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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0 04: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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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从文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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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行散记 湘西:典藏版

湘行散记 湘西:典藏版试读:

湘行散记

湘西:典藏版作者:沈从文排版:红枫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12-24ISBN:9787020118007本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沈从文(1902-1988)

湖南凤凰县人。因家境没落,小学毕业后即投身行伍,随地方军队浪迹于湘黔川边境。1923年,在『五四』运动余波影响下,远离家乡闯荡北京,结识了董秋斯、张采真、司徒乔、焦菊隐、陈翔鹤、蹇先艾等一批文学青年、大学生朋友。1924年底在《晨报副刊》发表了第一篇散文作品,正式开始了写作生涯。1929年后转移到上海,大量写作同时,经过胡适介绍开始在吴淞中国公学教书,后陆续曾在青岛大学、武汉大学、西南联大、北京大学任教。

主要文学作品有《边城》《湘行散记》《长河》等。1949年后从文学写作转向历史文物研究,先后在中国历史博物馆、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主要成果之一为《中国古代服饰研究》。2003年,家人和多方研究者合作编辑出版了32卷本《沈从文全集》。湘行散记

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

我由武陵(常德)过桃源时,坐在一辆新式黄色公共汽车上。车从很平坦的大堤公路上奔驶而去,我身边还坐定了一个懂人情有趣味的老朋友,这老友正特意从武陵县伴我过桃源县。他也可以说是一个“渔人”,因为他的头上,戴的是一顶价值四十八元的水獭皮帽子,这顶帽子经过沿路地方时,却很能引起一些年青娘儿们注意的。这老友是武陵地方某大旅馆的主人。常德、河洑、周溪、桃源,沿河近百里路以内“吃四方饭”的标致娘儿们,他无一不特别熟习;许多娘儿们也就特别熟习他那顶水獭皮帽子。但照他自己说,使他迷路的那点年龄业已过去了,如今一切已满不在乎,白脸长眉毛的女孩子再不使他心跳,水獭皮帽子,也并不需要娘儿们眼睛放光了。他今年还只三十五岁。十年前,在这一带地方凡有他撒野机会时,他从不放过那点机会。现在既已规规矩矩作了一个大旅馆的大老板,童心业已失去,就再也不胡闹了。当他二十五岁左右时,大约就有过一百个女人净白的胸膛被他亲近过。我坐在这样一个朋友的身边,想起国内无数中学生,在国文班上很认真的读陶靖节《桃花源记》情形,真觉得十分好笑。同这样一个朋友坐了汽车到桃源去,似乎太幽默了。

朋友还是个爱玩字画也爱说野话的人。从汽车眺望平堤远处,薄雾里错落有致的平田、房子、树木,皆如敷了一层蓝灰,一切极爽心悦目。汽车在大堤上跑去,又极平稳舒服。朋友口中揉合了雅兴与俗趣,带点儿惊讶嚷道:“这野杂种的景致,简直是画!”“自然是画!可是是谁的画?”我说。“大哥,你以为是谁的画?”我意思正想考问一下,看看我那朋友对于中国画一方面的知识。

他笑了。“沈石田这狗肏的,强盗一样好大胆的手笔!”

我自然不能同意这种赞美,因为朋友家中正收藏了一个沈周手卷,姓名真,画笔不佳,出处是极可怀疑的。说句老实话,当前从窗口入目的一切,潇洒秀丽中带点雄浑苍莽气概,还得另外找寻一句恰当的比拟,方能相称啊。我在沉默中的意见,似乎被他看明白了,他就说:“看,牯子老弟你看,这点山头,这点树,那一片林梢,那一抹轻雾,真只有王麓台那野狗干的画得出!”

这一下可被他“猜”中了。我说:“这一下可被你说中了。我正以为目前风物极和王麓台卷子相近;你有他的扇面,一定看得出。因为它很巧妙的混合了秀气与沉郁,又典雅,又恬静,又不做作。”“好,有的是你这文章魁首的形容!……”接着他就使用了一大串野蛮字眼儿,把我喊作小公牛,且把他自己水獭皮帽子向上翻起的封耳,拉下来遮盖了那两只冻得通红的耳朵,于是大笑起来了。仿佛第一次所说的话,本不过是为了引起我对于窗外景致注意而说,如今见我业已注意,他便很快乐的笑了。

他掣着我的肩膊很猛烈的摇了两下,我明白那是他极高兴的表示。我说:“牯子大哥,你怎么不学画呢?你一动手,就会弄得很高明的!”“我讲,牯子老弟,别丢我吧。我也是一个仇十洲,但是只会画妇人的肚皮,真像你说,‘弄得很高明’的!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人吗?”“你是个妙人。绝顶的妙人。”“绣衣哥,得了,什么庙人寺人,谁来割我的××?我还预备割掉许多男人的××,省得他们装模作样,在妇人面前露脸!我讨厌他们那种样子!”“你不讨厌的。”“牯子老弟,有的是你说的。不看你面上,我一定要割他们……”

这个朋友言语行为皆粗中有细,且带点儿妩媚,真可算得是一个妙人!

这个人脸上不疤不麻,身个儿比平常人略长一点,肩膊宽宽的,且有两只体面干净的大手,初初一看,可以知道他是个军队中吃粮子上饭跑四方人物,但也可以说他是一个准绅士。从三岁起就欢喜同人打架,为一点儿小事,不管对面的一个大过了他多少,也一面辱骂一面挥拳打去。但人长大到二十岁后,虽在男子面前还常常挥拳比武,在女人面前,却变得异常温柔起来,样子显得很懂事怕事。到了三十岁,处世便更谦和了。生平书读得虽不多,却善于用书,在一种近于奇迹的情形中,这人无师自通,写信办公事时,笔下都很可观。为人性情又随和又不马虎,一切看人来,在他认为是好朋友的,掏出心子不算回事;可是遇着另外一种老想沾他一点儿便宜的人呢,他就完全不同了。——也就因此在一般人中他的毁誉是平分的;有人称他为豪杰,也有人称他为坏蛋。但不妨事,把两种性格两个人格拼合拢来,这人才真是一个活鲜鲜的人!

十三年前我同他在一只装军服的船上,向沅水上游开去,船当天从常德开头,泊到周溪时,天气已快要夜了。那时空中正落着雪子,天气很冷,船顶船舷都结了冰,他为的是惦念到岸上一个长眉毛白脸庞小女人,便穿了崭新绛色缎子的猞猁里马褂,从那为冰雪冻结了的木筏上爬过去,一不小心便落了水,一面大声嚷牯子老弟这下我可完了,一面还是笑着挣扎。待到努力从水中挣扎上船时,全身皆已为水弄湿了。但他换了一件新棉军服外套后,却仍然很高兴的从木筏上爬拢岸边,到他心中惦念那个女人身边睡觉去了。三年前,我因送一个朋友的孤雏转回湘西时,就在他家中,看了他的藏画一整天。他告我,有幅文徵明的山水,好得很,被一个妇人攫走,十分可惜。到后一问,才知道原来他把那画卖了三百块钱,为一个小娼妇点蜡烛挂了一次衣。现在我又让那个接客的把行李搬到旅馆中来了。

见面时我喊他:“牯子大哥,我又来了,不认识了我吧。”

他正站在旅馆天井中分派用人抹玻璃,自己却用手抹着那顶绒头极厚的水獭皮帽子,一见到我就赶过来用两只手同我握手,握得我手指酸痛,大声说道:“嗨,嗨,你这个骚牯子又来了,妙极了,使人正想死你!”“什么话,近来心里闲得想到北平城老朋友头上来了吗?”“什么画,壁上挂,——当天赌咒,天知道,我正如何念你!”

