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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6 16:4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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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汪一洋著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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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脉:谁寄锦书来

国脉:谁寄锦书来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国脉:谁寄锦书来/汪一洋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ISBN 978-7-02-015248-3

Ⅰ.①国… Ⅱ.①汪… Ⅲ.①长篇小说—中国—当代 Ⅳ.①I247.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086505号

责任编辑 陈彦瑾 刘晓岚

装帧设计 刘静

责任校对 杨益民

责任印制 苏文强

出版发行 人民文学出版社 贵州人民出版社

社  址 北京市朝内大街166号

邮政编码 100705

网  址 http://www.rw-cn.com

印  刷 三河市鑫金马印装有限公司

经  销 全国新华书店等

字  数 300千字

开  本 890毫米×1290毫米 1/32

印  张 13.125 插页4

版  次 2019年5月北京第1版

印  次 2019年5月第1次印刷

书  号 978-7-02-015248-3

定  价 73.00元

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本社图书销售中心调换。电话:010-65233595第一章1.银饭碗

秦鸿瑞感觉自己像个冒失的伶人,套错了戏袍,又跑错了场子。

这套西服,是方执一借给他的。哪怕对于世家子弟方执一而言,也是最体面的一套衣服,是请了上海顶有名的裁缝量身定制的。坏就坏在这里,衣服是依了方执一的尺寸,熨帖合缝,可秦鸿瑞比方执一矮了一截,脸比较冒进,自顾自长得圆润方大,身坯却没跟得上,瘦小干巴,无情地暴露出长期营养不良的真相。所以,这套体面的西服套在秦鸿瑞身上,就像孩子偷穿了长辈的衣服,越正式越显得滑稽可笑。领带方执一老早就打好了结,秦鸿瑞只需往脖子上一套——但方执一忘了提醒他把衣领翻出来,故而领带就不怀好意地紧勒在脖子上,让看到的人也感觉自己呼吸不畅。

其实,出门前照镜子时,秦鸿瑞并未觉得自己寒碜,相反,倒觉得自己从没有这样气派过:头发慎重地一分为二,还破天荒抹了头油,光滑得连苍蝇都站不住脚。胸前的口袋里煞有介事地别了一支钢笔。当然,这身行头如若放在别的场合,比如说秦鸿瑞打工的那家杂货店,或是秦鸿瑞的老家——上海郊区的枫泾小镇,那还是相当看得过去的,可眼下他站的是什么地方?是北四川路桥头!抬头一望,便是上海邮政大厦!十里洋场的上海滩,从不缺世间任何华美奢侈的物件,尤其是建筑,这外滩两岸,各国的洋行矗立,宛如童话故事里的城堡宫殿。见多识广的上海人,早就不屑一顾。可这栋大厦,甫一落成,却正如《洛神赋》里所述,“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当真是冠盖群芳,美中之美,饶是见多识广的上海人,也不由得咋舌称赞。这里进进出出的男女也分外鲜亮养眼,男人都西服革履,细心留意一下,会发现风衣内里的颜色和衬衣是一个色系。女人都烫了发抹了唇膏,不管气温如何低,永远光着胳膊穿着丝袜。用句上海话说:煞是有腔调。当然了,这是什么地方?邮局!能进入邮局工作的人都是尖子中的尖子,人中之龙凤,那可是仅次于海关的“银饭碗”。

秦鸿瑞从不曾对邮政大厦产生过任何奢望。那不是他这个阶层的孩子奢望得起的。

自从在杂货店打工累得吐了血,被老板无情扫地出门后,秦鸿瑞高烧不退,算是在鬼门关转了一圈,之后秦鸿瑞足足在家休养了一年多。也是否极泰来,那一天弟弟秦鸿宇拿着一份英文补习材料要哥哥买,秦鸿瑞衣袋里却实在掏不出铜板来,正为难得紧,定睛一看,突然发现所谓英文材料就是卖家自己用钢板刻的,十分粗糙,秦鸿瑞以前在学校里就帮老师印过。材料里的内容也十分简单,全是入门英文。“这也能卖钱?”秦鸿瑞诧异地问。弟弟说:“是啊!每天课间在学校门口卖,很抢手呢!”秦鸿瑞大喜,说:“这有何难?我也会印!”当天秦鸿瑞便印了十份英文材料让秦鸿宇拿到学校去卖,不想竟是一抢而空。这下秦鸿瑞算是找到了生财之道——躺在病榻上,还能油印英文材料卖钱!由于他刻字工整,挑选的内容又十分实用,竟是大受欢迎,收入比在杂货店里打工还多。病好之后,他又去一家英国人开的杂货店里打了份累不死人的工,每天记记账,码放码放货品,活儿虽庞杂但还不算太辛苦,晚上还有余力加班油印些英文材料,白天让弟弟带到学校里去卖给同学,赚来的钱勉强够兄弟俩糊口,偶尔还能省几个铜钿孝敬孝敬乡下的老娘,他已经挺知足了。偏生方执一带来邮政大厦招收员工的消息,方执一兴致勃勃要去考,还非要拉着他一起考。

秦鸿瑞摇头,“不去!你是民信世家的公子,又是正牌的大学生,当然能考上。我是个杂货店的小工,又只是个初中肄业生,那种地方,高攀不上。”

方执一说:“你别怕!招考通知上说了,初中以上文化即可报考。你虽然初中没毕业,但你英文水准可比一般高中生还好呀!那些和邮政相关的知识,我来辅导你,你这么聪明,一学就会,一定能考过关!”

秦鸿瑞不觉笑了,说:“你这个方脑壳的家伙,现在也会说恭维话了!”

方执一说:“不是恭维你,你是智多星,学校里谁不知道啊!就你,鬼点子比谁都多,啥事都难不倒你!你不会就甘心窝在那家杂货店,打着饿不着撑不死的工,庸庸碌碌混一辈子吧?睁大你的眼睛,看看周遭,这是一个混乱污秽的时代,这又是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时代,要改变这个世界,靠谁?靠我们!靠我们这些年轻人!还记得梁启超在《少年中国说》里说的吗:‘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

此时的方执一已出落得白净斯文,长身玉立,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派头,当他富有激情地朗诵出梁启超这段著名的文字,就像舞台上的演员,确有一股撼人心魄的力量。这是1924年的中国,乱世里,国之命运与每一个个体紧紧相连,谁也逃不脱。况且是青年。青年的骨子里本就涌动着叛逆、狂热的因子,想要推翻什么,也想要重新建立什么,理想、信仰、责任、使命……这些词汇,天然就是为青年准备的,年轻人的热血很容易就被这些大词点燃,若是能名正言顺地撸袖干一番大事,成全自己英雄的梦想,为什么不呢?

秦鸿瑞眼里的光芒被点燃,变亮,末了,又熄灭下去,还是摇头,说:“不去。”“为什么?”方执一惊愕。“我……我没好衣服!”秦鸿瑞看着自己一身的破衣烂衫,颓丧地说。他已经两年没有置办过新衣了。这套布衣连带布鞋还是老妈在乡下亲手缝制的,放在上海滩的背景下,真是土气到了家。据说邮政的人个个衣冠楚楚,他怎么敢穿着这身衣服往邮政门口站,还不得被当作叫花子轰出去!“哎呀!这有何难!”方执一哈哈大笑起来,大方地说,“你别担心,衣服我借给你!”

