士……我不知道您是不是骑士,之所以送您这个头衔,是因为您看上去像个骑士……我和您,我们只顾争强斗胜,却没有顾及礼仪风雅。这位小姐说得对,我觉得您有资格同我进行像这次这样的较量,是不该让女士们目睹的,尽管……请迷人的小姐原谅,这种较量可能是因她们而起的。因此,我们只能在此谈一谈‘duellum remotum’,您作为被冒犯者,如果您愿意指定日子、地点和兵器,我那托莱德利剑或梅里达匕首将听从您那阿斯克雷特铁匠铺打制的铡刀或在斯帕博湖浸泡过的猎刀的吩咐。”

中尉向奥尔齐涅建议的“延期决斗”在北方甚为流行。学者们认为决斗习俗就是源自那儿。最勇敢的绅士可以建议和接受“延期决斗”,可以延期数月,有时数年,而在此期间,对手之间不得在言语和行动上涉及引起决斗的缘由。譬如,因爱情引起的,则两个情敌不得去见他们的情人,以便保持事态的原状。在这一点上,大家都以骑士的忠诚为保证。犹如在古代骑士比武中一样,如果裁判认为比赛规则受到破坏,便把裁判棒扔进竞技场,武士们必须立即住手,但直到疑团消释之前,战胜者的剑始终逼着战败者的喉咙。“好吧!骑士,”奥尔齐涅思考片刻后说,“过一个月,一个使者将告诉您地点。”“好的,”中尉回答,“这样就可以使我有时间参加我妹妹的婚礼了。您将会知道,您将有幸同一位高贵大人、挪威总督的公子、奥尔齐涅·盖尔登留男爵的未来大舅子交锋了。正如阿尔达迈纳所说,借这一风光的婚姻,他将成为丹斯吉阿德伯爵、大象骑士团上校和骑士,而我这个联合王国首相之子无疑将被提升为上尉的。”“好极了,好极了,阿勒菲尔德中尉,”奥尔齐涅耐着性子说,“您还不是上尉,总督的儿子也不是上校,但剑仍旧是剑。”“乡巴佬总归是乡巴佬,不管怎么抬举也不行。”中尉咬牙切齿地说。“骑士,”奥尔齐涅继续说,“您知道决斗的规矩。您别再进这个主塔,而且要对此事一声不吭。”“要说一声不吭,您就放心好了,我会像缪斯·瑟尔沃一样,炭火烧手也不吭一声。我同守军的其他看守,谁也不再进这主塔,因为我刚接到命令,今后不再监视舒玛赫了。我本该今晚将此命令传达给他的,要不是晚上我花了老半天在试穿克拉科夫产的新皮靴,我都传达完了。您别说出去,我看这个命令很欠考虑……您要不要我把新皮靴让您瞧瞧?”

他俩谈话时,艾苔尔见他们已消了气,而且也不懂“延期决斗”是怎么回事,便贴着奥尔齐涅的耳朵说了声“明天见”,便离去了。“阿勒菲尔德中尉,我想请您帮我从要塞出去。”“愿意效劳,”军官说,“尽管有点儿晚了,或者不如说,太早了。不过,您怎么才能找到一条船呢?”“那是我的事。”奥尔齐涅说。

于是,二人一边友好地交谈着,一边穿过园子、环形大院和方形院子。奥尔齐涅由巡夜军官领着,没有遇到麻烦。他们经过狼牙大闸门、炮库、操练场,到了矮塔楼下。听见中尉的声音,有人把门给打开了。“再见,阿勒菲尔德中尉!”奥尔齐涅说。“再见,”军官回答,“我敢说您是个正直的对手,尽管我不知道您是谁,也不知道您将带去参加我们决斗的您的伙伴是否有资格当主持人,或者只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旁观者。”

他俩握手告别,铁门重新关上,中尉哼着吕利的曲子,转身回去欣赏他的波兰靴子和法国小说。

奥尔齐涅独自站在门口,脱去衣服,用大氅裹好,用佩剑的皮带系在头上,开始在夜幕中,朝着斯普拉德盖斯特方向的海岸边游去,那是他始终几乎深信必然会到达的彼岸,不论是死是活。

白天的劳累已使他精疲力竭,所以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游到岸边。他匆匆穿好衣服,朝着斯普拉德盖斯特走去。停尸所宛如一个黑漆漆的庞然大物,立于港口广场上,因为月亮早已完全被遮住了。

他走近那幢建筑物,仿佛听见有人在说话,天窗里还透出一道微弱的亮光。他很惊讶,便拼命敲那方形门。声音没了,亮光也不见了。他又敲门,亮光又出现了,只见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从天窗出来,蜷缩在建筑物那平坦的屋顶上。奥尔齐涅又用剑柄敲了一次门,并且喊道:“开门,国王陛下有令!快开门,总督大人有令!”

门终于徐徐地打开了,出现在奥尔齐涅眼前的是斯皮亚古德瑞那张苍白瘦削的脸。后者衣冠不整,眼露惊恐,头发竖直,两手是血,手里提着一盏灯,灯光阴气逼人,颤颤巍巍的,但他那瘦长的身子更清楚地显出在发抖。6

比洛:绝不!

昂吉罗:什么,我以为你要做个好人哩。该死的!你要是说个不字……

比洛:昂吉罗,我以对上帝的爱发誓……

昂吉罗:别去阻止你阻挡不了的事。

比洛:啊!如果魔鬼揪住了你的一根头发,你就把整个头给了他。我真可怜!——莱辛:《埃米莉亚·加洛蒂》

饰有黑羽毛的年轻旅行者从斯普拉德盖斯特出去之后一小时光景,天完全黑了,人也都散尽了。奥格利匹格拉普把停尸所的大门关好,他师傅斯皮亚古德瑞则为停放在那儿的尸体洒了最后一次水。然后,二人回到自己那极其简陋的房间。奥格利匹格拉普睡在他那张小破床上,宛如一具让他看守的尸体,而可敬的斯皮亚古德瑞则在一张放满旧书、干枯植物和剔过骨头的石桌前坐下,埋头认真研究起来。这种研究尽管真的是无可指责的,但没少给他在百姓中招来“巫术”、“魔法”的罪名,这是那个时代科学所独享的可恼的待遇。

他潜心思索了好几个小时了,终于准备丢下书本上床。他最后读的是托莫德斯·托尔菲斯的那凶险的一段:

当一个人点亮灯时,灯尚未灭,死神便已来到他身边。“但愿这位知识渊博的人别生气,”他在轻轻地自言自语,“今晚,我这儿就不会这样。”

他拿过灯来正要吹灭。“斯皮亚古德瑞!”存放尸体的大厅里传来一声喊。

老看守浑身筛糠。他倒不是像其他任何人处在他的情况之下那样,以为斯普拉德盖斯特的凄楚房客在造看守的反。他学识较深,不至于被这类想象中的恐怖吓住。他之所以着实害怕,是因为他太熟悉喊他的那个声音。“斯皮亚古德瑞!”那声音又猛喊了一遍,“难道非要我去扯着你的耳朵你才听得见吗?”“愿圣郝斯庇斯可怜可怜我吧,不是可怜我的灵魂,而是我的身子,”吓坏了的老头说道。然后,他因恐惧而既慌忙又不敢迈步地向着第二个侧门走去。他打开了门。读者们没忘记这道门是通向停尸大厅的。

这时,他提着的灯映出一个极其可怕的画面。一边是斯皮亚古德瑞那瘦长微驼的身子;另一边是五短身材、又粗又壮的人,从头到脚披着沾满血迹的各种兽皮,站在吉尔·斯塔特的尸体脚前。吉尔的尸体同姑娘和上尉的尸体构成了这画面的背景。这三个无言的人,躺在黑暗之中,是不用害怕地看到开始交谈的两个活人的唯一的见证人。

灯光映照出的矮人的面部轮廓透着一种极大的野蛮。他的胡须又红又密;头上戴着一顶驼鹿皮便帽,遮住了额头,露出的头发也是红棕色的;他的嘴很阔,唇很厚,牙齿又白又尖又稀疏;一只鹰钩鼻,灰蓝色的眼睛极其活泛,乜斜着斯皮亚古德瑞,透着老虎般的凶残和猴子般的狡黠。这个怪人带着一把大刀、一把无鞘匕首,以及一柄石刃斧,他就倚在斧头的长柄上。他的手上戴着两只青狐皮大手套。“这老鬼让我等了这么久。”他自言自语地说完,便像林中猛兽似的咆哮起来。

斯皮亚古德瑞脸色如能变得苍白,准保被吓得煞白。“你知道不,”矮人直截了当地冲他说,“我是从乌尔什塔尔海滩来的,你这么磨磨蹭蹭的,难道是想把你的草铺换成这样的一张石床?”

斯皮亚古德瑞抖得更加厉害,仅存的两颗牙在咯咯地碰响。“对不起,师傅,”他把腰躬得与矮人一般高地说,“我睡得太死。”“你要不要我让你知道如何睡得更死?”

斯皮亚古德瑞吓得做了个鬼脸,这倒是比他快活时的怪相可能更讨喜些。“喂,怎么回事?”矮人继续说,“你怎么了?我来你不高兴?”“啊,我的师傅大人,”老看守回答,“肯定再没有比见到阁下更使我感到莫大幸福的事了。”

他竭力使吓坏了的脸上露出笑来;那样子除了死人谁见了都会觉得好笑的。“你个没尾巴的老狐狸,本阁下命你交出吉尔·斯塔特的衣服。”

说出这个名字时,矮人的那愤怒、嘲讽的脸色变得阴沉忧郁了。“哦!师傅,请原谅,衣服不在我手里了,”斯皮亚古德瑞说,“大人知道,我们不得不把矿工的遗物上交王室金库,因为国王作为他们天生的监护人,有权继承。”

矮人转身对着尸体,抱住双臂,用低沉的声音说:“他做得对。这帮悲惨的矿工就像绒鸭,人们为它们筑巢,然后取其绒毛。”

然后,他用双臂抬起尸体,紧紧地搂抱着,发出怜爱和痛苦的狂叫,宛如抚爱自己的小宝宝的熊发出的叫声。在这种断断续续的喊叫中,不时地还夹杂着一些斯皮亚古德瑞听不懂的奇怪的行话。

他把尸体重新放在石床上,转身冲着看守。“该死的巫师,你知道那个不幸被不爱吉尔的姑娘看中的灾星叫什么名字吗?”

他说着便用脚踢踢古特·斯特森冰冷的尸体。

斯皮亚古德瑞摇了摇头。“那好!我以吾祖英戈尔夫的斧头发誓,我要把穿这种军装的人赶尽杀绝。”他说着指指军官的衣服,“我要报复的那个人也将在此之列。我要焚烧整个林子,为的是把里面的那棵有毒的树木烧掉。自吉尔死的那天起,我就这么发过誓,而且我已经为他找到一个伴侣,会使他死后感到快乐……哦,吉尔!你就这么躺着,软弱无力,没了生气了?你可是能游得过海豹的人,能跑得过羚羊的人,能打死柯尔山上的熊罴的人呀。你就这么一动不动了?你可是一天工夫就能从奥克尔跑到斯米亚森湖,跑遍特隆赫姆地区的人呀!你可是能像松鼠爬橡树一般攀登多伏尔-费尔德山峰的人呀!你就这么一声不响了,吉尔?你可是站在孔斯贝格山巅的暴风骤雨中大声歌唱,声胜雷鸣的人呀!哦,吉尔!难道我为你而填了法罗岛的矿井全是白费劲儿了?难道我烧了特隆赫姆大教堂也是白费心思了?我的所有一切辛劳全属枉然,冰岛之子这个种族、毁灭者英戈尔夫的后裔,在你的身上将无法续其香火了。你将不能继承我的石斧了,而我要继承你的头骨,今后要用它来喝海水和人血了。”

说到这儿,他抓住死者的头。“斯皮亚古德瑞,”他说,“帮我一下。”

他脱去手套,露出一双大手,指甲又长又硬,而且好像兽爪一般的弯曲着。

斯皮亚古德瑞见他准备用刀砍下尸体的头,吓得禁不住大叫起来:“公正的上帝!师傅!这是死人呀!”“怎么,”矮人平静地反诘道,“你是想让这把刀在这儿的一个活人身上磨一磨?”“哦!请您高抬贵手,开开恩吧……阁下怎能糟践死人呢?……开开恩吧……大老爷,您老不会愿意……”“你闭不闭嘴?我难道需要你说这么多好听的才相信你敬畏我的刀吗,你这活骷髅?”“看在圣瓦德玛的分儿上,看在圣乌苏夫的分儿上,看在圣郝斯庇斯的分儿上,饶过一个死者吧!……”“帮我一把。别对魔鬼提圣人。”“大老爷,”斯皮亚古德瑞继续苦苦哀求着,“看在您那英明盖世的祖先圣英戈尔夫的分儿上!……”“毁灭者英戈尔夫同我一样,是个被天主弃绝的人。”“看在老天的分儿上,”老头拜倒在地上说,“我正是想让您免遭天主的弃绝。”

矮人已忍无可忍了。他那灰暗的眼睛像炭火般闪亮。“帮我一把!”他挥着刀又说了一遍。

这句话犹如雄狮发出的声音,假如它会说话的话。看守浑身发抖,吓得半死,坐在了黑石上,双手托住吉尔那颗冰冷潮湿的头,而矮人则用匕首和刀,极其灵巧地割下它来。

割下之后,他看了片刻那血淋淋的头颅,说了几句他那奇怪的行话。然后,他把它递给斯皮亚古德瑞,让他剔肉洗净,并猛吼着说:“可我死后,就没有福分让一个英戈尔夫之魂的继承人用我的头颅去喝人血和海水了。”

他阴郁地胡思乱想之后继续说道:“风暴连接风暴,雪崩引发雪崩,而我则是我这个种族最后的一个。为什么吉尔没有像我一样的仇恨所有人模狗样的东西?是哪个与英戈尔夫英灵为敌的魔鬼把他引到那些该死的矿井中去寻找那么一点点金子的?”

