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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9 13:5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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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韩文戈

出版社:河北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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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下

晴空下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晴空下作者:韩文戈排版:JINAN ENPUTDATA出版社: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时间:2015-12-01ISBN:9787554520918本书由河北冠林数字出版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卷一生命本意开花的地方

我坐在一万年前开花的地方

今天,这里又开了一朵花。

一万年前跑过去的松鼠,已化成了石头

安静地等待松子落下。

我的周围,漫山摇晃的黄栌树,山间翻涌的风

停息在峰巅上的云朵

我抖动着身上的尘土,它们缓慢落下

一万年也是这样,缓慢落下

尘土托举着人世

一万年托举着那朵尘世的花。慢一些,再慢一些

所有的事物都慢一些,再慢一些……像疲惫的马蹄

在水边缓下来。

叶片垂落的姿势再美丽一些,死亡也再优雅一些。

缓慢的黎明将会重新攀上林梢……像一座缓慢的城

尊贵,从容,懒懒地装满神迹。发光

我们发光,是因为万物把我们照亮

比如生下一百天,陌生的养父母就收留了我

给我内心储备了足够的能量

自此,一生,我都会在人群中与时光为伴

一些人老了,一些事远离了我

另一些人、事又来到我面前

他们发光,我们发光,万物在身边成长

遥远的星星呵护着我,像死去多年的亲人

它们垂下了天鹅绒的翅膀在两个夜晚之间

在两个夜晚之间,白昼是永恒的

在降生与死去之间,生命是永恒的

我们总是在活着时抛洒时光

直到我们埋进永恒的落日

就像落日埋进大海,大海是永恒的

我看到一个波浪推动着另一个波浪

一代人送走了另一代人,而尘世是永恒的澄澈的日子

透过玻璃窗

看见秋天正从室外经过

它可以把万物打磨成粉尘

自己却又一尘不染

光透彻地打在即将熟透的果实上

打在我的身上

和我身边那些临窗的静物

光也重重地打在了我的眼上

我又一次眼含泪水

在这个深秋蓝色的早晨

世间之爱就像刚刚集结起来的鸟群

它们穿过缓慢飘落的叶子

穿过浩大日子汇聚的眼泪

无边无际,轻轻荡漾新昌露天大佛

我一生只哭两次:

一次是降生。

一次是在你面前的下跪。

降生是因恐惧和迷失而哭泣。

下跪是因找回自己而我心安详。半夜醒来

半夜醒来,忽然闻到:

江边的丹桂花香,山坡上柠檬树丛的香气。

仿佛看到一个孩子,走下江堤,去舀水。高过天堂的夜,低过苦难的夜,

只有一个孩子走下青石江堤,去舀月光,去舀水。夏日意象

有人在无边的盛夏敲击,光线一根根战栗,白昼的琴弦崩断。

有人在沉船里敲击,如明亮的雨点,敲打立秋前的夜晚。

有人在空旷的远山敲击,他一边伐木,一边叫醒深谷里的宝藏。

有人在棺木里敲击,一匹愤怒的马扬起四蹄,叩响大地。时间的嘴唇

最初,时间的嘴唇吻我孩子般的脸。

我有着青苹果的香气、草叶的香气与流水的香气。

然后它吻我紧闭的眼睛:

我正回想一场音乐会、早来的大雨、深夜刹车的尖叫声。

一朵花对另一朵花的拒绝。

后来,它张开它们,那两瓣温柔的唇。

幽暗里,我感到它凛冽的牙齿,犹如耸立的雪峰。

我被整个地含住了,包括我的思想与诗歌。

它安静了一会,最后才吐出我体内的结石、盐

以及全部骨头。当我经过……

我经常自恋地写下:当我经过……

当我经过,空气分开了一小会,马上又复合。

地下的水没有改变流向,黑或许更黑。

身边的树安静生长,楼里的灯光照出了人影。

当我经过,就像我没有经过

没有什么发生变化,世界波澜不惊。一个人

当一个人泪流干了,他就会流血。

他只能流最后的血。

当血流干了,他失却水分,变得干枯

像燃烧后的灰烬,

成为刮过人世的尘埃。当一个人的血流干了,他的骨头将被掩埋。

他的盐会跟着雨水躲进江河与树根。

他的泪水将被保存在他所爱之人的眼底。

犹如一截老木头,

一个人的名字飘过夜空。当我累了,我会靠着树干

当我累了,我会靠着树干,坐在草地打盹。

会把脚伸进一米处的河里,把手插进泥土。

而我的灵魂飞出来,

喃喃着回望我疲倦的脸:

它要沿着来时路飞回去,滑过山脊。

它会看到更多疲倦的面孔,疲倦的身子

裸露在星光下。

那些往昔的人们,在我灵魂的吹拂下

一一活过来。

他们揉着眼,缓缓从草地站起身,

从河里收回脚,从岩石上捡起旧衣服,

重新喝尽尚未喝完的酒。

抽出五谷的穗,抽出笨重劳动的喜悦,

赶拢所有生前牧养过的牲畜,

擦亮闲置、散落的农具。

把耙耧装满稷黍,把犁铧楔进大地。

干枯的花朵会回到枝头。

他们会碰到爱恋过的人、吵架的人、搬弄是非的人,

他们点头、拥抱,又各自匆忙赶路。哦,荒凉铺在草里

哦,荒凉铺在草里,草顺风伏进他的睡眠。

他打着哑语和旗子,在雨里,种了一世的草。

他的睡眠要比他活得长,草比睡眠活得长。

在白天,他为你打磨着水晶鞋,

在夜里,打磨着属于自己的比喻。问答

当死亡来临,你做些什么?

会尽量望向远方,烟笼的集镇:

那些泥,车马,陌生人——但不再回忆。

摸摸身边的水杯、纽扣和笔,让干玫瑰得到最后的体温。迎着我而来的是那化为空气的人

迎着我而来的是那化为空气的人。

他在树冠上被风吹成口哨,制造果实的漩涡。

他留下的空白被我栽上黑栗树,山楂树。

一个鸟巢里住着我的导师。

他带来凌晨的黑白底片,而把黎明留在了前生。我是那曾经不在的那个我,光的背影。

我的脸有了浓重的现代性。

我居住在一个我、两个我、三个我之间的寂静里。

穿过白昼与黄昏的缝隙,抵达夜晚。

在天地万物间,我沉默,犹如空气的沉默。无题

无序啊无序啊,在这个无序的季节,生命迟早要扎下根

在暗土里奔突。安逸的月亮穿过雨丝,像躲开此生。

那举止笨拙的人,爬上梯子眺望

或在城外拉犁,他挽起肥大的裤脚。凡事无非从来处而来

向去处而去:

一行大雁飞过天穹。要命的事

要命的是,我再没力气远离那些不想见到的人

和不想听到的事

就像空气,他们无处不在就像空气,我根本就无法远离

我让它们在体内自由进出,要命的是

我每天都在无奈中,还要借助他们得以存在马灯

风小了,可以把门廊的马灯灯芯调低些

这样,干草、牲口棚、沉睡的马匹便暗下来

像前天以前的某一天

重新把面纱还给世间诸物

周围的寂静和心跳会更凸显出来,证明没有什么在死去当风大起来以后,一定要把树上的马灯调到最亮

让光束穿透风,犹如大起来的雪片压弯枝条

借着光亮,有人在风中的村庄走动

他踢翻碎瓦片,大风踢翻石头,它说:沙子,纸,名字

他能够看到每一个失踪了的人灵魂随时刮过

灵魂随时刮过所有人的故乡,如被放逐的白云。

一只鸟听着地上的噪音。

一群鸟惊恐地飞。在江边,浩荡的芦苇藏起闪电。

一棵芦苇,瑟瑟,颤抖。我的灵魂只刮过自己的故乡。

如同锦衣夜行的人,悄悄回家。

如同千里迢迢的大雁,穿过河谷、尘风与炊烟。故乡是被放逐的白云。

灵魂是大雁。引领

风,向上,也可以向下

人,活着,也可以死去。

有一次,我沿着还乡河顺流而下

那时河面上还能行船

鸟群一阵阵击打着秋天

我一直走到山口

看着水流经岩村、黄昏峪、白草坡

流进了外边的平原

一路上,灵魂就像一只猫

不时跑到我的前头

引领我,向左,或向右。

我看到,沿途的山顶上总有一面面旗子

或灵幡,在飘动

日影西行

时间,以光在地上行走的方式呈现

以我在地上变矮的速度

测量生命。

在高处,一个人说:是旗子,是灵幡在动

另一个说:是风在动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引领我,我也在动

走过短暂的辰光。

天总要慢慢黑下来

夜晚是一棵结满繁星的苹果树

星光下,尘土倾覆在草叶和昆虫上

月亮弯刀不停地剔着人世

猫在我的前头,引领我回家——罢了

眼看着,河水流过山口,奔向山外的平原。一些话语

一些说给我的话,也说给了树木

树下,三五个收割的人,坐在荒坟旁歇息。

一些话说给了沉默的旷野,草根,生殖的虫

一些久远的话,说给了散漫的天空。一些话将留在树林里,被露水打湿,被阳光晒干

说给深深的子夜,留给坟里那些世纪前的人。

说给隔世的赶路者,那个困倦的陌生人,他还年轻

说给我,我已苍老,缄默,不回答,只倾听。整个下午在林中独坐,俯瞰山下的水脉,乃进入时间的断层

一头白象从林子左边绕过,

给我驮来经卷。

我不仅是一个姓名,更是一个雨浸的地址。两只凤凰在黄昏落下,

给我衔来火的口信。

我不仅是一片河谷,更是一粒劫后余生的草籽。四行

清晨,抬头望去,天上是没有边际的瓦蓝

很多人会想,上边肯定有神的队列在经过很多人以为见到了他们,只会有喜悦

但不会的,因为内心发虚,我们将畏惧生命的本意

春天的骨骼在生长,山峰与虚无也都在生长,泉水在暗处汇聚:

书,除了空洞的词,还是词。

我要思想的寂静沉下来,越厚越好。月亮和长庚将在我之后恒久地照耀着无主的大地。

幽秘而寒冷。剩下的人们

他们都在无声而缓慢地劳作

风吹去了野心风吹去眼里的轻佻和火苗

风吹去了虚荣与灰尘风把雨后的澄澈给了剩下的人们

他们开始发出淡淡的光,像萤火虫在一种名叫永恒的事物里

一整天静坐,听齐豫反复诵唱《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我就像一个拥有过永恒的静物,思索着永恒。

时间也盈满了人世,无语而安静。

我却看到它们扑动着昆虫的小翅膀

向着远方飞去。

齐豫站在菩提树下,就像一棵菩提树

她继续对我唱

齐豫也有数不清的小翅膀。在无边的蔚蓝里,我还听到无名之物

也在合唱。

听到了山脉、树木、江河以及众兽的歌声。

人的歌声,泪水细微的歌声,虫豸的歌声。

这一切都关涉着永恒。

比如,眼泪是古老的,但一代代的眼睛却年轻。

比如时间无休止地轮回:

我有古老的时间,我有年轻的岁月。在一种名叫永恒的事物里

我感受到了混沌微茫,白云苍狗。灵魂

我听到一根钢针自初夏午后的空中落下,把我从沉睡里惊醒,

它在地上弹跳,闪烁着光,以及鸟鸣,以及风。

这多少有些像我的灵魂,远远地离开我,自由地行走在地面上,

带着我自身的声音,与江河、山脉在一起,

它不停歇地弹跳,闪烁着光,以及鸟鸣,以及往昔的风。诗人

他站在十字路口倾听人世的消息,

并在尘埃上雕花,种植庄稼。曾经的那些人

曾经的人把姓名烧掉,然后在黄昏的树上隐居。

健在的人是白昼折射出的影像。

我们的粮食来自遗产,比如某些著作或传记。

我们的行为模仿着树上的鸟。

我们活着,一边为了自己,一边也在替古人活。

是生命的美好,值得人反复活下去。世事

有些人的笑容、神态就在我脑海里浮现

恍如昨天,但我已想不起他们的名字

某一天,我会自言自语,念叨起一些人的名字

但无论怎样,我都忆不起他们的模样我品到了命的味道

我品到了命的味道,我熟悉那个味。

人有一种生番味。

人世有一种短促的火柴味,节日炸碎的纸屑味。

光阴有一种雨天被照亮的味,晚秋遗忘的味。

宴后众人离散的味。

我写下了它们,那些哀歌。

那不是写给我一个人的,大地。说话

灯在替夜晚说话,四季替时间说,雨替我说。

飞动的鸟类替天堂的站牌说。

山冈、火和朝代展开大地。

啊,铁打的地球,流水的人世:

打渔的死在水里,水说。

砍柴的死在山中,山说。在SARS生长的春天

大地是世间万物的故乡,它沿着错落有致的季节,打开、浇灌、舒展、绽放。

黑暗是航行在梦幻里的船,直到暮年,夕阳将把它照亮,很短暂。我对着过往的风谈论爱情。

爱情对我又提起了你,也提起了时间。在流浪的星星

在流浪的星星与失联的夜空之间

在迁徙的鸟群与枝头空巢之间

一颗遗忘的果实随同遥远的事物

在风里摇动在死去的人群与老村庄之间

在一封旧信与陌生的门牌号之间

我是一个从没存在过的信使

徒劳地在生命的两端奔忙风慢慢移动

风慢慢移动,把向阳的一面移进阴影

把河流从山前移动到从前,把一个孩子移动到暮年

把所见和喧嚣移进无和空

把人世慢慢移动,慢慢移到树下的黄昏风继续慢慢移动,把灰烬移进初现的星星

把藏在火里的羽毛移动给凤凰

把土里的秘密移进阳光,把我像一只钟移回往事

把地球的另一面,咬牙移动到河边的清晨树木与鸟

那片树木无始无终地活在光照里

比人活得久

有时,在寂静的时刻

树叶和鸟群会发出争吵树木恒久地留在大地上

鸟群往返于夜色里,走得很远秋天的植物

秋天植物开始发黄,在正午的山顶看远山,空茫又寂静。

一颗柏树籽徐徐落下,落到深草里的青石上。

山间的空气澄澈得虚幻。我靠在一座废弃寺庙的外墙打盹。

柏树籽敲在石头上,脆生生的声响惊醒了我。

我梦见,有人坐在山顶上看远山,他也看着我。黑暗房间里的小提琴

黑暗房间里的小提琴,流泻出一道金色的光。

琴声被天空倾听,让神听到。

我一边流泪,泪慢慢流干,一边回忆从前

和那些写给你的字。起风的时辰

每到下午五点,总有一阵风刮过我窗外

在落日的余晖里

白杨和槐树的树冠会微微摆动

树叶哗哗响,是谁翻阅着一天的流水账

也像时光永久消逝后,巨大的慈悲从远方来临

此时,树下草地安稳,成片屋宇略显倦意

金属瓦蓝而宁静最后的赞美

闲下来,我们有时也赞美大地,我们栖身之上

赞美河流的入海口,吹响叶子的白杨树

以及隆起的山峰,陷下去的峡谷

星光漏下来,细雨也会抚爱它们,抚爱一张脸

我们最后还要赞美一次大地,那时我们即将化为泥土或歌声

有些流入大海,有些长出树木,高高的树木站在秋风里

站在秋风里

秋风吹透了我的衣裳

风中有个看不到的人

问我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篱笆或树杈上

悬挂的玉米吸纳了一年的光芒

一只孤单的羊在挑拣落叶吃

也听到有人笑,有人哭泣

霜雪落在苹果上

我闻到了事物成熟的味道

毁灭的味道

我从风里出来,来到风之外

风里那个人还在追问

看到了什么

我什么也看不到了

看不到那粒沙中

寄居的三千大千世界

看不到一滴水里

那曾经的八万四千生命

我听不到什么了,秋天

也闻不到什么,秋天

只有浩荡秋风,在我之外痕迹

我们说过很多话,都被空气所包容

有些话语被风驱逐

有些就死在了雨雪里

鸟儿们说了很多话,被树木与山谷包容

有些鸟语藏在了树皮和露水里

有些干脆就长进了果实

我们的罪像指甲缝里的泥

躲进了姓名的笔画里

我们的罪被善所包容

我们的梦想是白天,我们的妄想是夜晚

而雨淋透坍塌的肉体

将被大地所包容,成为沉淀的往事夏天的回忆

从晾衣绳上摘下衣服,夏天的单衣

我轻轻抚平,叠好,放进衣柜

仿佛抚平了一夏天的折痕,并把远去的日子寄存起来我嗅到了花椒树的气味,海滩和粉白围墙的气味

我还分明听到风吹过青纱帐,细雨淋湿了屋顶

窗外的阳光唰唰走过,像一群赶路的蚂蚁在无边的寂静里

在无边的寂静里,升起又一个黎明

在寂静里升起的不是黎明,是黎明的鸟叫声在寂静的往昔中,升起的是逝者的脸,像磨旧的月亮

不,是那些脸发出的子夜的回声在无边的寂静里,落潮的大海带走了盐,以及沉船

只剩下无边寂静里那个哑巴水手的呼喊一种存在

过去、现在、未来,我是一个钟摆的摆

只有眼下才是我的居所,我在。

处在此时的激变里,如处在一种宁静有序的生活中

我的居所发着光,像夏日浓荫里的发光源

你用沉默告诉我,暗下去。我摆动,夜晚。当树木摇动

当树木摇动,山间涌满了风

白昼的光正在天空燃烧

没有人知道,那是时间正在高处燃烧当时光的灰烬积成云层

大雁会在一年一度的秋天把它们带走

一场灵魂的雪将落向山谷而在每个细小的日子,诸物轻盈,变老

夜晚都将如期来临,浩荡无边

人世涌满了呜咽,涌满了风宿命

我的一生注定走不出万物围困下的孤独

我的愚钝使我也从不像那聪明人,会幡然醒悟

我有着在现代人群里保持古典性的自我

我亦有配得上那决绝孤独所需的坚韧与持久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步行走到你,要走三华里

也可以说,我离你是三十分钟的路程

甚至有时只能用光年来测量

我可以说我们的距离就是我到故乡的距离

也可以说是村庄到墓地的距离

生与死的距离

青春与年华老去的距离当我们谈论某人死去

当我们谈论某人死去,众人总是那样平静

就像风吹过麦田,又从豌豆秧上溜走

世界总在琐事里循环,迎接或告别

就像黎明在东山顶升高,天空展开无限

黄昏在白昼的倦意里降临,小小灯盏亮起我们的名字,打小就写进老师的花名册

以后还要放进爱人的心,存在霉味的档案里

当我们不再被人谈论,姓名犹如干枯的花

名字还将被刻上碑石,在时光擦掉它之前

我的名字,万物的名字,一直被风吹从惊蛰到春分

从惊蛰到春分,一个男人莫名其妙地流了泪。

河面缓缓闪着光,像一块块遗漏的雪地。

他告诉你:“韶华啊,易逝!”在易逝的日子里,一个男人躲开了众生。

他像造反的豹子,踏遍青山,但青山不老。“温暖啊,春天。”

他也一样躲开了你。来临

我知道世界的内幕,星星嵌满天空时

我知道星空的内幕。

有时我看不到,但能侧耳听到:

有些事物会借风声暗示它的来临。卷二人间此时万物生

生下我多么简单啊,就像森林多出了一片叶子

就像时间的蛋壳吐出了一只鸟而你生下我的同时

你也生下吹醒万物的信风你生下一块岩石,生下一座幽深的城堡

你生下城门大开的州府,那里灯火通明你生下山川百兽,生下鸟群拥有的天空和闪电

你生下了无限,哦,无限——从头到尾,我都是一个单纯而完整的过程

来时有莫名的来路,去时有宿命的去处而你生下我的同时,你也生下了这么强劲的呼吸:

这是个温暖而不死的尘世惊蛰我听到以往的事物,从我窗外唰唰走过。

它们醒来,汇成远处隐隐的雷声。在惊蛰,遇到的第一个人一定会成为我喜欢的人。

在惊蛰,遇到的虫,一定是老朋友,嘿!又见面了。木匠、瓦匠在水边搭建房屋,第一只小马蜂嗡嗡地飞着。

铁匠点起了火,他把碎铁熔在一起,打制犁尖。只有一次,活着,旧日子被甩进雪的壳里。

旧日子脱下了灰色,生命在重复里变绿。世界每天都是末日,对一部分即将离场的人。

世界每天都是开始,对另一部分刚刚降生的人。我酿出了新芽,新的肉体。

我成为这一天光芒中的一小片。地球醒来,牛羊要出圈了。

而我,等待的就是这一天:我是光芒中的一小片。迎接

我还好。

从安睡中醒来,睁开眼,我向又一个早晨报到。

新的一天,我一定要好。门开了,甜味飘散在空气中,

就那么忽闪一下,甜蜜的青春回来了,很短暂

我常常回到青春里,对它说,我真的还好。

我也向恨我的人打招呼,告诉他我还行

蓝天下,流水带走了时光,我说,我要打你一拳

要不你就打我一拳吧,然后我们握手:我妈活着时

老说,世上只有人最亲,不跟人亲跟啥亲?

我肯定还要向诗歌报到,我还好

我不会离开你很久,就像呼吸离不开我

像我离不开另一些日子。

我日复一日,要到办公室报到,在那里,我读新闻

听电话,接待来往的人们,请示,起草文件

协调关系,目睹

一些人的哀愁,另一些人的幸福。

当夜晚渐深,我必须向消失的黄昏和黑暗说,我很好。

一个很好的一天过去了,又一个玻璃似的黎明里

我写下两个字:迎接。哦!我很好。我该怎样测量生命的深度

像丈量天空一样测量生命的深度,飞鹰有一双刺破天庭的翅膀。

像深入花朵的底部,小蜜蜂爬入金色的山谷,吮吸着蕊。

我要把出生日、恋爱日、雪日、雨日、耻辱日和死亡日结为一条漫长的绳索。

我要把午夜盛宴、野心、性、外伤和疾病编织进去。

我还要把酒、月光、初吻和黄昏的歌染上颜色。

像空气丈量一棵树的高度,像同情心测试一个穷人的体温。

我沿着冬天的山脉疾走,沿着梦的触须狂奔。

沿着星光、闪电、鸟鸣和天堂的方向上升。

而大地、村庄、爱情、祭祀将把我彻底放弃,像遗弃一眼废墟里的古井:

你听那清凌凌的水声!