秦鸿瑞瞪着方执一,半晌,才失笑道:“方执一呀方执一,你阿爸当真是把你的名字取对了!方执一,不但是个方脑壳,还偏执、一根筋,只要你认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克服万难也要达成!”“你的名字还不是一样!鸿瑞,鸿雁传书,证明你和邮政有缘。哈哈,最重要的,一起考上邮政,咱们兄弟俩就能够在同一战壕里并肩战斗,永不分离。”方执一笑着,说,“我敢担保,你一定会考上!而且,将来有一天,你一定会感激今天所做的决定!人生能有几回搏,这将是你最正确的选择。”

于是,就这样来了。

可是,真正站到了邮政大厦的门口,看着周围熙熙攘攘前来应考的男男女女,一个个衣履光鲜,神色倨傲,每一个看起来都很有才很自负的样子,秦鸿瑞无端感到一阵局促瑟缩,终于察觉出自己虽穿了西服,到底还是个套错了戏袍,跑错了场子的伶人。

彼时虽已是初秋,夏天却像个腻缠的孩子,兀自赖着不肯走,1924年的秋老虎,炙烤得秦鸿瑞浑身燥热,连衬衫都湿透了。

罢了罢了,还是赶紧撤了,别在这里丢人现眼。秦鸿瑞恨恨地,准备拔腿便走。肩膀却被猛然一拍,熟悉的一声喊:“嗨!鸿瑞,你到得早啊!”

不用说,方执一驾到!秦鸿瑞无奈地转过身,果然是方执一,一张脸笑得秋阳般灿烂。再看方执一身边,还站有一个敦实健壮的小伙子,胳膊上的肌肉鼓涨涨的,像是个练家子。早就听说方执一家来了一个义弟,名唤郑开先。郑开先是北方人,因父母双亡,被托孤给方执一家,成为方执一的义弟。“鸿瑞,这是我的义弟郑开先,你可以叫他飞脚,他呀,跑起来像飞一样,鬼都撵不上。而且,还会武功呢!三五个人别想近他的身。这次呢,要和我们一起考邮局。”“久仰久仰!我是秦鸿瑞。”秦鸿瑞立马伸出手去,招呼得热情诚恳。郑开先却瞥了他一眼,不吭声,也不伸手。秦鸿瑞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在空气中晾了半晌,末了,只好自我解嘲地摸摸自己的头。“嗨,飞脚这个人,不太爱说话。你别见怪啊。”方执一忙不迭打着圆场。

秦鸿瑞笑笑,不再言语,心中暗想:不爱说话?只爱打人是吧?嗬!

听得郑开先也要考邮局,秦鸿瑞的心又往胸膛里放了放。上海人眼里,北方人,那就是乡下人咯。自己再土,总不能比不过一个乡下人吧?

定定神,三人迈着小心翼翼的步伐,走进邮政大厅。这个邮政大厅号称远东第一大厅,地面铺了素雅的米白色地砖,黑色地砖勾边,镶嵌出各种图案,上方悬挂一盏盏水晶吊灯,其开阔奢华让秦鸿瑞感觉像是走进了宫殿。秦鸿瑞心中虽暗自胆怯,所幸的是,他有一张不动声色的脸,不管内心掀起何等的狂澜,他的脸上永远是一团和气。

笔试的考题,果然没跑出方执一准备的范畴,秦鸿瑞答得很顺利,不禁暗自庆幸。方执一这个民信世家的公子哥,果然不是白当的。专业!

那天的面试,秦鸿瑞整个感觉是在做梦。面试在一间小屋子,四五个主考官。形象果然是考试的重点之一,身高,体重,肤色偏黑还是偏白,眼睛是否近视,甚至有考官让他张开嘴,看看牙齿是否齐整……秦鸿瑞一边张大了嘴,一边心里暗自嘀咕:奶奶的,怎么跟乡下选牲口似的,还要检查牙口?这到底是在选邮工,还是给夜总会选小弟?当然,秦鸿瑞那宛如戏袍般阔大的西服,勒在脖子上的同样阔大的条纹领带,显然没有给他加分。再问秦鸿瑞的学历,他虽读了一年半初中,奈何中途辍学,没有拿到毕业证,看得出,大家对他不是很满意,秦鸿瑞暗想这下算是完了,就在这时,坐在正中间的主考官,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开口了,问:“你对邮务工作有何看法?”他用的是夹生的中文。那一刻,秦鸿瑞福至心灵,用流利的英文作答道:“通信与人类活动息息相关,自有人类开始,通信活动就已出现。数千年光阴,中国的邮驿走过了漫长的发展历程,1896年前清邮政官局的开办,在中国邮政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中国自古有‘家书抵万金’的说法,为何能抵万金呢?因为那时的人一旦踏出家门,从此富贵贫贱,是死是活,家人再也无从知晓,那么一封书信上承载的就是一个人的命运、一个家庭的依托;再有,军情政令不通,致使多少帝王直到敌人兵临城下还浑然不觉,那么,一封书信上承载的即是一个王朝的兴衰,乃至一个民族的存亡。反观今日,各位绅士自海外来华,相去数千上万公里,更有茫茫大海波涛阻隔,却能月月与家人连通、时时知悉故国之事,不可谓不奇!这一切,都仰赖于现代邮政的先进理念和高效的体系,这正是当今社会所缺、所需。在下何其荣幸,能在此候教,感谢各位!感谢你们给上海邮政带来现代化的机会、感谢你们给我参加这次面试的机会,并且在此,我恐怕还要再斗胆请求各位给我加入这份高尚事业的机会,本人定会兢兢业业、竭尽所能……”

这一篇有准备的即兴演讲,秦鸿瑞滔滔不绝地说了五分钟,直听得主考官们面面相觑,继而喜出望外。事后秦鸿瑞才知,那天的面试,他一口地道的带有伦敦腔的英式英语,以及在演讲中所体现出的格局和胸怀,不但远远超出考官们对一个初中肄业生的期待,甚至也远远超过了高中生乃至大学生的水平,是所有考生里最优秀最出色的!秦鸿瑞虽只读了一年半中学,但一直喜爱英文,业余为生计所累,不断油印英文材料拿到弟弟学校去卖,英文能力逐日提高,加之打工的杂货店老板是英国人,他自然地学会了一口伦敦腔英语。而演讲的内容得益于他一直关心的时事,每次方执一带来报纸,他都会仔仔细细看个周全,两人还常在他那不足九平米的亭子间里展开各种讨论。至于当众说话,秦鸿瑞更是不怵,早在中学时秦鸿瑞就和方执一一起经常带领同学上街演讲,号召商家群众抵制日货……

天可怜见的,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望而生畏的当众演讲,秦鸿瑞仿佛天生就会。

英文、演讲,秦鸿瑞不知,这已成为他的不二法宝。坐拥这两件法宝,邮局的“银饭碗”已被他牢牢攥在手心。2.方家客厅

方念一在镜子前摆弄着一条带蕾丝的连衣裙,纤细的腰身,蓬松的裙摆,浓郁的酒红色,复古的英伦风。她烫着最时髦的大波浪,一个一个精致的卷儿垂下来,荡在耳边,像是一个一个的问号。她的脸上也化着妆,眉毛弯弯细细地挑上去,嘴唇是可爱的粉色。总之,这是一个上海滩最典型的摩登女郎,热衷于像电影明星那样装扮自己,当然,也热衷于一切新鲜时髦的玩意儿,比如说,今晚的舞会,便是方念一大显身手的好时机。虽只是大一新生,方念一的舞步已经相当娴熟,每每成为舞场皇后,在舞场上请她跳舞的各色男人总是要排成长龙。

