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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7 17:4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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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澳)彼得·坦普,祖颖译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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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海岸

破碎海岸试读:

第一部分

这是一个不完美的世界,不要太执着,继续往前走就好。

第一章

凯辛在山岗上来回踱步,凛冽的海风侵袭着他。已经是深秋了,天气阴冷,曾叔祖当年亲手栽下的那些枫香树和枫树上,最后几片红叶正顽强地攀住孱弱的枝丫,它们就快缴械投降了。他爱这个季节。深秋的清晨寂静肃穆,比起春天,他更爱这样的秋天。

猎犬们现在已经精疲力竭了,但它们还在积极找寻着,鼻子紧贴着地面四下里嗅来嗅去,这样徒劳无功的搜索,越来越让它们感到无望。忽然,一条猎犬似乎闻到了点什么,一股突如其来的生机猛地灌进了它们腿中,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两条狗已经蹿进密林,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当他走近房屋的时候,如墨汁一般的黑色猎犬们,已经从树林里跑出来了,它们在他面前停了下来,抬起脑袋,好奇地四处张望,就好像是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似的。它们是天生的探险家。它们将目光转向他,盯了一会儿,似乎想要确定些什么,随即便齐刷刷地从斜坡上跑了下来。

最后那段蜿蜒的小路,他尽可能加快了脚步,就在他伸手推开大门的时候,猎犬也跟上了他。它们那漆黑的卷毛脑袋极力将他挤到旁边,非要自己先进去不可,强壮的后腿拼命向前发力。他刚取下门闩,它们便迫不及待地凑了过去,穿过被它们挤出来的那条细窄的门缝,依次钻了进去,沿着小径一路小跑到暗门那边。这次,两条狗争起了第一,谁都想先进去,它们争先恐后地直起身子,凑着鼻子去顶门柱,两条竖起的尾巴,像两把毛茸茸的弯刀。

门一打开,两只大卷毛狗直奔厨房,那里有它们喝水的碗,大概是渴坏了,一个个忙不迭地嘴巴连同鼻子一起扎了进去,整个厨房充斥着它们嘈杂的喝水声。凯辛给它们准备了食物:每条狗都有两片加农炮筒式的狗香肠,那是他在肯梅尔的一家熟食店买回来的,此外,它们还各有三包干狗粮。他特意把这些装着狗粮的碗放到了外面,分别间隔一米放置好,这成功引起了狗儿们的注意。

猎犬们出来了,他让它们坐在地上,因为肚子里满是刚刚喝下的水,它们坐下的动作很迟缓,隐约还透着几分不情愿,像是腿得了关节炎似的。获得进食许可后,它们毫无兴趣地看着这些食物,继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齐委屈地看向他,仿佛在向他抱怨: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看这么难吃的东西啊?

凯辛径直向房间走去,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你好!”“是乔吗?”

肯德尔·罗杰斯从警局打来电话。“有一位女士报警,”她说,“是贝克特附近的海格太太,她认为有人非法进入了她的棚屋。”“做什么了?”“哦,什么也没做。她的狗一直在叫,我会处理妥当的。”

凯辛摸了摸他的胡楂儿:“地址是哪里?”“我去吧。”“没必要,离我不远,告诉我详细地址。”

他快步走向餐桌,在便笺上记下了日期、时间、事件和地址:“告诉她,我十五至二十分钟到,把我的电话号码给她,在我到那儿之前,发生任何事情随时打给我。”

猎犬们喜欢他的这种紧迫感,它们兴奋地在他身边跑来跑去,待他收拾妥当走出家门时,他的两条狗也飞快地冲向了停在外面的车。一路上,猎犬们笔直地立起身子,尖细的鼻子从后窗探了出去,随时待命。凯辛把车停在离农舍大门一百米远的车道上,就在他向农舍走近的时候,一个脑袋突然从篱笆后面冒了出来。“警察?”她问。脏兮兮的灰发包裹着一张像用钝器从硬木上凿刻出来的脸,毫无血色。

凯辛点了点头。“怎么没穿制服?还有,警徽呢?”“便衣。”他说。他出示了那个看起来像一只狐狸的维多利亚州警徽,女人摘下了脏兮兮的眼镜,仔细看了看。“那些是警犬吗?”她说。

他沿着她的目光看向身后,两个毛茸茸的黑脑袋从同一扇车窗里伸了出来,“它们协助警察工作。”他说,“那个人在哪儿呢?”“跟我来。”她说,“狗在里面,疯了似的,小狼崽子!”“杰克·罗素犬。”凯辛说。“你怎么知道的?”她诧异地问。“随便猜的。”

他们在农舍周围转了转,一种莫名的恐惧从凯辛心底慢慢升起,他的胃有些发紧。“在那里面。”她说。

棚屋离农舍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他们穿过一个占地面积不小且草木茂盛的花园,又钻过疯长的马铃薯藤蔓下一个不起眼的篱笆缺口,朝大门的方向走去。远处是过膝的草地,隐约还能看见几块淹没其中的金属垃圾。“那里面是什么?”凯辛看着离马路几米远处一个同样锈迹斑斑的瓦楞铁棚,虚掩的铁皮门引起了他的兴趣。他隐约感到自己的锁骨上微微渗出汗来,有点后悔没让肯德尔来处理这个案子。

海格太太摸了摸下巴,她的指甲又长又黑,苍老干枯的手看起来像一柄破损的发梳。“都是些杂物,”她说道,“一堆破铜烂铁,还有辆旧货车,我已经很多年没清理过那里的垃圾了,不要进去。”“放狗去看看。”他说。

她立刻摇了摇头,忽然警觉起来,“里面的浑蛋会弄伤它的。”她说。“不会。”他说,“那只狗叫什么名字?”“叫蒙特,大家都叫它蒙特,是为了纪念阿拉曼战役中的蒙特勋爵,你太年轻了,不会知道这些的。”“的确。”他说,“放蒙特来吧。”“怎么不用你的警犬?留着那些死狗干吗?”“它们关键时刻才派上用场。”凯辛说,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我去门口盯着,然后你让蒙特勋爵过去。”

他感觉自己口干舌燥,头皮也没来由地痒起来,在雷·萨里斯那件事情发生之前,自己从来不会这样。他穿过草地,悄悄走到门的左边,他很早就学会了要与潜在的危险分子保持距离,自然不会进入黑暗的棚屋里与他们直接交锋。

海格太太在那片马铃薯地的篱笆旁边站着,凯辛向她竖起大拇指,示意放狗,同时也感到自己的心跳正在逐渐加速。

那只小狗狂吠着穿过草地,小小的身体紧绷着,停在了棚屋门口,把头探进门里大声咆哮。

凯辛左手用力,猛地撞在棚屋的瓦楞铁皮墙上,砰的一声。“警察!”他对着里面大喊道,很高兴自己终于开始行动了,“出来!快点!”

