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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4 02:5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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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从维熙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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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听

伴听试读:

伴听

作者:从维熙排版:昷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2-01ISBN:9787555905431本书由河南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伴听一

现在的职业尽管五花八门,“陪听”这个职业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因而当家政服务中心那位小姐,说出这个职业名称时,我立刻像兔儿般地支起耳朵:“你说什么?陪……陪什么?”

她重复一遍,我还是没能听清她说的职业。当时我把那个“陪”字,敏感地与“三陪”一类的活儿联系在一起。我是一个学习生物工程的硕士生,在我们的大学里,不能说没有私下干这份差事的;可是我与时代的脂粉与红唇,有着一条界河。这主要得益于我的父母,他们都是老知识分子,从小就让我知道礼义廉耻。当然,我也并非清教徒,只是还没找到我的所爱。

在校期间,男同学们私下叫我“冷美人”。我是很冷,我总觉得这个世界流淌着的生活,若同一条泥河。在校期间,我宿舍的床头挂着的唯一一幅画,是美国与加拿大交界处的尼亚加拉大瀑布,那是我从一本画报上剪下来的;那垂天而落的银河,使我神往。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读到一篇描写这个大瀑布的文章,文章中写到那个大瀑布旁边,还有一座“冬季花园”旅馆,这名字也含有冰雪的冷艳。这个偶然发现对我的毕业选择,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所以在我经过“托福”考试后,美国有几所大学要我去他们的学校深造,我躲开了纽约、曼哈顿……那些繁华的城市,而选择了西雅图的一所大学——那儿的地理位置在美国的西北部,和尼亚加拉大瀑布的色彩贴得最近,当然,更为重要的是那儿有生物工程的专业,我到那儿去攻读博士,我等待着那一纸入学通知书。“陪听!陪听!”那姑娘见我神色恍惚,对我加重了语气说,“你想到哪儿去了,中国又没有红灯区,哪会有什么色情中介机构?”我终于听明白了她的话,但是我不明白“陪听”是什么含义。“就是陪人说话,特别是听人家说话。”她说,“人生分幼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有些老年人进入黄昏年纪,生活上特别孤独;他或她不需要你照顾吃、喝、拉、撒、睡,那是保姆干的活。你的工作实际上很轻松,只是白天陪着老人说话。当然,由于老人们的生活经历各有差别,脾气秉性也存在着千差万別。我看你气质挺好的,又有大学学历,一般来求职的女性,我们还不敢随便介绍这个工作呢!”电脑小姐笑了,笑得甜甜的——很显然,她对我的感觉,一定和我对她的感觉一样美好。“你贵姓?”我觉得这个女孩挺可爱的。“我姓林,叫林笑。”“我叫魏红。我的名字可没有你的那么雅静。其实,你在电脑屏幕上已经看到了我的名字,为了表示谢意,还是自报一回我的大号吧!不过,我想在上岗之前,给你们提个小小的建议,今后能不能把‘陪听’这个容易招人误解的职业,改为‘伴听’,让它更清白一点呢?”“感谢你的提醒,我们现在就改。”说着,她在电脑职业中介的栏目中,改掉了原来的名称,换上了“伴听”

字。她重新坐回到电脑桌旁,对我莞尔一笑说:“你要去的地方,是个军队离休干部的疗养所。在西山脚下,那儿环境幽静……”“工资呢?”我打断她的话,“至少够我吃饭吧?”“那还用说吗?但是我要告诉你一点,干这个差事要有耐心,你将要面对的是个落生在世纪初的老人。你明白吗?”“我懂。如果是外星人就更好。”

林笑一笑两个酒窝:“你还挺幽默,在合同上签字吧!”

我在那张纸上写下了我的名字。在美国西雅图入学通知书到来之前,我应当学会适应自立的生活习惯——尽管这是父母并不十分同意的事情,在这方面我是家庭的叛逆,叛逆意识来自我要学会独立生活。这不需要家庭投票表决,我的意志就是句号。我挥手向林笑告别。

两天之后,我接到一个电话:“你来工作吧。从西直门上公共汽车,途经颐和园往西,在玉泉山旁边,有一座花园式的楼房,门口还有警卫。你向警卫报上你的名字,就可以进来了。”二

凭着我的感觉,我的主人是一个挺有来头的人物。什么人能够享受伴听的待遇,在西方19世纪的小说里,我见到过孤独老人雇用女仆,给他(她)读小说什么的,以打发他(她)的时光,那情致十分古典。在当代的外文杂志上,我也看到过不愿进养老院的老人,找一些有文化的女士,陪着她或他养花种草。当然那些老人都是些有钱的人,中国的钱和权是连在一起的,我断定我的主人一定二者必居其一。在大学学习时,我的爱好是读一些福尔摩斯的原文小说,作者柯南道尔那种严于推理的逻辑思维,对我影响很大——我就是拾人家的牙慧,来判断我未来主人的。

下了公共汽车,向平民百姓问路,那些居住在山脚下的人,竟然不知道这儿有什么疗养所之类的地方。后来碰到了一个身着戎装的军人,他仔细地告诉我去那儿的路线,才算解决了我的疑难。不过,我已经走了不少的冤枉路了,待我按着他的提示,绕了两个S形弯路后,一片坐落在林荫中的小楼楼群,立刻出现在我的面前。这实在是个不错的地方,山峦草木葱茏,绽开于万绿丛中的映山红,在山风中左摇右晃,使人想到俏丽的古代仕女的裙衫,惹人千般遐想,逗人万种思绪。我想如果有人从远处看我,我这身白衣白裙,一定也是一道脱俗的风景,因为盛夏时节的西山虽然姹紫嫣红,但是唯独没有白色。我下意识地朝

周看了看,没有发现窥视我的人影和目光。我当真要感谢那位电脑小姐,让我在去美国新泽西州之前,离开闹市,有这么一段拥有自然的时间。无论我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与自然贴得这么近,我也就心理满足了。

终于我看到楼群外边的那圈铁栅栏了。那儿站着一个持枪的门卫,他看了看我的应聘证明,指了指楼群中的1号楼,我就兴冲冲地朝那儿走去。老实说,我在兴奋中也不无遗憾。这么好的山,这么好的绿,那楼群不仅一律是平顶楼房,而且在色泽上,也一律是青灰颜色。也许是我过多地欣赏过欧洲风情照片和录像之故,觉得这楼群十分单一,就像是一个个身着中山装的老人,笔杆条直地站在那儿。中国喜欢突出共性,连楼群的建筑也是这个模式。当然,这些建筑并非今天之作,它隶属于50年代或者60年代,但是它实在与这山这绿以及山和绿形成的自然景观,失去了美丽的和谐。想到这儿,我又暗自笑开了我的浪漫,历史就是历史,那不是我这个弱女子能够搬得动的。历史是铁,我这是把历史感情化了。不是吗?我擦了擦头上的汗,按响了1号小楼的门铃。

