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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5 19:4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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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歇尔·亚当斯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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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爱消失的地方

所有爱消失的地方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所有爱消失的地方/(英)米歇尔·亚当斯著;余莉译. — 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3ISBN 978-7-5596-1436-0Ⅰ. ①所… Ⅱ. ①米… ②余… Ⅲ. ①推理小说-英国-现代 Ⅳ. ①I561.45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007904号

所有爱消失的地方作  者 (英)米歇尔·亚当斯译  者 余 莉责任编辑 夏应鹏特约编辑 王周林产品经理 梅 子版权支持 张 婧出版发行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     (北京市西城区德外大街83号楼9层 100088)印  刷 天津旭丰源印刷有限公司印刷  新华书店经销字  数 240千字开  本 880mm×1230mm 1/32印  张 9.75版 印 次 2018年3月第1版 2018年3月第1次印刷书  号 ISBN 978-7-5596-1436-0定  价 49.80元未经许可,不得以任何方式复制或抄袭本书部分或全部内容版权所有,侵权必究如发现图书质量问题,可联系调换。质量投诉电话:010-57933435/64243832第1章

电话“嗡嗡”地响着,就像蟑螂在床底凿洞。明明没有危险,可我感到害怕。这种害怕就像睡前听到敲门声——总会带来坏消息,或是近在眼前的杀人犯,正要实践某种幻想。我转头,看见睡在身边的安东尼奥。他全身赤裸,只有臀部搭着一张白色的被单,就像解开的宽外袍。他的呼吸舒缓又平静。我知道他做的是美梦,因为他在咂嘴;而且,他肌肉抽动的样子,像极了一个满足的婴儿。我看了一眼闹钟上发光的红色数字,2: 02,这是一个警报信号。

我慢慢地伸手去拿电话,瞥见屏幕上显示着:未知号码。我按下绿色接听键,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欢快的声音。但欢快是骗人的,只有笨蛋才会上当。“嗨,是我。你好啊。”见没人回答,她又说,“听得见我说话吗?”

瞬间,一阵寒意蔓延到身上,我不由得把被单往上拉了拉,盖住胸部。我的左胸比右胸低一点点,这便是脊椎侧凸十五度造成的美。那是艾丽的声音,我知道是她——我与不堪回首的过去仅有的联结。我费尽心机在我和她之间凿了一道深深的裂缝,可是,六年之后,她终于还是从裂缝中爬了出来——像在泥土中蠕动的虫子一样——找到了我。

我抬起手,打开灯,照亮房间里那些漆黑的、满是怪物的角落。把电话拿到耳边时,我能听到她的呼吸声,它从阴影里爬过来,等着我开口。

我转过身背对安东尼奥,翻身的时候,臀部跟着抽搐起来。“你想干什么?”我强装镇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信一点儿。过去的经验告诉我,这种时候不能客气,也不能激动,这样才不会刺激到她。“和你说话啊,你可不准挂我电话。你干吗这么小声?”我听到她咯咯的笑声,就好像我们是久违的朋友,好像这是两个年轻的傻姑娘之间的正常对话。可我和她都清楚,并不是。我应该不顾她的威胁,毅然挂掉电话,可我做不到,已经太迟了。“现在是半夜。”我能听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确实在颤抖,在艰难地吞咽。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沙沙声,她应该是在看表。她现在在哪里呢?这么晚了,她要干什么?“其实已经是凌晨了,不过管他呢。”“你想干什么?”我又问,感觉她撬开我的皮肤,正在一寸一寸地往里面爬。

艾丽是我的姐姐,是我恍若前世的记忆里唯一的姐姐。每一次回忆从前,我都像透过被大雨淋湿的窗户观望窗外一样,眼前一片模糊。我甚至不确定那些记忆是不是真实的。二十九年的时间,足够让一切天翻地覆。

三岁的时候,我开始了自己的第二次人生。那是一个明媚的春日,冬天的寒霜已经融化,附近森林里的动物开始告别冬眠,出来觅食。我身上裹着厚厚的羊毛外套,里面也穿了很多层衣服,关节都没法儿动弹了。那个生我的女人,一言不发地把羊毛手套戴在我的手上。多么特别的三岁记忆啊。

她带着我走过一条干燥的泥巴路,路旁杂草横生。一辆车在前面等着我们。我发育较晚,或者,说得准确一点儿,身体的某些部分根本就没有发育,比如我的臀部,只是一个被松散的筋腱托起来的难看的窝。我还不太会走路。她把我推到后座上,将我绑住,我一点儿都没有反抗,至少,我觉得我没有。也许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这全都是大脑耍的把戏,只是为了让我觉得自己还有过去,让我觉得在那次人生里,我还有父母,还有除了艾丽以外的人。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还记得妈妈的脸:和我的很像,只不过要老一些、红一些,唇边长满了像蜘蛛网一样的唇纹。可有时候,我又不太确定。不过,我能确定的是,她没有给我留下最后的忠告,教我怎么做一个好孩子;也没有给我一个蜻蜓点水式的吻,支撑我挺过难关。如果有,我一定会记得,不是吗?她用力地关上车门,退开一步,任由姑妈姑父载着我离开,好像这是世间最平常的事。当时我就明白,有些东西结束了。我被送走、被放逐、被抛弃了。“伊里尼,你在听吗?我说我想和你说说话。”艾丽尖锐的声音像刀锋一般迅速地传过来,将我扳回了现实。“说什么?”我小声说。一切又开始了。我能感觉到她就在我身上,正慢慢地滑回原位。

电话那头的她吸了一口气,试着平静下来:“我们多久没说过话了?”

我又离安东尼奥远了点儿,不想吵醒他。“艾丽,现在已经凌晨两点了。明天我还要上班,没有时间说这些。”虽然既可悲又徒劳,但我不得不试一下。最后的挣扎,为了远离她。“骗子。”她吐出一句。于是我知道,我还是惹怒她了。我掀了被单,把双脚伸出床外,拨开挡在眼前的刘海儿,握紧电话放到耳边,听见自己的脉搏在猛烈地跳动。“明天是星期天,你不上班。”“拜托了,你说你想怎么样吧。”“是妈妈。”她如此随意地说出了这个词,就像朋友间的昵称一样,这让我很震惊。在我的世界里,这是一个太陌生的词了,因为我是被抛弃的。她说“妈妈”,好像我认识“妈妈”似的,好像“妈妈”是属于我的一样。“她怎么了?”我小声说。“她死了。”

我的呼吸停止了片刻。她不在了,我又失去她了。我用满是汗的手掌捂住嘴,而艾丽在等我回应。见我不说话,她最后问道:“那么,你要来参加葬礼吗?”

