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全两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5 23: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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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查尔斯·狄更斯

出版社: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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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科波菲尔:全两册

大卫·科波菲尔:全两册试读:

译本序

狄更斯是十九世纪英国最伟大的作家,他三十多年的创作,为英国文学和世界文学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大卫·科波菲尔》是他的代表作,是他“最宠爱的孩子”。该书一百五十多年来在全世界盛行不衰,一直深受世界文坛的重视和广大读者的欢迎,早在一九〇八年,翻译家林纾和魏易就以“块肉余生记”为题,把它介绍给我国读者,成为最早传入我国的西欧古典名著之一。《大卫·科波菲尔》被公认为狄更斯最重要的代表作,俄国大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就把它誉为“一切英国小说中最好的一部”,认为它“有助于塑造健康的人格”。它也是作者的“宠儿”。在本书的序言中,作者写道:“在我所有的作品中,我最爱的是这一部。人们不难相信,对于我想象中的每个孩子,我是个溺爱的父母,从来没有人像我这样深爱着他们。不过,正如许多溺爱子女的父母一样,在我的内心最深处,我有一个最溺爱的孩子。他的名字就叫《大卫·科波菲尔》。”《大卫·科波菲尔》是作者耗费心血最多,也是篇幅最长的一部作品,它是作者亲身经历、观察所得和丰富想象的伟大结晶。本书以第一人称叙述,而且其中确实带有不少自传的成分,如当童工、学速记、勤奋自学、成为作家等,均为作者的亲身经历。但这并不是自传,而是小说,我们只能说作者利用了不少自己的经历,其中有他自己的影子,而现实生活中细致观察所得和想象虚构的成分则更大。大卫·科波菲尔的种种经历,全面地描绘了十九世纪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社会的广阔画卷,展现了当时各个不同阶层的人物形象,从而表达了作者本人的人生哲学和道德理想。

本书贯穿着作者人道主义、民主主义的思想和揭恶扬善的精神。首先,他塑造的主人公大卫·科波菲尔,就是一个善良博爱、正直勤奋、务实进取的知识分子典型。大卫虽然也有过错误的念头、荒唐的举止、忧伤的时刻和消沉的日子,但是姨婆的“无论在什么时候,绝不可卑鄙自私,绝不可弄虚作伪,绝不可残酷无情”成了他的座右铭,手向上指着的爱格妮斯是他的“指路明灯”,经过不断的磨炼,他这个失去双亲的孤儿,在苦难和挫折中逐渐成熟,走上了正确的人生道路。通过这些,表现了健全的人性的形成和发展过程。这是作者在人性的探索方面取得的成果。不仅如此,狄更斯还出于自己的正义感、同情心和艺术家的良心,通过本书主人公的成长过程和日常生活,对他认为不合理、不公正的社会现象,如教育制度的弊端、司法制度的腐败、金钱的罪恶、贫富的不均,以及有关儿童、妇女、婚姻、家庭、财产、失业等方面的不公和丑恶现象,都做了无情的揭露和批判。从狄更斯在本书中所描述的种种事件和人物中,我们可以看出,他深刻批判的是人和人性的异化,他竭力追求的是人和人性的回归以及人和人之间的和谐。

狄更斯的作品大多数都是以人物为中心来构建故事的,《大卫·科波菲尔》也不例外。由于本书反映的生活面极其广阔,因此人物众多,千姿百态。除塑造了一个栩栩如生、生动丰满的主人公大卫·科波菲尔外,有名有姓的约有九十余人,其中主要的人物即有十多人,他们围绕着大卫的成长过程和生活道路,以各自的性格特征、思想表现、言谈举止和日常生活,为我们描绘出一幅十九世纪英国社会生活的全景图。一般来说,狄更斯都是以自己仁慈、博爱的人道主义精神和揭恶扬善的道德意向来塑造和安排这些人物的,因而他们的本质、价值取向都较为明晰。内心慈祥、外表严峻的姨婆贝特西·特洛伍德小姐,善良忠厚、勤劳温顺的保姆佩格蒂,端庄高尚、温柔聪慧的爱格妮斯无疑都是本书人物中“善”的家族成员;而贪婪阴险、心狠手辣的谋得斯通姐弟,卑鄙狡诈、伤天害理的希普母子,狠毒凶暴的克里克尔校长等,显然都是“恶”的代表。此外,还有一些中间人物,如米考伯先生,虽有善良、正直的一面,但有较大的缺点,如爱虚荣、爱挥霍,因而老是入不敷出、负债累累;他去澳大利亚后,最后有了改变,还清了旧债,并以此为教训,教育后人。书中的一些次要人物,如精神失常的狄克、吝啬的巴基斯等,虽然着墨不多,也各有个性,栩栩如生。

正如托·斯·艾略特所说:“狄更斯塑造人物特别出色。他所塑造的人物比人们本身更为深刻……只要有一句话,不管是这些人物的,还是别人对他们的议论,就能使他们完整地再现在戻�眼前。”

狄更斯的小说,特别是前期作品,一般都较松散冗长,《大卫·科波菲尔》虽然情节复杂、人物众多,但结构上可以说还是比较严密完整的。

它以主人公大卫从孤儿到著名作家的曲折经历为主线,衍生出多个家庭的故事。而作者则巧妙地把这种多层次、多支线的情节故事和主人公大卫的成长经历结合在一起,使之互相交错、层层展开,形成一个错综复杂、曲折动人的情节网络整体。而且,由于本书系以第一人称叙述,在叙事的角度上受到了极大的限制,这给作者的叙述大大地增加了难度,但狄更斯仍能自然地娓娓道来,整篇故事都经由一个遥远的视角缓缓展开,这也说明作者在叙事艺术方面的深厚功力。

狄更斯是一位有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的伟大作家。他非常强调小说的道德功能和社会功能。在《大卫·科波菲尔》中也可看出,作者力图找出世人在道德方面的病症以及社会生活的弊端,力求通过小说来培养世人的“道德感情”,完善自己,进而改造社会,导向伟大的文明。狄更斯的独到之处还在于:他不仅主张小说要唤醒世人对劳苦的小人物的同情,还要激起世人对他们的崇敬,因为他们在经受了苦难之后仍然保持本色,可以从他们那里发现和学到美德。因此,《大卫·科波菲尔》也像他的绝大多数作品一样,写的主要是凡人小事,小人物的日常生活、个人际遇、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作者通过细心的观察,发挥丰富的想象力,并注入强烈的情感,热情细致、广阔深入地描写了外部的社会生活与风土人情,从而展示出人物的性格特征和内心世界。狄更斯也是一位善于驾驭语言的大家,本书语言明快流畅、风格多样,特别是作者独特的诙谐幽默,使这部作品具有强大的艺术感染力。正如九十多年前本书最早的中译者林纾、魏易在译序中所说的:“此书不难在叙事,难在叙家常之事;不难在叙家常之事,难在俗中有雅,拙而能韵,令人挹之不尽。且前后关锁,起伏照应,涓滴不漏,言哀则读者哀,言喜则读者喜……近年译书四十余种,此为第一。”

尽管一百五十多年来,文学思潮变迁更迭,审美情趣和价值判断的标准不断转移,文学批评理论、流派层出不穷,狄更斯却从未受过冷落,他不但被纳入现实主义,也被纳入浪漫主义、现代主义的话语,而《大卫·科波菲尔》更被认为是一部真正经得起历史考验的经典之作。宋兆霖于浙江大学求是村

作者序

我在本书的原序中曾说过,本书脱稿之初,我的心情正非常激动,因此,若想和本书保持足够的距离,以撰写这篇正式序言似所必要的平静来谈论这部作品,我觉得并非易事。我对本书的兴趣是印象犹新,如此强烈;我对它的心情是喜悲参半——喜的是一个长期的构思终于竣工完成,悲的是这么多的伴侣就此离我而去——因此,我大有以个人心事和一己感情令读者生厌的危险。

此外,关于这个故事,凡是我所能说的任何有关的话,我都尽我所能在书中说了。

若要让读者知道,在两年的想象活动结束之时,这支笔是何等忧伤地搁下的;或者,一个作家和他头脑中想象出来的一群人物诀别时,会怎样使他感到如同把自身的一部分发落到阴间冥府似的,这对读者来说,也许是无关紧要的吧。然而,我又没有别的可以奉告了,说实在的,除非要我坦白承认,说从来没有人在读这本书时,比我写它时,更相信它的真实性了。不过这话也许更无关宏旨。

上面这些坦白之言,现在看来,都是真情实话。因此,我对读者诸君,只需再说一句肺腑之言就足够了。在我所有的作品中,我最爱的是这一部。人们不难相信,对于我想象中的每个孩子,我是个溺爱的父母,从来没有人像我这样深爱着他们。不过,正如许多溺爱子女的父母一样,在我内心的最深处,我有一个最宠爱的孩子。他的名字就叫《大卫·科波菲尔》。

第一章 来到人间

在我的这本传记中,作为主人公的到底是我呢,还是另有其人,在这些篇章中自当说个明白。为了要从我的出世来开始叙述我的一生,我得说,我出生在一个星期五的半夜十二点钟(别人这样告诉我,我也相信)。据说,那第一声钟声,正好跟我的第一声哭声同时响起。

看到我生在这样一个日子和这样一个时辰,照料我的保姆和左邻右舍几位见多识广的太太(早在没能跟我直接相识之前的几个月,她们就对我倍加关注了)便议论开了,说我这个人,第一,命中注定一辈子要倒霉;第二,有看见鬼魂的特异功能。她们相信,凡是不幸出生在星期五深更半夜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必定会有这两种天赋。

关于第一点,我用不着在这儿多说什么,因为那句预言结果是应验了呢,还是证明毫无根据,没有比我的经历更能说明问题的。至于她们说的第二点,我只能说,要不是我早在襁褓之中就把这份家财给挥霍光了,那就是我还没继承到这份遗产呢。不过,现在我没能拥有这份财产,我丝毫也不抱怨;要是另外有什么人正享有它,我还衷心欢迎他把它守住呢。我出生在萨福克郡的布兰德斯通,或者如苏格兰人说的“在那一带”。

我是一个遗腹子。当我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时,我的父亲已经闭上眼睛看不到这个世界六个月了。一想到他竟会从来没有见过我,即便是现在,我也觉得有点儿奇怪。至于儿时看到教堂墓地里我父亲的白色墓碑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所引起的种种联想,以及当我们的小客厅中亮着温暖的炉火和明亮的烛光,我们家的门窗却紧锁,把父亲的坟关在门外(有时我觉得这太残忍了),让他独自待在那寒夜之中,这引起我无限的同情。这一切,现在朦朦胧胧地回忆起来,更加使我感到奇怪。

我父亲有一位姨母,因而也就是我的姨婆了(关于她,过会儿我还有更多话要说),她是我们家的主要大人物。她叫特洛伍德小姐,我母亲却总把她叫作贝特西小姐,不过,这只是在我那可怜的母亲克服了对这位可怕人物的畏惧之心后敢于提到她时(这种时候不常见),才这样叫她。我这位姨婆曾嫁过一个比她年轻的丈夫,他长得很英俊,但他并不像古训“行为美才是美”所说的那样——因为他大有打过贝特西小姐的嫌疑。有一次,为了生活费用上的事两人发生争论,他甚至粗鲁狠心地要把她扔出三楼窗口。这些脾气上互不相投的事实,使得贝特西小姐决定给他一笔钱,经双方同意,两人分居。然后他就带着他的钱到印度去了。

我相信,我父亲曾经是她所宠爱的人,可是他的婚事把她给深深得罪了,原因是她认为我母亲是个“蜡娃娃”。她从来没有见过我母亲,不过她知道我母亲还不满二十岁。我父亲和贝特西小姐从此没有再见过面。父亲结婚时,年龄比我母亲大一倍,而且身子骨也不大好。结婚后一年,他就去世了。如我前面所说,这是在我出世前六个月。

这就是那个多事而重要的星期五下午(要是我可以冒昧地这样说的话)的情况。

那天下午,我母亲正坐在壁炉前,身体虚弱,精神萎靡,两眼含泪望着炉火,为自己,也为那没有父亲、尚未见面的小孩,抱着深为绝望的心情。就在她擦干眼泪,抬头望着对面的窗子时,忽然看到有一个陌生的女人往庭园里走来。

我母亲又朝那女人看了一眼,她确信地预感到,这人准是贝特西小姐。这时,落日的余晖正照射在那陌生女人的身上,洒满庭园的篱笆。她径直朝屋门走来,这种凌厉笔挺的姿势和从容不迫的精神,别的人是不可能有的。

当她走到屋门前时,她的行为再一次证明来的正是她。因为我父亲曾经多次说起,说我姨婆的行为举止,跟常人颇不相同。这时,她不像常人那样来拉门铃,而是走到我母亲看着的那扇窗子跟前,往屋子里张望,把自己的鼻尖使劲儿贴到玻璃上,以至于我那可怜的母亲后来还经常说起,说她的鼻子一下子就变得又平又白了。

她这一来使我母亲大吃一惊,因此我一直确信,我之所以会在星期五出世,完全是得益于贝特西小姐。

我母亲惊慌得连忙离开椅子,躲到椅子后面的一个角落里。贝特西小姐带着探询的神情,缓缓地扫视着整个房间,她移动着目光,从房间的一头开始,直到把目光落到我母亲身上。然后她像惯于支使人的人那样,朝我母亲皱了皱眉头,做了个手势,叫她去开门。母亲去开了门。“我想,你就是大卫·科波菲尔太太吧?”贝特西小姐说,她的“想”字加重了语气,大概是因为我母亲身上的丧服和她的生理状态的缘故。“是的。”我母亲有气无力地回答。“有一个特洛伍德小姐,”来客说道,“我想你听说过她吧?”

我母亲回答说,她很荣幸,听说过那个大名。不过她当时只感到不快,并没有表现出不胜荣幸的心情。“你现在见到的就是她。”贝特西小姐说。我母亲听说后就低下头,请她进屋。

她们一起走进了我母亲刚才待的小客厅,因为过道那头那间最好的房间里没有生炉火——更确切地说,打从我父亲的葬礼以后,那儿就没有再生过火了。她们两人坐了下来,可贝特西小姐依然一言不发,我母亲极力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能忍住,终于哭了起来。“啊,得啦,得啦!”贝特西小姐急忙说,“别这样!行啦,行啦!”

可是我母亲怎么也忍不住,直到哭够了才止住了眼泪。“摘下你的帽子,孩子,”贝特西小姐说,“让我仔细看看你。”

我母亲对她怕极了,即使她想要拒绝她的这一古怪要求,她也不敢那么做,于是她就按她的吩咐把帽子摘下了。由于摘帽时两手直哆嗦,她把头发(她的头发既多又漂亮)弄得全都披散到脸上。“哟,我的天!”贝特西小姐叫了起来,“你简直还是个娃娃啊!”

毫无疑问,我母亲看上去是非常年轻的,甚至比她的实际年龄还要年轻。她一面低垂着头,仿佛这是她的罪过似的,这可怜的人,一面呜咽着说,她恐怕真的还是个孩子就做了寡妇了,要是以后能活下去,她还得做个孩子气的母亲呢。接着,在短短的沉默中,我母亲恍惚觉得,贝特西小姐在摸她的头发,而且还感到她的手并不是不温柔。但是当她胆怯地怀着希望抬头看她时,却发现贝特西小姐撩起衣服下摆,坐在那儿,双手交叠放在一个膝盖上,两只脚搁在炉栏上,对着炉火紧皱眉头。“我的老天爷,”贝特西小姐突然说,“为什么叫作鸦巢呀?”“你是说这房子吗,姨妈?”我母亲问道。“为什么叫鸦巢?”贝特西小姐说,“要是你们两人中有一个懂一点儿真正过日子的道理的话,把这叫作厨房要合适得多。”“这名字是科波菲尔先生取的,”我母亲回答说,“在买这座房子的时候,他一直以为这附近有乌鸦呢。”“那些乌鸦到哪儿去了?”贝特西小姐问道。“那些什么?”我母亲正在想着别的什么。“那些乌鸦呀——它们怎么样啦?”贝特西小姐问道。“打从我们搬来这儿住那天起,就从来没有见过什么乌鸦,”我母亲说,“我们原以为——科波菲尔先生原以为——这儿会有一大窝乌鸦;其实这些全是些很老的老巢,乌鸦早就不要它们了。”“完全是个大卫·科波菲尔!”贝特西小姐叫了起来,“彻头彻尾的大卫·科波菲尔!附近一只乌鸦都没有,他却把这房子叫作鸦巢,他相信一定会有乌鸦,因为他看到有几个鸦巢。”“科波菲尔先生,”我母亲回答说,“已经去世了,要是你在我面前数落他……”

我想,我那可怜的亲爱的母亲,有一会儿一定想要狠狠揍我的姨婆一顿,不过像她那天下午的那副样子,即使她受过很好的训练,我的姨婆也只需一只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给制伏。可我的母亲只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这念头也就跟着烟消云散了。随后她便温顺地重又坐了下来,接着就晕过去了。

待她醒过来时,或者是贝特西小姐把她弄醒过来时,反正不管怎么样,她发现贝特西小姐正站在窗前。这时,黄昏已逐渐变成黑夜,她们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对方,要不是靠了火炉的亮光,她们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说,”贝特西小姐走回到椅子跟前问道,仿佛她方才只是偶尔看了看景色,“你预计在什么时候……”“我全身都在发抖,”我母亲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啦。我看,我一定快要死了!”“不会,不会,”贝特西小姐说,“喝点儿茶吧。”“哎哟,哎哟,你说喝茶对我管用吗?”我母亲不知所措地叫喊道。“当然管用,”贝特西小姐说,“你这只是在胡思乱想罢了。你管你的女孩叫什么?”“我还不知道是不是女孩呢,姨妈。”我母亲天真地回答说。“你刚才说不知道是不是生个女孩,”贝特西小姐说,“我可一点儿也不怀疑,一定是个女孩。这样吧,孩子,从这个女孩降生的时候起……”“也许是个男孩呢。”我母亲冒昧地插嘴说。“我告诉你了,我有一种预感,这一定是个女孩,”贝特西小姐回答道,“别跟我拌嘴啦。从这个女孩降生的时候起,孩子,我打算就做她的朋友,愿意做她的教母,我求你把她的名字取作贝特西·特洛伍德·科波菲尔。这个贝特西·特洛伍德可一辈子都不应该犯错啦。她的感情也不应该再滥用啦,可怜的孩子。她应该好好地受到教育,好好地受到保护,不让她愚蠢地去信赖那些不应该受到信赖的人。我一定要把这当作我自己的责任。”

贝特西小姐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每说一句,她的头都要抽动一下,仿佛她自己的宿怨旧恨正在内心发作,因而她得极力克制住自己,不让它们表露得过于明显似的。至少我母亲在暗淡的火光中看着她时,心里是这样想的。不过当时我母亲太怕贝特西小姐了,自己的身子又极不舒服,加上又过于顺从和过于慌张,什么都没能看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大卫待你好不好,孩子?”沉默了一会儿后,贝特西小姐问道,她那头部抽动的动作也逐渐停歇下来,“你们在一起过得快活吗?”“我们很快活,”我母亲说,“科波菲尔先生待我真是太好了。”“哦,我看他是把你惯坏了吧?”贝特西小姐说。“现在在这艰难的世界上,我又成了孤身一人,一切都得靠自己了。是的,我怕他真的把我给惯坏了。”我母亲呜咽着说。“你这样会把自己弄病的,”贝特西小姐说,“你要知道,这对你自己,对我的教女,都没有好处。行啦!你不许再哭了!”