门开了,出乎我意料的是,出来迎接我的不是我想象中的老人,而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他看了看我,向门内一指,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凭我的直感,他目光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化学成分:是兴奋?不完全是。是窃喜?有那么一点。我猜着了,他一定是那个老人的秘书,认为来了我这么个伴听的大活人,他肩上的担子轻了,这就是他目光中闪烁出来的东西。走进小楼门内,是一间公用的会客室。沙发式样虽然有点陈旧,但还整齐干净。十分刺目的是茶几上的那台电扇,我断定那是80年代初期的品牌,一边转着一边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就好像是一台老式的电唱机,它发出的那种声音,有悖于环绕立体声音响的时尚。“请坐。”我坐在了沙发上。

那年轻人首先把电扇吹风的方向,转向了我。我客气地说不热,同时用手绢当扇子在脸边挥舞着。按说,西山脚下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比市内的气候要凉爽许多;我之所以仍然感到炎热,是因为内心的焦躁,我不知道我这服务的对象,是个什么角色。他身边既然有秘书,何必再要一个伴听?“欢迎你来疗养所。”他说。“你是他的秘书,是否能给我一点提示什么的。比如,首长的脾气秉性,生活爱好……”

他打断了我的话,并对我尴尬地一笑:“你错了,我是原来的‘陪听’,其实你把这项工作称为秘书,也不能说错。人老了,有老人的一面,也有返老还童的一面。该怎么对你说呢……你自己慢慢体会吧,也许这个工作更适合于女性。”

噢!原来他是个男伴听,要离任了,我是来顶替他的人。他告诉我,首长是个用语言难以说清楚的人。他又说世界上有许多好人,可并不是好人都可爱。“还有……还有……还有……”了半天,他也没能说出“还有”些什么东西是应该告诉我的。我不是个低智的笨蛋,听话听音已然断定出,我的主人不是个容易伺候的角儿,不过,我父母生下我来,就说我是个不安分的怪胎,他没有抖搂开的“还有……”不但没有使我产生畏难却步之意,反而增加了我对主人的兴趣。要知道,时尚中的男人和女人,在物欲大潮冲击下,已然赤裸到一丝不挂,用不着你用X光透视,他们和她们的

腑,已经一览无遗。我的专业是尖端的生物工程学,一切生灵都是我研究的对象,因而我对那位欲言又止的男伴听,心里升起一种淡淡的轻蔑。我已然剖析出我刚刚与他初见时的他那一丝笑意,他不过是为找到了我这个“替死鬼”心中窃喜而已。“你可以走了。”我说。

他说:“我得和首长告个辞,不然他会认为我偷拿了他的什么东西。”“会有这等事情?”我的心里咯噔一跳,“你有过偷窃的前科?”“没有。我是一名高考落榜生,和你一样,是通过家政职业介绍所到这儿来的。”“那就是说,他有心理障碍症了。”

男伴听大概仍然担心我会突然离去,便又呈现出忐忑不安的神情,“我看你对这项工作义无反顾,我才愿意告诉你,该怎么对你说呢,我过去读过一篇契诃夫的小说《套中人》,他又不完全像那故事的主人公……哎呀,还是你自己慢慢体会吧。”

我正要说些什么,楼上有了声音:“是不是新的生活护理来了,我听见门铃响了。”说着,一个矮矮的老头儿,手里拿着一把芭蕉扇,从二楼上走了下来。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他那一头散乱的银发,那银白的色泽使我想起学校秋游白洋淀时,顶在芦苇尖上的芦花白絮;继而,身着旧睡衣、蹬着两只拖鞋,出现在我和男伴听之间。他身体虽然不失矫健,但是面部却十分苍老,由于两腮缩了进去,显得颧骨很高;特别是他额头上的一条条沟壑般的褶皱,使人想到大山山峦的峰谷。由于我比老头儿身材要高上一截,看见他芦花放白般乱蓬蓬的头发中间已然歇顶,那歇顶的部位秃秃的,若同衰草围着的一块磨光了的石头。

老人显然没有丧失他的敏感,大嗓门地对那个将要离职的男伴听说道:“怎么,你还没有把我的绰号告诉她?那么让我自己对你摊牌吧,我的脑袋歇顶歇得有点特别,不是全歇成为秃瓢,只歇了脑袋中间那块,因而外号叫作‘中央’。我是东北关东人,姓甄名六,那个‘甄’字就是把‘西’‘土’‘瓦’加在一起,不是真假的真。这里的老家伙们常常叫我‘甄中央’。再去掉那个绕嘴的‘甄’字,你就叫我‘中央’好了。当然了,叫这个有点犯忌,你可以理解为,我是这个疗养所的‘中央’。”

我被这个老者的开场白逗笑了:“这名儿好记,我今后是称呼您‘中央伯伯’,还是叫您甄伯伯呢?”“姓名好比辣椒、白菜,你随便叫什么都行。”

老头儿的随和,是出乎我意料的。疗养所顾名思义是个临时疗养的地方,他在这儿显然不是短期逗留了,不然的话,为什么还要生活护理人员来陪伴,而且算上我已经是第二个伴听了。于是我好奇地问了一句:“这地方是叫疗养所,不叫养老院……难道您的家不在北京,再不就是家里没有人……”

其实我问这话,完全属于多余。不外是被这个老头儿的随和激起了兴致,想对他的情状知道得更多一点而已。未曾料到这几句话,可捅了火药库,那“中央”不仅没有了刚才的和蔼劲儿,简直像是晴天滚过一声炸雷,他没有对问话的我发邪火,莫名其妙地对即将离任的男伴听大吼一声道:“你是怎么搞的,刚才我在午睡前告诉你,要把我各方面的情况,事先向新来的姑娘介绍一遍,你这呆子都干了些啥,怎么这姑娘对我的情况,啥也不知道?”

我手足无措地愣在了那儿。那个文质彬彬的男孩,面带窘状地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额头大汗淋漓,他忙向老人解释说:“‘中央’伯伯,她刚到没有几分钟。不信,您可以问问她。我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您就睡完午觉,下楼来了。”“你还狡辩?我午休一个半小时,你有充足的时间和她介绍我的情况。”老头儿的手哆嗦开了,致使他手里的那把离了骨的破芭蕉扇,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您冤枉我了,我早就在这儿等着,可是她……她……刚到不足十分钟。不信您问问她!”我猛然醒过闷来,原来罪魁祸首是我。我赶紧为那即将离任的男孩辩解道:“甄伯伯,我到这儿顶多有十分钟。不怨他,怨我迟到了一会儿。这个地方很难找,您有火就发在我身上吧!再说,我有充足的时间陪您,您将来慢慢对我说好了。”

老头儿把头扭向了我,那目光火辣辣的,就像是八月的炎阳。我的眼睛如同被烫了一下。我正不知该怎么应急才好,低头与抬头之间,老头儿眼中的那团火,渐渐黯淡了下去。我想大概因为看我是个女孩,怕我承受不了他那霹雳闪电的火气之故吧!借着这个“多云转晴”的机会,我再一次对甄六老头儿表示,愿意听前辈对晚辈讲的一切。

