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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2 22:2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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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 罗伯特·特雷塞尔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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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破裤子的慈善家

穿破裤子的慈善家试读:

前言

我写这本书的意图是想通过一个有趣的故事,忠实地描绘英国南部一个小镇上工人阶级——尤其是建筑业工人的生活场景。

我想描写工人与老板之间的关系;这两个阶层相互间的看法和感受;他们工作时和失业时的处境;他们的喜悦和洞见,他们的宗教信仰、政治观点和抱负。

故事情节只跨越了一年多一点的时间,但是,为了让画面表现地更完整,就有必要把工人们从摇篮到坟墓的各个时期的生活境况都描绘出来。因此,书中的人物有女人和孩子,有一个少年,有见习的学徒工,还有一些处在生命巅峰期的工人,和风烛残年的老人。

我试图展现贫穷和失业带给他们的遭遇,并以此揭示那些解决贫穷和失业的办法是多么无效,同时指明我所相信的唯一祛病良方——社会主义。我想说明社会主义者如何理解”贫穷”这个词的含义:用社会主义理论来阐明贫穷的根源,并解释社会主义者所提倡的消除贫穷的方法。

探讨此类主题的书籍汗牛充栋。可能有人会认为写这本书实在是多此一举。而我的回答是,不仅大多数人对社会主义没有好感,即使和一个一般的反社会主义者简单聊几句,也能很轻易地得知,他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社会主义。所有反社会主义的作家和发表反社会主义演讲的”伟大的政治家”也都如此。除非他们是为了自己的政党利益而蓄意撒谎,误导公众,否则我们只能得出这个结论:他们对社会主义一无所知。对他们所写所说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其它可能的解释。他们大声疾呼、极力反对的不是社会主义,而是自我想象的一个幽灵。

我的另一个回答是:《穿破裤子的慈善家》这本书不是议论文或散文,而是一部小说。我的主要目的是,以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情为基础,写出一个有人类共同情趣的、可读性强的故事来,社会主义这一话题只是附带的。

这就是我给自己设定的任务。至于完成的如何,有待别人的评价;但无论他们如何评判,这本书至少有一个可取之处——那就是它的真实。我没有虚构任何东西。故事中的场景和发生的事件都是我亲眼所见,或有根有据的。我大胆地让故事中的人物用自己的语言来表达自身的感受,因而其中有些段落会令人不悦。同时我也相信这本书因为它的真实而不乏幽默之处。

书中的场景和人物都是典型,在英国南部每个小镇里都会有,有心人会很容易辨认出来。如果本书得以出版,我相信它会受到大批读者的欢迎。因为它是真实的,所以可能会招致谴责,说它污蔑了工人阶级和他们的老板,甚至还污蔑了社会上虔诚的教徒。但我相信,多数在我所描写的那种情景下度过一生的人会承认这本书是真实的,而且它显然并没有攻击挚诚的宗教信仰。第一章一场皇家宴会。一次哲学讨论。一个神秘的陌生人。英国人永不为奴。

这座房子名叫“洞穴”,它是一座旧式三层大楼,占地]大约一英亩,位于马格斯镇一公里开外的地方。这幢房子距离主干道大约二百码,只有一条小路通向那里。小路两旁是山楂树和黑莓丛围成的篱笆。多年来,这幢房子一直空着。如今,新屋主已经委托拉什顿建筑装饰公司对其进行改建与翻修。

这里大概有二十五名工人。有木匠、管道工、泥瓦匠、砖匠,还有油漆匠以及几个小工。老旧地板已经腐烂,全部换成了新的;楼上有两间房的隔墙也已经打通,两个屋子合二为一,还加装了钢制大梁。有一些窗框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了,也全部被换掉了。天花板和墙面上,有的地方早已开裂破碎,全部都要重新粉刷。墙上新打了洞,新门已经装上了。老旧的烟囱也卸了下来,换上了新的。天花板重新刷了漆,旧墙纸也已经全部撕了下来。人们把墙重新进行了粉刷与装饰。锤子和凿的声音在空气中回响,泥刀声音清脆,木桶嘎吱作响。水扫漾起了水花,刮墙纸的工人手中的剥离刀也发出了阵阵刮擦声。除此以外,空气中还充斥着大量的灰尘与病菌、干粉砂浆、石灰,还有灰泥和房子里多年的积尘。简而言之,这里的工人就好像是生活在关税改革时代一样,他们总有干不完的活儿。

中午十二点,油漆工头鲍勃·克拉斯吹了口哨,所有人就都去了厨房。学徒伯特已经备好了茶。他把茶装在一个镀锌铁桶里,还把桶放在了屋子中间。桶旁边放着一堆旧果酱瓶、马克杯、破茶杯和一两个空炼乳罐。这里的每个工人每周付给伯特三美分换点儿茶和糖。虽然他们在早饭和晚饭时能够得到一杯茶,但是并没有牛奶喝。即便如此。大家还是觉得这个小伙子赚了一大笔。

两组梯子分别立于两侧,距离大约八英尺。中间架着一块木板。火炉前还有几个倒立着的桶和一些从碗柜上撤下来的抽屉。这些东西就成了屋子里的板凳。地板上全是各种各样的残渣、尘土、污泥,还有凝结成块的砂浆和泥灰。一个装水泥的麻袋倚在墙边,一个桶立在墙角,里面还剩点变了味儿的白灰。

每个人进来坐下之前都会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杯或一罐热气腾腾的茶。大部分人都自己带了食物,就在膝头或者身旁地板上的柳条编框里。

起初,大家都不愿意说话。除了吃喝的声音以外,只剩下油漆工伊斯顿添柴时柴火发出的哔啵声。“我看这该死的茶也不怎么样嘛,”工人索金斯突然开口了。“得了吧,这茶应该已经好了,”伯特出口反驳。“十一点半的时候就已经滚了。”

伯特·怀特是个身体羸弱,面色苍白的孩子,年方十五,身高约一米五。他身上的裤子是套装的一部分,那身套装是他曾拥有过的最好的衣服。现在,这条裤子已经又短又窄了,紧紧地箍在他腿上,几乎完全遮不住他那双打了补丁的旧钉靴。膝盖和裤脚处都打着四方的补丁,颜色比原来的料子深一些。现在连这些补丁都已经破烂不堪了。他的外套大了好几个尺码,像个破布袋一样挂在他身上。此时他正坐在一个倒扣的桶上吃面包奶酪,手上、衣服上都沾满了油漆和灰尘。真是个没人注意的小可怜啊!“这么说,你不是没放够茶叶,就是用了昨天剩下的。”索金斯不依不饶。“干嘛说话这么难听,你就不能放过这孩子吗?”另一个油漆工哈洛说,“要是不喜欢,这茶你可以不喝。天天听你这该死的抱怨,我都觉得烦。”“我不喝,你说得倒是轻巧,”索金斯说,“我已经付了钱,我有发表意见的权力。反正我觉得,我们这钱花得冤枉。他经常把钱揣进自己腰包里。到了要买茶叶的时候,就把污水里的茶叶收集起来,第二天再拿来煮。”“不,我没有。”伯特气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这些茶根本不是我买的。我把钱给了克拉斯,这茶是他亲自买的。”