没等多久。

小狗突然后退了两步,歇斯底里地朝着空中叫得更大声了。

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似乎很是犹疑,手里拿着一个帆布旅行包,从里面走了出来,根本没有理会那条狗。“我在赶路。”他说,“只是在这里睡了一觉。”那人五十多岁的样子,一头灰白的短发,肩膀很宽,新冒出来的胡楂儿表明,他至少一天没有剃须了。“把狗看好,海格太太。”凯辛的视线越过那人,看向后面的海格太太说道。

女人大声唤着那只狗,小狗极不情愿,但也顺从地退了回去。“你这是非法入侵他人住宅。”凯辛的声音比先前平静了许多,他没有从这个男人身上感受到丝毫威胁。“好吧,话是没错,可我只是睡了一觉。”“把手上的旅行包放下,”凯辛命令道,“脱下你的外套。”“你是谁?”“我是警察。”说着,他亮出了那个狐狸警徽。

男人脱下脏兮兮的外套,叠起来放在脚边的挎包上。他穿着一双系带的靴子,看上去从没被打理过,鞋尖处能看到明显的凹痕。“你是怎么到这里的?”凯辛问道。“一路搭顺风车过来的。”“从哪里来的?”“新南。”“新南威尔士州?”“是的。”“远道而来啊。”“是的。”“你要去哪儿?”“就是一直走,去哪儿是我自己的事。”“你当然可以自由出行!有证件吗?驾驶证、医疗卡这些。”“没有。”“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没有。”“不要把事情弄复杂。”凯辛说道,“我还没吃早饭呢。没证件的话,我就要带你去做指纹识别了,指控你非法入侵,把你送进监狱。那样的话,你可能就得在里面住上一阵才能重见天日了。”

那人弯下腰,从自己的外套里翻出一个钱包,拿出一张叠起来的纸,递给凯辛。“把它放回口袋里,外套扔过来。”

衣服落在了凯辛身前一米远的地方。“你退后几步。”凯辛说,他上前拿起外套,检查了一遍,除了那张纸以外,什么也没有,由于经常被折叠,那张纸磨损得厉害,凯辛打开了它。戴夫·雷布,曾在布瑞迪码头工作过三年,他工作很努力,并且从不惹麻烦。他对发动机和绝大多数机械设备都很在行,还懂得如何维护,我会很高兴再次雇用他。

署名是经理科林·布兰迪,日期是1996年8月11日,下面还有一个电话号码。“这地方在哪儿?”凯辛问道。“在昆士兰,靠近文顿。”“就这个?你就拿它当证件?你难道是三岁小孩吗?”“我只有这个。”

凯辛掏出笔记本,在上面记下了名字和电话号码,把那张纸放回了外套兜里。“你吓到那位女士了。”他说,“那可不太好!”“我来的时候,这儿看起来不像有人住,”那个男人说,“狗也没叫。”“你是不是在躲警察,戴夫?”“没有,我一直很本分。”“他可能是个谋杀犯。”海格太太在他身后插嘴道,“杀人犯!危险的杀人犯!”“我才是警察,海格太太。”凯辛说,“我来处理这件事。戴夫,我会开车送你到大路上,你敢再回这里,会惹上大麻烦的,听懂了吗?”“好的。”

凯辛上前几步,把外套还给了他:“我们走吧!”“把他抓起来!”海格太太在身后叫喊。

路上,戴夫·雷布伸手去逗车上的狗,看起来他对它们很了解。到了三岔路口处,凯辛停下了车。“你走哪条路?”他说。

戴夫沉默了片刻,回答道:“克罗马迪。”“那我把你捎到蒙罗港。”凯辛说,接着他拐向了左侧的那条路。到了进城的岔道时,他停了下来,两人一起走下车,凯辛打开后备厢,把挎包递给了戴夫。“好自为之吧。”凯辛说,“需不需要点零钱?”“不用了,”雷布说,“你已经对我很好了,很少有人把我当人看的。”

车掉头的时候,凯辛望着雷布远去的背影,长条旅行包横在他的背上,从身体两侧各凸出短短的一截。清晨的薄雾中,他看上去像个行走的十字架。

第二章

“没什么事吧?”肯德尔·罗杰斯问道。“只是虚惊一场。”凯辛说,“你又义务加班?”“我今天醒得早,再说这儿也比家里暖和。”她一边说,一边摆弄着前台的东西。

凯辛打开通向办公区的隔离门,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写起了案件记录。“我在考虑要不要申请换个岗位。”她说。“我这里可以变得整洁起来,”凯辛说,“我可以改进。”“我不需要人保护。”她说,“我又不是新手。”

凯辛抬头看向她,他早就料到肯德尔会这样说:“我并没有给你任何保护,我谁也保护不了,你跟我搭档,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

一阵沉默。“是的,好吧。”肯德尔说,“有些问题必须解决,比如流连酒吧这个事情,你每天晚上十点钟才回家。”“凯恩酒吧那些混混不敢把我怎么样。我不至于需要你来救我,然后再因为这事被局里调查。”“他们怎么就不敢动你了?”“因为我的表兄弟们会杀了他们,然后还会侮辱他们的尸体。这个回答你满意吗,阁下?”凯辛继续写他的案件记录,但他能感觉到肯德尔在盯着他,“怎么了?”他说,“有什么不对吗?”“没什么!”肯德尔没好气地说。“我要去辛蒂家买早餐,给你带份火腿煎蛋?”凯辛主动示好。“我怎么能让你去见那个彪悍的老女人?况且还是周五一大早,还是我去吧。”肯德尔笑着说,气氛缓和了下来。

她快出门的时候,凯辛说:“小肯,这回给我多加点芥末。你敢不敢问她要啊?”

他走到窗边,望着肯德尔的背影。她曾是一名体操运动员,十六岁那年就代表州里获得了自己的第一块金牌。但那些,从她现在走路的姿态根本看不出来。有一次下班之后,她跟一位摄影师朋友去酒吧,被一个她几个月前逮捕过的小混混盯上了。那人是个汽车修理厂的学徒,热衷周末狂欢和踢踏舞。他们被跟踪了,后来那个摄影师被打惨了,伤得很重,还被锁在他的汽车后备厢里,差点丢了性命。

肯德尔被带到了别的地方,那群猪狗不如的家伙像对待充气娃娃那样蹂躏了她。天亮之后,一个路过的男人和他的狗发现了她。被找到的时候,她的盆骨和手臂都骨折了,肋骨断了六根,还戳进了肺部,脾脏和胰腺也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损伤,鼻梁粉碎性骨折,一边的颧骨被撞断了,牙齿掉了五颗,肩膀也脱臼了,身上到处是大片瘀青。

凯辛回到办公桌前继续他的案件记录,没有身份证明可以勉强通关,但是雷布曾经被雇用过,那他应该会有一些税务记录。他拨了那个布瑞迪码头的号码,等了好一阵才有人接听。“哪位?”“这里是维多利亚警局,我是蒙罗港片区的凯辛警探,想要向您了解一个曾经在布瑞迪码头工作过的人。”“叫什么名字?”“戴夫·雷布。”“什么时候的?”“1994年到1996年间。”“哦,伙计,这里已经没有那个时期的人了。这地方被卖掉了,之前的人也都被遣散了。”“那科林·布兰迪呢?”“布兰迪啊,我以前认识他,跟希腊人打仗的时候,那家伙挨过一枪,后来去了昆士兰。不过,他已经死了。”“麻烦你了,谢谢!”

凯辛觉得自己犯了错误,他应该把那个雷布带回警局做指纹鉴定的,那时他完全有理由这么做,可他却被自己的同情心支配了。“他可能是个谋杀犯!”海格太太说,“杀人犯!”