火,终于完全熄灭了。甄六老人用破蒲扇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看看这姑娘多虚心。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毛主席这两句话,我对你不知说过多少遍,你怎么就没往心里装呢!”说着,老头儿好像记起了什么事情似的,走到沙发中间的茶几前,拉开了茶几下的小抽屉,从里边拿出一本卷了边的红本本,递给那男青年说:“你要走了,我甄六没有啥东西送给你,把这个在你们眼里可能早就过了时的礼物送给你。记住,它永不过时,常读常新。”我看清了,那是一本“文革”年代出版的小红书。我在家里听父母讲过那个国殇的年代,也看见过家里当古董收藏着的那本《毛主席语录》,想不到这老人,送那年轻人的竟然是这个宝贝。我立刻明白了,我将与之朝夕相伴的,是一个世纪的珍奇。在老人拉开抽屉那一瞬间,我有意无意地朝那抽屉里望了一眼,里边还有几本什么别的书籍,在书籍的四周,有一堆毛主席像章。像章有大有小,有铝制的,有烧瓷的,从其光洁度上去看,老人是经常擦洗这些东西的,我在心里初步为老人画了一幅肖像,他是一个无法割舍过去的人。这个“过去”的含义十分广泛,我还无法得知是历史上的哪一段“过去”。

那个年轻人告辞了。老人送他走出小楼。我尾随在老人身后,送了他一程。一直走到门卫那儿,老人才停下了脚步。我敏感地注意到那年轻人投向我的目光,应该怎么解析那目光中的包容量呢,为我担忧?有那么一点;对我惜怜,绝对是这个意思……他全然没有了我初见到他时的那种如释重负的眼神,我品出来这个萍水相逢又立刻匆匆分手的男孩,是在为我未来的工作担心。我对他点了点头,既表示自己对他的感谢,也是示意我的勇敢。我从走进小楼的第一分钟,已然感受到了心理上的压力,这也没有什么,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向自我挑战,走近陌生。对我来说,是一次别开生面的人生旅行。

在回到小楼的路上,他感慨地自言自语道:“都是这样的后代,中国就完蛋了!这小子有空就念那A呀B呀C呀的书,就是不念革命经。”

我沉默无言,我牢记我的职责是伴听。“他连秋收起义在哪一年都不知道。”

我的天!我也不知道那历史事件的年代。“你知道红军哪年到的延安吗?”他向我提问了。

我装作没有听见,其实是回答不出。“你是什么出身?”他显然是不高兴了。

我不能再当哑巴了,告诉老人父母亲都是教授。“我已经更换过五个生活护理员了,除两个是农家子弟以外,剩下的四个都是知识分子家里的虫儿。”他继续自我叨唠着,“他娘的,无产阶级的后代,都他娘的跑哪儿去了?是死绝了,还是他妈的去跑黑道白道,当新的资本家去了?”

我的天哪!我原来不是第二任——是第六任伴听了。这使我多多少少产生了一点畏惧心理。我听得清楚,老人对知识分子并不欢迎;但是对革命家庭的后代,也没有赞美之意。对于前者,我能理解,这天下是以农民为主体组成的军队打下来的;那些一度是臭老

的知识分子,这些年来成了香饽饽,引起一些人心态失衡,从生物工程学的角度去阐述,产生于基因的相异的本能;至于老人后半截话,倒是真费了我一番心思去解析,想来想去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的:他不是没家没儿女的人,很可能那些儿女,都成了他的精神叛逆。或许这个家也可能有过大一统的完美,但在时代大潮的冲击下,让这个家死了往昔单一的颜色,消解了甄六曾经铸造起来的家庭灵魂。我所以有如此迅速的心理反馈,真要感谢英国作家柯南道尔,受他写出的那位福尔摩斯的影响,我常常自作聪明地自比为福尔摩斯的助手华生,读其推理小说时,就自作多情地捕捉它的情节发展。对甄六老人的推理揣测,就源于这种习惯本能。当然,我能攻读下硕士学位,说明我并不欠缺人类进入电子时代应有的智慧。

可是他并没有谈及他的家庭,就离开楼下的会客室,带我上楼来了。但是甄六不是一个能自我克制的老人,没走上几步,就拔掉了嘴上的那把锁:“唉!我家里那两个兔崽子,就忘记了传统,男崽跑他娘的天涯海角当地皮串子去了;女崽在市里开一家什么公司,口红抹得如同吃了死耗子一般。分明都成了腰缠万贯的资本家,还有脸跑这儿来看我,让我回他们的家,呸!都他娘的被我骂了出去。我打了大半辈子仗,就为的消灭资产阶级,这世道也有点怪,好像是和我甄六转了个圆圈,身上带着

处弹伤,

次差点死在战场;可是打出来一个红色江山,峰回路转,自个儿的窝里,还出了一窝狼崽。”

我不敢笑出声来,但还是忍不住抿嘴偷偷地笑了。好在我走在老人身后,他不是千眼佛,没有长着后视眼,看不见我此时脸上的表情。不然,我不知等待我的会是什么。老头儿可能正沉浸在怒火中烧的情绪中,脚下不小心被绊了一下,身子猛地向前趔趄了一下,我立刻上前架住了他的胳膊,关切地询问道:“您没事儿吧?可把我吓了一跳。”

老头儿脸色紫青地看了看我,之后那脸上的阴云略略散开了一些:“好闺女,你比那个走了的小子强。他和我好像是路人,也不知道他成天想些什么,有一次我让他上楼去取我的拐杖,那小子迷迷瞪瞪地把我过去使用过的家伙拿下来了。”“什么?您说什么‘家伙’?”“杀人用的军刀。”

我被这个名称着实地吓了一跳,因为它对我来说既陌生而又遥远。但是我通过老人的自白,似乎更明白了世界的人生百相。而今已是世纪尾声,他还保存着战争年代的军刀,其他的一切也就尽在不言中了。尽管我不是他希望的那颗种子,我还是对这个世纪老人产生了同情和怜悯:他一生都在为一个主义活着,他毕竟是个为信念而奋斗过的人,国旗的色泽上覆盖着他的鲜血,绿色军装的布纹里织着他的精神纤维。他是被这个世界渐渐遗忘的人,是他的生命基因,支撑他现在主要的生存状态。

他很倔强。在我搀扶他上楼时,他一直在摆脱我搀扶他的手,以示自己有力量走上二楼。但我的两只手还是像两只铁钳那般,紧紧地架着他的一条胳膊,往上迈着那一层层的楼梯。古老的楼梯是木质的,每迈上一步,他那沉重的脚都发出一声“嗵”的声响,就如谁按了钢琴的低音键盘区的琴键。老人的腿有些僵直,使我想起机器人的腿,他一边气喘吁吁地爬楼,还不忘对我述说着他的历史,他说那腿病是在朝鲜阴湿的坑道里留下的。当时他是工兵兵种,任务就是不断在大山中开掘曲里拐弯的坑道。彭德怀司令员曾经表扬过他的工兵团。我一直劝说他在上楼时不要说话,但他一直说个不停,我从他的自述里,知道当时他是个工兵团团长或是个政委什么的。倒也不错,我这个伴听不用去询及什么,只要像兔儿般地竖起两只耳朵,主人的面目就渐渐清晰起来。

登上二楼,迎面的一间房子里传出来哗哗啦啦的声响。我好奇地向里边张望了一眼,那是一间棋牌室,有几个老头儿玩着麻将下着象棋。他们看甄六老头后边还跟着一个我,眼神都甩向了我们。与此同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出同一个称呼:“‘中央’,又更换服务员了?”“‘中央’,我向你报告,这家伙下棋竟搞偷袭。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进来看看,有这么走棋的没有?”“‘中央’,丁政委偷了我一张牌,有意让我变成小相公。你给评判一下,这是什么军风,还干过政委呢,当年一定是个搞自搂的小农,你得整顿一下他的思想。”

最可笑的,有一个牌桌上的老头儿,举起麻将牌中的“红中”,又举起另一张牌“白板”,然后对甄六笑嘻嘻地叫道:“‘中央’,现在是‘白板’当了庄家,‘红中’成下脚料了。我们向‘中央’禀报,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中央’!进来看看,你的这些部下,现在都蜕化变质了!”

