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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1 19:4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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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 奥斯特洛夫斯基

出版社: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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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试读:

第一部

第一章

“你们几个当中,复活节前到我家去补考的,都给我站起来!”

说话的,是一个肥硕的神甫,他身上穿着法衣,沉甸甸的十字架在脖子上晃来晃去,凶神恶煞般地瞪着全班同学。六个学生应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四个男生,两个女生。神甫那对小眼睛死死盯着这几个孩子,像要把他们一口吞下去似的。孩子们全都惶恐不安地注视着他。“你们俩坐下。”神甫朝两个女孩子挥挥手说。

她们急忙坐下,轻轻地松了口气。

瓦西里神甫的小眼睛紧盯在四个男孩子身上。“哦,现在过来吧,‘优秀的’小伙子们!”

他站起来,推开椅子,走到挤作一团的四个孩子跟前。“你们这几个小坏蛋,谁抽烟?”“我们都不会抽,神甫。”四个孩子都轻声答道。

神甫被气得脸通红。“不会抽烟?呵,你们这些小滑头!那发面里的烟末是谁撒的?都不会抽吗?好,咱们这就来瞧瞧!把口袋翻过来,快点!听见了没有?翻过来!”

三个孩子开始把口袋里的东西都掏了出来,放在桌子上。神甫仔细地检查口袋的每一条缝,想找出一点儿烟末,但最终一无所获。他把目光转到第四个孩子身上。这孩子长着一对黑眼睛,穿着灰衬衣和膝盖打着补丁的蓝裤子。“你怎么像根木头似的站着?”

黑眼睛的孩子强压着心头的仇恨,看着神甫,闷声闷气地回答:“我没有口袋。”边说边用手摸着缝死了的裤线。“哼,没有口袋!你以为这么一来,我就不知道是谁干的坏事,是谁把复活节的面团糟蹋了?你以为这回我还能让你在学校继续待下去?不会了,我的孩子,我这回可饶不了你。上回是你妈求情,才把你留下的,这回可不行了。你给我滚出去!”他狠狠揪住男孩子的耳朵,把他推到走廊上,随手关上了门。

教室里鸦雀无声,学生们都吓傻了。谁也不知道保尔·柯察金为什么被赶出学校。只有保尔最好的朋友谢廖沙·勃鲁扎克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天他们六个考试不及格的学生到神甫家,在他家厨房里等着补考的时候,他亲眼看见保尔把一把烟末撒在神甫家过复活节用的面团里了。

保尔被赶了出来,坐在门口最后一级台阶上。他想,该怎么回家呢?该怎么向在税务官家里当厨娘、每天从清早忙到深夜、为自己操碎了心的母亲交代呢?

想到这里,保尔哽咽了。“现在我可怎么办呢?都怨这该死的神甫。我给他撒的哪门子烟末呢?都是谢廖沙给我出的馊主意。他说‘咱们来给这个害人的老东西撒上一把烟末吧’,我就撒了。现在谢廖沙倒没事,我可要被学校撵出去了。”

保尔跟瓦西里神甫早就结下了仇。有一次,他跟米什卡·列夫丘科夫打架,老师罚他课后留校,不准回家吃饭,又怕他一个人在教室里胡闹,就把他带到高年级的教室,让他坐在后面的位子上。

那个高年级老师身材消瘦,穿着一件黑夹克,正在给学生讲解天体知识。保尔听他讲些什么地球已经存在了几百万年,什么星星也跟地球差不多,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他感到非常奇怪,差点儿站起来对老师说:“《圣经》上可不是这么说的。”但是又怕再受惩罚,没敢吱声。

圣经课上,神甫总是给保尔打满分。《新约》、《旧约》和所有的祈祷词,他都背得滚瓜烂熟。上帝哪一天创造了哪些东西,他也都记得一清二楚。保尔打定主意,要向瓦西里神甫问个明白。等到下一次上圣经课的时候,神甫刚坐到椅子上,保尔就举手,一得到允许,他就站起来问:“神甫,为什么高年级老师说,地球已经存在了几百万年,并不像《圣经》上说的五千……”

他刚说到这里,瓦西里神甫嘶哑的叫声就打断了他的话:“你这个混账东西,你胡说什么?你就是这样学习圣典的?”保尔还没来得及分辩,神甫就揪住他的两只耳朵,把他的头往墙上撞去。几分钟之后,连打带吓,被折磨得神情恍惚的保尔发现自己已经被扔在走廊上了。

回到家里,保尔又被母亲狠狠责骂了一顿。

第二天,母亲到学校,恳求瓦西里神甫开恩,让她儿子回学校学习。从那时起,保尔就恨透了神甫,既恨又怕。保尔从不容许任何人侮辱他,一点儿也不行,他当然也不会忘掉神甫那顿无端的毒打。他把仇恨深藏在心,不露声色。

这之后,保尔还受到瓦西里神甫多次小的侮辱,往往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动辄把他赶出教室,一连几个星期罚他站墙角,而且从来不过问他的功课。因此,才造成他不得不在复活节前和几个考试不及格的同学一起到神甫家里补考。就在神甫家的厨房里,他把烟末撒到复活节用的面团里了。

这件事谁也没有看到,但神甫立刻就猜出是谁干的了。……下课了,孩子们全都拥到院子里,围住了保尔。他脸色阴沉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谢廖沙在教室里没有出来,他觉得自己也有责任,但又想不出办法帮助他的伙伴。

校长叶夫列姆·瓦西里耶维奇从教师休息室的窗口探出了头,他那浑厚低沉的声音吓得保尔一哆嗦。“叫柯察金马上到我这儿来!”他喊道。

保尔心怦怦乱跳,向教师休息室走去。

铁路车站食堂的老板已经上了年纪,面色苍白,两眼无神,他朝站在一旁的保尔瞥了一眼。“他多大了?”“十二岁。”保尔的母亲回答。“好吧,让他留下。工钱是每月八个卢布,当班的那天管饭。当班干一天一夜,在家歇一天一夜。但要注意,可不准偷东西。”“哪儿能呢,哪儿能呢,他决不会偷东西,我保证!”母亲惶恐地说。“那让他今天就上工吧。”老板吩咐道,随即转过身去,对旁边一个站在柜台后面的女招待说,“济娜,把这个小伙子领到洗刷间去,叫弗茹霞给他派活儿,顶替格里什卡。”

女招待放下正在切火腿的刀子,朝保尔点了点头,就穿过大厅,向通往洗刷间的旁门走去。保尔紧紧跟在她后面,母亲也匆忙跟上,[1]在他耳边小声嘱咐:“保夫鲁沙,你可要好好干啊,可别给自己丢脸!”

她用担忧愁怨的目光把儿子送走以后,才朝门口走去。

洗刷间里正忙得不可开交:桌子上盘碟刀叉堆得像座小山,几个女工肩上搭着毛巾,正逐个地擦拭着这些餐具。一个男孩在两个大茶炉前忙碌着,他看起来比保尔年龄略大一些,棕红色的头发乱蓬蓬的。

洗餐具的大木盆里盛满开水,弄得整个屋子雾气腾腾。保尔刚进来,连女工们的脸都看不清。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等着别人过来给他安排活儿。

济娜走到一个正在洗盘子的女工跟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弗茹霞,这个新来的小伙计是派给你的,顶替格里什卡。你告诉他要干些什么活儿吧。”济娜又转过身来指着那个叫弗茹霞的女工,对保尔说:“她是这儿的领班,她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说完,就转身回餐室去了。“嗯。”保尔轻轻答应了一声,同时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站在面前的弗茹霞,等着她吩咐。弗茹霞一面擦着额上的汗水,一面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好像在估量一下他能干些什么活,然后她挽起从胳膊肘上滑下来的袖子,用低沉但听起来很舒服的声音说道:“小伙子,你的活儿很简单,就是每天清早把这口大锅的水烧开,要让水一直开着。当然,木柴也要你自己劈。还有这两个大茶炉,也是你的活儿。再有,就是活儿紧的时候,你也得帮着擦擦刀叉、倒倒脏水。你的活儿可不算少,够你出几身汗的。”她说话带着科斯特罗马地区的方言,总是把“a”音发得很重。保尔听到这一口乡音,看到她那红扑扑的脸和翘起的小鼻子,不禁感到亲切而愉快起来。“这位大婶看起来是个好人。”他心里这样想,便鼓起勇气问弗茹霞:“那我现在干些什么呢,大婶?”

听到保尔这么说,洗刷间的女工们爆发出“哈哈哈”的笑声,淹没了他的话,他愣住了。“哈哈哈!弗茹霞这回认了个大侄子……”“哈哈……”弗茹霞本人笑得比谁都厉害。

因为屋子里蒸汽弥漫,保尔没有看清弗茹霞的脸,其实,她只有十八岁。

保尔有些局促不安,他转身问那个男孩:“我现在该干什么呢?”