这一理由对使我母亲平静下来起了一些作用,不过对她的身子越来越感到不适也许起了更大的作用。接着是一阵沉默,只是偶尔被贝特西小姐突然发出的“嘿!”声打破,她坐在那儿,两只脚仍搁在炉栏上。“我知道,大卫曾花钱给自己买过一笔保险年金,”过了一会儿,贝特西小姐说,“他是怎么给你安排的?”“科波菲尔先生,”我母亲答说,说话已感到有些费劲儿,“对我非常关心,为我安排得很周到,把其中的一部分年金划归给我继承。”“多少?”贝特西小姐问道。“一年一百零五镑。”我母亲回答。“他原本会干得更坏呢。”我姨婆说。“坏”这个字用得正是时候,我母亲这时的情况正是坏透了,拿着茶盘和蜡烛进来的女仆佩格蒂,一眼就看出她如此难受是怎么一回事——要是当时房间里光线较亮的话,贝特西小姐本当早就可以看出来的——佩格蒂急忙把她扶到楼上卧室,并且立即打发她的侄子汉姆·佩格蒂去请护士和医生,她没让我母亲知道,已经把汉姆藏在我们家好几天了,为的就是在紧急时刻供作差遣。

当那两位联手的重要人物在几分钟内相继到来时,看到一位表情矜持的陌生女人坐在壁炉前,左臂上系着帽子,耳朵里塞着棉花,他们都大吃一惊。佩格蒂对她一无所知,我母亲也从来没有说起过她,她坐在小客厅中,完全是个神秘人物。尽管她口袋里装了一大堆棉花,耳朵里也塞得满满的,但是这丝毫无损她神态的威严。

齐利普医生去过楼上后又下来了。据我猜测,他一定想到,自己有可能得跟这位陌生太太面对面地在这儿坐上几个小时,便加倍小心,极力表现出懂礼貌和讨人喜欢的样子。在男性中,他称得上是个最温顺的人,也是小个子中脾气最好的人。他连进出房间时都侧着身子,以便少占点儿地方。他走起路来脚步很轻,简直像鬼魂,而且走得比鬼魂还慢。他把头低垂向一边,部分是为了谦逊地贬低自己,部分是为了谦逊地讨好别人。别说他对狗都不曾说过一句难听的话,就连对疯狗都不会说一句难听的话。即使非说不可,他也只会温和地对它说上一句或者半句,或者是一句的一部分,因为他说话也像走路一样慢腾腾的;可他绝不会对它说出难听的话,也绝不会对它发火动气,不管是为了什么人世的理由。

齐利普先生把头侧在一边,温和地看着我的姨婆,微微地对她鞠了一个躬,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耳,示意对方耳朵里塞着棉花。“是有点儿局部发炎吗,小姐?”“什么!”我姨婆回答,一边像拔塞子似的把棉花从耳朵里拔了出来。

齐利普先生被她这一突然的举动吓了一大跳——这是他后来对我母亲说的——几乎弄得张皇失措了。可他还是和颜悦色地重复问了一句:“是有点儿局部发炎吗,小姐?”“胡说!”我姨婆回答了一声,又一下子把棉花塞回耳朵。

齐利普先生碰了这个钉子后,什么事也不能做了,只好坐在那儿,怯生生地朝她看着,她则坐在那儿看着炉火,直到他又被叫到楼上去。

性情温和的齐利普先生即便在别的时候会记仇,在这种时候他也绝不会对人怀有恶意的。所以他的事情刚一办完,就侧着身子走进小客厅,用他那最和蔼的态度对我姨婆说:“啊,小姐,我很高兴,向您道喜啦。”“她好吗?”我姨婆问道,她交叉抱着双臂,一只胳臂依旧系着帽子。“哦,小姐,我想,用不了多久,她就不会有什么不舒服的,”齐利普先生回答说,“在这样悲惨的家庭境况下,对一个初次做母亲的年轻女人来说,我们所能期望的,这已经是够好的了。您如果现在要去看她,小姐,绝没有什么妨碍,也许对她还有好处呢。”“她呢,她好吗?”我姨婆突然厉声问道。

齐利普先生把头更加侧向一边,像一只讨人喜欢的小鸟一样看着我姨婆。“那孩子,”我姨婆说,“她好吗?”“小姐,”齐利普先生回答,“我以为您已经知道了呢。生的是个男孩。”

我姨婆听了一言不发,而是抓住帽带,提起帽子,把它当作投石器似的,朝齐利普先生的头打了一下,然后戴上打瘪的帽子走出去了,从此没有回来。她就像一个心怀不满的仙子,或者像人们认为我能看见的鬼魂一样,不见了,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

第二章 初识世事

当我回顾久远的过去,追忆起自己童年那段浑噩岁月时,首先出现在我面前的清晰形象,一个是满头秀发、体态仍如少女的母亲,一个是毫无体态可言的佩格蒂。佩格蒂的眼睛黑极了,黑得几乎使整个眼睛四周的脸都映黑了。她的双颊和两臂则既红又结实,因而使我感到奇怪,为什么鸟儿不来啄她,而偏爱去啄苹果呢。

一天晚上,剩下佩格蒂和我两人坐在小客厅的壁炉前。我给她念了一篇有关鳄鱼的故事。我一定是念得过于清楚了,要么就是这可怜的人听得过于认真了,因为我记得,待我念完以后,她竟然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认为鳄鱼是一种蔬菜。这时我已经念得很累,困极了。可是,这次作为一种特别优待,我已得到母亲允许,可以坐到她从邻居家消夜回来,(当然啦)我宁可坐在这儿困死,也不愿上床去睡。可我当时实在困极了,只见佩格蒂变得越来越大,大得都不成样子了。我用两个食指使劲儿把眼皮掰开,坚持着看她在那儿做针线活,看她那一小块用来擦线的蜡头儿——它已经用得很久了,浑身上下全是皱纹!——看她那码尺“住”的草顶“小房子”,看她那绘有圣保罗教堂(有一个红色的圆屋顶)带滑盖的针线匣子,看她手上戴的铜顶针,看她本人,我觉得她非常可爱。我当时简直困极了,我知道,要是有那么一会儿什么都看不见了,那我就完了。“佩格蒂,”我突然问道,“你结过婚吗?”“天啊,大卫少爷,”佩格蒂回答说,“你怎么会想到问起结婚的事来呢?”

她回答时显得这般吃惊,把我都给吓清醒了。接着她停下手中的针线活,看着我,把针都拉到线儿尽头了。“你到底结过婚没有呀,佩格蒂?”我说,“你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是不是?”

我当然认为,她和我母亲的样子不同,不过在另一种美里,她是一个很好的典型。在我们那间客厅里,有一张红色天鹅绒面子的脚凳,我母亲在那上面画了一束花。依我看来,那脚凳的底色跟佩格蒂皮肤的颜色是一样的,虽说凳子光滑,佩格蒂粗糙,不过这没有多大关系。“说我漂亮,大卫!”佩格蒂说,“哎哟,没有的事,我的宝贝!可你怎么会想到问起结婚的事来呢?”“我不知道!——一个人一定不能同时嫁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是吗,佩格蒂?”“当然不能!”佩格蒂立即斩钉截铁地回答说。“可要是你嫁给一个人,而那个人死了,那你就可以再嫁另一个人了,这可以吗,佩格蒂?”“可以那样,”佩格蒂说,“要是你想那样做,亲爱的。这是一个看法问题。”“那么你的看法怎么样呢,佩格蒂?”我问道。

我一面问她,一面还好奇地看着她,因为她这么好奇地看着我。“我的看法是,”佩格蒂犹豫了一下,从我身上移开了目光,重又做起针线活来,然后接着说,“我自己从来没有结过婚,大卫少爷,我也不想结婚。有关这件事,我只知道这一点。”“我想,你没生气吧,佩格蒂?是吗?”我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后,问道。

我真以为她生气了,看上去她对我很冷淡,可是我大错特错了,因为接着她便把针线活(她自己的一只袜子)放到一边,张开双臂,把我满是鬈发的头使劲儿抱了一下,我知道她一定使了很大的劲儿,因为她很胖,穿上衣服后,任何时候只要稍一使劲儿,她的长外衣背后的纽扣就会绷飞几颗。我记得,那天她搂抱我时,就有两粒纽扣一直飞落到小客厅的那头去了。“现在你再给我讲讲饿鱼的故事吧,”佩格蒂说,她连鳄鱼的名字也还没能完全说对,“因为我还没有听够呢。”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佩格蒂的神情那么奇怪,为什么她这样急于要听鳄鱼的故事。不过我还是振作起精神,开始重又念起那些怪物的故事来,念到我们让鳄鱼把蛋留在沙子里,让太阳去孵化;然后就躲开它们,在它们周围绕圈子,用这来作弄它们,因为它们身子很笨,转弯很不灵活;我们还像土人一样下水追它们,用削尖的木棍捅进它们的喉咙。总之,我们对鳄鱼进行了一切惩罚。至少我是那么做了。不过我对佩格蒂有点儿起疑,发现她一直若有所思地用针扎自己的脸和手臂的各个部位。

我们讲完了鳄鱼的故事,就开始讲起鼍龙来,这时前院的门铃响了。

我们急忙跑到门口,是我母亲回来了;我觉得,她看上去比往常更漂亮了,跟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位长有好看的黑头发黑胡子的男人;上个星期天,他曾陪我们一起从教堂回来。

当我母亲在门旁弯下身来搂着我亲我时,那个男人说,我是一个比国王更有特权的小家伙——或者是类似这样的话;后来我渐渐懂事了,才领悟他这句话的意思。“这是什么意思呀?”我隔着母亲的肩头问他道。

他拍拍我的头;可是,不知怎么的,我不喜欢他和他那低沉的声音,我嫉妒他的手摸我时碰到我母亲的手——他的手确实已碰到。我尽力把它推开。“哎,大卫!”我母亲阻止说。“是个乖孩子!”那个男人说,“他这样爱自己的母亲,我不会感到奇怪的!”

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我母亲脸上有这样美丽的颜色。她只是温和地责备我有失礼貌。她把我搂着,紧贴在自己的披肩上,一面转过身去感谢那个男人不怕麻烦送她回家,她一面说着一面朝他伸出手去,他也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这时,我觉得她朝我看了一眼。“让我说‘再见’吧,我的好孩子。”那男子把头俯到——我看到了!——我母亲的小手套上时,说道。“再见!”我说。“好!让我们成为世上最好的朋友吧!”那男人笑着说,“握握手!”

这时,我的右手正握在母亲的左手中,我便朝他伸出左手。“哦,伸错手了,大卫!”那男人笑了起来。

我母亲把我的右手拉到前面,可是由于前面所说的原因,我打定主意不把右手伸给他。我还是朝他伸出了左手,他也就带着亲热的样子握了握这只手,还说我是个勇敢的小家伙,接着便走了。

这时,我看见他在庭园里转过身来,用他那双不吉利的黑眼睛朝我们最后看了一眼,随后关上了门。

我再次见到那个男人,是在接下去的一个星期天还是过了很久,我已经记不清了。我从来不敢自夸自己擅长记日子。不过我又看到他来到教堂里,然后跟我们一起步行回家。这一次,他还进了我们家,看了摆在我们家小客厅窗口上一盆极好的天竺葵。我觉得他并不怎么在意那盆花,可是在临走之前,他要求我母亲送他一朵花,她请他自己选摘一朵,但他不肯那么做——我不懂这是为什么——所以我母亲便摘了一朵,交到他的手中。他说他要跟这朵花永远、永远不再分离。我当时想,他一定是个十足的傻瓜,连这花儿一两天就会凋谢都不知道。

一个秋天的早晨,我和母亲正在前面的花园中,这时谋得斯通先生——现在我已知道他叫这名字——骑着马来了。他见了我母亲便勒住马,向她问了好,并说他要去洛斯托夫特看几个朋友,他们那儿有一只游艇。他满面春风地向我母亲提议,说要是我想要骑马的话,可以坐在他前面的马鞍子上,把我带了去。

那天天气非常晴朗舒适,就连那匹马自己也像很喜欢让人骑似的,它站在花园的门口,又是喷鼻,又是刨蹄,引得我也非常想去了。于是我母亲便打发我上楼去,让佩格蒂把我打扮一番。这时谋得斯通先生便翻身下马,把马缰拢在胳臂上,在蔷薇围篱外慢步来回走着,我母亲则在围篱里边陪着他走来走去。我记得,佩格蒂和我从小窗子里往外偷偷看着他们。还记得,他们俩一边溜达,一边仿佛非常仔细地在察看他们之间的那些蔷薇。这时,佩格蒂原来那天使般的脾气突然变得粗暴起来,猛地使劲儿梳我的头发,还梳错了方向。

谋得斯通先生和我不久就出发了,沿着大路旁的青草地,骑马一路小跑前去。谋得斯通先生毫不费劲儿地用一只胳臂搂着我;我认为,我往常并不是一个好动的孩子,可是那一天,我没能定下心来乖乖地坐在他的前面,而是不时地转过头去朝上看他的脸。他有着那种浅浅的黑眼睛——我很想找到一个合适的字眼来说明那种看上去没有深度的眼睛——当它出神的时候,似乎由于某种光线特殊的关系,变成了斜眼,有时看上去仿佛整个五官都不端正。我偷着朝他看了好几次,一看到他的这种样子,就产生一种畏怯的心情,而且心里纳闷,他想得这么出神,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的头发和胡子,现在从近处看,比我原先认为的更黑更浓。他的脸的下部成方形,他那每天都刮得光光的浓黑胡子的茬儿,使我想起大约半年前来我们附近展览的蜡像,以及他那两道整齐的眉毛,还有他那白色、黑色、棕色的肤色——他那该死的肤色,一想起他来,就要骂他该死的!——使我觉得,虽说我对他存有疑虑,但他还是个很英俊的人。我相信,我那可怜可爱的母亲也是这样想的。

我们来到海滨的一家旅馆,那儿有两位先生正在一个房间里抽雪茄烟。他们两人都躺在椅子上,每人至少占了四张椅子;他们都穿着宽大的粗呢短大衣。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堆外套和海员斗篷,还有一面旗子,全都捆在一起。

看到我们进去,他们两人都懒洋洋地翻身站了起来,并且说道:“哦,谋得斯通!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还没有呢!”谋得斯通先生回答说。“这小家伙是谁呀?”两人中有一个拉住我问道。“这是大卫。”谋得斯通先生回答说。“姓什么?”那人问,“是大卫·琼斯?”“不,是大卫·科波菲尔。”谋得斯通先生说。“什么!是那个迷人的科波菲尔太太的小累赘?”有一位先生叫了起来,“那个标致的小寡妇的?”“昆宁,”谋得斯通先生说,“请你说话留点儿神。有人的耳朵可尖呢!”