这自然是一句真话,粮子上出身的人物,对好朋友说谎,原看成为一种罪恶。他想念我,只因为他花了四十块钱,买得一本倪元璐所写的武侯《出师表》。他既不知道这东西是从岳飞石刻《出师表》临来的,末尾那颗巴掌大的朱红印记,把他更弄胡涂了。照外行人说来,字既然极其“飞舞”四百也不觉得太贵,他可不明白那个东西应有的价值,花了那么一笔钱,从一个退伍军官处把它弄到手,因此想着我来了。于是我们一面说点十年前的野话,一面就到他的房中欣赏宝物去了。

这朋友年青时,是个绿营中守兵名分的巡防军,派过中营衙门办事,在衙门中栽花养金鱼。后来作了军营里的庶务,又作过两次军需,又作过一次参谋。时间使一些英雄美人成尘成土,把一些傻瓜坏蛋变得又富又阔;同样的,到这样一个地方,我这个朋友,在一堆倏然而来悠然而逝的日子中,也就做了武陵县一家最清洁安静的旅馆主人,且同时成为爱好古玩字画的风雅人了。他既收买了数量可观的字画,还有好些铜器与磁器收藏的物件泥沙杂下,并不如何希罕,但在那么一个小地方,在他那种情形下,能力却可以说尽够人敬服了。若有什么雅人由北方或由福建广东,想过桃源去看看,从武陵过身时,能泰然坦然把行李搬进他那个旅馆去,到了那个地方,看看过厅上的芦雁屏条,同长案上一切陈设,便会明白宾主之间实有同好,这一来,凡事皆好说了。

还有那向湘西上行过川黔考察方言歌谣的先生们,到武陵时最好就是到这个旅馆来下榻。我还不曾遇见过什么学者,比这个朋友更能明了中国格言谚语的用处。他说话全是活的,即便是诨话野话,也莫不各有出处,言之成章。他那言语比喻丰富处,真像是大河流水永无穷尽。在那旅馆中住下,一面听他詈骂用人,一面使我就想起在北平城圈里编大辞典的诸先生,为一句话一个字的用处,把《水浒》,《金瓶梅》,《红楼梦》,……以及其他小说翻来翻去,剪破了多少书籍!若果他们能够来到这个旅馆里,故意在天井中撒一泡尿,或装作无心的样子把脏东西从窗口抛出去,或索性当着这旅馆老板面前,作点不守规矩缺少理性的行为。好,等着就是。你听听那作老板的骂出几个希奇古怪字眼儿,你会觉得原来这里还搁下了一本活辞典!倘若有个经济社会调查团,想从湘西弄到点材料,这旅馆也是最好下榻的处所,因为辰河沿岸码头的税收,烟价,妓女,以及桐油,朱砂的出处行价,各个码头上管事的头目,他知道的也似乎比别人更清楚。——他懂得多哩,只要想想,人还只在二十五岁左右,就有一百个年青妇人在他面前裸露过胸膛同心子,普通读书人看来,这是一个如何丰富吓人的经验!

只因我已十多年不再到这条河上,一切皆极生疏了,他便特别伴送我过桃源。为我租雇小船,照料一切。

十二点钟我们从武陵动身,一点半钟左右,汽车就到了桃源县停车站。我们下了车,预备去看船时,几件行李成为极麻烦的问题了。老朋友说,若把行李带去,到码头边叫小划子时,那些吃水上饭的人,会“以逸待劳”,把价钱放在一个高点上,使我们无法对付的。若把行李寄放到另外一个地方,空手去看船,我们便又“以逸待劳”了。我信任了老朋友的主张,照他的意思,一到桃源我们就把行李送到一个卖酒曲的人家去。到了那酒曲铺子,拿烟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胖妇人,他的干亲家。倒茶的是个十五六岁的白脸长身女孩子,腰身小,嘴唇小,眼目清明如两粒水晶球儿,见人只是转个不停。论辈数,说是干女儿呢。坐了一阵,两人方离开那人家洒着手下河边去。在河街上一个旧书铺,一幅无名氏的山水牵引了他的眼睛,二十块钱把画买定了。再到河边去看船,船上人知道我是那个大老板的熟人,价钱倒很容易说妥了。来回去逼船总写保单,取行李,一切安排就绪,时间已快到半夜了。我那小船明天一早方能开头,我就邀他在船上住一夜。他却说酒曲铺子那个十五年前老伴的女儿,正炖了一只鸡等着他去消夜。点了一段废缆子,很快乐的跳上岸匆匆走去了。

他上岸从一些吊脚楼柱下转入河街时,我还听到河街上哨兵喊口号,他大声答着“百姓”,表明他的身分。第二天天刚发白,我还没醒,小船就已向上游开动了。大约已经走了三里路,却听得岸上有个人喊叫我的名字,沿岸追来,原来是他从热被里脱出赶来送我的行的。船傍了岸。天落着雪,他站在船头一面抖去肩上雪片,一面质问弄船人,为什么船开得那么早。

我说:“牯子大哥,你怎么的,天气冷得很,大清早还赶来送我!”

他钻进舱里笑着轻轻的向我说:“牯子老弟,我们看好了的那幅画,我不想买了。我昨晚上还看过更好的一本册页!”“什么人画的?”“当然仇十洲。我怕仇十洲那杂种也画不出。牯子老弟,好得很……”话不说完他就大笑起来。我明白他话中所指了。“你又迷路了吗?你不是说自己年纪已老了吗?”“到了桃源还不迷路吗?自己虽老别人可年青!牯子老弟,你好好的上路吧,不要胡思乱想我的事情,回来时仍住到我的旅馆里,让我再照料你上车吧。”“一路复兴,一路复兴”,那么嚷着,于是他同一匹豹子一样,一纵又上了岸,船就开了。作于1934年(原载1934年4月18日《大公报·文艺副刊》,原题为《湘行散记——一个同我过桃源的朋友》。)

桃源与沅州

全中国的读书人,大概从唐朝以来,命运中就注定了应读一篇《桃花源记》,因此把桃源当成一个洞天福地,人人皆知道那地方是武陵渔人发现的,有桃花夹岸,芳草鲜美。远客来到,乡下人就杀鸡温酒,表示欢迎。乡下人皆避秦隐居的遗民,不知有汉朝,更无论魏晋了。千余年来,读书人对于桃源的印象,既不怎么改变,所以每当国体衰弱发生变乱时,想做遗民的必多,这文章也就增加了许多人的幻想,增加了许多人的酒量。至于住在那儿的人呢,却无人自以为是遗民或神仙,也从不曾有人遇着遗民或神仙。

桃源洞离桃源县二十五里。从桃源县坐小船沿沅水上行,船到白马渡时,上岸走去,忘路之远近乱走一阵,桃花源就在眼前了,那地方桃花虽不如何动人,竹林却很有意思。如椽如柱的大竹子,随处皆可发现前人用小刀刻画留下的诗歌。新派学生不甘自弃,也多刻下英文字母的题名。竹林里间或潜伏一二翦径壮士,待机会霍地从路旁跃出,仿照《水浒传》上英雄好汉行为,向游客发个利市。桃源县城则与长江中部各小县城差不多,一入城门最触目的是推行印花税与某种公债的布告。城中有棺材铺,官药铺。有茶馆酒馆,有米行脚行,有和尚道士,有经纪媒婆。庙宇祠堂多数为军队驻防,门外必有个武装同志站岗。土栈烟馆皆照章纳税,受当地军警保护。代表本地的出产,边街上有几十家玉器作坊,用珉石染红着绿,琢成酒杯笔架等物,货物品质平平常常,价钱却不轻贱。另外还有个名为“后江”的地方,住下无数公私不分的妓女,很认真经营她们的业务。有些人家在一个菜园平房里,有些却又住在空船上,地方虽脏一点倒富有诗意。这些妇女使用她们的下体,安慰军政各界,且征服了往还沅水流域的烟贩,木商,船主,以及种种过路人,挖空了每个顾客的钱包,维持许多人生活,促进地方的繁荣。一县之长照例是个读书人,从史籍上早知道这是人类一种最古的职业,没有郡县以前就有了它们,取缔既与“风俗”不合,且影响及若干人生存,因此就很正当的向这些人来抽收一种捐税(并采取了个美丽名词叫作花捐),把这笔款项用来补充地方行政,保安,或城乡教育经费。