男孩只是嬉皮笑脸地回答:“还是去问你的大婶吧,她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的,我在这儿只是临时帮忙。”说完,转身朝厨房跑去。“过来,帮我擦叉子吧。”这时,保尔听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工说,“干吗笑个没完没了?”她劝别的女工说,“这孩子说的哪有那么好笑。给,拿着,”她递给保尔一条毛巾,“一头用牙咬住,一头用手拽紧,再把叉齿在这上头来回蹭,要蹭得干干净净,一点儿脏东西也没有才成。咱们这儿对这种事非常讲究。那些老爷先生们挑剔得很,总是翻来覆去地检查,只要发现叉子上有一点儿脏东西,咱们可就倒霉了,老板娘会立刻把你撵出去。”“什么老板娘?”保尔疑惑不解地问,“雇我的老板貌似个男的啊。”

洗碗的女工又笑了起来:“孩子,咱们这儿的老板只是个摆设,什么都是他老婆说了算。她今天不在,你在这儿干几天就全知道了。”

洗碗间的门打开了,三个堂倌每人抱着高高一摞脏盘子走了进来。其中有个宽肩膀、斜眼、四方大脸的堂倌说:“抓紧点干啊,十二点的车眼看就要到了,你们还这么磨磨蹭蹭的。”他看见了保尔,问:“这是谁?”“新来的。”弗茹霞回答。“哦,新来的,那好吧,”他说着用一只手使劲按住保尔的肩膀,把他推到两个大茶炉跟前,说,“这两个大茶炉你得给我照管好,要随时都有开水,可是现在,你看看,一个已经灭了,另一个也快没火星了。今天先饶了你,要是明天再这样,你就得挨耳光了,明白吗?”

保尔赶紧忙活着烧起茶炉来,一句话也没说。

保尔的劳动生活就这样开始了。这是他第一天上班,以前干活儿还从没这样卖过力气。

他知道,在这里可跟在家不一样,在家可以不听母亲的话,在这里可不行。那个斜眼说得很明白,要是不听话,就得挨耳光。保尔脱下一只靴子套在炉筒上,鼓起风来把炉火吹旺,那两个能盛四桶水的大肚子茶炉立刻就冒出了火星;他抓起脏水桶,飞快跑出去把脏水倒进脏水池;又给烧水的大锅添上劈柴;还把湿毛巾搭在烧开的茶炉上烘干。总之,叫他干什么活,他就干什么。直到深夜,保尔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到下面厨房去。有个上了年纪的女工阿尼西娅,瞟了一眼他刚掩上的门,说:“瞧瞧这孩子,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像个疯子似的干起活来不要命。准是家里实在没办法,才打发来干活儿的。”“是啊,挺好的小伙子,”弗茹霞说,“干起活来不用人催。”“过两天累了就不这么干了,”卢莎反驳说,“一开始都是很卖力的……”

保尔整整忙了一个通宵,彻夜未眠,累得筋疲力尽。第二天早晨七点钟,保尔把两个烧开的茶炉交给来接班的,那是一个脸圆鼓鼓的男孩,两只小眼睛透出吝啬卑鄙的光。

这个男孩一看,该干的都已经干好了,茶炉也已经烧开,便把两手往口袋里一插,从咬紧的牙缝儿里挤出一口唾沫,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轻蔑地看了看保尔,用不容辩驳的腔调说道:“喂,给我听好了,笨蛋,明天早上六点准时来接班。”“干吗六点?”保尔问,“不是七点换班吗?”“谁愿意七点来,谁就七点来好了,但你得六点来。要是再唆,我马上打肿你这个傻瓜的头。你也不看看自己的德性,才来第一天,就敢跟我装腔作势。”

那些刚刚交了班的女工都饶有兴致地听着两个孩子的对话。胖脸男孩的无赖腔调和挑衅态度激怒了保尔,他向男孩逼近一步,本想狠狠揍他一顿,但是又怕第一天上工就被开除,才强忍住了。他阴沉着脸,愤怒地说道:“别太嚣张,最好老实点儿,要不你可要倒霉!明天我就七点来,要想打架,我可不在乎你,你要想玩玩,我奉陪到底!”

对手朝开水锅倒退了一步,吃惊地瞧着怒气冲冲的保尔。他没有料到会碰到这样一个硬钉子,一时间不知所措。“好,好,咱们走着瞧!”他小声嘟囔。

第一天总算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保尔走在回家的路上,感到自己已经是一个用诚实的劳动挣得休息的人了。现在他也工作了,谁也不能再说他是个吃闲饭的了。

一轮朝阳懒洋洋地从锯木厂高大的厂房后面升起来。

马上就要到保尔家的小房子了,瞧,就在列辛斯基庄园的后面。“妈妈可能刚起床,我呢,才下工回家。”保尔这么想着,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加快了脚步。“虽然学校把我赶了出来,但也不全是坏事,反正那个该死的神甫总跟我过不去,现在让他下地狱吧,反正彻底和我无关了。”保尔这样想着,已经到了家门口。他推开小院门,又想起来:“对,还有那个黄毛小子,我真想对准他的脸狠揍一顿。要不是怕被人家撵出来,我恨不得当场就揍他。早晚要叫他尝尝我拳头的滋味。”

母亲正在院子里忙着烧茶炊,一看见儿子回来,就焦虑不安地问:“怎么样?”“挺好的。”保尔回答。

母亲好像还有什么事要告诉他,可他已经明白了。从敞开的窗户里,他看到了哥哥阿尔焦姆宽阔的背影。“阿尔焦姆回家来了?”他忐忑地问。“昨天回来的,以后就住在家里不走了,他要到机车库干活。”保尔迟疑地慢慢打开房门。

身材魁梧的阿尔焦姆坐在桌子旁边,背对着保尔。他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弟弟,浓黑的眉毛下面射出两道严厉的目光。“嗬,撒烟末的英雄回来了?!好,你可真有本事啊!”保尔预感到,和刚回家的哥哥的这场谈话,情况有点不妙。“阿尔焦姆什么都知道了,”保尔心里想,“这回除了要挨骂,说不定还要挨一顿揍。”

保尔有点怕哥哥阿尔焦姆。

但是,阿尔焦姆并没有要打他的意思。他坐在凳子上,两只胳膊支着桌子,故意目不转睛地盯着保尔,说不清是嘲弄还是鄙视。“这么说,你已经大学毕业了,所有该学的都已经学到手,现在干起倒泔水的活儿了?”阿尔焦姆说。

保尔两眼紧盯着地板,专心琢磨着一颗冒出来的钉子头。可是阿尔焦姆却从桌后站起来,走进了厨房。“看来不会挨揍了。”保尔松了一口气。

喝茶的时候,阿尔焦姆心平气和地详细询问了班上发生的事情。

保尔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现在就这么胡闹,往后可怎么得了啊。”母亲忧心忡忡地说。“唉,咱们该拿他怎么办啊?他这个样子究竟像谁呢?我的上帝,这孩子真叫我操碎了心啊!”母亲自顾自地抱怨。阿尔焦姆推开空茶杯,转身对保尔说:“好吧,过去的事儿就算了,往后你可要小心,干活儿别耍花招,该干的都要干好,要是你再从那儿被人撵出来,我可要揍得你没处逃。这点你要好好给我记住。咱妈已经够操心的了,你这个鬼东西,到哪儿都惹事儿,到哪儿都闯祸。现在该闹够了吧!等你干满一年,我就想办法求人让你到机车库去当学徒,老待在洗碗间给人倒脏水,能有什么出息?还是要学门手艺。眼下你年纪还小,再过一年,我一定去求求人,机车库也许能收下你。我已经调到这儿来了,往后就在这儿干活。妈妈再也不用出去做工,低头哈腰地伺候那群畜生了。可是保尔,你自己也得争气,要做个有出息的人。”

他站起来,挺直了高大魁梧的身躯,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衣服穿上,然后对母亲说:“我出去个把钟头,有点儿事。”说完,弯腰跨出了房门。

走到院子里,从窗前经过的时候,他又说:“我给你带了一双靴子和一把刀子,妈妈会拿给你的。”

车站食堂的生意昼夜不停。

这里是六条铁路交会的枢纽站,车站里总是摩肩接踵,只有在夜里两班火车间隔的时候,才能安静两三个小时。这个车站上有成百列的军车从各地开来,然后又从这里开到四面八方。有的从前线开来,有的开到前线去。无数重伤断肢的伤兵从前线被运下来,而一律穿着灰色军大衣的新兵又接连不断地被送到前线去。保尔在食堂里辛辛苦苦地干了两年,这两年间,他看到的只有厨房和洗碗间。在地下室的大厨房里,工作常繁忙,这里干活的有二十多个人。十个堂倌从餐室到厨房来回穿梭奔忙。这两年里,保尔的工钱从八个卢布涨到了十个卢布,人也长高了,身体也壮实了。这期间,他经受了许多磨难:在厨房打下手,烟熏火燎地熬了半年;那个有权有势的厨子头不喜欢这个犟孩子,常常给他几个耳光,他生怕保尔说不定哪天突然捅他一刀,所以干脆把他撵回了洗碗间。要不是因为保尔干起活来不怕脏不怕累,他们早就把他赶走了。保尔干的活比谁都多,而且从来不知道疲倦。在食堂生意的高峰时段,他端着托盘,像股小旋风似的,一会儿一步跨四五级台阶跑到下面的厨房,一会儿又从厨房跑上来。每天夜里,当食堂的两个餐厅的吵闹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堂倌们就聚在下面厨房的储藏室里开始玩纸牌,打“九点”,大赌特赌起来。保尔不止一次看见摊在赌桌上的一沓沓钞票。看到这么多钱,他并不感到惊讶。他知道,他们每个人当一个班就能捞到三四十个卢布的外快,这是每个客人给的一个半个卢布的小费凑起来的。有了钱,他们就大喝大赌。保尔非常憎恶他们。“这帮该死的浑蛋!”他心里想,“像阿尔焦姆这样的头等钳工,每个月才挣四十八个卢布,而我只能拿到十个卢布;可是他们一天一宿就能捞这么多钱,凭什么呢?也就是把菜端上去,把空盘子撤下来罢了。而且回来就把这些钱喝尽赌光。”