这以后,我们就到海滨的悬崖上散步,在草地上闲坐,以及用望远镜看远处的景物——可是当望远镜放到我的眼前时,我却什么也没看见,但我假装说看见了——后来我们就回到旅馆吃午饭。我们在外面的时候,那两位先生一刻不停地抽烟——我心里想,从他们那粗呢外套上的气味来看,打从这两件衣服从裁缝铺里拿回来穿上起,他们一定就不断地抽烟了。我还不该忘记,那天我们还去乘了游艇。在游艇上,他们三人全都下到船舱,在那儿忙着摆弄一些文件。我从敞开的天窗往下看,只见他们一个个都很卖力地在工作。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把我交给一个很和蔼的人照顾,那人的脑袋很大,满头红发,头上戴一顶闪光的小帽子,身上穿着一件斜纹布衬衣或背心,胸前用大写字母印着“云雀”两个大字。我原以为这是他的名字,因为他住在船上,没有街门,没地方挂姓名牌,所以他就把名字标在衣服上。但是当我叫他云雀先生时,他却说,这是那条船的名字。

我们晚上很早就回家了。那是个非常晴朗美好的夜晚。母亲打发我进屋去吃茶点后,又和谋得斯通先生在蔷薇围篱旁散步。他走了之后,我母亲就问我那一天的经过情况,他们说些什么。我提到了他们说她的话,她笑了起来,并对我说,他们真不要脸,净在胡说八道——不过我知道,他们的话让她高兴。

我们作了这番谈话后,我就上了床,这时她到我床前来道晚安,现在我写的就是她来我床前的情景。她淘气地跪在我的床边,双手托着下巴颏,笑着说:“他们说些什么,大卫?再给我说一遍。我不相信。”“那个迷人的……”我开始说。

我母亲用双手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说。“他们说的绝不是‘迷人的’,”她笑着说,“他们绝不可能说‘迷人的’,大卫。这会儿我知道了,绝不是这么说的。”“不,是这么说的。‘迷人的科波菲尔太太’,”我理直气壮地说,“还有‘标致的’。”“不,不,绝不会是‘标致的’。不是‘标致的’。”我母亲又把手放到我的嘴唇上,插嘴说。“是这么说的,‘那个标致的小寡妇’。”“这些不要脸的傻瓜!”我母亲叫了起来,笑着用手捂住自己的脸,“这班可笑的男人!是不是?亲爱的大卫……”“嗯,妈。”“这话你可别告诉佩格蒂;她听了会对他们生气的,我自己听了就很生他们的气;我想还是别让佩格蒂知道的好。”

我当然答应了;接着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互相接吻,然后我很快就睡着了。

我现在要说的,是佩格蒂对我提出的那个惊人的、大胆的建议,由于年代久远,我觉得这仿佛就发生在我和母亲那次谈话后的第二天,可实际上这大概是过了两个来月后的事。

一天晚上,我们像先前一样一块儿坐着(我母亲又到邻居家去了),旁边放着袜子、码尺、蜡头、盖上绘有圣保罗教堂的针线匣子,还有讲鳄鱼的书。这时,佩格蒂一连看了我几眼,又张了几次嘴,像要说话的样子,可是又没有说——我当时以为她只是要打哈欠,要不我一定会吃惊的——最后终于用哄我的口气说:“大卫少爷,我带你去亚茅斯我哥哥家住两个星期,你说好吗?那不是很好玩吗?”“你哥哥是个有趣的人吗,佩格蒂?”我随口问了一句。“哦,他是个非常有趣的人!”佩格蒂举起双手喊了起来,“那儿还有大海,有大船、小船,有打鱼的,有海滩,还有汉姆跟你一起玩……”

佩格蒂说的是她的侄子汉姆,这我在第一章中已经提到过,可她在这儿把他说得像是英语语法的一小部分了。

她扼要地说了这么些有趣的事,我兴奋得脸都红了,于是便回答说:“看来那儿确实很好玩,可是我母亲会怎么说呢?”“我敢拿一个几尼打赌,”佩格蒂看着我的脸说,“她一定会让咱们去的。要是你愿意,等她一回家,我就问她。就这么办啦!”“不过,我们走了,她怎么办呢?”我把我的小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提出这个问题来问她,“她独自一个人没法过的呀。”

如果说佩格蒂忽然要在那只袜子的后跟上找一个洞的话,那么那个洞一定小而又小,不值得补了。“我说!佩格蒂!她独自一人没法过的,这你知道。”“哦,你这乖孩子!”佩格蒂终于又看看我说,“你不知道吗?她要去格雷珀太太家住两个星期。格雷珀太太家要来一大帮客人呢。”

哦!要是那样的话,我就很乐意去了。我急不可耐地等着我母亲从格雷珀太太家(也就是前面说到过的那家邻居)回来,以便最后确定我们是不是真能得到许可去实现这个了不起的计划。然而并不像我预料的那样,我母亲几乎没有什么吃惊的表示,她马上就同意了。当天晚上就安排好一切,我在这两个星期中的食宿费用一切照付。

我们动身的日子很快就到了,甚至连我也觉得这日子来得太快了,而原来,我是迫不及待地盼望这天快到来的,还有点儿怕发生地震、火山爆发或者其他自然灾害,弄得我们走不成呢。我们乘的是一辆脚夫的马车,车子在早饭后就出发。要是允许我头天晚上不脱衣服、戴着帽子、穿着鞋睡觉的话,不管跟我要多少钱我都肯。

回忆起当时我怎样急于要离开我那个快乐的家,想到我竟会一点儿没有觉察从此我永远离开了这一切,虽然叙述起来似乎很轻松,可直到现在,我心里还感到很难过呢。

我很喜欢回忆那段情景,当脚夫的马车停在大门前,我母亲站在那儿吻我时,对我母亲,对这个以前从未离开过一天的老家,我心中的感激依恋之情油然而生,使得我哭了起来。我高兴的是,我记得我母亲也哭了,我还感到她的心贴在我的心上直跳。

我还喜欢回忆起,当脚夫开始赶动马车时,我母亲突然跑出大门,叫他停下,为的是她要再吻我一次。现在,我老是喜欢回忆她的脸贴上我的脸吻我时所表现出来的亲热和慈爱。

当我们离开站在路旁的母亲出发时,谋得斯通先生来到她的跟前,好像是在劝她不要这么动感情。我避开车篷向后张望,心里嘀咕,这跟他有什么相干。佩格蒂也从另一边往后张望,她好像很不满意;这从她带回车中的脸色可以看出来。

第三章 生活有了变化

脚夫的这匹马,我想是世界上最懒的马了。它一直耷拉着脑袋,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蹭着,仿佛它喜欢让那些收包裹的人久久等着。我真的有一种幻觉,有时候仿佛听到它为这一念头发出轻轻的暗笑声,但是脚夫却说,它只是患了咳嗽病了。

脚夫也像他的马一样,一路上也一直耷拉着脑袋,他在赶车时,总是昏昏欲睡地朝前弓着身子,两条胳臂分别放在两个膝盖上。我刚才说他“赶车”,其实我觉得,这辆车即使没有他,也照样到得了亚茅斯,因为马本身就会做到这一切。至于谈话,他根本就没有这个念头,他只会吹口哨。

佩格蒂的膝盖上搁着一篮点心,即使乘这同一辆车去伦敦,这一篮点心也够我们吃的了。一路上我们吃得很多,也睡得很多。佩格蒂总是把自己的下颌搁在篮柄上睡去,她一直抓住篮子,从不放手。她打鼾打得厉害极了,要不是我亲耳听到,简直不能相信,一个弱女子竟会有这么大的鼾声。

我们往小路上拐了好几次,为了把一副床架送交一家酒馆,又花了很长时间,另外还去了几个地方,闹得我都厌烦透了;后来终于看到亚茅斯了,我才又高兴起来。当我往河对岸那一大片平整单调的荒滩望去时,我觉得这地方看样子相当潮湿、松软,而且我不禁感到奇怪,要是世界真像我的地理书上说的那么圆,那为什么这地方到处都这么平呢。不过我想,也许亚茅斯正坐落在两极中的一极吧,这样就可以解释通了。

我们走得更近一点儿了,看到四周的景物全都形成一条直线似的,低低地平摊在天空下。这时我对佩格蒂表示,要是有一座小山什么的,这地方也许就比较好了。如果陆地跟海再分开一点儿,市镇和潮水不像水泡面包似的混在一起,那就更好了。可是佩格蒂用比往常坚决的口气说,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我们都应当能适应。以她自己来说,能被人叫作“亚茅斯熏鲱鱼”,还觉得挺得意呢。

我们来到了街上(这种街道我感到相当陌生),鱼腥、沥青、麻絮和焦油味扑鼻而来,只见水手们在到处走动,叮当作响的车子在石铺路上来来往往,这时我才觉得,刚才我实在冤枉了这样热闹的一个地方。于是我又对佩格蒂说了我的想法,她听到我说很高兴,非常满意,并且告诉我,大家(我想这是指那些有幸身为熏鲱鱼的人)都知道,亚茅斯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了。“瞧,我家的汉姆在这儿哪!”佩格蒂叫了起来,“长得都不认得了!”

没错,汉姆正在酒馆里等着我们;他像个老相识,问我一路可好。一开始,我并不觉得像他认识我那样认识他,因为打从我出生那夜之后,他从来没有再来过我家,我自然就不认得他了。可是当他把我背在背上,驮我回家,我们之间就变得亲密起来了。他现在已是个身高六英尺、魁梧强壮、背阔肩圆的小伙子了。不过他有着一张堆满憨笑的娃娃脸,还有一头淡色的鬈发,这使他显得像只绵羊。他穿着一件帆布短上衣,一条没有腿在里面也能独自立住的硬邦邦的裤子。你与其说他戴着一顶帽子,不如说他像一座老房子上盖着一个漆黑的屋顶。

汉姆背上背着我,胳臂下夹着我们的一只小箱子,佩格蒂则提着我们的另一只小箱子。我们穿过了几条撒有碎木片和小沙堆的小巷,经过了几家煤气厂、制缆厂、小船厂、大船厂、拆船厂、堵船缝厂、船具厂、铁匠铺,以及许多类似这样的地方,最后终于来到了我打远处就已看到的那片单调的荒滩。这时汉姆说:“大卫少爷,那就是我们家的房子!”

我朝那片荒滩的四面八方看去,尽量往远处看,一直看到海,看到河,可是我什么房子也没看见。在不远处,有一只黑乎乎的驳船,或者是别的什么旧船,倒扣在稍高处的干燥地面上,上面伸出一个铁漏斗似的东西,当作烟囱,正在舒畅地冒着烟。可是除此之外,我再也看不到有任何可以住人的地方。“不会是那个吧?”我说,“那个像船一样的东西?”“正是那个,大卫少爷。”汉姆回答说。

即使是阿拉丁的宫殿或者是大鹏鸟的蛋什么的,比起住在船里的古怪主意来,我想也不会使我更着迷。船帮上开有一个很有趣的门,还有屋顶,上面还开着几个小窗。而它之所以让人着迷,在于它是一条真正的船,无疑下过几百次水,从来没有人想到会有人把它搁在旱地上当房子住。我觉得,这就是它让我着迷的地方。要是它本来就打算用来住人,我会觉得它小了点儿,不太方便,而且也太冷清了。可是,由于从来没有打算做这样的用途,它就成了一个完美的住处了。

这船屋里干净得让人喜爱,要多整齐有多整齐。里面有一张桌子,一只荷兰钟,一个带抽屉的木柜,柜子上搁有一只茶盘,茶盘上绘着一个拿阳伞的女人带着一个小军人模样的小孩在散步,那小孩正在滚铁环。房顶的椽子上还钉有一些钩子,至于它们派什么用场,我当时并不清楚。另外,还有一些柜子、箱子之类的东西,也可以用来坐人,以补椅子的不足。

这都是我进门后第一眼看到的东西——按我的理论,这是孩子的特点——接着佩格蒂打开一扇小门,让我看了我的卧室。这是我见过的最完美、最让人喜欢的卧室了——它位于船尾,有一个小小的窗子,这原本是伸出船舵的地方。墙上挂着一面小镜子,镜框上镶着牡蛎壳,镜子挂的高度正好适合我。房里有一张小床,刚好够我睡。还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只蓝色的大杯子,里面插着一束海草。墙壁刷得像牛奶一般白,碎布拼成的百衲被,鲜亮得使我的眼睛都发痛了。在这座有趣的房子里,引起我特别注意的有一件事,那就是鱼腥味;它简直无孔不入,就连我掏出衣袋里的手帕擦鼻子时,我发现手帕的味儿也像包过一只海虾。当我悄悄把这一发现告诉佩格蒂时,她说,她哥哥是贩卖海虾、螃蟹和龙虾的。

后来我才发现,在外面一间没有钵钵罐罐的小木屋里,经常可以看到一大堆这样的海货,它们彼此有趣地聚集在一起,不管钳住什么,都再也不肯松开。

来时,我们受到了一位系着白围裙的很有礼貌的妇女的迎接。当我还在汉姆背上,离船屋还有大约四分之一英里时,我就看见她立在门口,朝我们屈膝行礼了。跟她一样行礼的,还有一个戴一串蓝珠子项圈的挺美的小姑娘(或者说我认为她挺美)。我走上前去想吻她一下,她不肯让我吻,跑开躲起来了。接着,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有清蒸比目鱼、黄油酱和土豆,还专为我做了一份排骨。后来,进来一个毛发浓密、满脸和气的汉子。因为他管佩格蒂叫“小妞”,还在她脸上来了一个亲热响吻,从她对他的一般礼数来看,我断定这人定是她的哥哥。果然是这样——佩格蒂对我介绍说,他就是这一家的主人佩格蒂先生。“见到你很高兴,少爷,”佩格蒂先生说,“你会觉得我们粗鲁,少爷,不过你也会发现我们还是挺爽快的。”

我向他道了谢,同时回答说:“我相信,在这样一个让人喜欢的地方,我一定会很快活的。”“你妈好吗,少爷?”佩格蒂先生说,“你离开她时,她高兴吗?”

我对佩格蒂先生说,她高兴极了,“她还要我代她向你问好”——这是我自己编造的一句客气话。“多谢她的关心,说真的,”佩格蒂先生说,“啊,少爷,你要是能跟她,”他朝他妹妹点了点头,“跟汉姆,还有小艾米莉,一块儿在这儿待上两个星期,那我们就觉得太有光彩啦。”

直到睡觉的时候,到了我自己那间小小的卧室中,在没有外人在场时,佩格蒂才告诉我说,汉姆是佩格蒂先生的侄子,小艾米莉是他的外甥女,他们都从小就父母双亡,无衣无食,我的主人相继收养了他们;葛米治太太是和他同船干活的一个伙伴的寡妇,那伙伴死时很穷。佩格蒂说,佩格蒂先生自己也是个穷人,可是心地好得像金子,纯得像钢——这都是她打的比方。

我深深感到我这位主人的善良,听着女人们到船屋另一头像我这间一样的一间小房间里去睡了,还听到他和汉姆在我先前见过的屋顶的钩子上挂起了两张吊床,我感到心情非常舒畅,睡思则使心情更加舒坦。当睡意渐渐朝我袭来时,我听到风在海上咆哮,又凶猛地掠过海滩,使我对夜间海上的大潮巨浪产生了几分恐惧。不过我又想到,我毕竟是在船上,再说即使有什么事情发生,有佩格蒂先生这样的好人在船上,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然而,除了晨曦降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几乎是晨光刚一照到我房内镶有牡蛎壳的镜框上,我就起了床,跟小艾米莉一起跑出门外,到海滩上拾小石子玩了。“我猜,你也是个了不起的水手吧?”我对艾米莉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作这种猜测。不过我觉得,得对她说点儿什么才是一种礼貌。而且就在这时,有一张闪闪发亮的船帆向我们靠近,在她那明亮的眼睛里,映出一个很美的小影子,因而使我想起这么说。“不,”艾米莉摇着头回答说,“我怕海。”“怕?”我装出一副勇敢的神气,摆起架势对着大海说,“我不怕!”“哦!海可是狠着哪,”小艾米莉说,“我亲眼见过,海对我们一些人可狠呢!我亲眼看到,它把一条像我们的房子那么大的船撕成碎片。”“我希望那条船不是……”“我爸爸在上面淹死的那条?”艾米莉说,“不,不是那条。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条船。”“也没见过你父亲?”我问她。

小艾米莉摇摇头:“不记得了!”

