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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3 21:2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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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克莉丝汀·汉娜,织羽(译)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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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爱而行

为爱而行试读:

01

8-03-01ISBN:9787220101540本书由四川文轩在线电子商务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再一次,献给本杰明和塔克

敬挚友:霍莉和杰拉德,马克和莫妮卡,汤姆和洛瑞,梅根和凯尼,还有史蒂夫和吉尔。

最后,特别感谢琳达·迈罗,感谢她超越职责的额外努力。01

西端镇的大街小巷在这个意外晴朗的日子里挤满了人。全镇的母亲都站在敞开的门口,手搭凉篷看着她们的孩子玩耍。人人都清楚不久以后——可能就在明天——浓稠的云雾就会腾空而起,遮天蔽日,雨水将再次倾泻而下。

毕竟现在是五月,还是在美国西北方。这个月一定会下雨,就像鬼魂一定会在十月三十一日上街,大马哈鱼一定会从大海洄游。“肯定很热。”坐在流线型黑色敞篷宝马驾驶座上的康兰说。这是近一个小时来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在努力搭话,就这样。安吉应该回应几句,也许该说说正开花的美丽山楂树。可即便她有这想法,也累得没有说。短短几个月后,那些小小的绿叶就会蜷缩发黑,在寒夜中褪尽光彩,飘落在地,无人知晓。

你这么看待它时,发觉时光飞逝,提它还有什么意思?

她凝视窗外的家乡。这是几个月来她第一次回来。虽然西端镇离西雅图只有一百二十英里,但那距离最近在她看来变长了。她有多爱她的家人,就有多难离开自己的房子。在外面的世界里,到处都有小宝宝。

他们开进镇子老区,维多利亚式的房子一栋接一栋地矗立在一块块小草坪上。巨硕的茂盛枫林遮蔽了街道,在柏油路面投下错综的网纹。70年代时,这片街区是城镇的中心。那时候到处都能看到孩子们骑着三轮童车或施文牌自行车从一栋房子跑到另一栋房子。那时候每周日在教堂礼拜后都有街区聚会,每个后院都有孩子结队玩“红色流浪者”。

从那时到现在的这些年来,这片地方已经变了样,老城区陷入沉寂,年久失修。洄游的大马哈鱼减少,木材产业经受重创。曾经靠地吃地靠海吃海的人们被撇开,被遗忘;新来的居民扎堆盖起房子,用他们砍倒的树木为小区起名。

但是在这里,在这片小小的枫林街区里,时间停滞不前。这片街区的最后一栋房子看起来就跟它四十年前一模一样。白色油漆纯白完美,苍翠草地齐整闪亮。这片草坪不允许任何杂草生根发芽。安吉的父亲四十年来都维护着这栋房子,它曾是他的骄傲与欢乐。每个星期一,在家庭餐馆辛苦工作了一个周末以后,他会投入整整十二个小时来修整家和花园。在他去世以后,安吉的母亲试图保持这种惯例。它变成她的安慰,变成了她与那个爱了快五十年的男人之间的联系,每当她劳累疲倦时,总是有人等着帮一把手。妈妈经常提醒她们,总会有人帮忙就是养了三个女儿的好处。她号称这是她挺过了她们青春期给她的报偿。

康兰靠向路边停车。车顶篷悄声归位时,他转身看向安吉,“你确定自己应付得来?”“我都在这了,不是吗?”她终于转身看着他说。他已经筋疲力尽,她看到他的蓝眼睛中闪过一丝疲倦,但知道他不会再说什么,不会再提任何可能会让她想起几月前失去的宝宝的事。

他们就这么坐着,肩并肩地陷入沉默。空调发出轻柔的嘶嘶声。

如果是以前的康兰在这时早就倾身过来吻她,跟她说他爱她,寥寥几句温言软语就能拯救她,但这些天它们已经不再能安慰人了。他们曾经分享的爱意如此遥不可及,就像她的童年时光一般褪色消失。“我们可以现在就走,就说车坏了。”他说着,试图变回从前那个人,那个能逗妻子笑的人。

她没有看他,“你开玩笑吗?他们全都觉得我们已经为这辆车花了太多钱。再说,妈妈已经知道我们来了。也许她嗓门大得能跟死人说话,但她耳朵尖得像只蝙蝠。”“她在厨房忙着为二十个人做上万个奶油甜馅饼。你的姐姐们打从进了门话就没有停过。我们能趁乱逃走的。”他笑着说。一时间感觉他俩之间一切都回复如常,仿佛车里并没有什么幽影。她希望这份轻松能保持下去。“莉薇已经煮好了三份砂锅菜。”她嘀咕道,“蜜拉大概钩好了一张新桌布,还给我们所有人做了配套的围裙。”“上周你有两场推介会和一个广告拍摄。不值得浪费时间做菜。”

可怜的康兰。结婚十四年了,他还是不懂德萨利亚家的动力。烹饪不仅仅是工作或爱好;它是某种货币,而安吉一文不名。她的爸爸,她崇拜的人,曾经很爱她不会做饭这一点。他把它当作成功的勋章。作为一个来到这个国家时口袋里只有四美元的移民,他靠喂饱其他移民家庭为生,于是很骄傲自己的小女儿能够靠头脑而不是双手赚钱。“我们走吧。”她说,不愿再想起爸爸。

安吉下车绕到后车厢。后车厢静静打开,露出一个窄窄的纸板箱。纸箱里有个太平洋甜点公司出品的奢华特浓巧克力蛋糕和一个好吃到死的柠檬馅饼。她伸手拿起箱子,知道会有人说到她在烹饪上的无能。作为幺女——家里的“公主”,当姐姐们在厨房忙碌时,她被允许去做装饰工作或者聊电话或者看电视。无论她的哪个姐姐都从不会让她忘记爸爸是怎么没心没肺地宠坏了她。她的姐姐们成年后仍然在家庭餐馆工作。那是真正的工作,他们总是这么说,不像安吉的拍广告生计。“来。”康兰挽起她的胳膊。

他们走上水泥步道,路过圣母玛利亚喷泉,走上台阶。一尊基督雕像站在门边,张手迎客。有人往他手腕上挂了把伞。

康兰敷衍了事地敲了敲门,就把门打开了。

屋里闹腾着各种声响——响亮的说话声,孩子们在楼梯跑上跑下,冰桶被倒满,欢声大笑。门厅里每件家具都掩埋在一层衣服、鞋子和空空的食品盒下。

房间里堆满孩子玩的各类游戏。糖果土地是给小孩子玩的,疯狂八叠板是给大些的孩子玩的。她最大的外甥詹森和外甥女莎拉正用电视玩任天堂游戏。安吉一进门,孩子们尖叫着朝她蜂拥而来,所有人都同时开口争抢她的关注。从他们记事起,这位姨妈就是会坐到地上玩当时最“潮”的玩具的那个人。她从不关掉他们的音乐也不会说哪部电影不合适。被人问起时,他们都说安吉姨妈“很酷”。

她听见身后的康兰在跟蜜拉的丈夫文斯说话,听见他们倒了一杯饮料。她轻巧地穿过孩子堆,沿着门厅走向厨房。

她在门口停下。妈妈正在厨房正中的超大案板上擀着生面团。面粉蒙住她半张脸,撒上她的头发。她的眼镜从70年代一直用到现在,茶托一样大的镜片放大了她棕色的双眼。汗珠聚拢在她眉上,滑到沾着面粉的双颊,滚成一滴小小的面糊落在她胸口。爸爸离世后的五个月里,她瘦了很多,也没有染头发,如今发色如雪。