楼下客厅里传来一阵喧哗,是哥哥回来了,听这热闹劲儿,肯定不止两个人。方念一心念一动,莫非……他也来了?方念一转身便噌噌往下跑,刚拐过楼梯口,便看见三个大男人的身影,说说笑笑地走进来。这下子她反而不急了,停下来,手扶在楼梯把手上,摆了一个优美的造型。她已经试过了,从下往上看,这是最佳角度。“嗨!大小姐,打扮得这么妖,又要疯到哪里去?外面那么乱,当心被乱党掳跑咯!”首先发现她的是郑开先,可这家伙,开口就没什么好话。“要你管!北佬!”方念一气恼地嗔怪着,从电影里学来的优雅造型也走了样。

秦鸿瑞的眼睛顺着话音找到了方念一,一身的酒红色裙装,简直晃眼。方念一也算是秦鸿瑞看着长大的,前两年自己忙于养家糊口,来方家少了,偶尔来了,与方念一也很少碰上面。不想时光一晃,方念一还真是长成了一个明丽的少女。“开先,你不懂,女孩子就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世界才有色彩嘛!都像我们这种土包子样,多没意思是吧?看我们念一,多美,跟电影明星似的。”秦鸿瑞赞叹道。他就是有这本事,对每一个人都能恰如其分地赞美,又很真诚,不管男女,都忍不住喜欢他。“还是鸿瑞哥会说话!善解人意。”方念一向来对赞美没有抵抗力,也就美滋滋地照单全收。“他那张嘴,树上的鸟儿都能哄下树来,你当真能信?”郑开先撇嘴,表示不屑。“哼!总是比你好!土包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方念一一边和郑开先抢白,一边噔噔噔地走下楼来。

方家的气派和体面,就像这栋法租界的大房子一样,基本的架子还是有的。可若细心观察,会发现处处流露出败象。地板许久不曾打蜡,露出龟裂的木纹,龇牙咧嘴的。楼梯也朽了,客人每次上楼,都会遭遇善意的提醒:哎!别靠扶手,当心滚下去!客厅里的水晶吊灯体积虽依然硕大,但灯泡坏了一半,所以整个客厅的光线都是模模糊糊的,像是迷离了一层淡黄色的雾。下人吴妈也还在,吴妈打十五六岁起就跟着方家,方家就是她的家、她的天、她的全世界,除了方家,她无处可去。不过餐桌上的菜肴可是严重缩水,拿手菜酱鸭熏鱼红烧肉腌笃鲜都换成了青菜萝卜。若有肉丝,也细得像牙签,混杂在白菜丝里,想要挑拣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只有这桃红柳绿的方念一,还维持着世家大小姐的骄纵奢豪,穿的戴的,永远追着上海滩的潮流,甚至是浪尖儿上的弄潮儿。全家用尽了所有力气生生造了一座象牙塔,保护着方念一,希望她永远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主。这是方家的两个男人能为这方家唯一的女儿所做的事。也是这乱世里,已然颓败的民信世家——方家——最后的尊严和体面。“好了好了,别拌嘴了,又不是小孩子了。”方执一好笑地打着圆场,宠溺地拍拍方念一的头,说,“是要去跳舞吗?让吴妈给你叫辆黄包车,穿着高跟鞋不好走路,也不安全。”

方念一眼珠子一转,一瞬间里改了主意:“不,我不出去,我要在家吃饭!”“在家吃饭?你穿成这样儿!”郑开先怪叫了起来。“吃你的了?真是!本小姐每天都是花样年华,每天都要闪亮登场。”“哼!有些人来了,有些人就不走了。”郑开先暗自嘀咕。“念一不走,太好了!今天有好菜,看看,卤鸡卤猪蹄儿,还有大闸蟹!”秦鸿瑞晃了晃手中的纸包,渗出的油把黄色的纸袋浸得油汪汪的,煞是诱人。另一只袋子里叮叮当当,有白酒,有黄酒,居然还有一瓶红酒。“哇!太棒了,鸿瑞哥万岁!”方念一高兴得蹦了起来。方家和许多上海人家一样,重面子,常常是瘪着肚子撑着场子,表面上衣着光鲜体面,暗地里餐桌上却常是清汤寡水。而秦鸿瑞每次一来,方家的餐桌便丰盛起来。“鸿瑞呀,就是我们上海人传说中的‘穷大方’,兜里要是一个子儿都没有呢,那是没办法。但凡手里有几个钱,就跳啊跳,一定要跳出去,不是请这个,就是请那个,简直像个败家子儿,在我们邮局都出名了。”方执一嗔怪着,小骂大表扬。“嗨!好东西要好朋友一起分享才叫快乐。一个人独享,那有什么意思?不是等于锦衣夜行吗?”秦鸿瑞是苦孩子出身,对自己的穿和戴都不甚讲究,马马虎虎也就得了,可对别人却极是豪爽大方,不管朋友还是工友,只要有求,必然倾囊相助,也从不提还钱的事。所以秦鸿瑞在邮局里广结人缘,人人都知秦鸿瑞讲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很是有一帮工友与他贴心,唯他马首是瞻。

吴妈快活地接过酒菜,餐桌上也是好几天没见着荤腥儿了。“念一,请爷爷去,他两天都没下楼吃饭了。老是不走动,会憋出病来的。”方执一说。方执一的父母在战乱中死于日本人之手,只剩下爷爷与方执一兄妹俩相依为命。

方念一嘟起嘴,说:“不去!爷爷年纪越大,脾气越大!一张脸阴沉沉的,吓人!请不动,搞不好还要被骂一顿!”“老小孩老小孩,爷爷老了,就是要当小孩一样宠嘛!爷爷最疼爱你了!不会骂你的。乖啊,快去!”方执一又是哄又是劝,方念一却兀自嘟嘟囔囔。

秦鸿瑞主动请缨,说:“我去吧!我最喜欢听爷爷聊天了。”

方念一大乐,说:“好呀好呀,鸿瑞哥嘴巴甜,点子多,比亲孙子还招爷爷喜欢!”

爷爷的门虚掩着,秦鸿瑞轻轻推开门,却见爷爷正坐在窗边的躺椅上,望着窗外的流云发呆。那背影竟是有些萧索和落寞的。

爷爷年纪大了,日子就剩一连串的回忆,兼搭对当下世事的不满。也难怪,当下时局动乱,各种势力入侵,把中国搅成一团乱麻,“墙头变换大王旗”,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像看魔术,每天睁开眼睛不晓得太阳要变成什么颜色,而时局对方家更是显得格外苛刻。要知英雄才配说末路,美人才配谈迟暮。方家,是什么人家?那是上海滩上,乃至全中国都赫赫有名的民信世家!方家的老字号已经有一百多年了,到了爷爷手里才得以发扬光大。可如今的心一信局,却是苟延残喘,举步维艰……

秦鸿瑞走过去,见爷爷膝上摊开一本集邮册,却也不去看,一双眼迷茫地望着窗外,宛如神游太虚。秦鸿瑞轻声唤道:“爷爷,请您下楼吃饭了。”

爷爷不答,兀自愣怔着,望着窗外发呆。

秦鸿瑞默默在爷爷旁边的凳子上坐下,轻抚爷爷的膝盖,亲昵地唤道:“爷爷,爷爷……”“嗯?哦!是鸿瑞来了!”爷爷一激灵,转过脸来,眼神聚焦到秦鸿瑞脸上,这才算缓过神来。“是啊!爷爷,我最喜欢听您聊天了!您又在欣赏邮票呢?这套大龙票,现在很珍贵呢!”“唉!大龙票大龙票!当年‘客邮’入侵中国,对我们民信局也是无可奈何。谁晓得这么一枚小小的纸签儿,就把我们民信局挤对得毫无立足之地!”爷爷一把合上集邮册,很是愤愤然。

秦鸿瑞了然一笑。“爷爷,天快黑了,吴妈张罗了一大桌好菜,等您下楼吃饭呢!要不,我们下楼边吃边聊?我最喜欢听您说说邮政的历史了。来,我扶您起来。”秦鸿瑞走上前去,扶起爷爷,爷爷也顺从地起身,满足地感叹道:“唉!还是鸿瑞体贴,善解人意。你说执一那孩子,怎么就愣头愣脑的,一根筋呢!”