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问题,我却没法儿回答。因为对我来说,妈妈只不过是一个概念,一种幼稚的愿望,一场遥不可及的梦。可是,好奇心驱使着我,还有些事情我需要知道。“也许吧。”我结结巴巴地说。“不要勉强。你不想他们,他们也未必想你。”

我多么希望这句话伤不到我,但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一想到并不会有人在乎我的存在,我还是感到痛苦。“那你为什么还叫我去呢?”我说。此时,我意识到我那自信的面具已经滑落。“因为我需要你啊。”她说话的语气,就好像很惊讶我居然还不明白似的,好像她不知道我一直在躲避她的电话似的。我换了二十三次号码,搬了无数次家,就是为了让她找不到。这一次我逃离了六年,是目前为止最久的一次。可是,她一出现,我就变得软弱,被她需要让我觉得很无力。真容易被摆布啊。“伊里尼,你还欠我的。我为你做过的那些事,你都忘了吗?”

她说得没错,我确实欠她的。我怎么能够忘记呢?也许我们的父母抛弃了我,但艾丽从未接受这一点。她这一生都在试图爬回我身边,有她在,我的过去总是乱七八糟,就像风暴后的废墟。“不,我没有忘记。”我一边说,一边转身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安东尼奥。我无奈地紧闭双眼,假装这样就能让一切消失。我不在这里,你看不到我。真幼稚。我紧紧地抓着床单,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我想问她这一次是怎么知道我电话号码的。一定是有人告诉了她。也许是杰米玛姑妈,她是唯一在我生活中扮演母亲角色的人。如果她还会接我的电话,我倒要打给她问一问,让她体会体会被家人背叛的滋味。“如果你要来的话,明天给我打电话哟,”艾丽说,“我希望你来。别让我亲自去伦敦找你。”我还来不及回答,她就挂了电话。第2章

我坐在床边,不知所措,看着时钟上的数字由2:06变成2:07。短短五分钟,六年的努力就付之东流。如今,艾丽又回到我的生活中,就像从未离开过一样。我站起来,脚步踉跄,这通电话似乎把地心引力都改变了。我穿上睡袍,紧紧地系上,避开床尾那个被塞得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安东尼奥一定在计划着去什么地方,而且很可能不带我去。

我把他的旅行袋推到一边,穿上我的羊绒拖鞋。这是安东尼奥送给我的礼物,在一起的三年里,安东尼奥送了我很多礼物,这就是其中的一件。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可是后来,现实开始悄悄露头。一想到艾丽随时可能出现,并毁掉我的一切,我就寝食难安。当然,他那时还对她一无所知,所以,当他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以为送点儿礼物就有用。此刻,看着他睡在我们过去生活的阴影中,旅行袋像以前那样收拾好,我才意识到,再多的礼物也缩短不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命中注定摆脱不了艾丽,再怎么逃也逃不掉。她又回来了,回来摧毁我的一切。我一直都知道,她的出现就是我的毁灭。

我悄悄地滑到层压地板上,走出了卧室。这里是布里克斯顿某个黑暗的角落,我就住在这座压抑的封闭式房子里。站在升降窗口前,往下看,街道笼罩在一团阴影里,街上空无一人。远处,一座座旧房子像拼图一样融为一体。温暖的城市灯光如同一个明显的记号,提醒着我身在何处。这座城市真大,大得能让人一进来就迷失自己。

如果安东尼奥醒了,他会抱着我,听我说完话,然后对我说:“一吐为快就没事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学会了这套说辞,就像某些人刚开始学习一门新语言,就不顾场合地乱用俚语。在当前的情形下,那些词句太过普通了。就像那一次,我告诉他,艾丽曾经杀死一条狗,一条她自己养的狗,他还在说:“一吐为快就好了。”好像只要说出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好像那条头凹下去的狗会跑回来,伸出舌头,像“托托”一样活蹦乱跳。没有什么地方比得上家。全都是狗屁。

我走下木梯,一只手扶着墙,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移动,摸索着往厨房走去,心里想着,我的妈妈死了。

我站在操作台边摆弄一个沾着酒渍的酒杯,把杯底的几滴基安蒂红葡萄酒转来转去。然后我把酒杯放到一边,从橱柜里拿出两个马克杯。拿杯子时,我尽量发出声响。也许声音能把安东尼奥吵醒,也许他会过来陪我坐下,像往常一样告诉我一切都会好的。那一套还不赖,能缓解艾丽回来给我造成的惊慌。我甚至朝卧室走了一步,他的存在确实减轻了我的孤独。可是,我想起了地上的那个旅行袋,它在等着他离开。于是,我又悄悄打开橱柜,将第二个杯子放了回去。他这是要离开我了吗?也许吧。我想,这都是命。他走了以后,我就得习惯孤独。我往咖啡机里放了一些咖啡豆,等到机器上的灯变成红色,我端起杯子低啜一口,咖啡还很烫,蒸汽喷到我的脸上。

我沿着墙走,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然后,我坐在那张毫无创意的玻璃桌前,开启了电脑。我喜欢新家具,喜欢这些没有历史、没有故事的平庸物体,这些东西就算丢下也不会觉得可惜。我把杯子放在旁边,打开浏览器,疲惫的脸庞映在冷淡的蓝光里。我看着屏幕,一动也不动,仿佛连呼吸也没有。我在做什么?我真的要去吗?正想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类似脚步声的响动,我转过身去,希望那是安东尼奥。可是,身后空无一人。我向后靠,抬头望了望楼梯,再检查一遍,可我来的地方仍然只有一片黑暗。我又转头看着电脑,在搜索框里输入“爱丁堡”,想搜搜看还剩下哪些航班。此时,我仍然不确定自己做这样的决定时是否足够清醒。我真的要回去吗?下一条搜索框:“往返还是单边?”“你在做什么啊?”安东尼奥问。“妈呀!”我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喊道,“别这样不声不响地站在我身后。”我的心怦怦直跳。“天哪,伊里尼,”他踉跄地往后退,很惊讶的样子,“在黑暗中偷偷摸摸的人可是你啊。你吓死我了。”他站在那里,穿着一条白色的运动短裤——对他来说小了些,手里还拿着我的一只高跟鞋当武器。他说:“你在做什么呢?”声音像巧克力一样腻,像我的浓缩咖啡一样浓。“上网查点儿东西。”我说,感觉仍然喘不过气。他挪近一点儿,把鞋放在桌上。他靠过来的时候,我闻到他皮肤上残留的源于我的香水味。他的双手擦过我的双肩,见我没推开,又擦过我的脖子,接着,他的手指滑过我的乳头。他一向喜欢触摸的感觉。就算生我的气,他也希望我靠近他。“放松,好吗?深呼吸。”他说着把指尖捏进我的皮肤里。我还记得一个小时前我们在干什么。我希望可以回到那个时候。因为吵架后做爱会让人尴尬,双方很难再有轻松愉悦的感觉了。他倾身向前去看屏幕,双手继续揉着我的肩膀。然后,他停下来看着我,脸上闪过一丝不相信的神情。“你这是要去哪儿吗?”