这真是让人意外,一些工人偷偷地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克拉斯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下周你最好拿着这些该死的钱亲自去买。这样的话,也许我们吃饭的时候气氛还能好一点儿。”索金斯说。“你别再叫我给你煎熏鱼和培根了,我不干了。”伯特眼泪汪汪地说。

索金斯这个人很不受大家欢迎。去年十二月份的时候,他第一个来到拉什顿公司工作。那时他还只是个普通工人。可是,等他学会了点儿这一行的知识,拿起油灰刀,穿上白夹克之后,他就以为自己成了合格的油漆工了。其他人也许不反感他改变自己的形象,但是他的薪水才一小时五便士,比工资标准少了两便士。这样一来,就算到了淡季,技术更好的工人赋闲的时候,索金斯也能找到工作。此外,他还常常向工头和老板打小报告。新来的工人都会被工友们警告说:别让他妈的索金斯抓到把柄。

屋里因为这件事又陷入了死寂之中,终于,一个工人打破了这种局面。他讲了个黄色笑话,众人爆发出一阵笑声和掌声,茶叶事件很快就被遗忘了。“昨天的情况怎么样?”克拉斯问泥水匠邦迪。邦迪最近正痴迷于研究《朦胧》上的体育板块。“不怎么样,”邦迪很沮丧。“首场比赛中,我一直在赌斯托克韦尔,没想到它却在比赛之前弃权了。”

这个话题让克拉斯和邦迪两人攀谈起来。还有另外一两个工人也关心起了明天的比赛中不同的马有什么获胜的机会。明天是星期五。大家手里都没有几个钱。在邦迪的建议下,大家组成了一个小团体,每个人贡献三便士来支持基德姆,声名显赫的《朦胧》报社社长,断言一定获胜的马匹。有一个人没有加入这个小团体,他就是弗兰克·欧文。他一如既往地专心看报纸。在大家眼里他就是一个怪人。要是一个男人对赛马或足球没兴趣,却常常大谈宗教腐败和政治堕落,那他一定有问题。要不是因为他平时工作特别认真的话,大家一定毫不犹豫地以为他疯了。欧文年约三十二岁,中等身材。但是由于他非常消瘦,所以看起来就高些。他的脸刮得干干静静的,一看就是个讲究的人。然而,他脸色十分难看,沉思的双颊也显出了不正常的红晕。

工友们这样看他也是事出有因。对于以上话题,欧文总是抱着异乎寻常的态度,见解也颇不正统。

世间之事大多倚仗正统的观点。要是有谁不认同这一点,那他就会自己找证据。欧文发现,世间的财富与富余的产品其实掌握在一小部分人手里。他还发现,许多人,大多数人都生活在贫困的边缘;还有一部分人终生都活在半饥饿状态。虽说只是一小部分,可数量依旧庞大。还有许许多多人饿死,或者因为贫困而疯狂。他们会自杀,会杀了自己的孩子,只为终结痛苦。在他看来,最奇怪的事情就是,那些拥有丰富资源的恰恰是那些什么都不干的人,而那些一贫如洗,成为饿殍的,恰恰是辛苦劳作之人。看到眼前这些,欧文想,这样是不对的,造成这一现象的体系腐败不堪,亟待改变。所以他试图寻找那些宣称知道如何改变这种状况的人写的文章来读。

他总是谈论这些话题,工友们还认为他一定是脑子出了问题呢。

等小团体成员都交了钱以后,邦迪就去安排订票的事儿了。他前脚刚走,伊斯顿一把就夺了他丢下的《朦胧》,准备费力地啃那些精心炮制的自由贸易与保护的统计数据。伯特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一篇“罪恶编年史”。他惊讶地目瞪口呆。可怜奈德·道森有时会给邦迪或砖匠跑腿,或者给有需要的人帮忙,从而获得每小时四便士的收入。现在他正躺在墙角肮脏的地板上,枕着衣服卷睡觉。索金斯也想看看出了什么事,他从碗柜后探出身子,头伸得老长。另外一个没有加入小团体的人就是巴林顿。他已经吃完了晚饭,把喝茶的杯子放到自己的晚餐篮子里,拿出一个石南根烟斗,往里面加满烟叶,准备安静地抽烟。

前一段时间,这个公司给一个有钱的绅士干过活。这个绅士住在离马格斯镇较远的乡下。他在这个镇子上也有自己的房产。人们都说他是利用了自己在拉什顿公司的影响力,才让该公司雇佣了巴林顿。工人们都说他是这个绅士的远房亲戚,但是他却干了不少不光彩的事儿,所以亲人就和他断了来往。拉什顿公司给他一个工作,是希望以此来讨好自己最大的客户,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更多工作。不管那个不光彩的秘密有怎样的前因后果,现在的事实是,巴林顿除了自被雇佣以来学到的一点东西,一无所长,在这里他当了一名油漆工。薪水按正常算,五便士一小时。

巴林顿大约二十五岁,身高将近一米七七,高挑健壮。他少言寡语,除非是有人问话。他好像非常迫切地想去学他能够学到的一切本行业的知识。虽然他为人保守,但是也得让自己在工友中受欢迎些。不过,想让他参与到谈话中来简直难如登天。每到吃晚饭的时候,他总是抽烟,显然已是神游物外,对周遭一切则一概不知。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点起了自己的烟斗,坐在那儿东拉西扯。“买下这座房子的绅士和布料商斯威特有什么关系?木工工头佩恩问道。“他们是同一个人,”克拉斯回答道。“他以前是不是在镇政务会之类的地方待过?”“他在镇议会里工作几年了,”克拉斯说,“现在还在那呢。今年他当上镇长了,以前他也当过几次镇长。”“让我想想,”佩恩沉思着,“他娶了老格莱因德的妹妹,对吧?你知道我在说谁,就是水果商格莱因德。”“对,我想应该是的,”克拉斯说。“那不是格莱因德的妹妹,是他侄女,”杰克·林登突然插了句嘴。“我知道。我记得十年以前他们刚结婚那会儿,我在他们家干活。”“哦,对,我现在想起来了,”佩恩说,“她以前还管过格莱因德的一家分店呢,是不是?”“没错,”林登说,“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这事儿还引起了不少议论呢。大家都说,像斯威特这样的老光棍,谁也想不到他居然会结婚。在以前给他工作过的几个年轻妇女中间,这成了一桩奇闻轶事。”