保尔认为他们跟那些老板是一路货色,是另一种人,是他的冤家对头。“这帮下流坯子,别看他们在这儿低三下四地伺候人,可是他们的老婆孩子却像有钱人一样在城里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他们还时常把穿着中学生制服的儿子和在优越生活中养得肥硕的老婆领来。“他们的钱大概比他们伺候的老爷还要多。”保尔这样想。他对夜里发生在厨房角落和食堂仓库的事情也不觉得奇怪。保尔非常清楚,任何一个洗碗碟的女工和女招待,要是不肯以几个卢布的代价把自己的肉体出卖给食堂里任何有权有势的人,那她们根本不可能在这里干长久的。

保尔已经看到了穷人生活的最深处,看到了生活的底层。这个追求一切新鲜事物,渴望体验全新生活的孩子,却面对着扑面而来的霉烂的臭味和泥沼的潮气。

阿尔焦姆想把弟弟安排到机车库去当学徒,但没有成功,因为那儿不收未满十五岁的孩子。保尔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摆脱这个地方,机车库那座熏黑了的大石头房子深深吸引着他。他常跑到阿尔焦姆那里去,跟着他一起检查车辆,尽力帮他干点活。

弗茹霞离开食堂以后,保尔就感到更加郁闷了。

这个活泼爱笑的姑娘已经不在这儿了,保尔才更深地体会到,他们之间的友谊是多么深厚。现在呢,早晨一走进洗碗间,听到那些从难民中招来的无家可归的女工们争吵叫骂,他就会感到难以名状的寂寞和空虚。

夜间休息的时候,保尔往锅下的炉膛里添上劈柴,然后就蹲在打开的炉门前,眯起眼睛,瞧着炉膛里的火苗。炉火烤得他暖烘烘的,很舒服。

洗碗间里就剩他一个人了。

他的思绪不知不觉地回到不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上去,想起了弗茹霞,当时的情景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是个星期六。夜里休息的时候,保尔顺着楼梯到下面的厨房去。因为好奇,在转弯的地方,他爬上柴堆,向储藏室人们通常聚在一起赌钱的地方看去。

那里赌得正起劲,扎利瓦诺夫坐庄,他的脸因为兴奋红得发紫。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保尔回头去看,只见堂倌普罗霍尔走了下来。保尔连忙躲到楼梯下面,等他走进厨房去。楼梯下面一片漆黑,普罗霍尔看不见他。

普罗霍尔转了个弯,向下面走去,保尔看见了他的宽肩膀和大脑袋。

正在这时,又有人从楼梯上轻轻地快步跑下来,保尔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普罗霍尔,你等一下。”

普罗霍尔站住了,转身朝上面看了一眼。“什么事?”他不高兴地嘀咕了一句。

上面的人顺着楼梯走了下来,保尔认出是弗茹霞。

她拉住堂倌的袖子,压低声音,有些哽咽,吞吞吐吐地说:“普罗霍尔,中尉给你的钱呢?”

普罗霍尔猛然甩开胳膊,恶狠狠地说:“什么?钱?难道我没给你吗?”“可是,人家给你的是三百个卢布啊。”弗茹霞的声音里带着难以压抑的哭泣声。“你说什么?三百个卢布?”普罗霍尔用挖苦的口气说,“怎么,你想全都拿走?尊贵的小姐,一个洗盘子的女工,要价未免太高了吧?依我看,我给你五十个卢布就不算少了。你得知足,想想你有多走运吧!就是那些比你干净又有文化的年轻太太,还拿不到这么多钱呢。陪着人家睡一夜,就挣了五十个卢布,你该谢天谢地了!哪儿有那么多傻瓜?行了,我再给你加一二十个卢布就算了事。只要你识相,往后挣钱的机会有的是,我给你拉主顾。”普罗霍尔说完这些话,就转身进了厨房。“你是流氓!坏蛋!”弗茹霞追着骂了两句,接着便靠在柴堆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保尔站在楼梯下面,听了这场对话,又看到弗茹霞浑身颤抖地哭泣,用头撞着柴堆,他心头的滋味真是无法形容。他并没有露面,也没有做声,只是猛然一把死死抓住楼梯的铁栏杆,脑子里掠过一个清晰的想法:“连弗茹霞也被这些该死的东西出卖了,唉,弗茹霞,弗茹霞……”

保尔内心对普罗霍尔的仇恨更强烈了,他憎恶和仇视周围的一切。“唉,要是我有力气,我一定揍死这个无赖!我为什么不能像阿尔焦姆那样高大强壮呢?”

炉膛里的火光时隐时现,颤抖的火苗时而消失,时而又聚在一起,卷成了一条长长的淡蓝的火舌,旋转纠缠。保尔觉得,好像有一个人在向他吐着舌头讥笑、嘲弄他。

屋子里寂静无声,只有炉子里不时发出的噼啪声和水龙头均匀的滴水声。

克利姆卡把最后一口擦得锃亮的平底锅放到架子上,擦了擦手。厨房里已经没有别人了,值班的厨师和打下手的女工们都在更衣室里睡着了。

每天夜里,厨房可以安静三个小时。这个时候,克利姆卡总是跑上来跟保尔一起消磨时光。这个厨房里的小徒弟跟黑眼睛的小烧水工已经结成死党。克利姆卡一上来,就看见保尔蹲在打开的炉门前,此时保尔也在墙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头发蓬松的人影,头也不回地说:“坐下吧,克利姆卡。”克里姆卡爬上劈柴堆,躺了下来。他看了看坐在那里沉默无语的保尔,笑着问:“你怎么啦?在对火炉施魔法吗?”保尔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火苗上移开,现在,他那对闪亮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克利姆卡。克利姆卡从他的眼神里看见了一种无言的悲哀。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伙伴这么忧郁的神情。“保尔,你今天好像有点古怪……”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接着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保尔站起来,坐到克利姆卡身旁。“没什么,”他低沉地回答,“我待在这儿很不痛快。”他把放在膝上的双手攥成了拳头。“你今天是怎么了?”克利姆卡用胳膊支起身子,又问。“你问我今天怎么了?不,我从到这儿干活的那天起,就一直这样。你看看,这儿是什么地方!咱们像骆驼一样拼命干活,可结果呢,不但得不到报答,反而是谁想打谁就可以抽你几个嘴巴,根本得不到一点起码的保护。老板雇咱们,是要咱们给他干活,可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揍你,只要他有力气。就算你有分身法,也不能一下子把所有人都伺候周到。有一个伺候不到,就得挨打。你就算拼命干,把该做的都做得好好的,让别人挑不出毛病,就算是忙得四脚朝天随叫随到,也总有小闪失,那又是一顿揍……”克利姆卡吃了一惊,赶紧打断他的话头:“别这么大声嚷嚷,要是有人过来,会听见的。”

保尔一下跳了起来。“听见就听见,反正我不打算再干了。就算到铁路上扫雪也比在这儿强,这儿是什么地方……这儿简直是地狱,这里所有的家伙都是骗子、恶棍!你看他们每个人都有的是钱,咱们在他们眼里不过是畜生。对姑娘们,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是哪个长得漂亮一点,又不肯乖乖听话,他们马上就会把她赶走。她们能到哪儿去呢?这些雇来的姑娘都是难民,要吃没东西吃,要住没地方住。她们总得填饱肚子,为了好歹有口饭吃,为了不挨饿,只好任他们摆布。”

保尔讲起这些事情,是那样愤愤不平,克利姆卡真怕被别人听到,他急忙站起来把通往厨房的门关好,可是保尔还是只管倾吐他那满腔的积愤。“拿你来说吧,克利姆卡,人家打你,你总是吭都不吭一声。你为什么不做声呢?”

保尔坐到桌旁的木凳子上,疲倦地用手托着头。克利姆卡往炉子里添了些劈柴,也在桌旁坐下。“今天咱们不读书啦?”他问保尔。“没书读了,”保尔回答,“书亭没有了。”“怎么,书亭今天休息?”克利姆卡感到吃惊。“卖书的给宪兵抓走了,他们还搜到了一些东西。”保尔说。“为什么抓他?”“听说是因为政治。”

克利姆卡疑惑地看了保尔一眼。“这个‘政治’是什么意思呀?”