我既感到新奇,更感到刺激。在学校时,我自认为通过书籍了解了世界,但是这个角落的一切,我陌生到一无所知。我不知这些当年驰骋疆场的老一代人,是对甄六的尊敬,还是对他的讥讽和挖苦。我脸上虽然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心里却充满了酸涩,可是被老人们称为“中央”的甄六老头,脸色肃穆如铁,俨然就像是巴顿将军,他一挥手中的那把芭蕉扇道:“没法夸你们这些老不死。象棋嘛还能下下;那麻将是他娘的什么玩意儿,是他娘的资产阶级太太小姐们醉生梦死的玩意儿,我早就建议疗养所把它烧了!妈的,那管理员口头答应不下一百次了,你们还玩这一百零一次。同志们,我虽然革命资历比你们老一截子,可是你们在朝时,都比我的官大上好几级,怎么就非玩那鬼东西不可!”

他的话被人打断了:“我说‘中央’,当年毛主席在延安窑洞,可也玩过麻将。”

甄六老头儿的脸立刻雪上加霜:“少放斜屁,这可不是可以信口胡说的,你在部队可是当过政委——”

丁老头打断他的话:“给你看看这本文摘。”话到书到,我忙从地上拾起这本杂志,并递到甄伯伯手里。他有些发呆,让我立刻翻看其中有没有这事。我看老人如此认真,便劝老人说:“您累了,先回您的屋里去,到屋里我再读给您听,行吗?”棋牌室内的棋牌声再次响了起来,老人狠狠地向屋里瞪了一眼,无奈地离开了楼道。他一边走一边骂着:“都他娘的褪色了,这世道到底姓‘无’还是姓‘资’?”

老人的住室在楼道的尽头。从室内的窗子和墙壁的色泽上看,是刚刚装修过的。窗子双层玻璃,外层是铝合金的窗框;顶壁白得发亮,只有进口的“立邦”漆,才能涂出这样的效果。墙的下部贴了一圈大幅的伟人头像,从延安时期头戴

角帽的毛泽东开始,开国大典时的毛泽东,检阅军队的毛泽东,横渡长江的毛泽东,向红卫兵招手的毛泽东……直到晚年在中南海接见尼克松、基辛格的毛泽东。在这一圈头像的上方,还贴着一个用手工剪成的大大的红五角星,五角星和宣传画的张贴技术

分拙劣,许多地方因糨糊涂抹得不均而皱巴巴的;因其皱巴,有些主席像走形变异。我猜测那是因为老人在张贴这些东西时,手指的颤抖所致。在这一瞬间,我的想象力又告诉了我,老人获得“中央”的绰号,不仅仅因他的头发中间,围着一块光禿秃的歇顶——那是取其头形的特点;更深层次的原因,是甄六老头儿的生活百相,酷像这儿的一位绝对领导。

他的生活用具和这间屋子的布置十分和谐。那是一张窄窄的木板床,就像我读大学时学生宿舍里的木床一样,绝对属于50年代木器厂的产品。那床边的桌椅,还不如我们学院上课时用的桌椅呢,漆皮脱落得体无完肤。当然,那床上的枕头和被褥也不会是干净的,尽管它发出呛鼻的汗酸气味,却叠放得整整齐齐。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外观这幢山峦之间的楼群那么诱人,而生活在其内绰号“中央”的老头子,竟然活得这副模样!“怎么,看着扎眼?”他敏感地发现了我的失态。“没有。挺朴素的。”我违心地应承着,为了让老人信以为真,我还引证了一位美学家的格言,“世界上凡是最美好的东西,都是最简单的。”

这话是为了平衡老人的心,因为我不想让老人难过。可是没有想到的是,我得到的是一句火辣辣的反诘:“你说的倒是革命话,可是你嘴唇抹那么多口红,让我想起我那没出息的女儿。我希望你明天別涂口红,我看着心里难受。”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没有出声。在历经片刻的不安之后,我似乎刚刚确认,走进一幅褪了色泽的历史画卷里了,在这儿你必须没有了自己,似乎要把你的身心投入昔日的神主耶稣、佛祖释迦牟尼、真主穆罕默德的神影中去,否则你就必须立刻“拜拜”。从不逆来顺受,是我的性格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学校里冷美人的绰号,就是我性格的写真。我并不是来讨饭吃的,我是在进入美国社会之前,来这儿锻炼自己的;也许逆来顺受,是我必须补上的一堂人生课,因而我沉吟了片刻,还是答应了这过分的要求。我说:“行,用不着等明天,现在我就可以抹去。您的卫生间在哪儿?”吐出这句话,我就后悔了,抹掉口红用纸巾就可以了,何必非要进卫生间?这里不是我的家,我面对的老人,不是我的教授父母,而是一时之间,难以说清楚的另一类人,我必须认知眼前这个铁的现实。于是,我从背包里掏出来面巾纸。“行,比我女儿强,中国还有希望。”老人说话了,他指了指一个旁门:“你顺便去洗把脸吧,你脸上都是汗,那咸汗是擦不净的,要用水洗。”

我走进卫生间,第一个感觉就是这儿比他的卧室干净,四壁瓷砖落地,全套洗浴设备虽然称不上现代化,但也不算落伍。唯一让我差点笑出声来的,是洗脸盆前的镜子上,也贴着一个五角星。大概是水汽蒸发之故,红色已然褪成了粉色,想来老人洗脸时,也没忘记革命。这时,老人的话传了进来:“你干脆冲个淋浴吧,我出去转上一会儿,你洗完了澡再去找我!”

我立刻回答老人说:“不了,我洗洗脸就行了。”我匆匆地用凉水抹了两把脸,又把唇上的唇膏擦掉,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毛巾,胡乱擦了擦脸,就走了出来。“你在学校受过军训吧?”他脸上绽露出一丝喜色,“做事还挺麻利的。”“……对,是受过军训。”为让老头儿高兴,我以假乱真。我在一本书里读到过,在病人面前说谎,不算说谎。这个“中央”虽然并没有病卧医院,但是我总感到他哪个部位有病,因而我不为我的谎言脸红。

我拿过来桌子上那本杂志,面对面地坐在木椅上,开始为他读那篇文章。文章是当年一个老延安写的,其中一节当真写到了毛泽东在窑洞中打麻将的事儿。我刚刚读到关键地方,他就迫不及待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吼了一声道:“胡说八道,这是造谣——”我告诉老人作者也是个老延安,他打断我的话说:“延安还出什么……什么……反革命叫什么王石为(王实味)的呢,让我们给毙了!”“甄伯伯,中央可早就给他平反了。”“哪个中央?”