秦鸿瑞笑道:“我就是个小人物,你家执一才是雄才大略呢!”

一桌好饭,几杯好酒,不单几个年轻人喜气洋洋,连爷爷的脸上都泛出了血色,话也多了起来,当然,话题绕来绕去,永远脱不开邮政的老黄历。

自清道光十四年(1834)英国驻华商务监督律劳卑开始在广州设置邮局,其他列强也都“利益均沾”,相继设立自己的邮局。这些外国邮局实行本国的邮政章程,粘贴本国的邮票,盖印中国地名的外文邮戳,软弱无能的清政府对这种严重侵犯中国主权的行为不但不敢干涉,还美其名曰“客邮”。不过,“客邮”入侵中国,对民信局影响却也不是很大。“客邮”的服务对象是商务活动,民间的通信依然要靠了民信局。在爷爷手里,方家心一信局的业务范围走出上海,拓展到江浙,民间寄运信件包裹,运送大宗商品,汇兑钱钞,运送金银……几乎全都依赖于心一信局。尤其是书信,家书抵万金呐!有多少人眼巴巴盼着心一信局的人到来,送上那比金子还要珍贵的书信!不管是经济收益,还是社会信誉,心一信局都是行业中的翘楚,呼风唤雨,走到哪里都是一片仰慕和赞叹。那是方家的黄金时期。

而到了光绪四年(1878),清政府准许海关试办邮政,并且印制发行了一分银、三分银和五分银邮票,三枚邮票的图案均为云龙,这就是爷爷手中的大龙票。其实,所谓的海关邮政对心一信局也并没有构成强大威胁,商民的邮件依然习惯性地交由民信局递送。

心一信局的好日子到光绪二十二年(1896)岁始,开始出现重大拐点。那一年二月初七,总理衙门根据南洋大臣张之洞的奏请,向光绪皇帝上了“兴办邮政”的奏折,光绪皇帝批了“依议”二字。自此,清政府正式兴办邮政官局。此时呈现出“客邮”、邮政官局、民信局、邮驿共存的局面。心一信局在夹缝中求生存,举步维艰。邮政官局把民信局当作重点竞争对手,采用种种手段打压民信局,民信局开始萎缩,许多实力不够的民信局纷纷倒闭,而心一信局因其强大的实力尚能坚持。

转眼到了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1912年建立了中华民国,大清邮政也更名为中华民国邮政,简称中华邮政。这时候,心一信局的日子才开始真正难过了……

如今,方家的业务已经是严重萎缩,伙计们该清退的清退,已经不剩几个人了。爷爷勉力维持着心一信局的空架子,也知来日无多。孙子方执一已知民信局大势已去,绝不肯再在所谓的祖业上浪费才华和光阴,一转头考上了方家的“死对头”——上海邮局,这像是一种背叛,但似乎又是以另一种方式继承祖业,爷爷不知是该忧还是该喜,而除了追忆,还能说些什么……“唉!爷爷,你不要老是说当年当年了,烦不烦?现在是新时代了,一顿好饭,又要被你搅了!”方念一用筷子敲着酒杯,那股子任性劲儿,尽显无遗。“念一,听爷爷说。我喜欢听听邮政的历史。”秦鸿瑞轻声劝阻着方念一。“算了,不说了,我老了,说不动了。我先去休息了,你们年轻人自己慢慢聊。”爷爷意兴阑珊地站起身来,转身欲走,又回过头来,轻声叮嘱,“世界,是你们的;时代,是你们的!”

时代是你们的。每一代老人都这样对孩子说。每一代年轻人也都这么想。时代仿佛是清晨拂过的一缕清风,伸手就可以触碰到,感受到。可是,谁抓得住风呢?除非那风在特定的气候里凝结成固体,又恰巧飘在了幸运儿面前。眼前,似乎就坐了这么三个幸运儿。

秦鸿瑞、方执一和郑开先一同考上了上海滩的“银饭碗”,简直是个奇迹。方执一当然没话说,大学毕业,世家子弟,人又长得清俊文秀,正是邮政梦寐以求的一等人才。秦鸿瑞靠了他的英文及演讲才能。而郑开先,居然是凭了他的一双好脚和一身的拳脚功夫。邮差嘛,拥有一双飞脚当然是得天独厚,高效率,时局如此动乱,流氓地痞横行,一身好功夫当可保得邮件安全。邮局的要求虽高,却并不拘泥于统一标准,正应了龚自珍那句诗:“不拘一格降人才。”当然,进是进了,等级和待遇还是有差别的。方执一和秦鸿瑞都被录为邮务生,月薪二十八元,算是中级职员,而郑开先则被录为信差,负责送信,月薪只有十四元五角。

邮局这个地方,貌似高端大气,大家上班都穿得衣冠楚楚,说话彬彬有礼,邮局高级管理层内部交流盛行用英文。秦鸿瑞以为自己摆脱了码头,摆脱了杂货店,摆脱了所有的压迫和伤害,终于到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所在,谁知道,邮局这个地方依然处处隐藏着不公平,剥削者依然张牙舞爪,工人们依然受尽凌辱。

自从方执一三人进入邮局后,情况开始有了很大改观。外貌上,方执一肤色白净,俊雅斯文,是个翩翩书生;秦鸿瑞肤色微黑,浓眉大眼,像个敦实的码头工人;郑开先五大三粗,衣着土气,还像是个地里的农夫。一白二黑,这样的三个人凑在一起,实在是相映成趣。个性上,一个“方”,一个“圆”,一个“直”,方执一就是传说中的“方脑壳”,行为处事都是按照书本里教导的来,一丝不苟遵照执行,一根筋,认死理儿,九头牛都拉不回。而秦鸿瑞,则是圆的,当然这圆,并不是圆滑,而是圆润通达,懂得变通,鬼点子层出不穷,什么问题也难不倒他,总是能想出各种招数来应对。郑开先不善言辞,总是用拳头说话,路见不平必然拔刀相助,绝不会弯来绕去。

这三人同进同出,形影不离,成为“铁三角”。这三人凑在一起,无论从外貌上还是行为处事上,都相去甚远,相映成趣,却又优势互补。这三人联手与以小组长松井为代表的强权势力做斗争,斗智斗勇,当真是所向披靡,松井等人再也不敢肆无忌惮地欺负中国人,渐渐地,“铁三角”便成为青年邮工中的灵魂和中心。

方念一偷眼瞟着秦鸿瑞,进入邮局短短数月,秦鸿瑞似乎已然脱胎换骨。二十八元的月薪换来餐桌上充足的油水,浇平了他肋骨里的坑坑洼洼,连个头儿都蹿了一大截,整个人壮实魁梧了起来。当然,秦鸿瑞不属于风流倜傥那一类,也不喜考究衣着,短褂布裤,怎么舒服怎么来。不像方执一,永远的衣冠楚楚,一身定制的西服像是长在了他身上,那般的合体熨帖,衬衫的衣领雪白,皮鞋油光锃亮。就算在家里,也是一袭考究的长衫,恂恂儒雅。也怪,方念一虽是走在时髦尖端的弄潮儿,却偏生不喜空自拥有一副好皮囊的公子哥儿,一个男人成天沉迷于穿着打扮,风花雪月,让她厌烦。所谓上海小男人的境界和格局,螺蛳壳里做道场,为方念一所不屑。而秦鸿瑞的粗豪朴实,大大咧咧,让他脱离了上海男人的奶油味儿、娘娘腔,反而自在洒脱,别具魅力。方念一着迷于秦鸿瑞说话时的语气、神态、手势,以及话里那些她似懂非懂的大道理。当他说话时,他分明在这里,似乎又不在这里,他的思想和灵魂似乎已超越眼前柴米油盐婆婆妈妈的苟且,去到了一个高远的神圣的地方,一个方念一没有见过,却十分向往的地方。