保尔耸了耸肩,说:“鬼才知道!听说,谁要是反对沙皇,这就叫‘政治’。”

克利姆卡吓得打了个冷战。“难道还有这样的人?”“不知道。”保尔回答。

洗碗间的门开了,睡眼蒙的格拉莎走了进来。“你们怎么还不睡觉,孩子们?趁火车还没来,还可以睡上一个钟头。去睡吧,保尔,我替你看一会儿水锅。”

保尔的工作结束得比他预想的还要快,结束的原因也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那是1月的一个寒冷的早晨,保尔上完班准备回家,但是接班的人还没有来。保尔找到老板娘那里,说他要回家,但老板娘却不放他走。累了一天一夜的保尔不得不留下来,连班再干一个昼夜。到了晚上,他实在是筋疲力尽了。大家都休息的时候,他还要把几口锅灌满水,赶在三点钟的火车进站以前烧开。保尔拧开水龙头,可是没有水,显然是水塔没有放水。他没关水龙头,倒在柴堆上想歇一会儿,结果实在支持不住一下就睡着了。

几分钟后,水龙头咕嘟咕嘟地流出水来,水流进水槽,不一会儿就漫了出来,顺着瓷砖滴到洗碗间的地板上。洗碗间里跟往常一样,一个人也没有。水越来越多,漫过砖地,从门底下流进了食堂。

一股股水流悄悄地从熟睡的旅客们的行李和提箱下面流过,谁也没有注意。直到水浸醒了一个躺在地板上的旅客,他跳起来大声叫喊,其他旅客才慌忙去抢救自己的行李。食堂里顿时乱作一团。

水还是流个不停。

正在另一个大厅收拾桌子的普罗霍尔听到旅客的喊叫声,急忙跑了过来。他跳过积水,冲到门边,用力把门打开。这样一来原来被门挡住的积水一下子全涌进了餐厅。

喊叫声更大了,几个当班的堂倌一齐跑进了洗碗间。普罗霍尔径直扑向酣睡的保尔。

拳头雨点儿一样落在保尔头上,他忍着剧痛,被打得迷迷糊糊。保尔刚被打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睛里直冒金星,浑身火辣辣地疼。

他遍体鳞伤好不容易才勉强挪到了家。

第二天早晨,脸色阴沉的阿尔焦姆紧锁眉头,向保尔询问了事情的经过。

保尔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谁打的你?”阿尔焦姆低沉地问弟弟。“普罗霍尔。”“好,你躺着吧。”

阿尔焦姆穿上他的皮外衣,一句话也没说就走出了家门。“我想见见堂倌普罗霍尔,行吗?”一个陌生的工人问格拉莎。“请等一下,他马上就来。”她说。

这个身材魁梧的陌生人靠在门框上。“好,我等着。”

普罗霍尔端着一大摞盘子,一脚踢开门,走进了洗碗间。“他就是普罗霍尔。”格拉莎指着他说。

阿尔焦姆上前一步,一只有力的手重重按住堂倌的肩膀,两道目光紧紧逼视着他,问:“你凭什么打我弟弟保尔?”普罗霍尔想挣脱开肩膀,但是阿尔焦姆已经狠狠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他想爬起来,紧接着又是一拳,比上一拳更厉害,把他钉在地板上,再也动弹不得。

女工们都吓呆了,急忙躲到一边去。

阿尔焦姆转身走了出去。

普罗霍尔满脸是血,在地上翻滚挣扎着。

那天晚上,阿尔焦姆下班后没有回家。

母亲打听到,他被关进了宪兵队。

六天以后,阿尔焦姆才回到家。那是在晚上,母亲已经睡了,保尔在床上坐着。阿尔焦姆走到他跟前,亲切地问:“怎么样,弟弟,好点儿了吗?”说着就在身旁坐了下来。“比这更倒霉的事儿也有的是。”沉默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没关系,你到发电厂去干活吧,我已经替你说好了,你可以在那儿学门手艺。”

保尔双手紧紧地握住了阿尔焦姆的大手。

第二章

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旋风般席卷了整个小镇:“沙皇被推翻了!”

镇上的人们都不敢相信。

一天,一列火车在暴风雪中慢慢驶进了车站,两个穿着军大衣、背着步枪的大学生和一队戴红袖标的革命士兵,从车上跳下来。他们逮捕了站上的宪兵、年老的上校和当地驻军的队长。人们这才相信了,流传的消息是真的。于是,数千名居民踏着积雪,穿过街道,拥向广场。

人们如饥似渴地听着那些新名词:自由、平等、博爱。躁动的、充满激情和喜悦的日子过去了,城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有孟什[2]维克和崩得分子占据的市参议会楼顶上飘扬的红旗,在告诉人们发生的变故,其他一切如常。

严冬将尽,城里进驻了一支近卫骑兵团。每天早上,他们都派出骑着马的小分队,到车站上去抓从西南前线开小差跑回来的逃兵。

这些骑兵个个红光满面,身体健壮;军官大都是伯爵或公爵,戴着金色的肩章,马裤上镶着银色的滚边,一切都跟沙皇时代一模一样,好像从没发生过革命一样。

对保尔、克利姆卡和谢廖沙来说,什么都没有改变,当家做主的还是原来的那帮家伙。直到阴雨连绵的11月,情况才开始变得有点儿不同寻常:车站上又来了许多陌生人,他们大多是从前线回来的士兵,而且都有一个奇怪的称号:“布尔什维克”。这个雄壮有力的称号从何而来,谁也不知道。

近卫骑兵们要想抓捕从前线回来的逃兵可不那么容易。车站上步枪射击声和玻璃窗破碎声不绝于耳,而且越来越频繁。士兵们成群结队地从前线跑回来,谁要是阻拦他们,他们便用刺刀开路。到了12月初,他们已经是整车整车地拥来了。

近卫骑兵团封锁了车站,准备截住列车,但却遭到车上机枪的迎头痛击。早已把死亡置之度外的人们全都从车厢里冲了出来。这些从前线回来的穿灰军衣的士兵把骑兵团赶回城里去后,又回到车站,于是,火车一列接一列地呼啸而去了。

1918年的春天,三个好朋友在谢廖沙家玩了一会儿扑克,就跑了出来,顺路走进柯察金家的小院子,在草地上躺了下来。真是无聊啊,平时的那些游戏都玩腻了,他们开始琢磨,怎么才能更好地消磨这一天的时光。这时,背后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一个骑马的人沿着大路疾驰而来。那马纵身一跃,就跳过了公路和院子低矮栅栏之间的排水沟。骑马的人向躺在地上的保尔和克利姆卡挥了挥马鞭,说:“喂,小伙子们,过来!”保尔和克利姆卡跳了起来,跑到栅栏跟前。骑马的人满身尘土,歪戴在后脑勺上的军帽和一身保护色军服上也都落满了厚厚的一层尘土。结实的军用皮带上,挂着一支转轮手枪和两颗德国式手榴弹。“孩子们,给我弄点儿水喝!”骑马的人请求说。他见保尔进屋去取水,就转过身问正瞧着他的谢廖沙:“小伙子,告诉我,这镇上现在谁掌权?”

谢廖沙急忙讲起城里的各种消息:“我们这儿已经两个星期没人管了,只有一个本地的自卫队,老百姓每天晚上轮留值班守城。你们是什么人啊?”他也提出了问题。“我说你呀,知道的事情太多,就该变成小老头了。”骑马的人微笑着答道。

保尔端着一大杯水,从屋里跑了出来。

骑马人一饮而尽,把杯子还给保尔,接着一抖缰绳,策马向松林跑去。“他是干什么的?”保尔困惑不解地问克利姆卡。“我怎么知道?”克利姆卡耸耸肩回答。“大概又要换政府了,要不列辛斯基一家怎么昨天都跑了呢?只要有钱人一跑,就说明游击队要来了。”谢廖沙充满自信地解释着这个政治问题。

他的推论有理有据,因此,保尔和克利姆卡马上就都认同了他的猜测。

三个小伙伴还没有讨论完这个问题,公路上又传来了阵阵马蹄声。他们三个都朝栅栏跑去。

远处,林务官的房子隐约可见。从树林里,从房子后面,出现了许多人和车子,而在公路附近,有十五六个人骑着马,在马鞍上横放着步枪。

他们朝这边走来。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一个年近中年,穿着保护色的军装,腰间扎着军官武装带,胸前挂着望远镜;另一个和他并行的,正是孩子们刚才见过的那个骑马的人。那个中年人的上衣上别着一个红色的花结。“瞧,我刚说什么来着?”谢廖沙用胳膊肘捅了保尔一下,“看见了吧,红色花结。他们准是游击队,要不是游击队,就让我瞎了眼……”说着,他兴奋地喊了起来,像小鸟似的越过栅栏,跳到街上。