蜜拉站在炉前,把汤团滴进一罐开水。她从背后看起来就像个年轻女孩。即使生过了四个孩子,她还是那么瘦小,简直像只小鸟。自从常穿她十多岁女儿的衣服,她开始显得比她四十一岁的年纪年轻了十岁。今晚,她的黑色长发束成辫子,几乎垂至腰际。她穿着低腰黑色喇叭裤和绞花红毛衣。她正在说话——这并不意外,她总是在说话。爸爸常开玩笑说他的长女听起来就像个高速搅拌器。

站在左边的莉薇正切着新鲜的马苏里拉干酪。穿着黑丝紧身裙让她看起来像支圆珠笔。唯一比她的鞋跟还高的就是她吹得蓬起的头发。很久以前,莉薇匆匆离开西端镇,相信自己能当一名模特。她一直待在洛杉矶,直到每次面试都伴随着一句“现在可以请你脱衣服吗?”为止。五年前,就在她三十四岁生日之后,她回家了,带着没有成功的苦涩、努力过后的失败,拖着两个年幼的儿子,家里人谁也没见过孩子的父亲。她在家庭餐馆里工作,但她并不喜欢这样。她把自己看作是困在小镇里的大城市姑娘。现在她结婚了——又结婚了;一场上周在拉斯维加斯爱情教堂草草完成的婚礼。每个人都希望那个萨尔瓦托·特拉伊纳——排在幸运数字三的那位——能最终带给她幸福。

安吉笑起来。她在这个厨房里与这三位女性共度过那么多时光;不论她变得多老,也不论她的生活去往什么方向,这里一直都是家。在妈妈的厨房里,你既安全又温暖,并被好好地爱着。虽然她和她的姐姐们选择了不同的生活,还总想过分干预彼此的选择,但她们就像一股绳子上的线。当她们团结一致时,坚不可摧。她需要再次成为其中一分子,她已经独自哀伤太久了。

她走进厨房,把纸箱放到桌上:“嗨,各位。”

莉薇和蜜拉冲过来,把她塞进一个满是意大利辣椒和药店香水味的拥抱。她们紧紧地抱着她,安吉感觉有泪水沾湿了脖子,但除了“你回家了真好”,她们没说别的。“谢谢。”她最后紧紧抱了两位姐姐一次,转向已经张开双臂的妈妈。安吉靠近这温暖的怀抱。妈妈一如既往地闻起来像百里香、“禁忌”香水和水网发胶。安吉少女时的气息。

妈妈把她抱得那么紧,安吉不得不吸了口气。她笑着想退开,可妈妈仍抱住她。

安吉立即僵住。上一次妈妈把安吉抱得这么紧时,曾小声告诉她:“你要再试试。神会再给你一个宝宝。”

安吉挣脱了拥抱。“别提。”她试图微笑。

她笑出来了——只是个无声的恳求。妈妈伸手去拿帕尔马干酪刨丝器,说道:“晚饭好了。蜜拉,把孩子们带去饭桌。”

能舒服坐下十四个人的餐厅今晚坐了十五个人。从故国带来的古老桃心木桌是没窗户的大房间的中心舞台,房间糊着玫瑰色与酒红色的墙纸。华丽的木制十字架挂在墙上的耶稣像旁。大人和孩子挤坐于桌边。迪恩·马丁在另一个房间歌唱。“让我们祈祷。”等到人人都坐下以后,妈妈说道。屋里并没有立即安静下来,于是她伸手敲了一记弗朗西斯叔叔的头。

弗朗西斯吃了一惊,闭上眼睛。人人都有样学样,开始祈祷。他们的声音汇合起来:“祝福我们,主啊,祝福您的恩赐,我们将领受您的恩典,奉主基督之名祷告。阿门。”

祷告一说完,妈妈迅速站起身举起酒杯。“为萨尔和奥莉薇亚敬一杯。”她的声音发抖,嘴唇打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祝酒是男人做的。”她突然坐下。

蜜拉按了按妈妈的肩膀,站起来。“我们欢迎萨尔加入我们的大家庭。祝你们能有妈妈和爸爸那样的爱。祝你们有充实的橱柜和温暖的睡房,有——”她顿住,嗓音放轻了,“——许多健康的宝宝。”

这时本该回应笑声和掌声,以及酒杯的叮当作响,如今却一片沉默。

安吉猛吸一口气,抬眼看向两位姐姐。“我没怀孕,”莉薇马上说,“不过……我们在努力。”

安吉想要微笑,可这笑容虚浮微弱,谁也骗不过。人人都瞧着她,不知她怎样接受家里再多一个宝宝。所有人都那么努力不要伤害她。

她举起杯子。“敬萨尔和莉薇。”她说得很快,希望她的泪水会被当作喜极而泣,“祝你们有许多健康的宝宝。”

谈话得以继续。饭桌上一片嘈杂,叉子叮当作响,刀子划过瓷盘,笑声阵阵。尽管这一家子每个假日都聚会,一个月里有两个周一晚上会见面,他们还是不缺话题。

安吉扫视着桌边众人。蜜拉兴高采烈地向妈妈讲一个要办宴席的学校筹款人;文斯和弗朗西斯叔叔在讨论上周的橄榄球赛;萨尔和莉薇时不时就互相亲吻;年幼的孩子在朝对方喷豆子;大孩子则在争论是Xbox还是PlayStation更好;康兰在问茱莉娅婶婶髋关节替换手术的事。

安吉没法专心参与任何一场交谈。她当然没法闲聊。她的姐姐想要个孩子就会有个孩子。莉薇很可能在莱诺出生后就怀上了。呀,我忘了放避孕膜。她的姐姐们都这样。

晚餐之后,安吉洗盘子时,没人和她说话,但每个经过洗碗槽的人都会拍拍她的肩膀或亲亲她的脸。每个人都知道没有什么可多说的。这些年来已经给出了那么多次的希望与祈祷,那些话语已经失去了光彩。妈妈在圣塞西莉亚像前差不多供奉了十年的蜡烛,而今晚在车里的还是只有安吉和康兰两个人,一对不能开枝散叶变成家庭的夫妻。

终于,她再也受不了了。她把洗碗布扔在桌上,上楼躲进她的老房间。这漂亮的小房间仍然贴着玫瑰花和白色花篮的墙纸,有两张铺着粉红被褥的床。她坐在自己的床边。

真可笑,她以前就曾跪在这块地板上祈祷着不要怀孕。她那时十七岁,正跟汤米·马图奇约会,她的初恋。

门开了,康兰走了进来。她高大的黑发爱尔兰丈夫在她的闺房里显得不可思议地格格不入。“我没事。”她说。“啊,对。”

她听出他话音中的苦涩,觉得被刺伤了。但她什么都做不了。他没法安慰她,天知道曾有多少次光有他的安慰就已足够。“得有人帮你。”他语带疲惫,这不奇怪,老一套了。“我没事。”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那双蓝眼睛曾怀着爱慕看向她,如今只有无法忍受的挫败。随着一声叹息,他转身离开,带上了门。

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妈妈站在门口,两手握拳搁在细腰上。她的礼拜日裙子上的垫肩像《银翼杀手》里的那么大,真的蹭到了两边的门框,“你伤心的时候总是跑进房间,生气时也是。”