关键的问题谈完以后,屋子里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现在这沉默被哈洛打破了。“这房子的名字真有意思,是不是?叫‘洞穴’。”他说”我很好奇他们究竟为什么给它起了这么一个名字。”“现在的名字都稀奇古怪的,”老杰克·林登说。“可是这样的名字通常是有某种意义的,”佩恩说。“比如,一个家伙赌赢了,赚到一笔钱,他们就会把自己的房子叫做‘赛马屋’或者‘纽马克特公馆’。”“有时候,园子里有一棵橡树或是樱桃树,人们就会把那个地方叫做‘橡树公馆’或‘樱桃小屋’。”“嗯,这幢房子的园子尽头有一个用来收集污水的化粪池,可能他们就是根据这个给房子起的名吧。”哈洛咧嘴笑了笑。

众人被这无伤大雅地玩笑逗乐了。笑罢,老杰克·林登突然说,“说起排水沟,我就想问问,他们到底拿它们来干什么。这房子现在这个样子根本就不能住人,至于这个该死地化粪池,就应该把它填了。”“就是要这样啊,”克拉斯说,”这里很快就会建新的排水沟了。它们能直接延伸到大路上,然后接到镇上的下水总管。”

在这一点上要怎么做,克拉斯知道的并不比林登多多少。但是他觉得,这个方案一定会被采用。他总是不停暗示别人他知道公司的秘密,这是个能够提高他在工人中的威望的机会,他不会错过。“那可要花不少钱啊,”林登说。“可不是嘛,”克拉斯说,“但是,对于老斯威特来说,钱不是问题,他有的是钱。你知道吗,他在伦敦经营着大宗批发生意。除了这里的这个,他的商店遍布全国。”

伊斯顿还在读报纸,他不明白这些数据编撰者究竟想要说什么。或许他们本身也没打算让别人了解吧。不过他还是觉得越来越愤怒,对各种外国人甚是憎恨,都是他们毁了这个国家。他觉得,现在是时候采取措施保护他们自己了。当然,这并非易事。他自己还没有看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更没有追踪过。最后,他大声地问克拉斯:“对于财政政策,你怎么看,克拉斯?”“不怎么看,我从来不为政治烦心,”克拉斯回答说。“顺其自然更好,”老杰克·林登十分明智,“妄议政治通常会引发激烈争吵,对谁都没好处。”

话音一落,另外几个工人就立马嘀嘀咕咕地表示赞同。许多人其实并不乐意在政治上进行争执。如果恰好有两三个人在这个问题上意见一致的话,他们可能会心平气和地谈论这件事,虽然他们也只是一知半解。但是,若是处在一个复杂的群体中,这个问题还是不提为妙。”财政政策”是保守党制定的,所以一些人对此表示强烈支持。也正因如此,另一些人对这些政策深恶痛绝。有些人沉浸在自己是保守派的幻想之中,而另一些人以为自己就是自由党。可是,他们之中大多数人什么都不是。他们对国家政事的了解少得可怜。

伊斯顿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抛出这么一个让人反感的话题。欧文从报纸上抬起头说:“你既然从不为政治烦心,那你能避免得了参加选举投票吗?”

没人回他的话,周围再一次陷入了寂静。然而,伊斯顿并没有因为自己遭到冷落而闭嘴。“好吧,我对政治也不是很了解,但是如果报纸上说得是实话,那我们确实应该关注一下,尤其在是国家快被外国人给毁了的时候。”“你要是相信那张该死的破纸上的话,那你才真是蠢。”哈洛说。《朦胧》是保守党的报纸,而哈洛是当地自由党俱乐部的成员,他这话把克拉斯激怒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他说,“你很清楚,国家现在都要被外国人给毁了。到超市里买东西,你四下看看就知道,他妈的一半以上的东西是从国外来的。他们能在我们这儿卖自己的东西,都是因为他们在这儿不用交税。而我们的东西在他们那里却要交不少,以此阻碍国外的货物进入他们的国家。所以现在是时候制止这样的情况了。”“听听,听听,”林登开口了。他经常对克拉斯的建议表示同意。因为克拉斯是工头,能在老板面前给别的工人多多美言,也能给他们穿小鞋。“都听到没,这就是我所说的群众的意见。”

其他几个工人出于同样的原因,也附和着克拉斯,但是欧文却轻蔑地笑了。“没错,我们国家确实来了不少国外的员工,”哈洛说,“但是他们买我们的东西比我们买他们的要多。”“现在你觉得自己懂得多了,是不是?,”克拉斯说,“那去年他们从我们这买的东西究竟比我们从他们那儿多买了多少?”

哈洛傻眼了。他这方面的知识并不比克拉斯多多少。他含糊不清地说了一些没有数据支持的东西,打算第二天再提供详细数据。“你就是我说的那种吹牛大王,”克拉斯不依不饶,“你话不少,但是一说到关键的地方,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为什么,就算在马格斯镇,”一直躺在碗柜上睡觉的索金斯被吵闹声惊醒了,“我们周围的外国人也是爆满。上个月我工作过的大酒店里,几乎所有的服务员和厨师都是外国人。”“对,”老乔·菲尔波特悲苦地说,“这里全是外国人,有意大利研磨工,还有卖栗子的小贩。昨晚我回家的时候还看到不少法国人在卖洋葱。没过一会儿,街上又来了两个,他们带了一头熊。”

欧文再也忍受不了这让人不安的消息了。但是与其他人所表现出来的愤慨不同,他笑了起来。他想,现在的形势真得很严峻了,允许外国佬从英国人的口中夺食真是个耻辱。这些人就应该被扔到海里去,真是该死!