这真是太巧了!我立即对她说,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亲;我跟我母亲一起生活,日子过得非常幸福,过去这样过,今后还要永远这样过下去;我父亲的坟就在我们家附近的教堂墓地里,旁边有一棵树遮着;早晨天气好的时候,我就在树下散步,听树上的鸟儿唱歌。不过艾米莉的孤儿生活跟我有所不同。她在失去父亲之前就已失去母亲;他父亲的坟在哪儿,没有一个人知道,只知道在海底的什么地方。“除了这个,”艾米莉说,一面四下里寻找着贝壳和小石子,“你爸爸是个上等人,你妈妈是位太太;可我爸爸是个打鱼的,我妈妈是个渔夫的女儿,我的丹舅舅也是个打鱼的。”“丹就是佩格蒂先生吧,是吗?”我问道。“丹舅舅——就在那儿。”艾米莉回答说,往船屋那边歪了歪头。“对,我说的就是他。我想,他一定是个非常好的人吧?”“好!”艾米莉说,“要是我有一天做上阔太太,我一定要给他一件有钻石纽扣的天蓝色外套,一条紫花布的长裤,一件红色天鹅绒的背心,一顶卷边三角帽,一只大金表,一只银烟斗,外加一箱钱。”

我说,我毫不怀疑佩格蒂先生完全应该得到这些珍贵的礼物。不过我得承认,我觉得很难想象,他这个感恩戴德的小外甥女提供的这套行头,他穿戴上会感到很自在,我特别表示怀疑的是那顶卷边三角帽;不过我并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来。

在说着这些东西的时候,小艾米莉停下脚步,仰望天空,仿佛这些东西是一种光辉的幻景。我们重又朝前走去,捡拾着贝壳和小石子。“你想当一个阔太太吗?”我问道。

艾米莉看着我,笑着点了点头,意思是说“是的”。“我很想当。那样一来,我们全都成了上等人了。还有舅舅,还有汉姆,还有葛米治太太。那样,遇上暴风雨天气,我们就不用担心了——我的意思是说,不用为我们自己担心了,可我们当然还是要为那些可怜的打鱼人担心的,要是他们有了灾难,我们就会拿钱帮助他们。”

我当时觉得,她描绘的是一幅令人非常满意,因而绝不是不可能的图景。

我当然爱上了小艾米莉。我敢说,我当时对那个小女孩的爱,跟后来长大成人时高尚崇高的最深的爱,同样真诚,同样亲切,但更加纯洁,更加无私。我相信,我的想象力已生出某种幻觉,笼罩在那个蓝眼睛的小女孩周身,使她变得轻灵飘逸,把她点化成了一个天使。假如,在某个晴朗的上午,她在我面前展开那对小翅膀,飘然飞去,我想,我是绝不会感到太出人意料的。

我们总是相亲相爱地在亚茅斯那片凄迷苍老的海滩上,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闲逛。日子由着我们消遣,仿佛时光自己也还没有长大,也是一个小孩,成天玩个不歇。我告诉艾米莉说,我非常喜欢她,她要是不承认她也非常喜欢我,那我就只好拿刀子自杀。她说她也非常喜欢我。我完全相信,她的确是非常喜欢我的。

两个星期就这样匆匆地溜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除了潮汐的变化外,一切如常。潮汐的变化改变了佩格蒂先生出门和回家的时间,也改变了汉姆的工作时间。当汉姆无工可做时,他有时就和我们一起去散步,指给我们看那些小船和大船,还带我们去划了一两次船。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对某个地方的印象会比对别的地方深,不过我相信,大多数人都会这样,特别是他们童年时代留下的印象,更是如此。每当我听到或谈到亚茅斯这个地名,我就会想起一个星期天早晨在海滩上的情景,唤人去教堂祈祷的钟声,靠在我肩上的小艾米莉,懒洋洋地往水里扔石子的汉姆,远方海面刚透出浓雾的太阳,以及它展示给我们的那像它们自己的影子似的船只。

回家的日子终于到了。告别佩格蒂先生和葛米治太太,我还能忍受,可是跟小艾米莉分离,我内心的痛楚,真是如同刀割。我们手挽着手一起走到车夫落脚的酒馆,路上我答应一定写信给她(我后来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信中用了比通常手写出租招贴还要大的字)。我们分别时心中都非常难过;在我的一生中,如果说我心中有过空虚失落的话,那一天就有过这么一次。

在外做客期间,我几乎背弃了我的家,我很少或根本没有想到它。可是当我一旦朝回家的方向走去时,我那带有责备态度的童年的良心,仿佛就用一个坚定的指头,朝那个方向指了。当时我觉得,特别是在我情绪低落时更觉得,家才是我的安乐窝,母亲才是我的贴心人、我的好朋友。

我们一路前行,我心里越来越感到这一点。因而我们离家愈近,我们路过见到的景物越熟悉,我就越急于要回到家中,投入母亲的怀抱。可是,佩格蒂不但没有我这种急切心情,相反却还要加以抑制(虽然态度很温和)。看上去她好像心慌意乱,魂不守舍似的。

然而,不管她怎么样,只要脚夫的马肯朝前走,我们终归会到布兰德斯通的鸦巢的——果然到了。当时的情景,我记得太清楚了,那是个寒冷阴沉的下午,天色昏暗,眼看就要下雨的样子。

门开了,我半笑半哭,怀着高兴激动的心情,心想见到的一定是我母亲。可是不是她,而是一个陌生的仆人。“这是怎么回事,佩格蒂!”我懊丧地问道,“我妈还没回来?”“不,不,大卫少爷,”佩格蒂说,“她已经回来了。等一下,大卫少爷,我有——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佩格蒂当时心慌意乱,加上她下车动作本来就笨拙,结果把自己弄得像一只奇特的彩球,不过当时我感到非常惶惑、惊奇,顾不上告诉她这一点。她下车后,牵着我的手,把惊惶不安的我领进厨房,然后关上了门。“佩格蒂!”我非常吃惊地说,“出了什么事啦?”“没出什么事,我的宝贝,亲爱的大卫少爷!”她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回答说。“我想,一定出什么事啦。妈妈在哪儿?”“妈妈在哪儿,大卫少爷?”佩格蒂重复说。“是啊,为什么她不到大门口来?我们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哦,佩格蒂!”我眼中充满了泪水,我感到自己仿佛马上要摔倒了。“哎呀,我的乖孩子!”佩格蒂叫了起来,一把搂住了我,“这是怎么啦?快说,我的宝贝!”“别是她也死了!哦,她是不是死了,佩格蒂?”

佩格蒂用惊人的声音大声说了个“不”字,接着便坐了下来,开始直喘气,还说我使她吃了一惊。

我紧紧抱了她一下,给她压惊,或者说使她恢复正常,然后站在她面前,怀着急切的探询的神情看着她。“你瞧,亲爱的,我本该早就告诉你,”佩格蒂说,“可我老是没有机会。也许我应该创造一个机会,不过这事我实再”——在佩格蒂的词语中,“实再”老是用来代替“实在”的——“不愿意做。”“说下去,佩格蒂。”我说,比先前更加害怕了。“大卫少爷,”佩格蒂一面用一只颤抖的手解开帽带,一面上气不接下气似的说,“你猜是怎么回事?你有了一个爸爸了!”

我听了这话立刻全身颤抖,脸色变得煞白,一种跟教堂墓地的坟墓和死人复活有关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或者是怎么回事——仿佛像一股毒风扑到我的身上。“一个新爸爸。”佩格蒂说。“一个新爸爸?”我重复说。

佩格蒂喘了一口气,仿佛在吞咽什么很硬的东西,接着伸出手来说:“来,去见他。”“我不要见他。”“——还有你妈妈呢。”佩格蒂说。

我不再向后退缩了,我们径直来到那间最好的客厅,到了那儿,她就留下我走了。壁炉的一边,坐着我的母亲;另一边,坐着谋得斯通先生。我母亲急忙放下手中的活儿,站起身来,但我觉得她显得畏畏缩缩。“哦,克莱拉,亲爱的,”谋得斯通先生说,“要镇静!克制住自己,永远要克制自己!大卫,孩子,你好吗?”

我伸出手跟他握了握。接着,犹豫了一会儿后,我便过去吻我母亲。她也吻了我,还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随后便重又坐下来干活了。我不敢看她,也不敢看谋得斯通先生,因为我非常明白,他正在看着我们母子俩呢。于是我便转向窗口,朝外面看去,只见那儿有几株小灌木,在寒风中垂着头。

一到我可以蹑手蹑脚走开时,我便悄悄地溜到楼上。可是我发现,我那间亲爱的老卧室已经变了,我被安置在一个离这儿有一段路的地方。于是我又溜到楼下,想看看是否还有保持原状的东西,因为看上去好像一切都变了样了。我溜进了院子,可是很快就从那儿出来了,原先那个空狗窝里有了一条大狗——跟他一样,叫声深沉,皮毛漆黑——它一见到我,就大发脾气,冲到窝外,朝我扑来。

第四章 蒙羞受辱

我被惊醒了,听到有人说:“他在这儿呢!”接着从我滚热的脑袋上揭开了被子。是我母亲和佩格蒂看我来了,把我弄醒的就是她们中的一个。“大卫,”我母亲说,“出什么事啦?”

她这样问我,我觉得很奇怪,所以便回答说:“没有什么。”我记得,当时我把脸转向一边,藏起我正在颤抖的嘴唇,其实,这颤抖的嘴唇,才是给她的更加真实的答复。“大卫,”我母亲说,“大卫,我的孩子!”

我敢说,在当时,她所有能说的话中,没有这句“我的孩子”更使我感动的了。我把我的泪眼藏进被窝,当她要抱我起来时,我使劲儿用手把她推开。“这都是你干的好事,佩格蒂,你这狠心的东西!”我母亲说,“这事我完全清楚。你居然教唆我的孩子来反对我,还要反对每个爱我的人,我真想知道,你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这是存的什么心,佩格蒂?”

可怜的佩格蒂举起双手,两眼朝上,只能用我饭后常背的祷词般的话回答说:“愿上帝宽恕你,科波菲尔太太!但愿你永远别为刚才说的话真正后悔!”“真把我给气疯了,”我母亲喊着说,“我还在蜜月中呢!哪怕是跟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也会发点儿慈悲,让我过上几天安静快乐的日子。大卫啊,你这淘气的孩子!佩格蒂,你这狠心的人啊!哦,天哪!”我母亲怒气冲冲、任性地叫骂道,骂了我,又骂佩格蒂,“这是个让人多么受罪的世界啊!本来我还以为,我们完全有权盼望它要多愉快就有多愉快呢!”

我突然觉得有一只手抓住了我,我知道,这只手既不是我母亲的,也不是佩格蒂的。跟着我便滑下床来,站在床边。原来这是谋得斯通先生的手,他一面抓住我的胳臂,一面说道:“这是怎么啦?克莱拉,我亲爱的,你忘了吗?——要坚定,亲爱的!”“我很抱歉,爱德华,”我母亲说,“我本想好好说的,可我实在受不了啦。”“哦!”他回答说,“这可是个坏消息,来得这么快,克莱拉。”“现在把我弄成这样,我说,这让我太难堪了。”我母亲撅起嘴回答说,“实在是——太难堪了——不是吗?”

他把她拉到身边,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然后吻了吻她。当我看到我母亲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她的胳臂贴着他的脖子时,我就知道,她的性格这么柔顺,他能随意地把它塑成任何样子。正如我现在知道的一样,他已经做到这一点了。“你下去吧,亲爱的,”谋得斯通先生说:“我跟大卫过一会儿就一起下去。”当他又是点头又是微笑,目送我母亲走出门外,把她打发走以后,他就沉下脸来转向佩格蒂,说,“我的朋友,你知道,你女主人姓什么吗?”“我侍候她已经多年了,先生,”佩格蒂回答说,“这是我应该知道的。”“这话没错,”他说,“可刚才我上楼时,我听到,你称呼她时,用的好像不是她的姓。她已经姓我的姓了,这你该知道。你记住这个了吗?”

佩格蒂什么话也没有说,很不放心地朝我看了几眼,便屈了屈膝,退出了房间。我猜想,她一定看出谋得斯通先生要她离开,而且她也没有任何留下来的理由。当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时,他关上了房门,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拉着我要我站在他的面前,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眼睛。我觉得,我自己的眼睛也同样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当我现在回想起当时我们面对面的那种情景时,我仿佛又听到我的心在急促、剧烈地跳动。“大卫,”他说道,双唇一抿,把嘴唇抿得薄薄的,“要是我有一匹不听话的马,或者是一条不听话的狗,你想我是怎么对付它的?”“我不知道。”“我揍它。”

我刚才是憋住气低声回答的,现在我不说话了,我才觉得自己的呼吸异常急促。“我要让它觉得害怕,觉得痛。我对我自己说我要制伏这家伙,哪怕这会要了它的命,我也要这么做。你脸上是什么?”“是泥。”我说。

他当然像我一样,知道得很清楚,我脸上的是泪痕,不过即使他拿这句话问我二十遍,每问一遍都打我二十下,我宁愿让我这颗稚嫩的心破裂,我也不会那样告诉他。“你人虽小,心眼倒不小,”他说,带着一副他特有的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看,你对我很清楚。把你的脸洗一洗,少爷,然后跟我一起下楼。”

他一面用手指了指脸盆架,一面朝我抬了抬头,要我立即照他的话去做。当时我就很少怀疑,要是我稍有迟疑,他就会毫无顾忌地把我打倒在地。“克莱拉,亲爱的,”我照着他的吩咐洗了脸以后,他仍抓住我的胳臂,拉着我走进客厅,对我母亲说,“我希望,你再也不会不好受了。我们很快就能把这种孩子脾气改过来的。”

我的天啊!要是当时给我一句好话,我可能一辈子都改好了,也许这辈子就成为另一种。只消说一句鼓励和解释的话,说一句怜悯我年幼无知的话,说一句欢迎我回家的话,说一句安慰我、让我感到这仍是我的家的话,我就不会表面上作假敷衍他,而会使我打内心孝顺他,不但不恨他,反而会尊敬他。我知道,看见我那样战战兢兢、局促不安地站在屋子里,我母亲心里一定很难过;过了一会儿,我偷偷地溜到一张椅子跟前,她的目光跟着我,神情显得更加忧郁——也许是因为见不到我儿时的那种自由活泼的步子了——可是这句话没有说出,说这句话的时间已经逝去了。

吃饭时,只有我们三人在一起。他似乎很爱我的母亲——我恐怕并不因此而较为喜欢他——我母亲也很爱他。我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他的一个姐姐就要来跟我们一起住,当天晚上就到。谋得斯通先生本人没有从事任何营生,只是在伦敦的一家酒行里有一些股份,或者说每年从那儿可以分到一些红利;从他的曾祖时代起,他家就跟那家酒行有关系了,他的姐姐在那家酒行中也有权益关系。这一情况,是我当时就发现的呢,还是后来才知道的,现在我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我可以在这儿提一提,不管它是真是假。

吃过饭以后,我们都坐在壁炉旁,我正在琢磨用什么办法既可以逃到佩格蒂那儿去,又不冒偷偷溜走的危险,免得冒犯那位一家之主。就在这时,一辆马车驶到我们家花园大门前,谋得斯通先生急忙出去迎接来客。我母亲跟在他后面。我也提心吊胆地跟在她后面,在客厅门旁的黑暗中,她转过身来,像从前常做的那样紧紧搂住我,在我耳边悄声对我说,要我爱我的新父亲,听他的话。她这样做时,急急忙忙,偷偷摸摸,像是犯了错,但是非常温柔亲切。她把手伸到自己的背后,紧握住我的手,直到我们来到花园里,走近他站立的地方,她才把我的手放开,伸手挽住他的胳臂。

来的就是谋得斯通小姐,这是个脸色阴冷的女人,像他弟弟一样,肤色黝黑,声音、面貌也非常像他。两道浓眉,在那大鼻子上几乎连在一起,仿佛由于生错了性别,没能让她长胡子,因而以此来补偿似的。她随身带来两只坚实牢固、硬邦邦的黑箱子,箱盖上用坚硬的铜钉钉着她姓名的字头。在付车钱时,她从一只坚硬的铜制钱包中掏出钱后,就把钱包放回到一只监牢似的手提包中,提包则用一条粗链子挂在胳臂上,关上时像猛咬一口咔嚓有声。在当时,我从没见过像谋得斯通小姐这样完全如钢似铁的女人。

在一片欢呼声中,她被领进了客厅,在这儿,她正式承认我母亲是一个新的近亲。接着,她看着我说:“这是你的小孩吗,弟妹?”

我母亲承认我是她的小孩。“一般来说,”谋得斯通小姐说,“我是不喜欢男孩子的。你好吗,孩子?”

在这种受到鼓励的情况下,我回答说,我很好,并且希望她也一样;由于我这么说态度不够恭敬,惹得谋得斯通小姐用四个字就把我给打发了:“缺少礼貌!”

据我看来,她已经决定长住下来,不打算再走了。第二天早上,她就开始“帮”起我母亲来,成天在储藏室里进进出出,说是整理物品,其实是把原来的布置弄得乱七八糟。“我说,克莱拉,我亲爱的,你知道,我来这儿,是为了尽可能替你解除所有烦恼。你太漂亮,也太不会动脑子盘算了,”——我母亲脸红了,但是笑了笑,她好像并没有为这不高兴——“不该把我能做的事,压在你的身上。要是你不见外,亲爱的,把你的钥匙都给我好了,以后所有这类事,我都会替你料理的。”

打从那时候起,谋得斯通小姐白天就把那些钥匙关在自己的小监牢中,晚上则把它们压在自己的枕头底下,我母亲也像我一样,跟它们完全无缘了。

第二天早上,我下楼来比平常早。一听到我母亲的声音,我便在客厅的门外停了下来。她正在低声下气地恳求谋得斯通小姐宽恕她,那位小姐答应了她的请求,双方总算达到了完全的和解。打那以后,我从未见过我母亲在请示谋得斯通小姐以前,或者是在设法探知谋得斯通小姐的意见以前,在任何事情上发表过一点意见。每当看到谋得斯通小姐一发脾气(她在这方面很不坚定),把手伸向提袋,像是要掏出钥匙把它交还给我母亲时,我就看到我母亲吓得惊恐万状。

曾经有过几次谈到送我去寄宿学校的事情。这是谋得斯通先生和谋得斯通小姐先提出来的,我母亲当然同意他们的意见。不过,这事一直都还没有做出决定。这段时间我都在家里上课。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上课的情景!主持那些功课的,名义上是我的母亲,实际上是谋得斯通先生和他的姐姐。他们俩总是在场,这正是他们向我母亲进行所谓“坚定”教育的好机会,这种“坚定”是我们母子俩生命中的灾星。我相信,他们是为了这个目的把我留在家里的。

现在,让我来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重现一下一天早晨的情景吧。早饭后,我带着课本、练习本和一块石板来到小客厅。我母亲早已在她的书桌旁等着我。可是,在那儿等着的重要得多的人物,是坐在靠窗的安乐椅里的谋得斯通先生(虽然他假装在看书)以及坐在我母亲身旁串钢珠子的谋得斯通小姐。我一见到他们两人,就开始感到,我费了那么大的劲儿装进脑子的词汇,一下子全都一起溜走了,溜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顺便说一句,我实在不知道它们究竟去了哪儿。

我把第一本书递给我母亲。那也许是本语法书,也许是本历史书或地理书。当我把书递到她手里时,我还要拼命朝那一页最后看上一眼,趁着刚念过,赶紧用赛跑的速度高声背起来。我背错一个字,谋得斯通先生就抬头看着。我背错另一个字,谋得斯通小姐便抬头看着。我脸红了,背错了六七个字,最后完全停了下来。我想,我母亲要是敢的话,她定会把书给我看,但是她不敢。她只是轻柔地说:“哦,大卫呀,大卫!”“嗳,克莱拉,”谋得斯通先生说,“对待孩子要坚定。别老说‘哦,大卫呀,大卫’!这是孩子气。他的功课,要么就是学会了,要么就是没学会。”“他没学会。”谋得斯通小姐恶毒地插嘴说。“我怕他真没学会。”我母亲说。“那样的话,你该知道,克莱拉,”谋得斯通小姐回答说,“你得把书还给他,要他学会。”

最让人难受的是,我母亲启动嘴唇,想给我一点儿暗示的时候(她以为没有人注意她),那位埋伏在那儿一心等待时机的谋得斯通小姐,就会用一种低沉的警告的声音说:“克莱拉!”