我奓着胆子跟老头开了个玩笑:“反正不是您这个‘中央’。”

他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灰色:“咱们不谈反革命,谈麻将的事儿。我当年在中央警卫团大小也算个头头,怎么没听说毛主席还摸过那些玩意儿。”“甄伯伯,您又不是贴身警卫,毛主席和几个领导人在窑洞玩玩麻将,您怎么能看得见?文章中说了,毛主席并不上瘾,而是把它当兵法来研究,常常打着打着,突然就离开牌桌。”“这不结了吗?我们这儿这群老家伙,除了外出旅游,就是围着方桌码‘长城’。”他好像抓住了狐狸尾巴似的,嗓门拔高了好几度,“过去他们都是出生入死的英雄,现在成了搬运‘长城’砖的好汉。这是彻底的堕落!堕落!还拿毛主席当他们的遮羞布,文章中说得好,主席是在方桌上研究‘方城之战’哩!”

我不失时机地转移老人的思绪:“您看,这屋里热得像蒸笼了,我把电扇打开。”

老头儿显然还沉溺在气头上,对我的话没有任何反应。我走到窗角的一个小桌上,打开了电扇开关。这台电扇与门厅的没有差别,也是一台老掉牙的电扇;唯一不同的是,那台电扇还能转向,这台电扇不具有摇头功能,它只能朝着一个方向吹风。我把它提了过来,放到我俩的身边,以驱赶沉沉的暑热。在搬电扇的同时,我看见了墙角上摆着的两件东西:一件是他刚才提到过的那把军刀,另一件是他的拐杖。那把军刀是弯形的,刀壳上已然锈迹斑斑,显然已经有了年头,我过去看电影时常常看到日本军官挎在腰间,耀武扬威地血洗中国的农村。那件拐杖也与众不同,日常生活中老人用的拐杖,是木质或竹节的,拿在手里拄着十分轻便;他的这根拐杖上边挂着两个圆圆铁环,形若老式大门上的门环,也挺像一只逮捕犯人用的手铐。“你总朝那儿看什么?”他发现我吹风的时候,时不时地向那两件东西回视,“那把刀不用说你也会想得出来,那是一把日本军刀。你刚来乍到,将来你就会知道我甄六,为什么让它陪伴着我了;那拐杖嘛,算是一件新式武器,是我发明的,你要是在我这儿待长了,就会知道它的用途了。”

我充满新奇。打个比方,我有走进欧洲中世纪的古堡之感。我父亲出访过奥地利,拍回来几卷录像带,在音乐之乡萨尔茨堡附近的古堡里,我见过奥斯曼帝国时代的兵器,悬挂于古老的墙壁上。引起我这种联想,可能是老人那把战刀的作用。当然,那拐杖也不同于一般,很像是古代兵器里的一根铁杵。当时的奥斯曼帝国,可没有甄六老人的“新式武器”。“你带来换洗的衣服了吗?”

我拍拍不算小的背包。夏天无须带过多的东西。“那好,我带你去看一下你的住处。”

我要给他拿拐杖,他摇摇头:“不外出,我从不拄那东西。”

我上前去搀扶他,他甩甩胳膊:“平地上也用你扶,我不是成了一具活尸了吗!”

人,真是个怪物。我在家里对待父母,都没有这份耐心;我之所以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仅仅是出于我的角色要求,更为重要的,我产生了对这个老人的探秘本能。他距离我认知的世界太遥远了,说句形象一点的话,如同生活在两个星球上的人,外星人对外星人都是有着磁铁般的吸力的。当然,这只是我单方面的“相思”,那甄六老人,对我这样的大学生,怕是只有相斥而无相吸,我想。“你先要在精神上有个准备,我们这儿有个医务室,你和那儿的医生和护士住在一起。她们可不是那个年头的白求恩了,虽然也身穿白大褂,天仙下凡似的,可是她们心、肝、肺,长得都和白求恩不一样。你在那儿不但不能受她们的影响,还要想法儿改造她们。”

我答应得很痛快:“行,我按着您的指示做就是了。”“你在家里是独自一间屋子吧?”他两眼盯视着我,那目光使我想到法官的眼睛。

我说谎不再心跳:“不,在学校时,住上下铺;在家里嘛,与父母合居。”“这怎么可能呢,过去是革命值钱,现在是知识值钱,教授家住房怎么会那么拥挤?”“学校宿舍楼还没盖起来。”已然说了第一句谎言的人,是不怕说第二句的,“年底,大概可以迁居了。”

他相信了我的话:“行,只要不是娇小姐就行。这年头连称呼都变了,女孩叫小姐,结了婚的叫女士、太太。当年,在红军长征的队伍里,有革命妇女编成的西路军。要是都是这号小姐、女士、太太,那还能打仗吗?”

真是奇异的思维,他居然把时代改变了的称呼,与西路军钩织在一起了。我正不知怎么表态才好,他的询问又开始了:“哎,魏红,你的名儿里倒是有个红字,我考考你,你知道西路军的历史吗?”

其实,在中国革命的正式读本里,很少有提及西路军的。我在杂志上读到过一点有关西路军全军覆没的悲剧。因而老人并没能考倒我,我用最简单的语言说,那支可敬的娘子军,全被西北的军阀马步芳给屠杀了。他立刻十分严肃地纠正我的语病道:“那不叫被屠杀,那叫壮烈牺牲;不是全部,还有千把人从甘肃凉州奔回到革命圣地延安。”

真是滴水不漏,任何一句中性或失准的语言,他都能用他的观点加以匡正。我曾是一只快乐的自由鸟,此时如同钻进了网笼,让我感到压抑的是,我的别名叫伴听,不能以纯粹的自我与之争辩。想来电脑小姐林笑,完全知道这儿的情况,说不定甄六老头的脾气秉性,也被她输入电脑之中了呢。她为什么选中了我?可能是她只看我求职时那张温柔的脸,不知道在温顺的背后,我还有一个冷美人的绰号吧?

我的住处终于到了。那是在同一楼层的另一头,还没有走进屋子,就听见南腔北调的嬉笑声,同时有一股来苏水的气味,从屋内飘了出来。让我吃了一惊的是,当那甄六老头一出现在屋门口,就如向一鸟入林百鸟压音一般,屋内顿时消失了任何声音。在鸟儿哑了的同时,两个白衣天使,一块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伯伯,您好!”“这是您新来的服务员吧?”“你们认识一下吧,她叫魏红。她们俩嘛,胖点的叫朱琴,是个主治医生;瘦点的是护士,名儿叫杜鹃。”

我和她俩握了握手。握手之间,我似乎感到两个人面孔上的尴尬。最初,我理解为是对我的不解,后来我才知道,是为了我住在这儿。这儿是里外间组合成的一套房子,当老头子提出让我夜里与值班护士住在一起的时候,那位医生提出了意见:“伯伯,您的意见我们非常尊重,可是您进来看看,我们套间里只有一张床;再说,夜里常有老同志找医生和护士打针什么的,不是妨碍这位魏红睡觉吗?”

那个名叫杜鹃的护士补充说道:“您可千万不要误解朱大夫的意思,夜里常常是我值班,我还希望有个伴儿呢,可是您进来看看,这张窄窄的单人床……”“什么叫值班,值班还能睡觉?”甄六老头立刻发了脾气,训斥那医生和护士道,“打仗那年月,随军医院的医生和护理,昼夜连轴儿转,哪儿还有床铺住?你们是生在福里不知福!”