两杯酒下肚,秦鸿瑞开始发表起高见:“我总是想,这世界为什么这样不公平呢?就说邮局,我们考上邮局,外人看来,似乎是鲤鱼跳龙门了。是,我们的工作环境好,待遇和那些码头工人什么的比起来也算好多了。可是,就我们邮局内部而言,是不是极不公平?上海邮局,是我们中国人的邮局,但是,所有的高级职员却都是外国人!我们中方员工进邮局,要跨越重重关卡,笔试面试,过五关斩六将。外籍员工进邮局却不需要考试,谁也不知他们是怎么进来的。而且,这些洋人,哪怕是东洋人的待遇也比我们华人高出许多。看看我们的邮务长希乐思,一个月竟拿到两千多元!而且他的汽车洋房和所有司机杂役的开支全都是由邮局支付,算下来,他的收入比我们华人高了几十上百倍,简直是天壤之别!就连和我们一同进来的洋同事,同样是初级邮务生,活儿干得还不如我们呢,起薪居然就有七百多,比我们高了二十多倍!凭什么?就凭他们是洋人?”

秦鸿瑞“演讲”时方念一的花痴样郑开先都尽收眼底,心里蛮不是滋味。自从到了方家,他就被方念一所惊艳,她的柔美、娇嗲、活色生香,以及上海小女儿的小情小调,都让他感到惊魂摄魄,那是他在北方的女孩子里从未见过的韵致。看起来五大三粗的郑开先一下子就被这柔软折服。可惜方念一从未正眼瞥过他,当然,要怪自己长得傻大黑粗,入不了她的眼,也不会说话,一开口就让她生气。但这不能阻挡郑开先对方念一的单恋与幻想,直到秦鸿瑞出现。每每看到方念一对秦鸿瑞那迷恋劲儿,郑开先心里就憋着一股子火。“行了行了,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每天驮着大邮包风里来雨里去,累得像灰孙子,待遇还只有你们的一半儿多。我还没叫冤呢,你喊个什么劲儿!”郑开先开口就没好气。“不,开先,鸿瑞说得对,这不是我们几个人的问题。是我们整个邮局的问题,甚至说,是我们全上海、全中国的问题。这无关乎个人荣辱,鸿瑞想问的是,我们中国人在自己的国土上,为何要去受外国人的压榨欺凌?”方执一说话沉稳有力,面色肃穆端严,方念一觉得她这哥哥就像是杜甫,总透着那么一股子忧国忧民的意味。“对,还不仅是待遇,你看看我们那个小组长松井,对洋人点头哈腰,恭敬无比,对我们华人呢,却趾高气扬,我们华工做错了一丁点事,他动不动就扇耳光。谁不要面子?他一个日本人,就这样公然打我们华人的脸!当然了,更可恨的是钱啸邨,那就是松井身边的一条狗!帮着洋人欺负中国人,汉奸!可耻!”秦鸿瑞愤愤然。

几个年轻人,在这润湿的冬夜,围炉夜话。青春的激情氤氲在周遭里,原本清冷死寂的空气被搅弄得动荡不宁。虽然激情的所指各有不同,然而,这青春蓬勃的激情就是一支支利剑,刺破空气,刺破屋顶,刺破天际……势不可挡。

时代,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是一只滚滚向前的车轮,个体只是一只被车轮碾压的蚂蚁,可是,在1924年的这个冬夜,对于这一群年轻人而言,时代却是一地散碎的儿童积木,等待着他们去拼凑,去架构,重新创建出一个美好公平的世界。就如秦鸿瑞所说:“我们应该做点什么,我们一定要做点什么!”

山雨欲来。3.惨案

1925年5月15日,是个寻常的风和日丽的日子。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春的清寒已然消退,夏的酷热还未到来,阳光照在身上,情人抚摸般轻柔,风儿甚至有些媚,缠缠绵绵地往脸上扑,连最不文艺的人也能感受到诗意。

秦鸿瑞走在上班的路上,感受到快乐。是的。看这满目的姹紫嫣红,尤其是时髦的姑娘们,已经急不可耐地脱掉外套,露出艳丽的旗袍,蓬蓬纱的洋装,赤裸的小腿仅仅套一双水晶丝袜,踩在纤巧的高跟鞋里,美好的身段尽显无遗。每个年代的这个时节,总有这些年轻的姑娘们勇敢地贡献着青春,贡献着美。秦鸿瑞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快乐。是的,这快乐是属于男人的,属于青春的男人的,属于刚刚参加工作的春风得意的男人的。

秦鸿瑞简直迷恋上了自己的工作。每天清晨,远远地,刚看见上海邮局的楼尖,秦鸿瑞就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眼睛闪亮,仿佛浑身的血液被一瞬间点燃。邮局大门口傲然矗立着一尊绿色大邮筒,每次秦鸿瑞路过时都忍不住要摸一把。坚硬而冰冷的邮筒,微微凸起的油漆颗粒,通过指尖传递到全身,引起一阵轻微的颤栗。秦鸿瑞真心觉得,世上最好看的颜色就是绿色。绿,就像春天枝头的第一抹春色,绽放在阳光里,是那样苍翠、娇嫩,生机勃勃,充满希望。邮差的服装,也是绿色。邮差每天肩挑背驮,走街串巷,把一封封家书送抵每一户家庭、每一个人手中,老百姓把邮差亲切地称之为“绿衣使者”。

大半年的时间,秦鸿瑞、方执一这批新邮工前后到各个部门实习:卖邮票、分拣信件、收包裹、开汇票……每次见到排成长龙的队伍,秦鸿瑞都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就像酒鬼见到了佳酿,心痒难搔。在挂号台,看着用户把信口封好,贴足邮票,交到柜台上,自己接在手中,验过封面贴的邮票和上下角,无误后,贴上挂号条,登在专用登记簿上,再端端正正地盖上邮戳,把挂号收据交给用户,把信放入专设的箩筐。“好!下一位!”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绝无半分滞碍。秦鸿瑞最喜欢邮戳盖上信封时,那轻轻的一声“咔”,就像世间最美妙的音乐,那般清脆悦耳,令人心醉神驰。邮戳印上信封,圆圆的一个圈,坐标“上海”,然后,就像被插上翅膀,即将飞往世界各地、四面八方……这一套动作,秦鸿瑞反复练习了千百遍,比别人能节省数秒。这数秒的优势,让他在邮局举办的技能大赛上拔得头筹。且别小看这数秒钟,一个小时下来,就能让他多接待数位顾客。看看队伍中,那一张张焦急和渴盼的脸,都希望行进的队伍能快点儿,再快点儿!秦鸿瑞十分体谅这种急迫的心情。一般说来,工作一两个小时,就会有便意,这时可以在窗口摆上一张“暂停营业”的牌子,冲进洗手间解决内急。有的人还会借机去喝点水,抽根烟,舒展舒展筋骨,把自己弄舒服了,再回来继续干活儿。但是,秦鸿瑞万不愿如此浪费时间,耽误工作进度。他想出了一个妙招儿——工作之前和工作之间尽量不喝水,这样,他可以憋整整一个上午,一直面带微笑,直到接待完最后一位顾客,才会冲进洗手间畅快一番。