这个话题还在继续,主要是克拉斯以及那些赞同他的人在说。他们中没有谁真正理解这个问题,没有谁会花哪怕十五分钟去研究这个问题。他们看的报纸全是针对进口货数量问题的报道,还说外国人正源源不断地蜂拥而至。说那些外国人的生活极度贫困,还报道了他们所犯下的罪行以及他们给英国贸易带来的损害。这些报道言语表达含混不明,扰乱人心,把它们的思想巧妙地植入大众心里,它们加剧了国人对外国人的歧视与敌对情绪。对于这些工人来说,那个被他们五花八门地叫做“财政政策”、“金融政策”或“财政问题”的神秘事物,就是一个反对外国势力的十字军。英国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贫困、饥饿和痛苦已经通过各种各样的形式侵入了成千上万的家庭,还有无数家庭正处于这些威胁之下。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那些该死外国人!所以,一定要打倒外国人,要夺了他们的工作,把他们赶出英国!把他们丢到海里喂鱼!如果不采取保护措施,这个国家迟早要完蛋,该死的。财政政策、金融政策或是财政问题,管它叫什么财政呢,只要是保护政策就行。所以,只有傻子才会在支持与否的问题上犹犹豫豫。这样简单明和事情根本就不用再三考虑,也没有考虑的必要。

这就是克拉斯和那些自诩为保守派的同伙得出的结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办法流利地读完一句话。他们不需要思考、学习或者研究任何东西。在他们眼中,外国人是敌人,是贫困与贸易萧条的根源。

这阵争论总算是过去了。欧文嘲笑他们说:“你们之中或许有人认为,上帝制造出这么多外国人是个错误。你们应该就这个问题开一个群众大会,通过一个决议,就说:“本次英国基督徒大会向至高无上的主提出严正抗议,抗议他造出如此多外国人,号召其即刻让那些庸俗之人经受苦难,以巨石压于其顶,让他们灭亡,让英国人一统天下。”

克拉斯很生气,但是他又想不到该怎么反驳欧文。欧文接着说:“不久前,你还说你不会为你口中的政治烦心,其他人也认为这么做不值得。既然你从来不‘担心’这些事情,那也就意味着你对它们一无所知;但是,你却毫不犹豫地对自己一无所知的事情做出如此清楚的评论。现在要是有场选举的话,你一定会为自己一无所知的政策投赞成票。你既然从不费心地去想谁对谁错,那你也没有权利发表任何意见。你没资格投票,大家也不允许你投票。”

克拉斯气极了。“我纳税了,我和你一样有权利发表意见。我为我自己喜欢的人投票,不需要你的允许,也不需要别人允许。我给谁投票,关你什么事情?”“跟我的关系大了去了。如果你给保护政策投票,你就在促进它的出台。如果它真像一些人所说的那样,是个灾祸,那我也得跟着遭殃。我得说,在你没有费心思弄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帮倒忙之前,你没有权利为一项可能给人民带来灾祸的政策投票。”

欧文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为了强调自己的言论,他激动地打着手势。“谁说我对错不分,”克拉斯被欧文的态度吓了一跳。他现在只看得到对方眼中的怒气。”我每周都看《亚拿尼亚》,也经常看《迷离日报》和《朦胧》,所以我还是知道点儿政治的。”“听听这一段啊,”伊斯顿打断了他,开始朗读手上报纸。他希望这样能够转移大家的注意力。“马格斯镇的巨大痛楚。数百人失业。789人需要慈善团体帮助。”“去年,工人阶级遭受了巨大的痛苦。不幸的是,种种

迹象表明,在刚刚来临的冬天结束之前,痛苦将会变得更加

严重。与去年同期相比,今年,得到慈善团体与类似协会救

助的人数大幅增长,但是向救助机构提出的申请却依然多如

牛毛。施粥处11月7号就已经开门了,比以往提前了半个月,

来领救济的男女老少比去年多了三四倍。”

伊斯顿停下了,读报对他来说着实不易。“救济措施还有很多,”他说,“已婚人士每天可得两先令,单身的一先令,那些连一便士都拿不出来的贫困家庭也能享受到1572夸脱的汤。还有一些别的措施。另外还有一个则:受苦受难的穷人先生:贫困人口正遭受着巨大痛苦,所以我代表救世军

社会服务部诚心请求援助。现在,已经有600余人晚上得到

了妥善安置。成百上千人已经找到了工作。每天午夜,伦敦

街头的流浪人士都能分到面包和汤。拯救失业人群的新作坊

已经建立起来了。我们的男人工作组,妇女儿童工作组、无

技能人员工作组和流浪人群工作组已经是该国在这些方面做

的最久,最大组织。现在,在圣诞节来临之前,我们急要大约1,0000英镑

的援助。若有需求,我们会给所有特殊部门及个人送去礼物。

您会对我们伸出援手,让我们的工作得以继续吗?请通过英

格兰银行法院街分行将支票寄给我。地址:维多利亚皇后街101号。附资产负债表、报告及

申请表。布拉姆韦尔·布斯。“哦,这不就是欧文口中的自由贸易能够带来的幸福和繁荣吗?”克拉斯揶揄道。“我可从没说过自由贸易能够带来幸福和繁荣,”欧文说。“嗯,你可能没准确说出这两个词,但你就是这个意思。”“我从来没说过这类东西。自由贸易我们已经进行了十五年了,如今许多人却还是多多少少生活在赤贫之中,成百上千人忍饥挨饿。有了保护政策,情况却依然这么糟糕。其他国家也有保护政策,然而,他们的人民却兴高采烈地来到这里赚口粮。自由贸易与保护政策唯一的不同就是,在某些情况下,一个可能比另一个要差一点儿。但是,作为改善贫困的方案,它们都没起到实质性作用。这是因为它们并没有触及贫困的根基。”“造成贫困的最大原因就是人口过剩。”哈洛说。“没错,”菲尔波特说。“老板只要两个人,结果二十个都去了,那么多人,工作肯定不够。”“人口过剩!”欧文叫起来,“现在的英格兰有千余英亩土地无人耕种。放眼望去,看不见一幢房屋,找不到一个人。法国的贫困是人口过剩造成的吗?爱尔兰的贫困是人口过剩造成的吗?过去五十年,爱尔兰人口已经减少了一半多,四百万人或死于饥荒,或被驱逐出境,但是他们还是没有实现脱贫。你是不是也觉得,有一半英国人应该被消灭!”

说到这儿,欧文猛烈地咳了一阵。他重新坐回了座位上。等不再咳嗽的时候,欧文拿出了手帕擦了擦嘴,继续听大家谈话。“喝酒是大多数人贫穷的原因,”斯莱姆说。

这个年轻人曾有一段奇怪的经历,他把这个过程叫作“信仰转变”。他曾经“改邪归正”,现在他总是怜悯地看待自己口中的“俗人”。他自己不是“俗人”,他不喝酒不抽烟,也不去逛剧院。他怀有一个不同寻常的想法,认为全面戒酒是基督教的基本教义之一。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条教义实际上是对基督教创始人的侮辱。“没错,”克拉斯对斯莱姆的说法表示同意,“许多人一喝酒就不干活了。还有一些哭穷的老板,他们一生都没干过什么活儿。到处都是新发明的机器,它们把一切都毁了。就算在我们这一行,也可以用机器贴壁纸。如今,他们又带来了粉刷机了。现在已经一台抽水机和一根橡胶软管,要是有了这些机器,只要两个人就完成原来需要二十人的工作了。”“另一个问题就是女人。”哈洛说。“现在,已经有成千上万的女人在工作了,这些工作本来都是男人的。”“我觉得教育也是重要原因。”老林登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教育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呢?”“没什么好处,”克拉斯说,“它就只会把一些愚蠢的想法灌输到人的脑子里,让他们懒得工作。”