朱琴连忙对老人说:“这么办吧,您给管理员打个电话,让他给安排一张床铺,您看怎么样?”

我也趁势顺水推舟地说:“伯伯,年代不同了,我不能占用人家值班的床位。俗话说,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值班医护人员夜里躺在床上闭闭眼,也不算什么过失。我看,您还是给管理人员打个招呼,我可以和管理员一块儿把床抬上来。”

老头子十分不情愿地“嗯”了一声。我理解这是他同意了我去搬床的信号,谢绝了护士的帮助,亲自下到一层,找那个叫李贵的管理员去了。三

管理员李贵是个面孔黧黑、浓眉大眼的小伙子。我走进他的办公室,还没自报姓名,他已然知道了我的来意。我猜测出在我下楼之际,医务室的电话打了过来;我没能猜到的是,他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我很惊讶,他却一脸苦相地对我说:“魏红同志,你算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职业介绍中心的林笑小姐,已经把你的一切,都在电话中告诉我们了。你知道为了给甄老头子找个服务员有多难吗,来了一个走一个。无论是男是女,少则干上一周,顶多干上半月,就把人家给吓跑了。那桑木扁担——拧种的脾气,没人能吃得消。林笑说你准能胜任,不会打退堂鼓。真是‘阿弥陀佛’。”

我笑笑说:“那也说不定,我只是初来乍到。”“别,你可别是‘飞鸽’牌,最好是‘永久’牌,你有什么个人困难,我尽量给你解决。”他诚惶诚恐地望着我,“你和老头子送前任小伙子走的时候,我偷偷通过窗子往外看了,凭我的感觉,老头子能接受你。”“这是双向选择,但愿我也能适应他。”“你能吃下程咬金的头三斧子,就能适应。”他说,“说老头子蔑视文化,有点过分;说他不喜欢文化人,倒是一点不假。不过世界上的事儿,都有它的来龙去脉,我能理解一点老人的心。当然啦,他并不理解今天的一切,矛盾也就产生在这儿。比如,我们给他找过两个从农村来的姑娘,以迎合他的口味,可他又嫌人家听不懂他的话。毕竟他是革了一辈子命的老同志了,文化理论都有那么一点点,所以你来这儿的任务,生活照顾是次要的,主要的任务是能听他说话,并能与他的话搭上茬儿,当然最重要的是,是你不能逆着他的性子,只要能像鸡吃米一样,遇见你不同意的事儿,也不断点头就算是完成了工作。当然能让老头子高兴,是超额完成任务了。你知道,我们这儿是军队疗养所,上级首长下了硬指标,一定要让甄六老人活得愉快。”

李贵这番话说得很坦率诚恳,显然他为这位老头子的事儿伤透了脑筋。我明白了我工作的全部意义,实际上是为甄六老头寻找心理阳光。因而我对这位满头大汗的管理员说:“我尽力而为吧,有什么做不到的地方,请你及时提醒。当着老头子不方便,就背着老头子对我说。”“真是难为你这位硕士小姐了。”他说,“我还怕这儿留不住你这只鸟儿呢!”“你放心,我要在这鸟巢中待上一段时间。”说这话时,我有意对李贵笑笑,不知为什么,我不仅怜悯甄六,还同情起这个年轻人来了。李贵年纪不大,已然在黑发中出现了不少的银丝,要是多了几个这样的“中央”,他不是成了青年白头翁了吗!“你的床铺,我们一会儿就给你送上去。这儿的被褥都是定期消毒的,保证清洁。”李贵见我不想当“飞鸽”牌,露出了满脸喜气:“你看,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你只管开口;只要让甄六老头安安静静地生活,我这管理员是佛爷头上的匾——有求必应。”“我在学校是学生物工程的,人也是生物中之一。为了工作少出纰漏不出纰漏,你有空能不能对我谈谈老头子的过去?”

李贵笑了:“魏红小姐,这你就错了,老头子的事还用我说吗?他自己就会竹筒倒豆子,一粒不留地抖搂给你听。你想想,你的工作不是‘伴听’吗?”

我笑了,笑得十分开心。李贵使我思绪立刻复位,我的角色就是伴听。

…………

可是李贵的话,并没有很快应验。从我住进了医务室那一天起,我与老人中间好像升腾起一层云,一片雾,一道心上的篱笆,一道难解的数学方程式。我这个角色,本来是听他说话的,不知为什么,他倒一反常态地锁起他的嘴巴来了。我能感觉出来这并非甄六老头的本色,他所以这么自闭,完全出自我不可知的原因。“伯伯,您好像不痛快。”

此时,他手里正捧着一本毛选在读,青筋外露的手掌在颤动个不停。“天太热了,您喝口茶吧!”

我能这么做,已然扭曲了我的个性。我在家里没有给爸妈亲自端过饭,我为了不愧自己的良知,当然也是为了磨炼自己的生存能力,我这么做了。可是他不理睬我的殷勤,只是把书页翻得哗哗乱响。我看得出来,他的心思并没有用在读书上,只是把那本毛选当作一个精神盾牌,而掩盖着他内心的狂躁。我有点忍无可忍,便对老人说道:“您在专心看书,我出去透透空气。这屋子太闷了。”

他的双脚挪动了一下位置,轻轻咳嗽了一声。很显然,我的话引起了他的心理反应。管他什么中央不中央的,我站起身来就走。“你就坐在这儿。”他说话了,“哪儿也别去。”“您并不需要我在这儿。”“谁说的?是我告诉你了?”

我反唇相讥说:“我是来工作的,可是我没有工作可做。”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目瞪得滚圆。很显然,“中央”从没有受到过这种礼遇,而向他发起挑战的,又是他另眼看待的知识分子。既然战争打响了第一枪,我也不想后退,学校里冷美人的绰号,想必是在眉眼之间表现得淋漓尽致,可惜屋里没有镜子,我没有办法看到我当时冷傲的面孔。

他狠狠地用巴掌敲击了一下桌子,毛选被震落到地上:“你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我……我……铐起你来。”

我毫不示弱:“我是公民,我没有犯法。你有辞退我的权利,可是你没有伤害我的权利。”

甄六老头脸色变得煞白如纸,他颤嗦嗦地走向了墙角,好像是要取他的日本军刀,可是拿回来的,却是他那根拐杖。如果这个时刻,不是医务室的朱琴大夫和护士杜鹃闻声跑了过来,我真不知道事态会是个什么结局。她俩并没多问原委,杜鹃进到屋子把我扯了出去,朱琴大夫则在屋里安抚着甄六老头。我站在门口,看见朱琴第一个动作就是把白大褂口兜里的听诊器掏了出来,接着强把甄六老头按倒在椅子上,听他的心脏。我禁不住有点紧张了,要是老头子让我气出个好歹,可就坏了醋了,我曾向李贵保证能把我的工作坚持到底的,还没过两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杜鹃在一边扯扯我的袖口,低声在我的耳畔说:“你放心,他的心脏比牛还结实,医务室有他的病历。在疗养所他是天字第一号‘史泰龙’,朱姐不过是例行医生的保健责任罢了。”