斯皮亚古德瑞把吉尔的头盖骨交给他,打断了他的话:“阁下说得对。斯诺里·斯图拉松说过:‘金子的获得常常要付出极高的代价的。’”“你让我想起一件事,”矮人说,“我得责成你去办。这是一只铁盒子,是我在这个军官身上发现的。你也看到了,你没有他的任何遗物。这只盒子关得严严的,大概藏着金子,这是人眼里唯一宝贵的东西。你把它交给托克特利村的斯塔特寡妇,算作对她儿子的抚养费。”

于是,他从驯鹿皮背囊中取出一个很小的铁盒子。斯皮亚古德瑞接过来,欠了欠身。“绝对要照我的命令去办,”矮人冲他投去犀利的目光说,“别忘了,两个冤家总要碰头的。我看你虽贪婪,但更胆小,你得对这个盒子负责。”“哦!师傅,我用灵魂担保……”“不!用你的骨头和肉担保。”

这时候,斯普拉德盖斯特的大门被重重地敲了一下。矮人一惊,斯皮亚古德瑞站立不稳,用手遮住灯光。“怎么回事?”矮人气哼哼地喊,“你这个老不死的,要是听见末日审判的号声,你会抖成什么德行?”

又传来一声更重的敲门声。“准是急着进来的死鬼。”矮人说。“不,师傅,”斯皮亚古德瑞喃喃道,“过了半夜就不送死人来了。”“不管死人还是活人,都是在撵我……听着,斯皮亚古德瑞,识相点儿,别说出去。否则,我以英戈尔夫的精灵和吉尔的头盖骨发誓,你将去你那死尸客栈检阅孟哥尔摩全队的官兵。”

矮人把吉尔的头盖骨拴在腰带上,戴好手套,像岩羚羊般灵巧地踏着斯皮亚古德瑞的肩膀,蹿出天窗,不见了。

第三记敲门声震撼了斯普拉德盖斯特;外面的声音在以国王和总督的名义喝令开门。于是,老看守怀着可称之为“回忆”和“希望”的两种不同的忐忑心情,向方形门走去,把它打开。

7

现世的幸福所导致的那种快乐,她因通过崎岖而痛苦的道路去追求而筋疲力尽,而且从未能得到过。——《圣奥古斯丹忏悔录》

特隆赫姆州州长离开波埃尔回到办公室,坐进一张宽大的扶手椅里,为了散散心,便命令他的一个秘书向他汇报呈送到州政府来的申请书。

秘书鞠躬之后开始汇报:“第一份,尊敬的学者安格利维尤斯要求接替不能胜任的教会图书馆馆长、尊敬的学者佛克斯梯普。申请者并不知道谁可能接替那个无能的学者,他只是陈述说,他,安格利维尤斯学者,长期供职图书馆……”“把这个怪人打发回主教那儿去。”将军打断秘书的话。“第二份,监狱神甫亚大纳西·孟德尔教士要求,在总督之子、丹布罗格骑士团骑士、托尔维克男爵奥尔齐涅·盖尔登留与联合王国首相阿勒菲尔德伯爵之女、高贵的乌尔丽克女士喜结秦晋之好之际,赦免十二名悔罪的囚犯。”“以后再议。”将军说,“我很同情他们。”“第三份,挪威臣民、拉丁诗人佛斯特·普鲁登·戴斯特隆比代斯请求为这对高贵的新人写贺喜诗。”“啊!啊!这个正直的人大概挺老了,因为1674年,也是他准备替当时的格里芬菲尔德伯爵舒玛赫与荷尔斯泰因-奥古斯丁堡的路易丝-查洛特公主拟议中的婚礼写贺喜诗的,但婚礼并未举行……我担心,”州长悄悄地补充道,“佛斯特·普鲁登成了专为破裂婚姻写诗的诗人。这事先放一放,请往下说。说起这个诗人,我们倒要打听一下,看看特隆赫姆医院有没有空床位。”“第四份,古德布兰夏尔、法罗群岛、颂德摩尔、胡布法罗、雷拉斯、孔斯贝格等地的矿工要求免除王室监护税。”“这帮矿工爱闹事。甚至据说,他们已经对长期不理会他们的要求开始怨声载道了。把这份要求留下,好好研究一下。”“第五份,渔民布罗尔根据奥代尔斯莱希特法,声称他仍要赎回自己的祖产。”“第六份,纳斯、勒维格、英达尔、斯孔根、斯托德、斯帕博以及特隆赫姆北部的其他村镇的居民代表,要求悬赏据说是出生于冰岛的克利普斯塔杜尔的强盗、凶犯和纵火犯——凶汉——的人头。特隆赫姆的刽子手尼戈尔·奥路基克斯反对这一要求,声称凶汉归他所有。斯普拉德盖斯特的看守、尸体应该归其所有的本尼纽斯·斯皮亚古德瑞支持这个要求。”“这个强盗很危险,”将军说,“尤其是在我们担心矿工闹事的当儿。那就把他的头悬赏一个王室埃居吧。”“第七份,本尼纽斯·斯皮亚古德瑞,医生、考古学家、雕刻家、矿物学家、博物学家、法学家、化学家、力学家、物理学家、天文学家、神学家、文法学家……”“喂,”将军打断他说,“是不是与斯普拉德盖斯特看守同一个斯皮亚古德瑞?”“正是他,阁下。”秘书回答,“……特隆赫姆王城里名叫斯普拉德盖斯特的建筑物的为陛下效劳的看守陈述……是他,本尼纽斯·斯皮亚古德瑞发现,称之为固定星宿的星星并非由称之为太阳的星球照亮的;还有,奥丁的真实姓名是弗利格,弗利道夫之子;还有,海蚯蚓以沙为食;还有,居民的嘈杂声使鱼儿远离挪威海岸,因此随着人口的增加,生存手段在减少;还有,奥特松海湾以前称作林菲奥尔德,红胡子奥膝往里面投矛之后才改称奥特松海湾的;还有,由于他的建议和指导,才把装饰在特隆赫姆大广场上的旧的弗雷亚雕像改成正义女神雕像的,而且,还有,雕像脚下的狮子才得以改变为代表罪恶的魔鬼的……”“啊!饶了我们吧,别提他的卓越贡献了。喂,他到底要求什么?”

秘书翻过去好几页,继续念道:“卑微的陈情者认为,作为对其就科学和文学做出了这么多有益的工作的报偿,可以请求阁下将男尸和女尸的税费提高十个阿斯卡林,死者对此会更加满意,因为这证明人们在抬高他们的身价。”

这时候,办公室的门开了,掌门官大声通报:“尊贵的阿勒菲尔德伯爵夫人到。”

话音刚落,走进来一位高个儿女子,头戴一顶小小的伯爵夫人冠,身穿一条华贵的白鼬皮镶边、缀有金流苏的大红缎裙。她握了握将军伸过来的手后,便走过去在他的扶手椅旁坐了下来。

伯爵夫人约莫五十来岁。年龄可说是并未加深她脸上那因高傲和野心的焦虑而早已很深的皱纹。她朝老州长投去她那傲慢的目光和虚假的笑。“喏,将军大人,您的学生让您久等了。他本该在日落之前就到这儿的。”“伯爵夫人,他假如不是一到就去孟哥尔摩,就早已在这儿了。”“什么,去孟哥尔摩!他该不是去找舒玛赫吧?”“有这个可能。”“托尔维克男爵拜访的第一个人竟然是舒玛赫!”“为什么不可以,伯爵夫人?舒玛赫很不幸。”“怎么,将军!总督之子竟与这个钦犯搅在一起!”“尊贵的夫人,腓特烈·盖尔登留把他儿子托付给我时,请求我像教育我自己的孩子一样的教育他。我想过,结识舒玛赫对奥尔齐涅不无裨益,因为他有朝一日肯定也要成为一位强有力的人。因此,在总督的授权之下,我请我兄弟格鲁蒙德·德·克努德办了一张出入所有监狱的通行证,交给了奥尔齐涅……他用上了。”“尊贵的将军,奥尔齐涅男爵是从何时开始结识这位不无裨益的人的?”“有一年多了,伯爵夫人。他似乎挺喜欢与舒玛赫交往的,因为为了去他那儿,他在特隆赫姆待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了,只是在我的特意鼓动之下,他才于去年很不情愿地去挪威看看的。”“舒玛赫知不知道安慰他的这个人是他的一个最大的仇人的儿子呢?”“他知道他是个朋友,这对他同对我们一样,就足够了。”“可是您,将军大人,”伯爵夫人目光犀利地看了他一眼说,“您在容忍,甚至促成这种联系的时候,知不知道舒玛赫有个女儿?”“我知道,尊贵的伯爵夫人。”“那您不觉得这种情况对您的学生有所妨碍吗?”“勒万·德·克努德的学生、腓特烈·盖尔登留的儿子是正直的人。奥尔齐涅知道自己与舒玛赫的女儿之间有障碍,若无合法目的,他是不会去勾引一个女孩,特别是一个不幸之人的女儿的。”

尊贵的阿勒菲尔德伯爵夫人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她扭过头去,企图避开老人冷静的目光,仿佛在避开一个指控者的目光。“总之,”她嗫嚅着,“将军,这种联系,请恕我直言,我觉得是蹊跷而欠考虑的。据说北方的矿工和百姓威胁要造反,而舒玛赫的名字被牵扯进这件事里去了。”“尊贵的夫人,我真想不到您会说出这种话来!”州长大声说道,“到目前为止,舒玛赫一直在老老实实地忍受自己的痛苦。这个传闻无疑是没有根据的。”

此时,门开了,掌门官通报,首相大人的一个使者求见尊贵的伯爵夫人。

伯爵夫人连忙站起,向州长告别;州长继续审阅申请书,而她则急忙来到州府右翼她下榻的房间,命人让信使前来。

她被侍女们簇拥着,在一张豪华的沙发上坐了不大一会儿,使者便进来了。伯爵夫人一见使者,便露出厌恶的表情来,但马上便甜甜地一笑,遮掩过去了。使者的外表乍看上去并不令人讨厌。他个头不算高,体态丰腴,不像个信使。但是,当你仔细瞧瞧时,便会觉得他的面容开朗得到了无耻的程度,而他那快活的目光透着某种歹毒和凶险。他冲伯爵夫人深深地鞠了一躬,交给她一个用丝线捆着的信件。“尊贵的夫人,”他说,“请允许我向您呈上您卓绝的夫君、我尊敬的主人大人送来的一件宝贵信件。”“他本人是不是不来了?他怎么让您当信使了?”伯爵夫人问。“出于一些重要考虑,大人推迟了行期,这封信就是告诉您原因的,伯爵夫人。至于我,我不得不遵照我尊贵的主人之命,享有同您单独晤谈的极大荣幸。”

伯爵夫人脸色发白,声音颤抖着嚷道:“我!同您穆斯孟德晤谈?”“如果这使尊贵的夫人有所不快的话,她的这个没资格的仆人将会绝望的。”“使我不快!当然不会,”伯爵夫人强颜欢笑地说,“但这谈话有必要吗?”