——生命的绳索牵引着我,向下,直到井底。

直到死亡、哀歌和鸟群把我的痕迹轻轻覆盖。世界的原型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头委屈的驴子

天一亮,它就被赶到田里干活

等天黑透了才被允许回家

每个人心里都住有一匹马,十匹马

第二天醒来,它们拉着他,走向四面八方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只蛐蛐

就像一个嘚啵嘚啵的人,嘴不停地

对渴望安静的世界说话

每个人心里,都趴着一只猫,像一个玩偶

它在人们面前扮乖

每个人心里都流着一条河,像上帝的机器

它没完没了地工作,直到耗干油料,零件老化

每个人心里都站立着一头大象

它总使他有超人的妄想

每个人心里还都跳着一个年老的小丑

在人前,小丑笑,他也笑,他为小丑笑

在人后,小丑悲伤地哭,他也哭,为自己哭

就这样,每个人的心里还会供奉一尊菩萨

藏着一个魔鬼,一个皇帝,一个奔赴死亡的独行侠生活

别用刀对着我。

也别用盐洗我的伤口。把花拿开,我没有更多的雨水。

把蜜也送给别人。不要在暗处议论我。

让它们——那些风吹散光明。我不只唱哀歌。

我对着人群喊“喂——喂——”。只要雪记住我的黑。

只要天空记住我的羽毛。就用最后那张白纸吧,白纸真好

我要写下这首诗:关于你。跟少数人在一起,成为少数人

跟少数人在一起,成为少数人,是智者

跟海水在一起结成盐,是忍者

跟书籍在一起,走进去,成为文字讲述的故事,是隐者

跟自己在一起,藏在体内,变成更小的自己,是禅者

我只想跟傍晚的风在一起,刮过少数人

刮过海上落日、盐以及沉睡的文字

我会成为浩荡的风,骑上夜晚的落叶与黑暗

与无处不在的细小的我飘荡,目睹万物的蜕变神释

事实上,神是否存在已不再重要,

假如我苦难重重。

但我依然多次提到神,并赞美神性。从山上流下来的水,供无家的路人解渴。

走在满目荒凉的小路上,

路旁的小房子,为你掩住大雨。

树木的阴凉,呵护着正午的长梦。

崖下的草药祛除无依者的病疾。

瞧那花开与鸟鸣!

遍地粮食、草木喂养着流年里万物的命。我的内心与你一样,并不真正相信神在,

但我信旷古的自然弥漫出福音:

在无限的接受中,你敬畏吧,然后感恩。可是谁叫我们无水可饮?叫孩子饥饿,女人无爱。

谁拿走了我们内心微小的光明、信仰与赞美?我们都在这个世界上

我的一生,无论在哪里

都会遇到过去的人,古人,更古老的人

在同一片土地上

我也像他们一样,捍卫,劳动,捕猎

也会唱歌,呼喊,流浪

然后是一次次死去我遇到前人的魂灵,他们说着不同的方言

变成满地青草

更古老的灵魂变成草上的露珠

更加、更加古老的灵魂变成了空气

这些草、露珠和空气陪伴着活人

活着的人走在那些灵魂中间

拥有短促的光阴我也会成为草,露珠,空气

很多年后

我的草会开花,我的露珠会闪光

我的空气会托举着落花慢慢飘下

还将推动翅膀飞翔缺席者

我目睹大地上的杀戮与赞歌,它们一刻不停。

现在,我对着大风朗诵起那些亢奋的诗

催人向上、教人劫掠的诗。

现在,我愿意成为他们中间那位缺席者。

当天空完全黑下来,我已上升到永恒之地

树木、江水在低处呼唤着夜色与星辰。

我愿意是一片乌云,飘过来,落下阵雨

在他杀与自杀的现场

我洗净了地上的血污与哭声。

我想我能放弃所有的权利,对,我想放弃已经拥有的。

为什么一定要为自己这张破帆鼓气,它已千疮百孔。

也放过孩子们吧。

我要孩子们只学习木工、瓦匠,美与房屋

不允许动物学进入课堂。

我只看到夸大了的森林法则

而那些诗正在对大地上的血腥进行赞美。

我也不想活成个战士,像他们的一生:

人与人战斗的一生,攫取的一生。

每个人最后都活成了烈士,而在时间的沙场上

我愿意是他们中间那个缺席的人。

我爱人世上的一切事物,爱几十年的光景。

爱那些好人,也原谅那些坏人。去车站接朋友

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打来电话

某日他要经过我的城市

转车回他外省的老家

同行的还有另一人

也是多年的好友

只是这些年,老朋友音讯全无

现在,故友重逢

这真是一件开心的事,回忆当初

青春剽悍又残酷

我到宾馆定下最好的房间

备下了好酒,计划故地重游

那一天,我去车站接他们

却只看到给我电话的兄弟,他独自一人

一脸疲态

背着一个黑色行李。那时白天即将结束

暮色渐渐在城市上空升起

当他看出我的诧异

默默地,把黑色行包轻轻卸下

然后说:他,在这里凌晨的寂静凌晨三时半,我一般都会自然醒来

一般都会打开台灯,看书,或写字但有时,只是打开灯,不碰桌上的书,也不写什么

只是在调暗的台灯下,闭着眼,静卧听自己的呼吸,奇妙地亮起来,暗下去

听,到点回家去的小精灵,从窗外走过什么也不必想,活着有时不一定总沉思

夜幕下的河水,从不想什么,它只在夜光下流动风也从不沉思什么

但它照样轻松地吹过强人的世界在寂静中,如同睡在光的峡谷,我等待黎明

孤独一般都会要远去,微小的恐惧也要远去喜悦

落花使人惊心,流水使人怅然。

多么美啊,哪怕消逝,哪怕打碎。

这个世界多么和谐。我在人群的边缘,独享喜悦。

多么美啊,我怎能抛开这些:

妄自哭泣,妄自仇恨,妄自去死。

怎忍心把一个人留给远方。

把一个孤独的人留在世上。我编织着大大小小的花环。

送给我所经过的草场、河谷、马群。

送给每一个清晨早起的陌生人。

他们抬起头:你恋爱了。

是的,我在爱。我在爱一个人。

也开始爱整个世界。如果我们很难,就想一想

如果我们很难,就想一想那翘着著名短髭的人

他不跟一些人合作

当然,他也绝不会跟另一些人合作

如果我们很难,就想想与那短髭的人

同一时代却又走投无路的女人

流浪中,她只想安静地煅打呼兰河的苦难

如果我们很难,就去跟大病初愈的人聊聊天

或者藏到某个亡者的传记里,与他在黑暗里对话

如果我们很难,就选个日子受洗吧

用羞愧的泪水、喜悦的泪水

以及死亡的泪水

是啊,如果我们很难,就到野外去吧

观察细草怎样柔软地绿遍原野

孩童怎样在草地奔跑

再看看成群的蚂蚁,怎样在深土里挖掘出宫殿

却又要随时承受马蹄带来的寂灭给你

感谢天地生我,容我,宠我,最后又收回我

让我闻一遭树木的香味,中药的苦味

听吧,溪谷在簌簌地响着,季节在无声地更替

让我看到了光照在女子的脸上

看到林中空地,野花静美地开放。

树下的暗影里,羊在吃草

十二月的雪也会落在枯枝上。

让我结识了那么多好人、坏人和亲人

好人得到了我的祝福,坏人得到了我的谅解

亲人受到了我的伤害,却给予我刻骨的爱。

让我在人群里与更多的人擦肩而过吧

这样我才得以轻松。

我还暂时拥有了一个古老的姓氏,一张床

一个远处的故乡。

经过漫长的时日

我认识了自己,然后又把自己忘掉。

那么多小兽围在我身边跑动

那么多庄稼围在小兽的身边被雨淋湿

那么多河水围在庄稼的四周,在草根下流淌

作为万物之一,我成长,并忧伤着老去

听吧,听最后的灰烬,它的流亡以及回声。是什么使我感到厌倦

时而感到厌倦,整个日子荒诞、无力,垂下手臂。

不是厌倦下午的炎热与漫长、满天繁星的睡意。

是厌倦一个半夜惊醒的人,他问:

活着已属不易,为什么还要写诗?不是厌倦一个在梦里醒来的人,

不是厌倦他的提问,关于诗。

是厌倦我的胡子,没完没了地生长,

再一茬一茬地剃光,依旧,徒劳。春天赞美诗

赞美春天就从赞美我们的身体开始

我看到,春天的河边,一个人在为另一个人画像

阳光里的马群在旷野撒欢

我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窥视那个人的身体

当我谈论身体,有人就会想到光亮的裸体

在春天,有人总会想到肉体

除了这样想,我还会想象一朵花怎样开放

我们的身体于是打开

像昆虫在阳光里振翅,我们的肉体

也在春风里膨胀,嗡嗡响。羔羊驱动着小蹄子闯进来

我们呼吸着芳香,而后再把芳香释放

肉体在羞涩中战栗

肉体总要记住肉体,记住曾经安顿过的灵魂

在肉体短暂的编年史,赞美伤疤吧

赞美那些早亡者,他们魂魄依旧

苦难和欢乐就在不远的地方,像昏黄的路灯

赞美肉体的馨香,溪流,草地

暂且遗忘它的高傲、委屈和爱恋

遗忘肉体从属过的身份与姓名

快看,骨骼在皮肤下奔跑

还记得夜色下的爱,身体里的小闹钟

年轻的肉体发着光,当苍老来临,它熄灭成为灰烬

甚至就赞美年老时的丑陋吧

就这样,站在春天草地的边上

在肉体水土流失之前

我一边赞美春天,一边赞美肉体

以及肉体对人世的留恋动静

多年不见的人,会说到我的失踪

可我根本就没动,是他们在动

我不动,我才看到身边的落花在落,流水在流

才看到他们的笑与哭

我不动,我只守着我的寂静

寂静就成了磨刀石,停不下来的嘈杂是那把刀

我看到山脉就从来不动,水绕过山谷远行

山是一块磨刀石,流水是刀

有时候我会感到万物正在老去

我知道,时光并没走,它一直在我身外堆积姓名的落叶

当我站在海边,海水在涌动

其实大海也没有动,它只是让盐在体内翻涌

我还能看到,山冈上的古塔也不动

风只从塔内吹过,是风在动

旧的空气离去,新的气流即刻盈满空无

我一生所认识的字一个也不动,而是纸在动

是火在燃烧,灰烬,而文字记下的故事在火里重生

就像宇宙在我们头顶永恒不动

是太阳、星星和地球在动

我从不会死,老去的是我租住的小小肉体

我的灵魂依旧在空气里飘着

它还会回头辨认曾盛放它的肉体

此刻,灵魂是磨刀石,肉体是正在消失的刀锋冬夜读诗

黄昏里,我看到他们,约翰或者胡安

沿着欧洲抑或美洲的大河逆行

温驯的、野蛮的河水,逆行成一条条支流

他们来到渡口,一百年前的黑色渡船,晚霞

连绵雨季中的木板桥

农场上空的月亮,草原云朵里的鹰隼

他们在岸边写下诗句:关于地球与谷物的重量,自我的重量

如今,约翰或者胡安早已死去

世界却在我的眼里随落日而幽暗

钟楼上的巨钟还在匀速行走

有时我想,努力有什么用?诗又有什么用

甚至还要写到永恒

而更深的夜里,我会翻开大唐

或者南北宋

那时,雪在我的窗外寂然飞落

黑色的树枝呈现白色

布衣诗人尾随他们驮着书籍的驴子,踩碎落叶

沿山溪而行,战乱在身后逼近

他们不得不深山访友,与鹤为伴

有一年,杜甫来到幕府的井边

一边感慨梧桐叶的寒意,一边想着十年的流亡

中天月色犹如缥缈的家书

他说鸟儿只得暂栖一枝。而秋风吹过宋代的原野

柳永的眼里,天幕正从四方垂下

长安古道上马行迟迟,少年好友已零落无几

此时恰是深夜

我正与一万公里之外或一千年前的诗人聊天

他们活着时,没人能想到

会有一个姓韩的人在遥远的雪中

倾听他们的咳嗽,心跳,像听我自己的

在我们各自活着时,一个个小日子琐碎又具体

充满悲欢,当我们死去,也受了天地的恩典

没人看得到,但没谁不盈满天下有多少不平事

秋天一下子敞开来

我关上门,不想说太多

再过些时日

轻浮的事物会沉静下来

收回它们孟浪的话语

失败的人

在另一些人的注视下抹掉眼泪

苍老的妈妈会说:孩子,坚强些

爱情也会水落石出

浑浊的江河

渐渐澄澈为明镜

照出万物的灵魂,黑的或白的

但是,我要闭上嘴

不再是个愤世嫉俗的人

整个漫长的夏天

天下有多少不平事

我已倦于在人前说出多余的“当太阳出来的时候

我能看到小鹿和小羊在草上跳跃”很多时候我都笑而不语

很多时候

我都笑而不语

当我疲倦,当我厌恶,当我徒劳

我都懒得说话

不像我认识的一些人

不厌其烦地去命名

我感到无奈,无力,无依

其实我能看懂别人

但我还是沉默

有时也笑而不语

就像我拿到一首诗

当我看上一眼,就能看出

那是真货还是冒牌货

就像我看我自己

有时看到我真实的一面

我就沉默

有时也能看到我的虚假

我就笑而不语

我就想啊

我跟世界的关系

就是彼此凝视

笑而不语

假设时间一长

我会不会因此变成一个

笑呵呵的傻子我辜负了满月洒在心底的清辉

跟你说过,我辜负了

往事馈赠我的离别

苦难在我身上酿造的蜜,短暂的岁月

开出了两三朵小花。

我辜负了所有早逝的人,当风吹过林梢

和我的头顶:我忘掉了

他们的姓名和传奇,我做的

是他们做过的,我想的

他们早已想到过。

我辜负了缺钱花的人,我没有安慰

可供给予,大地还在降温

我只能越来越安于

你赐给我的秩序,像鸽子飞在自己的天空。

你知道,我辜负了爱我的人,我爱的人

但我不知道人活着

许诺是不是真的可信,曾经的福分和疼怜

那些过去时态的光,在水中倾斜

就像真理幸存。

我辜负了狂欢的生命,仅有的一次

在喧嚣里变得哑默,在流逝中保持固守

在琐碎的日子,古典慢慢回归。

我辜负了满月洒在心底的清辉,潮汐

在约定的日子,绕过十字路来叩门

走廊上的镜子落满微尘。

我辜负了作为儿子与父亲

这个双重身份:你,一首复合结构的诗。每一个新来的日子,都可能是最后那首诗

每一个新来的日子,都可能是最后那首诗

最后的日子,我要几天稀有的安逸

就像回到幽深的童年

穿过锈蚀的天空,树梢纹丝不动

我不焦虑最后的诗怎么写,写些什么

我清晰记下无数张脸,人去楼空的名字

集镇外,细雨里的葵花在簇拥,龙王庙一带的苹果树

和成群少男、少女站在山冈

我的肉体是一处空洞的大院子,敞着门

我会写到水在暗处流经阡陌,陈旧的根滋生幼芽

尘埃落地后的空气喂养着人,人喂养着鸟

鸟喂养着最后的黎明

我看到头顶簸箕的母亲,踩着木梯上房

簸箕里,是刚挑拣过的发潮的豆子

她丰满的腰身是我的故居

一条支流的起源,一只瓮脱胎的火焰

在地球的某个角落,我写下一生里擦肩而过的人

他们的道听途说充满了我:翡翠,石头,盐

写到一个叫姚振函的诗人,父兄一样

站在平原上吆喝一声

给了旷野、村庄和我以辽阔的形状

远处传来白昼无端的敲击声

上午的草在迎风摇动

下午的花,随晦暗的时钟飘落

黄昏是一部早期的黑白默片,只有影子在晃

我可能也会写到,些许的未来,一颗盲者的太阳

卷起长夜的花边

那时,众人都有自己的未来,却没有道路抵达

每个日子都将是遥不可及的诗,闪着光

我要向后流去,把过去时,变成现在时

不在场,成为在场灵魂有一万只手,灵魂还有一万只鸟

灵魂想抓住故居的门环,抓住塔檐和云上的集镇

灵魂想抓住海岸、躯壳,用它一万只手

它不想在秋天走远,不想化成透明的空气

它想抓住回声,并在回声中飞翔

灵魂正编织曙光和尘埃灵魂有一万只鸟,想自由地飞

在雨天告别,飞跃天气预报、山岭与树木

灵魂快过时针和万物的阴影,吃最后的晚餐,许下诺言

它要把动车、流沙和墓地留在后面

天空有一万条秋天的道路,敞开给一万只鸟灵魂是一种呼吸,在香味里弥漫

在无始无终里,开白昼的花,结黑夜的果实

在瞬间的高音区,它吹起小号,鲜血喷涌

一万只手挥动在旷野,抓住一个人的胳膊,打击他的心跳

灵魂还有一万只小鸟,飞进最新的清晨,齐声合唱假如没有出生

假如没有出生,

就永远不会有疼和苦。

就没有一日日地向死而生,恐惧,失落,

离别与枯萎。

人们所说的幸福悬浮在空气里,

让位给压低翅膀的乌鸦。

就不会有旅途,丢失的铁。

不谈论虚妄的在场,空白处的树木。

就不需要国度、户籍。

就不会陶醉并迷失在某些快乐

与被抽空之间。

子弹穿越黄昏的黑色名单。

与生俱来的仇恨诞生在雪的枝头,

活在绝望的人世,沿着希望的绷带去走。

黎明是天空的洞穴,藏起血液

而把九点钟给了你。

太多的人显得无辜而神圣。

剩余的人自以为是,像个先哲。

就不会与野兽打交道,说谢谢,说天气好。

说你的气色还年轻。继续说,跟背叛说

义气。跟淫荡说童贞。跟一只杀人的手

就不会说我愿意拉住你,像握住一束

从坟墓旁采撷的花束,然后

献给刚刚失去体温的陌生人。手机铃声

手机正传来一阵风声,它录自我故居的槐树

秋风摇动着树冠

当我听到这个铃声,我知道,故乡打来了电话。

我的手机还会传来滴水声

鸽哨响在春天的晴空,而夏天

一阵阵鸟鸣,仿佛手机藏着鸟的故乡我的手机是一部小巧的手风琴

不同的人打进电话,便响起不同的声音

不同时段,响起不同的歌《征服天堂》响起,是上帝来电了

夜晚来电,我设置了《欢乐颂》,但在最深的夜

我会静音,我想,我是怕鬼来敲门细雨来电时,我放大了花朵的心跳

白雪来电,我听到雪花落在梅花上

对不喜欢的人,我使用秒针急促的喘息作为铃声

与我爱的人,我强迫时针缓慢走动

我们可以一起浪费生命

有时我也关机,不想制造响动:

乐音或噪音。

有时,手机调到了飞行状态,不在服务区

哑巴也在说谎在世上,我无非是一串固定的数字

一个编制好的地址

我有一双随时被叫醒的耳朵,一张嘴

当我走过墓地,我无须手机:那里寂静得像大海普里什文

我迷失于普里什文的森林如同迷失于浩荡的人世。

那些苍头燕雀、黑雷鸟,死湖的闪光。

那些凋谢的稠李、叶芹草、无名墓地、大雪下面的断枝。

受伤的公羊一寸寸靠近溪水。

到处是怜悯的虫豸的兄弟。

还有夜晚的手风琴、咏叹长调、远亲近邻。

等待唤醒的漫长的春天。

如今,我一路遇到孤苦的地震、南方的大旱、遍地的人群。

呜咽的唯心的阵风。

哦,我早已习惯于迷失在人世!