桃源既是个有名地方,每年自然就有许多“风雅”人,心慕古桃源之名,二三月里携了《陶靖节集》与《诗韵集成》等物,来到桃源县访幽探胜。这些人往桃源洞赋诗前后,必尚有机会过后江走走。由朋友或专家引道,这家那家坐坐,烧匣烟,喝杯茶,看中意某一个女人时,问问行市,花个三元五元,便在那龌龊不堪万人用过的花板床上,压着那可怜妇人胸膛放荡一夜。于是纪游诗上多了几首无题诗,“巫峡神女”“汉皋解珮”“刘阮天台”等等典故,一律被引用到诗上去。看过了桃源洞,这人平常是很谨慎的,自会觉得应当过医生处走走,于是匆匆的回家了。至于接待过这种外路风雅人的妓女呢,前一夜也许陆续接待过了三个麻阳船水手,后一夜又得陪伴两个贵州省牛皮商人。这些妇人说不定还被一个水手,一个县公署执达吏,一个公安局书记,或一个当地小流氓,长时期包定占有,客来时那人往烟馆过夜,客去时再回到妇人身边来烧烟。

妓女的数目,占城中人口比例数不小。因此仿佛有各种原因,她们的年龄皆比其他都市更无限制。有些人年在五十以上,还不甘自弃,同孙女辈行来参加这种生活斗争,每日轮流接待水手同军营中火夫。也有年纪不过十三四岁,乳臭尚未脱尽,便在那儿服侍客人过夜的。

她们的技艺是烧烧鸦片烟,唱点流行小曲,若来客是粮子上跑四方的人物,还得唱唱军歌党歌,与电影明星的新歌,应酬应酬,增加兴趣。她们的收入有些一次可得洋钱二十三十,有些一整夜又只得三毛五毛。这些人有病本不算一回事,实在病重了,不能作生活挣饭吃,间或就上街走到西药房去打针,六零六三零三扎那么几下,或请走方郎中配副药,朱砂茯苓乱吃一阵,只要支持得下去,总不会坐下来吃白饭。直到病倒了,毫无希望可言了,就叫毛伙用门板抬到那类住在空船中孤身过日子的老妇人身边去,尽她咽最后那一口气,死去时亲人呼天抢地哭一阵,罄所有请和尚安魂念经再托人赊购副四合头棺木,或借“大加一”买副薄薄板片,土里一埋也就完事了。

桃源地方已有公路,直达号称湘西咽喉的武陵(常德),每日皆有八辆十辆新式载客汽车,按照一定时刻在公路上奔驰。距常德约九十里,车票价钱一元零。这公路从常德且直达湖南省会的长沙,汽车路程约四点钟,车票价约六元。公路通车时,有人说这条公路在湘省经济上具有极大意义,对于黔省出口特货运输可方便不少。这人似乎不知道特货过境每次皆三百担五百担,公路上一天不过十几辆汽车来回,若非特货再加以精制,每天能运输特货多少?关于特货的精制,在各省严厉禁烟宣传中,平民谁还有胆量来作这种非法勾当。假若在桃源县某种铺子里,居然有人能够设法购买一点黄色粉末药物,仔细问问也就会弄明白那货物的来源,且明白出产地并不是桃源县城,运输出口时或用轮船直往汉口,却不需藉公路汽车转运长沙。

真可称为桃源名产的,是家鸡同鸡卵,街头巷尾无处不可以发现这种冠赤如火庞大庄严的生物。凡过路人初见这地方鸡卵,必以为是鸭卵或鹅卵。其次,桃源有一种小划子,轻捷,稳当,干净,在沅河中可称首屈一指。一个外省旅行者,若想到湘西的永绥,乾城,凤凰,研究湘边苗族的分布状况,或想从湘西往四川的酉阳,秀山,调查桐油的生产,往贵州的铜仁,调查朱砂水银的生产,往玉屏调查竹科种类,注意造箫制纸的工业,皆可在桃源县魁星阁下边,雇妥那么只小船,沿沅河溯流而上,直达目的地,到地时取行李上岸落店,毫无何等困难。

一只桃源小划子上照例要个舵手,管理后梢,调动船只左右。张挂风帆,松紧帆索,捕捉河面山谷中的微风。放缆拉船,量度河面宽窄与河流水势,伸缩竹缆。另外还要个拦头人,上滩下滩时看水认容口,出事前提醒舵手躲避石头,恶浪,与洑流,出事后点篙子需要准确,稳重。这种人还要有胆量,有气力,有经验。张帆落帆皆得很敏捷的拉桅下绳索。走风船行如箭时,便蹲坐在船头打吆喝呼啸,嘲笑同行落后的船只。自己船只落后被人嘲骂时,还得回骂;人家唱歌也得用歌声作答。两船相碰说理时,不让别人占便宜。动手打架时,先把篙子抽出拿在手上。船只掯入急流乱石中,不问冬夏,皆得敏捷而勇敢的脱光衣袴,向急流中跳去,在水里尽肩背之力使船只离开险境。掌舵的有事不能尽职,就从船顶爬过船尾去,作个临时舵手。船上若有小水手,还应事事照料小水手,指点小水手。更有一份不可推却的职务,便是在一切过失上,应与掌舵的各据小船一头,相互辱宗骂祖,继续使船前进。小船除此两人以外,尚需要个小水手居于杂务地位,淘米,烧饭,切菜,洗碗,无事不作。行船时应荡桨就帮同荡桨,应点篙就帮同持篙。这种水手大都在学习期间,应处处留心,取得经验同本领。除了学习看水,看风,记石头,使用篙桨以外,也学习挨打挨骂。尽各种古怪希奇字眼儿成天在耳边响着,好好的保留在记忆里,将来长大时再用它来辱骂旁人。上行无风吹,一个人还得负了纤板,曳着一段竹缆,在荒凉河岸小路上拉船前进。小船停泊码头边时,又得规规矩矩守船。关于他们经济情势,舵手多为船家长年雇工,平均算来合八分到一角钱一天。拦头工有长年雇定的,人若年富力强多经验,待遇同掌舵的差不多,若只是短期包来回,上行平均每天可得一毛或一毛五分钱,下行则尽义务吃白饭而已,至于小水手,学习期限看年龄同本事来,学习期间有些人每天可得两分钱作零用,有些人在船上三年五载吃白饭,一个不小心,闪不知被自己手中竹篙弹入乱石激流中,泅水技术又不在行,淹死了,船主方面写得有字据,生死家长不能过问,掌舵的把死者剩余的衣服交给亲长说明白落水情形后,烧几百钱纸手续便清楚了。