使者一躬到地。“绝对必要!卓绝的伯爵夫人肯于从我手里接过去的那封信应该写着正式命令。”

看见高傲的阿勒菲尔德伯爵夫人在一个对她如此敬重的仆人面前面色发白,浑身哆嗦,真是蹊跷的事。她慢腾腾地拆开信件,读了起来;然后,她又读了一遍,才有气无力地对女侍们说:“去吧,让我同他单独谈谈。”“请尊贵的夫人原谅我的放肆,”使者屈膝说,“和我似乎引起的她的不快。”“恰恰相反,请相信,”伯爵夫人勉强地笑着回答,“我非常高兴见到您。”

女侍们退了下去。“艾尔菲格,你难道忘了,你以前对我俩单独晤谈并不反感的呀?”

信使开始同尊贵的伯爵夫人谈了起来,边说边露出魔鬼般的笑声来,宛如条约期满时,魔鬼去取给了它的那个灵魂时发出的笑声。

高贵的夫人屈辱地垂下了头。“我哪会忘记呢!”她喃喃地说。“可怜的蠢女子,你何必为没人看见的事脸红呢?”“人没看见的事,上帝看见了。”“上帝!弱女子呀!你不配欺骗自己的丈夫,因为他没有你那么轻信。”“您蔑视我的悔恨,真太不地道了,穆斯孟德。”“好啊!艾尔菲格,你要是真悔恨的话,又为什么每天旧习不改,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呢?”

阿勒菲尔德伯爵夫人双手捂住脸;使者继续说道:“艾尔菲格,必须做出选择,要么真的悔恨,不再犯罪,要么犯罪,别再悔恨。学我的样儿,选择后者,这是最好的办法,起码也是最快活的办法。”“但愿您来世别再说这样的话。”伯爵夫人低声说。“行了,亲爱的,别说笑话了。或者,如果你相信有来世的话,也想一想你下地狱的传票已不可挽回地下达了。在世上再悔恨几年又有什么用呢?来世是不会缩短的。”

于是,穆斯孟德便坐到伯爵夫人的身旁,双手搂住她的脖子。“艾尔菲格,”他说,“起码应在思想上尽量保持你二十年前的样子。”

倒霉的伯爵夫人成了其同伙的奴隶,只好勉为其难地回应他那令人厌恶的亲昵。在这两个互相蔑视、互相憎恶的人的偷情之中,有着某种连这两个腐朽灵魂都觉得太恶心的东西。那种不合法的亲热曾经使他俩快活,然而,我不知是什么可怕的默契迫使他俩继续这种勾当,可现在,这种奸情却使他俩受到折磨。这就是奸情的奇特而公正的变化!他俩的罪孽变成了他们的酷刑。

伯爵夫人为了缩短这奸情之苦,挣脱了她那可恶的情人的双臂,终于问他,她丈夫让他捎了什么口信来没有。“阿勒菲尔德看到自己的权力因奥尔齐涅·盖尔登留和我们的女儿的婚姻而加强……”穆斯孟德说。“我们的女儿!”高傲的伯爵夫人大声说着,凝视着穆斯孟德的目光复又流露出傲然和轻蔑来。“是呀,”信使冷冷地说,“我想,乌尔丽克至少可以像属于他一样的也属于我。我刚才的意思是,如果舒玛赫没同时被彻底打倒,那这桩婚事不会完全令你丈夫满意的。这个老宠臣在监狱中几乎还同在其府中一样的让人胆寒。他在宫里有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朋友,他们也许是正因为名不见经传而更加强大有力。国王一个月前听说首相与荷尔斯泰因-蒲伦公爵的谈判不顺利,便不耐烦地大声说道:‘格里芬菲尔德一个人在谈判中顶他们所有的人。’一个名叫狄斯波尔森的阴谋家,从孟哥尔摩来到哥本哈根,获准秘密晋见国王好几次。事后,国王派人去首相府查问舒玛赫的贵族证书和财产证书都存放在哪里。还不清楚舒玛赫有什么要求。不过,对于一个钦犯来说,即使他只要求自由,那也就等于是要求掌权。必须置他于死地,而且要让他死得合理合法,也就是说,要给他罗织个罪名,这我们正在做……艾尔菲格,你丈夫正在北部省份微服私访,他将亲自了解到我们在矿工中的活动结果。我们想以舒玛赫的名义在矿工中挑起一场骚乱,然后再毫不费力地把它镇压下去。我们担心的是,丢失了好几份有关这一计划的重要文件,而且完全有理由相信,它们就在狄斯波尔森手里。我们知道他已从哥本哈根动身去了孟哥尔摩,给舒玛赫带去他的身份证明、各种证书,也许还有那些可能会毁了我们或至少会使我们受到牵连的文件,所以我们在科拉山口埋伏了几名亲信,准备夺下他的文件之后,把他除掉。但是,如果果真像大家说的那样,狄斯波尔森从卑尔根走海路,那我们在那边用的心思就白费了……可是,我来的时候,听见有人在传,一个名叫狄斯波尔森的上尉被杀死了……看看再说吧……这期间,我们在寻找一个人称‘冰岛凶汉’的江洋大盗,想让他来领着矿工造反。你呢,亲爱的,你这儿有什么消息可告诉我的吗?孟哥尔摩的那只美丽的小鸟是不是已被捉进笼子里去了?老首相的女儿是不是终于成了我们的falcofulvus、我们的儿子弗烈德里克的猎物了?”

伯爵夫人又傲慢起来,大声地说:“我们的儿子!”“就是。他该有多大了?二十四岁。我们相识已经二十六年了,艾尔菲格。”“上帝知道。”伯爵夫人大声嚷着,“我的弗烈德里克是首相的合法继承人。”“如果上帝知道这个的话,”使者笑哈哈地回答,“魔鬼可是不知道的。再说,你的弗烈德里克只不过是个没头脑的人,不配当我的儿子,而且,我们也犯不着为这点儿小事怄气。他只适合去勾引姑娘。他总该成功了吧?”“据我所知,还没有。”“艾尔菲格,在我们的事里,你得想法多出点儿力才是。你是看到的,伯爵和我都挺卖力的。我明天就回你丈夫那儿去。而你,求求你了,别只是为我们的罪孽祈祷,就像意大利人在杀人时祈祷圣母玛丽亚那样……阿勒菲尔德也必须想着给我以比现在更多的犒赏。我的命运同你们的连在一起,我虽是你的情人,可却仍是你丈夫的仆人,而且,我几乎是个父亲了,可却只不过是个管家、家庭教师、教书匠,我对此很反感。”

这时,午夜的钟声响了,一个女侍走进来提醒伯爵夫人,根据府里规矩,午夜一到,全部熄灯。伯爵夫人很高兴结束一场艰难的谈话,便把女侍们唤了进来。“请尊贵的伯爵夫人准许我,”穆斯孟德边退下去边说,“明天再来拜见请安。”

8

一定是你把他给杀了。你眼露杀机,神态险恶凶残。——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说真的,老头,”奥尔齐涅对斯皮亚古德瑞说,“我开始相信是住在这个建筑物里的尸体在负责开门了。”“对不起,大人,”看守耳朵里仍回响着国王和总督的名字,一再不痛不痒地道着歉,“我……我睡得太死。”“这么说,您的这些人倒好像没睡觉,因为我刚才清清楚楚地听见在谈话的一定是它们了。”

斯皮亚古德瑞慌了神。“您……陌生的大人,您听见了?……”“哎!上帝,是的,但那又有何妨?我不是来这儿管您的闲事的,而是要您帮我办事的。咱们里面说。”

斯皮亚古德瑞本不太想把来人领到吉尔的尸体旁,但这最后的几句话让他放心了点儿,再说,他能抗拒吗?

他让年轻人进来之后,把门关上。“本尼纽斯·斯皮亚古德瑞,”他说,“愿就有关人文科学的一切问题为您效劳。不过,如果您像您夜间来访时说明的那样,以为是在同一名巫师说话,那您就错了。Ne famam credas。我不过是个做学问的人……陌生的大人,咱们去我的实验室吧。”“不,”奥尔齐涅说,“我们必须待在这些尸体旁边。”“尸体旁边!”斯皮亚古德瑞又开始颤抖不已地大声说道,“可是,大人,您不能看它们的。”“怎么,我怎么就不能看看,那些尸体放在那儿不就是为了让人看的吗?!我再说一遍,就其中的一个,我有话要问您。您的职责是解答我的问题。您乖乖地回答我,老头,否则我就来硬的了。”

斯皮亚古德瑞很敬畏刀剑;他看见奥尔齐涅身边的剑在闪光。“Nihil non arrogat armis。”他嗫嚅着说,然后,在钥匙串里找到那把钥匙,打开齐肘高的栅栏门,领着陌生人进了大厅的后半部。“把上尉的衣服拿给我看看。”来人说。

这时候,一线灯光落在了吉尔·斯塔特那血淋淋的头上。“公正的上帝!”奥尔齐涅喊道,“多么可耻的亵渎啊!”“伟大的圣郝斯庇斯,可怜可怜我!”老看守低声在说。“老头,”奥尔齐涅以威胁的口吻继续说,“您是不是觉得离入土还早,便敢践踏人们对他的敬意,您这个遭报应的家伙,您难道不怕活人要告诉您人们欠死者些什么吗?”“哦!”可怜的看守大声说,“饶了我吧,那不是我干的!您要是知道……”他没往下说,因为他想起了矮人要他“识相点儿,别说出去”那句话来。“您看没看见有人从天窗出去?”他有气无力地问。“看见了。是你的同谋?”“不,是那个罪人,唯一的罪人!我以地狱的一切惩罚发誓,我以上天的一切恩泽发誓,我甚至以这个被无耻地亵渎的尸体发誓!……”他已伏在奥尔齐涅面前的石床上了。

不管斯皮亚古德瑞有多么可憎,但在他的绝望之中,在他的争辩之中,透着一种真切。年轻人信服了。“老头,”他说,“起来,如果你根本没有践踏死者,那你也不必玷辱你这把年纪了。”

看守直起身来。奥尔齐涅继续说:“那罪人是什么人?”“哦!别吭声,尊贵的年轻老爷,您不知道自己在说谁。别吭声!”

斯皮亚古德瑞在心里念叨:“识相点儿,别说出去。”

奥尔齐涅又冷冷地问:“那罪人是什么人?我要知道。”“看在上苍的分儿上,老爷!别这么说,别吭声,否则……”“害怕不会让我沉默不语,而会让你开口。”“原谅我,饶恕我,我的年轻主人!”愁苦的斯皮亚古德瑞说,“我不能说呀。”“你能说,因为我要你说。你把那个亵渎者的名字说出来!”