我又想起了他那包整理好的行李,想着我要怎么问他同样的问题。可我并没有问,只是又喝了一口咖啡。我很高兴,因为我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了。“卡桑德拉死了。”我说。

他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名字,因为他并不经常听到。想起来以后,他蹲下来问道:“什么时候死的?”我的睡袍滑开了,双腿露了出来,那道伤疤的末端也露了出来。他一只手重重地揉着我那条较弱的左腿,一直摸到那道厚厚的红色伤疤上。然后,他看了一眼我的脸,想观察一下我的反应。我茫然、沉默,就像一张白纸。我抽开身,他问:“怎么死的?”他的指尖刺激到了我臀部那凸起的血肉。

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我并没有问艾丽我们的妈妈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她是死在睡梦里,还是死在血淋淋的车祸中。我不知道她是痛苦地死了,还是平静地死了。我本想说,因为不在乎,所以我没有问,可是我知道,我是在乎的。我仍然在乎着,哪怕我花了二十九年的时间尝试不去在乎。“我不知道。”

安东尼奥并没有追问,虽然我知道他不能理解我的冷漠。对于家庭,他有太多自己的信念,而这些信念都基于婚姻。可是,即便经历了昨天晚上由我引起的争吵,他还是没有离我而去,并且原谅了我。我们吵架,一开始是因为他对家庭琐事漠不关心,到后来,又是因为我不愿意生孩子。“你要去吗?”他问。

我耸了耸肩。本来有太多理由可以不去,这一次我仍然可以逃避。换电话号码,在艾丽找到我住处之前搬走,假装我不欠她什么。但如果我去的话,爸爸会告诉我一些真相,我就能知道他们为什么把我送走,把艾丽留下了。我怎么能错过这样的机会呢?“我觉得你应该去。”安东尼奥说着伸手去碰鼠标,查找可乘的航班。他选了下午3:30的航班,然后将光标转了一个圈,以引起我的注意。“这个不错,你下午晚些时候就能到了。”

我笑着点了点头。我明白,在他的信念里,我只有去才是对的。我一边用颤抖的手点开链接,一边说:“把我的钱包递给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所以我选了单程票。可是很快,我的信心就减弱了。安东尼奥没有要陪我去的意思。也许他倒是很高兴能有这样的空间。也许我们彼此都需要空间。“好了,回床上去吧。”他说。

我们一起往回走。安东尼奥走在前面,拉着我的手,好像我是一个初次与人发生关系的小女孩。回到床上,他将我抱在怀中。他出门在外的时候,我总是想念这样的拥抱。我依偎在他的怀里,多么希望还能有以前那种感觉,可是没有了。他的触摸很不自然,好像我们是两块凑不到一起的拼图玩具。而且,他的陪伴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让我的过去变得模糊了。

我看着时钟,已经是凌晨2:46了。无论我如何反抗,时间已经放慢脚步,正一步步地将我拉往万劫不复之地。很快,它便会开始倒数,嘀嗒、嘀嗒,嘀嗒、嘀嗒……直到我回到那个沉默的女人身边。她本该是我的妈妈。此刻,在漆黑的房间里,在安东尼奥的怀中,我在想,我都干了什么蠢事啊。

我应该告诉艾丽我不去的。我应该不去理会那个聒噪的声音——“我欠她的”,应该像十五年前一样,逃离她。我逃走的时候身上穿着睡衣,脸上挂着泪,手臂上流着血。那时我就知道,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是离开她。那天发生的事迫使我们分开,可也正是那天发生的事将我们捆绑在一起。那天,她救了我,同时也差点儿吓死我。

然而,吸引我回去的不只是对真相的渴望,我还需要艾丽。她虽然很危险,但的确吸引着我。我情不自禁。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我能推开她,可我做不到;我以为我不需要她,可事实并非如此。艾丽告诉我妈妈死了的时候,我之所以没有问怎么死的,还有一个原因——我觉得我已经知道了,一定是艾丽杀了她。这个想法太可怕了。第3章

艾丽上一次找到我的时候,我在医院的急诊室里。当时我在那里上班。我从一楼的窗口看到她穿过停车场。有个护士想要阻止她,她就一拳打在了护士的脸上。我的同事开玩笑说,她一定是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我跟着他们笑,还就她的穿着对她评头论足了一番。艾丽当时穿了一件不合时节的羊毛套头衫,里面的衣服从袖口和领口露了出来,好像校服一样。她还把第一颗扣子紧紧地扣上了。此外,她下身穿的是紧身短裤,脚着一双马丁靴。这身打扮,好像大冬天准备去参加狂欢派对,可当时是六月,天气很晴朗。她朝我大喊,两条手臂舞动着伸向我,将那名拦着她的护士扣在了一旁。保安不得不将她摁在地上,扯着她的T恤,将她拖出了停车场。他们丝毫不敢冒险,因为她手里握着一把菜刀。

那天她到底没能和我说上话,可她知道我就在那里。我站在玻璃后面,她的眼睛看向玻璃的时候,我全身的皮肤都在收紧。当天下班时,我递交了调职申请。接下来的六年,我都尽可能逃得远远的。个中滋味一言难尽。

尽管我知道过去的艾丽有多可怕,我现在还是回去找她了。我在去机场的路上给女皇大学医院打电话请了三天事假。我并没有告诉他们具体出了什么事。

我在28A号座上坐下来,系好安全带。飞机在跑道上滑行,小小的机舱开始摇晃。飞机离地的时候,我的胃里一阵翻腾。在最后一刻,我多么希望飞机的机翼变形,或者发生一起毁灭性的、具有报道价值的事故,然后我们就会从天上掉下来。可是希望落空了。我们越飞越高,脚下的伦敦变成一个迷你城市。飞机飞进一片厚厚的灰色云层里。

我的包里装着两身衣服、一包烟、一瓶没有贴标签的安定——我今早从医院拿走的——和一本我知道自己根本就不会看的书。我猛地拧开瓶盖,迅速将一片药扔进嘴里,再灌一口白兰地将它冲下去。这种混合的麻醉剂足以让某些人失去意识,可我已经习惯了。也许,作为一名麻醉师,在自我用药方面,我比一般人勇敢得多。只有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变得脆弱。过了一会儿,麻醉药开始起作用了,它弱化了我的恐惧感,让我停止了磨牙。