一只桃源小划子,有了这样三个水手,再加上一个需要赶路,有耐心,不嫌孤独,能花个二十三十的乘客,这船便在一条清明透澈的沅水上下游移动起来了。在这条河里在这种小船上作乘客,最先见于记载的一人,应当是那疯疯癫癫的楚逐臣屈原。在他自己的文章里,他就说道:“朝发汪渚兮,夕宿辰阳。”若果他那文章还值得称引,我们尚可以就“沅有芷兮澧有兰”与“乘舲上沅”这些话,估想他当年或许就坐了这种小船,溯流而上,到过出产香草香花的沅州。沅州上游不远有个白燕溪,小溪谷里生芷草,到如今还随处可见。这种兰科植物生根在悬崖罅隙间,或蔓延到松树枝桠上,长叶飘拂,花朵下垂成一长串,风致楚楚。花叶形体较建兰柔和,香味较建兰淡远。游白燕溪的可坐小船去,船上人若伸手可及,多随意伸手摘花,顷刻就成一束。若崖石过高,还可以用竹篙将花打下,尽它堕入清溪洄流里,再用手去溪里把花捞起。除了兰芷以外,还有不少香草香花,在溪边崖下繁殖。那种黛色无际的崖石,那种一丛丛幽香眩目的奇葩,那种小小洄旋的溪流,合成一个如何不可言说迷人心目的圣境!若没有这种地方,屈原便再疯一点,据我想来他文章未必就能写得那么美丽。

什么人看了我这个记载,若神往于香草香花的沅州,居然从桃源包了小船,过沅州去,希望实地研究解决《楚辞》上几个草木问题。到了沅州南门城边,也许无意中会一眼瞥见城门上有一片触目黑色。因好奇想明白它,一时可无从向谁去询问,他所见到的只是一片新的血迹,并非古迹。大约在清党前后,有个晃州姓唐的青年,北京农科大学毕业生,用党务特派员资格,率领了两万以上四乡农民,肩持各种农具,上城请愿。守城兵先已得到长官命令,不许请愿群众进城。于是两方面自然而然发生了冲突。一面是旗帜,木棒,呼喊与愤怒,一面是一尊机关枪同四枝步枪,街道那么窄,结果站在最前线上的特派员同四十多个青年学生与农民,便皆在城门边牺牲了。其余农民一看情形不对,抛下农具四散吓跑了。那个特派员的身体,于是被兵士用刺刀钉在城门木板上,示众三天,三天过后,便抛入屈原所称赞的清流里喂鱼吃了。几年来本地人派捐拉夫,在应付差役中把日子混过去,大致把这件事也慢慢的忘掉了。

桃源小船载客载到沅州府,把客人行李扛上岸,讨得酒钱回船时,这些水手必乘兴过皮匠街走走。那地方同桃源的后江差不多,住下不少经营最古职业的人物。地方既非商埠,价钱可公道一些。花四百钱关一次门,上船时还可以得一包黄油油的上净丝烟,那是十年前的规矩。照目前百物昂贵情形想来,一切当然已不同了,出钱的花费也许得多一点,收钱的待客也许早已改用美丽牌代替上净丝了。

或有人在皮匠街蓦见水手,对水手发问:“弄船的,‘肥水不落外人田,’家里有的你让别人用,用别人的你还得花钱,上算吗?”

那水手一定会拍着腰间麂皮抱兜,笑眯眯的回答说:“大爷,‘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钱不是我桃源人的钱,上算的。”

他回答的只是后半截,前半截却不必提。本人正在沅州,离桃源远过八百里,桃源那一个他管不着。

便因为这点哲学,水手们的生活,比起风雅人来似乎洒脱多了。若说话不犯忌讳,无人疑心我袒护无产阶级,我还想说他们的行为,比起风雅人来也实在道德得多。三月北平大城中(原载1935年3月《国闻周报》12卷11期。)

鸭窠围的夜

天快黄昏时落了一阵雪子,不久就停了。天气真冷,在寒气中一切皆仿佛结了冰,便是空气,也像快要冻结的样子。我包定的那一只小船,在天空大把撒着雪子时已泊了岸。从桃源县沿河而上这已是第五个夜晚。看情形晚上还会有风有雪,故船泊岸边时便从各处挑选好地方。沿岸除了某一处有片沙岨宜于泊船以外,其余地方皆黛色如屋的大石头。石头既然那么大,船又那么小,我们皆希望寻觅得到一个能作小船风雪屏障,同时要上岸又还方便的处所。凡可以泊船的地方早已被当地渔船占去了。小船上的水手,把船上下各处撑去,钢钻头敲打着沿岸大石头,发出好听的声音,结果这只小船,还是不能不同许多大小船只一样,在正当泊船处插了篙子,把当作锚头用的石碇抛到沙上去,尽那行将来到的风雪,摊派到这只船上。

这地方是个长潭的转折处,两岸皆高大壁立的山,山头上长着小小竹子,长年翠色逼人。这时节两山只剩余一抹深黑,赖天空微明为画出一个轮廓。但在黄昏里看来如一种奇迹的,却是两岸高处去水已三十丈上下的吊脚楼。这些房子莫不俨然悬挂在半空中,藉着黄昏的余光,还可以把这些希奇的楼房形体,看得出个大略。这些房子同沿河一切房子有共通相似处,便是从结构上说来,处处显出对于木材的浪费。房屋既在半山上,不用那么多木料,便不能成为房子吗?半山上也有用吊脚楼形式,这形式是必需的吗?然而这条河水的大宗出口是木料,木材比石块还不值价。因此即或是河水永远涨不到处,吊脚楼房子依然存在,似乎也不应当有何惹眼惊奇了。但沿河因为有了这些楼房,长年与流水斗争的水手,寄身船中枯闷成疾的旅行者,以及其他过路人,却有了落脚处了。这些人的疲劳与寂寞是从这些房子中可以一律解除的。地方既好看,也好玩。

河面大小船只泊定后,莫不点了小小的油灯,拉了篷。各个船上皆在后舱烧了火,用铁顶罐煮饭,饭闷熟后,又换锅子熬油,哗的把菜蔬倒进热锅里去。一切齐全了,各人蹲在舱板上三碗五碗把腹中填满后,天已夜了。水手们怕冷怕动的,收拾碗盏后,就莫不在舱板上摊开了被盖,把身体钻进那个预先卷成一筒又冷又湿的硬棉被里去休息。至于那些想喝一杯的,发了烟瘾得靠靠灯,船上烟灰又翻尽了的,或一无所为,只是不甘寂寞,好事好玩想到岸上去烤烤火谈谈天的,则莫不提了桅灯,或燃一段废缆子,摇着晃着从船头跳上了岸,从一堆石头间的小路径,爬到半山上吊脚楼房子那边去,找寻自己的熟人,找寻自己的熟地。陌生人自然也有来到这条河中来到这种吊脚楼房子里的时节,但一到地,在火堆旁小板凳上一坐,便是陌生人,即刻也就可以称为熟人了。

这河边两岸除了停泊有上下行的大小船只三十左右以外,还有无数在日前趁融雪涨水放下形体大小不一的木筏。较小的上面供给人住宿过夜的棚子也不见,一到了码头,便各自上岸找住处去了。大一些的木筏呢,则有房屋,有船只,有小小菜园与养猪养鸡栅栏,有女眷,有孩子。