我母亲吓了一跳,两颊绯红,勉强微微一笑。谋得斯通先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拿起书本,扔到我身上,再不就用书扇我的耳光,接着便扭过我的双肩,把我推出门外。

我认为,六个多月来我所受到的这种待遇,结果自然是使我变得抑郁、呆笨和执拗。而且这也使得我跟我母亲一天比一天疏远。要不是有另一种情况,我相信我很有可能已经变成一个傻瓜了。

情况是这样的。我父亲在楼上的一个小房间里留下了为数不多的一批藏书。那间房间我可以自由进入(因为它就在我的卧室隔壁),而家里则不会有别的人去那儿打扰。在那个给我带来欢快的小房间里,罗德里克·蓝登、佩里格林·皮克尔、汉弗莱·克林克、汤姆·琼斯、威克菲尔德的牧师、堂吉诃德、吉尔·布拉斯,还有鲁滨孙·克鲁索这批赫赫有名的人物都出来跟我做伴了。他们使我得以一直充满幻想,使我对此时此地之外的某些东西抱有希望——这些书,还有《一千零一夜》和《神仙故事集》,是我唯一的安慰,也是我经常的安慰。

一天早上,当我带着课本走进客厅时,我发现我母亲的神情非常焦急,谋得斯通小姐的样子十分坚定,谋得斯通先生则在一根藤杖——一根柔软的藤杖的头上扎什么东西。我进来后,他就不扎了,把它举起来在空中挥动着。

这样一个开端,对我的镇定自若来说,真不愧是一服灵丹妙药。我觉得,我功课里的字全都溜走了,不是一个一个,也不是一行一行,而是一整页一整页地溜走了。我极力想抓住它们,可是它们就像(如果我可以这样比方的话)穿上了溜冰鞋,唰地一下就溜走了,你根本别想拦住。

谋得斯通先生板着脸慢慢地把我拉向我楼上的卧室——我敢断定,他一定为能进行这场正式的施刑表演而感到快乐——我们刚一进房间,他就突然把我的头一拧,夹到他的腋下。“谋得斯通先生,先生!”我对他喊道,“不要!求你了,别打我!我是想好好学习的,先生,可是你跟谋得斯通小姐在旁边的时候,我就是学不进去。我真的学不进去!”“你学不进去,真的吗,大卫?”他说,“那我们就试试。”

他使劲儿夹住我的头,我的头就像被夹在一把老虎钳中,可是我还是设法缠住他,拦住他一会儿,乞求他不要打我。然而我只是拦住他一会儿,紧接着他就重重地打在我的身上。就在这一刹那,我抓住了他夹住我的那只手,把它塞进我的嘴巴,放到两排牙齿之间使劲儿咬了一口,把它给咬破了。直到现在,想到这事,我还忍不住咬牙切齿呢。

跟着他就使劲儿毒打起我来,好像要把我打死才肯罢休。突然有一阵声音压倒了我们的闹腾声,我听到有人哭喊着往楼上跑——我听到了我母亲的哭喊声——还有佩格蒂。这时他走了,房门已在外面给锁上。我躺在地板上,浑身火热,伤口疼痛难当,用我那孩子气的方式发疯似的哭叫着。

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当我渐渐安静下来时,发现笼罩整座住宅的是一片多么反常的死寂!我清楚记得,当我的疼痛开始渐渐减轻,我的激动开始渐渐冷静下来时,我开始觉得,我真是太不应该了。

我坐起来听了好久,可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听到。我从地板上爬起来,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竟是那么肿,那么红,那么丑,这几乎吓了我一大跳。我这么一动,我的鞭伤处又变得疼痛难当,使得我禁不住重又哭了起来。可是这种鞭伤之痛,比起我的负疚之感来,根本算不了什么了。这种负疚之感压在我的心头,我敢说,即使我真的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也不会感到比这沉重。

天色开始渐渐地变暗了,我已经关上窗子(我大部分时间都头枕窗台躺着,轮番地哭一阵睡一阵,又茫然地朝外面看一阵),这时突然响起了门锁的转动声,谋得斯通小姐开门进来了,拿来了一点儿面包、肉,还有牛奶。她一言不发,把这些东西放在桌子上,同时怀着堪称典范的坚定态度,朝我瞥了一眼,跟着便转身走出,随手又把门给锁上了。

天黑后过了很久,我依然坐在那儿,心里一直在想,不知道是不是还会有别的人来。直到明白那天晚上显然再也不可能有人来时,我才脱去衣服,上了床。躺在床上,我开始提心吊胆地猜测,不知道他们还会拿我怎么样。我所犯的是不是一种罪行?我会不会受到拘捕,被关进监狱?我究竟有没有被绞死的危险?

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二天早晨醒来时的情景:刚醒来那一刹那,我感到既高兴又新鲜,可紧接着,便被那陈旧凄苦的回忆压倒了。我还没起床,谋得斯通小姐便又出现了,她告诉我说,我可以在花园里散步半小时,不能再多;说完这几句话,她就走了,走时让房门开着,以便我可以享受那恩典。

我便那样做了。在长达五天的监禁中,每天早上我都获准去花园散步半小时。要是我能单独见到我母亲,我一定会跪在她面前,求她饶恕我。可是在所有那段时间里,除了谋得斯通小姐,我看不见任何别的人——只有在客厅里做晚祷时除外。在所有别的人都就位后,谋得斯通小姐才把我押解到客厅;我像个小犯人似的,单独被安置在近门的地方;而在别人还没从虔诚的祈祷姿势中站起来之前,我就被看守严加看管地押回房间。我只看到我母亲离我远远的,老把脸背着我,所以我一直没能看到她的脸;我还看到谋得斯通先生的一只手,用一大块纱布裹着。

在那漫长的五天五夜中,我的心情实在无法向任何人诉说。这几天,在我记忆中所占据的地位,不是几天,而是若干年。我仔细倾听着家里能听到的一切活动的细微声响:门铃声,开门和关门声,嘈杂的人声,上楼的脚步声;还有外面那说笑声、口哨声、歌唱声,使我在那种孤寂和羞辱的心境中格外感到凄凉——时间变得毫无定准,特别是在晚上,我醒过来时本以为已是早晨,结果却发现家里的人还没就寝,漫漫的长夜才刚刚开始,而我不断做着伤心可怕的噩梦——上午、中午、下午、傍晚相继到来时,孩子们在教堂的院子里玩耍,而我只能在房间里远远地看看他们,我甚至羞得不敢在窗口露面,生怕让他们知道我是个囚犯——老是听不到自己的说话声,使我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有时见了吃的、喝的,似乎有过随之而来的瞬间欢快,可是立刻就会随之消逝——一天晚上,下起雨来,带来了新鲜的气息。后来,雨越下越急,倾注在我跟教堂之间,直到雨幕和越来越浓的夜色仿佛把我淹没在阴森、恐惧和悔恨之中……所有这一切情景,不是一天又一天,而是年复一年地周而复始了若干年,它如此生动、如此强烈地印在我的记忆之中。

在我被囚禁的最后一个晚上,我突然被轻唤我名字的声音惊醒。我从床上跳了起来,在黑暗中伸出两只胳臂,说:“是你吗,佩格蒂?”

那声音没有马上回答,可是随后我又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声音非常神秘、非常吓人,要不是我突然想到这声音一定是从钥匙孔里传进来的,我想我准会吓昏的。

我摸索到门边,把嘴凑到钥匙孔上,低声说:“是你吗,佩格蒂,亲爱的?”“是我,我的宝贝,我的大卫,”她回答说,“你得像老鼠一样,轻轻的,要不,猫就会听到我们了。”

我懂得,她这是说的谋得斯通小姐,我也了解当时处境的险恶,因为她的房间就在近旁。“妈妈好吗,亲爱的佩格蒂?她很生我的气吗?”

在她回答之前,我先听到她在钥匙孔那边轻轻哭泣,也像我一样,之后才听到她回答说:“没有,没有很生气。”“他们打算怎样处置我呢,亲爱的佩格蒂?你知道吗?”“送你去学校,在伦敦附近。”这是佩格蒂的回答。我不得不叫她再说一遍,因为她第一遍说的话全进了我的喉咙了。原因是我忘了把嘴从钥匙孔上移开,把耳朵凑上去了,因此她的话虽然把我的喉咙弄得痒痒的,但并没有听清。“什么时候呢,佩格蒂?”“明天。”“谋得斯通小姐把我的衣服从抽屉里拿出来,就是为了这个吗?”她这样做了,可我忘了提这事了。“是的,”佩格蒂说,“还有箱子。”“我能见到我妈吗?”“能,”佩格蒂说,“明天早上。”

第二天早上,谋得斯通小姐照常出现了。她告诉我说,我要进学校去了。这对我来说,已经完全不像她所预料的那样是则新闻了。她还通知我,要我穿好衣服后就下楼,去客厅吃早饭。走进餐厅,我发现我母亲脸色非常苍白,两眼通红,我一下就扑进她怀里,满怀悔恨痛苦之情,恳求她宽恕。“哦,大卫!”她说,“没想到你竟会伤害我爱的人!你得学好啊,千万要学好!我原谅你。不过我很难过,大卫,你心里竟会有这样不好的感情。”

他们已经说服了她,使她相信我是个坏小子,这比我的远离更使她难受。我感到很伤心。我想要吃下我这顿离别的早餐,可是我的眼泪滴在了抹了奶油的面包上,流进了我的茶里。我看见我母亲有时看看我,随即便看看严密监视着的谋得斯通小姐,然后低下头,或者往别处看。“科波菲尔少爷的箱子在那儿!”当门前响起车轮声时,谋得斯通小姐说。

我寻找佩格蒂,可是没看到她。她跟谋得斯通先生都没有露面。来到门口的是我的旧相识,上次那个赶车的。箱子被提到车子跟前,被提到了车上。“克莱拉!”谋得斯通小姐用警告的口气说。“放心吧,我亲爱的简,”我母亲说,“再见,大卫。你这去,是为了你自己好。再见,我的孩子。放假了,你就可以回来。做个好孩子。”“克莱拉!”谋得斯通小姐又叫了一声。“我知道,我亲爱的简,”我母亲抱着我回答说,“我原谅你了,我的宝贝孩子。愿上帝保佑你!”“克莱拉!”谋得斯通小姐又叫了一声。

多谢谋得斯通小姐的好意,把我带到车子跟前,她一边走,一边还规劝我说,希望我早日悔改,别落得个悲惨的下场。跟着我就上了车,那匹懒惰的马,也就拉着车走起来了。

第五章 遣送离家

我们大约走了半英里路,我的小手帕全湿透了,赶车的突然停住了车。

我朝窗外张望,想弄清为什么停车。使我吃惊的是,我看到佩格蒂突然从一道树篱中奔了出来,爬到车上。她用双手抱住我,使劲儿把我搂向自己胸口,直压得我鼻子都疼得厉害,不过当时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点,直到后来我才发现我的鼻子疼极了。佩格蒂一句话也没有说。她松开一只胳臂,一直伸进衣服口袋,从里面掏出几纸袋点心塞进我的口袋,又掏出一个钱包放到我手里,但是她没说一句话。最后又伸出双臂紧紧搂了我一下,便下了车,跑开了。我相信,一直相信,她的长外衣上一定一颗纽扣也不剩了。我从四处滚开的纽扣中拾起一颗,把它作为纪念品珍藏了很久。

赶车的一直望着我,仿佛是询问我她是否还回来。我摇摇头说,她不会回来了。“那就走吧,嗨!”赶车的对懒马吆喝了一声,马就听命走了起来。

我现在有空闲来看那只钱包了。那是个硬皮钱包,有一个摁扣,里面装有三个光亮的先令,佩格蒂显然用白粉把它们擦过了,为的是让我见了更喜欢。但是那里面最珍贵的东西,是用一张纸包在一起的两枚半克朗硬币,纸上有我母亲亲笔写的几个字:“给大卫,并附爱心。”我又被这感动得受不了了,要求赶车的帮我拿回先前晾在马背上哭湿的小手帕。可是他说,他认为我最好还是别用它,我想我真的最好还是别用,于是我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停下来不哭了。

我再也不哭了。不过,由于我先前太伤心了,还有余悲,有时禁不住还要剧烈抽泣一通。我们慢腾腾地走了没多久后,我问赶车的,他是否送我走完全程。“全程到哪儿?”赶车的问道。“到那儿啊!”我说。“那儿是哪儿呀?”赶车的问。“伦敦附近呀。”我说。“嗨,这匹马,”赶车的抖了抖缰绳,指着那匹马说,“没走上一半路,它就会变得比一摊猪肉还不会动了。”“那么你只到亚茅斯?”我问道。“差不多,”赶车的说,“到了亚茅斯,我把你送到公共马车上,公共马车再把你送到——不管什么地方。”

对这位赶车的来说,他说的话可算是够多的了(他的名字叫巴基斯)——如同我在前面一章里所说,他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一点儿也不喜欢多说话——为了对他表示客气,我给了他一块点心。他接过去一口就吞下去了,完全像一头象,他那张大脸也跟象脸一样,吃饼时毫无表情。“这是她做的?”巴基斯先生问道,他总是无精打采地踩在车踏板上,向前弯着腰,两只胳膊分别放在两只膝盖上。“你说的是佩格蒂吗,先生?”“呃!”巴基斯先生说,“是她。”“是的。我们的点心都是她做的,我们的饭也是她烧的。”“真的?”巴基斯先生说。

他努起嘴,仿佛要吹口哨的样子,可是他没有吹。他坐在那儿,一直凝视着马耳朵,好像在那儿发现了什么新鲜东西,像这样坐了不少时间后,他才说道:“没有情人吧,我想?”“你是说杏仁的吗,巴基斯先生?”因为我以为他想吃点儿别的,于是点名要杏仁糖、杏仁饼什么的。“是情人,”巴基斯先生说,“情人;还没有人跟她相好吧?”“跟佩格蒂?”“嗯!”他说,“跟她。”“哦,没有。她从来不曾有过情人。”“是吗?”巴基斯先生说。

他又努起嘴来,做出要吹口哨的样子,可是又没有吹,而是坐在那儿凝视着马耳朵。“这么说,”巴基斯先生想了老半天后才说,“所有的苹果饼,所有的饭菜,全是她做的?”

我回答说,事实是这样。“呃,我有事要对你说,”巴基斯先生说,“你兴许要给她写信吧?”“我当然要给她写信。”我回答说。“嗯!”他慢慢地把眼睛转向我,说,“呃!要是你给她写信,大概你不会忘了说,巴基斯愿意。行吗?”“巴基斯愿意,”我天真地重复了一句,“就这么一句吗?”“是——的,”他琢磨着说,“是——的。巴基斯愿意。”“不过,你明天又要去布兰德斯通了,巴基斯先生,”我想到当时我已经离那儿很远,就略微迟疑了一下,说,“你可以亲口跟她讲呀,那不更好吗?”