两个朋友也跟着跳了出去,他们三个一起站在路旁,看着开过来的队伍。

那些骑马的人已经来到近前,刚才见过的那个人朝他们点了点头,用马鞭指着列辛斯基的房子,问:“这是谁家的房子?”保尔努力地跟在骑马人后面,边走边说:“这是律师列辛斯基的房子,他昨天就跑了,看来是怕你们……”“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什么人?”那个中年人含笑问道。保尔指着红色花结,说:“这是什么?一眼就看得出来……”居民们纷纷拥上街头,好奇地注视着这支新开到镇上的队伍。三个小伙伴也站在路边,望着这些风尘仆仆、神情疲倦的红军战士。队伍里唯一的一门大炮轧过石子路隆隆驶过,架着机枪的马车也开了过去。这时,三个小伙子就跟在游击队后面,直到队伍停在镇中心,解散到各家去住,他们才各自回家。

游击队的指挥部就设在列辛斯基家的房子里,当天晚上,在大客厅里那张四脚雕花的大餐桌旁,四个人正围坐在一起开会:一个是指挥官布尔加科夫同志,他是个头发斑白的中年人,另外三个是指挥部的成员。

布尔加科夫把一张本省地图摊在桌子上,一边用指甲在图上画着路线,一边对面前那个颧骨突出、牙齿结实的人说:“叶尔马琴科同志,你说应该在这儿打上一仗,可我倒认为,咱们应该明天一早就撤走。要能在今天连夜撤走最好,但是,大家太累了。我们的任务是抢在德国人之前,先赶到卡扎亭。拿我们现有的这点儿兵力,一门炮,三十发炮弹,二百个步兵和六十个骑兵去抵抗,简直是开玩笑……这能顶什么用!德国人正像洪水一样涌来。我们只有和其他后撤的红军队伍联合在一起,才能作战。同志们,我们还必须考虑到,除了德国人之外,沿路还有其他各种反革命匪帮。我的意见是:明天一早就撤退,然后把车站后面的那座小桥炸掉。德国人重新修好至少得花两三天的时间。这么一来,就能暂时阻止他们沿着铁路线往前推进。同志们,你们的意见是什么?咱们表决一下吧。”他对坐在桌子两边的人说。

坐在布尔加科夫斜对面的斯特鲁日科夫咬了咬嘴唇,又看了看地图,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了看布尔加科夫,终于艰难地把哽在喉咙的话挤了出来:“我……我……赞……赞成布尔加科夫的意见。”

穿着工人服装的年轻指挥员也表示同意:“布尔加科夫说得有理。”

只有叶尔马琴科,就是白天跟三个伙伴说过话的那个人,摇头表示反对。他说:“那我们建立这支队伍有什么用呢?难道是为了在德国人面前不开一枪就撤走?照我的意见,我们应当在这儿跟他们干上一仗。我们已经跑得腻烦了……要是能让我作决定,我非得在这儿跟他们打一仗不可。”他猛然把椅子推开,站起身,在屋里踱起步来。

布尔加科夫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仗要打得有结果,叶尔马琴科同志,明知道是吃败仗,是送死,还硬要战士去做无谓的牺牲,这种事儿咱们不能干。以卵击石岂非荒唐,在咱们后面,有敌人整整一个师的兵力,而且配备有重炮和装甲车……叶尔马琴科同志,咱们可不能耍小孩子脾气……”接着他转过身对大家说:“就这么决定了,明天早上撤走。”“下一个问题是如何建立联络。”布尔加科夫继续说,“因为咱们是最后一批撤退的,咱们就得担负起组织敌后工作的任务。这儿是重要的铁路枢纽站,镇子虽然不大,可是有两个车站。我们应当安排一个可靠的同志在车站上工作。现在咱们就表决一下,把谁留下来,大家提名吧。”“我认为应当把水兵朱赫来留下来。”叶尔马琴科走到桌子近前,说,“第一,他是本地人;第二,他又会钳工和电工,准能在车站上找到工作;第三,他没跟咱们的队伍在一起,没有人见过他,他今天夜里才能赶到这儿。这个人头脑灵活,一定能把这儿的工作做好。我看,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布尔加科夫点了点头,说:“对,叶尔马琴科,我同意你的意见。”他又问另外两个人,“你们没有反对意见吧?没有?那就这样定了。咱们给朱赫来留下一笔钱和必要的证件。”“同志们,现在讨论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布尔加科夫接着说,“就是关于如何处理本镇存放的枪械的问题。这里存着一个仓库的步枪,总共有两万支,这都是沙皇时期打仗留下来的。这些枪支堆放在一个农民的棚子里,人们早把这件事忘记了。棚子的主人告诉了我这个消息。他想把这批枪支弄走……当然,这批枪万万不能留给德国人,我认为,应该把它们烧掉,而且马上就得动手,赶在天亮以前把一切处理完。不过烧起来也有相当的风险:棚子就在镇子边上,周围住的都是穷人,点起火来说不定会殃及他们。”

斯特鲁日科夫生得身强体壮,络腮胡须又粗又硬,很久没有刮了。他欠了欠身子,说:“干……干吗……要烧掉?我……我认为……应当把这些枪发给居……居民。”

布尔加科夫立即转过身,问他:“你是说要把这些枪都分发出去?”“对,好主意!”叶尔马琴科兴奋地喊道,“把这些枪发给工人和别的老百姓,谁想要就给谁。德国人要是把大家逼得走投无路,人们至少可以用这些枪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德国人来了,老百姓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人们就会拿起武器反抗。斯特鲁日科夫说得很好,把枪分发下去,要是能运一部分到农村去,那就更棒了。农民会把枪藏得更严实,一旦德国人敲骨吸髓地征用老百姓的财物,逼得他们倾家荡产,嘿,你就瞧吧,这些可爱的步枪就该派上大用场啦!”

布尔加科夫笑了起来:“是呀,不过德国人一定会下令,让大家把枪都上交回去,到时候都会交出去的。”

叶尔马琴科反驳道:“不,不会全都交出去的,有人交,也会有人不交。”

布尔加科夫用询问的目光环顾在座的人们。“把枪发下去,发吧。”那个年轻工人也赞成叶尔马琴科和斯特鲁日科夫的意见。“好吧,那就把枪支发下去。”布尔加科夫也同意了,“现在问题都解决了,”说着,他从桌旁站了起来,“咱们可以一直休息到明天早晨。

等朱赫来到了,请他到我这儿来一下,我要跟他谈谈。叶尔马琴科,你去查查岗吧。”

大家都走了,只剩下布尔加科夫一个人。他走进客厅旁边原来房主的卧室里,把军大衣铺在床垫上,躺了下来。

早晨,保尔从发电厂下班回家,他在厂里当锅炉工助手已经整整一年了。

今天,城里处处洋溢着不同以往的活跃气氛,他一下子就觉察到了。一路走来,他看见越来越多的人拿着步枪,有的一支,有的两支,还有拿三支的。保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跑回家。在列辛斯基的宅院附近,他看见昨天遇到的那些人正在上马,准备出发。

保尔跑进屋,匆匆忙忙地洗了把脸,听母亲说阿尔焦姆还没有回来,就立刻跑了出去,直奔镇子的另一头,去找住在那里的谢廖沙。

谢廖沙的父亲是位火车副司机,自己有一所极小的房子,还有一块不大的田地。谢廖沙不在家。他的母亲,一个面色苍白的壮实妇人,不大乐意地瞟了保尔一眼。“鬼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天刚蒙蒙亮,他就着了魔似的跑了出去,说是什么地方在发枪,他准在那儿。你们这帮小孩儿还真以为自己是将军,该好好收拾收拾!太不像话,还管不住你们了!胎毛未褪乳臭未干,也要跑去领枪?你告诉我那个小浑蛋,别说枪,他要是敢带回一颗子弹,看我不剥了他的皮。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家拿,我们往后还得受他连累。你也别上那儿去,听见没有?”

保尔早就不愿再听谢廖沙母亲的唠叨,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在路上,又过来一个人,两肩各背着一支步枪。保尔飞快跑到他跟前,问:“大叔,请问,您在哪儿领的枪?”“在威尔霍维纳大街,那儿正在发呢。”

保尔撒开腿,拼命朝那人指的方向跑去。他跑过了两条街,撞见一个小男孩儿拖着沉重的、带刺刀的步枪。保尔拦住他,问:“你从哪儿弄来的枪?”“就在学校对面,游击队发的,不过现在一支也没有了,全都发完了。他们发了整整一夜,现在只剩下一堆空箱子了。我这已经是第二支了。”小男孩儿得意扬扬地说。

保尔听到这个消息非常沮丧。“哎呀,真倒霉,早知道这样,直接跑过去就好了,不该先回家!”他郁闷地琢磨,“我怎么能把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呢?”突然,他心生一计,猛然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已经走过去的小男孩儿,一把从他手里夺过枪来。“你已经有了一支,就足够了,这支应该是我的。”保尔用不容辩驳的口气说。

小男孩儿见他光天化日之下就拦路抢劫,一下就气急了,朝他直扑过去。保尔向后退了一步,端起刺刀,喊道:“走开!要不然你可得小心刺刀戳着你!”