黑夜占领了全个河面时,还可以看到木筏上的火光,吊脚楼窗口的灯光,以及上岸下船在河岸大石间飘忽动人的火炬红光。这时节岸上船上皆有人说话,吊脚楼上且有妇人在黯淡的灯光下唱小曲的声音,每次唱完一支小曲时,就有人笑嚷。什么人家吊脚楼下有匹小羊叫,固执而且柔和的声音,使人听来觉得忧郁,我心中想着,“这一定是从别一处牵来的,另外一个地方,那小畜生的母亲,一定也那么固执的鸣着吧。”算算日子,再过十一天便过年了。“小畜生明不明白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十天八天?”明白也罢,不明白也罢,这小畜生是为了过年而赶来应在这个地方死去的。此后固执而又柔和的声音,将在我耳边永远不会消失。我觉得忧郁起来了。我仿佛触着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看明白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心里软和得很。

但我不能这样子打发这个长夜,我把我的想象,追随了一个唱曲时清中夹沙的妇女声音到她的身边去了。于是仿佛看到了一个床铺,下面是草荐,上面摊了一床用旧帆布或别的旧货做成脏而又硬的棉被,搁在被盖上面的是一个木托盘,盘中有一把小茶壶,一个小烟匣,一块石头,一盏灯。盘边躺着一个人。唱曲子的妇人,或是袖了手捏着自己的膀子站在吃烟者的面前,或是靠在男子对面的床头,为客人烧烟。房子分两进,前面临街,地是土地,后面临河,便是所谓吊脚楼了。这些人房子窗口既一面临河,可以凭了窗口呼喊河下船中人,当船上人过了瘾,胡闹已够,下船时,或者尚有些事情嘱托,或有其他原因,一个晃着火炬停顿在大石间,一个便凭立在窗口,“大老你记着,船下行时又来!”“好,我来的,我记着的。”“你见了顺顺就说:会呢,完了;孩子大牛呢,脚膝骨好了,细粉捎三斤,冰糖捎三斤。”“记得到,记得到,大娘你放心,我见了就说:会呢,完了,大牛呢,好了,细粉来三斤,冰糖来三斤。”“杨氏,杨氏,一共四吊七,莫错账!”“是的,放心呵,你说四吊七就四吊七,年三十夜莫会要你多的!你自己记着就是了!”这样那样的说着,我一一皆可听到,而且一面还可以听着在黑暗中某一处咩咩的羊鸣。我明白这些回船的人是上岸吃过“荤烟”了的。

我还估计得出,这些人不吃“荤烟”,上岸时只去烤烤火的,到了那些屋子里时,便多数只在临街那一面铺子里。这时节天气太冷,大门必已上好了,屋里一隅或点了小小油灯,屋中土地上必就地掘了浅凹,烧了些树根柴块。火光煜煜,且时时刻刻爆炸着一种难于形容的声音。火旁矮板凳上坐有船上人,木筏上人,有对河住家的熟人。且有虽为天所厌弃还不自弃的老妇人,闭着眼睛蜷成一团蹲在火边,悄悄的从大袖筒里取出一片薯干,一枚红枣,塞到嘴里去咀嚼。有穿着肮脏身体瘦弱的孩子,手擦着眼睛傍着火旁的母亲打盹。屋主人有为退伍的老军人,有翻船背运的老水手,有单身寡妇,藉着火光灯光,可以看得出这屋中的大略情形,三堵木板壁上,一面必有个供养祖宗的神龛,神龛下空处或另一面,必贴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红白名片。这些名片倘若有那些好事者加以注意,用小油灯照着,去仔细检查,便可以发现许多动人的名衔,军队上的连附,上士,一等兵,商号中的管事,当地的团总,保正,催租吏,以及照例姓滕的船主,洪江的木簰商人,与其他人物,无所不有。这是近十年来经过此地若干人中一小部分的题名录。这些人各用一种不同的生活,来到这个地方,且同样的来到这些屋子里,坐在火边或靠近床上,逗留过若干时间。这些人离开了此地后,在另一个世界里还是继续活下去,但除了同自己的生活圈子中人发生关系以外,与一同在这个世界上其他的人,却仿佛便毫无关系可言了。他们如今也许死掉了,水淹死的,枪打死的,被外妻用砒霜谋杀的,然而这些名片却依然将好好的保留下去。也许有些人已成了富人名人,成了当地的小军阀,这些名片却仍然写着催租人,上士等等的衔头。……除了这些名片,那屋子里是不是还有比它更引人注意的东西呢?锯子,小捞兜,香烟大画片,装干栗子的口袋……

提起这些问题时使人心中很激动。我到船头上去眺望了一阵。河面静静的,木筏上火光小了,船上的灯光已很少了,远近一切只能藉着水面微光看出个大略情形。另外一处的吊脚楼上,又有了妇人唱小曲的声音,灯光摇摇不定,且有猜拳声音。我估计那些灯光同声音所在处,不是木筏上的簰头在取乐,就是水手们小商人在喝酒。妇人手指上说不定还戴了从常德府为水手特别捎来的镀金戒指,一面唱曲一面把那只手理着鬓角,多动人的一幅画图!我认识他们的哀乐,这一切我也有分。看他们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也是眼泪也是笑,离我虽那么远,同时又与我那么相近。这正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方面的农人生活动人作品一样,使人掩卷引起无言的哀戚。我如今只用想象去领味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态,却用过去一分经验,接触着了这种人的灵魂。

羊还固执的鸣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锣鼓声音,那是禳土酬神巫师的锣鼓。声音所在处必有火燎与九品蜡,照耀争辉,眩目火光下有头包红布的老巫独立作旋风舞,门上架上有黄钱,平地有装满了谷米的平斗。有新宰的猪羊伏在木架上,头上插着小小纸旗。有行将为巫师用口把头咬下的活生公鸡,缚了双脚与翼翅,在土坛边无可奈何的躺卧。主人锅灶边则热了猪血稀粥,灶中火光熊熊。

邻近一只大船上,水手们已静静的睡下了,只剩余一个人吸着烟,且时时刻刻把烟管敲着船舷。也像听着吊脚楼的声音,为那点声音所激动,忽然按捺自己不住了,只听到他轻轻的骂着野话,擦了支自来火,点上一段废缆,跳上岸往吊脚楼那里去了。他在岸上大石间走动时,火光便从船篷空处漏进我的船中。也是同样的情形吧,在一只装载棉军服向上行驶的船上,泊到同样的岸边,躺在成束成捆的军服上面,夜既太长,水手们爱玩牌的皆蹲坐在舱板上小油灯光下玩天九,睡既不成,便胡乱穿了两套棉军服,空手上岸,藉着石块间还未融尽残雪返照的微光,一直向高岸上有灯光处走去。到了街上,除了从人家门罅里露出的灯光成一条长线横卧着,此外一无所有。在计算中以为应可见到的小摊上成堆的花生,用哈德门长烟匣装着干瘪瘪的小橘子,切成小方块的片糖,以及在灯光下看守摊子把眉毛扯得极细的妇人(这些妇人无事可作时还会在灯光下做点针线的),如今什么也没有。既不敢冒昧闯进一个人家里面去,便只好又回转河边船上了。但上山时向灯光凝聚处走去,方向不会错误。下河时可弄糟了。糊糊涂涂在大石小石间走了许久,且大声喊着才走近自己所坐的一只船。上船时,两脚全是泥,刚攀上船舷还不及脱鞋落舱,就有人在棉被中大喊:“伙计哥子们,脱鞋呀!”把鞋脱了还不即睡,便镶到水手身旁去看牌,一直看到半夜,——十五年前自己的事,在这样地方温习起来,使人对于命运感到惊异。我懂得那个忽然独自跑上岸去的人,为什么上去的理由!