哦,温情的普里什文的森林!一匹死去的马如何奔跑

那些跑过草原的马,活着的时候

也跑过暗夜里的滩涂在一年又一年的奔跑里

我看到了它们,孤独的马领着孤独的马群当我再次遇到它们

那些远去的脊背上,落满了雪花我正目送它们老去,喘息

大地已留不住飞起来的蹄子它们就像夏天成群的闪电

消失在秋季的天空在雨洗白的死马骨架里

我用马头琴安顿下我的灵魂

请远方的野火,在星光下告诉我

死去的马如何更靠近心脏和草地

请那些停止了嘶鸣和呼吸

却依然张开颌骨的马头,落泪的死马头在逆风中告诉我

一匹死去的马,如何在死亡里继续飞奔云雀

云雀一边叫着,一边飞向苍空,仿佛一枚会唱歌的钉子

被云朵吸去。

然后风托举它,悬在云中,一动不动。

但它唱着嘹亮的歌

在冰雪闪烁的冬天。

我在它刚刚离去的枯草荒原上,也一动不动

很多人疑惑着仰望它,只有我知道那是一只鸟在唱歌

只有我知道,云雀的上边没有天堂,众人的脚下也不会有地狱

我们却有自己的密语:交谈,号哭,挣脱

敲着锁闭的门。路上

跟夏天一样,我依旧

在早晨六点,准时走出家门

外面幽暗

十二月的天空像一床老棉被。

而在夏天,我会走进潮湿的晨曦

现在,谈南路上不见一个人影

我是第一个。月亮又扁了些

几分钟后,我碰到了一个穿校服的

中学生,他的口袋里

钥匙叮当响

又过了一会,一个慢跑的老人

出现在我、孩子的前边

我们走在同一刻的路灯下

陆续地,我感到有更多人走出家门。

要是在夏天,太多的人

比我起得要早,鸟儿,露珠

学生,以及下夜班、上早班的人。很久以前,我们去十里外的铁厂镇

赶集,父亲挑着担子,或者牵一只家畜

我跟在后边

一路上,要遇到成群的外乡人。

有时,我会跟另一些人结伴

去邻村看露天电影,黑的河边小路

响起鞋底和石子的撞击声

当电影散场

每个人都在夜色里回家

越走越少,直到所有人

消失在露天之下,还乡河岸重归寂静

河水独自流。集市也散了

父亲走在前边,我跟着

仿佛是他买回的一只小羊羔

我们走在散去的人中间。

父亲死后,我只能一个人外出

回到家的,就只有我自己,一个人。静物

我被这些大大小小的静物

包围着,房间里只有墙上的时钟

在滴答。纸和书整齐地叠放在

书桌一角,更多的文字排列在书架上

杯子里只有半杯安静的茶水

一对老瓷瓶蹲在墙脚下,那是我从岩村

背进了城,它们曾在乡下

陪伴我的父母,不是文物,是信物

父母早已谢世。三盆植物在客厅的窗下

似乎没有生长

下午的阳光覆盖着枝叶

沙发上,扔着我写的半首诗

我的衣服空空地挂在衣柜里

听不到它们的脉搏

几个小药瓶摆放在茶几,白药片

躺在锡箔里,一个大水晶球

折射着外边的风景

一簇干蒿草斜插进花篮

我安静得无所事事。从前在乡下

有上百年的屋舍、沉默的土地

经年的山峰以及檐下闲置的农具

多么微小又多么难,我只想与

这些安静的事物在一起

当幽暗降临的那一刻,我听到了

自己的心跳,像墙上的时钟

不一会儿,秋风带着月光

映亮了我的脸,它像一个沉思的静物

在静物们中间,彼此凝视一种祝愿

我要说,我已没有办法,只剩无奈和沮丧

我是失败又年老的唐·吉诃德

想想看,对于一个病了多年的人

当我重回年轻时走过的路程

空怀那些不上不下的理想有什么用

善又有什么用

对那些老去的时光,我已无力唤回

对所有人的疾病,我也无法治愈

至于夜,我周围事物的蜡烛都已熄灭

比困苦中的人,我甚过发霉

经过了数次一个人的战争

没办法,我只剩沮丧和委顿,在无人处苟且

铁锈沿着时间的双腿缓慢升起

直抵生命剧场的废墟

没办法的,我说话的声音已那么微弱

废话!能改变什么

对撂荒的土地,走失的孩子

搬出山外的人群

我也只剩祝愿,愿星光普照垃圾场

愿站起来的人,消失于窗口涌来的星光

那里是鸟雀跌落的天堂

愿有人把卑微的火种藏好

带给另外世纪那些傲慢的人正在消失的午后

你跟我说天气真好我说今天阳光不错

你问我吃过了吗我说吃了你呢我说刚送来的晚报挺热闹你说是啊热闹

我看着过往的车辆你在看来去的人你坐在树的北面

我坐在树的南面你递给我一支0.5毫克中南海

说吸吧闲着也是闲着我掏出打火机为你打着火

也点上我的烟你沉默

我也沉默你能看到我头上飘起的烟缕

我能看到你身外正在消失的午后夏日箴言

昨日之我甚于今日之我,更无须谈论明日那个姓韩的人

无非是我,我在与不在,或忘我

雪天来送炭,甚于锦上添花,更何况那落井下石的人

我沉浸于仲夏夜突然密集响起的秋虫的鸣叫我顺应四季次第变幻,甚于人的多变,或不变

有人重逢会像花瓣簇拥,甚于有人提起,反复提起

蓝天下古老的仇恨,哦,我沉浸于这样的世界:

天光中,风吹着风动,水流着水流,我在我之中漫不经心厌倦

耳边,那么多人都在急于表达:愤怒,谴责,正义。

足以证明,真理就在他们那一边。

以及关于这个世界的诗篇,硕果仅存的诗。

唯一听不到他们的忏悔,自省。

以及哪怕一点点卑微和细小真实的爱。

仿佛他们生来就是一个个圣人——遗憾了,我不是。我的生活

我习惯把自己分开,像一天分成白昼与夜晚

习惯他们说,而我听,我们听

习惯白天在光里,也习惯在白日的黑暗中

一部分的我在网上,另一部分在网下

夜晚,有梦时我就在梦里