可是,他摇了摇头,反对我的这一建议,同时非常郑重其事地说:“巴基斯愿意。就是这句话。”以此来重申他先前的要求。这样一来,我也就立即答应代他转达这一口信了。就在那天下午,当我在亚茅斯的旅店里等车时,我要了一张纸和一瓶墨水,给佩格蒂写了一封短信,内容如下:“我亲爱的佩格蒂。我已平安抵此。巴基斯愿意。问我妈好。你的宝贝启。又,巴基斯先生说,他特别要你知道——巴基斯愿意。”

我们是下午三点从亚茅斯出发的,预定在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左右到达伦敦。那时正是仲夏季节,傍晚时气候宜人,非常适意。我们从一个村庄经过时,我的脑子里就揣想那些屋子里的情景,里面的人们在做些什么;这时,有几个孩子跟着我们的车子跑,还攀在车后,吊了一小段路,我真想知道他们的父亲是否还活着,他们在家里是不是快乐。因此,我的脑子里除了不断想到我正在去的那个地方外——这事想起来让人害怕——我还有很多事要想。我记得,有时候我老是想到家里和佩格蒂,而且还胡思乱想、毫无头绪地竭力想回忆起我在咬谋得斯通先生以前,心情如何,是个怎么样的孩子。可是我想来想去,怎么也不能使自己满意,因为咬他的事好像是发生在十分遥远的古代。

夜里已不像傍晚时那么舒适,因为天气变冷了。为了防止我从马车上跌下去,我被安排在两位先生中间(在那位脸面粗糙的先生和另一位先生之间)。他们都睡着了,把我完全夹住,挤得我几乎被他们闷死。

后来,太阳终于出来了。这时同车的人好像睡得舒服些了。整夜工夫,他们没命地喘气、打鼾,几乎像活不下去的样子,可怕得让人无法想象。太阳升得越高,他们也睡得越没有那么沉了,于是,渐渐地一个个都醒了。可是当时,他们每个人都推说自己根本没有睡着,谁要是说他睡着了,他就非常生气,加以否认。我记得,这事使我感到十分诧异。直到今天,我仍对此同样觉得大惑不解,因为根据我不断的观察,发现在人类的所有弱点中,最大的弱点是普遍不肯承认在公共马车里睡过觉(我想不出这是为什么)。

当我远远地望见伦敦时,觉得这是个多么令人惊奇的地方。我也相信,我所喜爱的所有那些角色,都会接二连三不断地在那儿演出他们的种种冒险奇遇;我脑子里不知怎么还迷迷糊糊地断定,伦敦比起世界上任何城市来,有更多的奇迹、更多的罪恶。凡此种种,我就不必在这儿多加叙说了。我们渐渐地驶近伦敦,按时抵达我们预定的目的地白教堂区的这家旅店。我记不清它叫蓝牛还是蓝猪了,不过我记得它叫蓝什么的,公共马车的后背就绘有它的图像。

管车人下车时,目光正好落在我的身上,于是便对着账房门口大声问道:“这儿有人等着接一个小孩的吗?他是从萨福克郡的布兰德斯通来的,登记的名字叫谋得斯通。有人来接没有?”

没有人回答。“请你再用科波菲尔的名字问问看,先生。”我无可奈何地站在车上朝下面望着说。“这儿有人等着接一个小孩的吗?他是从萨福克郡的布兰德斯通来的,登记的名字叫谋得斯通,不过他自己说叫科波菲尔。有人来接没有?”

管车人大声问道:“喂!有人来接没有?”

没有。没有人回答。我下了车,在柜台里面称行李的磅秤上坐了下来。我焦急地朝四下里打量着。正当我焦急到极点时,突然进来一人,跟当班的管事轻轻说了几句,管事立刻把我从磅秤上拉起来,推到那人面前,仿佛我已经过了磅,被买走,付过钱,当作货物交出一样。

当这个新相识牵着我的手,走出账房间时,我偷偷朝他看了一眼。他是个面黄肌瘦的青年人,双颊深陷,下巴几乎跟谋得斯通先生一样,也是黑黝黝的;不过他们的相似之处仅此而已,因为他的胡子是剃掉的,头发也不光滑润泽,而是一副锈色,干巴巴的。他身穿一套黑色衣裤,也已褪成锈色,干巴巴的;袖子和裤管都很短,脖子上系着一条白领巾,也不太干净。我当时并不认为(现在也如此)这条领巾是他身上唯一的亚麻布,不过露出来的或者说能让人看到一点儿的,就是这么一样东西了。“你是新来的学生吧?”他问。“是的,先生。”我回答。

我只是自认为是的,其实并不知道。“我是萨伦学校的老师梅尔。”他说。

我听了这话,肃然起敬,朝他深深鞠了一躬。对于这样一位萨伦学校的学者和老师,我不好意思提起像我的箱子这类平常的琐事。直到我们离开旅店的院子,走出一小段路后,我才大着胆子提到箱子的事。在我低声下气地拐弯抹角暗示说,那只箱子以后也许我还用得着后,我们就又返回旅店。他对账房里的管事说,我的箱子中午时再派脚夫来取。“请问,先生,”当我们走到原先那么远时,我问道,“学校远吗?”“在布莱克希斯附近。”他说。“那地方远吗,先生?”我胆怯地问。“有好点路呢,”他回答说,“我们得乘公共马车去。大约有六英里。”

我已经累得浑身无力了,想到还得走六英里的路程,实在受不了了。

于是便大着胆子告诉他说,我已经一整夜没有吃过东西了,要是他准许我买点儿什么充饥,那我就太感激他了。他听了我的话,显得很吃惊——我现在好像还看见他停下来望着我的样子——跟着想了想说,他要去看望一位老太太,她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我最好买点儿面包,或者不管什么我爱吃又有益健康的东西,带到她家去吃,在那儿还可以弄到一些牛奶。于是我就在一家面包店的窗口买了点儿食品。后来,我们来到一户穷苦人家的门口。这是某个救济院的一部分,看房子的外表我就知道,还有大门上的石刻,上面说,这些房子是为收容二十五个穷苦妇女而建造的。

这座房子有一排一模一样的小黑门,门的一边都有一个菱形窗玻璃的小窗,门的顶上也有一个菱形窗玻璃的小窗。萨伦学校的老师走到其中的一扇门前,拉开了门闩,我们就走进了其中一个贫苦老妇住的小屋。

那位老人正在吹火,要把一只小汤锅里的东西煮沸。她看见老师进来,就停下不吹了,把吹火筒放在膝盖上,叫了一声什么,我听起来好像是“我的小查理”。可是看到进来的还有我,就站起身来,搓着手,有点儿慌乱地行了一个半屈膝礼。“请你为这位年轻的先生热一热早饭,可以吗?”萨伦学校的老师说。“可不可以?”那老妇人说,“可以,我当然可以啦!”

吃过早饭,我好像打了很久的盹,醒来时,萨伦学校的老师就带我离开了。我们发现公共马车就停在附近,于是我们上了车。可是,由于我实在困极了,所以当马车在途中停下来上客时,人们把我弄进了车厢。这儿没有乘客,我得以好好地在里面睡了一觉,直到发现马车在绿荫丛中缓缓地驶上陡峭的小山。不多一会儿,车停了下来,原来我们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我们——我是说老师跟我——只走了一小段路,就到了萨伦学校。

学校的四周围着砖砌的高墙,看上去非常沉闷。正面的墙上开有一个门,门上有一块牌子,牌上有萨伦学校的字样。我们拉了拉门铃,门上的栅栏后面露出一张阴沉的脸,朝我们看了看;门开了,我发现刚才露脸的人,身材粗壮,脖子粗短,太阳穴突出,头发剃得光光的,装着一条木头假腿。“这是个新生。”老师说。

装木头假腿的人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用花多大的工夫,因为我没有多少可看的——我们一进去,他就锁上门,拔出了钥匙。

萨伦学校是一座砖砌的方形建筑,两边带有厢房,外表看上去光秃秃的,没有什么装饰。屋子里到处静悄悄的,于是我就问梅尔先生,是不是学生都出去了。可是,他听了似乎觉得很奇怪,我竟会不知道现在正是假期,所有的学生全都放假回家了,校长克里克尔先生也带着太太、小姐到海滨度假去了,我所以在假期被送来,是因为我犯了错,以此作为对我的惩罚。所有这一切,都是我们一起走时他讲给我听的。

我看了看他领我进来的教室,这儿可算是我所见过的最冷清、最荒凉的地方了。我现在还记得。一个长方形的房间,里面有三长排课桌,六排长凳,墙上像猪鬃似的钉满挂帽子和挂石板的钉子。肮脏的地板上满是旧笔记本和旧练习册的碎片。几只用这种纸做的养蚕的小盒子,乱丢在课桌上。两只被它们的主人扔下的可怜小白鼠,在纸板和铁丝做的发出霉臭的笼子里来回跑着,用它们发红的眼睛朝各个角落里张望,想找点儿什么吃的东西。一只鸟儿被关在一只比它大不了多少的笼子里,不时跳上两英寸高的栖木,随之又跌下,发出凄惨的噼啪声,既不歌唱,也不鸣叫。

屋子里一股有碍卫生的怪味,像发霉的灯芯绒裤子、放在不通气地方的甜苹果和腐烂的书籍。屋子里还到处都是墨水迹。即使这屋子从建起来那天起就没有屋顶,一年四季天上下的都是墨水雨、墨水雪、墨水冰雹,刮的都是墨水风,屋子里也不会洒有这么多的墨水。

梅尔先生丢下我,上楼去了,我蹑手蹑脚地走向教室的另一头。我边走边看着这一切。突然,我发现课桌上放着一块纸板做的告示牌,上面整整齐齐地写着下面几个字:“当心。他咬人。”

我连忙爬到桌子上,害怕桌子底下至少有一条大狗。可是,我虽然焦虑地四处察看,却哪儿也没有看到狗。我还在到处张望时,梅尔先生回来了,他问我为什么爬到桌子上。“请您原谅,老师,”我说,“对不起,我在找那条狗。”“狗?”他说,“什么狗?”“那不是狗吗,老师?”“什么不是狗?”“那要人当心的,那咬人的。”“不,科波菲尔,”他心情沉重地说,“那不是狗,是个学生。我奉命把这个牌子挂在你的背上,科波菲尔。一开始就这样来对待你,我很难过。可是我不能不这样做。”

说完这话,他把我从桌子上扶了下来,然后把牌子像个背包似的系在我的肩上(那牌子是特意为我做的,做得还真平整服帖),此后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得背着这个牌子。

就因为背着这个牌子,我受了多少苦,这是没有人能想象出来的。不管有没有人看见我,我总觉得有人在念牌上的那几个字。即使掉过头去,不见后面有人,也不能让我放心。因为不管我把背朝向哪儿,总觉得背后有人。那个装有木头假腿的狠心家伙,更增加了我的痛苦。因为他大权在握。他只要一看到我背靠树干、墙壁或者房子,他就从他那间小屋门口,用他的大嗓门大声喊道:“喂,你呀,你这个科波菲尔,快把你那块牌子露出来,要不我就去告发你!”运动场是个铺着石子的空院子,紧靠学校和厨房的背后;因此我知道,仆人、肉贩子、面包师傅,都会看到我这块牌子。

总之,每天早晨,当我奉命在那儿散步时,所有在这个学校里来来往往的人,都会看到我这块牌子,都知道得当心我,因为我会咬人。我记得,我真的渐渐怕起我自己来了,把自己当成是个真会咬人的野孩子。

第六章 相识增多

这样的生活我过了一个月左右,那个装着木头假腿的人开始拿着一个拖把,提着一桶水,一瘸一拐地到处走动了。我凭这一点推断,他这是在为克里克尔先生和同学们回校做准备了。

一天,梅尔先生告诉我说,克里克尔先生当天就要回来了。晚上,吃过茶点以后,我又听说他已经回来了。睡觉以前,木腿人奉命带我去见他。“哦!”克里克尔先生说,“这就是那位得锉掉牙齿的小先生!把他转过身来!”

木腿人把我转了个身,让克里克尔先生能看到我背上的木牌;让他看个够之后,又把我转了回来,要我面对克里克尔先生,自己则站在他的一旁。克里克尔先生满脸通红,眼睛很小,凹得很深,脑门上青筋毕露,小鼻子,大下巴。头顶已秃,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根头发,头发刚刚变白,看上去像是湿漉漉的,从两鬓相对梳过,在前额上交叉会合。不过他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嗓子沙哑,说起话来声音很低。这一来,害得他说话很费劲儿,或者是他自己觉得说话提不起劲儿,从而使他那张本已愤怒的脸更加愤怒,本已粗大的青筋更加粗大。现在回想起来,怪不得觉得这是他最大的特点了。“我有幸跟你继父认识,”克里克尔先生揪着我的耳朵低声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意志很坚强。他了解我,我也了解他。你了解我吗?嘿?”

克里克尔先生一面说,一面恶作剧地狠狠拧我的耳朵。“还没有,校长。”我回答说,痛得直往后缩。“还没有?嘿?”克里克尔先生照着说了一遍,“不过你很快就会了解的。嘿,把他带走。”

汤米·特雷德尔是第一个回校的学生,这对我来说真是一件幸运的事。他觉得我那块告示牌有趣极了,对每个刚回校的同学,不论大小,他都立即这样介绍说:“瞧这儿!这是个有趣的玩意儿!”这一来,就使我免得因露出牌子或掩藏牌子而受窘。

不过,在詹姆斯·斯蒂福思到来之前,我还算不上正式入学。这位同学被公认是个大学问家,样子也长得很帅,至少比我大六岁。他们把我带到他面前时,我就像站在长官面前一样。他在运动场的一个棚子底下盘问了我受罚的详细情况,随后蒙他表示意见说,这样做“太不像话了”。为了这句话,从此以后我就一直跟着他了。“你有多少钱,科波菲尔?”他对我的事说了那句话后,就把我带到一边,问我说。

我告诉他,我有七个先令。“你最好把钱交给我,我来替你保管,”他说,“至少是,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可以交给我。要是你不愿意,就不必这么做。”

他的这番好意,我赶忙表示同意,于是就打开佩格蒂给我的钱包,把里面的钱都抖底倒进他的手里。“你这会儿要不要用钱?”他问道。“不用,谢谢你。”我回答说。“要是你想用,你可以用的,你知道,”斯蒂福思说,“跟我说一声就是了。”“不用,谢谢你,大哥。”我又重说了一次。“也许你过一会儿想要花一两个先令,买瓶葡萄酒,带到寝室里去吧?”斯蒂福思说,“我发现,你就住在我的寝室里。”

在这之前,我根本没有这么想过,不过我还是说,是的,我是这么想。“好极了,”斯蒂福思说,“我敢说,你也乐意再花个把先令买杏仁饼吧?”

我说,是的,我也这么想。“再买个把先令饼干,个把先令水果什么的,是吗?”斯蒂福思说,“我说,小科波菲尔,这一来,你的钱可就花光了!”

我笑了起来,因为他笑了,其实我心里也正有点儿不是滋味呢。“好吧!”斯蒂福思说,“我们要尽量把这笔钱用得得当;行了。我会尽量照应你的。我高兴出去就可以出去,我会把吃的东西偷偷地弄进来。”说完这话,他就把钱放进自己的口袋,还友好地对我说,叫我不要不放心。他会当心的,包管不会出错。

要是我暗地里的担心几乎全都错了,那就没事了,他也就说到做到了——因为我怕把我母亲的两枚半克朗的银币全给浪费掉了——虽说我已把包克朗的那张纸保存起来,它成了我的无价之宝。等我们上楼就寝时,他拿出了用那七先令买来的东西,摆在我月光照耀下的床铺上,说:“你来瞧,小科波菲尔,你这是在开一个豪华的宴会了!”

在“宴会”上,我听到了学校和跟学校有关的一切情况。我听他们说,克里克尔先生自称是个鞑靼,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他是教师中最苛刻、最残忍的。他每天都左右开弓,朝四周挥鞭抽打,像个骑兵似的在学生中横冲直撞,抽打起来毫不留情。他除了打人的本领外,别的一概不懂,比学校里成绩最差的学生还要无知(这是斯蒂福思说的)。多年以前,他本是伦敦南镇一个贩卖啤酒花的小酒料商,在生意上破产后,又花光了他太太的钱,这才做起开学店的买卖来。还有一大堆诸如此类的事,我不知道同学们是怎样知道的。

我还听他们说,木腿人叫滕盖,他是个固执、粗野的人,从前帮忙做过啤酒花生意,据同学们推测,他是为克里克尔先生干活时弄断了腿的,还替他干过不少见不得人的事,知道他的底细,所以就随克里克尔先生进了教育界。

不过,我所听到的有关克里克尔先生的事中,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学校里有一个学生,他从来不敢在他身上碰一碰,这个学生就是詹姆斯·斯蒂福思。说到这件事时,斯蒂福思本人也加以证实,还说,他倒很想看到他这么干。

我听了这一切,还有别的事,吃喝完之后,谈话还延续了一些时候。

大多数人一吃喝完就上床睡党了,只有我们几个人衣服脱去一半了,还继续坐在那儿低声聊了一阵,有说的,有听的,后来我们也都上床睡觉了。“晚安,小科波菲尔,”斯蒂福思说,“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太好了,”我感激地回答说,“我非常感谢你。”“你没有姐妹吧,有吗?”斯蒂福思打着哈欠说。“没有。”我回答。“真可惜,”斯蒂福思说,“你要是有个姐妹什么的,我想,她一定是个漂亮、害羞、娇小、眼睛水汪汪的那种女孩。那我一定得跟她认识。晚安,小科波菲尔。”“晚安,大哥。”我回答说。

我上了床后,心里仍老惦念着他。我记得,我还曾支起身来,朝他张望;他躺在那儿,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他漂亮的脸蛋朝上,头自在地枕在手臂上。在我眼里,他是个能力高强的人物,这当然就是我老惦念着他的原因。在那月光下,还丝毫看不出他将来的情景。那天晚上,在梦中我整夜徜徉的花园里,也没有他脚步的影子。

第七章 第一学期

第二天,学校隆重开学。我记得,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教室里原本一片喧哗,突然间变成一片死寂,原来是克里克尔先生吃完早饭进来了。他站在教室门口,环顾着我们,就像故事中的巨人俯视着他的俘虏。

滕盖站在克里克尔先生的身旁。我想,他根本没有必要这么恶狠狠地大喊“不要吵”的,因为同学们早已吓得悄无声息、木然不动了。

我们看到的是克里克尔先生的嘴在动,听到的是滕盖的声音,大意是:“听着,同学们,新学期开始了。在这个新学期里,你们都得给我小心。我要奉劝你们,你们一上来就得好好地专心念书,因为我一上来就会狠狠地惩罚你们。我是决不会含糊的。你们摩拳擦掌毫无用处,我要给你们留下的伤痕,你们是怎么也摩擦不掉的。行啦,现在全体学生都给我上课去!”