我掏出手机,滑动消息栏,发现错过了安东尼奥发来的一条消息。我点开信封图标,查看消息。“一路顺风。到了告诉我一声。Ti amo(意大利语,意为“我爱你”)。”

我是在一次关于止痛治疗的会议上认识安东尼奥的。当时,他是上餐的侍者。他分发面包卷的时候,面包屑撒了一路。刚开始的几周过得很愉快,我完全不知道他还藏着一个性格沉静的女朋友。后来她发现了我,并把他赶了出来。我当时就在门外的车里等他。就在那天,他搬去和我一起住,还感慨自己终于自由、解脱了。他说得就好像美梦成真了一样,事后才发现自己原本无家可归。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竟然很轻易地就接受了这件事,而且还表示理解。和他躺在床上,感受他赤裸的双腿和我的纠缠在一起,我忘记了过去,暗自假装生活是从那一刻才开始的。我对他着了迷。和安东尼奥在一起,我感觉自己不复存在。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我再也不用当那个可怜的、不再年轻的、孤独的伊里尼了。伊里尼变成了“我们”。我属于“我们”。算起来,他以前是耍了我,可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和我的家人对我做的那些事相比,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再说了,他需要我。

所幸,我们是在艾丽没有出现的日子里相识的,因此才能自在地生活。我们的生活很简单,比如,一起看我们都爱的自然纪录片,一起吃他做的饭菜。最初的两年,我甚至没有告诉他我还有个姐姐。这样瞒着他,也是一种幸福。有了他,我就不再需要她了。

去意大利见过他的家人之后,他便开始提结婚、要小孩的事。我拒绝了。我自己都没有被妈妈教导过,以后怎么去当一个妈妈呢?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就破裂了。事实上,意大利的最后几天,是我能想起的两个人在一起的最后的幸福时光。在那些慵懒的夏日里,我们蜷缩在同一张折椅上,一次次看太阳从海平线上慢慢消失。

一开始,我以为他会离开,可他留下了,还哭着说不能没有我。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我也不认为自己可以没有他。我一个人能做什么呢?可以埋头苦读或是拼命工作,可是,我之前就是那样过的,深知那样的日子有多空虚。我尝试与安东尼奥沟通,我知道,哪怕只是和他有一丁点儿关联,都比与他分离好。我不想再做回以前那个伊里尼了,不想再当那个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的女孩。

可是一切都在改变,“我们”好像腐坏了,被虫蛀了。我又开始慢慢地变回伊里尼,一直被我珍藏起来的“联盟”在逐渐瓦解。他不明白我为什么排斥婚姻和小孩,我无法向他承认其实我也想要一个家。因为“想要”似乎就已经很危险了。我不能告诉他真相,于是,我把手机扔回包里,又要了一杯白兰地。

飞机降落时,机舱里响起一阵不必要的欢呼声。我站起来,跛足前行,笨拙的姿势让我的屁股酸疼。眼看团聚的时刻就要来临,我的神经不自觉地紧张起来,胃里也一阵恶心,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我提醒自己,这趟行程很短,我反正是住宾馆,只需要在葬礼上出现就好了。我还告诫自己,是我自己选择来的,如果不愿意,大可不必单独见艾丽。我与自己的神经和记忆进行了最后的讨价还价,内心的各种感觉不断涌出来。走过海关时,我看到艾丽在门口等着,可我并没有告诉她我乘坐的是哪趟航班。

我发现,几年不见,她的模样发生了变化。尽管我紧张到喉咙发干、掌心冒汗,仍然希望她的变化预示着一切将会有所不同。以前她总是一副蛮横无理的样子,好像已经身心俱疲,顾不上什么社会理想了似的。这点是有目共睹的。那次在医院外面的胡言乱语就是一个例子。可是今天,她竟以一副优雅的姿态出现了:齐整的金色长发剪成干练的短发,好看的紧身运动衣包裹着轻盈的身体,手里还握着一瓶依云矿泉水。此外,她的耳朵上戴着弹珠大小的珍珠耳钉。那耳钉很大,颜色很暗,让人错觉是用大块骨头做成的。她看上去真像一位活泼的娇妻,也许她的家里有两个打扮得一丝不苟的孩子,也许她家厨房的炉子上还炖了一锅菜,也许她把你吃掉以后还会像淑女一样礼貌地擦擦嘴。她可能改变吗?她竟然在笑吗?她是那么善于伪装,真正的她藏于皮相之下,将世间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唯一不变的是她额前那道粉色的三角疤痕。我们俩的伤疤都不怎么好看。庸医误人啊。

我在想,这贤惠表象之下的艾丽究竟是什么样的呢?表面看来,她和我恰恰相反。她走路的时候昂首挺胸,而我由于臀部发育不良,走路一瘸一拐,天气变凉的时候还会更加严重。她很苗条,和她相比我就显得胖了些,但左腿例外。虽然受到了精心照料,但它就是不发育。我和安东尼奥做爱的时候,他总会在我的左腿上花心思,亲吻、抚摸,双手在起皱的皮肤上滑来滑去,就好像那里也是我的性敏感地带。可并不是的。也许他是在提醒我,我是一个跛子,应该感谢他爱我;所以,他向我求婚的时候,我应该怀着感恩的心再考虑一下。一定没有哪个男人敢对艾丽做这样的事。

走近之后,我看见她下巴紧绷、牙关紧锁。原来她不是在微笑。她正一眼不眨地在人群里搜索。我加快步伐,绕过障碍物,不自觉地吞了一大口口水。这时,艾丽发现了我。她双眼锁定目标,从一对母子身边挤过去,不小心撞到了折叠式婴儿车,刚学会走路的小孩还在车里哭泣。艾丽发出“啧啧”声。有时候,当小孩子无意间打扰到那些没有孩子的大人时,大人就会用这种声音来羞辱孩子的父母。这提醒了我,她肯定是不会道歉的。她和我不一样,她从不会怀疑自己的本性。那种自信很让人着迷。我这才意识到,原来什么也没有改变。也许她的样子变了,但她还是艾丽。这也提醒了我,关于我的姐姐,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是那个不知疲倦地寻找我的人。