无梦时,我就被梦关在外边,望星空

我还把生活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在过去

一部分在眼前

但我从没有生活在未来

假设我从不上学,不进城

我就停留在过去,停留在记忆里古典下去

黑白下去,缓慢下去

我还把半个身子置身于光线中

而另半个身子

置身在我自己的影子里

他们习惯说网络即虚拟

那些厮打,流血和死亡。那些传说中的下跪

都是事物的游戏,是幻觉和谎言

而我的目睹才是真实的

他们说,人群中弥漫着幸福

白纸的法典里才有公平

在万物之中,我怀揣一点点希望

与柔软的诗,来对抗彻底的绝望力量

我很少体味这个词,在你说出来以前。

当我仔细揣摩,你说“力量”,我对它已熟视无睹。

不一定是硬的,也许是温润的,软的,灵动的

如河泽、恩惠、空气。

想到这些,我的眼睛是湿润的。“多么神奇的词,它又这么粗糙”,

我们接着活下去,好好的。总有一件事会叫你心疼

每个黄昏,暮色都会落到你头顶

时光溜掉的感觉使你心疼

一辈子如此漫长,要做那么多事

总有一件会叫你心疼

一件事推着另一件事往前走

一个日子拉动另一个日子

有些事就被埋在众多事物里

成为夜色,被人遗忘

有一天,当你不再忙碌

可以悠闲醒来

或在大雪天靠着窗子遥望雪片

你会看到,有些叫你心疼的往事

也会醒来找你

它们有你一生所有迁徙的地址

或者当你老了

误以为有了大把时间

就开始回忆,使往事清晰

像一个浪头回忆置身的大海

这时,总有一件你做过的事径直而来

使你如临现场,叫你心疼阳光透过空气照耀大地

我看到阳光透过空气照耀着大地

江河优美地流动

阳光也透过玻璃照着你

你的血液循环在蓝色的管道里。

你的皮肤绷紧了四个方向的骨骼

使你有了一副完整的体系。

你的两眼隔着闰月深陷在过去时

像机警的兔子,目光透过睫毛如透过草丛

观察人世。

你的嘴从八月到达九月的第二个黎明

露水逃进了怀孕的夜。

你的腿牵引一列老木头火车

停靠在午夜的乡间小站。

而你的心脏是一把斧子,在冬天的山谷里

樵夫砍树的声音

回荡在辽阔的岁月。

你双手的邮政局

正抓住来来往往的事物

它们像秋后遗落的玉米

被候鸟带往他乡。

你的头发正在立冬变白

如一座白头山,不

你想你不过是一棵寒冷中的白菜

大雪提前到来飘落在菜地上。

你还有悬垂的果实,锈蚀,了无生气

它的思想浪费在青春期。

可你的左眼看不到右眼的风景

右耳也听不到左耳的流水

但我看到,你一直在咬住自己的舌头

摸着自己的尾巴

死死踩住自己的影子。在荒山,遇到一只完整的头骨化石,并与之对视

我确信那是人的头骨,它比我先到了这里

不确信它曾经属于什么人

他是如何死去,并沦落到此

我不确信他生活的年代

但我确信,现在他离我只有两米

中间是疯狂的春天,草尖正钻出地面

我不确信,我们也许相距了十个世纪

中间是无限的轮回

我确信最空的将是它那双眼

那里只有两个小小的孔洞

当我看到那颗头骨,无论它曾经属于谁

它现在都在与我对视

如果可能,我们或许正在交谈

像子夜遥望正午

我确信,活着时,他的眼睛接纳过整个世界

那时的阳光照亮我面前苍老的山脉

地上的树木和空中的飞鱼,山间的洪水和告别的码头

我确信他眼里曾充盈泪水

我不确信,他是否也看到却不能说出的秘密

庄稼倒伏,野兽遍地

现在,我确信看到的是一双空空的眼眶

空气和小昆虫正穿过去

我顺着那眼眶看到了头颅后边的世界

另一些人们,像凋零的灰,重又把它埋葬

夜晚将再次来临,覆盖这座灵魂的老屋

我确信,这样一颗钙化的头颅

要好过大地上我曾看到的所有雕像

所谓雕像,我不确信它的头颅

是不是只有朽木或花岗岩回声

已经很多年了,我们一起来到太行深处

嶂石岩,东方最大的回音壁

群山中,面对刀削的绝壁,我喊出我的名字

而回声迟迟没有传来

一对双胞胎,一个迷失了

另一个就再也找不到家,在人世流浪我一直等待那一年喊出的名字,盼它穿山越岭

早点回家

也许到了老年,历经生命的奇迹之后

青春的回音才会传来这就像秋天晚上的田野,霜、露渐冷渐重

我们抓紧晚上的时间掰下玉米

为播种冬小麦腾出土地

不经意地,在收走了棒子

还没来得及撂倒的玉米田里

两匹白天走失的马,老朋友一样

把喷着鼻息的马头,探出月光密集的青纱帐

伸进我眼前的幽暗——那些回声

总要在生命的不经意处传回来这是骨头的诗

这是骨头的诗,但无关恐惧

也不是绝望的诗,这是关于真实的诗

不是冰冷和虚无的诗

我曾写过

我能看到一具具骨架在大街上走动或奔跑

谈天,吃饭,躺下睡觉

那些骨头披着人皮,就成了人

披上马皮,成了马

如果披上枝叶和茎,并从地下吸上泉水

就成了一棵树,或者一片树

有时我能看到一些人也披上了狼皮

有些狼却披上人皮

这取决于骨架里的钟表

取决于血管里的黄金,以及头骨中的月亮

而诗是万物的呼吸,它披着文字织造的皮

我们善于无中生有,用清晰的语言抵达最初的混沌

众多时间的骨头最终将披上水的皮

下降成一只只沉船,隐藏在江河的泪里

而我没有人皮可披,也没有兽皮

我只是骑上了一副骨架,顺着风飘还有什么值得我去激动

人世间还有什么值得我去激动:

来来往往变幻的脸、谎言的宝石。

一寸距离的人心。

盲人眼里的灯。

冬天,穷人那破碎窗纸刮过的风。我来过人世,我又离去。

但我无法选择生与死。

我拣到一把钥匙,却找不到那扇等待的门。

死去的童年、遥不可及的友情。

渐渐走远的养母。人世间还有什么值得我去激动:

儿子回家的呼唤、女人回眸一笑和深夜火车上的交谈。

阳光一塌糊涂地照在脸上。

小麦拔节的声音。

幽谷的鸟鸣、黄昏山冈上暗红色天空。一枚硬币对于乞丐的怜悯。

一段闪电的哭泣。

医生手术后的叹息。

电话里,传来某位故人死亡的消息:

我再也无法找到原来的样子。我未曾来过这个世界

我未曾来过这个世界:我借昆虫的眼辨认人们的脸庞。

我用沙子的脚步丈量你们之间的距离。

用亡灵的歌预言爱情。

用死去的胡杨树昭示曾经有过的喧哗。我未曾来过这个世界:波浪是我哭泣的形状。

田野里扶锄而立的老者是我的前世。

我用哑巴的心、秤杆上的星、干玫瑰以及你的诅咒安顿自己——

逆向的钟的指针。大家都一样。是什么在改变?

是什么使我们恍若隔世?我只是散落山谷里的册页:

荒芜、凌乱、四处飘动,直至在湿雨里燃烧。

——我未曾来过这个世界。整个下午,内心涌起了阵阵忧伤

夏天的棉花糖使乡村幸福而困顿。

老火车喷着烟雾不紧不慢,经过荒凉小站。

生锈的铁轨上一对恋人在拥抱,几只麻雀起起落落。

电锯像雷电,在不远处,割开木头。

那些木头来自更北的黑龙江。

虫鸣显得花荫更浓。这里没有教堂,也没有庙宇。

一个男人从深井里提水上来,众人一一饮下

他们再分吃一盘食物。

一些烧砖的犯人潜过界河,列队看我们放学、唱歌。

长空漂浮着无数的飞行物。

没缘由地,我想起多年前这一幕,仿佛是真的。

整个下午,内心涌起了阵阵忧伤。羞怯的老人

那位白发老人在看电视,神情专注。

荧屏上,两个分别多年的年轻男女,站在草地上拥抱。我坐在老人侧面的沙发上,早春的阳光晒着她。

我专注的样子,没让她觉得,我看到了她扭头看我。我知道,她看我的瞬间一定带有老年人的羞怯。

她那么老,几乎像一座羞怯的雕像。但谁都有过骄傲的青春,哦,阳光下的青春。

谁都有过当初的爱情,草地上的爱情。一刻不停的灰尘

一刻不停地

我抹家具,拖地

擦玻璃

掸书上的灰尘和喧嚣

洗澡

整个上午

再加一个中午

我都没来得及歇一歇

一刻不停地

一个上午

然后是一个白天

还是那么脏

尘土和噪音

碎头发

绒毛,思想的片段

直到夜晚来临

天彻底黑下来

整整一个上午

整整一个白天

又加上整整一个夜晚

我还是觉得自己脏透了在图书馆

一个人安静地在大厅里读书

白昼的光斜射进来,像一个圣者俯下身

我能听到纸张被翻阅的声音,有如轻云擦过山脊

一条看不到的河流正经过地老天荒之处

海浪永不疲倦地摔打着礁石

现在翻书声、山脉、大海与流水声全都停息

耳边只响起挂钟走动的声音

我从文字里抬起头来,仿佛从古老时代抬起头

看着虚无处的时针、秒针

以及它们后边,那延伸至无极的天空

我感到书库里的文字开始跳动

那是一个个灵魂,囚徒一样逃过了劫难

晃动在秋风吹拂下的辽阔山水上

永恒的潮水正不分昼夜地奔向大陆我听到树林里传出的声音

我听到秋天树林发出的声音

这与落叶无关,就像我们进入黑夜

与死亡无关。从一望无际的树林边走过

听到秋天树林的声音,这与风无关

就像我在露天散步,被雨淋湿

我与发芽或腐朽无关,我知道树木的声音

总是先从一棵树里响起

然后是周边的三棵树,最终是整片树林

它们如同细碎的波浪,传到我耳边

每年此时,我都听到树木发出的波浪声

我就一个人走上浩荡的秋天,从不去想什么

仿佛它们也与我无关:当我从林边走过

我看到,无尽的沙子正从沙漏滑下,在树根处堆积一个人最终要用死亡来自证

一个人最终要用死亡来自证,他曾有过的时光

他从不担心被谁误读,却害怕死后被人读懂

所以他早早就为死亡挑选一件宽大的外套

让风灌满其中,死亡的骨架支撑起虚空

而我坐在下午明亮的大厅里

看一本黑白色的老画报,纸页发黄

有一个人会推迟到黄昏,从门外走来

他捏住陈旧的帽檐

抖抖雪片,然后轻拍我的肩膀

像轻拍一个喝光了饮料的金属罐,发出空洞的声音

我们会听到各自体内巨大的回声

正如有人在空山,内心不着一物

侧耳倾听树梢上懒懒的鸟鸣

而另一个人,他在平原深处,步入时间的迷宫

因为突然的渺小而听到自己在哭泣

就这样,所有人都在等待未来某时出现的回响在我周围

最初我身边的人、乡村、马匹

都成了黑、白色的骸骨

现在我周围是山东人老孙、湖北人小袁

本地人峰涛

和每天变换不定的陌生人

是一座座石头房子,一个个铁打的衙门

是废话和谎话的八卦新闻

一面墙的尘封书籍

每个忧郁的早晨

一条看不清楚的狗

总会代表尘世对我发声

我经常路过的白杨树上

喜鹊飞走了

留下一个空巢

里边的炎凉

在昼夜之间交替

我从前依赖的所有人、事

都不在了

现在只有一个异乡

和风一样刮过的人群

他们走在我的身旁

人越多,越荒凉人间此时

此时,二病区十九床摊开一本书

而旧历十九,是我的出生日此时,早晨的红与白摊开,像一匹破布

诗与疾病都离我很近,双生的玫瑰此时,打开玫瑰,黏稠的光洞照众生的欲望

关闭玫瑰,疾病幽暗而暧昧此时,有人被突然关在人间之外

另一间病房传来号啕大哭那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他的玫瑰被魔鬼的手掐断此时,我听到楼下的草坪

一只羔羊在叫,真实、清晰而哀恸此时,电视里,正播出地球上最新消息:

空难、流行病、原油涨价和种族歧视

我平静地摊开一本书,在十九床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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