我还是六神不安地站在那儿:“他年纪大了,万一……”“你是初来乍到,最了解这儿老头子们的是医务室。当然,八十多岁的人了,哪有没有一点毛病的;他血脂超标,最容易得‘脑中风’。”

尽管杜鹃这么说,我觉得她用美国的硬派武生史泰龙来比喻甄六老头,仍然有失准确。我在录像带中见过史泰龙主演的电影,首先甄六在形象上就不具备史泰龙那身疙瘩肉;从年龄上讲,甄六可以当那个美国大腕明星的爷爷了。在我看来,这倒也可以视为杜鹃的精神自白,她崇拜电影明星,在两天同室而眠中,她对我说起的不是史泰龙,就是美国另一个阳刚气质浓烈,影坛上的后起之秀施瓦辛格,还有什么日本的高仓健,谈的最多的是法国扮演“佐罗”的阿兰·德隆。她的年龄正在多梦的花季,寻找心灵偶像并不使人意外,只是她梦中的蒙太奇太浪漫了一点,她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法国演员阿兰·德隆放大了的彩照。她在夜里对我说过,当阿兰·德隆访问中国北京时,她曾追踪到他下榻的饭店……“红姐,你还在这儿发什么愣,先躲开他一会儿就是了。”这次她不是拉扯我的衣袖,而是拉起了我的手,“这两天老头子气不顺,我知道内在原因。走,先到屋里坐坐,喝杯冷饮再来。”

我确实感到口干舌燥,便随杜鹃走进医务室,她拿出一筒可乐,并为我拉去了盖子。我一扬脖,一筒可乐就灌进了肚子,我漫无目的地坐了下来。但是,我立刻如坐针毡一般,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能这样对待甄六,他毕竟是个长者,年纪比我爸都要大上许多,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我也不能在这儿闲坐。我感谢了杜鹃的冷饮,匆匆地走出医务室,杜鹃在我背后,不无埋怨地喊了我一声“红姐”,我向她笑了笑,便匆匆回到楼道那一头的甄六老头房间。

老头此刻已然躺在了床上,朱琴大夫正用毛巾给老人擦汗。我悄然地走了过去,接过朱大姐手里的毛巾,轻轻地擦着老人的额头。好在此时他正闭合着眼睛,不知道已然偷桃换李,因而神态上并没有任何表情。朱大姐低声地对着我的耳梢说:“风暴过去了,可不能让他再刮台风。他岁数不饶人了,对吗?”

我点点头,表示了自己的愧意。朱琴大姐又告诉我,老头子心脏没事,只是血压上升,已给他服了药物,不会产生其他问题。然后,她安然地望了我一眼走了。我理解那目光里的含意是很广泛的,既是要我不能急躁,更不能在这儿表演自我中心……是的,本来我来这儿是为老头服务的,我怎么能把在学校时的傲慢,带到这儿来呢?再往深里想象一下,如果我在美国攻读学位期间,不得不到一个这样的老人身边打工,我能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人家吗?

老人一直没有睁开眼皮。我一遍遍地用冷水洇湿毛巾,从额头擦到他的耳根背后。他显然是陷入什么往事的回忆之中,虽然他没有睁开眼皮,但是那睫毛一直也没停止翕动。后来,他睁开眼看见了为他擦汗的是我而不是朱琴大夫时,眸光中曾一次次闪耀出恼怒的神色,我刚想对他说上两句道歉的话,他一扭身子,把脊背甩给了我。同时,嘴里吐出一句冷冰冰的话:“你可以去呼吸新鲜空气了,我这儿用不着你。”“看您后背上都是汗,我给您擦擦。”我说,“伯伯,刚才是我不好,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陪伴您了。”

他没有再发雷霆,只是粗声地喘着大气。喘气之际,一口痰从嗓子喘了上来,但我听到他喉头蠕动了一下,又把那口痰咽了下去。我用冷水一次次地洇湿了毛巾,从他的脖子部位擦下来,一直擦到他的腰部。虽然我早已大汗淋漓,但我并没停止为甄六老头的降温工作。在我看来,老人太可怜了,打了大半辈子仗,后半辈子精神上还没从战争年代走出来,自己和自己不断较劲的同时,还和周围不断发生听不见枪炮声的战争,这种超负荷的痛苦,是难以用计量器计算出来的。正是为了这一点,我相应地产生了超负荷的热能,在家里是爸妈为我祛暑降温,但是在此时此刻,生活完全发生了错位,都因为甄六激起我内心的疼痛,这老人活得本来已经十分清苦,可是他自己还不断往自己的嘴里倒盐。奈何?

他终于把身子翻过来了,我发现他眸光中少了刚才四溢的火星。我把一杯凉开水端到他的面前。他没有喝,而是把它放在了床头柜前。沉默了片刻,他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对我说道:“你给李贵打个电话,让他马上给我准备车子,我要出去一趟。”

我本来想问问老头子,这大热天到哪儿去,但是话到嘴边我又咽进肚子,我是没有权利过问这些事的。电话打下去不久,李贵回电过来告诉我车子准备好了,同时小声地叮咛我道:“小魏,他想到哪儿就到哪儿,你不必多管;你要注意的是,别让老头子惹事,他是什么事都要管——而且是一管到底的。”

我应了一声,放下了电话。

此时,甄六老头已然穿好了衣服,并拿起了他总不离手的芭蕉扇。待我走上去搀扶他时,他让我把他的拐杖拿来。我顺从地去拿他的手杖,想不到这个手杖让我吃了一惊:那是根硬木制成的手杖,本身的重量已经不轻;再加上扶手上的铁环,就更增加了分量。我不知道那叮咚作响的铁环,是干什么用的,直到我把它递到老人手上,他十分熟练地往手腕上一套,才知道是老头子为拄着方便而设计的。尽管如此,我这个自封的“华生”,仍然不知其中的奥秘:第一,有一个手环套手就可以了,何必非用双环?第二,这不是增加了老人手臂的更重的负荷吗?我看见过我们教授的手杖,为了携带方便是有带环链的,那上边多是藤环或竹环,甄六老头儿的手杖,真是比福尔摩斯的那根手杖还难以捉摸。

开始下楼了。除了脚步咚咚声响之外,还多了哗啦哗啦的声响。我没有进过监狱,但是我从电影中听过犯人戴着脚镣走路时发出的声音。这个联想使我徒生悲情,这个老人并非犯人,而是共和国的功臣,他一定有着不少的勋章,因为我刚才在为他擦汗时,在前胸和后背,至少看见了七个弹痕。也许这种声音,是他心灵上镣铐的声响吧!

我不敢多想,精神开小差,容易让老人滚下楼来,那将是我严重的失职。

楼下的汽车已然准备好了。那是一辆老掉牙的“伏尔加”。老人配老车,倒是挺般配的。那身穿军衣的小司机,有点胆怯地请示甄六道:“首长,我建议您今天坐‘马自达’,这辆车太老了,怕是要在半路上拋锚的。”“我从不坐日本车,你不是不知道。还瞎问个啥?”“您这辆专车,早过了报废期,即使能开,交通警察看见,也要管的。”“前几次不是没管吗?要管由我对付他。”“首长,现在比不了过去了,军车牌子也检查得很严……”“今天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再严还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了?上去,开车。”

小司机背着老头子的面,不满意地噘起了嘴。他拉开车门,让甄六在后排座位上坐定后,轻声地嘟哝两句:“真是一怪,疗养所里没有一个首长愿意坐……”

别看甄六老头人老,耳朵可是不老。他在车里,立刻训斥小司机道:“你说啥哩?我是我,我叫甄六,1934年入党的老红军,到你这个岁数,已经在娄山关当机枪班班长哩!你他妈的开个车,还一肚子不满,你不愿意干我找李贵再给我派个新司机来!”