他当即往克罗马迪打了个电话,找到他认识的一位刑侦人员。“你觉得那人有问题,是吗?”蒂尤斯说,“我会通知这边密切关注。”

凯辛坐着发呆,双手放在桌上,回想自己警告雷布,要把他带回来录指纹,拘留他一段时间。“喏,你的三明治。”肯德尔说,“多加了芥末,她给你加了一蛋糕铲。”

一次日常的轮班就这么过去了,快下班的时候,有消息传来:第一遍电子扫描的结果显示,在州里所有地区的官方数据库里都没找到叫戴夫·雷布的人。那说明不了什么。凯辛知道以前的一些案例,系统里连很多惯犯都查不到。他下班后,开车上了高速公路,决定去一趟克罗马迪。

雷布已经走了二十三公里了,凯辛把车稳稳地停在了他的前面,打开门走下车。

雷布悠闲地走过来,停在凯辛面前,肩膀微微倾斜,像一个找不到着力点的十字架。“戴夫,我还是要带你回警局做指纹鉴定。”凯辛说。“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没做过任何坏事。”“我不能听信你的一面之词,戴夫,我不能听信任何人。我要以擅闯民宅的罪名起诉你。”凯辛冷静地说道。

雷布什么也没有说。“这样我们就有充分的理由给你做指纹鉴定了。”“不要把我关起来。”雷布轻声说道,语气透着绝望,“我不能去坐牢。”

凯辛听得出男人声音里的恐惧。他知道以前自己是不会在意这些的,犹豫片刻后,他继续说道:“听着,你有兴趣工作吗?饲养奶牛之类的,以前做过吗?”

雷布点了点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想工作吗?”“好啊,有合适的我就干。”“料理花园、保洁,这类活以前做过吗?”“嗯,做过一点,是的。”“很好,我这儿就有这样的工作,我邻居有一个奶牛场,我目前正在清理一个老宅子,可能还会重建,考虑一下,给警察打工怎么样?”“我给各种人都打过工。”“谢谢。今晚你可以睡在我家,我有一个带床位和淋浴的小棚屋,你看看明天能不能开始工作。”

他们上了车,雷布的旅行包放在了后备厢。“这是你们这儿的招工方式吗?”他似乎比先前放松了些许,半开玩笑地说,“动用警察招募。”“警察什么活都干。”“我还录指纹吗?”“我相信你说的:你是清白的。这听起来是不是特别蠢?”他尴尬地自嘲道。

雷布望向窗外,“你替纳税人省钱了。”他淡淡说道。

第三章

凯辛在黑暗中醒来,脑海中回荡着沙恩·迪亚布的声音,那是他临死前发出的声音。他听着沙恩不堪剧痛的呻吟声,查看了他的脊柱、髋骨和大腿——这些伤处的疼痛在折磨着他。

凯辛从厚重而温暖的被窝中抽身出来,双脚踏进冰冷的皮靴,离开卧室,沿着走廊穿过气氛阴郁的宴会厅,路过客厅,从前门走出来。外面并不比室内冷,清晨的薄雾已经被海面吹来的强风驱散了。

站在露台上,他朝杂草丛里撒了泡尿,那些野草看上去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凯辛又回到屋里,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不慌不忙地洗脸、漱口,穿上工装、袜子和靴子。

家里的两条狗听得出他的动静,早已守候在侧门外,喉咙发出迫不及待的呜呜声,他开门放它们进来,这些大家伙在他身边绕来绕去,亲热地嗅着他的味道,摇头摆尾地献殷勤。

清晨的口渴感越发明显,他向冰箱走去,一排排冰镇啤酒瓶随即映入眼帘,也许此时喝上一瓶啤酒也没什么不可以。他拿出了那瓶容量为两升的果汁,上面写着:八种水果配方。傻瓜才会相信这个!

他双手捧着塑料瓶子,酣畅淋漓地喝了一大口,至少有一整杯。他从门后钩子上取下了那件老旧的防水夹克,顺手抄起了枪,打开通往露台的门时,猎犬们争先恐后地挤出去,迅速跳下台阶,向后门的方向蹿去。他沿着小径向前走,不自觉地紧了紧身上的外套,两条狗在前方不远处等着他,它们亲热地凑在一起蹭来蹭去。后门一打开,它们就沿着小路并排跑了出去,冲向更开阔的地带,穿过大片的草丛奔向树林,兴奋地蹦着高,耳朵在半空中扑腾着。

凯辛一边走,一边退出枪里的弹夹,从身侧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枚0.22口径的子弹和一个0.410口径的霰弹,装进弹夹里。他有好几次机会可以用这支枪打只野兔,透过其V字形的目镜瞄准那只暗褐色的美丽生物,还有它那忽闪忽闪的耳朵。他甚至都没想过要开枪,因为他喜欢野兔,喜欢它们的聪慧,爱它们烂漫地嬉戏打闹。不过,他的确曾经射击过一只快速奔跑的兔子,那仅仅是在露天赛场的一次训练,一个挑战。他总是打不中——他反应太慢了,他的0.410口径霰弹枪的导锥不长,射程也近,子弹飞不了多远就失去杀伤力了。

凯辛端着枪,架在胳膊上,边走边瞄着那些树,对准森林深处光线昏暗的地方,等着猎犬去把鸟儿惊飞。

猎犬们奋力一跃,冲进了树林,惊起一大片林鸟,伴随着黑色霰弹碎片的尖啸声一起冲向天空。

他穿过小山,沿着山坡向下走,猎犬们打头阵,它们的皮毛乌黑发亮,脑袋低垂,四条腿飞快跑动着,在林间穿梭,搅乱了地上散落的枯叶。来到平坦地带,从空地的边缘,一只野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了出来。他看着这三只动物前后穿过空地,黑色的猎犬和野兔,野兔的步调很协调,一旦感到猎犬靠近,它就立刻灵活地转弯。野兔好像牵着一根无形的绳子,拉着这两只狗,转眼便一起消失在小溪上游的树林里了。

凯辛穿过草地,那片草地看上去平平展展的,但踏上长长的干草时,可以感觉到脚下的起伏,这是垦荒犁地时留下的一条条宽幅的沟壑。这片空地曾被耕种过,却没有在任何人的记忆中留下一丝痕迹,他不知道自己的祖先汤米·凯辛是否在那里种过庄稼。

要穿过这片混着杨树和柳树的森林到达那条小溪,着实需要打一场硬仗,成千上万只蚂蟥已经在这里放肆生长了至少三十年。好不容易到达了小溪,水塘间涓流款款,猎犬也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他们直接走了进去,来到这座森林的最深处。水分补充完毕后,他们开始在丛林深处寻找出路,然后喝水,再继续前进,小溪在猎犬细瘦而健壮的腿下形成微小的旋涡。它们伸出舌头喝水,然后抬起下巴,甩了甩沾在胡须上的水珠。卷毛狗喜欢小水洼,它们很爱戏水,但不喜欢深水沟,也不太喜欢大海。

穿过小溪,他们开始绕着这座山向西行进,来到坡面平缓的山阴,在细密的草丛中,凯辛发现两只野兔的耳朵。他指着兔子,对狗儿们吹起了口哨,发出抓捕指令。两只野兔似乎察觉到了危险,从他胳膊的方向飞快地跑远了,它们默契地彼此配合着,一起前进继而又一起停下,并排跑出了约十五米,两只狗紧随其后,像一个井然有序的动物组合。接着,左边的兔子向一侧转弯,在山阴处下了坡,其中一条狗跟着转弯追了过去。另一条狗本想兵分两路,但无法忍受独自行动,也跟着向左转身,随着它的搭档一起追那只兔子去了,一同消失在茂密的草丛中。