一开始,她很容易就能找到我。我只是换了电话号码,或是在同一个镇上搬来搬去。一个人生活很不容易,无论十八岁的时候发生了什么逼着我逃离她,知道她在找我,我的心里还是会好过些。后来,我开始增加难度,给她错误的地址,或让她“钻进死胡同里”,迫使她一次又一次地证明要找到我的决心。她在找我,这个事实就像麻醉剂,我已经上瘾了。噢,被需要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啊。然而,唯一比她不在更糟糕的事就是她的出现。“我还在想你会让我等多久呢,”她说,“收到你的消息,我就在这儿等了。”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咧开嘴笑了。她的下巴还是紧绷的,笑容很苍白。我也笑了。我试着对她友好一点儿,假装这一生从不曾躲着她。“我很久没来这里了。刚刚才看到你。”我摆弄着棕色手提包的包带说。我还没能和她完全对视。她伸出手,出其不意地抱住我。我左髋不便,摇摇晃晃地朝她靠过去,突然看到一个脸部浮肿的中年男人微笑地看着我,为我们的重逢而高兴。艾丽也看到了他,她把我抱得更紧了,同时还发出轻微的喘息声,就像猫在打呼噜。我把脸颊贴在她那冰冷的脖子上,突然感觉脊椎一颤。每当她发现有观众在场,总会立刻扬起那虚伪的微笑。之后,她收回手,一只手绕过我的肩膀,将我往她身边揽。我告诉自己说,她也没把我抓得多么紧嘛。可是,我感觉到我的自信心正在动摇,像一艘被风暴蹂躏着的小船,残破不堪,一无是处。

我告诫自己,是我选择来的,我想知道真相。可接下来呢?只在这里待了五分钟,我就感觉自己中了她的魔咒,傻傻地跟着她走。到了明天,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们往出口走去时,她用指尖点点我的脸颊说:“看你,都长这么胖了!”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说话的声音饱含热情。可是我知道,这言语间满是虚伪。她一把将我手里的包拉过去,我并没有阻止。然后,她从人群中挤出去,我被迫跟在她身后。

出来以后,一阵强风吹过,我的眼睛开始流泪。我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我停下脚步,迫使她也停了下来:“艾丽,去之前,我得问你点儿事。”

可是,她好像没听见我说话似的。“还远着呢。”她转身看着我说。她艰难地吞着口水,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她就要哭出来了。我突然感到一阵同情,甚至内疚。但我知道,这是她耍的一个花招。她总是想让我觉得她需要我。

我平静地发问:“艾丽,她是怎么死的?”我知道,如果现在不问,以后就更没勇气问了。

艾丽看着我,冰蓝色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她牵起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好像如果小时候我们有机会做姐妹,她也会这样对我。她牢牢地抓住我,我感受到了指间的压力。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拉着我穿过停车场,左脸时而泛起一丝冷笑。我敢肯定,她沉默,就证明她犯了罪。一时间,我感觉自己仅存的那点儿信心也消失殆尽了。

我这才意识到当前的状况。没有艾丽的那些年,我忘记了自己是谁。我假装成另外一个人,假装自己不是当年那个被抛弃的小女孩。可现在,我们又重聚了,“我”又存在了。我是来此寻找真相的,可是,仅仅和艾丽在一起待了几分钟,我就知道了第一部分真相:我将永远是那个被他们抛弃的小女孩。无论我怎么挣扎,怎么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我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保持和安东尼奥的关系就好”,都无济于事。

我想起了那些逃离艾丽的日子,那时我渴望做回自己。我还想起和安东尼奥在一起的日子,那时我以为我找到了幸福,以为我因他而变得完整,以为我终于可以和可怜的“假肢伊里尼”说再见了。经过几年的学习,我成了一名医生。医生的身份就像一张面具,让人们看不见真实的我。如今看来,这一切都是在浪费时间。我感觉艾丽像毒药一样倒流进我生命的缝隙里,填充我,让我变得完整。艾丽每走一步,她那锋利的短发就像刀子一样晃来晃去,看得我想哭。此刻我才知道,我只有权利当一个人,那就是“我”,那个多余的小女孩,从生下来开始就是多余的。第4章

我们上了一辆银灰色的E级梅赛德斯,终于不用感受苏格兰凛冽的寒风了。艾丽把我的包递给我,然后扭动钥匙。发动机启动时,一首歌剧风的音乐响了起来。她伸手关掉播放器,我们俩都沉默了。虽然暖气开得很足,但车里还是很冷,冷空气打在脸上,吹得我眼泪直流。我傻傻地坐在乘客座位上,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她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艾丽,”我拨开眼前的刘海儿,用略带歉意的语气小声说,“我问你她是怎么死的。”

她系好安全带,调整好紧张的心情,假装我没有说过话。“要我带你去看看她吗?”她一边检查方向盘和刹车一边说,仔细得就像飞行员在起飞前检查驾驶舱一样。“我觉得你最好去见见她。”她提议。此刻,她的笑容很苍白,眼神很茫然。“过了这么多年,那只小蝴蝶还是飞回巢穴里了。”“我不这么认为。”我迅速摇了摇头,眼睛睁得很大,感到很紧张。以前我也有过这样的感觉,感觉自己就像个不谙世事的青少年,不知道艾丽要将我带去哪里。接着,她开始检查雨刷,尽管天根本就没有下雨。雨刷拍打在挡风玻璃上,扑通扑通地响。她往上面喷了一些绿色的、起了泡沫的水。她往前开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出站口,看着乘客们笑语盈盈地去新的地方旅行。“我为什么要去看她的遗体呢?你都不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她就是死了,好吗?死了,她死翘翘了。你还需要知道些什么?”她叹气,“你不想去看我们死去的妈妈,那你想干什么?”语气好像是在商量我们该去咖世家还是星巴克。她上了最近的高速公路,往英国的边界驶去。虽然她情绪不好,车却开得很稳。

汽车行驶在乡间,道旁是一望无垠的开阔绿地,除此之外,只能看到零星分布的庄严的城堡和巴尔莫勒酒店的大钟塔。行至灌木树篱较少的地方,它们便从车窗外一闪而过。我可以抛弃我和艾丽在城市里的回忆,逃离那个被混凝土和人群湮没的地方。可是,乡村就像一片开阔的海洋,深邃而辽远,如此坚不可摧,我似乎已经无处可逃了。“如果你不想见她,我们就一起做点儿别的事吧。”她拍着我的腿,就像妈妈鼓励孩子那样。我曾经看见杰米玛姑妈对她其中一个孩子那样做过。姑妈总喜欢提醒我,说那个孩子一直都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然而,这个动作只会让我不寒而栗,让我紧张,让我把全身的神经都绷起来,就像一个螺旋弹簧。“我想先去找家旅馆。”我强装镇定地说,并努力假装成这么多年来在面对这一刻时我一直想成为的那个人。我想洗个澡,睡一觉;想抽支烟,喝点儿酒;想再吃几片安定。那才真的有用。没有艾丽参与的任何事都对我有用。然而,我提出这个要求后,她的沉默让我紧张不安,好像我以为理所当然的事竟是错误的。我终于明白了,我不该来的。“就找个附近的吧,随便找一家就好了。”我慌张地加了一句,也不知道这样是否能缓解她的态度对我造成的影响。

她连表都不看就开口说:“现在才五点零五分,你去旅馆干什么?我们刚刚才重归于好呢。”我们以每小时80英里的速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她转身直视我。“有六年不见了吧?你只能跟着我。”原来不只我一个人心情复杂,不只我一个人压抑着情感。为了保持风度,我们都将自己的情绪藏了起来。知道这些就够了。“我坐飞机坐累了。”我坚持道。我知道,就算这样说,我还是争不过她的。她已经等了我足足六年了。在我小时候,团聚这件事对于我们俩来说倒还容易些。那时候我总愿意回去。可是谁十三岁的时候不想回家呢?