小男孩突然大哭起来,但是又无可奈何,只好一边骂,一边转身跑开了。保尔心满意足地跑回家去。他跳过栅栏,跑进小棚子,把弄来的枪藏在棚顶下面的梁上,然后开心地吹着口哨,进屋去了。乌克兰的夏夜美丽迷人,尤其是像舍佩托夫卡这样中心是城镇四郊是原野的小城,更是如此。

在夏日宁静的夜晚,年轻人都走出了家门。姑娘们和小伙子们,有的坐在自家门口,有的坐在花园和庭院里,有的干脆就坐在大街上,坐在盖房子用的木料堆上,他们或是三五成群,或是成双成对,到处都荡漾着歌声和笑声。

空气潺潺流动,弥漫着浓郁的花香;星星像萤火虫一样,在夜空深处闪着微光;人们的谈笑声一直传到很远很远……保尔很喜欢他的手风琴,总是爱惜地把他那架音色悦耳的维也纳双键手风琴放在膝上,灵活的手指轻轻触动琴键,飞快地由上到下拨出一连串滑音,低音键一声和鸣,接着,手风琴奏响轻悠欢快的旋律。手风琴的风箱伸缩扭动,演奏着热烈迷人的和声,此时此刻,你怎么能不闻声起舞,跳个痛快呢?你的双脚会不由自主地跳动起来。琴声愈加热情激越,生活在世上是多么美好啊!今天晚上格外欢畅,一群爱说爱笑的年轻人聚集在保尔家不远处的木料堆旁,笑得最响亮的是保尔的邻居加莉娜。这个石匠的女儿喜欢跟男孩子们一起唱歌、跳舞。她是女中音,歌声像天鹅绒般柔润。

保尔一向有点儿怕她。她伶牙俐齿,能说会道。现在,她正和保尔并排坐在木料堆上,紧紧搂着他,放肆地笑着:“嘿,你这个手风琴手可真棒!可惜,你还是个孩子,要不然该是个多么称心如意的男人啊!我就喜欢会拉手风琴的,他们把我的心都融化了。”保尔羞得满脸通红,幸亏是在晚上,别人看不见。他挪了挪身子,想离这个泼辣的女孩儿远一点儿,可她却紧紧地搂住他不放。“亲爱的,你要往哪儿躲啊?唉,多可爱的小情人啊!”她开玩笑地说。

保尔的肩膀已经感觉到了她那富有弹性的胸脯正紧紧地贴了上来,这使他局促不安,四周的笑声打破了街道惯有的寂静。保尔轻轻推着加莉娜的肩膀,说:“你这样,我都没法拉琴了,离远点儿吧。”

于是又引起一阵哄笑,有些戏谑,有些嘲弄。

玛鲁霞过来解围:“保尔,拉首忧伤点儿的曲子吧,要能动人心弦的。”

手风琴的风箱缓缓拉开,保尔的手指轻轻移动。这是一首大家耳熟能详的家乡民谣。加莉娜和着曲调带头唱了起来,玛鲁霞和其他人随即加入:离家的纤夫回到甜蜜的小屋这里多么美好,多么舒畅唱起那歌儿带着淡淡的忧伤

青年们嘹亮的歌声飘向树林,飘向远方。“保尔!”这是阿尔焦姆的声音。

保尔收起手风琴,扣好皮带。“在叫我了,我得走了。”“再待一会儿吧,别急着回家。”玛鲁霞央求着。“不行,”保尔急着要走,“明天再玩吧,现在我该回家了,阿尔焦姆在叫我呢。”

他穿过街道,跑回家去。

推开房门,就看见阿尔焦姆的同事罗曼坐在桌子旁边,另外还有一个陌生人。“是你叫我吗?”保尔问。

阿尔焦姆向保尔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对那个陌生人说:“他就是我弟弟。”

陌生人向保尔伸出了一只粗糙的大手。“是这么回事,保尔。”阿尔焦姆对弟弟说,“你不是说你们发电厂有个电工病了吗?明天你打听一下,他们要不要雇个懂行的人替他。要是他们需要的话,你回来告诉我一声。”

那个人插话道:“哦,不用了,我跟他一块儿去吧,我自己跟老板谈。”“他们当然要雇人啦。”保尔说,“因为电工斯坦科维奇生病了,今天机器都停了。老板跑来两趟,要找个人替他,就是没找到。他又不敢光靠一个锅炉工就发电。我们的电工得的是伤寒。”“既然这样,事情就这么定了。”陌生人又对保尔说,“明天我来找你,咱俩一起去。”“好。”

保尔看到他那双灰眼睛正平和而专注地仔细打量着自己,目光中透露的坚忍与力量使得保尔有点儿局促不安。陌生人穿着灰色的短上衣,从上到下扣得整整齐齐,紧紧绷在他结实宽厚的肩膀上,显然,衣服有些瘦小。他的脖子粗短强壮,整个人就像一棵遒劲的老树,充满力量。

临走的时候,阿尔焦姆对他说:“好吧,再见,朱赫来,明天你跟我弟弟一起去一趟,事情就能办成了。”

游击队撤退三天之后,德国人进了城。几天来一直冷清荒凉的车站上,又响起了火车的汽笛声,这就是他们到来的信号。消息不胫而走,马上传遍了全城:“德国人来了。”

全城像被捅开了的蚁穴一样,忙乱起来,虽然大家知道德国人迟早要来,但对这件事总还有点儿半信半疑。

现在这些可怕的德国人居然不是传说要来,而是已经近在眼前,开到城里来了。

所有的居民都贴着栅栏或院门,向外张望,不敢到街上去。德国人沿路的两侧排成两个单行列队行进。他们穿着墨绿色的制服,平端着枪,枪口上装着宽刺刀,头上戴着沉重的钢盔,身上背着鼓鼓的行囊。他们连续不断地从车站开进市区,长长的队伍望不到边。他们小心翼翼地行进,随时准备应付抵抗,虽然,并没有人想抵抗他们。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两个拿着毛瑟枪的军官,马路当中走着的[3]是一个担任翻译的盖特曼军官,他穿着蓝色的乌克兰外套,戴着毛皮高帽。

德军在镇中心的广场上列成方阵,接着,打起鼓来。少数老百姓壮着胆子聚拢过来。穿乌克兰外套的盖特曼军官走上一家药房的台阶,大声宣读着本镇城防司令科尔夫少校的命令。命令如下:第一条本市全体居民,限于二十四小时之内,上缴所有火器及其他各种武器,违者就地正法。第二条本镇宣布戒严,每晚八时起禁止通行。城防司令 科尔夫少校

从前的市参议会所在地,革命后做过苏维埃办公处的建筑,现在又成了德军城防司令部。门前的台阶上站着一名卫兵,他头上戴的已经不是钢盔,而是缀着巨鹰帝国徽章的军帽了。就在这个院子里划出了一块地方,用来堆放收缴来的武器。

白天,怕被枪毙而来上缴武器的居民络绎不绝,成年人不敢露面,来送枪支的都是年轻人和小孩。德军没有扣留一个人。那些不愿去交枪的人,就在夜里偷偷把枪扔到马路上,第二天早上,德国巡逻兵把这些枪捡起来,装上军用马车,运到城防司令部去。

中午十二点多,规定缴枪的期限一过,德国兵就开始清点他们的战利品,总共收到步枪一万四千支,这就是说,还有六千支枪没有交出来。德军又挨家挨户进行了搜查,但是收效甚微。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在镇外一座古老的犹太人墓地旁边,两名铁路工人被枪决了,因为在他们家里搜出了步枪。阿尔焦姆一听到命令,就急忙赶回家来。他在院子里遇到了保尔,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郑重其事地问道:“你从外面往家拿什么东西没有?”

保尔本来想瞒住步枪的事,但是又不愿意对哥哥撒谎,于是,和盘托出。

他们一起走进小棚子,阿尔焦姆把藏在梁上的枪取了下来,抽出枪栓,卸下刺刀,然后抓起枪筒,抡开膀子,用尽全力向栅栏的木桩砸去,把枪托砸得粉碎。剩下的部分被远远地扔到了小园子外的荒地里,之后,阿尔焦姆又把刺刀和枪栓扔进了粪坑。做完这些,他转身对弟弟说:“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保尔,你也明白,枪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现在很严肃地告诉你,今后什么也不许带回家来。你知道,现在因为这种事是要送命的。记住,以后不许瞒着我,要是你把这种东西带回来,让他们发现了,头一个抓去枪毙的就是我。你还是个毛孩子,他们倒是不会为难你。眼下正是兵荒马乱的年月,懂吗?”