巴林顿没有加入到谈话中来,他还是坐在那里静静地抽烟。听着众人一派胡言,欧文感到既鄙夷又好奇。他们真得蠢到无可救药了吗?是不是他们的智商还处在孩提时期?又或者是他自己疯了?“早婚也是一个原因,”斯莱姆说。“如果一个男人不能撑起一个家,那他就不应该结婚。”“婚姻怎么会致贫呢?”欧文不解地问。“不结婚的男人生活中一定不正常。你怎么不接着说,吃喝也能致贫呢?要是大家都不穿鞋,不穿衣服的话,那我们是不是就不穷了?男人要是穷到结不了婚,那他就已经是贫困户了。”“我的意思是,男人要先要有一定的积蓄,然后再结婚。我觉得,男人应该等有了房子以后再结婚。要是你有一份正常的工作,在建房互助会买套房并不是什么难事。”斯莱姆说。

大伙都笑了起来。“哎,你这该死的蠢货,”哈洛鄙夷地说,“像我们这样的工人只有一半时间有工作。说得轻巧,你是能一直在公司干,就算大家都没活干了,你也有工作。再说了,”他冷哼一声,“我们和‘煞星’可不是一路人。”“煞星”是拉什顿公司的经理,也是个工头。“煞星”只是工人们给他起的绰号之一,其他的绰号还有:“猎手”和“彼拉多”。“这是不可能的,”哈洛跟其他人使个眼色说,“他攒钱的这段时间里要干什么呢?”“哦,他能够战胜自我啊,”斯莱姆脸红了。“战胜自我,没错!”说完,哈洛和其他人都又笑了起来。“当然了,如果一个人尝试战胜自我,”斯莱姆说,“他可能会失败,但是也可能会获得上帝的恩赐,因为他与众不同。”“看在老天的份上,闭嘴吧,”哈洛不耐烦地说,“我们只是想吃个晚饭而已。”“我们去喝酒吧?”老乔·菲尔波特突然开口了。“听听,听听,”哈洛说,“真是个要命的话题,要是有人愿意付钱的话,我就是喝半品脱都没关系。”

乔·菲尔波特,大家都叫他老乔。他经常喝得酩酊大醉。他年纪并不大,也就是五十出头,但是看起来老多了。大概五年前他妻子就去世了,留下他孤苦伶仃一个人。他的三个孩子也在幼年时夭折了。斯莱姆提到了喝酒,这让他非常生气。他觉得,这就是直接针对他的。只可惜他现在头脑昏昏沉沉,没法操起棍子打人。虽然他知道欧文也是个禁酒主义者,但是他却只讨厌斯莱姆。“我们没必要讨论喝酒和懒惰的问题,”欧文失去了耐心,“它们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问题在于,大多数滴酒不沾,辛勤工作的人却长期处于贫困之中,究竟原因何在?如果能够用魔法将所有酒鬼懒汉,技术拙劣,不称职的工人都变成清醒、勤劳、老道的工人,以现在的条件,我们的处境将会更加糟糕。因为眼下工作严重不足。那些人都来竞争工作的话,毫无疑问,我们的工资就会缩水,工作也会更稀缺。凡是说喝酒、懒惰或技术差造成贫困的,都是那些发明、使用机器的自私家伙,他们只关心如何能保住现有的形势,不让我们找到造成现在这种情况的原因。”“呵呵,如果我们说的都不对,”克拉斯嘲笑说,“那你跟我们说说,这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或者你知道怎么改变这种情况?”哈洛向其他人挤眉弄眼的。“当然,我想我知道原因,”欧文说“而且我也知道怎么改变——”“这永远改变不了,”老林登说。“我觉得大家说的都没道理。世人总有贫富之分,一直都是这样。”“我说就嘛,”菲尔波特这个人,除了喜欢妄想,另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希望天下太平。他讨厌为任何事情站队。“像我们这样的人没必要为政治烦恼,更没必要争吵。投票给谁不给谁,谁入选谁不入选又能怎么样呢?他们都他妈一样,只会自己的利益着想。你们争得面红耳赤又如何,又改变不了什么。担心这个一点用也没有。我们最应该做的还是做好自己的事,让自己开心儿,多为大家做点儿好事。生命那么短暂,哪有时间争吵,我们很快就死了。”

长篇大论以后,聪明的菲尔波特漫不经心地端起果酱瓶举到嘴边。刚想喝一口,他突然想到,里面装的是茶不是酒,又放下了。“我们从头说,”欧文没理会菲尔波特的插话。“首先,你们觉得贫困是什么”“嗨,当然是没有钱了,”克拉斯有些不耐烦。

其他人轻蔑地笑了起来。很明显,他们都觉得这是个蠢问题。“呃,这样说当然没错,”欧文说,“世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但是钱本身并不是财富,其实它什么用也没有。”

说到这儿,大家又发出一阵嘲笑。“假如,船舶失事后,你和哈洛流落到荒岛上,你除了一袋子金币以外什么都没有储备,而哈洛却有一桶饼干和一桶水——”“把它换成啤酒。”哈洛哀求道。“那你们两个谁是富人?你还是哈洛?”“但是我们不在失事的船上,也没有流落荒岛啊,”克拉斯很不屑。“你的理由真是糟透了。你不能用这样的蠢事举例。假设的事情不可能成真,我们要听实在的。”“听见没,听见没,”老林登说,“我们想听点合理的。”“那你觉得贫困是什么?”伊斯顿问。“我所说的贫困是指,人们不能保障自己在文明社会中的正当利益,不能满足其基本需要,不能过舒适、快乐、精致的生活,不能进行休闲与阅读,不能去剧院,不能听音乐、度假、旅行,没有幸福美好的家庭,不能衣食无忧。”

大家都笑了。这话也太蠢了。像他们这样的人怎么会过上这样的生活!大家都怀疑,欧文是不是疯了。这个男人,现在简直就像发情的野兔。“如果一个男人只能满足其家庭生活的基本需求,那这个家庭就是贫困家庭。因为他们不能享受到文明带来的好处,就跟野人差不多。野人也比他们强,至少野人不知道自己都被剥夺了什么。我们所说的文明,就是自我们的先祖以来,一代代传承下来的知识积累,是人类几千年来勤劳与智慧的结晶。它不是某一个阶级的劳动成果,而是人类共同的遗产。世间每个孩童,无论聪明还是愚笨,健全还是残缺,与其同伴相比,无论他超前还是落后,至少有一件事,他们是彼此平等的——他们都是所有先辈的继承者之一”