艾丽突然到访时,我才十三岁。当时,父母竭尽全力将我们分开。可她还是找到了我,像英雄一般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将我从罗伯特·里尔和他的恶霸同伙手里救了出来。那天,她找他算完账后,罗伯特肠子都悔青了,悔不该把我当成目标。之后,深夜里,我们走了很远的路去公园玩儿,杰米玛姑妈还以为我在床上睡觉。再然后,她为了我,去商店里偷东西。她还给我带了酒,我把吃的东西全吐出来了,她还细心地照顾我。“你别去住旅馆了。”她说话的时候有唾沫飞出来。看来,她的耐心终于用完了。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她要我和她一起,住在我那名义上的家里。但是,要我住在那个从来不是我家的地方,想都别想。真是开玩笑。“再说,我们家独门独户的,周围也没有旅馆。你就和我一起住家里。”我正要开口反抗,却感觉那么无力,好像我是一块被海浪冲走的浮木,只能听凭大海的处置。她又拍了拍我的腿,恢复了镇静。我们一路默默向前。真没想到,这一次我竟然为了她留下了。

沉默地行驶了一个小时后,我感觉车减速了。我们走上小道,开往北边边界的村庄。自她说要把我带到这里以来,我第一次偷偷瞄了一眼窗外。只见蔓生的灌木树篱和远处的群山都被一层灰压压的云遮住了,那低矮的云层似要将我一起吞没。这里根本没有藏身之处,也没有城市橘色的光辉提醒我身在伦敦。我甚至连太阳也看不见。但我看见了路牌,上面沾满了泥,周围是粉色的洋地黄:霍顿欢迎您。我知道这就是那个地方。我们就快到了。

车开到庄园入口时,我一点一点地舔掉拇指边上的一滴眼泪。那是童年的习惯,一直未曾改变。我们经过一块板子,上面刻着:“母山”。我看到后,皮肤立刻紧绷,脸也涨得通红。我用手指盖住伤口,不敢抬头看外面,因为我知道我们已经到了。车开过很长一段凹凸不平的路面。开到大门口时,车减速了。我强迫自己往外看。路两边是高大的树木,树后有一座房子。靠近房子时,我感觉一阵恶心。

那是一座有两道前门的建筑,形状很怪异,而且很大,足够容纳五家人。经过大门口时,我看见左边有一个温室,此外还有一片树林,树林后是果园,园里飘着一层雾。我往右看,看到另一座建筑,那是一排车库,一共有六间。六间该死的车库。“那是70年代时我爸爸的建筑公司建的。”艾丽用导游的口吻说道,说完又自顾自地笑了,“抱歉,我指的是‘我们’的爸爸。”我的双唇颤抖着做出一个类似微笑又类似突然发病的表情。窗户凸了出来,整体的造型模仿了维多利亚式风格。我还能看见后面的窗帘,它们又大又沉,把窗户遮得密不透风。再后面我就看不见了,好像那里是一个巨大的黑洞,等着将我吞噬。

到了车库,艾丽把车停下,轮胎下的碎石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她下了车,重重地关上车门,车身都在摇晃。然后,她漫不经心地慢跑起来,穿着她那时尚的运动装和运动鞋,像羽毛一样轻轻地飘进大门里。此刻,在这房子的阴影之下,她那昂贵的衣服和鞋子显得格外刺眼。

从前,我对自己说,我的家里很穷,不仅穷,而且一家人都像艾丽一样精神不正常,所以不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还是有好处的。可事实并非如此,至少贫穷之说是不成立的。突然发现他们这么富有,我的胃里本能地生出一种猛烈的呕吐感。然后我就想,如果我真的吐了,艾丽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撩起我的头发,为我擦脸。

之所以在意这些,是因为我小时候总是穿旧衣服。那些衣服没有品牌,面料很扎人,而且从没有一件是合身的。被丢弃的衣服给被丢弃的孩子穿。杰米玛姑妈不想把自家的钱花在我身上,只给我用我爸爸寄给她的生活费,但是那些钱每次都撑不了多久。有一次,某个人给了我一双棕色的锐跑鞋。虽然已经磨损了,但它毕竟是锐跑鞋啊。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到骄傲。我兴高采烈地走进学校的体育馆,仿佛在云端起舞一般。现在,这座房子把那双鞋衬得一文不值。这房子很大,住在里面的人买得起几百双锐跑鞋。

我也下了车,“砰”地关上车门,不料羊毛外套的衣角被车门夹住了。我只能使劲把它拽出来,不得已扯出了衣服上的一条银线。为免尴尬,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悄悄告诉自己:“你是来这里寻找真相的。”我假装镇定,顺势往车窗里面看,车窗映出我那不自然的脸和那座房子。我发现自己把包落在车里了,于是拉了一下门把手,可是车门已经锁上了。我便叫住艾丽,说:“我的包还没拿。”她倒回来,按了一下车钥匙上的按钮,车灯亮了一下又熄了。我又试着去拉车门,还是锁着的。我听见她在笑。她一边嘲笑我,一边进了屋。

我从车道上穿过去,一路踩得嘎吱作响,好像骨头被踩断了。听到铁门发出刺耳的声音时,我回过头看,只见那铁门已将我关在里面。车道旁的树弯弯曲曲,连成一片树荫。温室后的地面陡峭升起,形成一座小山,山上岩石密布;泥土是黑色的,因为下过雨而潮湿。

艾丽进去后,留前门半开着。那扇门很笨重,是用橡木制成的。我推门望进去,门厅里空无一物,只有拉长的影子和一团团灰尘。我听到房子里面传来钟表的嘀嗒声,于是又把门推开了一些,并不是要进去,只是为了让下午的阳光填满缝隙。我不想走进黑暗里。