等了一会儿,邻船上那人还不回到他自己的船上来,我明白他所得的比我多了一些。我想听听他回来时,是不是也像别的船上人,有一个妇人在吊脚楼窗口喊叫他。许多人都陆续回到船上了,这人却没有下船。我记起“柏子”。但是,同样是水上人,一个那么快乐的赶到岸上去,一个却是那么寂寞的跟着别人后面走上岸去,到了那些地方,情形不会同柏子一样,也是很显然的事了。

为了我想听听那个人上船时那点推篷声音,我打算着,在一切声音皆已安静时,我仍然不能睡觉。我等待那点声音,大约到午夜十二点,水面上却起了另外一种声音。仿佛鼓声,也仿佛汽油船马达转动声,声音慢慢的近了,可是慢慢的又远了。这是一个有魔力的歌唱,单纯到不可比方,也便是那种固执的单调,以及单调的延长,使一个身临其境的人,想用一组文字去捕捉那点声音,以及捕捉在那长潭深夜一个人为那声音所迷惑时节的心情,实近于一种徒劳无功的努力。那点声音使我不得不再从那个业已用被单塞好空罅的舱门,到船头去搜索它的来源。河面一片红光,古怪声音也就从红光一面掠水而来。日里隐藏在大岩下的一些小渔船,原来在半夜前早已静悄悄的下了拦江网。到了半夜,把一个从船头伸出水面的铁篮,盛上燃着熊熊烈火的油柴,一面敲着船舷各处走去。身在水中见了火光而来与受了柝声惊走四窜的鱼类,便在这种情形中触了网,成为渔人的俘虏。

一切光,一切声音,到这时节已为黑夜所抚慰而安静了,只有水面上那一份红火与那一派声音。那种声音与光明,正为着水中的鱼与水面的渔人生存的搏战,已在这河面上存在了若干年,且将在接连而来的每个夜晚依然继续存在。我弄明白了,回到舱中以后,依然默听着那个单调的声音。我所看到的仿佛是一种原始人与自然战争的情景。那声音,那火光,皆近于原始人类的武器!

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落了很大的雪,听船上人嘟哝着,我心想,第二天我一定可以看到邻船上那个人上船时节,在岸边雪地上留下的那一行足迹。那寂寞的足迹,事实上我却不曾见到,因为第二天到我醒来时,小船已离开那个泊船处很远了。(原载1934年4月《文学》2卷4号,原题《湘行散记——鸭窠围的夜》。)

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

我仿佛被一个极熟的人喊了又喊,人清醒后那个声音还在耳朵边。原来我的小船已开行了许久,这时节正在一个长潭中顺风滑行,河水从船舷轻轻擦过,故把我弄醒了。

我的小船今天应当停泊到一个大码头,想起这件事,我就有点儿慌张起来了。小船应停泊的地方,照史籍上所说,出丹砂,出辰州符。事实上却只出胖人,出肥猪,出鞭炮,出雨伞。一条长长的河街,在那里可以见到无数水手柏子与无数柏子的情妇。长街尽头飘扬着税关的幡信,税关前停泊了无数上下行验关的船只。长街尽头油坊围墙如城垣,长年有油可打,打油人摇荡悬空油捶,訇的向前抛去时,莫不伴以摇曳长歌,由日到夜,不知休止。河中长年有大木筏停泊,每一木筏浮江而下时,同时四方角隅至少有三十个人举桡激水。沿河吊脚楼下泊定了大而明黄的船只,船尾高张,皆到两丈左右,小船从下面过身时,仰头看去恰如一间大屋。(那上面必用金漆写得有福字同顺字!)这个地方就是我一提及它时充满了感情的辰州地方。

小船去辰州还约三十里,两岸山头已较小,不再壁立拔峰,渐渐成为一堆堆黛色与浅绿相间的邱阜,山势既较和平,河水也温和多了。两岸人家渐渐越来越多,随处皆可以见到毛竹林。山头已无雪,虽尚不出太阳,气候干冷,天空倒明明朗朗。小船顺风张帆向上流走去时,似乎异常稳定。

但小船今天至少还得上三个滩与一个长长的急流。

大约九点钟时,小船到了第一个长滩脚下了,白浪从船旁跑过快如奔马,在惊心眩目情形中小船居然上了滩。小船上滩照例并不如何困难,大船可不同了一点。滩头上就有四只大船斜卧在白浪中大石上,毫无出险的希望。其中一只货船大致还是昨天才坏事的,只见许多水手在石滩上搭了棚子住下,且摊晒了许多被水浸湿的货物。正当我那只小船上完第一滩时,却见一只大船,正搁浅在滩头激流里,只见一个水手赤裸着全身向水中跳去,想在水中用肩背之力使船只活动,可是人一下水后,就即刻为水带走了。在浪声哮吼里尚听到岸上人沿岸喊着,水中那一个大约也回答着一些遗嘱之类,过一会儿,人便不见了。这个滩共有九段。这件事从船上人看来可太平常了。

小船上第二段时,河流已随山势曲折,再不能张帆取风,我担心到这小小船只的安全问题,就向掌舵水手提议,增加一个临时纤手,钱由我出。得到了他的同意,一个老头子,牙齿已脱,白须满腮,却如古罗马人那么健壮,光着手脚蹲在河边那个大青石上讲生意来了。两方面皆大声嚷着而且辱骂着,一个要一千,一个却只出九百,相差那一百钱折合银洋约一分一厘。那方面既坚持非一千文不出卖这点气力,这一方面却以为小船根本不必多出这笔钱给一个老头子。我即或答应了不拘多少钱皆由我出,船上三个水手,一面与那老头子对骂,一面把船开到急流里去了。但小船已开出后,老头子方不再坚持那一分钱,却赶忙从大石上一跃而下,自动把背后纤板上短绳,缚定了小船的竹缆,躬着腰向前走去了。待到小船业已完全上滩后,那老头就赶到船边来取钱,互相又是一阵辱骂。得了钱,坐在水边大石上一五一十数着,我问他有多少年纪,他说七十七。那样子,简直是一个托尔斯泰!眉毛那么长,鼻子那么大,胡子那么多,一切皆同画相上的托尔斯泰相去不远。看他那数钱神气,人快到八十了,对于生存还那么努力执着,这人给我的印象真太深了。但这个人在他们看来,一个又老又狡猾的东西罢了。

小船上尽长滩后,到了一个小小水村边,有母鸡生蛋的声音,有人隔河喊人的声音,两山不高而翠色迎人。许多等待修理的小船,皆斜卧在岸上,有人在一只船边敲敲打打,我知道他们正用麻头与桐油石灰嵌进船缝里去。一个木筏上面还搁了一只小船,在平潭中溜着,忽然村中有炮仗声音,有唢呐声音,且有锣声;原来村中人正接媳妇,锣声一起,修船的,放木筏的,划船的,都停止了工作,向锣声起处望去。——多美丽的一幅画图,一首诗!但除了一个从城市中因事挤出的人觉得惊讶,难道还有谁看到这些光景矍然神往。

下午二时左右,我坐的那只小船,已经把辰河由桃源到沅陵一段路程主要滩水上完,到了一个平静长潭里。天气转晴,日头初出,两岸小山作浅绿色,山水秀雅明丽如西湖。船离辰州只差十里,过不久,船到了白塔下再上个小滩,转过山岨,就可以见到税关上飘扬的长幡了。

想起再过两点钟,小船泊到泥滩上后,我就会如同我小说写到的那个柏子一样,从跳板一端摇摇荡荡的上了岸,直向有吊脚楼人家的河街走去,再也不能蜷伏在船里了。

我坐到后舱口日光下,向着河流清算我对于这条河水这个地方的一切旧账。原来我离开这地方已十六年。十六年的日子实在过得太快了一点。想起从这堆日子中所有人事的变迁,我轻轻的叹息了好些次。这地方是我第二个故乡。我第一次离乡背井,随了那一群肩扛刀枪向外发展的武士为生存而战斗,就停顿到这个码头上。这地方每一条街,每一处衙署,每一间商店,每一个城洞里作小生意的小担子,还如何在我睡梦里占据一个位置!这个河码头在十六年前教育我,给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帮助我作过多少幻想,如今却又轮到它来为我温习那个业已消逝的童年梦境来了。