安吉挪到一旁腾出位置,“而你总是追着我过来。”“你父亲让我来的。你从来都不知道,是吧?”妈妈在安吉身边坐下。老床垫在她们的重量下吱嘎响。“他受不了看你哭。可怜的莉薇就算把肺都叫出来,他都不上心。但是你……你是他的公主,一滴眼泪就能让他心碎。”她叹气。这沉重的叹息满含着失望与同情。“你三十八岁了,安吉拉,”妈妈说,“该长大了。你爸爸——上帝保佑他的灵魂——会同意我的想法。”“我都不懂那是什么。”

妈妈伸手揽住她,搂紧,“上帝已经给了你的祈祷一个答案,安吉拉。它不是你想要的,所以你不听。是听听的时候了。”

安吉忽然惊醒,她腮上的凉意是泪水。

她又做了那个有宝宝的梦,梦里她和康兰各自站在海的对岸。两人中间,在闪着光的无垠蓝色海洋上,漂着一个小小的粉红襁褓。它一寸又一寸渐渐漂远,消失不见。它不见了,只留下他们两人,留下她和康兰隔得天南海北。

她做了好几年同样的梦,这期间她和丈夫从一个医生的诊室跋涉到另一个医生的诊室,试过一个疗程又一个疗程。想来她已算是幸运,八年里她曾怀过三个孩子。两个流产了,还有一个——她的女儿索菲娅——只活过短短几天。到此为止了。她和康兰都再无心尝试。

她起身从丈夫身边离开,从地上拾起她的粉色线袍,走出卧室。

幽暗的走廊等着她。在她右边是成打的家族照片,全用厚实的桃心木框起,挂满了墙壁。德萨利亚与马隆家族五代人的照片。

她望向长廊尽头那扇关着的门。黄铜把手在窗户漏下的月光中闪烁。

她上一回敢走进那个房间是什么时候?“上帝已经给了你答案……是听听的时候了。”

她慢慢走过楼梯与空着的客房,走向那扇最后的门。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打开它。她开门进去时,双手都在发抖。这里的空气凝重、陈旧,带着霉味。

她打开灯,把身后的门关上。

这个房间那么完美。

她闭上双眼,仿佛黑暗能帮她一把。《美女与野兽》甜蜜的旋律涌上心头,把她带回到第一次关上房间门的时候,那是很多年以前了。那是在他们决定收养孩子以后。“我们有个宝宝,马隆夫人。宝宝的母亲才十多岁,她选择你和康兰。请到我的办公室来见见她。”

安吉花了整整四个小时选衣服、化妆为见面做准备,然后她和康兰终于在律师办公室见到了莎拉·德克,三人立即就签了担保书。“我们会爱你的孩子,”安吉向那姑娘保证:“你可以相信我们。”

安吉和康兰放弃怀孕,过了绝妙的六个月。性爱又变得愉悦,他们轻轻松松地重浴爱河。生活曾那么美好,在这栋房子里曾有过希望,他们曾和家人一同庆贺,他们曾把莎拉带到家里与她分享他们的心情,他们曾陪伴她参加每一次产前会诊。预产期前两周,莎拉带着印图模板和油漆到家里来,她和安吉一起装饰这个房间。天蓝色的天花板和墙壁堆满蓬松的白云,白色木篱笆围着鲜艳的花朵,缤纷的花朵迎向蜜蜂、蝴蝶和小仙子。

灾难的第一个征兆出现在莎拉生产的那天。安吉和康兰还在工作。他们回家时只看到一个空空荡荡安安静静的房子,答录机里没有留言,厨房桌上没有字条。他们到家还不到一个小时,电话铃响了。

他们牵着手一起挤到电话边上,听到孩子出生的消息时一起幸福地哭泣,明白其他的话则花了一段时间。甚至到现在,安吉也仅能记起那场谈话的只言片语。“我很抱歉——

她改主意了

跟她的男朋友回去

带走宝宝”

他们关上了这个房间的门,再没打开。每周一次,他们的清洁女工会踏入这片地域,而安吉和康兰从不进去。一年多了,这个房间一直空着,成为他们某一天能圆梦的祭坛。他们放弃了相关的一切——各种医生、调养、药物注射和疗程。然后,安吉奇迹般地再次怀孕。她五个月的时候,他们再一次勇敢地走进这个房间,充实他们的梦想。他们就不该那么傻。

她走向壁橱,拖出一个大纸板箱,开始一件接一件地往里放东西,力图不去依恋碰到的每一样东西所勾起的回忆。“嗨。”

她没有听到门打开的声音,可他已经来了,跟她一起在这个房间里。

她知道这在他看来一定是发了疯:发现自己的妻子坐在屋子中间,身边放着一个大纸箱。纸箱里是她所有珍惜的杂物——小熊维尼的床头灯、阿拉丁的画框、苏斯博士的全新收藏版童书。留下的唯一一件家具就是婴儿床。床垫就在婴儿床边的地上,是一小块淡粉色的法兰绒。

她转身抬头看他,眼中的泪模糊了视线,竟直到现在才发觉。她想告诉他自己有多难受,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出了问题。她拾起一小块粉红被单,摩挲着。“这让我发疯。”她能说的只有这么一句。

他在她身边坐下。

她等着他开口,可他只是坐在那儿,看着她。她懂了,过去的事教会他要谨慎。他就像只已被周遭危境驯化了的动物,学会了呆住不动和保持安静。助孕药物和破碎的梦想使得安吉的情绪难以预测。“我忘记了我们。”她说。“已经没有我们了,安吉。”他轻柔的口吻击碎了她的心。

终于,他们中有人敢把这话说出口了。“我知道。”“我也想要个宝宝。”

她忍着,想憋回泪水。最近几年她把这都忘在脑后,康兰梦想着当父亲的心情跟她想当母亲的心情一模一样。一路走来,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切全围着她转。她太专注于自己的悲伤,变得只会偶尔才关心他。她知道,这份醒悟以后会让自己耿耿于心。她以前一直致力于在生活中取得成功——家人都说她着了魔——成为母亲曾是她想要达成的又一个目标。她应该记住那是个组队活动。“我很抱歉。”她又说了一次。

他搂她进怀里亲了亲。他们好几年没有这么亲吻过。

他们就这么坐着,抱着,呆了好长一阵。

她希望他给的爱对她来说已经足够。本来应该够了。可她想要一个孩子的渴望就像一道巨浪,像不可抵抗的力量淹没了他们。或许在一年以前她还能爬上水面。不是现在。“我爱过你……”“我知道。”“我们本来应该更注意些的。”

后来,她独自躺在他俩一起买的床上,想要忆起一切的过程和原因,忆起他们曾在爱情终结时对彼此说过的话语,可是一字一句都记不起。她能忆起的所有,就只是婴儿爽身粉的气味,还有他说再见的声音。

02

拆散生活所耗费的时间真是令人吃惊。一旦安吉和康兰决定结束婚姻,细枝末节就变得重要了。如何把每件东西平分,尤其是那些不可分割的东西比如房子和车,还有心。他们花了几个月时间在离婚的鸡毛蒜皮上,到九月末时,结束了。

她的房子——不,现在是彼德逊家的房子了——空空荡荡。没有卧室和设计师设计的起居室,没有花岗岩纹的厨房,她有的是银行里的一大笔钱和一间仓库,里面塞着他们一半的家具,还有一个装满箱子的后车厢。