听了这话,有些人开始怀疑欧文到底是不是疯了。能说出这番话,他肯定是个聪明人,但是这些好像是从书中看来的。许多人一点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这样,”欧文说,“我们不仅被剥夺了遗产,享受不到文明社会的好处,就连我们及孩子的基本需要都没办法满足?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一切都是由劳动者创造的,我们把一切都奉献给了工作,所以,我们应该得到全部的劳动所得。”

其他人依然保持沉默。哈洛想到了人口过剩理论,最终却没有说。克拉斯本来就没想到什么好点子来挽回自己的面子,于是他只好默不作声。他本想抬出抽水泵和橡胶软管来,最后却放弃了。毕竟,他认为,和欧文这样的傻瓜争论没什么好处。

索金斯闭上着眼睛假寐。

菲尔波特却突然紧张起来。“事情变成现在这样,”欧文继续说,“我们不仅享受不到文明的好处,反而活得连奴隶都不如。如果我们是奴隶,奴隶主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会让我们填饱肚子——”“哦?我可不这么认为。”林登粗暴地打断了他。很明显他已经听得不耐烦了,有些生气。“你可以这么说自己,但是我告诉你,我是绝对不会当奴隶的。”“我们也不当,”克拉斯非常坚定。“那些人要是愿意被叫做奴隶,那我们就遂了他们的愿。”

这时,走廊上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老煞星来了!要不然就是老板亲自来了!克拉斯赶紧拿出自己手表。“天啊!”他倒吸一口凉气,“已经一点四分了!”

林登赶紧拿起一对梯子,提着它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索金斯仓促地站起身来,从围裙兜里拿出一张砂纸疯狂地打磨着厨房的门。

伊斯顿也丢下报赶忙站了起来。

男孩也把《罪恶编年史》塞进了裤兜里。

克拉斯冲到桶边,赶快拿起刷子搅动污浊的白灰。白灰发出的臭味非常刺鼻。

众人惊慌失措,好像是被当场抓获的犯罪份子。

门开了,原来是邦迪回来了。他已经订好了票。第二章宁录:上帝面前的英勇猎户

亨特先生是光明教堂里的教会会友,还是主日学校的主管,大家当面称他一声“亨特先生”,可背地里,他手底下的工人却称他“煞星”或“宁录”。他是公司的经理,也是工头,他的名片上写着:拉什顿公司马格斯镇建筑工,装修工,总承包商葬礼布置人员负责房产一般性维修的评估质量一流,收费合理。

这里虽然还有几个副工头,也就是“二把手”,不过做主的还是亨特。

亨特又高又瘦,弯腰驼背,瘦骨嶙峋,衣服总是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他的腿细长,肥大的裤子像袋子一样堆在身上,形成不少难看的褶子。他走路稍微有点内八字,还长了一双大平足。他的胳膊太长了,就算他个子高,胳膊也显得很长。那双又大又瘦的手,皮肤粗糙,骨节宽大。跟往常一样,他疯狂地骑车赶到这里,然后把圆顶礼帽摘下来,掏出一个红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的前额又高又窄,鼻子又肥又大,状似鹰钩;鼻孔两侧各有一道深深的凹陷,一直向下延伸至胡须处。只有当他大吼着要工人加把劲的时候,那两道凹陷剩下的部分才能看到。他的下巴出奇得长,一双淡蓝色的小眼睛,眼距很近。眉毛又稀又淡,几乎看不到,眉心处还有道深深的疤痕。褐色的头发浓密粗糙,长可及肩;小小的耳朵紧贴头皮。要是有人给面容枯槁的他画像的话,肯定会发现,他脸部的轮廓就像个棺材盖。

他和拉什顿一起工作已经有十五年了。他几乎是在拉什顿开始经商的时候就已经和他一起了。那时,拉什顿的公司还没成立,但拉什顿意识到,自己需要找一个能干苦力,还能给自己跑腿的副手,那样一来,他自己就能抽空处理更多简单又赚钱的事情了。当时的亨特只是一名熟练工人,他已经开始独立工作了。于是拉什顿公司就以每周两英镑的薪酬雇用他当工头,还许诺完工后给他1%到2%的收益。说实话,这样的待遇真的不差。亨特答应了,他放弃了自己经商的念头,全身心投入到这份工作中来。等到预算做出来以后,亨特就要评估,还不辞劳苦地算出大致花费;要是项目中了标,他还要进行监管,同时还算计着如何偷工减料。如果可以的话,用泥浆代替砂浆,该用水泥的地方用砂浆,该用铅板的地方用锌板,该用清漆的地方用熟油,该漆五层的地方漆三层。他就喜欢偷工减料。要是看到什么事情圆满完成,他就不开心。就算把工程做好了用的钱反而少,他还是会偷工减料。这样他就开心了,因为他想让别人觉得失望。要是有工程师监督工作,这个老煞星就会笼络他们,吓唬他们;要是他发现这两招都没用,他就会监视,驱使,恐吓工人。他那贪婪的目光还瞄准了新工作,又长又红的鼻子总是凑向镇子上的所有房地产经纪人,想从他们那里打听打听,最近有没有易主或闲置的房子,以便看看新业主是谁,看看人家需不需要人改建或翻修。他还与不少照顾病人的女佣和保姆保持着私底下的交易。等到那些可怜人过世了,他就让她们第一时间通知他,然后再向那些刚失去亲人,感情遭受重创的人推荐拉什顿公司。仔仔细细地打听这个可怜人家的经济状况之后,他常常会设法溜进悲伤的人家,甚至跑到死者的灵堂上去推销,以便扩大拉什顿的生意,赚他那卑鄙无耻2.5%的分成。

大家都觉得,都是因为老煞星奴役、驱使工人,还图谋不轨,坑蒙拐骗,所以工人们的工资才会被降到最低。他们的孩子吃不饱穿不暖,未成年也得出来做工,因为他们的父亲挣不来足够的钱养活他们。

十五年了!

现在,亨特意识到拉什顿才是在生意中占了大便宜的人。一开始是他把这个最有危险的竞争对手给收买了,十五年后,经历了这么多辛苦,生意终于见了起色。这主要是得益于亨特的勤劳奉献,不择手段和奸诈狡猾,可好处却都成了拉什顿的。亨特不过是个员工,也和其他人一样会轻易地被解雇,而他们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是提前一周拿到解雇通知,而别人是提前一小时。薪水呢,也只是比他刚进公司的时候高那么一点点。

十五年了!