望着汤汤的流水,我心中好像忽然彻悟了一点人生,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上,新得到了一点智慧。的的确确,这河水过去给我的是“知识”,如今给我的却是“智慧”。山头一抹淡淡的午后阳光感动我,水底各色圆如棋子的石头也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渣滓,透明烛照,对万汇百物,对拉船人与小小船只,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我的感情早已融入这第二故乡一切光景声色里了。我仿佛很渺小很谦卑,对一切似乎皆在伸手,且微笑的轻轻地说:“我来了,是的,我仍然同从前一样的来了。我们全是原来的样子,真令人高兴。你,充满了牛粪桐油气味的小小河街,虽稍稍不同了一点,我这张脸,大约也不同了一点。可是,很可喜的是我们还互相认识,只因为我们过去实在太熟习了!”

看到日夜不断千古长流的河水里石头和砂子,以及水面腐烂的草木,破碎的船板,使我触着了一个使人感觉惆怅的名词,我想起“历史”。一套用文字写成的历史,除了告给我们一些另一时代另一群人在这地面上相斫相杀的故事以外,我们决不会再多知道一些要知道的事情。但这条河流,却告给了我若干年来若干人类的哀乐!小小灰色的渔船,船舷船顶站满了黑色沉默的鹭鸶,向下游缓缓划去了。石滩上走着脊梁略弯的拉船人。这些东西于历史似乎毫无关系,百年前或百年后皆仿佛同目前一样。他们那么忠实庄严的生活,担负了自己那分命运,为自己,为儿女,继续在这世界中活下去。不问所过的是如何贫贱艰难的日子,却从不逃避为了求生而应有的一切努力。在他们生活爱憎得失里,也依然摊派了哭,笑,吃,喝。对于寒暑的来临,他们便更比其他世界上人感到四时交替的严肃。历史对于他们俨然毫无意义,然而提到他们这点千年不变无可记载的历史,却使人引起无言的哀戚。

我有点担心,地方一切虽没有什么变动,我或者变得太多了一点。

船到了税关前趸船旁泊定时,我想象那些税关办事人,因为见我是个陌生旅客,一定上船来盘问我,麻烦我。我于是便假定恰如数年前作的一篇文章上我那个样子,故意不大理会,希望引起那个公务员的愤怒,直到把我带局为止。我正想要那么一个人引路到局上去,好去见他们的局长!还很希望他们带我到当地驻军旅部去,因为若果能够这样,就使我进衙门去找熟人时,省得许多琐碎的手续了。

可是验关的来了,一个宽脸大身材的苗人,见到他头上那个盘成一饼的青布包头,引动了我一点乡情。我上岸的计划不得不变更了。他还来不及开口我就说:“同年,你来查关!这是我坐的一只空船,你尽管看。我想问你,你局长姓什么!”

那苗人已上了小船在我面前站定,看看舱里一无所有,且听我喊他为“同年”,从乡音中得到了点快乐。便用着小孩子似的口音问我:“你到哪那去,你从哪那来呀!”“我从常德来——就到这地方。你不是梨林人吗?我是……我要会你局长!”

那关吏说:“我是镇筸城人!你问局长,我们局长姓陈!”

第一个碰到的原就是自己的乡亲,我觉得十分激动,赶忙请他进舱来坐坐。可是这个人看看我的衣服行李,大约以为我是个什么代表,一种身分的自觉,不敢进舱里来了。就告我若要找陈局长,可以把船泊到下南门去。一面说着一面且把手中的粉笔,在船篷上画了个放行的记号,却回到大船上去:“你们走!”他挥手要水手开船,且告水手应当把船停到下南门,上岸方便。

船开上去一点,又到了一个复查处。仍然来了一个头裹青布的乡亲,从舱口看看船中的我。我想这一次应当故意不理会这个公务人,使他生气方可到局里去。可是这个复查员看看我不作声的神气,一问水手,水手说了两句话,又挥挥手把我们放走了。

我心想:这不成,他们那么和气,把我想象的安排计划全给毁了,若到下南门起岸,水手在身后扛了行李,到城门边检查时,只需水手一句话又无条件通过,很无意思。我多久不见到故乡的军队了,我得看看他们对于职务上的兴味与责任,过去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处。我便变更了计划,要小船在东门下傍码头停停,我一个人先上岸去,上了岸后小船仍然开到下南门,等等我再派人来取行李。我于是上了岸,不一会儿就到河街上了。当我打从那河街上过身时,做炮仗的,卖油盐杂货的,收买发卖船上一切零件的,所有小铺子皆牵引了我的眼睛,因此我走得特别慢些。但到进城时却使我很失望,城门口并无一个兵。原来地方既不戒严,兵移到乡下去驻防,城市中已用不着守城兵了。长街路上虽有穿着整齐军服的年青人,我却不便如何故意向他们生点事。看看一切皆如十六年前的样子,只是兵不同了一点。

我既从东门从从容容的进了城,不生问题,不能被带过旅部去,心想时间还早,不如早到我弟弟哥哥共同在这地方新建筑的“芸庐”新家里看看,那新房子全在山上。到了那个外观十分体面的房子大门前,问问工人谁在监工,才知道我哥哥来此刚三天。这就太妙了,若不来此问问,我以为我家中人还依然全在镇筸山城里!我进了门一直向楼边走去时,还有使我更惊异而快乐的,是我第一个见着的人,原来就正是五年来行踪不明的“虎雏”。这人五年前在上海从我住处逃亡后,一直就无他的消息,我还以为他早已腐了烂了。他把我引导到我哥哥住的房中,告给我哥哥已出门,过三点钟方能回来。在这三点钟之内,他在我很惊讶盘问之下,却告给了我他的全部历史,八岁时他就因为用石块砸死了人逃出家乡,做过玩龙头宝的助手,做过土匪,做过采茶人,做过兵。到上海发生了那件事情后,这六年中又是从一切想象不到的生活里,转到我军官兄弟手边来作一名“副爷”。

见到哥哥时,我第一句话说的是:“家中虎雏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哥哥却回答得很妙:“了不起的人吗?这里比他了不起的人多着哪。”

到了晚上,我哥哥说的话,便被我所见到的五个青年军官证实了。(原载1934年6月13日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原题为《湘行散记——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

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

我的小表到了七点四十分时,天光还不很亮。停船地方两山过高,故住在河上的人,睡眠仿佛也就可以多些了。小船上水手昨晚上吃了我五斤河鱼,鱼虽吃过,大约还记得着那吃鱼的原因,不好意思再睡,这时节业已起身,卷了铺盖,在烧水扫雪了。两个水手一面工作一面用野话编成韵语骂着玩着,对于恶劣天气与那些昨晚上能晃着火炬到有吊脚楼人家去同宽脸大奶子妇人纠缠的水手,含着无可奈何的诅咒。

大木筏都得天明时漂滩,正预备开头,寄宿在岸上的人已陆续下了河,与宿在筏上的水手们,共同开始从各处移动木料,筏上有斧斤声与大摇槌嘭嘭的敲打木桩声音。许多在吊脚楼寄宿的人,从妇人热被里脱身,皆在河滩大石间踉跄走着,回归船上。妇人们恩情所结,也多和衣靠着窗边,与河下人遥遥传述那种种“后会有期各自珍重”的话语。很显然的事,便是这些人从昨夜那点露水恩情上,已经各在那里支付分上一把眼泪与一把埋怨。想到这些眼泪与埋怨,如何揉进这些人的生活中,成为生活之一部时,使人心中柔和得很!