中午时分,很多青年邮工都不愿回家,秦鸿瑞也是。邮局就像一块磁力极强的吸铁石,把大家牢牢吸附在周遭,不舍离开。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打扑克、下象棋,打打闹闹,不亦乐乎。但是,秦鸿瑞很少参与到娱乐的队伍中来。打牌下棋,他总觉得有些浪费时光,宁可抱一本书,悄悄躲在一边。但是,若邮局临时有了什么工作任务,他会立即把书抛开,冲上前去解决问题。哪个工友家里有事或是工作上有什么困难,他也会适时出现,能帮则帮,能顶班就顶班……久而久之,秦鸿瑞成了“万事通”,邮局里有了什么难事,大家第一反应就是——“找找秦鸿瑞呀!”只要找到秦鸿瑞,立马万事大吉。

秦鸿瑞五岁开始用父亲的字当字帖练字,一笔字写得有板有眼,可圈可点,连方执一都望尘莫及。邮局一直有代写书信的老先生坐镇,在营业厅内摆一张小桌,一只小凳,为不通笔墨的老百姓代笔,属有偿服务。有时也兼顾相相面、算算八字,也算是一份营生。有一次,代笔先生家中有事,一缺数日,可急坏了前来求助的老百姓。秦鸿瑞见状自告奋勇,利用工余时间代为书写,不但字迹工整,笔墨顺通,还不收取任何费用。几天下来,秦鸿瑞为老百姓代写了不下十数封信件,直至代笔先生回归岗位。邮局内部的各种活动,秦鸿瑞亦包揽了大幅标语,而过年过节时,工友们家中都要换新对联,往年都是在外面花钱请人写,自从秦鸿瑞来了邮局后,一股脑儿都推给了他。一旦春节临近,秦鸿瑞往往要写上几十上百副对联,直疼得胳膊都抬不起来……

所以,秦鸿瑞忙,是真忙。为邮局忙,为工友忙,为顾客忙……当真是忙得脚不沾地,忙得要飞起来。可是,他喜欢!他喜欢像陀螺般不停地连轴转,喜欢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喜欢看到因为他的努力带给顾客和工友们的便捷与快乐,喜欢把每一件事尽自己最大努力做到最好。他爱邮局,爱这份工作,爱到心尖尖发颤。这种热爱,就像圣徒爱着他的神祇。不管多忙多累,都享受其中,甘之若饴。

最近,秦鸿瑞被轮换到栈房间做工。这是一个不错的岗位,轻巧且重要。每天的任务就是把收发的邮袋逐一登记,按地区将邮袋分别堆放,按规定的钟点分别交给转运趟班发出。这工作是三班倒,值夜班时需要从晚上十点上到凌晨六点。旁人看来这是一个缺点,可对于秦鸿瑞倒成了一个优点。早睡早起,作息规律,那是老年人关心的事。规则、规律,对于年轻人来说,正是用来挑战和打破的。夜班怕什么?正好名正言顺地熬夜!然后,他就为白天赢得了难得的闲暇时光。“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显然的,秦鸿瑞是入对了行。虽说邮局内依然存在着森严的等级,以及洋人与华工间收入地位的严重不平等,秦鸿瑞依然时常愤愤不平,时常与松井、钱啸邨等人各种斗法;但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每月二十八元,和以前食不果腹的日子相比,和周遭那些累死累活一个月挣不了几块铜板的苦工相比,已经相当不错了。体面的行头置办了几套,餐桌上时不常地能见荤腥,用上海话来说,也是“上海滩吃油着绸一少年”。

方念一对他的倾慕,秦鸿瑞也是心知肚明。虽然他不喜欢方念一这种娇生惯养,只知吃喝玩乐的大小姐,他这种人家可伺候不起,只是把她当妹妹;但是,有这么一个美貌骄傲的姑娘喜欢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坏事。况且松井等人已经怕了他,万不敢欺负到他秦鸿瑞的头上。所以,秦鸿瑞心情极好——有什么理由不好呢?秦鸿瑞麻利地登记着邮袋,嘴里还哼唱着小调。“那帮东洋赤佬,简直不是人!”只听得一声暴喝,方执一怒气冲天地走进栈房间,一边走一边破口大骂。秦鸿瑞抬起头来,目瞪口呆地望着方执一。方执一是典型的中国书生,谦谦君子,对待任何人都是温文尔雅,轻言细语,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工友们!工友们!我要告诉你们一个沉痛的消息。”方执一神情凝重,声音低沉,悲愤之情溢于言表。栈房间的所有工友包括秦鸿瑞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聚集到方执一身边,怔怔地望着他。方执一脸色青冷,咬牙切齿地说:“今天下午,日本纱厂发生罢工事件,工人们只为了争取自己的正当权益,劳资双方发生争斗,结果,万恶的日本人竟然用枪向手无寸铁的工人们开火!结果,当场打伤工友八九人,现在医院,生死未卜,工人领袖顾正红……中枪身亡……”方执一越说越哽咽,说到最后,泣不成声。

啊?什么?!小日本开枪打死了人?……所有工友均失声惊呼,秦鸿瑞的好心情瞬间从浪尖降到了谷底,莫名的悲愤升腾起来,撞击着他的心扉。秦鸿瑞一拳打在邮袋上,恨恨地说:“他妈的!小日本闯了这穷祸,我们绝不能善罢甘休!”

是的是的!绝不能饶了狗日的小日本!工友们纷纷响应。5月15日的这个夜晚,邮局的栈房间里涌动着一股子悲愤浩然之气。这个令人震惊的坏消息犹如一把利剑,无情地刺破了春夜那温情脉脉的伪善的面纱,把秦鸿瑞等人从自我催眠的迷梦中惊醒——夜,并不宁静!

一连数日,报纸上却静悄悄,未有任何关于惨案的消息报道,社会上也静悄悄,大家依然过着太平日子,关心着每天的生计、柴米油盐,浑不知自己眼皮子底下竟有日本人公然行凶。原来是东洋人闯了这穷祸之后,自知理亏,采取了高压手段,威胁报界不得刊登新闻,压迫政府取缔工人行动,更向公共租界工部局请调大队巡捕,四出弹压。一出血案似乎就这么被强压下去了,世界依然是那繁花似锦、花好月圆的景象。

但是,邮局就犹如这城市的血脉,遍布这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交付信息,本就是邮局的天职。上海的每一个胡同,每一寸土地都有邮差的足迹,每一天,都有关于惨案的消息,在邮局的各色人等中传递,引起巨大的回响。消息确认,顾正红确已中枪身亡。自外国工厂入驻上海,劳资纠纷不断,可日本帝国主义竟敢公然在中国人的土地上枪杀工人,实在匪夷所思。这些消息在邮局内部发酵升腾,却又找不到出口,邮局并没有成立工会组织。秦鸿瑞等人天天在栈房间商讨,却又没个头绪,真是憋屈得慌。听郑开先传来消息,说,24日将在潭子湾举行公祭顾正红大会,秦鸿瑞、方执一及几位工友立即响应,去!