保尔答应,以后再也不往家里拿任何东西。

他们穿过院子往屋里走的时候,看见一辆四轮马车在列辛斯基家的大门口停住了。律师和他的妻子,还有两个孩子——妮莉和维克托正从车里走出来。“瞧瞧,这些鸟儿又飞回巢了,”阿尔焦姆压低声音狠狠地说道,“哼,又有好戏看了,怎么不打雷劈死他们!”说着就进屋去了。保尔为他的步枪难过了一整天。就在这天,他的好朋友谢廖沙在一个被人废弃的破棚子里,使出浑身力气用铁锹挖着土。终于,在墙根底下挖好了一个大坑,他把领到的三支新枪用破布包好,埋了进去。他不愿意把这些枪交给德国人,昨天夜里他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宿,怎么也舍不得这些已经到手的宝贝,最后才想到这么个安全的藏枪地点。

他用土把坑填平夯实,又弄来一大堆垃圾和破烂堆在挖过的地方。然后又从各个角度检查了一番,觉得挑不出什么破绽,这才摘下帽子,擦掉额上的汗珠。“好了,这回让他们搜吧,就算搜到了,他们也搞不清是谁家的棚子。”

朱赫来在发电厂工作已经一个月了,保尔不知不觉地和这个严肃的电工成了亲密的朋友。

朱赫来常常给他讲解发电机的构造,教他电工技术,让他渐渐熟悉这个行业。

朱赫来很喜欢这个机灵的孩子。有空的时候,他还常来探望阿尔焦姆。这个思维敏捷、不苟言笑的水兵,总是耐心地倾听保尔一家讲日常生活中的各种琐事,尤其是母亲埋怨保尔淘气的时候,他更是如此。每逢母亲烦躁不安,他还总会想出办法来安慰玛丽亚·雅科夫列夫娜,劝得她心情舒畅,忘掉种种烦恼和不幸。

有一天,保尔走过发电厂堆满了木柴的院子时,朱赫来叫住了他,微笑着问他:“你母亲说你爱打架,她说:‘我那个孩子总爱跟人打架,活像只好斗的小公鸡。’”朱赫来赞许地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说,“打架并不算坏事,不过得知道该打谁和为什么打。”保尔不知道朱赫来是拿他开心还是说的真心话,便回答说:“我可从不平白无故地打架,我都是有理的时候才动手的。”朱赫来出其不意地对他说:“打架要有真本领,你要不要我教你?”

保尔惊讶地看着他。“有真本领怎么打?”“好,你瞧着。”

他简要地说了说英式拳击的打法,给保尔上了第一课。掌握这套本领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保尔学得很不错。虽然在朱赫来的拳头下,他不知多少次被打倒在地,但是这个徒弟很勤奋,还有着一股韧劲。

有一天,天气很热,保尔从克利姆卡家回来,在屋子里转悠了一阵,实在没什么事可做,就决定到房后园子角落里的小棚子顶上去,那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他穿过院子,走进小园子,蹬着墙壁凸出的地方一步步爬到棚顶。他用力拨开板棚上浓密的樱桃树枝,费力地爬到棚顶当中,躺在暖洋洋的阳光下。

这棚子的一面对着列辛斯基家的花园,要是爬到棚顶的边上,就可以望见整个花园和前面房子的一个侧面。保尔从棚顶把头探过去,看到院子的一角和一辆停在那儿的四轮马车。他还看见住在列辛斯基家的德国中尉的勤务兵正在用刷子刷他长官的衣物。保尔常常在列辛斯基家的大门口看到这个德国中尉。

中尉粗短身材,红脸膛,留着一小撮剪得短短的胡须,戴着夹鼻眼镜,军帽的帽舌是漆皮的。保尔知道他住在窗子正对着花园的厢房里,从棚顶上看得清清楚楚。

这时,中尉正在桌旁写着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他拿着写好的东西走了出去。他把一封信交给勤务兵,就沿着花园的小径朝临街的栅栏门走去。走到凉亭旁边,他停住了脚步,显然是在跟什么人说话。列辛斯基的女儿妮莉从凉亭里走了出来。中尉挽着她的胳膊,两个人一起出了栅栏门,到街上去了。

这一切保尔都看在眼里。他正打算睡一会儿,又看见勤务兵走进中尉的房间,把中尉的军装挂在衣架上,推开了正对花园的窗子,收拾好了屋子,就走了出去,随手关上了门。转眼间,保尔看见他已经到了拴着几匹马的马厩里。

保尔朝敞开的窗口望去,整个房间的情况尽收眼底:桌子上放着一副皮带,还有一件闪闪发亮的东西。

保尔按捺不住好奇心,蹑手蹑脚地从棚顶爬到樱桃树上,顺着树干溜进了列辛斯基家的花园。他弓着腰,几个箭步就到了敞开的窗子底下,他往屋里看了一眼,桌子上放着一副武装带,武装带的皮套里装着一支很漂亮的十二发“曼利赫尔”手枪。保尔屏住呼吸。那几秒钟,他心里展开了激烈的斗争,但最终年少的鲁莽占据了上风,他探身进到屋里,抓住枪套,拔出那把崭新乌亮的手枪,然后又匆忙跳回了花园。他机警地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枪塞进裤袋,迅速蹿过花园,跑到樱桃树下,像猴子一样灵活,飞快地攀上棚顶,又回头张望了一眼。只见勤务兵正优哉游哉地跟马夫聊天,花园里静悄悄的……他从板棚上溜下来,急忙跑回家去。

母亲正在厨房忙着做饭,没有注意到他。

保尔从箱子后面抓起一块破布,塞进口袋,一声不响地溜出房门,穿过花园,翻过栅栏,上了通向森林的大路。手枪不时地撞着他的大腿,他一只手紧紧握住手枪,拼命朝一座废弃的老砖厂跑去。他好像两脚腾空一样,在呼呼作响的风中穿行。老砖厂里寂静无声,木板房顶有的地方已经塌陷下来,随处堆起的碎砖和残破不堪的砖窑,显出一派凄凉景象。这里到处杂草丛生,除了保尔他们三个好朋友有时候来玩,再没有人会到这里来。保尔知道这儿有许多安全隐秘的地方,可以藏他偷来的宝贝。他从一处砖窑的豁口钻了进去,又小心地回头望了望,路上空无一人,只有松林在飒飒作响,微风轻轻扬起路边的尘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松脂气味。

保尔用破布把手枪包好,放到窑底的一个角落里,然后盖上一大堆碎砖。他从窑里钻出来,又用砖头把豁口堵死,做了标记,之后才慢悠悠地顺着大路往家走。

他的两条腿一直在微微打战。“这件事最后会有怎样的结果呢?”他想到这里,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心情格外沉重。

这天,为了不待在家里,还没到上班的时间,保尔就提前到发电厂去了。他从看门人那里拿了钥匙,打开门,进了安装着发动机的厂房。他擦着风箱,给锅炉加水,生起炉子,但心里一直在想:“不知道列辛斯基家里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很晚了,大概是夜里十一点左右,朱赫来找到保尔,把他叫到院子里,压低了声音问他:“为什么今天有人去你们家里搜查了?”

保尔吓了一跳。“什么?搜查?”

朱赫来沉默片刻,接着说:“是的,情况不太妙。你不知道他们在搜什么吗?”

保尔当然清楚他们要搜什么,但是他不敢把偷枪的事告诉朱赫来。他战战兢兢地问:“他们把阿尔焦姆抓走了吗?”“谁也没抓去,可是家里的东西都给翻了个底儿朝天。”听了这话,保尔心里稍微踏实了些,但是仍然有些忐忑不安。这几分钟,他们俩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一个知道搜查的原因,为由此产生的后果担忧;另一个不知道搜查的原因,却因此变得担忧起来。“真该死,难道他们打听到了我的什么风声?我的事阿尔焦姆一无所知,可是为什么会到他家去搜查呢?往后得格外小心行事。”朱赫来这样想。

他们分别去做自己的事情,都没再说话。

列辛斯基家里这时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

德国中尉发现手枪不见了,就把勤务兵喊来,责问是怎么回事。等到查明手枪确实是丢了的时候,这个平素彬彬有礼、似乎颇有些涵养的中尉,竟然甩开胳膊,给了勤务兵一记耳光。勤务兵被打了个趔趄,又重新挺直身子。他歉疚地眨巴眨巴眼睛,恭顺地听候发落。

被叫来查问的律师列辛斯基也很生气,他为家里发生了如此不愉快的事情连连向中尉道歉。

这时候,在场的维克托对父亲说,手枪可能是被邻居偷去了,尤其是小流氓保尔·柯察金的嫌疑最大。他父亲连忙把儿子的想法报告了中尉。于是,中尉马上下令派人搜查。

搜查一无所获,这次“偷枪”事件使保尔更加确信,即便是这样冒险的举动,有时也可以安然无事。

第三章

冬妮亚站在敞开的窗前,望着她熟悉而心爱的花园,思绪万千,花园四周高大挺拔的白杨在阵阵微风中飒飒抖动。真让人不敢相信,她离开可爱的故居已经整整一年了。仿佛是昨天才刚刚离开这个童年时代就熟识的地方,今天又乘早班车回来了似的。这里一切依旧:依然是一排排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覆盆子树丛,依然是按几何图形排列的小径,两旁种着妈妈最爱的三色堇。花园还是那样干干净净、清爽整洁,处处都显示出一个颇有造诣的园艺师学究式的派头。但这些干净的几何图案样式的小径却使冬妮亚感到厌倦。

冬妮亚拿起没有读完的小说,打开连通阳台的门,走下台阶,来到花园。她又推开油漆的小栅栏门,缓步向车站水塔旁的池塘走去。

走过一座小桥,上了一条林荫道,右边是被茂密垂柳环抱的池塘,左边是一片树林。冬妮亚本想向池塘附近的旧采石场走去,忽然,她看见下面池塘岸边扬着一根钓竿,于是停住了脚步。她俯下身,从弯曲的柳树上面探过身去,拨开柳丛的枝条,看到下面有个黝黑的男孩儿,他光着脚,裤腿一直卷到膝盖上,身旁放着一只盛蚯蚓的锈铁罐。那少年正在聚精会神地钓鱼,没有觉察到冬妮亚的目光。“这儿也能钓到鱼吗?”