安吉坐在砖砌壁炉边,盯着硬木地板上闪着的一片金光。

她和康兰搬进来的那天,那里原本有一张蓝色的地毯。

硬木地板,他们对彼此说道,为他俩意见一致和共同的梦想笑起来。孩子们会把地毯搞得一团糟。

都那么久远的事了……

在这座房子里住了十年,感觉像过了一辈子。

门铃响了。

她立即紧张起来。

不会是康,他有钥匙。再说,今天没轮到他来,今天轮到她来打包自己最后的东西。结婚十四年,如今他们安排好日程表轮流待在这座一起住过的房子里。

她站起来,穿过起居室,打开门。

妈妈、蜜拉和莉薇都站在门口,挤在门前檐下想避开雨水。她们也想朝她笑一笑。可惜不论是避雨还是微笑都不太有效。“这种时候,”妈妈说,“该一家团聚。”她们一伙一起冲进屋。蜜拉挎着的野餐篮里飘来蒜香味。“香草面包,”安吉看过来时,蜜拉说,“你知道这种食物能安慰所有的麻烦。”

安吉发现自己笑出来了。她一生中不知有多少次被某些社会歧视重创,从学校回到家里时,只听到妈妈说:“吃点东西,你会感觉好点。”

莉薇悄悄凑过来。她穿着黑毛衣和紧身牛仔裤,看起来就像美发店里的劳拉·弗林·鲍尔。“我离过两次婚。吃东西没有用。我想让她往篮子里放龙舌兰酒,可是你知道妈妈的。”她倾身贴近,“如果你要的话,我包里有点左洛复。”“过来,过来。”妈妈指挥道。她把她的小鸡崽们都赶进空空的起居室。

安吉还想感受一下之前那份沉重感,但已经没有了。她的家人在这个昨天还是个家的空房子里到处找地方坐下。

安吉坐到坚实冰冷的地板上。屋里静下来了,她们在等着她开口,她们等着她开头。这就是家人。问题在于,安吉无处可去也无话可说。要是换成别的哪一天,她的姐姐们早就笑话她了,现在不好笑。

蜜拉坐到安吉旁边,贴近。她褪色牛仔裤上的铆钉刮得地板一阵响。妈妈跟着坐下,坐到壁炉边上,莉薇坐在她旁边。

安吉扫了一眼她们心照不宣的悲伤表情,开口向她们解释:“要是索菲还活着——”“别提那个。”莉薇骤然打断,“那没用。”

安吉鼻子一酸,她几乎要向痛苦投降,让它淹没自己。然后她振作精神,哭泣无济于事。老天,她去年大部分时间都泡在眼泪里,看眼泪给她带来了什么?“你说得对。”她说。

蜜拉抱住她。

这正是安吉想要的。等她退后,觉得多少平静了一些时,其他三个女人都看着她。“我能说实话吗?”莉薇打开篮子,抽出一瓶红酒。“绝对不要。”安吉答。

莉薇没睬她。“你跟康已经不和太久了。相信我,我知道爱情变糟什么样。到放手的时候了。”她开始把酒往杯子里倒,“现在你应该去别的地方,离开一段时间。”“逃跑没有用。”蜜拉说。“胡扯。”莉薇回嘴,递给安吉一杯酒,“你已经拿到了钱,去里约热内卢,那里的海滩挺不错,尽是裸男裸女。”

安吉笑起来,心中虬结的痛轻快了些,“那么我应该去买条皮带,显摆一下我的屁股?”

莉薇大笑:“宝贝,那又没什么坏处。”

接下来的一小时,他们坐在空空荡荡的起居室里,喝着红酒,吃着东西,聊着家常、天气、西端镇的生活、茱莉娅婶婶最近的手术。

安吉想要跟上谈话,但是她一直在琢磨她怎么会落到这般地步,三十八岁了还孤身一人无儿无女。她刚结婚那几年过得那么幸福……“因为生意不好,”莉薇边说边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我们还能怎么办?”

安吉回到眼前,意外地发现自己已经脱离了话题几分钟。她抬起头:“你们在说什么?”“妈妈想卖掉餐馆。”蜜拉说。

安吉坐直了:“什么?”餐馆是她们家庭的核心,一切的中心。“我们今天没打算说这个。”妈妈生气地瞧了蜜拉一眼。

安吉看向她们:“见鬼的,到底怎么了?”“别说脏话,安吉拉。”妈妈说,她听起来很累,“餐馆生意不好。我不知道怎么才能维持下去。”“可是……爸爸爱它。”安吉说。

泪水涌出母亲的黑眼睛:“用不着你告诉我。”

安吉看向莉薇:“生意上有什么问题?”

莉薇耸了耸肩:“经济不景气。”“德萨利亚好端端地过了三十年。不可能——”“没想到你要打算教我们怎么经营餐馆,”莉薇插嘴,点起一支烟,“一个广告文案懂什么?”“创意总监。这是运营餐馆,不是脑外科手术。你只用给顾客好吃的食物和适当的价格,能有多难——”“闭嘴,你们两个。”蜜拉说,“妈妈不要听这些。”

安吉看向母亲,可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片刻之前还是她生活基石的家庭突然就崩裂了。

她们陷入沉默。安吉考虑起餐馆的事……想起她的爸爸,他总能让她笑起来,哪怕是在她觉得心都快撕裂的时候……想起那个安稳的世界,她们在那里一起长大。

餐馆是这个家庭的锚,没有它,他们可能会彼此漂远。如果那样,独自在人生浪潮中漂泊会活得多么孤单。安吉明白了。“安吉能帮忙。”妈妈说。

莉薇不相信地哼了一声:“关于生意的事她一窍不通。爸爸的公主从来不——”“嘘,莉薇。”妈妈注视着安吉。

那一眼让安吉什么都明白了。妈妈要为她提供一个栖身之地,躲开这个城市中痛苦的回忆。对妈妈来说,解决所有问题的答案就是回家。“莉薇说得没错。”安吉慢吞吞地说,“关于生意的事我一窍不通。”“你救了那间奥林匹亚的餐馆。你的成功都上了报纸。”蜜拉打量她,“爸爸让我们看了所有的剪报。”“安吉寄给他的所有剪报。”莉薇抽着烟。

安吉曾经帮忙让那间餐馆回到了地图上。但那次要做的就是一场有效的广告战和花些钱推销。“也许你真能帮我们。”蜜拉最后说道。“我不知道。”安吉说。她很早以前就离开了西端镇,相信整个世界都在等着她。回头会是怎么感觉?“你可以住在海滩那间房子。”妈妈说。

海滩的房子。

安吉想起那间野外的小小木屋,被风吹扫的海岸,宝贵的回忆一个接一个浮上心头。

她在那里总是感到安心,感到被爱、被保护着。

或许她在那里能学会重新欢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在那里总是很容易就笑出来。

她打量四周,在这间过于空旷的房子里满满都是悲伤,这屋子坐落在一个拥有太多糟糕回忆的城市的街区里。也许回家正是答案,至少在一小段时间里是,直到她能找到自己的归属。

她在小木屋里不会感到孤独,不像在西雅图。“好。”她慢腾腾地答道,抬起头,“我能帮一阵子忙。”她不知道刚才哪种情绪更尖锐——解脱或是失望。她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她不会再孤单了。

妈妈笑了:“你爸爸跟我说你总有一天会回来跟我们在一起。”

莉薇翻了个白眼:“哦,好极了。公主要回来帮我们这些穷乡巴佬开餐馆了。”

一星期之后安吉就上路了。她出发前往西端,就像她开始做每一个项目一样——全速前进。首先,她打电话给广告公司的老板请假。

她的上司有些意外,惊诧地开始滔滔不绝。完全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不开心,完全没有。“如果你想要升职——”

她为这话大笑起来,解释说她只是累了。“累了?”