没过多久,它们就回来了,经过长途疾行,它们那粉红色的舌头疲倦地瘫挂在嘴边,但转眼又向前跑开了。

继续向前走着,凯辛突然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跑在前面的猎犬很快也觉察到那个人,它们四处张望,向左边转去,找寻那人的身影。他继续向前走着,随即便听见猎犬们发出了高亢的叫声。

那个男人已经从树丛中走了出来,猎犬们正围着他,兴奋地上蹿下跳。凯辛一点也不担心,他看到那个人向两条狗伸出了双手,而它们正开心地舔着他的手。它们非常高兴能够见到它们的朋友。他改变前进的方向,朝登·米兰走去。他已经将近八十岁,但看上去好像只有五十岁的样子,估计他一辈子都会顶着那头乌黑浓密的头发。

他们握了手。只要他们有段时间不见面,再见时都会很亲热地握手。“还是一场像样的雨都没下过。”凯辛先开了口。“该死的异常天气。”米兰说,“我已经开始相信温室效应那一套了。”他的手抚摩着两条狗的脑袋,“好家伙!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喜欢这种烈性的卷毛狗。你在克里根的房子那边看到那些女人了吗?”“没有。”

他们两家都与克里根家比邻而居。克里根夫人在丈夫去世后就去了昆士兰,自那以后,那所红砖筑的小房子就一直没人住。风吹日晒,加之年久失修,木制结构上的油漆已经剥脱,窗户上的泥子也已经风干脱落,玻璃全都掉了下来。门廊的木柱也倾斜倒塌了,院子里长满杂草。他记得九十年代初的一个夏天,他还来这里度过一个周末,那是个炎热的夏天,当时他还跟薇姬在一起。克里根家的老房子已经有一大片房顶消失不见了,不知道被风吹到了什么地方。他让登·米兰联系了克里根夫人,后来屋顶被凑合着修上了。屋顶直接决定了一所空房子是否会变成废墟。“有几个小年轻领人来看房。”登说,他没有抬头,“那人是个胖子,留着一头短发,特别短那种,老式的发型。昨天他们又来了,这回是三个女孩,她们在附近转了转,沿着旧栅栏走了一圈。瞧瞧,老弟!该死的女同性恋,跑我们这儿游行来了!”“你看见女同性恋了?你们那个时代有吗?”

米兰吐了口唾沫:“现在还是我的时代,老弟!你知道吗,很多老师都是同性恋,以前她们把那些机灵的女孩带出学校赚钱,嫖客都是些连漫画书都读不懂的白痴。跟你说,我要是个女孩,与其跟那些家伙在一起,我宁可当同性恋。不说别的了,我问你,看过自己的地契吗?”

凯辛摇了摇头。“小溪不是边界。”“不是吗?”“你的地界在另一侧,离那条小溪二三十码的地方。”米兰抬起一只手,拇指的指关节轻轻擦过自己的下唇,“赶紧接管那条该死的小溪,老弟!否则你就要失去它了!用栅栏把它围起来,不然,你就得把它拱手让人!”“好吧,老兄!”凯辛说,“真要有人买下那块地的话,那人肯定是疯了。那房子需要大修,地皮又都在坡上。”

米兰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你又不是没见过人们愿意出多少钱买乡下的地产。那些城里人时时刻刻都想到乡下来住。开着车在咱们的路上横冲直撞,还抱怨这儿的牛粪和农药。”“没时间了解房地产行业,”凯辛说,“维持治安已经够我忙的了。你还想雇人去科夫兰斯放牛吗?”“是啊,我膝盖上的伤越来越严重了。”“我给你找个人吧。”“还有一些别的工作,差不多需要干三天,就那么多活。不过,我这儿可没地方住。”“我会把他带过来。”

两条狗在黑莓地里搜寻着什么,登一脸喜爱地看着它们,说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再把这两条可爱的狗放在我这儿照看啊?”“不想麻烦你。”凯辛说,“它们可不好对付。”“我能照顾得了它们,把它们送过来吧!看它们有点瘦,我请它们吃顿野兔大餐。”

他们互相告别,凯辛走出大约五十米远,听见登在身后大喊:“守好你的地!听见没?”

第四章

早上八点十分,电话铃响了,是从克罗马迪那边转接过来的。凯辛已经快开到蒙罗港的十字路口了。正当他沿着海岸公路行驶时,一辆救护车朝他开了过来。凯辛放慢速度让救护车先通过前面的弯道,自己则跟着救护车上了山,绕过弯道,穿过庄园的几道大门,将车停在了前院。

碎石路上站着一个女人,距离那栋大房子很远,口中叼着一支香烟。看见救护车过来,她赶紧丢掉烟,领着医护人员拾级而上,走进了房间。凯辛也紧随其后,穿过门厅,走进了一个高穹顶的大房间,空气中隐约闻得到一股淡淡的酸味。

老人双手搭在腹部,躺在那个巨大的壁炉前,头靠在石炉上,他只穿了一件睡裤,瘦削赤裸的背上沾满了已经风干的血迹,几道水平的深色划痕清晰可见。石炉边上有一摊血渍,浸湿了旁边的地毯,光线从一扇没装窗帘的高窗投射进来,那摊血迹看上去是黑色的。

两名医护人员走向他,跪在地上做身体检查,女人把自己戴着手套的双手放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托起他的脑袋。“严重的开放性颅脑损伤,可能有脑出血。”她对着脖子上挂着的麦克风和身边的同事说道。

她检查了老人的呼吸,查看他的一只眼睛,举起他的前臂。“疑似脑出血。”她说,“准备四瓶生理盐水,呼吸道通气受阻,气管插管指征,准备一百毫升利多卡因。”

她的搭档开始为老人设置吸氧管路,凯辛的视线被挡住了,没有看到他的其他操作。

过了一会儿,那位女医师说:“三度昏迷。叫直升机,戴维。”

男医生赶忙拿出手机拨打电话。“门一直是开着的。”始终站在台阶处等待的女人说道,凯辛这才发现她在自己身后,“我只向前迈出了一步,然后就退了回来。我以为他已经死了,当时本能地想要跑开,上车离开这儿。可后来我转念一想,该死,他可能还活着,于是我又赶紧跑回来,发现他还有呼吸。”

凯辛环顾了一下这所房子,左边角落里的一扇门前,抛光的地板上一小块地毯皱了起来。“那边通向哪里?”他指着那扇门问道。“通向南楼的过道。”

房间的西墙上覆盖着一幅巨大的油画,这是一幅俯视视角的暗色调风景画,它的底部被划破了,一块画布垂了下来。“他应该是很早就上床睡觉了,斯塔基的儿子送过来的那些柴火,一半都没烧完呢。”她说。“你还看出些什么?”“放在桌上的手表不见了,通常他会把它跟威士忌酒杯搁在一起,放在皮椅旁边的那张桌子上,他每晚睡前都会喝一点威士忌。”“他把手表脱下来了?”“是的,每天晚上都会放在那张桌子上。”“我们到别的地方谈吧,”凯辛建议道,“这边人多事杂。”