亨特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尽管他觉得,自己还身体硬朗,也做好了思想准备,可是他还是没有办法开始自己的生意。因为他没有攒够钱。要是拉什顿现在立马把他解雇了,他也当不了学徒了。他年纪大了。再说,他对拉什顿公司怀着很高的热情,为了钱他近乎疯狂,早已激起了对手公司对他的憎恨,他们根本就不会雇用他。就算他们肯要他,他自己也不肯和那些被他统治,受他压迫的工人站在同一立场。所以,亨特就跟那些工人怕他一样害怕拉什顿。

老煞星站在众人面前,用解雇,用他们的老婆孩子没饭吃吓唬他们。拉什顿就站在他身后。拉什顿常常压榨他,迫使他拼命工作给公司多赚钱,还说要给他个小领导当当。

那天下午,亨特来到克拉斯等人工作的房间,要进行一场战略行动。他一直站在路边,以免被屋子里的人看到。当他走到距离大门口约一百米的地方时,他从自行车上下来了。这有一段上坡,他艰难地推着车子往上走。天气寒冷,他口里都呼出白气来了。他看到路边有几个男人在闲逛。这五个人里有他的熟人。他们给他干过几次活,不过现在都在找工作。其中三个人站成一堆,另外两个分开站着。看起来他们互不认识,和其他三个也不熟悉。站成一堆的三人离亨特最近,等他一到那儿,其中一个立刻就走到他跟前了。“下午好,先生。”

亨特没说活,哼了一声,继续向前走。那人就跟了上去。“需要人吗?”“已经招满了,”亨特边说边走。那人不死心,继续跟,像个乞丐一样。“一两天的临时工呢?”“想都不要想。”亨特说,“你想去也行,但我们不缺人。”“谢谢了,先生。”那人说完又回到了朋友身边。

这时,亨特离另外两个人还有几米。其中一个也过来跟他搭讪。他觉得,这次好像没什么工作机会,但是说上两句也无妨。另外,他这也是孤注一掷,想碰碰运气。他现在已经失业快一个多月了。总之,这个夏天非常漫长。有时候,他在一家公司干半个月,然后一个星期都无事可做,再给另一家公司干三个星期或一个月,然后走人。就这样循环下去。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份了。去年冬天,他家欠了债。这本来是正常的事情,但是夏天就业不怎么样,结果,他们不能像往年一样把冬天欠的债还了。今年他们还能不能借到钱过冬还不一定呢。今天早上他老婆让女儿去杂货店里赊点黄油,但是店主说什么也不让小姑娘拿走东西。所以,虽然他知道没什么希望,但还是走到了亨特跟前。

这次,亨特停了下来。他爬坡爬得直喘气。“下午好,先生,”亨特没有理会他的问候。他没空。不过,这个男人并不介意,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反应。“需要人手吗?”

亨特没有立马回答他。他还没喘过来气呢,并且还在想他今天早上的计划。他很想实施那个计划。他已经等了很久,一直在等时机成熟。现在,拉什顿公司几乎是马格斯镇唯一一家有工作机会的公司了。外面却有不少好工人没有工作。对,就是现在,机会来了。如果这个人同意的话,那他一定会给他一个新的开始。亨特知道,这个人是个好工人,他以前在拉什顿公司干过。为了让他进来,亨特可以让老林登和其他工资高的人给他让位,反正找个理由开了他们不是什么难事。“嗯,可能没有,纽曼,我们的人满了。”亨特迟疑了一会说。

亨特不再说话,他等着那人再说点什么。他没有看着纽曼,只是弯下腰,烦躁不安地摆弄着自行车零件,好像要做调整。“今年夏天情况真是太糟了,”纽曼接着说,“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糟糕的情况。要是能找到工作我就高兴死了,哪怕是只干一周也好啊。”

大家都没说活。过了一会,亨特抬眼看了看他,又低下了头。“嗯,我可能,也许能够让你干两天,”亨特说,“你可以去这儿干,”他朝着工人们干活的房子点了点头。“明早七点,价格你清楚吧?”纽曼连忙跟他道谢。这时,他又说:”六个半便士吧。”

亨特既然这么说了,那减薪就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了。纽曼要是明白其他人就算降薪也会去干这份工作,那他也很有可能去干。

纽曼非常吃惊,他犹豫了。他还从来没有接过廉价活。他宁愿挨饿也不愿意那样做。但是,现在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已经是捉襟见肘,如果他拒绝了这份工作,他可能没有办法马上找到另一个。他想到了家庭,想到了家人。他们已经欠了五个月的房租。上周一,收租的人明里暗里告诉他们,房主已经等不下去了。不止这些,如果他找不到工作的话,他们一家人怎么活呢?这天早上他自己都没有吃早饭,只喝了一杯茶,吃了一点干面包。这些念头一齐涌入他的脑海,但他还是犹豫了。亨特准备走了。“好吧,如果你愿意来的话,明早七点到这儿来吧。”看到纽曼还在犹豫,他不耐烦地说:“你到底来不来?”“好的,先生。”纽曼答应了。“很好,”亨特殷勤地说,“我会叫克拉斯给你准备个工具包的。”

他亲切地向纽曼点了点头,可是纽曼却像犯了罪一样赶快走了。

亨特继续向前走去。他开心极了。第五个人一直在旁边等着,见他过来,连忙迎了上去。等他走近,亨特发现这人他也认识。今年夏初他还为拉什顿工作过,但是出于个人原因他后来离开了,在言辞上还触怒了亨特。

亨特见了他很开心。他料到那件事情发生后,这个人现在却不得不回头求他给他工作,他现在一定很痛苦。“需要人手吗,先生?”

亨特好像在考虑。“我觉得应该还能要一个人,”他最终开口了。“但是你却不一定能去。你好像并不在乎自己有没有工作。你太自由,别人还没说你两句你就走人了。”

那人没说活。“你要知道,我们是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的,”亨特继续说,“如果我们鼓励别人都跟你一样,那他们永远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说着,亨特继续向前走去。

离大门大概三十米处,亨特小心地把车靠在园子的篱笆上。院子里的常青树正好把他挡了个严实,即使有工人往外看,也发现不了他。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柱那儿,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看看有没有人偷懒、说话或抽烟。他只看到了杰克·林登一人。他正在用浮石沾水打磨着大厅的门。亨特悄悄地打开门沿着花园小径旁边的草地慢慢地向前走。他打算悄悄地溜到前门,不让人看见,以免林登给里面的人报信。他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屋里。他没和林登说话。因为只要一开口,其他人肯定知道他来了。他偷偷地潜进了房间,但是让他失望的是大家都在认真工作。这时他突然发现楼上有间房的门是关着的。