她需要离开一阵,而且她不知道要离开多久。到这场谈话弯弯绕绕结束的时候,她只是简单地离职了。为什么不呢?她需要找到新的生活,粘着过去的生活不放很难找到新的。她有很多钱在银行里,也有能挣钱的技能。等她准备好回到现实生活的轨道,她总能找到另一份工作。

她努力不要去想康兰过去曾多少次恳求她做这件事。“它在害死你。”他总这么说,“如果你一直都在加班,我们要怎么才能放松?医生说……”

她打开音乐,听起甜蜜的老歌,一脚踩下油门。

飙远的每一英里都在远离西雅图,靠近她少女时代的城镇。

最后,她离开州际公路,跟着绿色的华盛顿海滩路牌前往西端镇。

小小城镇欢迎她的到来。街道闪着阳光,雨后的绿叶还带着潮气。沿路的店面很久以前曾用过明亮的蓝色、绿色与淡粉色表现维多利亚女王时代渔村的主题,如今在时光流逝中饱经风霜带上了银色的柔和。她开上前门大道时,记起七月四日国庆日的游行。每一年家里人都会打扮好,带上德萨利亚餐馆的横幅。他们朝人群扔糖果。安吉以前每次都恨死了这种事,可是现在……现在这让她悲伤地微笑起来,让她记起父亲爆发的大笑。你是这个家的一分子,安吉拉。你要去游行。

她摇下车窗,瞬间就嗅到了混着松香气的咸味海风。某个地方有面包店开着门,因为风里有一点点肉桂香。

这个九月底的午后,街道繁忙但不拥挤。无论她往哪里看,人人都彼此谈笑风生。她看到彼德逊先生,本地的药剂师正站在他的店外。他朝她挥手,她回以挥手。她知道过不了几分钟,他就会到隔壁五金店去跟坦南先生说安吉·德萨利亚回来了。他说话时会压低声音讲:“知道吧,可怜的小家伙,离婚啦。”

她遇上了红灯——全镇也就四个交通灯——放缓车速。她应该左转前往父母的家,可是大海吟唱着诱人的歌声让她心生向往。再说,她还没有准备好面对家族事务。

于是她右转,开上蜿蜒漫长的离镇之路。在她左边,太平洋像被风鼓满的灰色风帆,伸展得无边无际。沙丘和海草在风中摇摆挥舞。

不过离镇一英里左右,就已经是个不一样的世界。四周人烟稀少。路边时不时会出现招牌表明有所谓的度假村,或有可俯瞰海景的出租小屋,即便如此,从大路上也看不到任何房屋。伸展的海岸线藏在高耸的林木里,躲在西雅图和波特兰之间偏僻的小镇中,尚未被雅痞们“发现”,而大部分本地人无力购买海滨别墅。所以这里是荒野,原封未动。大海咆哮彰显着它的存在感,让过路旅人忆起不久以前人们还一度相信未探测的水域中栖息着巨龙。大海有时沉寂安宁,充满欺骗性,那时候的游客会陷入虚假的安全感。他们把租来的皮艇放在波荡的水面上划来划去。每年都会有游客就此下落不明,只有那些聪明人能够归还借来的皮艇。

她终于看到一个老旧锈蚀的邮箱,上面写着:德萨利亚。

她转上印着车辙的泥泞车道。车道两旁迎接她的参天巨木沙沙作响,遮天蔽日。餐馆覆满掉落的松针和硕大的蕨类。迷雾笼罩地面,蒸腾而上,让一切显得不可思议的柔和。她都忘了这样的雾气,忘了它会在秋日每个清晨到来。它自泥土发出,像一声看得见的叹息。有的时候,晨间散步低头都看不见自己的脚。孩提时,他们早上在大雾中捉迷藏,以在雾中穿梭为乐。

她靠近小屋和停车场。

回家的感觉既甜蜜又痛苦,如鲠在喉。父亲一手建起的屋子坐落在一片小小的空地上,四周环绕的树木老得打从刘易斯和克拉克穿过美国大陆时就在了。

木瓦曾是香柏红,如今已经褪成泛着银光的浮木色,雪白的饰边几乎不能与其形成比照。

下车时,她听到童年夏日时光的交响曲——下面的海浪拍岸,林间风声呼啸。有人在某处放飞了一只风筝,猎猎作响的翻飞声让她回到往昔。“到这来,公主。帮爸爸修剪后面这些灌木……”“嗨,莉薇,等等!我跑不了那么快……”“妈妈,叫蜜拉把我的棉花糖还回来……”

就在这里,所有那些欢快的、气愤的、又苦又甜的瞬间构建了他们家庭的历史。她站在水汽朦胧的阳光下,在林木中,那些已遗忘的回忆沁心入骨。

在那边,远处有根倒卧的巨木已萌发出一打小苗,汤米就在那里第一次吻了安吉……还想爱抚她。在那里,在井水间旁边是玩躲猫猫时最好的躲藏地点。

而在那边,两棵巨大香柏木暗影下隐藏着满是蕨类的洞穴。两个夏天以前,她和康兰把所有的外甥和外甥女都带到那里去野营。他们在硕大的蕨类中建了个碉堡,还假装成海盗。他们在晚上讲起精心编造的鬼故事,所有人围着篝火烤棉花糖,做棉花糖夹心饼。

回想那时,她还相信有一天能带着自己的孩子参加……

她叹了口气,提起行李进屋。楼下是个大房间——左侧是厨房,有奶黄色的餐柜和雪白的餐台;角落收着一张小餐桌(全家五口人曾一起在那张一丁点大的桌上吃饭);剩下的空位全算起居室。巨大的鹅卵石壁炉占据了北面的墙。它周围挤着一对塞得满满的蓝色沙发、一张老旧的松树咖啡桌,还有爸爸那张磨损的皮椅。这间小屋里没有电视,从来没有过。“我们聊聊。”每当女儿们抱怨的时候爸爸总这么说。“嗨,爸爸。”她悄声问候。

唯一的回应只有轻拍窗户的风声。

嗒,嗒,嗒。

那是摇椅发出的声响,在硬木地板上,在无人的房间里……

她想逃离回忆,但它们追来得太快。她觉得自己渐渐失控。随着每一次呼吸,时间都在大步前进,渐行渐远。青春不再,自指间流逝,就像她夜夜孤枕,气紧息凝。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是个傻瓜才会相信在这里情况会不一样。怎么会不一样?回忆并不活在街上城中。回忆流淌在血液里,跟随每次心跳脉动。她全带在身上,带着每一份失落与心痛。这重担压弯了她的背脊,让她筋疲力尽。

她爬上楼,走进父母从前的卧室。床上没有床单和毯子,当然了,毫无疑问被褥都收在壁橱中某个箱子里,而且床垫上满是灰尘,不过安吉不在乎。她爬上床蜷成一团。

终究,这不是什么好主意,回家什么的。她合上眼,听着窗外嗡嗡蜂鸣,努力入睡。

第二天一早,安吉在阳光中醒来。她瞪着天花板,瞧着一只胖胖的黑色狼蛛结网。

她的双眼又涩又肿。

又一次,她用回忆沾湿了床垫。

已经够了。

这决心她去年已经下过几百次。这一回她是认真的。

她打开手提箱,找到换洗衣服,走向浴室。洗过热水澡以后,她觉得自己又有人样了。她把头发束成马尾,穿上褪色的牛仔裤和一件红色套头毛衣,从厨房桌上拿起钱包。她打算去镇上,这时她碰巧往窗外瞥了一眼。