斯皮亚古德瑞还在想法支吾。“好吧!尊贵的主人,亵渎这具尸体的就是杀死这个军官的凶手。”“这个军官难道是被谋杀的?”奥尔齐涅问,因为这句话正好把他引到他来此的目的。“当然是的,老爷。”“是谁?是谁?”“看在您母亲生您时祈祷的圣母的分儿上,别追问这人的姓名了,我年轻的主人,别逼我说出它来。”“老头,我本来就非常想知道这个名字,您吞吞吐吐的,这就更增加了我的好奇。我命令您告诉我这个凶手的名字。”“那好,”斯皮亚古德瑞说,“看看这个不幸的人身上被又长又锋利的指甲抓的那一道道深痕吧。这些伤痕就告诉您凶手是谁了。”

于是,老头便让奥尔齐涅查看那赤裸、洗净的尸体上的又长又深的抓痕。“怎么?”奥尔齐涅说,“难道是什么野兽?”“不,我年轻的老爷。”“那除非是魔鬼……”“嘘!当心,别猜得太准了。您难道从没听说过,”看守低声继续说道,“一个人,或者一个人面妖魔?他的指甲同毁了我们的阿斯塔罗特或者将要毁了我们的昂蒂克里斯特的一样长。”“说明白点儿。”“《启示录》中说,不幸啊!……”“我问您的是凶手的名字。”“凶手……名字?……老爷,可怜可怜我吧,可怜可怜您自己吧。”“即使没有重要原因让我逼您说出那人的名字来,您那第二个祈求也不会让我可怜您的。别再吞吞吐吐的了……”“好吧,既然您非要这样,年轻人,”斯皮亚古德瑞抬起头来高声说道,“这个杀人凶手,这个亵渎者,就是冰岛凶汉。”

奥尔齐涅并不是不知道这个可怕的名字。“什么!”他说,“凶汉!那个十恶不赦的强盗!”“别叫他强盗,因为他始终一个人生活着。”“那么,老家伙,您怎么认识他的?是什么共同罪恶使你们走到一起的?”“哦!尊贵的主人,请别相信表面现象。难道蛇在里面藏着,就能说橡树干有毒吗?”“少废话!无赖只拿同谋当朋友。”“我不是他朋友,更不是他的同谋。如果我发的誓没有说服您的话,老爷,那就求求您注意一下,再过二十四小时,人们来抬吉尔·斯塔特的尸体时,这可恶的亵渎会让我受到亵渎罪的酷刑,把我就这么推进含冤者从未经受过的最可怕的忧愁之中。”

可怜的看守的这番出于个人利益的考虑比他的哀告声在奥尔齐涅身上更起作用;他对矮人的亵渎进行虽然无用但却感人的抗拒时,大部分原因可能也是出于这番考虑。奥尔齐涅好像思索了片刻,而斯皮亚古德瑞则想从他的脸上看出这沉思是带来宁静还是风暴。

终于,他以严厉但平静的口吻说:“老头,您要说实话。您在这个军官身上发现一些文件了吗?”“我以名誉担保,一份也没有。”“您知道不知道冰岛凶汉是否拿去了?”“我以圣郝斯庇斯发誓,这我不知道。”“您不知道?您知道那个冰岛凶汉藏在哪儿吗?”“他从不躲藏,他总是游来荡去的。”“好吧,那他的巢穴究竟在哪儿呢?”“这个异教徒,”老人声音低低地说,“巢穴多的是,同赫特伦岛的礁石,同天狼星的光芒一样多。”“我再次提醒您,”奥尔齐涅打断他说,“说得明确些。我来给您做个样子,您听着。您在同一个您硬说并非是其同谋的强盗暗中勾结。如果您认识他的话,那您就该知道他现在躲在哪里——别插嘴——如果您不是他的同谋,您就干脆带我去寻他。”

斯皮亚古德瑞不禁吓得直打哆嗦。“您,尊贵的老爷,您,上帝!这么年轻,风华正茂,竟然去寻、去惹这个魔鬼附身的人!四臂英吉奥德大战巨人尼克托姆时,他至少还有四只胳膊哩……”“那好,”奥尔齐涅含着笑说,“要是非四只胳膊不可的话,我不是有您这个向导吗?”“我?做您的向导?您怎么可以这样取笑一个自己都快需要向导的可怜老头呢?”“听着,”奥尔齐涅又说,“您别想耍我。我很想相信您是无辜的,但这个亵渎行为将使您面临亵渎罪的惩罚,您不能在此久留了。您必须逃走。我可以保护您,但条件是您得把我带到强盗的老巢。您若当我的向导,我就是您的保护人。我再说一句,如果我找到冰岛凶汉,不管他是死是活,我都将把他弄回这儿来。您将可以证明您的清白,而且我保证让您恢复工作。喏,您暂且把这些王室埃居拿去,比您一年挣的都多。”

奥尔齐涅最后才把钱袋拿出来。他在开导老头时,看到了正确的逻辑规律所要的那种变化。不过,这番话确实较有说服力,使斯皮亚古德瑞浮想联翩。他开始拿钱了。“尊贵的主人,您说得对,”随后,他抬起他那一直犹豫的眼睛看着奥尔齐涅说,“如果我跟您去,我只是有一天会遭到可怕的凶汉的报复;但若是留下来,我明天就会落到刽子手奥路基克斯的手中……亵渎罪要受什么刑罚呢?管它呢……在这两种情况之下,我可怜的性命都难保。但是,瑟蒙德·西格弗松,也就是‘圣贤’说得对,inter duo pericula oequalia, minus imminens eligendum est,我跟您去……是的,老爷,我将当您的向导。但请您别忘了,我曾尽我所能劝您改变您的冒险计划来着。”“好了,”奥尔齐涅说,“您就是我的向导了,老头。”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看守又说,“我就仰仗您的耿耿忠心了。”“啊!主人,”看守回答,“斯皮亚古德瑞的信义如同您方才如此慷慨地送我的金子一般的纯净。”“这样就好,因为要不然我就让您知道我带在身边的铁器并不比我的金子的成色差……您认为冰岛凶汉会在什么地方?”“嗯,由于特隆赫姆南边满是根据首相的什么目的而征调的军队,凶汉大概朝瓦尔德霍格山洞方向或者斯米亚森湖方向去了。我们从斯孔根走。”“您什么时候能跟我走?”“天已亮了,等白天过去,夜幕降临,关好斯普拉德盖斯特的大门,您可怜的仆人就开始为您履行向导职责。他为此而将不去照看他的死者们了。我们将想出个办法来把这矿工的残尸藏起来,以掩人耳目。”“今晚我去哪儿找您?”“如果主人认为合适的话,就去特隆赫姆大广场的正义女神雕像旁。那从前是弗雷亚雕像,它无疑会以它的阴影来保护我的,以报答我,因为我让人在它脚下雕了个栩栩如生的魔鬼像。”

要是奥尔齐涅不打断他的话,斯皮亚古德瑞也许就要喋喋不休地重复他呈送州长的申请书中的那些事由了。“够了,老头,就这么谈妥了。”“谈妥了。”看守重复一遍。

他刚这么说,只听见一阵闷响声,仿佛就在他俩的头顶上。看守浑身一颤。“什么声音?”“这里除您以外还有其他活人吗?”奥尔齐涅也很惊讶地问。“您这一问,我想起我的助手奥格利匹格拉普来了,”斯皮亚古德瑞这么一想,心里踏实了,“肯定是他,他睡觉不老实。按恩格利姆主教的说法,一个拉普兰男人睡觉的动静比得上一个熬夜的女人发出的声响。”

他俩边这么说着,边走近斯普拉德盖斯特的大门。斯皮亚古德瑞轻轻地打开它。“再见,年轻的老爷,”他对奥尔齐涅说,“愿上苍赐给您欢乐。晚上见。如果您经过圣郝斯庇斯十字架,麻烦您为您悲惨的仆人本尼纽斯·斯皮亚古德瑞祈祷一下。”

说完,他匆忙关好大门,既是怕被人发现,也是怕晨风吹灭他的灯。他回到吉尔的尸体旁,轻轻地把死者的头弄转过去,免得让人看见伤痕。

一定是有许多的缘由才使胆小怕事的看守接受陌生人的冒险建议的。促使他做出胆大包天的决定的原因有:①害怕眼前的奥尔齐涅;②害怕刽子手奥路基克斯;③对冰岛凶汉的旧仇,因为畏惧凶汉,所以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对凶汉心怀仇恨;④对科学的热爱,而旅行对其科学会极其有益的;⑤对自己的机灵充满信心,相信能躲过凶汉的视线;⑥对某种金属的利欲熏心:那年轻的冒险家的钱袋里不乏这种金属,而且,从上尉身上偷走、本应交给斯塔特寡妇的那只铁盒里似乎也装满了这种金属,现在很有可能这位使者将非找到这个铁盒不可。

最后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希望迟早要回到就要放弃的这个职位,不管这个希望有没有根据。再说,那个强盗杀了这个旅行者或者这个旅行者杀了那个强盗,与他又有何相干?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大声说道:“这对我来说都能得到一具尸体。”

又传来一声闷响,倒霉的看守又是一颤。“这根本不像是奥格利匹格拉普的鼾声,”他心想,“这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

然后,稍加考虑之后,他又想:我真幼稚,给吓成这样,这想必是港口的狗睡醒了在叫。

于是,他便把吉尔那不成形的四肢摆好,然后,关上所有的门,来到他那张破床上舒展一下,以消除这就要过去的一夜的疲劳,为将要来临的一夜养精蓄锐。9

法蒂克在他的牺牲品身上刺断了他的利刃剑:利刃剑和武士都有这同样的一个归宿。他所选作牺牲品的兽类现在就是他的猎物;骆驼、鸵鸟、野母牛和野公牛,全都在他那凶猛的利剑之下倒下去……他的利刃剑每时每刻地溅出新的鲜血,仿佛时间像客人一样,从远方而来,向他讨要牺牲品……——阿拉伯诗人阿布塔伊伯

朱丽叶:“啊!你以为我们还能重相见吗?”

罗密欧:“我深信不疑,而所有这一切艰难困苦都将变作我俩日后的温馨的谈资。”——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

孟哥尔摩城堡的信号灯刚刚熄灭;进入特隆赫姆海湾的水手远远看见信号灯那地方有站岗的士兵的头盔在闪亮,宛如初升太阳下的一颗活动的星星一般。这时,舒玛赫在女儿的搀扶下,像往常一样下到围着监狱的环形园子中来。他俩一夜都心潮起伏:老人是因为失眠,而姑娘则在做着一些甜蜜的梦。他俩默默地散了好一会儿步,老囚犯目光阴郁而严厉地注视着美丽的姑娘说:“艾苔尔,您满脸绯红又独自在笑,您挺高兴的,因为您在为往昔而脸红,在为未来而微笑。”

艾苔尔的脸更加红了,而且止住了笑。“父亲大人,”她窘迫慌忙地说,“我把《埃达》拿来了。”“好的,读吧,闺女。”舒玛赫说着,重又陷入沉思。

这时,阴郁的囚徒坐在一棵黑松遮阴的一块黑黝黝的岩石上,听着女儿那柔和的声音,但却没听见她在念些什么,仿佛一个干渴的远游者高兴地谛听他汲取生命的泉水的淙淙声。

艾苔尔在给他读牧羊女阿兰加的故事。阿兰加一直拒绝着一位国王的求爱,直到他证明自己是个勇士为止。国王雷格纳尔·罗德布洛格直到打败克利普斯塔杜尔的强盗、“毁灭者”英戈尔夫,班师回朝之后,才得到了牧羊女。

突然间,脚步声和树叶的飒飒声打断了读书声,使舒玛赫从沉思中惊醒过来。阿勒菲尔德中尉从他俩坐着的岩石后头走出来。艾苔尔见是那个总是打扰她的人,便垂下头去。军官则大声说道:“我发誓,美丽的小姐,您那迷人的嘴里刚刚说过‘毁灭者’英戈尔夫的名字。我听见了,而且我猜想,您是谈到他的子孙冰岛凶汉时才追溯到他的。小姐们都非常喜欢谈论强盗。在这一方面,英戈尔夫及其子孙倒是有一些特别有趣又特别可怕的故事可讲的。‘毁灭者’只有一个儿子,是同巫婆托尔卡生的;他儿子也只有一个儿子,也是跟一个巫婆生的。四个世纪以来,这条根系总是单传独枝地这么延续着,给冰岛带来了灾难。英戈尔夫的恶魔般的精神就是通过这么世代单传,完整圆满地传到今天的这个臭名昭著的冰岛凶汉身上,想必他刚才有幸占据了小姐那纯洁无瑕的思想。”

军官打住片刻。艾苔尔尴尬地沉默着;舒玛赫因为厌烦也一声不吭。军官见他们虽然不准备回答,但却在听,便继续说道:“克利普斯塔杜尔的这个强盗没有其他癖好,只是仇恨世人,他也不关心别的什么,只想着害人。”“他有理智。”老者突然打断他说。“他始终离群索居。”中尉说。“他很幸福。”舒玛赫说。

中尉被两次打断,感到很高兴,因为这似乎是继续交谈的一种默契。“但愿密特拉神保佑我们免遭这类明智和幸福的人之害!”中尉大声说道,“但愿给挪威送来冰岛最后一个恶魔的恶风不得好死。我说‘恶风’是不对的,因为大家都认为,我们是多亏了一位主教才有幸拥有这个克利普斯塔杜尔的魔王的。根据传说,有几个冰岛农夫在贝塞斯特德山上抓住了还是个孩子的凶汉,想把他杀了,就像阿斯提亚格杀死幼狮那样。但斯卡霍特的主教反对,并把这头小熊保护起来,希望把魔鬼变成一名基督徒。好心的主教用尽了办法想启迪这个恶魔的才智,但他忘了巴比伦的花房里,毒芹是根本就变不成百合花的。因此,这个小凶汉回报他的是,在一个美丽的夜晚,烧了主教的宅第,抱上一根树干,借着火光越海逃跑了。据当地的纺纱婆们说,这个冰岛人就这样来到了挪威,借助他受到的教育,今天恶性膨胀,发展到了顶峰。从此之后,法罗群岛的矿井被填平了,有三百号矿工被砸死在里面;戈林的悬岩在夜间被推下来,砸在下面的村子上;哈弗·布罗恩桥在行人通过时从岩上坍塌下去;特隆赫姆大教堂被焚毁;每逢暴风雨夜,海岸线上的信号灯全都熄灭了;在斯帕博湖或斯米亚森湖里,在瓦尔德霍格和瑞拉斯洞穴中,在多弗尔·费尔德山谷,桩桩件件的罪恶和凶杀,证明这个再生阿里曼在特隆赫姆大肆活动。老太婆们声称他每干一件坏事就长一根胡子,这样看来,他的胡子大概同最德高望重的亚述僧侣的胡子一样浓密。但美丽的小姐将会知道,州长曾不止一次地试图阻止这胡子的奇特生长。”