起始我只是听着,在老人用车上我是没有发言权的。但我从报纸上看到过汽车到期报废的通知,小司机的话显然是有根据的,如果汽车走在哪个十字路口,被交警查扣不是挺麻烦的一件事情吗?于是我这个没有发言权的人,还是忍不住开口了。我说:“伯伯,这辆老‘伏尔加’至少跑了30万公里了,万一坏在半路上,不是会误了您的事儿吗?我看……”“你也懂汽车?别在这儿混充内行了。”他从车里飞出一撇轻蔑的目光。

我说:“我不仅懂,我还会开车哩!是为了……”我舌头拐了个弯,把“去美国后适应生活需要”抹掉,改口说道,“今后的工作之需,我在驾校班特意学会了开车。”“真的?”“伯伯,这不是随便说着玩的。”其实我之所以对老人说起自己,完全是想让他更换一辆汽车,以免使小司机为难。想不到的是,老头子对我咧嘴一笑说:“那可好了,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个本事,那你就上来开车吧!”“伯伯,我的驾驶本子没有带来。”“那好办,让司机先路过你家,把本子取出来。然后叫他坐公共汽车回疗养所,我们去我们要去的地方。”我本想为小司机解脱,结果却把自己拴住了。小司机面露喜色,我则一脸惊恐。我不害怕开车,在驾校我的考试全优;我之所以产生了不安,是我不能开这辆淘汰车。面对“中央”的固执,我已无回旋的余地,灵机一动,便与小司机演出了这样的一幕哑剧:我先上车鼓捣了一阵,声言车子打不着火;怕老头子不信,我下车之后,与小司机使了个眼色,他便心领神会地照方抓药,脚踩油门扑啦了半天,也没能让车子移动半步。还没容老头子发火,我替老头子发指示说:“怎么搞的?快去换车。”

小司机如释重负地奔跑而去。甄六老头气急败坏地从车子里爬出来,审视地望着我,意思是在审查我是否故意与他捣乱。这是我从语言上撒谎,发展到行动上撒谎的开端。我对老人说道:“这车今后您是不能再坐了,除非您不想活了,汽车队怎么能给您配这号车呢,我要替您向李贵反映意见。”

老头子摇摇头:“这不怨他,我这个人就是恋旧。没有离休时,我坐‘伏尔加’,那车子宽宽大大,坐在里边舒心。”

我为老人欢心,有意开玩笑地说:“可是您个儿并不高呀,不像俄国老毛子似的,人高马大……”

他打断了我的话说:“你快去车库一趟,别他娘的给我弄辆鬼子车来。”此刻更换的汽车,已经开了过来。那是一辆紫红色的“桑塔纳”,我立刻告诉老人,那是国产的“大众”。我不能说洋里洋气的名字,“大众”的名儿能让老人开心。我已然渐渐地号准了老人的脉搏了,他的心就像那辆行程超负荷的老车,浑身伤痕累累——但是,他并没意识到他已然和那辆车子一样老了。四

此时此刻的我,职业已成了伴听兼司机。虽然这出于偶然,绝非我的自愿,而是生活自然演变而来。据国外回来的朋友说,要是能在北京开车,在美国开车就像白玩一样了,也好,只当我是在美国西雅图的开车预演吧!“你这女娃,还能改造过来。”这是他坐在车上的第一句话。

改造这个词儿,虽然很扎耳朵,我还是歪头笑笑,歪头的意思是让老头子看见我的笑容,并说:“谢谢伯伯的鼓励,您是从哪儿看出来的?”“你不吃死耗子了,你今天一点口红也没涂。”“您所说的只是美的一种标准,那叫素面朝天。”“我看没有别的标准。”他的声音变粗了,“除非你甘心当资产阶级。”

我咽下了要说的话,情不自禁地嫣然一笑。“想不到你还能开车,要是在当年,你一定能够扛枪打仗。就像妞妞似的,经得起雪山草地的摔打。”“妞妞是谁?”我敏感地抓住了这个陌生的名字。

老头子低垂下头来。从反光镜里,我看见歇了顶的那块葫芦一样光滑的头皮——那是“中央”绰号的来源。我想,老人在疗养所反常的沉默与暴躁,包括今天的出行,或许与“妞妞”这个名字不无关联。不然的话,在这炎夏,他为什么突然要车出来呢?不是去香山或颐和园散心,而是奔往市区西城北沟沿。我想来想去,无法打开他的心锁,不知他到北沟沿来干什么事。真是个怪老头,刚才他脸皮上还是“多云转晴”,只因为我追问了一句“妞妞”,便又“晴转多云”了。我几次询问“妞妞”,他都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询问一般,真是让人难以捉摸。

好在车里有空调,可以解除暑热煎熬。无聊之际,我打开了车里的音响,随便塞进去一盘音带。不一会儿,里边飞出来悦耳的女高音,那是歌剧《卡门》主人公吉卜赛女郎的歌声。老头子立刻把头抬了起来,我不等他下令制止,立刻停播并换了一盘音带,那是一盘送红军上路的歌儿,究竟它来自哪部中国电影,我记不清楚,但是那歌儿我还是听过的:

送君送到大路旁

君的恩情永难忘

仅仅这两句歌儿,甄六老头就像是吃了兴奋剂一般,神往地竖直耳朵听了起来。我把声音调得大了一些,并通过反光镜窥视着老人的脸。他的两眼先是木然了一阵,之后那双木讷的眼睛里,就闪耀出星星泪光。我不敢再看下去,并即刻关上开关,可是老头子立刻对我大叫了一声:“听——听——你为什么关了它?打开——”

该怎么叙述我们的一路行程呢?准确地说就是在这支歌儿的周而复始中,我把车子开进市区的。我似乎明白了,老人这次进城一定是觅故来了。说不定就与那个“妞妞”有关呢!但是我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推论,他嘴里言及的那个“妞妞”,是个红军年代的人物,怎么能够活到今天?如果她当真活着,也一定是个干丝瓜瓤子了。

进了市区,车水马龙,我不敢再胡思乱想,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方向盘上。车子过了西直门立交桥,没用我提醒老人快要到目的地,他已然伸直了脖子,注意开了车窗外的一切。“见红绿灯向右!”

我照办了。“第四条胡同向右拐!”“是。”我要求我自己,尽量使用军人词汇。

至今我也不知道那条胡同的名字,因为我只注意一二三四的四了。车子拐进第四条胡同,在路南一个大门口停了下来。当我为甄六拉开车门时,看到了一个可笑的现象,几个街道的老太太,一边说着“中央”来了,一边拥向了汽车。见面的称呼,一律叫老头子为“大哥”。甄六老头则一律回称为大嫂。不用说我也知道,这儿是甄六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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