妈妈在外面,坐在院子边一根倒下的木头上。她正跟某人说话,挥舞两手的那份张扬姿势曾让年少时的安吉感到尴尬。

全家都怀疑安吉是不是对家族餐馆有用,这不奇怪。经过昨晚,她对自己也有怀疑。

她清楚等自己走到门廊上,所有那些不赞同的声音就会跟割草机一样响亮。他们会花上一个小时来争论安吉回来的利弊。

而她自己的意见并不重要。

她躲在门口,聚集着勇气。她挤出微笑,打开门出去,面对众人。

外面除了妈妈没有别的人。

安吉穿过院子,坐到木头上。“我们清楚你迟早会出来。”妈妈说。“我们?”“你爸爸和我。”

安吉叹气,那么说妈妈还在跟爸爸交谈。安吉非常了解悲痛是怎样的。她没法责备妈妈不肯放手。不过,她禁不住想这是不是什么需要担心的状况。她碰了碰妈妈的手,手下的皮肤松弛柔软。“那么关于我回来,他有什么要说的?”

妈妈显然松了口气,“你的姐姐都叫我去看医生,就你问我爸爸有什么话要说。哦,安吉拉,我很高兴你回家。”她拉过安吉抱了抱。

妈妈头一回没有穿得层层叠叠地盛装打扮。她就只穿了一件编花毛衣和一条乔达克旧牛仔裤。安吉发现她有多么消瘦,这让她担心。“你瘦多了。”她退开,说道。“当然了。四十七年来我一直跟我丈夫一块吃饭。一个人过不容易。”“以后你跟我一起吃。我也是一个人。”“你要留下?”“你什么意思?”“蜜拉觉得你需要有人照顾,有个地方躲几天。管一间有麻烦的餐馆可不容易。她觉得你待个一两天就会走了。”

安吉能猜到密拉是在代家里其他人说话,而且她不感到吃惊。她的姐姐不理解怎样的梦想会让一个姑娘去过不同的生活……也不理解怎样的心痛会让她转身再次回家。家里人总是担心安吉的野心过于尖锐,会让她受伤。“你在想什么?”她问妈妈。

妈妈咬着嘴唇,这种担心的姿态就像海浪声一般熟悉,“你爸爸说他等了二十年,等你接管他的宝贝——他的餐馆——他不想让任何事挡你的道。”

安吉笑起来。那听起来太像爸爸的风格了。一瞬间,她几乎真的相信他还跟她们在一起,就站在他心爱的树林里的阴影中。

她叹息着,希望能再次听到他的声音,但只有大海的浪声在沙滩上咆哮。她不禁想起昨晚,想起流下的泪水,“我不知道自己够不够坚强去帮忙。”“他喜欢坐在这里看海,”妈妈靠着她说,“我们得修理那些楼梯,玛丽娅。每年夏天他说的头一件事都是这个。”“你听到我说的了?昨晚……很难过。”“我们每个夏天都做出很多改变。这地方从来不会连着两年都一个样。”“我知道,但是——”“一切总是从一件事情开始。只管去修理楼梯。”“就这座楼梯,哼!?”安吉说着,终于笑了,“千里之行,积于跬步。”“有些谚语是朴素的真理。”“可如果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呢?”“你会知道。”

妈妈伸手搂住她。她们就这样坐了很久,彼此依偎,凝望着大海。最后,安吉问:“随口问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彼得逊先生说你开车穿过了镇子。”“于是事情传开了。”安吉笑了,想起来关系网是怎样联系起这镇上的居民。从前在返校舞会上,她让汤米·马图奇摸到了屁股,这消息没等舞会结束就已经传到了妈妈那里。还是姑娘时,安吉恨死了小镇子的感觉。现在,知道人们在留心她,感觉很好。

她听见有车开近,于是往身后的屋子瞧了一眼。一辆橄榄绿小货车开进院子。

蜜拉从车里出来。她穿着一条褪色的粗布工装裤和一件金属乐队的旧T恤衫,怀里抱着一堆账本。“没有比现在更好的开工时间了。”她说,“不过你最好快点看完——在莉薇发现账本不见以前。”“你瞧?”妈妈笑着看向安吉,“家里人总会让你知道从哪里开始。”

03

一阵小雨飘落在菲克瑞斯特学院的砖砌庭院,为一切涂上漆器般的光亮。

劳伦·瑞比度站在旗杆下,几分钟来至少第十次看了看表。

六点十五。

她的母亲保证过五点三十会到这来看招生院校会展。

简直不能相信她又一次信誓旦旦却食言了。她早该知道的。潮流酒馆的减价时段直到六点三十。

为什么过了这么些年,这事还是让她难过?你本以为到了某种程度,心是会结痂的。

她转身离开空荡荡的路,朝体育馆走去。她都快走到门口了,听到有个男生在叫自己的名字。

是戴维。

她转过身,脸上已经带了微笑。他从一辆黑色凯迪拉克攀登者新车的乘客位出来,扭胯甩上车门。他衣冠楚楚,穿着蓝色的道克斯长裤和黄色开司米毛衣。就算他的金发湿漉漉地糊平在头上,他也是学校里最好看的男人。“我以为你已经进去了。”他边说边朝她跑来。“我妈妈没来。”“又没来?”

她讨厌泪水灼烧眼睛的感觉:“不算什么大事。”

他给了她一个熊抱,在这样少有的时刻,她会觉得世界还算好。“你爸爸呢?”她轻声问,希望就这一次,海恩斯先生会为戴维出席。“没戏。有人得去铲平热带雨林。”

她听出他的话音里的苦涩,刚想说出我爱你,高跟鞋敲打水泥路的响声噎住了她。“你好,劳伦。”

她挣脱戴维的怀抱,抬头看向他的母亲,对方正努力不要皱眉。“你好,海恩斯夫人。”“你的母亲在哪里?”她问道,一边把昂贵的褐色挎包挂到肩上,一边打量周围。

劳伦脑海里闪过母亲最可能去的地方如今什么景象:母亲瘫坐在“潮流”的吧凳上,抽着一支别人给的烟。“她工作得很晚。”劳伦答道。“哪怕晚上有招生会展?”

劳伦讨厌海恩斯夫人看着她的样子。贫穷的劳伦,那么可怜。她一辈子都在看这种目光。大人们——尤其是女人——总想向她展现母性。至少一开始时是,或迟或早他们就会继续自己的生活,照顾自己的家人,让劳伦觉得不知怎的比之前更加孤独。“她没办法。”劳伦说。“我爸爸也一样。”戴维对他的母亲说。“好了,戴维,”海恩斯夫人深深叹息,“你知道你的父亲要是能来一定会来的。”“啊,对。”他伸手勾住劳伦的肩膀把她拉近。她让自己就这么被带着跑过湿漉漉的庭院,进了体育馆。一路上每走一步她都在专注于积极的想法。她不能让母亲缺席的事打击她的自信。今晚比任何一晚都重要,她得专心看着自己的目标,能在戴维选的同一个学校拿到奖学金算触地得分,拿到附近学校的奖学金算射门得分。