老乔.菲尔波特在里面干了一天活儿。他一直在铲天花板上的涂料,用宽刃平顶的剥离刀铲墙纸。虽然房间不大,但是老乔还是要费不少功夫。因为房顶上有两层没有清理干净的白灰,墙纸也有好几层。屋里还有一层上过漆的护墙板,这增加了铲墙纸难度。为了把这层板拆掉,必须要用强碱水狠狠地把它泡上几次。尽管乔万分小心,还不免沾到手指上。结果他的手指甲都烧伤褪色了,周围的肉也开裂流血了。但是他还是要把护墙板弄下来。他一点也不介意自己的伤。他的右臂和肩膀已经因为长时间的伸拉而酸痛不已,右手也被剥离刀的刀柄磨出了一个硬币大小的泡。

把所有旧墙纸铲下来以后,乔把墙冲洗了一下,把墙纸扫到一起,堆在了屋子中间。然后用泥刀在木板上拌了点水泥,把墙缝、墙洞还有天花板上的缝隙和洞都封上。过了一会儿,他累了,想休息一会,抽口烟。于是,他把房门关上,还用一对梯子把门挡住。房间里有两扇窗户,他把窗户敞开散散烟味。做好这些防突袭的措施以后,他站在梯子最上面,靠着门坐下来休息。橱柜触手可及,那里藏着一品脱啤酒,现在他终于可以好好犒劳自己了。深深地闷了一大口酒以后,他小心地把瓶子放回橱柜顶上,静静地抽起烟来,他对自己说:“这我才算是赚回来一点儿啊!”

不过他手里还拿着泥刀,以防有人突然闯进来。

菲尔波特大约五十五岁。他没穿白夹克,身上只围着一个打着补丁的围裙。他身上的裤子很旧,上面沾着涂料,裤脚也破破烂烂的,脚上还穿着双打了不少补丁的破靴子。马甲有一部分没被围裙罩住,上面也有星星点点的干涂料。他还穿了件花哨的衬衫,衬衫的假领子上也已经斑斑点点了,其中一侧领子还从马甲的开口处伸了出来。头上带着一顶很重的破帽子,上面也有油漆印子。他很瘦,还有点驼背,虽然只有五十多,可是看上去却老多了,他已经早衰了。

他还没有歇息五分钟,亨特就来了。他轻轻地转了转门把手。菲尔波特赶紧放下自己的烟斗,站起身来开门。等亨特进来以后,他又把门关上,爬上梯子继续铲墙纸。亨特怀疑地看了看他,想着刚才门怎么关了。他吸了吸鼻子,想从空气中嗅出一丝丝烟味。要不是他感冒了的话,他一定能发现点什么。但是就算闻不出什么来,他也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即使克拉斯总在他跟前说菲尔波特的好话,他还是对他不满。“我可不喜欢有工人关着门干活,”他说,“那会让我觉得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你开着门照样也可以干活。”

菲尔波特嘟囔了一句开关都一样,然后从梯子上下来,把门打开了。亨特没说别的出去了,又在房子里溜达起来。

欧文也在这一层工作。他正在窗边拿着喷灯把那些鼓泡开裂的油漆烫掉。

干这个活的时候,煤油灯的火焰要直接喷在老化的油漆上,等油漆软化了再用凿刀或钩形刮刀把它铲去。房门半开着,欧文需要把顶窗打开,通通风,因为屋里的全是难闻的煤油灯味儿和烧过的油漆味。屋里还很潮,天花板上全是水渍,墙也被泡脱皮了。老旧的墙纸已经被泡透了,在屋子中间堆成一堆。

正干活的时候,他突然感觉有人进来了。欧文四下看了看,发现房门大约开了六英寸,从门缝处探过来一颗脑袋,戴着一顶小圆帽,面色苍白,下巴宽大,大鼻子红红的,两撇小胡子向下垂着,一双眼睛又小又近,贼眉鼠眼的。这张幽灵一样的脸专心地看了欧文几秒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屋里又剩下欧文自己。欧文吓得都快把手里的油灯扔掉了。这张鬼一样的脸总算不见了。欧文觉得自己的血都直往脑门上涌。他气得直发抖,真想冲到楼道里,把油灯扣到亨特的脸上。

与此同时,亨特站在欧文的门口想着什么。明天必须得有人走,好给便宜工人腾位置。他希望自己能抓住一个干其他事的人,好以此为借口把他开了,但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了。那要怎么办呢?他想让林登走人。他年龄大了,用处不比以前了,但是这个老人前前后后已经为公司干了不少年,亨特觉得没有正当理由没办法赶他走。说实话,他真不值那么多工资,像他那么大年龄的人,一小时七便士已经是一笔大钱了。事情就是这么没道理,不管有没有借口他都必须走人。

亨特又悄悄地下了楼。

杰克·林登今年大概有六十七岁了,但是和菲尔波特还有其他工人一样,他也很显老。他一生都在辛苦劳作,却常常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他生活在文明社会,可这文明社会的好处他却一点儿也没捞着。不过,对于这一点,他也未曾自知,也从来没想过要享受这些。他一直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是没资格享受的。他自称是个保守党,相当爱国。

布尔战争刚开始那会儿,林登还是一个狂热的沙文主义者,但是自打他那当后备军的儿子生病冻死在前线以后,不知怎的,他的热情就消退了。当兵的儿子走了,他把自己妻子和两个孩子留给父亲照顾了。当时,那两个孩子一个四岁一个五岁。自从他儿子死后,他的妻儿就和其他老人在一起生活。儿媳靠着给人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偶尔能换点零钱,但主要还是依靠她公公养活。尽管老人也很穷,但他还是很高兴地把他们留在身边。林登妻子晚年时身体非常虚弱。听到儿子死亡的消息以后,她受了很大打击,时时刻刻需要有人陪在身边。

亨特下楼以后,林登还在前门那里忙活。于是这个老煞星就看了他几分钟,然后大声说:“你打算弄这些门弄多久?你怎么还不给它们上色?今天早上我来的时候你就已经在那弄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在那里玩一玩浮石就能赚到钱了?赶紧把活干完!你要是不想干的话,我很快就找别人来干!我已经观察你很久了,做事磨磨叽叽,你要知道,你是耍不了我的。外面比你干得好的人多的是,要是你今天干的活儿没有你之前干得多,那我们就算再忙,也把你开了!”

杰克吓得直哆嗦。他想争辩,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如果他是奴隶的话,不能让自己的主人满意,那主人一定会把他绑在树上狠狠地抽他。不过亨特不会这么做,他只会把他的口粮抢走。杰克怕极了。他的饭碗会被端走啊!想说的话就这样卡在了嗓子眼里,最终他说:“我一定会把这里的活干完的,先生,接着就刷漆。”“我说的不是你要干什么,而是你什么时候干完!”亨特大叫着,“我不想听到任何反对的理由和借口。你要么就动作快点,要么就别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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