第一个大木筏开始移动时,约在八点左右。木筏四隅数十支大桡,拨水而前,筏上且起了有节奏的“唉”声。接着又移动了第二个。……木筏上的桡手,各在微明中画出一个黑色的轮廓。木筏上某一处必飏着一片红红的火光,火堆旁必有人正蹲下用钢罐煮水。

我的小船到这时节一切业已安排就绪,也行将离岸,向长潭上游溯江而上了。

只听到河下小船邻近不远某一只船上,有个水手哑着嗓子喊人:“牛保,牛保,不早了,开船了呀!”

许久没有回答,于是又听那个人喊道:“牛保,牛保,你不来当真船开动了!”

再过一阵,催促的转而成为辱骂,不好听的话已上口了。“牛保,牛保,狗×的,你个狗就见不得河街女人的×!”

吊脚楼上那一个,到此方仿佛初从好梦中惊醒,从热被里妇人手臂中逃出,光身爬到窗边来答着:“宋宋,宋宋,你喊什么?天气还早咧。”“早你的娘,人家木簰全开了,你×了一夜还尽不够!”“好兄弟,忙什么?今天到白鹿潭好好的喝一杯!天气早得很!”“天气早得很,哼,早你的娘!”“就算是早我的娘吧。”

最后一句话,不过是我所想象的。因为河岸水面那一个,虽尚呶呶不已,楼上那一个却业已沉默了。大约这时节那个妇人还卧在床上,也开了口,“牛保,牛保,你别理他,冷得很!”因此即刻又回到床上热被里去了。

只听到河边那个水手喃喃的骂着各种野话,且有意识把船上家伙撞磕得很响。我心想:这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我倒应当看看他。且很希望认识岸上那一个。我知道他们那只船也正预备上行,就告给我小船上水手,不忙开头,等等同那只船一块儿开。

不多久,许多木筏离岸了,许多下行船也拔了锚,推开篷,着手荡桨摇橹了。我卧在船舱中,就只听到水面人语声,以及橹桨激水声,与橹桨本身被扳动时咿咿哑哑声。河岸吊脚楼上妇人在晓气迷濛中锐声的喊人,正如同音乐中的笙管一样,超越众声而上。河面杂声的综合,交织了庄严与流动,一切真是一个圣境。

我出到舱外去站了一会儿,天已亮了,雪已止了,河面寒气逼人,眼看这些船筏各戴上白雪浮江而下,这里那里飏着红红的火焰同白烟,两岸高山则直矗而上,如对立巨魔,颜色淡白,无雪处皆作一片墨绿。奇景当前,有不可形容的瑰丽。

一会儿,河面安静了。只剩下几只小船同两片小木筏,还无开头意思。

河岸上有个蓝布短衣青年水手,正从半山高处人家下来,到一只小船上去。因为必需从我小船边过身,故我把这人看得清清楚楚。大眼,宽脸,鼻子短,宽阔肩膊下挂着两只大手(手上还提了一个棕衣口袋,里面填得满满的),走路时肩背微微向前弯曲,看来处处皆证明这个人是一个能干得力的水手!我就冒昧的喊他,同他说话:“牛保,牛保,你玩得好!”

谁知那水手当真就是牛保。

那家伙回过头来看看是我叫他,就笑了。我们的小船好几天以来,皆一同停泊,一同启碇,我虽不认识他,他原来早就认识了我的。经我一问,他有点害羞起来了。他把那口袋举起带笑说道:“先生,冷呀!你不怕冷吗?我这里有核桃,你要不要吃核桃?”

我以为他想卖给我些核桃,不愿意扫他的兴,就说我要,等等我一定向他买些。

他刚走到他自己那只小船边,就快乐的唱起来了。忽然税关复查处比邻吊脚楼人家窗口,露出一个年青妇人鬓发散乱的头颅,向河下人锐声叫将起来:“牛保,牛保,我同你说的话,你记着吗?”

年青水手向吊脚楼一方把手挥动着。“唉,唉,我记得到!……冷!你是怎么的啊!快上床去!”大约他知道妇人起身到窗边时,是还不穿衣服的。

妇人似乎因为一番好意不能使水手领会,有点不高兴的神气。“我等你十天,你有良心,你就来——”说着,嘭的一声把格子窗放下了。这时节眼睛一定已红了。

那一个还向吊脚楼喃喃说着什么,随即也上了船。我看看,那是一只深棕色的小货船。

我的小船行将开头时,那个青年水手牛保却跑来送了一包核桃。我以为是他拿来卖给我的,赶快取了一张值五角的票子递给他。这人见了钱只是笑。他把钱交还,把那包核桃从我手中抢了回去。“先生,先生,你买我的核桃,我不卖!我不是做生意人。(他把手向吊脚楼指了一下,话说得轻了些。)那婊子同我要好,她送我的。送了我那么多,此外还有栗子,干鱼。还说了许多痴话,等我回来过年咧……”

慷慨原是辰河水手一种通常的性格,既不要我的钱,皮箱上正搁了一包烟台苹果,我随手取了四个大苹果送给他,且问他:“你回不回来过年?”

他只笑眯眯的把头点点,就带了那四个苹果飞奔而去。我要水手开了船。小船已开到长潭中心时,忽然又听到河边那个哑嗓子在喊嚷:“牛保,牛保,你是怎么的?我×你的妈,还不下河,我翻你的三代,还……”

一会儿,一切皆沉静了,就只听到我小船船头分水的声音。

听到水手的辱骂,我方明白那个快乐多情的水手,原来得了苹果后,并不即返船,仍然又到吊脚楼人家去了。他一定把苹果献给那个妇人,且告给妇人这苹果的来源,说来说去,到后自然又轮着来听妇人说的痴话,所以把下河的时间完全忘掉了。

小船已到了辰河多滩的一段路程,长潭尽后就是无数大滩小滩。河水半月来已落下六尺,雪后又照例无风,较小船只即或可以不从大漕上行,沿着河边浅水处走去也仍然十分费事。水太干了,天气又实在太冷了点。我伏在舱口看水手们一面骂野话,一面把长篙向急流乱石间掷去,心中却念及那个多情水手。船上滩时浪头俨然只想把船上人攫走。水流太急,故常常眼看业已到了滩头,过了最紧要处,但在抽篙换篙之际,忽然又会为急流冲下。海水又大又深,大浪头拍岸时常如一个小山,但它总使人觉得十分温和。河水可同一股火,太热情了一点,时时刻刻皆想把人攫走,且仿佛完全只凭自己意见作去。但古怪的是这些弄船人,他们逃避激流同漩水的方法,十分巧妙。他们得靠水为生,明白水,比一般人更明白水的可怕处;但他们为了求生,却在每个日子里每一时间皆有向水中跳去的准备。小船一上滩时,就不能不向白浪里钻去,可是他们却又必有方法从白浪里找到出路。

在一个小滩上,因为河面太宽,小漕河水过浅,小船缆绳不够长不能拉纤,必需尽手足之力用篙撑上,我的小船一连上了五次皆被急流冲下。船头全是水。到后想把船从对河另一处大漕走去,漂流过河时,从白浪中钻出钻进,篷上也沾了水。在大漕中又上了两次,还花钱加了个临时水手,方把这只小船弄上滩。上过滩后问水手是什么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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