潭子湾是沪西的一片大荒地,一座座荒冢掩埋着多少冤魂。公祭大会的台子就搭在一座坟堆上,会场四周挂满了挽联、挽幛、各工会的纪念匾额。中间白色帷幕前挂着顾正红烈士遗像。望着遗像上那张青春甚至略显稚气的脸,秦鸿瑞心里一阵痛惜。是的,二十岁,顾正红才刚刚二十岁,和自己同龄。二十岁,才刚刚从孩童长大成人,还没来得及对这世界好好打量,更没来得及体验和享受,便永远地含冤长眠。顾正红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当年从江苏乡下逃荒到了上海,好不容易在日本纱厂找到一份工,靠流汗流血挣口苦饭吃,不想却受尽日本领班的盘剥。顾正红带领工友们成立工会,向日本资本家讨回公道,逐步成为工人领袖。这次日本资本家不履行复工协议,无理开除工人,顾正红带领七八个工友去和日本资本家说理,不想竟中弹身亡!是的,顾正红是为了争取工友们的共同利益牺牲的!隐隐约约,秦鸿瑞听到说顾正红是共产党员。对于什么是共产党,什么是国民党,秦鸿瑞没有概念。但是他知道,顾正红是个了不起的英雄。

望着这个与自己同龄的年轻烈士的遗像,听到他的种种事迹,秦鸿瑞心里又是敬佩又是羞惭。敬佩他年纪轻轻便如此高尚,舍身成仁;羞惭的是,作为同龄人的自己,想的竟只是自己那点蝇营狗苟,哪怕是和松井等人斗争,也都只是为了一小撮人的利益。仿佛松井等人不找自己的麻烦,便天下太平。在这位同龄的英雄面前,秦鸿瑞感受到自己的卑俗和渺小。同时,也有一股豪气在胸腔里升腾,那就是:在这样的时局下,我该做些什么?!我能做些什么?!

秦鸿瑞、方执一等人回到邮局后,将顾正红的事迹广为传播,真个是群情涌动。每天大家都在栈房间里商量如何支援纱厂工人的斗争。“飞脚”郑开先从消息前沿带回讯息,5月30日,在各界人士的发动下,将在九亩地举行民众大会,向日本人公开提出抗议。栈房间的青年邮工们高举胳膊,誓死参加!

午后,秦鸿瑞、方执一、郑开先及邮局的一帮工友们浩浩荡荡,来到南京路。这是上海最热闹的地段,密集着大商店、大百货公司,顾客、行人摩肩接踵,万头攒动。四处有人演讲、发传单,四处有人聚集,四处有巡捕拿着枪驱散群众,却是赶不胜赶。秦鸿瑞一行本欲与另一拨工友会合,谁知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像潮水似的涌来涌去,根本无法把人群聚拢,一群人你喊我我喊你,一会儿工夫,原本的小团体竟已被人群冲散,秦鸿瑞定神一看,一同来的工友被冲得七零八落,自己已然成了个光杆司令。人群汹涌着,波浪般袭来,连站立都困难,秦鸿瑞转头一看,发现墙角边有一只邮筒,灵机一动,奋力拨开人群挤过去,手脚并用爬上邮筒,高高地站在邮筒上,这一下子,他成了大海中的一座灯塔。秦鸿瑞面对湍急的人流,憋足吃奶的劲,发出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声吼:“上海的各界工友们!大家听我说!”

这一声吼好似赤子的啼哭,撕破了人群的嘈杂,秦鸿瑞第一次感到那么多双眼睛看向了自己,大都是期许,夹杂一些疑虑,暗中还有几双充满敌意。

秦鸿瑞开始了他成年之后的第一次正式演讲:“上海是中国人的上海!然而自从洋人强迫开埠以来,偌大个上海租界,今日竟容不下中国人的一条活路!他们来我中华大地上占地称王,我们忍了让了;他们侵吞劫掠我们家业财产,我们也忍了让了;他们把中国人当作奴隶、当作牲口使唤,我们还忍了让了;今天,他们已经掏出了屠刀在中国的土地上残杀中国人,我们还要忍他、让他到何时?!”

秦鸿瑞声如洪钟,气势逼人,原本散乱无序的人群被这富有魔力的声音吸引,渐渐围拢过来,以秦鸿瑞为圆心,形成了一个大圆。“各位同胞们,我是邮局职工秦鸿瑞,在各位看来,是端着所谓银饭碗吃饭的。可是为什么邮政工人今天和大家一样,也都走上了街头呢?因为在今天的大上海,不管我们捧的是金饭碗、银饭碗还是泥饭碗,我们都只是自己故土家园里一个要饭的!我们吃不吃得饱饭,下一顿吃不吃得上饭,从来不是由我们决定的!“中国人是世界上最勤劳的民族,我相信,各位大多数也都是如此,但我们已如此任劳任怨地劳作,乃至付出了满腔热情去奉献给我们的工作,却还永远达不到资本家的要求,因为他们的贪婪,是永远填不平的深渊!“他们没日没夜地延长工作时间,却从未多付过我们一分工钱,直到你因劳累而倒下,失去了利用的价值,他们就像扔掉一台废旧的机器一样把你扔出去!我的父亲,就这样被扔掉了……中华民国的多少个父亲、多少个丈夫,就这样被他们扔掉了!“而今天,有人站出来了,要向资本家们讨个说法,要替千千万万被压迫的工人讨个公道,但迎接他的只有罪恶的枪口!我们工人沉默得太久了!顾正红替我们喊出了第一声雷震,资本家却要用枪声把我们堵回去,我们能答应吗?!”“不答应!”人群瞬间被点燃了,纷纷响应起来。秦鸿瑞一股热血往上涌,振臂高呼:援助内外棉纱厂工人!为顾正红烈士报仇!打倒帝国主义……几千人的合声把秦鸿瑞的呼喊变成了一场爆破,震天动地,直逼天际……突然,一个外国巡捕扑了过来,饿狼般举起枪托子,冲着秦鸿瑞的太阳穴上就是重重一敲,这一敲把秦鸿瑞敲得头晕目眩,一下子从邮筒上摔了下来。外国巡捕先是枪托和腿脚齐下,冰雹般砸在秦鸿瑞头上身上,继而狠狠掐住秦鸿瑞的脖子,秦鸿瑞渐渐感到窒息……“你他妈的狗巡捕!”只听得熟悉的一声暴喝,秦鸿瑞感到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松开了,终于可以大口喘气了。扭头一看,原来是郑开先和方执一及时赶到。郑开先果然是身手了得,对胖巡捕一顿拳脚交加,打得胖巡捕鼻青脸肿,周围群众齐声叫好。胖巡捕见势不妙,连滚带爬地跑了。

首战告捷!几人相视而笑,正在小小得意,突然,胖巡捕带着七八个外国巡捕冲过来,举着枪,对三人形成一个包围圈。在枪的威逼之下,郑开先的拳脚功夫也无法施展,三下五除二,三人就被戴上手铐,押往巡捕房。走在去往老闸巡捕房的路上,三人一路喊着口号,南京路两旁的群众热烈应和着,有的挥着拳头,有的挥着手帕,有的挥着帽子,不断有人喊道:“小伙子,好样的!不要怕,我们会来救你们……”秦鸿瑞点头冲大家微笑,不但不觉得害怕,心中反而生起一股子豪情,觉得自己是在为工友们做一件实实在在的事,仿佛自己与英雄顾正红更靠近了一些。再看方执一和郑开先,皆是昂首挺胸,面带微笑,想必心情与自己差不多。“哥哥、鸿瑞、飞脚!”人群中发出一声清脆激昂的喊声,循声望去,原来是方念一!这个只知吃喝玩乐、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居然也走上了街头!却见方念一兀自穿得花枝招展的,宛如即将去参加舞会。秦鸿瑞暗自摇头好笑。“念一,你怎么来了?穿成这个样子,你以为是参加舞会呢?”郑开先猛见方念一,又惊又喜。但开口仍不像是一句好话。“念一,你来干吗?这可不是好玩儿的地方,赶快回去!爷爷一个人在家呢!”方执一见妹妹现身,急了,厉声喝道。

方念一不以为意,小脸因激动而涨得红扑扑的,挥舞着手帕高喊:“你们是英雄!英雄!大家会去救你们的!放心……”