他跟着她穿过一个装饰着大理石地板的大厅,通过一条环绕在庭院四周的石砌过道,来到了一个堪比酒店大堂的餐厅。“到这里之后,你都做了些什么?”他说。“我就是把包放下,然后检查一下各个房间,每天都是这样。”“我需要检查一下你的包,你叫……”“卡萝尔·格里格。”她看上去四十多岁,气质优雅,有一头漂亮的金发,嘴角有些皱纹。这一带有很多姓格里格的人。

她从房间另一端的桌子里拿出一个黄色的大布袋,拉开拉链递给凯辛:“你要来翻一翻吗?”“不用了。”

她把包里的东西倒在桌面上:一个钱包、两套钥匙、一个眼镜盒、化妆品、纸巾,还有其他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谢谢。”凯辛说,“你动过那里的东西吗?”“没有,我刚放下包就去客厅取威士忌酒杯了,后来我还打了个电话,在外面打的。”

他们从餐厅走出来,凯辛的电话响了。“我是霍普古德。那边什么情况?”他是克罗马迪刑侦组的负责人。“查尔斯·布戈尼被袭击了。”他说,“伤得很严重,医生正在全力抢救。”“我几分钟后就到,任何人都不许碰犯罪现场,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许离开,听到了吗?”“老天!”凯辛说,“我正打算把这些人都打发回家,好把没受破坏的案发现场留给法证。”“别自作聪明。”霍普古德说,“我没跟你开玩笑!”

卡萝尔·格里格坐在通往前门的四层宽阶石阶中的第二层,凯辛拿着纸夹笔记板,走到她旁边坐了下来。远处,砂岩围墙和黄杨树篱之外,一排高大的铅笔松在风中摇曳,像一排体态丰盈的肚皮舞者整齐划一地随风起舞。他驱车经过这所房子不下几百次,每次都只是远远看看它那高大华丽的烟囱,矗立在红色的波形瓦屋顶上。门柱的铜牌上写着“海茨庄园”,但当地人都称它作布戈尼宅。“我是乔·凯辛。”他说,“你跟巴瑞·格里格是亲戚吧?”“他是我的表亲。”

凯辛还记得读小学时自己跟巴瑞·格里格打过架,那时他大概九岁,也可能是十岁。那次是巴瑞打赢了,不过后来这家伙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凯辛骑在他的肩上,把他的脸按到了操场的泥地里。“他近况如何?”“死了。”她平静地说,“他开卡车经过贝纳拉附近的一座立交桥时,失控从桥上开下去了。”“我很抱歉,没听说过这件事。”“那个浑蛋死有余辜,他吸毒成性。可怜被他砸中的那辆车里几个无辜的受害者,都被压扁了,死状惨不忍睹。”

她从包里翻出自己的香烟,递了一支过来。凯辛很想接受,但他拒绝了。“你在这里工作很久了?”“二十六年了,难以置信,刚来的时候我才十七岁。”“那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一点头绪也没有,没有。”“谁有可能袭击他?”“我已经说了,我不知道,布戈尼先生没有任何仇家。”“布戈尼先生今年多大了?”“七十多岁,可能有七十五岁了。”“在这儿住的都有谁?我是说除了他以外?”“没有了,他的继女前天来过这里,她已经很久没来看过他了,算算也有好几年了。”“她叫什么名字?”“艾瑞卡。”“你知道怎么才能联系上她吗?”“不知道,你问一下蒙罗港的艾迪森夫人吧,她是个律师,替布戈尼先生打理财务。”“还有别人在这儿工作吗?”“布鲁斯·斯塔基。”

凯辛熟悉这个名字:“那个橄榄球运动员吗?”“是他。院子里的活都是他干。”她抬手示意了一下耙过的碎石路面,还有精修过的树篱。“不过,现在是他儿子,泰伊,在做这些事。泰伊这孩子脑子有点简单,从来不说话。布鲁斯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那儿抽烟,他们每周一、三、五过来,还有需要他开车送布戈尼先生出去的时候。苏·丹斯负责给布戈尼先生准备午餐和晚餐,每天中午十二点左右到这边,做好午餐和晚餐,留给他热着吃。托尼·克罗斯比,可能也在拿固定薪水,管道的问题从来没断过。”

这时,那名男医生走了出来。“一会儿会有一架直升机飞过来。”他说,“这里哪儿最适合直升机着陆?”“马厩后面的围场足够大。”卡萝尔说,“就在这栋房子的后面。”“他情况怎么样?”凯辛关切地问。

男医生无奈地耸了耸肩:“恐怕凶多吉少。”说着,他又转身回房间去了。“布戈尼先生的那块手表,”凯辛问道,“你知道是什么样的吗?”“百年灵的。”卡萝尔说,“一块智能手表,配了一条鳄鱼皮制的表带。”“那个牌子怎么拼?”

“B-R-E-I-T-L-I-N-G.”

凯辛走向巡逻警车,又给霍普古德打了个电话:“他们要把他送到墨尔本去,你应该会有兴趣跟一个叫布鲁斯·斯塔基的人,还有他的小搭档谈一谈。”“谈什么?”“他们都在这里打工。”“所以呢?”“我就是觉得这条信息应该提醒你注意一下。另外,布戈尼先生的手表可能被偷了。”他把卡萝尔跟他说的话向霍普古德转述了一遍。“好的,我几分钟后就到,三辆警车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法医那边十点半左右才能找到直升机赶过来。”“那个继女也有必要接受调查。”凯辛说,“她前天来过这里,去蒙罗港那儿找一个叫塞西莉·艾迪森的女人,她那儿可能会有地址,在伍德沃德,艾迪森和卡梅隆事务所。”“我知道谁是塞西莉·艾迪森。”“那就好。”

凯辛走回到卡萝尔身边。“马上会有大批警察过来。”他说,“这将是个漫长的早晨。”“他们只付我四小时的工资。”“应该够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挺好的,是个很棒的老板。我把这份工作做得很好,知道他希望做成什么样。圣诞节还会发奖金。薪水月付。”“没有什么问题吗?”

卡萝尔郑重地凝视着他,暗淡的脸上黄色的小雀斑清晰可见。“我把这里打理得像医院一样整洁。”她说,“没有任何问题。”“所以你没有一点杀害他的动机,是吗?”

卡萝尔干笑了一声,准确来说那算不上是笑:“我?你的意思是,我想毁了自己的工作吗?我的人生起步晚,还有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要照顾,伙计!况且,这附近也没有别的工作机会了。”

他们无声地坐在台阶上,寂静笼罩着两个人。一个初冬的清晨,周遭出奇地安静,只有啁啾的鸟鸣,公路上来往的汽车声,还有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粗重的拖拉机声。“天哪!”卡萝尔说,“我怎么忘了,才想起来,我应该给咱俩去弄杯咖啡。”

凯辛的确想要来杯咖啡。“还是不要了。”他说,“为了保护现场,这里的所有东西都不能动,否则,我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不过,我还是抽一根你的烟吧。”

脆弱,吸烟。生活是脆弱的,偶尔的强大只是例外。他们吐出的烟在空中交织着,染上了金色的晨曦。

一个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寂静,起初只是一个极细小的声音,这些蠢货,凯辛心想,他们居然是鸣着警笛大张旗鼓过来的。“克罗马迪警方会做一个完整的笔录,卡萝尔。”他说,“他们会负责这个案件,不过,要是你有任何想说的,就打电话给我,好吗?”“好的。”

他们依旧并肩坐着。“如果他能活下来,”凯辛说,“那是因为你准时来上班了。”