门厅的墙上装饰着油画,画上是各种高贵的面孔,可不知怎的,他们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也许是因为我觉得他们的眼睛和我的很像吧。他们是我的祖先?还是家人?门旁边有一个方尖塔形状的台子,上面放着一个中式茶缸。整个房子就像一座博物馆,空气中还散发着霉味。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就是一座博物馆,一座保存着我的历史的博物馆。可他们从不让我进去。我像一个印第安纳·琼斯那样的考古学家,正在挖掘自己早年的历史,只可惜我没有酷酷的帽子,也没有可靠的伙伴。我顺着门厅望向尽头,看见一座弯曲幅度很大的楼梯通向上面。我并不想知道上面有什么。

这时,艾丽像之前那样轻快地跳着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瓶新的依云矿泉水。她按了一下电灯开关,一束强光从枝形吊灯上照下来,吊灯的影子像纸做的雪花一样到处飞舞。“你的包怎么办呢?”她问我。她的表情非常认真,好像真的希望我能拿到包似的。“车门锁了,是你锁的。”“嗯,你需要喝水吧,不是吗?”

她说着把矿泉水递给我。虽然很渴,但我还是拒绝了。“不用了,谢谢。”我一只脚跨进门,对她说。她移到我跟前,将我拉进去,然后关上了门。屋里一时鸦雀无声,只有我们俩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一个人,他站在楼梯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伊里尼。”我听到他在叫我。这一定就是我的爸爸了,虽然他的脸藏在阴影里,我并没有看清楚。我正要张口说话,却感觉艾丽把我的胳膊抓得更紧了。于是我动了动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我要说什么呢?该从什么地方开始呢?我终于发出声音,但也只是“吱吱”两声。“你来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暖,“我去倒点儿茶吧,然后我们——”他开口说话,可艾丽没让他把话说完。她转过身对着他,他往后退了一步。

她对他说:“她一路过来累了。”然后拍了拍我的头,带着我离开。我顿时感觉浑身一颤,就像冰块裂开了一道口子。她的视线一刻都没有离开过他。她紧紧地抓着我,带我走开。我低着头,偷偷地东看西看。虽然我很想问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可是,我什么也没说。“我带你去你的房间吧。”艾丽说。“是啊,也许那才是最紧要的,”我们走过去,他又往后退了两步,说道,“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聊吧。”听到这句话,我怎么也张不开嘴,心跳仿佛停止了。我努力地喘气,可肺里吸不进一点儿空气。看来,他真的想和我谈一谈。

艾丽把我拉进厨房,然后关上门。这里比门厅明亮,空气也更干净,霉味没那么重。我还在想我的爸爸,可是,当我看到那裸露的窗户和精细的地砖时,回忆突然间涌上心头。那些记忆不知从哪里来的,像耳光狠狠地打在我的脸上一样,逼着我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如果不是艾丽抓着我,我就跌倒了。我仿佛看见了还是婴儿的自己,拖着小小的身体,在黑白地面上爬来爬去。听到有人在身后喊“好样的!”,我便开心地笑。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想,婴儿有着结实的手臂,过去我的手臂总是很结实。它们不得不结实,因为我当时不会走路。我还记得,当年的地面是那么冰冷,只有水槽旁边的一块瓷砖是热的,因为水槽下的热水管里冒着热气。这是真的吗?我真的对这个地方留有回忆?

艾丽将我往前拉,打断了我脑海里的画面。走过另一道门之前,我回头看了看,那些记忆消失了。她拉着我穿过复杂的走廊。那些走廊蜿蜒地穿堂而过,就像交错的隧道。我们越往前走,走廊的光线越暗、空间越窄,直到停在一座楼梯前。我感觉喉咙里都是灰尘,好像我们来到了一座古老的城堡,走进了它那闲置的侧厅,侧厅里堆放着杂物,住着仆人。我甚至能听到锅炉的声音。和通向门厅的楼梯相比,这座楼梯要小一些,而且是笔直地靠墙而上。这里几乎没什么装饰,墙上没有画像,也没有什么传家宝。

我们爬上楼梯,楼梯上铺着一层深红色的地毯,看样子是房子建成后就一直铺在这里的。楼梯边角错落有致,华丽的曲线刺激着感官。所有的东西都有种老旧、复古的感觉,好像多年未曾使用一样。这里与我在伦敦住的房子有天壤之别,为了衬托我的性格,我曾花了十足的心思将那房子刷白。我们走到楼梯的过渡平台上,这里和门厅一样昏暗。面前有两扇镶板门,门把手是用熟铁做的,样式很讲究。除此之外,还有一条不足一米的袋形走廊。墙边靠着一个带高架的陈列柜,上面放满了照片。我俯身去看,可是艾丽一下子站到我的面前。“这是浴室。”她指着一个方向说,然后指着另一个方向,“这是卧室。”此时,她的举止已不再随意、高傲。她的肩膀好像很重,从上往下压得她弯腰驼背;她变得安静,连“再见”都没说一声就退回到楼梯上。我看着她离开,早已不惊讶于她的喜怒无常。这又一次提醒了我,她还是从前那个艾丽。我转身看着那些照片,想知道我是不是也在那上面。但是,当我听到艾丽和爸爸在厨房大声说话时,便立刻产生了一种逃跑的欲望。我是很想知道真相,可这一切来得太快了。

我摇动门把手,准备推门进去,门把手卡住了。等我终于将门推开,进去一看,卧室里并没有好多少。里面有股潮湿、发霉的味道。床看起来很小,我刚坐到床边上,就被一团灰尘围住。房间里有几件古老的家具,墙上有一幅难看的蝴蝶画像,画的颜色很淡,又或者是褪了色。床上方有一个类似挂钩的东西,可能是某种灯具的一部分。窗户很窄,上面装着劣质的双层玻璃,玻璃上有菱形图案。微风从窗外缓缓吹过,我试图打开窗户,才知道窗框有多么脆弱。折腾几下之后,我终于打开了,新鲜的空气像水一样流进来,让我轻松了不少。终于能呼吸了。

我往左下方看,在那能停六辆车的车库后面,工人们正在脚手架上忙个不停。我看见他们正在砍附近森林入口处的一排树,于是又开始在记忆中搜索。我还记得这些树吗?我试着想象它们三十年前的样子,那时它们还是低矮的树丛。也许那时还没有建车库。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想起来,没有像在厨房里那样回忆翻涌。有一个维修工在车库前面工作,他正在擦洗载我来的那辆车。他打开车门,我看到我的包在里面,包里有两件针织套衫和两套换洗的内衣,还有烟和安定,以及手机。手机能将我与外面的世界连接起来,尽管这种连接有些松散。外面的那个世界没有历史,在那个世界里,我的回忆不会跳出来,因为它们根本就不存在。来之前,我真应该和安东尼奥重归于好。因为,此时此刻,他是我唯一想要见到的人,也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我看着车门,多希望自己就在楼下。我真想拿回那部手机,真想和安东尼奥说说话。然而我只能呆站在这间屋子里,感觉自己被困住了。