这篇可怕的开场白说过之后,滕盖就一瘸一拐地走出教室去了,克里克尔先生来到我的座位跟前对我说,要是说我以咬人著名,那他也以咬人著名。接着他给我亮了亮他的手杖,问我,这手杖比起牙齿来怎么样?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很尖锐的牙齿,嘿?它顶不顶得上双料的牙齿,嘿?它有没有长长的尖齿,嘿?它会不会咬人,嘿?会不会咬人?他每问一句,就用手杖在我身上抽打一下,打得我直扭身子。于是我立刻就享受到萨伦学校的“公民权”了(像斯蒂福思说的那样),而且也就立刻泪流满面了。

我并不是说这是对我的特殊优待,只有我一个人能享受。正相反,在克里克尔先生巡视教室的过程中,绝大多数学生(特别是年龄较小的学生)都受到同样的照顾。一天的功课还没开始,全校就有一半学生在那儿扭身子、抹眼泪了。至于一天的课上完以后,有多少人扭身子、抹眼泪,我实在不敢去回想,怕说出来后,有人会怀疑我有意夸大其词。

特雷德尔是个非常正直、值得尊敬的人,他就是这样的人。他认为,同学之间互相帮助,是一种神圣的义务。有好几次,他都为这吃了苦头。特别是有一次,在教堂里做礼拜时,斯蒂福思突然笑了起来,教堂执事以为是特雷德尔在笑,便把他赶出教堂。当时他在会众鄙视的目光下被押出教堂的情景,我现在依然历历在目。尽管第二天挨了打,还被关了很长时间的禁闭,可他只是在他的拉丁文字典上画满了整个教堂墓地里的骷髅,始终没有说出谁是真正犯规的人。不过他也得到了酬报。斯蒂福思说,特雷德尔是个没有半点私心的人。我们大家都觉得这是最高的夸奖了。在我说来,为了能赢得这样的酬报,我愿去做一切(虽然我远远没有特雷德尔勇敢,年龄也没有他大)。

斯蒂福思一直保护我,成了我一个很有用的朋友,因为没有人敢得罪他所看得起的人。可是他没能——或者说他不管怎么样都没有——使我免受克里克尔先生的虐待,那人待我实在太凶了。不过每当我受到特别坏的待遇时,他总是跟我说,我得有一点儿他那样的勇气,换了是他,他是绝不会忍受的。我觉得他这是在鼓励我,认为这是他的好意。在克里克尔先生对我的虐待中,有过一件好事,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的一件。当他在我坐的凳子后面巡视,想要顺手打我一下时,他发现我背的牌子碍了他的事,因此没过多久,他就把那牌子取下了,从此我就没有再见到过它。

在学习方面,梅尔先生给了我很多帮助。他是喜欢我的,我一想起他就满怀感激之情。眼见斯蒂福思存心毁谤他,从不放过可以使他伤心的机会,或者是唆使别的人这么做,这经常使我感到痛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内心感到非常不安,因为我已把梅尔先生曾带我去看一个老妇人的事告诉了斯蒂福思,我觉得我不能对他隐瞒这个秘密,正像我有了糕点或别的东西时不能瞒着他一样。可是我心里老是害怕,唯恐斯蒂福思把这件事捅出去,用这来嘲笑他。

有一天,克里克尔先生因身体不适没来学校,全校自然也就洋溢着一种欢乐的气氛。早上上课时,教室里一片吵闹声。孩子们一放松,就随心所欲,很难管束。虽然那个让人害怕的膝盖拖着那条木腿来过教室两三次,记下了闹得最凶的那几个学生的名字,但是并没有产生多大效果。因为他们非常清楚,不管他们怎么样,明天反正总要有麻烦的,所以毫无疑问,他们认为最好还是今天闹个痛快再说。

那天实际上只有半天课,因为是星期六。可是要是大家都去运动场,吵闹声会打扰克里克尔先生;那天天气也不好,不适宜外出散步,因此我们奉命下午都留在教室里,做一些专为这种时候做的较为轻松的功课。这是一星期中一级教师夏普先生外出卷假发的日子,所以只有老干苦差的梅尔先生一人在掌管学校。

假如可以把梅尔先生那么温和的一个人联想成一头牛或一只熊的话,在那天下午吵闹得最厉害时,我真会把他联想成其中之一,并正在受到上千条狗的围攻。我现在还记得,他用两只瘦骨嶙峋的手支着作痛的头,伏在书桌上的书本上,可怜巴巴地尽力想完成这份累人的工作,可是周围的吵闹声,就连下议院的议长也会弄得头晕目眩。有几个同学在座位上跑进跑出,跟别的同学玩着“抢座位”的游戏。同学中有的在大笑,有的在唱歌,有的在谈天,有的在跳舞,有的在号叫,有的用脚在地上乱蹬,有的在梅尔先生周围乱转,龇牙咧嘴,做着鬼脸,也有的在他背后和面前学他的模样,学他的穷酸相,他的靴子,他的外衣,他的母亲,总之,学他的一切,而这一切,他们本该是给予关心和同情的。“别吵啦!”梅尔先生突然站了起来,用书敲着桌子叫着,“这算是什么意思?真让人受不了。都要把人给弄发疯了。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孩子们?”

他用来敲桌子的书是我的,因为我正站在他的旁边。随着他的目光,我朝教室四面看去,只见同学们全都停下不作声了,有的突然大吃一惊,有的好像有些害怕,也有的也许感到惭愧了。

斯蒂福思的座位在教室的最后面,在那长长的房间尽头。梅尔先生看着他时,他正悠闲地靠墙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对着梅尔先生,抿着嘴好像在吹口哨。“别吵了,斯蒂福思先生!”梅尔先生说。“你自己先别吵吧,”斯蒂福思说,脸变红了,“你这是在跟谁说话?”“坐下。”梅尔先生说。“你自己先坐下,”斯蒂福思说,“管管你自己的事吧。”

一阵吃吃的窃笑,还有几声喝彩声;可是看到梅尔先生的脸色是那么苍白,大家也就立即静了下来。有个同学本想奔到他身后去学他母亲,临时改变主意,假装修起笔来。“斯蒂福思,要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能影响这儿的每一个人,”——他伸出一只手放到我的头上,我猜想,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在做什么——“或者你以为我没有看到,刚才是你指使比你小的同学用种种方法来侮辱我,那你就错了。”“我根本就不想为你费神,”斯蒂福思冷冷地说,“所以事实上我也就没有错。”“当你仗着你在这儿得宠的地位,先生,”梅尔先生接着说,他的嘴唇颤抖得很厉害,“来侮辱一个绅士……”“一个什么?——他在哪儿?”斯蒂福思说。

这时,突然有人叫道:“真丢脸,詹姆斯·斯蒂福思!太不像话了!”这是特雷德尔。梅尔先生立即拦住了他,不让他再说了。“你侮辱了一个生来就不走运的人,先生,而且是一个丝毫都没有得罪过你的人,而凭你这样的年龄和这般聪明,你是完全懂得,侮辱这样一个人是毫无理由的,”梅尔先生说道,他的嘴唇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了,“所以你这种行为是很卑鄙龌龊的。你要坐就坐,要站就站,随你的便吧,先生。科波菲尔,继续背下去。”“小科波菲尔,”斯蒂福思说着,从教室后面走上前来,“等一等。我把话全都给你说明白了吧,梅尔先生。你竟敢说我卑鄙龌龊什么的,那你就是个大胆无耻的乞丐了。你本来就是个乞丐,这你自己知道;可是现在你这么一说,你就成了个大胆无耻的乞丐了。”

我弄不清楚,当时是他想去打梅尔先生呢,还是梅尔先生想去打他,或者是他们双方都有这个打算。我只看到,全校同学都像石头似的僵着不动了。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克里克尔先生已经来到我们教室里,他的旁边站着滕盖;克里克尔太太和克里克尔小姐则站在门口往里张望,像是吓着了。梅尔先生双肘支在书桌上,双手捂住脸,有好一会儿,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梅尔先生,”克里克尔先生用手摇着梅尔先生的胳臂说道,这回他的话是如此清楚,因而也就用不着滕盖先生重复了,“我想,你还没有忘掉自己的身份吧?”“没有,先生,没有,”助理教师回答说,他露出脸,摇着头,异常激动地搓着双手,“没有,先生,没有。我记得自己的身份,我……没有,克里克尔先生,我没有忘掉自己的身份,我……我记得自己的身份,先生。我……我……倒真盼望您能早一点儿想到我,克里克尔先生,那……那……就更加仁慈了,先生,更加公道了,先生。那就可以让我少惹点儿麻烦了,先生。”

克里克尔先生狠狠地瞪着梅尔先生,用手扶住滕盖的肩膀,踩上近旁的一条凳子,坐到书桌上。此时的梅尔先生仍摇着头,搓着手,依然非常激动。克里克尔先生在自己的宝座上又朝他瞪了一会儿后,转向斯蒂福思说道:“好吧,既然他不愿告诉我,那就你来说说,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斯蒂福思有一会儿对这一问题避而不答;他只是带着轻蔑和愤怒的神情看着对手,一言不发。我记得,即使在那样的时刻,我也忍不住心里想,瞧他的外表多么高贵,跟他相比,梅尔先生显得太猥琐平常了。“他说我得宠是什么意思?”斯蒂福思终于开口了。“得宠?”克里克尔先生重复说,他脑门上的青筋一下暴了起来,“这话是谁说的?”“他说的。”斯蒂福思说。“请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先生?”克里克尔先生怒气冲冲地转向他的助理教师,问道。“我的意思是,克里克尔先生,”他低声回答说,“像我说的那样,任何学生都无权利用自己得宠的地位来侮辱我。”“侮辱你?”克里克尔先生说,“我的天哪!请允许我问你,你这位叫什么来着的先生,”说到这儿,克里克尔先生把双手连同手杖都往胸前一抱,紧皱起双眉,皱得眉毛下面那对小眼睛几乎都看不见了,“当你说‘得宠’这话的时候,你是否对我表现出应有的尊敬?对我,先生。”克里克尔先生说着突然把头往前一探,接着又缩了回来,“对我这个一校之长,对你的雇主,是否表现出应有的尊敬?”“我愿意承认,先生,那话是不适当的,”梅尔先生回答说,“要是我当时头脑冷静,我不会这样说的。”

这时斯蒂福思插了嘴。“他还说我卑鄙,还说我龌龊,所以我就说他是个乞丐。要是我当时头脑冷静,也许不会说他是个乞丐的。不过我已经说了,我愿意为此承担一切后果。”当时,也许我并没有想到是否有什么后果要承担,我只觉得斯蒂福思这番话说得很有气派,使我大为激动,对其他同学也产生了影响,因为他们中间出现了一阵轻轻的骚动,虽然没有人说一句话。“我感到吃惊,斯蒂福思,虽然你的坦率为你增了光,”克里克尔先生说,“没错,为你增了光。可是我得说,我感到吃惊,斯蒂福思,你居然把这样一个字眼用在萨伦学校花钱雇来的人身上,先生。”

斯蒂福思笑了笑。“你这不是对我的问话的回答,先生,”克里克尔先生说,“我希望从你那儿得到更多的解释,斯蒂福思。”

在我看来,跟这个英俊的少年相比,如果说梅尔先生显得猥琐平常,那克里克尔先生有多猥琐平常,就更没法说了。“让他来否认吧。”斯蒂福思说。“否认他是个乞丐,斯蒂福思?”克里克尔先生大声问道,“那么,他在哪儿乞讨过呢?”“即使他自己不是乞丐,他的一个近亲肯定是乞丐,”斯蒂福思说,“这是一样的。”

他朝我看了一眼,梅尔先生的手也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我脸上发烧,满怀悔恨地抬头看去,可是梅尔先生的眼睛却盯着斯蒂福思。他继续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但是眼睛看的却是斯蒂福思。“因为你希望我能为自己辩护,克里克尔先生,”斯蒂福思说,“那我就把我的意思说清楚吧——我得说的是,他的母亲在一个救济院里,靠救济过活。”

梅尔先生依旧看着斯蒂福思,依旧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要是我没听错的话,同时低声自言自语地说:“是的,我想是这样。”

克里克尔先生紧锁起眉头,勉强装出一副客气的样子,转向自己的助理教师说:“你听到这位先生刚才说的话了吧,梅尔先生?劳驾了,无论如何请你在全校学生面前对他的话做个更正。”“他没说错,先生,不用更正。”梅尔先生在一片死寂中回答说,“他说的是事实。”“那就劳你当众声明一下,”克里克尔先生把头歪向一边,眼睛扫视着全校学生说,“在这之前,我是否知道这一情况。”“我想你没有直接知道。”他回答说。“哦,这是说你知道我不了解,”克里克尔先生说,“是不是,先生?”“我看你从来没有认为我的境况是很好的。”助理教师回答说,“你知道我眼下的处境,以及一直以来在这儿的情况。”“要是你这样说的话,”克里克尔先生说,他脑门上的青筋暴得更厉害了,“我认为,一直以来你完全错了,你错把这儿当成贫民救济院了。梅尔先生,请你走吧。越快越好。”“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了。”梅尔先生站起来说道。“请吧,先生!”克里克尔先生说。“我向你告辞了,克里克尔先生,还有你们全体同学,”梅尔先生朝整个教室看了一眼,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詹姆斯·斯蒂福思,我对你最大的愿望是,将来有一天你会为今天的事感到害臊。眼下,我决不能把你当作自己的朋友,不管是对我来说,还是对我所关心的任何人来说,都是如此。”

他再次伸手在我的肩上拍了拍,然后从书桌上拿起自己的笛子和几本书,把钥匙留在那儿给他的接任者,把他的那点儿财产往腋下一夹,就走出教室了。

现在只剩下我们学生自己了。我记得,当时我们一个个都茫然地面面相觑。至于我自己,因为牵涉进这件事,我感到非常内疚和后悔,要不是怕流露出这种使我痛苦的感情,斯蒂福思(我发现他不时地在朝我看)会认为我不够朋友,对他不顺从——或者我得说,考虑到我们在年龄上的差距,以及我对他的感情——我早就忍不住要哭出来了。

特雷德尔已经度过了把头枕在书桌上的阶段,正像往常那样,在大画骷髅,发泄自己的怨气。他说他不在乎,梅尔先生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谁不公平地对待他了,你这小妞?”斯蒂福思问道。“哼,是你呀!”特雷德尔回答说。“我做了什么啦?”斯蒂福思说。“你做了什么?”特雷德尔反驳说,“你伤了他的心,又害他失去了工作。”

在这半年的学校生活中,另外还有一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种印象之所以直到现在依然还留着,是有着多方面的原因的。一天下午,我们都已被折磨得晕头转向,而克里克尔先生还在肆意朝四周乱抽乱打时,滕盖进来了,用他那惯常的大嗓门叫道:“科波菲尔,有人找!”

来的原来是佩格蒂先生和汉姆。他们手里拿着帽子,相互挤在墙边,在朝我鞠躬。我禁不住笑了起来,不过这主要是因为我见到他们心里很高兴,并不是因为他们那可笑的样子。我们非常亲热地握着手,我笑了又笑,一直笑到我掏出手帕来擦眼泪才作罢。“你知道我妈妈好吗,佩格蒂先生?”我问道,“还有我最亲爱的老佩格蒂好吗?”“好得很。”佩格蒂先生说。“小艾米莉好吗?还有葛米治太太呢?”“全都——好得很。”佩格蒂先生说。

这时沉默了一会儿。为了打破沉默,佩格蒂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两只极大的龙虾,一只很大的螃蟹,还有一大帆布袋小虾,全都把它们堆在汉姆抱起的两臂上。“你看,”佩格蒂先生说,“你在我们那儿住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你吃饭时爱吃点儿有鲜味儿的东西,所以不怕你见笑,带了一点儿来。这都是那个老嫂子煮的,是她煮的。都是葛米治太太煮的。是的,”佩格蒂先生慢腾腾地说道,他老是逮住这个话题说个没完,我想,这是因为他一时没有准备好别的话题吧,“是葛米治太太,我向你保证,都是她煮的。”

要不是斯蒂福思出乎意外地进来,使他们感到不好意思,我敢说,有关艾米莉,他们一定会说很多话的。斯蒂福思看到我站在角落里跟两个陌生人讲话,便停止了唱歌,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小科波菲尔!”(因为这不是平时会客的地方)说着便经过我们面前朝外走去。

我没法断定是因为有斯蒂福思这样一个朋友而感到骄傲呢,还是想对他解释一下我怎么认识佩格蒂先生这样一个朋友,我才在他往外走时把他给叫住。不过,我当时客客气气地对他说——天哪,过了这么长时间,我竟全都记得一清二楚!——“请你别走,斯蒂福思!这是两位亚茅斯的船民——是两位非常和气善良的人——他们是我的保姆的亲戚,从格雷夫森德来看我的。”“哦,是吗?”斯蒂福思回过身来说,“我很高兴见到他们。你们两位好啊?”