卡萝尔沉默了一会儿:“你觉得我还能继续领薪水吗?”“在事情解决之前,当然可以。”

从山下传来的警笛声由远及近飘进他们的耳朵里,警车绕上了山道,鸣笛声也越来越大。三辆警车鱼贯而入,一路冲到了前院,急刹车激起一阵沙石飞扬。

第一辆车的后门打开了,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很高大,深色的头发集中梳向后方,看上去有些派头。高级警探,里克·霍普古德,凯辛见过他两次,都只是礼节性地打个招呼。凯辛站起身,霍普古德走了过来。

与此同时,急救直升机也到了,轰隆隆的声响自东向西传了过来,瞬间淹没了地面上的忙碌和嘈杂。“你下班了。”霍普古德傲慢地说道,“可以回蒙罗港了。”

一阵怒火从他的眼底升起,凯辛想要揍霍普古德一拳。他什么也没有说,目光转向直升机着陆的方向。他绕过这所大房子,走到远处的树篱旁边,看着它徐徐降落到围场上,那围场的地面还真够结实,干旱年月里的干燥深秋,连地面都变得坚硬起来。那名当地的男医生一直候在那里,直升机上下来三个男人,他们合力卸下一副担架,绕过马厩从一个侧门进了那所房子。“冒犯到你了?”霍普古德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冷不丁地冒出了这么一句。“你指哪方面?”凯辛决定装一回傻。“我不是有意那样‘言简意赅’的。”霍普古德解释道。

凯辛转头看向他,霍普古德报之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和巨大的犬齿。“我没当回事。”凯辛回道。“好样的。”霍普古德说,“如有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借助你的专业知识来破案,对吧?”“我们都是警局的一分子。”凯辛说。“要的就是这个态度。”霍普古德说,“保持联系!”

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出来了,里面裹着布戈尼先生,他们看上去并不急切,毕竟能做的事情都做了,余下的也只是听天由命。担架抬上直升机之后,那个本地女医生对城市来的人说了几句话,两个人看上去都面无表情,那人应该是个医生。

医生返回了机舱,飞机缓缓起飞,向大城市飞去,天空中只留下尾灯渐行渐远的闪光。

凯辛向卡萝尔·格里格道别,驱车沿着弯曲的箭杨大道离开了。

第五章

“抓到凶手了没?”“据我所知还没有,艾迪森太太。”凯辛说,“您是从哪儿听到这个消息的?”“广播里说的,亲爱的!这个国家是怎么了?这么好的一个人,在那样一个祥和平静的乡村,居然在自己的床上被人袭击了,这真是闻所未闻。”

塞西莉·艾迪森坐在办公室的壁炉前,看样子刚吃过午饭。她的左手挥舞着一支香烟,右手摸了摸自己的长鼻梁和梳向后方的白发。塞西莉是被她在克罗马迪的事务所打发来蒙罗港的。她早上九点半上班,平时也就是看看报纸,喝喝茶,再接见几个客户,来的大多数都是一些被遗嘱之类烦琐事务缠身的人,她中午一般步行回家吃午餐,还习惯随餐小酌几杯。

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她一有机会就跟人闲聊一会儿。“请坐。”她招呼凯辛坐下,“不知道这个世界还能乱成什么样,你读今天的报纸了吗?”说着,她指了指自己办公桌上的报纸。

凯辛伸手拿起那份《克罗马迪先驱报》,显眼的头版头条如是写道:高涨的愤怒情绪掀起犯罪浪潮社区呼吁宵禁“宵禁,你要知道,”塞西莉说道,“我们也不想那样,但是邻里联防根本就不管用,那些老家伙顶多也就嚼嚼舌根,一群纳粹老愤青。”

凯辛仔细看了那篇报道,民众集会示威,群情激愤,呼吁对青少年实行宵禁。入室行窃案、汽车失窃案泛滥,仅近两个月就发生了五起持械抢劫案,袭击案件发生频次也急剧上升,威勒斯购物中心的橱窗玻璃数度被打破,社区治安岌岌可危,当局是时候采取强硬措施了。“矛头又对准了土著人。”塞西莉说,“总是这样,每隔几年他们就这样搞一次,你以为这些白人垃圾周六晚上会去唱诗班吗?我在克罗马迪法庭工作的四十年里,吃过热乎饭的次数都没有在法庭见到的土著多。”“应该不是警察把这些土著送上法庭的,对吧?”凯辛不明就里地问。

塞西莉对凯辛的想当然感到非常诧异,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凯辛耐心地等她平复下来。“我是真不愿意说这个。”塞西莉拿起了报纸,继续说道,“不瞒你说,我这辈子都在支持自由党,但是自从沦为在野党之后,自由党就只剩下重回克罗马迪政坛这么一个目标了。那意味着,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去拉拢这些土著的选票。”“有意思。”凯辛说,“我想跟你了解一些关于查尔斯·布戈尼的事情,我听说你帮他打理财务。”

塞西莉并不想换话题。“从没想过我竟然会说这些话。”她说,“还好我老爹没听到,鲍勃·门齐斯离开堪培拉的时候已经无家可归了,你知道吗?”“不,我不太清楚,不过,我现在有点赶时间。”

他撒了谎,凯辛知道这位前首相的悲惨经历,因为塞西莉每个月都会跟他唠叨一两遍。“他总是自己支付话费,我是说鲍勃·门齐斯,他在堪培拉的最后那段时间,坐在自己搭的草屋里,每次给他老母亲打电话,都会在盒子里放一枚硬币。那是一个小钱盒,等到钱盒满了,他就会把它捐给财政部充公,计入公共收入。你见过现在的政客有人会那样做的吗?他们不把盒里的硬币抠出来就不错了,做人要有起码的自律。我有没有跟你讲过,他们希望我站出来表达对议会的支持?我跟他们说,非常感谢,还是不了,我已经受够了这些虚伪的政客。”“查尔斯·布戈尼。”凯辛无奈地再次提醒她,“我是为他来的,你在打理他的财务吗?”

塞西莉眨了眨眼:“我确实在做,我跟查尔斯相识好多年了。迪克和查尔斯,都是事务所的客户,布戈尼&克罗米公司,他们的业务都由我们打理。”“布戈尼&克罗米公司红火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谁是迪克?”“迪克,他是查尔斯的爸爸,是个游戏人间的花花公子,不过他做公司就跟街角的小摊小贩没什么区别,几英镑都跟客户斤斤计较,关键他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他们的业务覆盖全国各地乃至整个太平洋,包括倒霉的新西兰,他们公司的发动机可以说是无处不在。正是他们,成就了内陆地区的万家灯火,给剪毛机供电,创造了战后的一大奇迹。我跟你说,那个时候,全世界的人都争着买他们的发电机。”“后来发生了什么?”“迪克对公司撒手不管了,查尔斯把自家的产业卖给了英国佬。但他们压根儿就没打算把工厂继续运转下去,只是想消灭竞争对手。”

塞西莉意味深长地望向窗外,烟从她的指间冒出。“悲剧。”她继续说道,“我记得他们向大家宣布这个消息的那天,克罗马迪的一半人口瞬间都失业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后来再也没有工作过。”

或许是想到了些什么,她下意识地搔了搔一边的眉毛:“尽管如此,这事不能责备查尔斯。英国佬向他保证过会继续运营。没有人怪他。”“布戈尼的财务?”“财务,是的,自从老珀西·克雷克中风以后,我就全权代他处理相关事务,并不是说查尔斯自己不能做,只不过看上去他总是有很多大事要忙。”