我四处看了看,发现床头柜上有一部旧电话。那是一台复古的旋转式电话,通体黑色,电话线老旧破损,有的地方还暴露了出来。我缓慢地移回床上,床垫发出嘎吱的声响,灰尘在向上翻腾。因为床很短,所以我的膝盖往下蜷曲着。我拿起听筒,给安东尼奥打电话。但是电话里没有响起机械的嘟嘟声,我听到了人的声音。“是的,她在这里。”第一个人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是他吗?是我的爸爸吗?“所以,她还是坚持?”另一个男人问道。“是的。”之后是久久的停顿,只能听见呼吸的声音,“不过,要不了多久。希望她还是那么容易掌控。”“莫里斯,你很快就会摆脱她的。要不了多久了。”

莫里斯。没错,莫里斯,那就是他的名字。莫里斯和卡桑德拉,我所谓的父母。“正是如此。你能不能快点儿来把文件填完?”

我用手指慢慢地按下开关,将听筒放回挂钩上。然后,我滑到床上,用双手捂住耳朵。“我不想待在这儿。”我小声地说。但我知道我口是心非。在内心深处,我知道自己为何而来。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找一个没有人会告诉我的真相。艾丽不会告诉我,杰米玛姑妈也不会。我之所以来,是因为我需要知道为什么。我一直都需要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必须离开这个地方,离开我的家人,去和一个不想要我的女人一起生活?为什么他们留下了艾丽,却把我送走?现在,过了这么多年以后,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他们在我刚来不久就急着要摆脱我?我回来是为了寻找遗失的那部分我,和被抛弃的那部分我。我只能在这里找到答案。第5章

艾丽第一次找到我是在我的学校,那年我十三岁。我不得不最后离校,因为有个叫罗伯特·里尔的男孩讨厌我走路的样子。那时候,我走路时左腿摇摆得很厉害,右腿的步子迈得很大,再加上我的背有点儿驼,他们就给我取了个绰号叫“野牛”。大家就在“野牛”和“假肢伊里尼”之间换着叫。

里尔个子小小的,又瘦又矮。他的衣服袖子总是短出一截,脚踝也露在裤子外面。看得出来,他很穷。他的皮肤呈现灰白的病色,看来学校的免费晚餐并不能为他提供足够的铁元素,可他不得不吃,因为他的父母养不起他。他每天都会在校门口转悠,等着我出现。

我以为我逗留得够久了,没想到,响铃四十分钟后,他还在那里。我看到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开了。于是,我低下头,加快了脚步。“哞——”,突然传来这样的叫声,从喉咙里发出来的,他用他那半嘶哑的嗓子,发出了尽可能低沉的声音。“哞——”,他的三个同伙也开始学。叫声很快就演变成齐声吟唱。他们任由我摇摇晃晃地从他们中间穿过,却又很快跟在我后头。

这时,艾丽出现在我面前,我从没见过这般景象。那时,她十七岁。粉红色的头发扎成了双马尾,鼻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开始我以为她只是个陌生人,但是后来,我发现她的前额上有一块三角形的疤痕,于是童年的记忆隐约出现在脑海。我想起我们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重聚的时候,那时我九岁。当年是我们的父母安排我们见面的,但是见面后他们就后悔了。之后,杰米玛姑妈说我们得搬家,这样艾丽就再也找不到我们了。要不是马库斯姑父不同意,她还要搬到国外去。后来,艾丽在爱丁堡找到了我们的一个表姐,然后跟着她来到了我们的新住处。这样一来,找到我的学校就很容易了。“嗨。”她兴高采烈地跟我打招呼。那群男孩在我身后停下,他们屏住呼吸,双手放在膝盖上。她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我的老朋友一样,好像我认识她似的。“嗨。”我回应她,只是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因为我就快要哭了。因为太用力,加上疼痛和尴尬,我两颊绯红。她从我身边走过去,径直走向罗伯特·里尔,脸上高兴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男孩们知道自己完蛋了,想逃走,但她一把抓住了里尔毛衣上的兜帽。1996年,那些让人头疼的孩子喜欢将违规的套头衫穿在校服里,即便家境非常贫穷的孩子也不例外。“你个小混蛋!”她一边扇他的耳光一边骂道。里尔扭来扭去地反抗,对艾丽拳打脚踢。我满脑子想,明天,当她走了之后,我就真的完蛋了。我以为他可能会杀了我。“滚开,你个疯婆娘。”他大声喊道。话音刚落,艾丽就把他扔在了地上。真的是把他扔在地上的,就像打保龄球或摔盘子,干净利落,非要把什么东西摔碎似的。他摔在地上时,我尖叫一声,往后跳了一步。他的一颗门牙像子弹一样从嘴里蹦出来,紧接着,一股血从他的下巴流出来。她转身对着我笑了笑,得意地扬起眉毛,一脚往他的两腿间踢去。他痛得叫出了声,可她只是哈哈大笑。我简直不敢相信。情急之下我往四周看了看,看是否有人目睹这一切,好像我是有罪一方似的。四周并没有人,这条路上也没有房子。她这个地点选得可真好。“小混蛋是不需要蛋蛋的,”她说着又朝他踢去,“我已经观察你两星期了。”她又踢了他两下,然后拉起我的手开始跑。我跟在她后面,背包在身后上下摆动。几年来,背包上满是我的表兄弟姐妹们涂画的痕迹。

我们来到一辆停在角落的沃尔沃前面。我还记得,当时的我感到无比庆幸,因为我的臀部终于不用再使劲了。我坐在乘客座位上,看着她把车开到了麦当劳,心里对她之前的行为仍然充满了不可置信。我们吃了巨无霸和六份炸薯条。艾丽因为狠狠教训了里尔而发笑,我也跟着她笑,但笑得并不由衷。因为我无法集中注意力,一想到明天可能会发生的事,我就抑制不住地害怕。之后,她给我买了热的苹果派,我想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却不小心烫到了嘴。吃东西的时候,她一直在划火柴,还让火柴一直烧,烧到她的指尖。火焰舔到指甲的时候,我一度能闻到烧焦的味道。“你知道我是你的姐姐,对吧?”当我们坐在长凳上用碎石喂鸭子的时候,她问我。我看着水上泛起的涟漪,感觉她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我应该说什么呢?我不知道。于是,良久的沉默之后,我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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