她专心致志要取得分数,当她专心时,能移动大山。她已经在这里了,不是吗?她是华盛顿州最好的私立学校里的毕业生,而且拿着全额奖学金。她在从洛杉矶搬到西端镇,还是四年级时就下了决心。那时她还是个害羞的姑娘,为自己戴着捐赠的粗框眼镜,穿着二手衣服而感到尴尬,不好意思多说话。从前,很久以前,她犯了个错,竟向母亲求助。“我不能再穿这些鞋了,妈咪。雨水会从洞里漏进来。”“你要像我就会习惯,妈妈的回答就这样。”那四个字——你要像我——已经足以改变劳伦的生活。

第二天她就着手改变自己和自己的生活。脱宅计划开始。她给所住的破败公寓楼里的所有邻居干杂活。为4A的提伯蒂老夫人喂猫,给莫克夫人打扫厨房,帮6C的帕米特夫人扛包裹上楼。一次一美元,她把钱攒起来买隐形眼镜和新衣服。“哎哟,”验光师在那个大日子说过,“你的眼睛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褐色。”等到她外表跟其他人一样了,劳伦就着手改变行动。她从对人微笑开始,接着进展到挥手,最后是问好。她志愿参加一切活动,只要是不需要接触家长的活动都参加。到她读到中学时,她的辛苦努力开始得到回报。她拿到了菲克瑞斯特学院的四年全额奖学金——那可是座有严格着装规定的天主教学校。她在那里愈加卖力。九年级时她被选为班委书记,每年能有一个办公室可用。到了高中,她组织起每一场校园舞会,为校刊拍照,以高年级学生会主席身份管理学生,还培养出在体操和排球上的特长。她跟戴维第一次约会时就坠入爱河,到现在已经快四年了。他俩已经分不开了。

她往体育馆里看去,里面人山人海。

在劳伦看来,她是这里唯一一个没有家长陪着的学生。她已经习惯这种感觉,尽管如此,这仍然使她的笑容摇摇欲坠。她忍不住回头望向旗杆,母亲仍然没有来。

戴维捏住她的手:“好了,特里克茜,我们准备好了?”

这个小绰号让她笑起来。他清楚她现在有多么紧张。她偎进他怀里:“走吧,极速车手。”

海恩斯夫人上前站到他们旁边:“你带钢笔了吧,劳伦,还有纸?”“带了,夫人。”她答。这让她尴尬,这是多么简单的问题。“我没带笔。”戴维露齿一笑。

海恩斯夫人递给他一支笔,走到前头领路。他们融到人流之中。和往常一样,人群为他俩让出一条路。大家都知道他们是一对,是票选为最不可能分手的一对。许多朋友朝他们挥手打招呼。

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摊位,拿走简章,跟学校代表谈话。和往常一样,戴维尽一切力量帮助劳伦。他跟每个人讲她的优异成绩和功劳。他确定她该得到无数的奖学金。在他的世界,事情很轻松,在那个世界,很容易相信有幸福结局。

他在常春藤联盟前停下。

劳伦看向那些庄严的校园风景照,她觉得心神不宁。她祈祷他不要决定去读哈佛大学或者普林斯顿大学。就算她能被录取,她也没法适应那里——适应不了在那些厅堂中女孩们都有食品商的名字,每个人的父母都相信教育的重要。可她依然带着最美的微笑拿走了招生手册。像她这样的姑娘得在任何时候都要留下好印象。她的生活里不能容忍犯错。

最后,他们前往圣杯。

斯坦福大学的摊位。

劳伦朝那两母子走去时,听到海恩斯夫人说话的尾音,“……以你祖父之名命名的大楼……”

劳伦脚下一绊。纯粹是意志力让她还站得笔直,保持着笑容。

戴维很可能要去斯坦福大学,他的父母,还有他的祖父都自那里毕业。西海岸唯一一所与常春藤联盟相当的大学。成绩优秀还不够,完美的SAT分数也不能保证入学。

她没有办法从斯坦福大学拿到奖学金。

戴维握紧她的手。他低头朝她微笑。“相信我。”那微笑说。

她想相信。“这是我儿子,戴维·瑞尔森·海恩斯。”海恩斯夫人说。

正是瑞尔森-海恩斯纸业公司那个海恩斯。

她当然没有加上后面这句。这话会显得寒酸而且完全没有必要。“这位是劳伦·瑞比度。”戴维攥住劳伦的手介绍说,“她能成为斯坦福大学学生团体的重要财富。”

招生代表朝戴维微笑。“那么,戴维,”他说,“你有兴趣跟随家族传统,对你有好处。在斯坦福大学,我们很自豪能够……”

劳伦站在原地握住戴维的手,用力到自己的手指都开始疼了。她耐心地等着招生代表把注意力转到她身上。

他并没有。

公交车急停在街角的车站。劳伦抄起地上的背包跑向公车前门。“晚上好。”公车司机卢埃拉说。

劳伦挥挥手,沿着大街走开。这里是西端镇中心的游客聚集地,一切都闪闪发光美丽动人。多年以前,木材业和渔业遭受重创时,镇长决定大肆宣扬镇子的维多利亚时代风格。中心区的一半建筑已经符合这种宣传,另一半正匆匆转型。一场遍及全州的广告宣传开始了(镇政府一整年没给任何其他东西付账——没修路、没建学校、没建服务设施),于是西端镇“维多利亚风情海岸度假区”诞生了。

宣传生效了。游客拥来,为了来享受这里的床铺和早餐,来参加沙堡比赛,来放风筝,来钓鱼。它变成了一个目的地,而不再是从西雅图到波特兰的一条通道。

这层虚饰太深,西端和所有的城镇一样有它被遗忘的角落,它的犄角旮旯外来人不曾看见,本地人不曾来往。在镇子的那一部分里,人们住在既没有装潢也没有安全的公寓楼中。劳伦所在的正是那部分镇子。

她离开大街继续前行。

每前进一步,周围就更糟糕一点,世界更黑暗,更颓败。这里的房子没有维多利亚风格的卷涡装饰,没有广告牌提起的古雅的床铺与早餐或水上飞机兜风。这里是老一辈人生活的地方,那些曾在锯木厂和渔船上工作过的人生活的地方。他们错过了变迁的潮流,被冲进黑暗泥泞的沼泽。在这里,唯一明亮的灯光就是卖酒的霓虹招牌。

劳伦快步前行,目不斜视。她留神每一丝细微的变化,每一片新出现的阴影,每一丁点儿响动,但是她并不害怕。这条街道成为她的家已经不止六年了。尽管她的大部分邻居都时运不佳,但他们懂得怎样照看彼此,而小小的劳伦·瑞比度是自己人。

她的家在一栋狭窄的六层公寓楼里,坐落在一片茂盛的黑莓灌木和沙龙白珠树当中。灰泥外墙因为污垢和碎片变得斑驳。有几扇窗户透出灯光,那是这里还有生命的唯一迹象。

劳伦大步走上吱嘎作响的台阶,推开前门(去年这锁被破坏过五次,物业经理莫克夫人不肯再修好它了),朝通往四楼她家套间的台阶走去。

她蹑手蹑脚经过经理办公室,屏住呼吸。她快走到楼梯时,听到门打开了,有人招呼:“劳伦?是你吗?”

该死。

她转过身,挤出笑脸。“你好,莫克夫人。”“叫我德洛丽丝,蜜糖。”莫克夫人走进幽暗的门廊。门口漏出的灯光让她显得苍白,几乎有些凶恶,但是她露齿而笑的样子很灿烂。跟平常一样,她在逐日灰白的头发上围着海军蓝的头巾,穿着满是花的家居服。衣服皱皱巴巴,看起来就像是刚从老旧手提箱里拿出来还没有展平。一辈子的失意使她身形佝偻,这种姿势在附近很常见,“我今天去了美容院。”“啊嗯。”“你妈妈没有去工作。”“她生病了。”

莫克夫人同情地啧啧了几声:“又是新男友,嗯!?”