塞西莉猛地吸了一口,最后那一小截香烟在她的指尖徐徐燃尽,她眼都没抬一下,直接把烟蒂丢进了壁炉台上的花瓶里。一阵嘶嘶声,像丝绸间相互摩擦产生的那种声音,极轻,但在这间沉闷的屋子里却可以听得很清楚。麦肯德里克太太,她的老管家,每周都会给两个房间里的花瓶换两次鲜花,她会先清理花瓶,倒掉沤成啤酒色的臭水和被塞西莉扔进去的泡得发胀的烟蒂。“谁会想要杀他呢?”凯辛说。“可能是路过的一些亡命之徒,我猜。这个国家现在越来越像美国了,为了几块钱就谋财害命,还有那些毫无理由杀人的,想想就令人害怕。”她的下巴猛地扬了一下,像是要抓住转瞬即逝的灵感。“毒品。”她说,“我认为应该从毒品入手展开调查。”“他家附近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会不会是熟人作案?”“你是说这附近吗?要是查尔斯·布戈尼真的不在了,那将会是自老多拉·坎贝尔过世以来最大的一场葬礼了。可再怎么说,那也是一次盛大的送别。一个可爱的人,查尔斯·布戈尼,他那么可爱,再也不会找到比他更有风度的绅士了。我跟你说啊,他可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那时候,即便他跟苏珊·金斯利已经结婚了,也还是有很多年轻的小姑娘削尖了脑袋想勾搭他。据说,是老迪克让他结的婚,否则他就一毛钱都捞不到,还说要把所有的财产都捐给克罗马迪的老年之家。”“艾瑞卡的爸爸怎么了?”“艾瑞卡和杰米的爸爸,鲍比·金斯利,出了车祸,当时车上还有另外一个倒霉女人,陪着他共赴黄泉了。”“查尔斯有什么仇家吗?”“这谁知道呢?布戈尼信托公司曾经资助过数百名孩子上了大学,除此之外,查尔斯对每一个前来寻求资助的人都会慷慨解囊。学校、画廊、圣公会,凡是你能想到的地方,都有他的投资,咱们的橄榄球俱乐部那么多次都能摆脱困境,也都是他在保驾护航。”“布戈尼的财务是怎么运作的?”“运作?”“我的意思是,具体什么流程。”“啊,你说的是这个啊。是这样,各种待付账款,包括信用卡账单,所有的东西都会送到这里,我们每个月会给查尔斯送一份账目汇总表,他审阅签字之后再寄回这里。然后,我们从信托账户里支付这些款项,工资也从这里出。”“所以你们这里有他所有的财务记录吗?”“只有他的账单。”“多久以前的账单?”“也没有很久,我想应该只有近七八年的,自从我接替了中风的克雷克之后,处理过的所有账目都在这里。”“能给我看一下吗?”“这些是保密文件。”她说,“只有经手律师和客户才有权查看。”“你的客户被袭击了,还被丢在现场等死。”凯辛说。

塞西莉飞快地眨了眨眼:“这不会给我带来麻烦吗?律师管理委员会不会来调查我吗?我可不想去找该死的瑞斯帮我脱身。”“艾迪森夫人,你必须配合调查,否则,法院的强制指令今天就会送到您的手上。”“好吧。”她说,“我想,要是那样的话,我还真的无法拒绝,我会让麦肯德里克太太去准备相关资料的复印件,能帮上多少忙我就不知道了。你现在应该去找那些该死的瘾君子了解情况,那所房子丢了什么东西吗?”“在布戈尼住宅工作的那些人,”凯辛没有理会她,继续问道,“他们的薪水还照发吗?”

塞西莉挑了挑她那画得很浓的眉毛:“他还没有死,你知道的。在我收到对他们的停薪指令之前,薪水照发。你以为呢?”

凯辛起身说道:“最坏那种情况,警察这份工作会教你习惯最坏的结果。”“你总是这样悲观,乔,如果是我,我会这么说……”“谢谢你的好心,艾迪森太太,我会派人来取这些复印材料。杰米·布戈尼在哪里?”“在塔斯马尼亚淹死了,死了很多年了。”“还真是个不幸的家庭。”“可不是嘛!幸福这种东西,是钱买不来的。要是查尔斯死了,他们这个家也就结束了。他们这一支血脉就断了,布戈尼家族的荣耀也将成为过去。”

无人的街道安静得出奇,阳光兀自照在图书馆惨白的石墙上,门上方的石匾刻着它曾经作为力学研究所开始投入使用:1864年。三位年长的妇女排成一列拾级而上,她们的左手不约而同地扶着旁边的[1]金属护栏,凯辛能看到她们孱弱的脚踝。老年人就像围场中的赛马——总是习惯把太多的寄托放在一个脆弱的支点上,血脉传承就在那个支点的中心。

凯辛家族的血脉传承不堪细想。[1]赛马全部的荣耀都压在它们纤细的脚踝上。——译者注

第六章

“这个事情没法帮你处理,伯恩。”凯辛说,“我什么都帮不了你,山姆倒霉的处境是他自找的,他得自己去收拾烂摊子。”

凯辛的表亲,伯恩·道格,住在肯梅尔郊外一处像飞机库的棚屋里。这个小镇距离蒙罗港只有二十公里,有一条错落着各色各样店铺的中心街道,两个小酒吧,一家肉食店,一个奶品店和一家音像店。

曾经的肯梅尔,被包裹在绿色的海洋里,那时这里是一片朴素而美丽的土地,各家房后都是长长的大院,连接着绵延起伏的牧场和农田。那里有成群的奶牛肆意排泄粪便,滋养着土地,农田里的马铃薯个个根茎饱满,如同无数米白色的手榴弹一般。后来土地被分隔成很多约莫三英亩的小块,建起了后院是金属棚屋的硬板条住宅。现在这片土地上除了垃圾和孩子,几乎没有别的产出了,大部分还都是些没人管教的野孩子。到了周末,这些社区就会变成卡车的停车场,每周六,马克、肯沃斯、曼恩、沃尔沃等各种品牌的卡车,都会从四面八方轰隆隆地开回来,都是些十八挡变速、配有一千八百升油箱的重型卡车,车门上用花体字写着车主的姓名,这些胡子拉碴、倦怠不堪的司机,坐在离地面两米高的座椅上,心不在焉地听着混杂着寂寞和相思意味的悲情音乐。

在这片土地还很便宜、燃料也很便宜的时候,这些卡车车主买下了他们的地产。那时候货运公司的薪水还不错,他们也都还年轻,不像现在这样大腹便便。现在的他们,仅仅是疲于奔命的行尸走肉,不照镜子都不知道自己活得有多粗糙。卡车的保养维修需要花很多钱,无耻的货运公司肆意剥削,他们不得不每周驾驶六天,有的时候甚至是七天,才能勉强维持生活开支。

凯辛站在棚屋的门口,静静地看着伯恩,他正在用自己的新机器劈柴。那是一台红色机器,叉着几条腿立在地上,像个登月着陆器。他拿起一段木头,把它扔在案板上,抵住一个厚厚的金属楔子放好,然后抬脚踢了一下开关,液压锤一下就把劈木斧砸进了木头里,木头瞬间被劈成了两半。“我的天哪,”伯恩说,“家族里有个警察到底有什么鸟用?我问你!”“完全没有用。”凯辛说。“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其实不怨山姆,他当时跟两个墨尔本的小青年在一块,是那两个城里孩子中的一个,用酒瓶砸碎了那个该死的车窗。”“伯恩,山姆运气一直很好,不会有事。我会帮他找个好律师,她很厉害的,不会让他去坐牢的。”“那要花多少钱?是不是得卖了我这条胳膊才够?”“该花多少就得花多少,要不然你让他去找个公益律师。你这些木头是从哪儿弄来的?”