舒玛赫又打破了沉默。“可为了抓住此人所做的一切努力不是全白费了吗?”他目光中透着得意,脸上挂着嘲笑地说,“我真应祝贺首相哩。”“到目前为止,凶汉同绰号柯莱斯的荷拉修斯一样,很难抓到。老兵或年轻自卫队员、农夫或山民,不是被杀,就是见他就逃。他是个魔鬼,人们既躲不掉又抓不着。寻找他的人最好的结局是找不到他。”

中尉亲热地在艾苔尔身边坐下;姑娘往父亲身边靠过去。他继续说道:“和蔼的小姐也许对我所知道的有关这个怪人的一切奇事感到吃惊。我之所以收集这些奇怪的传说,并不是没有目的的。我觉得,而且如蒙美丽的小姐赞同我将三生有幸,凶汉的冒险经过可以写成一本有趣的书,类似斯居德丽小姐的杰作《阿尔达迈纳》或《克列丽》。我只读了六卷《克列丽》,但我已觉得那是本杰作了。不过,必须把气氛写得缓和些,把传说修饰一番,把那些粗野的名字给改一改。这样一来,特隆赫姆就变成了杜尔提尼亚侬,在我的魔棒之下,这里的森林就变成了美妙的树丛,条条小溪穿绕其间,比我们的那些可鄙的激流要有诗意得多。我们的那些又黑又深的山洞将变成美丽的洞穴,铺满了金色的石子和湛蓝的贝壳。在其中的一个洞穴中,将住着一位著名的魔法师,图勒的汗纽斯……因为您也知道,‘冰岛凶汉’这个名字不悦耳……这个巨人……您会觉得,如果这样的一部著作,其主人公不是巨人就太荒谬了……这个巨人是战神……‘毁灭者’英戈尔夫不够刺激……和女巫忒奥娜的嫡传后代……您不觉得托尔卡这个名字改得挺好吗?她是库米亚的西卜拉的女儿。汗纽斯被图勒的大主教抚养成人之后,终于逃出了主教府,乘着双龙战车……只有才智匮乏的人才会保留那个粗俗的树干传说……来到了杜尔提尼亚侬的天空之下,被这片美丽的土地迷住了,便把它变成了他的住地和犯罪的场所。要把凶汉的强盗行径写得轻松愉快并非易事。可以插上一些构思奇巧的爱情故事,以减少恐怖气氛。有一天,牧羊女阿尔西朴领着她的小羊羔在一个香桃木和橄榄树林里吃草,被巨人发现了,巨人立即为她的美目所倾倒。但阿尔西朴恋着驻扎在村里的自卫队军官、英俊的黎西达斯。巨人对该军官的幸福妒火中烧,而军官则因巨人死气白赖地追着姑娘而怒不可遏。可爱的小姐,您可以想到,这样的构思会给汗纽斯的冒险经历增添多少风采。我敢拿我这双克拉科夫产的靴子同一双冰鞋打赌,这样的一个主题要是由斯居德丽小姐来写,将使哥本哈根的所有女士为之倾倒。”

这个地名使舒玛赫从不顾中尉方才那夸夸其谈而陷入的阴郁沉思中惊醒过来。“哥本哈根?”他突然说道,“军官大人,哥本哈根出了什么新鲜事?”“我敢保证,就我所知,没有什么,”中尉回答,“就是国王已恩准了此时正让两个王国忙乎的那桩婚事。”“什么?”舒玛赫又说,“哪桩婚事?”

这时,又来了一个人,打断了中尉已到嘴边的回答。

三人都抬眼望去。舒玛赫那黯然的面孔亮堂了;中尉轻佻的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艾苔尔那张在军官喋喋不休时苍白而慌乱的甜美面庞有了生气,绽开笑容。艾苔尔深深地透了口气,仿佛一个难以承受的重负从她的心头搬开了。她悄悄地含着凄楚的笑迎着新来的人——是奥尔齐涅。

老人、少女和军官面对奥尔齐涅,态度各异。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同他分别共有一个秘密,因此相互间显得十分尴尬。奥尔齐涅回到古堡来,舒玛赫和艾苔尔都不感到惊奇,因为他俩在盼着他,但中尉却很惊讶。而中尉的在场也使奥尔齐涅感到惊奇,如果没有决斗规则定下的保密使他放心的话,他很可能担心中尉无意中会泄露昨晚的事。他看见中尉若无其事地坐在两个囚犯的身边,惊讶得什么似的。

这四个人聚在一起什么也无法谈,原因正是在于他们分别开来则有许多话要说。因此,除了心照不宣和难堪的眼神之外,迎接奥尔齐涅的就是绝对的沉默。

中尉哈哈大笑。“我以国王大氅的下摆打赌,亲爱的新来者,这种沉默很像古罗马人布勒纽斯来到时高卢元老院的议员们所保持的沉默……说真的,我已经记不清议员们和将军谁是古罗马人谁是高卢人了。这无关紧要!既然您来了,那就帮我告诉一下这位可敬的老人有什么新鲜事。要不是您突然闯进来,我正想告诉他此刻正让米提亚人和波斯人操心的那桩了不起的婚事哩。”“哪桩婚事?”奥尔齐涅和舒玛赫同时发问。“陌生大人,瞧您这身衣服式样,”中尉拍着手大声说,“我已经觉出您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了。您这么一问,我更相信我猜得没错了。您想必是昨天乘着一辆两只狮身鹰翼兽拉的神车,抵达尼德尔岸边的吧?否则您跑遍挪威不会没听说总督的公子与首相的千金的这桩闻名遐迩的婚事的。”

舒玛赫扭头望着中尉。“什么!奥尔齐涅·盖尔登留要娶乌尔丽克·阿勒菲尔德?”“正是,”中尉回答,“而且,在法国式样的裙撑送到哥本哈根来之前,这事就将办妥了。”“腓特烈之子大概二十二岁光景,因为当我听说他出生时,我已经在哥本哈根的要塞关了一年了。他年纪轻轻就结婚,”舒玛赫苦笑着继续说,“在失宠之时,至少就不会被指责曾觊觎红衣主教的桂冠了。”

往日的宠臣这是在比说自己的不幸,中尉并不明白。“当然不会。”中尉纵声大笑地说,“奥尔齐涅将接受伯爵封号、大象骑士团项链和上校饰带,这与红衣主教的红色方帽毫不搭界的。”“那就好。”舒玛赫回答说。然后,稍停片刻,他仿佛看见复仇在望似的摇摇头补充说:“也许过不了几天,有人会把他那高贵的项链变成铁枷,会把他的伯爵冠在他头上砸烂,会用上校饰带抽他的嘴巴。”

奥尔齐涅抓住老人的手。“为您的仇恨着想,大人,在没弄清这对您的仇人是不是个幸福之前,别诅咒他的幸福吧。”“对!不过,”中尉说,“老大人的诅咒跟托尔维克男爵有什么关系?”“中尉!”奥尔齐涅大声说,“那关系可比您想的要大得多……也许……”他停了片刻继续说,“您说的那桩了不起的婚事没您认为的那么必办无疑。”“你待着去吧,”中尉嘲讽地鞠了一躬又说,“国王、总督和首相为了这桩婚事真的是全准备好了。他们希望、他们愿意这桩婚事。不过,既然陌生大人不喜欢它,那首相、总督和国王又算得了什么呢?”“您说得也许有理。”奥尔齐涅神情严肃地说。“哦!毫无疑问!”中尉仰头大笑,“这太有趣了。我真想让托尔维克男爵来这儿听听一位深谙世事的占卜者在决定他的命运。我博学的先知,相信我,您胡子不多,当不了真正的巫师。”“中尉大人,”奥尔齐涅冷冷地回答道,“我想奥尔齐涅·盖尔登留是不会娶一个他不爱的女人的。”“哎!哎!这真是至理名言。那谁告诉您,绿大氅大人,男爵不爱乌尔丽克·阿勒菲尔德的?”“那对不起,请您说说,是谁告诉您他爱她的呢?”

说到此,中尉像往常那样,因谈得起劲儿而不由自主地去证实一个他并没把握的事。“谁告诉我他爱她的?这句话问得有意思。我对您的预言很恼火。谁都清楚,这桩婚事既是出于门当户对,也是出于爱情。”“至少我不清楚。”奥尔齐涅口气严厉地说。“就算您不清楚,那又能怎样!您阻挡不了总督的公子爱上首相的千金。”“爱上?”“爱得发疯!”“那他真的是疯了才会爱上她的。”“喂!别忘了您是在谈论谁,是在跟谁谈话。难道总督伯爵的公子没有征询您这个乡巴佬就不能爱上一位女士吗?”

中尉边说边站起身来。艾苔尔见奥尔齐涅两眼冒火,赶忙扑到他面前。“哦!”她说,“求求您,冷静点儿,别听他胡说。总督的儿子爱上首相的女儿关我们什么事?”

这只温馨的手贴在年轻人的心口上,平息了风暴。他低头痴情地望着他的艾苔尔,不再去听中尉说话了。中尉又快活起来,大声说道:“小姐以无尽的风情扮演萨宾的女人们在其父亲与丈夫间充当的角色。我说话没有掂量。我忘了,”他冲着奥尔齐涅继续说道,“我俩之间有着一种兄弟般的联系,我俩不能再互相寻衅了……骑士,把手伸给我。您得承认,您也忘了您是在同总督之子的内兄阿勒菲尔德中尉谈论总督之子。”

一直在冷眼旁观或者不耐烦地看着的舒玛赫一听这个名字,立即从石座上跳起,猛吼一声。“阿勒菲尔德!站在我面前的是阿勒菲尔德家的一员!毒蛇!我怎么竟没有从他儿子身上认出他那可恶的老子!让我在牢里安静点儿吧,我并未被判处忍受见到您的酷刑。我就差看见盖尔登留的儿子待在阿勒菲尔德身旁了,正如他刚才竟敢希冀的那样!……叛徒!懦夫!他们干吗不亲自来观赏我疯狂愤怒的眼泪?恶种!可恶的家族!阿勒菲尔德的小子,你滚吧!”

中尉先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怒骂给怔住了,很快便怒气冲冲地说:“住嘴!老疯子!你还不快给我停止念你的魔咒。”“滚开,滚开!”老人继续说,“为你和要与你家结亲的可鄙的盖尔登留家族带去我的诅咒吧。”“妈的,”军官愤怒地吼道,“你加倍地侮辱了我!”