劳伦没法回答。“也许这一次是真爱。不管怎样,你们还没交房租。星期五以前给我。”“好的。”劳伦没法绷住她的笑脸了。

莫克夫人给了她那种眼神。“你穿着那外套不够暖。”她皱着眉说,“你得告诉你的妈妈——”“我会的。再见。”她往上跑向四楼。

她们家门半开着。灯光自门缝泻出,黄油一般铺过油地毡走廊。

劳伦倒是不担心。她的妈妈很少记得关上前门,当记得关的时候,也从不锁门。她老是弄丢钥匙,那不过是借口。

劳伦进屋。

这地方乱七八糟。打开的比萨饼盒盖在桌柜一端,旁边是一堆啤酒瓶,薯片袋丢得到处是,房间闻起来都是烟味和汗味。

妈妈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隆隆的打鼾声从盖在她脸上那摊横七竖八的毯子里冒出。

劳伦叹息一声,走进厨房把一切清理干净,然后来到沙发前跪下:“来,妈妈,我扶你去床上。”“啥?哼!?”妈妈睡眼蒙眬地坐起。她凌乱的短发这个月是白金色,在苍白的脸庞周围胡乱支棱着。她虚弱地伸出手,摸向桌边的啤酒瓶,她灌了一大口,然后放回去。她的准头不好,没放稳,瓶子翻倒落地,洒了。

她把脸扭到一边,看起来像个破布娃娃。她白得像瓷器,蓝黑的睫毛膏晕花了眼周。曾经的绝艳风华只余下些微残影,像偶尔窥见肮脏瓷盘上金边的一星闪光。“他离开我了。”妈妈喃喃道。“谁,妈妈?”“卡尔。他发过誓他爱我。”“是。他们总这样。”劳伦弯腰捡起酒瓶,不知家里还有没有纸巾能擦干净这团污迹。大概没了。妈妈最近的薪水越来越少,想来是因为经济萧条。妈妈发誓说到美容院去找她的女人越来越少。劳伦明白她只讲了一半的原因,另一半则因为美容院和潮流酒馆只隔着四间店面。

妈妈伸手摸烟,点燃一支,“你又用那种眼光看我。那种我操,我妈是个失败者的眼光。”

劳伦坐到咖啡桌上。即使她尽量不要去感受失望的刺痛,疼痛仍在。她似乎总是对母亲要求太多。她什么时候才能学乖?接连不断的失望蚕食着她。有时她觉得甚至能看到失望像笼在心上的一片黑影,“今天有招生会展。”

妈妈吸了口烟,吐出烟雾时皱起眉:“那是星期二。”“今天是星期二,妈妈。”“啊,该死。”妈妈往后靠上粗糙不平的鳄梨绿色沙发。“对不起,宝贝。我日子都过糊涂了。”她又吐了口烟,往旁边挪了挪,“坐。”

劳伦赶在妈妈改主意以前迅速坐下。“会展怎么样?”

她挨近母亲。“我遇到南加州大学的一个大人物。他觉得我该试一试去拿到校友推荐。”她叹气,“我猜你知道能找谁帮忙。”“只要你也能知道找谁付账单。”

劳伦听出母亲声音中的尖锐,不禁畏缩,“我能拿到奖学金,妈妈。你会看到的。”

妈妈深深地抽了一口,微微转过身,隔着稀薄的烟雾打量劳伦。

劳伦壮起胆子。她知道有什么就要来了。别是今天。拜托了。“要知道,我以前也以为自己能拿奖学金。”“拜托了,别说。让我们讲点别的。我在优等历史考试上得了个A+。”劳伦想站起来。妈妈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摁在原地。“我的成绩好,”妈妈面无笑容地说着,褐色的眼睛颜色变得更深了,“我擅长田径和篮球。我的考试成绩也好得要命。我还漂亮。他们说我看起来像希瑟·拉克里尔。”

劳伦叹气。她慢慢往边上蹭,在两人之中腾出一丁点空位,“我知道。”“然后我去莎蒂·霍金斯家跟萨德·马洛跳舞。”“我知道。”大错特错。“几个吻,几杯酒,我的裙子就被掀到了腰上。我那时还不知道我遇到的操蛋事不止这一桩。四个月以后我是个在买孕妇装的高中毕业班学生。没有奖学金,没有上大学,没有得体的工作。要不是你的继父里有一个给美容学校付了学费,我可能就在街上过活,捡别人的剩饭吃。所以,小姐,你得——”“合紧膝盖。相信我,妈妈,我知道自己是怎么毁了你的生活。”“说毁掉太难听了。”妈妈疲劳地叹息,“我从没说过毁了。”“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别的孩子。”劳伦说。每次她父亲的名字被提起,她都会问这个问题。她忍不住,但也打心底清楚答案。“我怎么知道?他跑了,就像我得了瘟疫。”“我只是…希望我有亲人,就这样。”

妈妈抽起烟,“相信我,家人靠不住。哦,他们都挺好的,直到你把事情搞砸,然后,砰的一声他们就打碎你的心。你别对人有指望,劳伦。”

这些话劳伦以前全听过,“我只是希望——”“别。这只会害你。”

劳伦看向母亲。“好。”她疲惫地说道,“我知道了。”

04

接下来好几天,安吉做了她最擅长的事:全心投入一项计划。她在破晓之前早早醒来,整个白天都用于做研究。她给朋友和从前的客户打电话——任何曾与餐馆经营或与餐饮业有关联的人——记下每一条他们的忠告。然后她一遍又一遍地看账本,直到明白每一元的来处,每一分的去向。等她看完账本,她就去图书馆。她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坐在廉价胶板桌前,在面前摊开书本和文章。在那之后,她又在微缩胶片机前看存档材料。

到了六点,图书管理员马丁夫人关了灯。安吉从她那里拿到自己的第一张借书证时,她就已经挺老了。

安吉领会了她的用意。她抱着几捧书回到车上,开回小屋,一直读到深夜。她在沙发上睡着了,在那儿比独自躺在床上好得多。

做调查的时候,家人像闹钟一样打电话过来。她客气地回应每一通电话,讲上一会儿,接着温柔地挂断。她不断重申,当做好准备去看餐馆的时候,会告诉她们的。每一通这样的电话里,妈妈都对此嗤之以鼻,干脆地说:“你不动手做就学不会,安吉拉。”

安吉对此回应说:“我不学习就没法动手做,妈妈。我会让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准备好了。”“你总是这么着魔,”妈妈答,“我们不懂你。”

这话不止是有一点对,安吉知道。她总是一专心起来就像激光瞄准靶子。一旦开始做某件事,不会半途而废,不会随便开始。就是这种个性让她崩溃。十分简单,她决定要个孩子,这就从根基上把事情毁了。那是她不能拥有的事物,而追寻的过程夺走了一切。

她知道了原因,学会了教训,但她仍然还是原本的自己。只要着手做事,就专心取得成功。

老实说,深更半夜她独自一人待在沉寂的黑暗中时,最好是想着餐馆的事,而不是对那些把她带到这里来的失亲之痛与挫败念念不忘。

那些当然还在她心里,那些回忆与心痛。有时候,在她读着管理技巧与特价促销时,会突然想起过去。“索菲现在本该安静地睡了一夜。”

或者:“康兰爱那首歌。”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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