伯恩把手伸进自己脏兮兮的绿色无边小便帽里,挠了挠头,露出了他那黑色的美人尖。他有典型的道格家的鼻子——鹰钩大鼻头,年轻的时候还不是很明显,随着年纪渐长,这个大鼻子已经成了他主要的面部特征了。“乔,”他说,“你是在以警察的身份调查我吗?”“我才不管偷木头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呢,这木头看着还不错。”“这可是上好的木料啊,老兄!精品木料!可不像你甘比尔山上的那些烂木头。”“怎么卖?”“七十一块。”“律师那事你自己搞定吧!”“这他妈已经是家族成员特惠价啦!老兄,这么好的木头,转眼就卖没了呀!”“那你留着卖吧!”凯辛不耐烦地说道,“我走了!”他边说边作势要往外走。“嘿!嘿!乔!别走啊!价格好商量!”“帮我给莉安带个好。”凯辛说,“她怎么摊上了你这么个男人呢?一定是上辈子造了孽!”“乔!老兄!老兄!”

凯辛已经走到了门口。“干吗?”他没好气地说道。“兄弟,给钱就卖!别忙走!”“最近没去看我妈吧?”“没,没敢去打扰她老人家。六十一块卖给你,律师的事交给你了,怎么样?给你劈好送到家,就这个价,不加人工费,我认了。”“二百给我四块,”凯辛说,“给我整整齐齐地码好。”“你砍得也太狠了吧!你还让不让自家兄弟活了?山姆下周三回来。”“我会电话通知你见律师的时间。”

伯恩又往机器上放了一块木头,踢了一脚开关,嘭的一声碎木头飞得到处都是。“妈的!”他咒骂一声,从满是油污的军用套衫前襟拽下一大块碎木头。“你这儿真是安全生产示范地啊!”凯辛皱着眉说,“我走了!”

外面天气阴沉沉的,凯辛走出伯恩的工作坊,走进他那两英亩的后院,一大堆废弃的汽车、小卡车、大货车,破烂的废旧机器、窗户、门、水槽、马桶、盥洗盆,二手木材、砖块,等等。伯恩跟他一起走到他的汽车旁边。他过来的时候,把车停在了不远处的空地上。“听着,乔,还有些事情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他说,“黛比说,皮戈特家有个孩子,他们家孩子太多,我忘了他叫什么了,她说他在学校卖毒品。”

凯辛上了车,摇下车窗对伯恩说:“你现在对卖毒品这么反感吗,伯恩?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伯恩对凯辛翻了个白眼,抬手伸进他的帽子里,用他那塞满黑泥的指甲挠了挠头:“这完全是两码事,我说的是有人在这儿向孩子们兜售烈性毒品。”“她为什么会告诉你?”“没告诉我啊!告诉她妈了。”“为什么?”

伯恩清了清嗓子,攒起了一口痰来,嘬起嘴巴猛地吐了出来,那声音大得像开了一枪似的:“莉安在家里发现了一些毒品,不是黛比的,是另外一个女孩从皮戈特小子那里买来,放她那里保管的。”

凯辛发动汽车。“伯恩,”他说,“你不会希望你的警察表亲追踪调查肯梅尔的未成年人毒品问题,你好好合计合计,考虑一下皮戈特家的情况,他们家可是人多势众啊!”

伯恩想了想:“是啊,他们确实在人数上占优势,那些杂种要是知道是你在查案子的话,肯定会立刻放狗来咬我的,就是那条土狗。但是我提醒你,要是道格家跟皮戈特家真的开战了,他们不会占到一点便宜的。”“我们不会让事情发展到那种地步的,我会打电话给你。”“等等!等等!你还得帮我一件事。”“什么事?”“帮我管管黛比呗,她不肯听她妈妈的话,我就更插不上嘴了。”“我还以为她只是携毒呢?”

伯恩耸了耸肩,无奈地看向别处。“为保险起见,”他说,“教育教育总没坏处,对不?”

凯辛知道,这事必须管了,接下来伯恩准会提醒他,自己曾经是怎样冒着生命危险,跳到野蛮健壮的特里·伦茨的背上,像只猴儿挂在大猩猩身上一样,用自己瘦削的前臂死死卡住这个校园恶霸的脖子,直到他松开奄奄一息的凯辛,救了他一命。“她什么时候放学?”凯辛问。“四点左右。”“我会过来一趟的,跟她讲清楚毒品的危险。”“你真是个好人,乔。”“不,我不是,我只是不想再听你唠叨一遍特里·伦茨的事,他本来就是要放开我的。”

伯恩狡黠地眨了眨眼,露出了典型的道格家的诡笑:“才不会呢,你当时脸都青了,舌头挂在嘴外面,也就剩几秒钟活头了。”“真是那样的话,你怎么那么久才出手?”“我在祈祷寻求上帝的指引,老兄。那你们这些蠢货怎么那么久还没抓到杀害我们敬爱的查尔斯·布戈尼先生的凶手呢?”“受害者又没有被胖子勒住脖子命悬一线,所以我们不着急,你对布戈尼先生有什么意见吗?”“没有,他是我们这儿的大圣人,乐善好施,我父亲以前在那儿工作,布戈尼与克罗米公司,你知道的吧?查尔斯背着他们把公司给卖了,毁了所有人的生计。”

回家的路上,凯辛超过了三辆车,车主都是熟人,在最后那个十字路口处,两只在红色泥土里翻找食物的乌鸦突然转过头来看向他,那眼神就像老酒吧里的那些老人在打量他。

第七章

凯辛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从远处山林中吹来的风,拂过波纹状的铁皮屋顶,发出细密的簌簌声音。他生了火,拿出一箱六瓶装的嘉士伯啤酒,开始播放唐尼采蒂的歌剧《爱的甘醇》(L'elisir d'amore)。坐在柔软的老式沙发椅上,宽阔的后背靠在小靠垫上,他感到周身疲累,骨盆处传来阵阵刺痛,那种痛感慢慢向下延伸至两腿,他喝了一大口酒,冲下了两片阿司匹林。人生短暂,孩子,喝就喝好酒。

辛戈的建议,辛戈只喝嘉士伯或是喜力。

凯辛坐下独自喝起酒来,眼神飘忽地盯向虚空,聆听着多明戈优美的高音,他想到了薇姬,也想到那个男孩。她为什么要叫他斯蒂芬呢?斯蒂芬应该有九岁了,凯辛能够推算出来,他知道他出生的那一天,那个夜晚,那一刻。他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也从未触碰过他,甚至从未接近他二十米以内的距离。凯辛躺在病床上九死一生的时候,让她带着孩子去看他,但是薇姬并没有那么做。“他有父亲,并不是你。”她说。

没有什么能够打动她的铁石心肠。

他只想看看他,跟他说说话。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愿望会如此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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