奥尔齐涅拉住了气得发疯的中尉。“即使有仇也别伤害老人,中尉。我俩已经决定决斗了,犯人的冒犯由我来还您个公道。”“好,”中尉说,“您欠了两份债,决斗将是你死我活的,因为我要为我妹夫及我自己报仇。您注意,您既是答应同我决斗,也是答应同奥尔齐涅·盖尔登留决斗。”“阿勒菲尔德中尉,”奥尔齐涅回答,“您激情满怀地维护不在场的人,这证明您侠肝义胆。您难道就不能同样满怀热情地怜惜一个不幸的老人吗?因为厄运使之理所当然地变得过激了。”

阿勒菲尔德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人。他握住奥尔齐涅的手,走近舒玛赫。舒玛赫因过于激动已筋疲力尽,又坐在了岩石上,泣不成声的艾苔尔搂住父亲。“舒玛赫大人,”军官说,“您倚老卖老,您要不是找到一个保护人,我也许就要逞一时的血气之勇了。我今早最后一次到您牢房中来,是要告诉您总督的特别命令:您可在城堡中自由行动,不受监视。接受一个仇人嘴里说出的这个好消息吧。”“您去吧!”老囚徒声音沉闷地说。

中尉鞠了一躬后走了,心里因得到了奥尔齐涅的赞许目光而很满意。

舒玛赫抱住双臂,垂着头,沉思冥想了片刻。他突然抬起头来望着默默地站在他面前的奥尔齐涅。“怎么样?”“伯爵大人,狄斯波尔森被杀害了。”

老人的头又垂在胸前。奥尔齐涅继续说道:“凶手是一个有名的强盗,冰岛凶汉。”“冰岛凶汉!”舒玛赫说。“冰岛凶汉!”艾苔尔重复道。“他搜走了上尉的衣物。”奥尔齐涅继续说。“这么说,”老人说,“您一点儿也没听说一只封有格里芬菲尔德纹章的铁盒子?”“没有,大人。”

舒玛赫头垂在手上。“我将替您找回来,伯爵大人,相信我吧。凶杀是昨天上午的事。凶汉向北方逃窜了。我有一名向导,知道他的巢穴,我也经常踏遍特隆赫姆山区。我会抓住那个强盗的。”

艾苔尔面色苍白。舒玛赫站起身来,眼里有着一种快乐的光芒,仿佛他仍相信世人中美德依旧。“尊贵的奥尔齐涅,”他说,“再见了。”

然后,他抬起一只手向着上天,消失在荆棘丛后。

奥尔齐涅转过身来,看见艾苔尔坐在满是苔藓的褐色岩石上,面色苍白,宛如黑色基座上的一尊石膏塑像。“公正的上帝,我的艾苔尔!”他冲到她的身旁,双手扶住她说,“您怎么啦?”“哦!”姑娘浑身颤抖,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哦!如果您对我不说是有点儿爱,而是有点儿怜悯的话,公子,如果您昨天对我说的并不完全是在欺骗我的话,如果您屈尊来到这座监狱不是为了置我于死地的话,奥尔齐涅公子,我的奥尔齐涅,看在上苍的分儿上,看在天使的分儿上,放弃您那荒诞计划吧!奥尔齐涅,我最亲爱的奥尔齐涅!”她泪如雨下,头倚在年轻人的怀里继续说,“您就为我做出这一牺牲吧。别去追踪那个强盗、那个你想战败的恶魔了。你这么做有什么益处,奥尔齐涅?告诉我,有什么益处能比你昨天称作爱妻的不幸女子的利益更可宝贵的?”

她已泣不成声,没再说下去,两只胳膊紧紧地搂住奥尔齐涅的脖子,哀求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双眼。“我崇拜的艾苔尔,您这样惊慌是没有道理的。上帝支持善良的愿望,我冒险寻求的利益正是您的利益。那只铁盒子里装着……”

艾苔尔打断了他。“我的利益!除了你的生命我还有其他什么利益?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奥尔齐涅,你叫我怎么活?”“你为什么想到我会死呢,艾苔尔?”“啊!你不了解那个凶汉,那个万恶的强盗。你知道你追踪的是什么样的妖魔吗?你知道他在号令所有的魔鬼吗?知道他能把山掀倒,压垮城市吗?知道他的脚能踏垮地下洞穴吗?知道他吹口气能吹灭山崖上的信号灯吗?奥尔齐涅,你以为凭着你那两条雪白的臂膀和无力的剑就能抵抗得了那个得到恶魔相助的巨人吗?”“那您的祈祷呢,艾苔尔?还有我为您而战的念头呢?你就放心吧,我的艾苔尔,人们向你过分地夸大那个强盗的力量和能耐了。他同我们一样也是个人,他能让人死,自己也会死的。”“你是不想听我的了?我的话对你什么也不顶?你倒是说说看,你走了,你去历尽风险,为了不知什么世俗目的,拿属于我的你的性命去同一个魔鬼相拼,那我怎么办呀?”

说到这儿,中尉叙述的故事又浮现在艾苔尔的脑海里,而且因为她的全部的爱和怕,显得更加吓人。她因抽泣而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向你保证,我亲爱的奥尔齐涅,那些对你说他只不过是个人的人,都是在骗你。你应该相信我,别相信他们,奥尔齐涅,你知道我是不会骗你的。人们千百次地想战胜他,可他却摧毁整营整营的人。我只盼着有别的人来告诉你这些,那你就相信了,也就不去了。”

如果奥尔齐涅没有破釜沉舟,可怜的艾苔尔的这番恳求一定能动摇他那冒险的决心。舒玛赫昨晚绝望中吐露的那番话又萦绕在他的耳朵里,使他坚定了决心。“我可以告诉您说,亲爱的艾苔尔,即使我不去,我也要执行我的计划。但即使为了让您放心,我也永远不会欺骗您。我再说一遍,我不该在您的眼泪和您的利益之间摇来摆去。这关系到您的命运、您的幸福、也许还有您的生命,您的生命,我的艾苔尔。”

他立即把她轻轻地拥在怀里。“这一切对我都有什么用?”已成了泪人的她又说,“我的朋友,我的奥尔齐涅,我的欢乐,你知道你是我的全部欢乐吗?别因为一些微不足道、无足轻重的不幸而给我带来一个可怕的、确定无疑的不幸。我的命运、我的生命对我又能怎样呢?”“艾苔尔,这也关系到您父亲的生命。”

她挣脱了他的拥抱。“我父亲的?”她面色苍白地低声重复着。“是的,艾苔尔。那个强盗想必是被格里芬菲尔德的仇家收买了。他手头掌握了一些文件,若夺不回来,那您父亲受到极大憎恨的生命就要遭到危害。我愿拼着性命去夺回它们。”

艾苔尔面色苍白,沉默无言地呆了好一阵。她的泪已流干,鼓起的胸脯呼吸困难。她用黯然冷漠的眼光看着地上,宛如死囚在斧头举在他的头上时看着地面的那目光。“关系到我父亲!”她喃喃道。

然后,她慢慢地扭脸望着奥尔齐涅。“你做的不会有用的,不过,你去做吧。”

奥尔齐涅将她拉到怀里。“哦!尊贵的姑娘,让你的心贴着我的心跳动吧。慷慨的朋友!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放心,你将属于我;我要成为救你父亲的人,以便有资格做他的儿子。我的艾苔尔,我亲爱的艾苔尔!”

谁能够说得出感到被另一颗高贵的心所理解的一颗心里所发生的一切?如果爱情把这两颗相同的心灵用一根摧不毁的纽带联结在一起,有谁能够描绘出它们那无法描述的欢乐?这就仿佛是,人们在一个短暂的时刻,感受到人生所有的幸福和光荣,而且这个生命因慷慨牺牲的魅力而更加的美好。“啊,我的奥尔齐涅,去吧。如果你回不来了,那无望的痛苦要杀了我的。我将苦苦地等着你回来。”

他俩站起身来,奥尔齐涅挽起艾苔尔的手臂,手握住她那只可爱的手。他们静静地穿过朦胧园子的蜿蜒小径,恋恋不舍地来到作为出口的塔楼门前,艾苔尔从怀里掏出一把小金剪,剪下一绺乌黑秀发。“拿去,奥尔齐涅。愿它陪伴着你,愿它比我更幸福。”

奥尔齐涅虔诚恭敬地把她心上人的这件礼物紧紧地贴在嘴上。

她继续说道:“奥尔齐涅,想着我,我将为你祈祷。我的祈祷在上帝面前也许就像你的剑在恶魔面前一样的坚强有力。”

奥尔齐涅向这位天使鞠了一躬。他心里涌满了万缕情思,就是嘴里说不出来。他俩心贴着心地呆了片刻。奥尔齐涅在离开她,也许是永远离开她的当儿,心中凄楚而陶醉地享受着搂抱着他的艾苔尔的幸福。最后,他在温情的姑娘那黯然的额头上印了一个纯洁的长吻,便毅然决然地走进螺旋形楼梯的黑漆漆的拱顶下面。不一会儿,只听见凄楚而温馨的一声:“别了!”

10

你不会认为她不幸的,因为她周围的一切都说明她很幸福。她戴着金项链,穿着大红裙子。出门时,众多的仆人在她经过时都躬身致敬,温顺的侍从则在她脚下铺上地毯。但是人们在她那十分宝贵的隐居所里却根本见不着她。她可以在那儿哭泣而丈夫却听不见……我就是这个不幸的女人,一位可敬的男人、一位高贵的伯爵的妻子,一个其微笑像刀扎我心似的孩子的母亲。——马图林:《伯特伦》

你是知道的,一位母亲的心,是一颗永远痛苦的心。——亚历山大·苏梅

阿勒菲尔德伯爵夫人刚刚度过一个不眠之夜,白天也迷迷糊糊的。她半躺在沙发上,回想着不洁的欢乐所留下的苦涩,回想着在毫无幸福的欢乐和无可慰藉的痛苦中耗尽生命的罪恶。她想到穆斯孟德。从前,她心存罪恶的幻想,把他想象得如此迷人,而现在,她已看透了他,透过他的肉体看清了他的灵魂,所以觉得他是那么的可憎。可悲的女人在哭泣,并不是因为受到欺骗,而是因为再也无法受人欺骗了。她并不是因为悔恨,而是因为遗憾而哭泣。因此,她的眼泪并不能使她得到安慰。正在这时,房门开了,她匆忙擦干眼泪,因被撞见而怒气冲冲地扭过身来,因为她已吩咐过不要打扰她。一见是穆斯孟德,她的怒气变成了恐惧,但看见自己的儿子弗烈德里克陪着他来,也就不害怕了。“母亲!”中尉大声说,“您怎么来这儿了?我还以为您在卑尔根哩。我们的那些美丽的女士们是不是又时兴踏青了?”

伯爵夫人热情地拥抱了弗烈德里克,但后者像所有宠坏了的孩子一样,反应却很冷淡。这也许是对这位不幸女人的最痛心疾首的惩罚。弗烈德里克是她的宝贝儿子,是这个世界上她无私爱着的唯一的人,因为在一个堕落的女人身上,即使她已不像个妻子,但仍留着某种母爱。“我的儿子,我看见了,您一得知我在特隆赫姆,便立即赶来看我。”“哦!上帝,不是的。我在要塞厌烦得很,便跑到城里来,碰上了穆斯孟德,他便领我来了。”

可怜的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对了,母亲,”弗烈德里克继续说,“我很高兴见到您。您对我说说,哥本哈根仍旧时兴紧身外套下摆上系粉红饰带结吗?您想到为我带一瓶那种茹旺斯油吗?可以增白皮肤的。您没有忘记给我带最新的翻译小说,还有我要您带给我的配火红上衣的纯金饰带吧?还有那种现在大家用来插在卷发下面托着卷发的小梳子,还有……”

可怜的女人除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爱之外,什么也没带给自己的儿子。“我亲爱的儿子,我病了,很难受,没法考虑您的喜好。”“您生病了,母亲?那现在感觉好些了吗?……对了,我那群诺曼底狗好吗?我敢打赌,全都忘了每晚用玫瑰香水替我的长尾猴洗洗了。您看着吧,我回去时,我那只比尔保鹦鹉准定死了……我不在家,谁都不管我的宠物。”“至少您母亲思量您,我的儿子。”母亲哽咽着说。

即使此时正是毁灭天使把罪恶灵魂打下十八层地狱的严重时刻,他也会对此时此刻伯爵夫人正在承受痛苦的心表示怜悯的。

穆斯孟德在屋角窃笑。“弗烈德里克公子,”他说,“我看得出,钢剑是不想在铁炉中生锈的。您不打算在孟哥尔摩的塔楼里失去哥本哈根沙龙里的良好传统。但是,请您告诉我,这种茹旺斯油、那些粉红饰带结和那些小梳子有什么用?如果孟哥尔摩塔楼里的那座唯一的女性堡垒攻克不破,那您这些围城的玩意儿又有何用?”“说实在的,她是攻克不破的!”弗烈德里克笑嘻嘻地说,“的确,如果说我失败了,那察克将军也会失败的。不过,一座没有缺口、戒备森严的要塞又如何能攻得下来呢?那姑娘用修女头巾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个脖子,长袖把胳膊遮得一丝不露,只有脸和手证明她不像毛里塔尼亚皇帝那么黑,叫我如何下手呢?我亲爱的老师,您也会束手无策的。相信我吧,只要‘羞怯’严防着,要塞是拿不下来的。”“这话不假!”穆斯孟德说,“不过,如果不只是用些‘小小殷勤’去封锁,而是用‘爱情’去冲击,那‘羞怯’不就举手投降了吗?”“枉费心机,亲爱的。‘爱情’确已潜入要塞,但却充当了‘羞怯’的援军。”“啊,弗烈德里克公子,这倒新鲜。‘爱情’在您一边……”“穆斯孟德,谁告诉您‘爱情’在我一边了?”“那在谁的一边?”穆斯孟德和伯爵夫人异口同声地嚷道。伯爵夫人一直在静静地听着,但中尉的话刚刚使她想起了奥尔齐涅。