他的态度潇洒大方——这是一种轻松愉快的态度,丝毫没有盛气凌人的样子——直到现在,我依然相信,其中有着一种迷人的东西。由于他有这种举止风度,这种活泼性格,这种悦耳的嗓音,这种英俊的面貌和身材,再加上一种我所知道的天生的吸引力(我认为有这种力量的人并不多),直到现在,我依然相信,他的身上具有一种魅力。对这种魅力屈服,是人类天生的弱点,能抗拒这种魅力的人是不多的。当时我一看就知道,他们俩是多么喜欢他,只一会儿工夫好像就对他推心置腹了。“佩格蒂先生,写信时,务请你让我家里人知道,”我说,“斯蒂福思先生待我非常好;要是没有他,我真不知道我在这儿该怎么办才好。”“瞎说!”斯蒂福思笑着说,“你千万别对他们说这种话。”“要是斯蒂福思先生去诺福克或者萨福克的话,佩格蒂先生,”我说,“碰上我也在那儿,你放心好了,只要他肯赏光,我一定带他到亚茅斯去看看你的房子。你肯定从没见过那么好玩的房子,斯蒂福思。那是用一条船做的!”“用一条船做的,是吗?”斯蒂福思说,“对于一个真正的船民来说,这样的房子是再适合也没有了。”“是这样,先生,是这样,先生,”汉姆咧着嘴说,“你说得对,少爷!哦,大卫少爷,这位少爷说得对,我叔叔是个真正的船民!哈,哈!他正是他说的那么一个人!”

佩格蒂先生的高兴劲儿也不亚于他的侄子,不过,他的谦虚不让他在接受对他个人的夸奖时像他的侄子那样大声嚷嚷。“啊,先生,”他鞠了一个躬,笑着说,又把领巾的尖头塞进胸前的衣服里,“我谢谢你啦,先生!谢谢!我在自己的这一行尽力想干好,先生。”“最有本事的人,也不能做得比这更多了,佩格蒂先生。”斯蒂福思说,他已经知道佩格蒂先生的名字了。“我敢打赌,你也是这样的,先生,”佩格蒂先生摇晃着脑袋说道,“你一定干得很出色——很出色!谢谢你啦,先生。多谢你对我的好意,先生。我是个粗人,先生,不过我还勤快——至少你知道,我盼望我能勤快。“我那房子没什么可瞧的,先生,不过你要是跟大卫少爷一起来的话,我们一定会尽心招待你们的。瞧,我这都成了背屋牛了,真的,”佩格蒂先生说,他这是说的蜗牛,用来比方他走得慢,因为他每说完一句话,就打算走,可不知怎么的又回来了,“我祝你们两位都好,祝你们快乐!”

那半年中的其余日子,在我的记忆中是一片混乱:只记得每天都为我们的生活挣扎;还有逝去的夏天和变换的季节;有闻铃起床的霜晨和闻铃就寝的寒夜;有灯光暗淡、炉火不暖的晚课教室和像架大粉碎机似的只会让人发抖的晨间课堂;有交替上桌的煮牛肉、烤牛肉和煮羊肉、烤羊肉;有一块块的奶油面包,卷起角的课本,裂开的石板,泪迹斑斑的练习本,受笞杖,挨戒尺,理发,下雨的星期天,猪油布丁,以及包围着一切的墨水的难闻气息。

但是我清楚地记得,开始时假期是多么遥遥无期,过了很久好像还是一个固定不动的黑点,后来才开始慢慢地朝我们过来,越来越大。我们先是按月份算,接着是按星期算,后来是按日子算。然而这时我又开始害怕了,怕家里不来通知,不让我回家。当我从斯蒂福思那儿知道,家里已经来通知,我一定能回家时,我又有了一种朦朦胧胧的念头,生怕没等回家就摔断一条腿。放假的日子终于很快地改变了位置,由下下星期变成下星期,由后天变为明天,变为今天,今夜——就在那天夜里,我上了去亚茅斯的邮车,回家了。

在亚茅斯的邮车中,我似睡似醒了很多次,断断续续地做了许多梦,梦到学校里所有这些事情。可是在我每次醒来时,看到的窗外的地面已经不是萨伦学校的运动场,我耳朵里听到的,也不是克里克尔先生对特雷德尔的骂声,而是车夫用鞭子轻轻抽马的声音了。

第八章 我的假期

天还没亮,我们就到达邮车停歇的旅店了。

那个马车夫巴基斯先生约定早上九点来接我。我八点钟就起了床,没到约定时间,我就准备停当等着他了,只是由于晚上睡得少,头有点儿晕。他见了我的时候,那模样仿佛我们刚分手不到五分钟,好像我只是进旅店兑换点儿零钱或者是做诸如此类的事。我跟我的箱子一上了车,车夫一坐定,那匹懒洋洋的马就用它那惯常的步子,拉着我们向前走动了。“你看上去很好,巴基斯先生。”我说,满以为他听了会喜欢。

巴基斯先生只是用袖子擦了擦脸,跟着往袖子上打量着,仿佛想在袖子上找出一点儿擦下的红润气色。他对我的那句恭维话没有做出表示。“我已经转告了你的话,巴基斯先生,”我说道,“我给佩格蒂写过信了。”“嗯!”巴基斯先生哼了一声。

巴基斯先生好像不大高兴,回答得很冷淡。“有什么不对吗,巴基斯先生?”我稍微迟疑了一下后问道。“呃,是的。”巴基斯先生回答。“话传错了?”“话也许一点儿没传错,”巴基斯先生说,“只是到那儿也就完了。”

我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就重复他的话追问道:“到了也就完了,巴基斯先生?”“没有结果呀,”他斜眼瞧着我,解释说,“没有回音。”“你盼望有个回音?是吗,巴基斯先生?”我睁大了眼睛,问道。因为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新情况。“当一个人说他愿意时,”巴基斯先生又缓缓地把目光转向我,说道,“那就是说,他一直在等回音哪。”“是吗,巴基斯先生?”“是的,”巴基斯先生说,他把目光又移回到马耳朵上,“打那以后,那人一直在等回音哪。”“你对她这样说了吗,巴基斯先生?”“没——有,”巴基斯先生咕哝了一声,接着琢磨了一会儿后说,“我没法对她这么说。我从来不曾跟她说上过六句话。我是没法跟她说这个话的。”“你想要我去跟她说吗,巴基斯先生?”我犹疑不定地说。“要是你肯说的话,那就对她说,”巴基斯先生说道,又缓缓地朝我看了一眼,“巴基斯一直在等回音哪。你就说——她叫什么来着?”“她的名字吗?”“嗯!”巴基斯先生点了点头说。“佩格蒂。”“是名字?还是姓?”巴基斯先生说,“哦,这不是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叫克拉拉。”“是吗?”巴基斯先生说。

从这一谈话中,他似乎找到了一大堆可供他思考的资料,他坐在那儿,轻轻吹着口哨,沉思冥想了一会儿。“好吧!”他终于接着说道,“你就说:‘佩格蒂啊!巴基斯一直在等回音哪!’她也许会问:‘什么回音呀?’那你就说:‘对我转告你的话给个回音呀。’她问:‘那是什么话呀?’你就说:‘巴基斯愿意呀!’”

伴随着这番极为巧妙的指示,巴基斯先生还用胳臂肘在我的腰部重重捅了一下。在这以后,他又按他的老样子,朝前俯着身子,对这个话题不再多说什么。过了半个多小时,他才从口袋里掏出一段粉笔,在车篷里面写上“克拉拉·佩格蒂”几个字——这显然作为私人备忘录了。

啊,现在我回的已不是自己的家了,我所看到的一切,都使我想起从前那个快乐的家,而那个家已像我永远不能再做的梦了,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感觉啊!我母亲,我,还有佩格蒂,我们三人相亲相爱,没有任何人插在我们中间的那些日子,一路上一直让人伤心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因而我没法断定,我是愿意回那个家呢,还是宁愿留在外地跟斯蒂福思做伴,忘掉那个家呢。话虽如此,我还是到家了,很快就来到家门口。只见光秃秃的老榆树在凛冽的寒风中扭动着手臂,那些旧鸦巢也一片片地在随风飘零。

马车夫把我的箱子放在花园门边就走了。我沿着园中的小径朝住宅走去,眼睛不住地朝那些窗子打量,每走一步都生怕看到谋得斯通先生或者谋得斯通小姐在其中的某扇窗口出现。不过,他们总算没有露面。我来到屋门前,因为知道在天黑前怎样开门,我没有敲门,便悄无声息、战战兢兢地走进屋子。

当我的脚迈进门厅时,就听到从旧客厅里传来我母亲的声音,上帝知道,它在我心中唤起的是多么孩子气的回忆啊。她正低声唱着歌。我想,当我是个婴儿时,我一定也是这样躺在她的怀里,听她这样对我唱歌的。我觉得这歌曲是新的,但又那么熟悉,它充满了我的心房,就像是一个久别归来的朋友。

从我母亲低声哼唱那孤寂和沉思的样子,我断定她是独自一人。于是我轻轻地走进房间。她正坐在火炉旁,在给一个婴儿喂奶。她把婴儿的小手按在自己的脖子上,她的眼睛朝下看着婴儿的小脸,低声对他唱着歌。我猜得一点儿没错,没有别的人跟她在一起。

我叫她,她吃了一惊,喊出声来。可是一看到是我,立刻就把我叫作她的亲爱的大卫,她的小宝贝了!她走过半个房间朝我迎了上来,跪在地上吻我,又把我的头搂进怀里,挨近依偎在那儿的婴儿,还把他的小手放到我的唇边。

我真盼当时就死去。真盼当时就心怀那份感情死去啊!那时候,我比后来任何时候更有资格进天堂。“他是你的弟弟,”我母亲爱抚着我对我说,“大卫,我的好宝贝!我可怜的孩子!”接着她一次又一次地吻我,搂住我的脖子。正在这时,佩格蒂跑进来了。她奔到我们跟前,咕咚一声坐在地上,在我们俩的身旁闹了有一刻钟。

似乎没有想到我会来得这么快,车夫比往常到达时间提前了许多。好像谋得斯通先生和谋得斯通小姐都到邻居家串门去了,要到晚上才回来。我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希望。我也从来不曾想到,我们三个还能不受侵扰地待在一起。当时,我只觉得,仿佛旧日的光景又回来了。

我们一起在火炉边吃饭。佩格蒂要按规矩在旁边侍候我们,可是母亲不让她这样做,要她跟我们一起吃饭。我用的仍是我自己的老盘子,上面绘有一艘张着满帆的棕色战舰。我不在家时,佩格蒂一直把它藏在什么地方。她说,哪怕给一百镑,她也不肯把它打破的。我用的杯子也是我自己的,上面刻有“大卫”二字的那只,还有我原来用的不会割破手的小刀和叉子。

当我们坐在餐桌旁吃饭时,我觉得,这是把巴基斯先生的事告诉她的好机会。可是没等我把要告诉她的话说完,她就开始笑了起来,还把围裙蒙到了脸上。“佩格蒂!”我母亲说,“你这是怎么啦?”

佩格蒂笑得更厉害了。当我母亲想把围裙拉开时,她却用它紧紧地蒙住脸,坐在那儿,就像是头上套着一只口袋。“你这是干什么呀,你这个笨东西?”我母亲笑着说。“噢,这该死的东西!”佩格蒂叫了起来,“他想要跟我结婚呢!”“跟你正好相配呀。难道不好吗?”我母亲说。“噢,我不知道,”佩格蒂说,“别问我了。哪怕他是个金子打的人,我也不要他。我谁也不要。”“那你为什么不这样告诉他呢,你这可笑的东西?”“这样告诉他?”佩格蒂从围裙缝里朝外瞧着说,“有关这件事,他从没对我提过一个字呀。他这还算明白事理。要是他胆敢对我说一个字,我一定掴他的耳光。”

她自己的脸就红得更厉害,我想,我从没见过她的脸或者是别的人的脸有这般红过,每当她发出一阵狂笑时,她就又把脸蒙上一会儿。这样笑过两三次之后,她才接着吃起饭来。

我注意到,我母亲虽然在佩格蒂看着她时面带微笑,却变得更加严肃,更加心事重重了。我第一眼就看出她变了。她的脸依然很美,可是带有忧伤,显得太纤弱了。她的手又细又白,我觉得简直像是透明的。但是我现在说的变化还不止这些,而是她的神态变了,她的神态变得忧心忡忡、忐忑不安。后来,她伸出一只手,亲热地放在老仆人的手上,说道:“亲爱的佩格蒂,你一时还不会去嫁人吧?”“我,太太?”佩格蒂瞪着眼睛回答说,“我的天哪,不会!”“眼下还不会吧?”我母亲小心翼翼地问道。“永远不会!”佩格蒂大声说。

母亲握住她的手,说道:“别离开我,佩格蒂。跟我待在一起吧。也许不会有多久了。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呢?”“我离开你?我的宝贝!”佩格蒂喊了起来,“说什么也不会的呀!嗨,你这个小傻瓜,你的小脑袋里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因为佩格蒂当年跟我母亲说话时,已经习惯时常把我母亲看成孩子。

快到十点钟时,听到了车轮声。于是我们便都站起身来。我母亲赶忙说,天已经很晚了,谋得斯通先生和谋得斯通小姐都主张年轻人应该早睡,所以看来我还是去睡为好。我吻了吻她,在他们进来之前,便端着蜡烛上楼了。当我朝监禁过我的那间卧室走去时,我那幼小的心灵中,只觉得他们给家里带进来一阵冷风,把旧日熟悉的感情像一片羽毛似的吹走了。

第二天早晨,下去用早餐时,我心里感到很不安,因为自从那次犯了令人难忘的过错后,我一直没有见过谋得斯通先生。可是,既然非下去不可,就下去了——在经过两三次踮着脚中途折回我自己的卧室之后,我终于来到小客厅里。

谋得斯通先生正背对炉子站在火炉前,谋得斯通小姐则正在沏茶。我进屋时,他眼睛一直朝我盯着,可是一点儿要跟我打招呼的表示都没有。我局促不安了一会儿,接着便走到他跟前,说:“对不起,先生。我为我的行为感到后悔,我请求你能宽恕我。”“听到你说后悔,我感到高兴,大卫。”他回答说。

他伸给我的那只手,就是我咬过的那只。我的目光禁不住在那上面的红疤上停了一会儿。但是当我看到他脸上那阴险的表情时,我的脸就变得比那疤痕更红了。“你好,小姐。”我对谋得斯通小姐说。“哎呀!”谋得斯通小姐一面叹气,一面伸给我那个掏茶叶的小匙子,代替她的手,“假期有多长?”“一个月,小姐。”“从哪一天算起?”“从今天,小姐。”“哦!”谋得斯通小姐说,“那么已经过了一天了。”

她就是这样来计算我放假的日子的。每天早上,她都用完全相同的方式划去一天。做这件事时,她总是沉着脸,一直到第十天。可是进入到两位数时,她的神色变得较有希望了;时光更往前推移,她竟露出了逗趣的样子。

我的假期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拖过去,直到有一天早晨,谋得斯通小姐对我说:“最后一天过去了!”接着她给了我假期中的最后一杯茶。

我又要离家了,可是我没有感到难过。我已经陷入了一种麻木状态。

不过我的知觉正开始有点儿恢复,我想念起斯蒂福思来了,虽然在他后面隐约地出现了那个克里克尔先生。巴基斯先生又一次来到栅栏门前。当我的母亲俯下身来和我吻别时,谋得斯通小姐又发出她那警告的声音:“克莱拉!”

我吻了我母亲和我的小弟弟,当时我心里非常难过。但并不是为离家而难过,因为在家里时,在我们之间,日日夜夜都横着一条鸿沟,一直把我们分开。尽管我母亲拥抱我时不知有多热烈,可是永远留在我心中的,主要的并不是她的拥抱,而是她拥抱我之后的情景。

我已经坐进马车,听到她在叫我。我朝车外看去,只见她独自一人站在花园的栅栏门边,双手举着婴儿叫我看。那是个寒冷而无风的天气。

她手举婴儿,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丝头发、一片衣襟都没有飘动。

我就这样失去了她。后来,在学校里的睡梦中,我见到她时也是这样——一个站在我床边的默不作声的影子——同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双手举着婴儿。

第九章 难忘的生日

在三月份我的生日到来之前,学校里发生的一切,我在这儿全都略过不提了。因为在这段时间里,除了斯蒂福思比先前更让人钦佩羡慕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最迟在这一学期的末尾,就要离开学校。在我看来,他比以前更加潇洒不羁,因而也就比以前更让人喜欢了。可是除此之外,我已什么都不记得。当时留在我脑子里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它似乎把所有较小的回忆全都给吞没,独自留存下来了。

就连从我回校到我生日隔了有整整两个月这一点,也难以叫我相信。我只能认为事实是这样,因为我知道事实一定是这样,要不我就会认为它们之间没有间隔,我的生日是紧跟着我返校的日期而来了。

那一天的事,我记得真是太清楚了。我现在还能嗅到迷漫在四周的雾气,还能看到雾气中那朦胧的白霜,还能觉出那蒙霜的湿漉漉的头发披落在脸颊上。我看着教室中昏暗的景象,一支支噼啪作响的蜡烛照亮着多雾的早晨。同学们一个个往手上呵气,往地上跺脚;他们呼出的热气,在湿冷的空气中像烟似的缭绕。

那是在早饭以后,我们已被从运动场召进教室,夏普先生进来叫道:“大卫·科波菲尔,到小客厅去。”

我心里想,一定是佩格蒂给我捎来一篮东西了,所以听到这叫喊声我高兴极了。当我匆匆忙忙从座位上走出时,周围的一些同学都要求我分东时别忘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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