这小囡,还当是在演戏呢!秦鸿瑞暗自苦笑。

到了巡捕房,早已乌乌泱泱挤满了被捕的工友、学生、群众,大家高喊着:“放我们出去!还我们自由!”有人拍桌椅,有人撞墙壁,有人敲打门窗、栅栏……

到了下午三点多钟,巡捕房门外开始不断聚集前来营救的群众,挤得水泄不通,后来秦鸿瑞才知,被捕的人有三百多,而前来营救的群众竟多达一万多人。英国捕头见势不妙,召集了全班巡捕,排列在老闸巡捕房门口,距离群众不过三米远。前来营救的群众毫无惧色,依然高喊着口号,要求巡捕房放人。“不好!念一怎么又来了!”方执一突然紧张地念叨。秦鸿瑞伸长脖子一看,果然,方念一夹在人群中,竟然还挤在最前面,也混在人群中高喊着口号,站在她旁边的是邮局同事张良生。“念一,你快回家!回家!”方执一急得声音都变了,但声音完全淹没在巨大的声潮里,方念一兀自挥舞着手帕,高喊口号,脸色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兴奋,涨得通红……“准备,瞄准!”突然,英国巡捕一声厉喝,巡捕们齐刷刷把枪抬起来,枪口齐刷刷对着群众,人群一窒。“糟了!难道这帮外国赤佬真要开枪?!念一怎么办?”方执一急得脸色煞白。“不会!念一不会有事。”秦鸿瑞一边安慰,一边也暗自惴惴。“开枪?这帮狗日的敢!姥姥!这是中国人的土地!除非这帮狗日的疯了……”郑开先话音未了,只听得英国巡捕高喝一声:“开枪!”砰砰砰砰,枪声一阵乱响,就像过年时节放鞭炮,那般清脆热烈……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没人敢相信究竟发生了什么。少顷,郑开先颤声道:“这帮狗日的真疯了,真开枪……”“不准开枪!不准开枪!念一念一……”方执一拼命撞击着栅栏,手打出了血,绝望地呼喊着,他们的喊声被淹没在枪声、人群中枪的呼痛声里……

这一事件,在历史书里被称为“五卅惨案”。4.王云三

站在上海总工会的门口,秦鸿瑞住了脚,深呼吸以平静自己。一路走得急,兼之心情悲愤激动,此时竟似要喘不上气来。摸摸口袋,硬邦邦的一个大信封还在,心稍安稳。这可是全邮局职工的捐款,是邮政职工的一颗颗滚烫的爱国之心。

万幸,五卅惨案里,方念一没有受伤,千钧一发之际,是方执一的邮局同事张良生迅速把她扑倒,并用身体掩护了她,但他自己却献出了年轻的宝贵的生命……罹难的一共有十三名爱国群众,重伤几十人,南京路上,巡捕房前,真正是血流成河,若不是中国巡捕枪口朝天,还不知要死伤多少中国人!五卅惨案过后,上海结成了以工人阶级为主,联合各阶级、阶层的反帝统一战线,实行罢工、罢课、罢市。

为了支持罢工工人,保障他们的基本生活,在秦鸿瑞、方执一等人的召集下,邮局职工纷纷捐款用以支持罢工工人,筹得一笔不菲的款项。在推选代表上,邮工们却有了不同意见。按理说,方执一学识渊博,有礼有节,是整个邮局中的灵魂人物,应该让他代表邮工去送捐款。然而,正因为方执一太鹤立鸡群了,总显得有些清高、孤傲,高高在上,不接地气,和广大的普通邮工有着难以靠近的距离。而秦鸿瑞呢,学历一般,形象一般,却是豪爽大方、足智多谋,不但是业务尖子,还热心助人,工友们有点什么困难,他总是出钱出力,倾力相助,因而极有人缘儿。很多邮工觉得,秦鸿瑞更能代表邮工。两方意见相持不下,最后提议投票决定,最终结果,秦鸿瑞以一票之多险胜方执一。所以,便公推秦鸿瑞作为代表将捐款送到上海总工会。

领受了这一神圣而庄严的任务,秦鸿瑞敲开了上海总工会的大门。见到接待的工作人员,秦鸿瑞说明来意,并将捐款郑重取出,双手奉上。工作人员却说,等等,我们的工会委员长王云三要亲自接待你。

秦鸿瑞一惊!王云三?那可是上海大名鼎鼎的工人领袖啊!邮局的这帮工友都是把他当作神一般看待。他这样的大人物居然会接见自己这么一个无名小卒?秦鸿瑞一时间有些诚惶诚恐,感觉大脑一片空白,好像一句话也想不起来了。

门开了,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人走了过来,亲切地说:“你就是邮局的职工代表?你叫什么名字?”这就是传说中的工人领袖王云三了!秦鸿瑞见他中等身量,敦厚结实,五官谈不上俊也说不上丑,反正就像是身边触目所及的最普通的一个工友,甚至还不如邮局的高级职员穿着考究体面。一点也没有秦鸿瑞想象中类似邮务长希乐思那种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气势。

秦鸿瑞惊惧之心渐去,朗声答道:“是的,我叫秦鸿瑞。秦时明月汉时关的秦,鸿雁传书的鸿,瑞雪兆丰年的瑞。”“不错,小伙子蛮有学问,名字也取得好,鸿雁传书。你们邮政工作,就像那一只只大雁,把信息、情感传递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所以,你们的工作对于人民群众,非常重要啊!家书抵万金嘛。”王云三微笑着说。“是的,长官!”“不,不要叫我长官,我们共产党人不叫长官。”王云三轻轻摆摆手。

共产党人?这是秦鸿瑞第二次听到这个名称,联想到共产党员顾正红,心中对这个称谓产生了一丝亲近感。当然,这丝没有缘由的亲近感宛如流星,在心中轻轻划过,转瞬即逝,了无痕迹。

王云三询问上海邮局的职工动态,秦鸿瑞说:“现在邮局职工群情涌动,义愤填膺,可苦于没有统一的组织,大家是一盘散沙,有劲无处使,干着急……”王云三建议在邮局成立工会,在上海总工会的统一领导下,有计划有步骤地和帝国主义抗争。“小伙子,秦鸿瑞,工人阶级是城市的新生力量,也是最重要的力量。而邮局的职工又是工人中至为关键的一环。你们有文化,有知识,你们的网络遍布这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是这个城市的千里眼、顺风耳,所以,”王云三拍拍秦鸿瑞的肩,语气低沉而坚定,说,“你们邮政职工是上海工人的中坚力量,你回去之后,一定要团结好邮政里的进步职工,和我们上海的八十万工人一起,和帝国主义做坚定不懈的斗争!我代表上海总工会,将给予你们邮政职工最大的帮助和支持!”“明白!”秦鸿瑞挺身直立。王云三的手掌虽然移开了,可他掌心里传递出的那份温暖和信任犹在,这份信任犹如千钧重担,沉甸甸地压在秦鸿瑞肩上,让他感受到莫名的压力。懵懵懂懂之中,胸腔里却有一股子勇气和豪情陡生。秦鸿瑞对着王云三,郑重地点了点头。

秦鸿瑞正转身要走,王云三突然开口:“小伙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秦鸿瑞转回身来,两人四目相对,王云三才继续问道:“你在反抗什么?我们工人阶级是在为什么斗争?为什么而奉献牺牲?”“为了让洋人不敢欺负咱中国人,为了……为了给工人争取更好的待遇。”“然后呢?赶走了外国人,换中国人来剥削中国人?让资本家们给工人多发些工资和福利?这就是我们最终的目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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