弗烈德里克正要回答,并已准备把昨晚那夜间对话添油加醋地描绘一番,突然想到决斗规则禁止张扬,便敛起笑容,一脸尴尬。“真的,”他说,“我不知在谁那一边……也许是在一个什么乡巴佬那边……什么仆人那边……”“是守军士兵吧?”穆斯孟德哈哈大笑地说。“怎么,儿子!”伯爵夫人也嚷道,“您肯定她爱上了一个农民、一个仆人?……您要真能肯定就太好了!”“哎!毫无疑问,我能肯定。他不是守军士兵,”中尉神情不悦地补充说,“但我对我说的满有把握,因此我求您,母亲,缩短我在那该死的城堡里的非常无用的流放吧。”

伯爵夫人得知姑娘的堕落,脸上绽开了笑容。奥尔齐涅·盖尔登留急着去孟哥尔摩,在她的脑子里引起了完全不同的猜想。她把这一功劳算在了自己儿子的身上。“弗烈德里克,一会儿详详细细地把艾苔尔·舒玛赫的爱情故事说给我们听听。这我并不惊讶,粗人的女儿只配爱一个乡巴佬。您暂时别诅咒那座城堡,是它昨天使您荣幸地看见某个人物主动想方设法要结识您吗?”“什么!母亲,”中尉睁大了眼睛问,“什么人物?”“别开玩笑了,儿子。昨天没有人去拜访您?您看,我消息很灵通。”“真的,比我灵通,母亲。如果我昨天除了看见那些古老塔楼檐下的怪兽面饰之外,还见过其他面孔,那才叫见鬼了哩!”“怎么,弗烈德里克,您没见到任何人?”“谁也没见到,母亲,真的!”

弗烈德里克忽略了他那古堡的决斗对手,但却遵守着决斗的保密规则,再说,那乡巴佬也能算个人物?“什么!”母亲说,“总督的儿子昨晚没去孟哥尔摩?”

中尉纵声大笑。“总督的儿子!真是的,母亲,您不是在说梦话就是在说笑话。”“都不是,儿子。那昨天是谁在值勤?”“是我,母亲。”“那您压根儿就没见到奥尔齐涅男爵?”“没有。”中尉又说。“好好想想,儿子,他可能匿名潜入,您又从未见过他,因为您是在哥本哈根长大的,而他是在特隆赫姆养大的。您好好想想,大家都说他很任性,思想很活。儿子,您肯定谁都没有看见?”

弗烈德里克迟疑片刻。“是的,”他大声说,“谁都没有看见!别的事我不能说。”“这么说,”伯爵夫人又说,“男爵想必是没有去孟哥尔摩。”

穆斯孟德起先同弗烈德里克一样惊奇,一字不漏地注意听着。这时,他打断伯爵夫人。“尊贵的夫人,请允许我插一句……弗烈德里克公子,请告诉我,舒玛赫的女儿爱上的那个仆人叫什么名字?”

他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因为弗烈德里克有一阵变得若有所思的,没有听见他的问话。“我不知道……或者说是……是的,我不知道。”“公子,那您怎么知道她爱一个仆人呢?”“我这么说了吗?一个仆人?是呀!是的,一个仆人。”

中尉的处境越来越尴尬。这番审问,由此产生的联想、缄口不言的义务,使他乱了方寸,真怕控制不住自己。“说真的,穆斯孟德大人,还有您,我尊贵的母亲,如果审问的癖好成了时髦,那你们两人就互相问着玩去吧。可我,再没什么可告诉你们的了。”

他突然打开门,不见了,让屋里的两人陷入了猜想臆断的深渊。他疾步走到院子里,因为他听见穆斯孟德在喊他回来。

他骑上马,奔向港口,想乘船回孟哥尔摩,想着也许还能在那儿见到那个陌生人,是他使最轻佻的首都中的头脑最肤浅的一个人深刻思索起来。“假如真的是奥尔齐涅·盖尔登留,”他琢磨,“那么,我可怜的乌尔丽克……不,不可能有那么傻的人,放着权可倾国的首相的富有千金不要,却偏偏去爱一个钦犯的穷闺女。不管怎么说,舒玛赫的女儿可能只是他的一个嗜好,这并不能阻止他在有了妻子的时候,同时再拥有一个情人,而且这是挺高雅的事。不,那不是奥尔齐涅。总督的儿子不会穿一身破紧身衣的,还戴着那根风吹雨淋、没有扣环的旧羽毛饰!还有那都可以做帐篷用了的大氅!而且,头发乱蓬蓬的,既没有梳子也没有发卷!那双铁马刺的靴子,沾满了泥土灰尘!真的不可能是他。托尔维克男爵是丹布罗格骑士团骑士,而那个陌生人什么荣誉勋章都没有戴。如果我是丹布罗格骑士团骑士的话,我觉得我会戴着勋章链睡觉的。哦,不!他连《克列丽》都不了解。不,他不是总督的儿子。”

11

当经历使人开了眼,如果人仍能保持心灵的热情的话,如果他对时间有所犹豫但却不被它所压垮的话,他就永不会去诅咒被颂扬的那些美德,其第一个劝诫总是让人牺牲自己。——斯塔埃尔夫人:《论德意志》“喂!怎么回事?您,波埃尔!谁让您上来的?”“大人忘了,是您刚命我上来的呀?”“是吗?”将军说,“噢!那是让您把这个文件夹给我。”

波埃尔把文件夹拿给州长;其实,他只要伸一伸手,自己就可以拿着的。

将军又机械地把文件夹放了回去,并未打开,然后,心不在焉地翻了几份文件。“波埃尔,我本想问您来着……几点了?”“早晨六点。”仆人回答将军。其实将军眼皮子底下就有一只钟。“我本想告诉您,波埃尔……州公署里有什么新情况?”

将军继续在看文件,心事重重地在每一份上写上几个字。“没有,大人,只是我在等我尊贵的主人,看得出将军也很为他担心。”

将军从他那张大办公桌后站起身来,满脸不悦地瞅着波埃尔。“您眼力太差,波埃尔。我会担心奥尔齐涅!我知道他没来的原因,我才不等他哩。”

勒万·德·克努德将军非常看重自己的威望,如果一个属下猜着了他的心事,而认为奥尔齐涅未经他允许就擅自行动,那他就以为自己的权威受到损害了。“波埃尔,”他继续说,“您去吧。”

仆人退了下去。“的确,”州长独自一人时大声说,“奥尔齐涅太不像话,也太过分了。他倒是一不做二不休了。竟让我彻夜未眠,焦虑不安!竟让勒万将军去受首相夫人的挖苦,还受一个仆人的猜疑!他这么做只是让一个老夙敌得以享受本应属于一个老朋友的优先拥抱。奥尔齐涅呀!奥尔齐涅!任性会扼杀自由。让他回来,让他现在就到,如果我不像火药遇到火似的迎接他,那才叫见鬼哩!竟让特隆赫姆州州长去受一个首相夫人的讽刺,去受一个仆人的猜疑!让他回来!”

将军继续在签署文件,但并未细看,因为他情绪很坏,心事重重。“将军!尊贵的父亲!”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声说。

奥尔齐涅紧紧地搂住老人;后者也高兴不已,不禁兴奋地喊了一声。“奥尔齐涅,我的好奥尔齐涅!真的!我真舒心呀!……”他说了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很高兴,男爵公子,您知道控制自己的感情。您好像很高兴又见到我。您来到这儿都二十四小时了,却硬是不露面,想必是在自己刻苦自己。”“父亲,您常对我说,一个不幸的仇人应该优先于一个幸福的朋友。我从孟哥尔摩来。”“毫无疑问,”将军说,“当仇人的不幸迫在眉睫的时候。但舒玛赫的前途……”“比任何时候都危险重重。尊贵的将军,一个卑鄙的阴谋正在被策划来对付这个落难之人。生就是他朋友的一些人也想毁了他。一个生就是他的仇人的人反倒想帮助他。”

将军的脸色渐渐地完全温和了,他打断奥尔齐涅说:“好,亲爱的奥尔齐涅。可你在说些什么呀?舒玛赫是在我的保护之下。什么人反对他?什么阴谋?”

奥尔齐涅可能很难清楚地回答这一问题。他对就要为之去冒生命危险的那个人的处境,只有一些很模糊的了解和很没把握的推测。很多人将会觉得他这么干太蠢了,但年轻人做事是凭本能而非算计,认为正确的就做。再说,在这个谨慎就是冷酷、明智就是嘲讽的世界上,有谁否认慷慨就是愚蠢呢?在这个一切都是有限的世界上,一切都是相对的,而如果在人的背后有上帝存在的话,那美德就会是一个很大的荒唐。奥尔齐涅正值相信别人和被人相信的年岁。他是因信任而去冒生命危险的。将军也赞同禁不起冷静推敲的理由。“什么阴谋?什么人?我的好父亲……再过几天,我便能弄个水落石出了,到那时,您就会知道我将了解的一切。我今晚还要走。”“怎么!”老人嚷道,“你又只给我几个小时的时间!那你去哪儿呀?为什么要走呀,我亲爱的儿子?”“您有时曾允许我,尊贵的父亲,悄悄地干一种值得称道的事。”“是的,我的奥尔齐涅,可你这次却不知为什么走,而且,你也知道,有大事在等着你哩。”“我父亲给了我一个月的考虑时间,我把这时间用在了另一个人的利益上。善行必有好主意。再说,等我回来,我们就又能见面了。”“什么!”将军关心地问,“这桩婚事你不满意?据说乌尔丽克·阿勒菲尔德非常美丽!告诉我,你见过她吗?”“我想是见过的,”奥尔齐涅说,“我觉得她的确美丽。”“怎么啦?”州长又问。“不怎么,”奥尔齐涅回答,“她不会成为我的妻子的。”

这句冷漠坚定的话给了将军当头一棒。傲慢的伯爵夫人的猜疑又浮现在他的脑子里。“奥尔齐涅,”他摇着手说,“我本该清醒些的,因为是我犯了错。喏,我真是个老糊涂!奥尔齐涅!那囚犯有个女儿……”“哦!”年轻人大声说,“将军,我本想跟您说这事的。父亲,我求您保护保护这个受迫害的弱女子。”“不错,”州长严肃地说,“你的请求很恳切。”

奥尔齐涅稍稍收敛了些。“为了一个可怜的女囚又怎能不恳切呢?有人想夺去她的生命,而且还要夺取她更宝贵的东西——名誉。”“生命!名誉!这儿是我在主事,可我竟对这些可耻行为一无所知!你说说明白。”“我尊贵的父亲,那囚犯及其无力自卫的女儿的生命受到一个恶意的阴谋的威胁。”“你说的情况很严重。你有什么证据吗?”“一个有权有势的家族的长子此刻正在孟哥尔摩,他在那儿是为了引诱艾苔尔伯爵小姐。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将军倒退了三步。“上帝呀,上帝!无依无靠的可怜姑娘!奥尔齐涅,奥尔齐涅!艾苔尔和舒玛赫是在我的保护之下的。那个浑蛋是谁?是哪个家族?”

奥尔齐涅走近将军,握住他的手。“阿勒菲尔德家族。”“阿勒菲尔德!”老州长说,“是的,事情是明摆着的,弗烈德里克中尉此刻仍在孟哥尔摩。高尚的奥尔齐涅,大家想让你与这个家族结亲。我想象得出你的厌恶,高尚的奥尔齐涅!”

老人抱住双臂,沉思片刻,然后走近奥尔齐涅,把他搂在怀里。“年轻人,你可以走。你走后,你保护的人不会没人保护的,有我哩。是的,去吧,你怎么做都是好事。那个恶毒的阿勒菲尔德伯爵夫人在这里,你也许知道吧?”“尊贵的阿勒菲尔德伯爵夫人到!”掌门官打开门通报说。

奥尔齐涅听到这个名字,本能地退至屋角。伯爵夫人进到屋里,并未发现他。她大声地说:“将军大人,您的学生在耍我。他根本没去孟哥尔摩。”“真的!”将军说。“上帝!我儿子弗烈德里克刚离开州公署,他昨天在要塞值勤,没见到任何人。”“真的,尊贵的夫人?”将军重复了一遍。“这样说来,”伯爵夫人带着胜利的微笑继续说,“将军,您别再等您的奥尔齐涅了。”

州长神色严肃而冷峻。“我确实没再等他了,伯爵夫人。”“将军,”伯爵夫人扭过头来说,“我还以为就我们两人哩。他是谁?……”

伯爵夫人定睛注视奥尔齐涅;后者鞠躬致意。“真的,”她继续说,“我只见过他一面……可是……他穿了这么一身,不然该是……将军大人,是总督的公子吧?”“正是,尊贵的夫人。”奥尔齐涅说着又鞠了一躬。

伯爵夫人嫣然一笑。“这样的话,请允许一位夫人——而且对您来说,不久就不仅是一位夫人——请教一声,您昨天去哪儿了,伯爵大人?”“伯爵大人!我认为我还没有不幸地失去我尊贵的父亲,伯爵夫人。”“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最好是娶个妻子变成伯爵,而别失去父亲。”“娶妻并不比丧父好,尊贵的夫人。”

伯爵夫人有点儿被噎住,但仍决定一笑了之。“嗯,大家跟我说的一点儿不错,公子是有点儿古怪。不过,当乌尔丽克·阿勒菲尔德往他脖子上挂上大象骑士团的项链,他就会同夫人们送的礼物亲热起来的。”“的确是一条地地道道的链子!”奥尔齐涅说。“勒万将军,您将会看到,”伯爵夫人笑得很尴尬地又说,“您的刺儿头学生也不会愿意从一位女士那儿得到上校的军衔的。”“您说对了,伯爵夫人,”奥尔齐涅反驳道,“一个佩剑的男人是不该靠裙带关系升官晋级的。”

高贵的夫人脸色完全变了。“嗬!嗬!男爵大人究竟是从哪儿来的?难道您昨天真的没去孟哥尔摩?”“尊贵的夫人,我不总是爱回答所有的问题的……将军,我们会再见的……”

说完,他握住老人的手,向伯爵夫人鞠了一躬,走了出去,把因一无所知而目瞪口呆的伯爵夫人晾在那儿,同因知道了一切而怒不可遏的将军在一起。

12

第一个修道士:“多可怕的夜晚!仁慈的上苍啊!至高无上的上帝!你听见这雷声了吗?”

第二个修道士:“连死人都该听得见。”——马图林:《伯特伦》

这是个什么人?叫人好不明白……这颗头、这颗心同我们的一样吗?里面藏着什么与我们的心不同的特别而陌生的东西吗?……当局刚给他指定了住处,他刚住了进去,其他的住户便躲得远远的,直到看不见他的住处为止。他就这么孤孤单单地同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离群索居,只有自家人在同他说着人的语言,如果没有了女人和孩子,他可能只会呻吟。——梅特尔伯爵:《圣·彼得堡之夜》

此刻正坐在他身边同他一块吃面包喝酒、互祝健康的那个人,将是第一个要杀害他的人。——莎士比亚:《雅典的蒂蒙》

如果读者现在身在那条沿着特隆赫姆湾直到维格拉山庄的狭窄而满是石子的路上,很快就能听见两个行人的脚步声。他们是日落时分从称作斯孔根门的城门出来,正沿着蜿蜒山路,疾步攀登层层山冈,直奔维格拉山庄。

两人都披着大氅。一个步履矫健,腰板笔直,抬首昂胸,佩剑顶端露出大氅,尽管夜色融融,但依然可看见帽子上的一根羽毛饰在迎风摇曳;另一个比他的同伴稍高一些,但略微有些驼背,背上可见一鼓包,想必是大黑氅遮盖着的一个褡裢,大氅的边沿已破烂不堪,说明它已尽心尽力地服务了多年。后者没有兵器,只有一根长棍,用来支撑他那疾速而不稳的步履。

如果说夜色浓重,读者无法分辨此二人的特征,那也许可以从他俩的谈话中认出他们来。默默无语地,因而也是烦闷无聊地走了一小时之后,其中的一人开始说话了。“主人!我年轻的主人!我们走到的这地方,既能看见维格拉的塔楼,也能看见特隆赫姆了。在我们前方,地平线的那个黑糊糊的一团,便是塔楼;而在我们身后的,是大教堂,它那比夜色更黑的拱扶垛显得像是一只猛犸骨架的肋骨。”“维格拉离斯孔根远吗?”另一个步行人问。“我们得穿过奥尔岱,公子;凌晨三点前我们是到不了斯孔根的。”“现在钟敲几点?”“公正的上帝!您让我发抖。是的,这是特隆赫姆的钟声,是风把钟声给传送来的。这说明有暴风雨。西北风把乌云刮来了。”“的确,我们身后的星星全不见了。”“求求您,尊贵的公子,咱们快走吧。暴风雨来了,也许城里的人已经发现吉尔残缺不全的肢体,发现我逃跑了。快点儿走吧。”“很好。老人家,您背的东西好像很沉,让我来背,我年轻,比您力气大。”“不,尊贵的主人,鹰的背上哪能背乌龟壳?我算老几,怎能让您替我背褡裢?”“可是,老人家,要是它累坏了您呢?它似乎挺沉。里面都装了些什么?您刚才一脚踩空,那里面叮当乱响。”

老者突然离开年轻人。“里面响了,主人?!哦,不!您听错了。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干粮、衣服。不,这累不着我的,公子。”

年轻人的一番好意看来着实吓着了他的老头同伴;后者在竭力掩饰自己的恐慌。“好吧,”年轻人没有看出老头害怕,回答说,“如果您不觉得它累人的话,您就背着吧。”

老头踏实了,连忙转换话题。“夜里匆匆地走这条路太悲惨了,要是白天,公子,边走边看才有意思哩。可以看到左边海湾边上有许多刻有北欧古字母的石头,据说是神明和巨人写下的,大可研究。在我们左边,沿路边的岩石背后,就是那大片的西沃德咸沼地,肯定有什么暗河将它与海连通,因为可以在里面钓海蚯蚓。据您的仆人兼向导发现,这种奇特的鱼以沙为食。就在我们快走到的维格拉塔楼里,不信教的维尔蒙德国王下令用真正的十字架木烧烤了那位光荣的女殉道者圣埃泰尔德拉的双乳。那十字架木是挪威国王夺得的,由奥拉夫三世送来哥本哈根。据说,后来,想把这该死的塔楼改成教堂,但怎么建也没能建成。竖在那儿的十字架一个接一个地被天火给烧掉了。”

正在此时,一道大闪电照亮了海湾、山丘、岩石、塔楼,还没等二人看清点儿什么,就划过去了。他俩一下子站住了。闪电过后,几乎随之跟来一个炸雷,在天空云间滚滚而去,震得地上岩石回响。

他俩抬头望天。所有的星星都隐没了,乱云翻滚,像雪崩似的在他俩头顶上空聚集。卷动这片乌云的狂风未至,树木静止,听不见有雨打树叶之声。暴风雨前的乌云使夜色更加苍茫,只听见空中的闷响和海涛声声。

他俩身边除隆隆声外的这片静寂,突然被一种怒啸打破,吓得老者浑身打战。“全能的上帝!”他紧紧攥住年轻人的胳膊喊道,“这是魔鬼在暴风雨中的笑声,还是……”

又一道闪电,接着又是一声雷鸣,打断了他的话。随后,暴风雨像正在等着这一号令似的倾泻下来。两个行路人裹紧大氅,以挡住穿云而注的大雨和狂风卷起的还干着的土地上的厚厚的尘土。“老人家,”年轻人说,“刚才的一道闪电让我看清了我们右边的维格拉的塔楼。咱们离开这儿,找个地方避避雨吧。”“去凶险的塔楼避雨?!”老者嚷道,“愿圣郝斯庇斯保佑我们!您想想,年轻的主人,这座塔楼空寂无人呀。”“那正好!老人家,我们就用不着等人开门了。”“您想想,它受过什么邪恶的玷污吧!”“好呀!它让我们躲雨,正可使自己纯净。好了,老人家,跟我来吧。老实对您说吧,这样的夜晚,就是贼窟我也想进去躲一躲。”

于是,他不顾老者的劝诫,抓住后者的胳膊,朝那幢建筑物走去。借着不断的闪电,他看见它离得并不远。他俩走近时,发现塔楼的一个枪眼里透着点儿亮光。“您瞧,”年轻人说,“这塔楼并非空无一人。这下您肯定放心了。”“上帝!仁慈的上帝!”老者嚷道,“您这是把我往哪儿领,主人?但愿圣郝斯庇斯别怪罪我误入这魔鬼的礼拜堂!”

他俩来到了塔楼下。年轻人用力敲着这座可怕的废墟的一扇新门。“您放心,老人家,准是哪位虔诚的苦修士住了进去,使这个遭亵渎的处所变得圣洁了。”“不,”他的同伴说,“我不进去。我敢保证,没哪个苦修士会住在这儿,除非他拿贝尔则布特的七条链子中的一条做念珠。”

正在这时,一道亮光从上到下地闪过一个个枪眼,最后从大门锁孔中漏了出来。“你这么晚才回来,尼戈尔!”一个尖厉的声音在喊,“中午支完绞架,只需六个小时就可以从斯孔根回到维格拉了。是不是又加什么活儿了?”

话音刚落,门就开了。开门的女人发现是两张陌生面孔,而不是她等着的人,又吓又带着威胁地大叫一声,退后三步。

那女人的模样也让人很不踏实。她身材高大,一只手把一盏铁皮灯高举过头,照亮了她的脸。她面孔铁青,干瘪瘦削,宛如死人,深陷的眼窝里,透出阴森的光,俨如丧事火把。她齐腰穿着一条大红哔叽短裙,露出一双光脚,裙上似乎沾着另一种红色的迹子;胸脯干瘪,半遮着一件同样颜色的男人外衣,袖子齐肘剪去。从开着的门吹进来的风把她那勉强用一根树皮绳结着的灰长发吹竖起来,使她那满脸凶相变得更加粗野。“好心的太太,”陌生人中的年轻人说,“天下大雨,您有屋子,我们有金子。”

他那年老的同伴扯着他的大氅,悄悄地嚷道:“哦,主人!您在说些什么呀?这里即使不是凶宅,也是什么强盗的巢穴。我们的金子非但保护不了我们,还会毁了我们的。”“别啰唆!”年轻人说着,从他上衣里取出一只钱袋,在女主人眼前晃晃,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请求。

女主人惊魂甫定,用野性的目光轮流注视着他俩。“陌生人!”她终于大声说道,就像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似的,“你们的守护神是不是把你们给抛弃了?你们跑来凶险塔的该诅咒的住户中间寻找什么?陌生人!指点你们来这种废墟躲雨的绝不是人,因为是人就会对你们说:‘电闪雷鸣胜过维格拉塔楼的住户。’唯一能进这里的活人,是不进任何其他活人的住所的,他要离开孤寂,只有到人群中去,他只是为了让人死而活着。他只有遭人们诅咒的份儿,他只是找人报仇,人们犯罪,他才能活。十恶不赦的恶棍在遭到惩罚之时,都把世人的轻蔑全推给他,而且认为有权再给他加上自己的那一份蔑视。外来人!你们是外来人,因为你们的脚尚未厌恶地踏进这塔楼的门槛。别再多打扰母狼及其狼崽儿了。回到其他所有的人都走的道上去吧,而且,如果你们不想让你们的兄弟躲着你们,就别跟他们说,你们的脸被维格拉塔楼的主人用灯照过。”

她说着,指指大门,向两位过路人走来。老者浑身哆嗦,哀求地看着年轻人;后者没明白高个儿女人说的话,因为她说话滔滔不绝,又快又急,他还以为她是个疯子,再说,雨在哗哗地下个不停,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回到雨地里去。“真的,好心的女主人,您刚才为我们描绘了一个怪人,我不想失去结识他的机会。”“年轻人,认识他很快,结束得也快。如果您的魔星在怂恿您,您就去杀一个活人或者糟践一个死人吧。”“糟践一个死人!”老者声音颤抖着重复一遍,赶忙躲到同伴的背后。“我不太明白您的办法,”年轻人说,“您的办法至少是说得不很清楚。更简单不过的是,我们留在这里。除了疯子,谁会在这么个天气里继续赶路呀?”“在这种地方躲雨,那才是疯到家了哩!”老者喃喃道。“可怜的人!”女人大声说,“在只会开坟墓的门的人门外,可别敲门。”“即使坟墓的门真的同您的门一道为我打开,妇人,我也不会因为一句不吉利的话而退缩的。我的佩剑能保证我安然无恙。好了,风大,把大门关上,把这金子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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