保尔不太高兴地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一个陌生的姑娘手扶着柳树站在那里,探身俯向水面。她上身穿着白色水兵服,领子上有蓝色条纹,配着浅灰色短裙,一双带花边的短袜紧紧裹住晒黑了的匀称的小腿,脚上穿着棕色的便鞋,栗色的头发梳成一条粗粗的辫子。

拿钓竿的手轻轻颤动了一下,鹅毛鱼漂在平静的水面上微微抖动,顿时漾起一圈圈涟漪。

背后随即响起了兴奋轻快的声音:“咬钩了,您看,咬钩了……”保尔心慌意乱,慌忙拉起钓竿。钩上的蚯蚓打着转转,蹦出水面,带起一朵水花。“真郁闷!这回还能钓个屁啊!怎么跑来这么个人。”保尔生气地想。为了掩饰自己的笨拙,他用力把钓钩甩到更远的水里。钓钩落在两棵牛蒡草中间,这里恰恰是最不应该下钓的地方,因为这样鱼钩很可能会钩到牛蒡草的根上。

保尔心里清楚钓钩下错了地方,他头也不回,低声埋怨起背后的姑娘来:“瞎嚷嚷什么呀你,把鱼都吓跑了!”

上面立刻传来连嘲笑带挖苦的搭话:“呵呵,鱼看见你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早就被吓跑了。再说,哪有在大中午钓鱼的?你这个渔夫,一定是本领超群!”

保尔竭力保持礼貌,可是对方未免太过分了。他站起身来,把帽子扯到前额上——这是他生气时的习惯动作——他尽量挑选文明的字眼,说道:“姑娘,你最好还是离我远点儿,好不好?”冬妮亚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我真的妨碍你了吗?”她的语气里已经没有了嘲讽的味道,而是用一种友好和解的口吻了。保尔本来想对这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姑娘发作一通,现在却彻底消了气。“好吧,你要是愿意看,就看好了,我无所谓。”说完,他又坐了下来,重新看着他的鱼漂。鱼漂紧贴在牛蒡草上不动,显然是钩在根上了。

保尔不敢使劲拉钓钩,心里嘀咕:“钩要是挂上就拉不下来了。边上这姑娘肯定要嘲笑我。她要是走了该多好!”

然而,冬妮亚却在一棵微微摇摆的弯曲的柳树枝上,坐得更舒服了。她把书放在膝盖上,观察着这个晒得黝黑的、黑眼睛的野小子,他先是那样不客气地对待她,现在又故意不理她。保尔从光洁如镜的水面上清楚地看见坐在树上的姑娘的倒影。她正在看书,于是他开始悄悄地往外拉被挂住的渔线。鱼漂在下沉,渔线绷得紧紧的。“真被挂住了,该死的!”他心里正这样想,眼睛一斜,看见水面上有张顽皮的笑脸。

水塔旁边的小桥上,有两个年轻人正朝这边走来,他们都是七年制学校的学生。一个是机车库主任苏哈里科工程师的儿子,他是个愚蠢而又爱惹是生非的家伙,今年十七岁,浅色头发,满脸雀斑,同学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麻子舒拉。他手里拿着一副高级钓竿,嘴角叼着一支烟,神气十足。和他并排走着的是维克托·列辛斯基,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味十足的男生。

苏哈里科侧身贴近维克托,挤眉弄眼地说:“这可是个‘风味独特’的姑娘,像她这样的,咱们这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我告诉你,她是个非常浪漫可人的姑娘,现在在基辅上学,读六年级。回到父亲这儿来避暑。她父亲是咱们这儿的林务官。我妹妹莉莎和她很熟。我还给她写过一封情书,你知道,满篇都是情意绵绵的词句。我说我不[4]顾一切地爱着她,忐忑不安地期待着她的回信。我甚至从纳德森的诗里,挑了几个不错的句子抄了进去。”“结果怎么样?”维克托饶有兴致地问。

苏哈里科有点狼狈,说:“她当然还是装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摆起臭架子来……说什么别糟蹋信纸了。不过,这种事情一开始总是这样。

在这方面,我可是个老手。跟你说吧,我才不愿意没完没了地跟在她屁股后面献殷勤呢。倒不如晚上去工棚那边,只要三个卢布,就能弄到一个让你见了就忍不住流口水的美人儿,比这儿要强多了。而且人家一点也不扭捏,玩儿什么‘爱情’。你知道铁路上那个工头瓦利卡·季洪诺夫吗?我们俩就一起去过。”维克托鄙视地眯着眼睛说:“舒拉,你还干过这么猥琐的事儿啊?”

舒拉·苏哈里科猛吸一口烟,又啐了一口唾沫,轻蔑地回答道:“你倒真是个‘正人君子’,呵,你干的那些事儿,我也全知道。”维克托打断了他的话,问:“得啦,你能把她介绍给我吗?”“当然可以,趁她还没走,咱们快点过去。昨天早上,她也一个人在这儿钓鱼。”

他俩走到冬妮亚面前,苏哈里科扔了嘴里叼着的纸烟,殷勤讨好地鞠了一躬。“您好,图曼诺娃小姐。怎么,您在钓鱼吗?”“不,我在看别人钓鱼。”冬妮亚回答。

苏哈里科匆忙拉起维克托的手,说:“对了,你们两位还不认识吧?这是我的朋友维克托·列辛斯基。”

维克托羞赧窘迫地把手伸给冬妮亚。“您今天怎么没钓鱼呢?”苏哈里科竭力想找个话题。“我没带钓竿。”冬妮亚回答。“我马上再去拿一副来。”苏哈里科连忙说,“你先用我的钓吧,我这就去拿。”

他履行了介绍维克托和冬妮亚认识的诺言,现在想设法离开,好让他们俩单独在一起。“不,这样会打搅别人的,这儿已经有人在钓鱼了。”冬妮亚说。“打搅谁?”苏哈里科问,“啊,就是这个小子吗?”他这时才注意到坐在树丛中的保尔,“没事儿,我马上叫这小子滚蛋!”冬妮亚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他已经走下坡去,走到了正在钓鱼的保尔跟前。“嘿,赶紧给我把钓竿收起来,滚蛋。”苏哈里科对保尔喊,“快点。”他看见保尔还是稳稳当当地坐在那儿钓鱼,又喊道,“听见没有,快点,快点!”

保尔抬起头,狠狠瞪了苏哈里科一眼。“闭嘴,你算哪根葱?”“什——什——么?”苏哈里科一下被激怒了,“你这穷小子,竟敢顶嘴?小浑蛋,给我从这儿滚开!”说着,他狠狠地朝盛蚯蚓的铁罐踢了一脚,铁罐子在空中翻了几翻,“扑通”一声掉进水里,激起的水花溅到冬妮亚脸上。“苏哈里科,你怎么这么恬不知耻啊!”她大声喊道。保尔跳了起来,他知道苏哈里科是机车库主任的儿子,阿尔焦姆就在他父亲手下干活。

要是现在揍这个丑麻子一顿,他回去准要向他爸爸告状,那样事情一定会牵连到阿尔焦姆。正是因为这一点,保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立刻跟他算账。

苏哈里科却以为保尔要动手打他,便向前扑了过去,用双手猛推保尔的胸口,保尔站在水边,两手一扬,身子晃了一下,但是稳住了,没有跌进水里。

苏哈里科比保尔大两岁,要讲打架斗殴、惹是生非,他可算得上远近闻名。

保尔胸口挨了这一下,终于忍无可忍。“好啊,你真动手?那就练练吧!”说着,他舒展单臂,照苏哈里科的脸狠狠打了一拳。接着,没容苏哈里科缓过神来,他就一把紧紧抓住他的学生制服,猛劲一拉,把他拽到了水里。苏哈里科站在没膝深的水里,锃亮的皮鞋和裤子全都湿透了。他拼命想挣脱保尔铁钳般的手。保尔把他拖下水后,自己又跳上岸来。

狂怒的苏哈里科紧接着朝保尔扑了过来,恨不得一下子把他撕个粉碎。

保尔上岸以后,迅速转过身来,面对着扑过来的苏哈里科,想起了拳法的要领:“左腿站稳,右腿用力,微微弯曲,手身并动,全身发力,自下而上,猛击下颌。”他按照要领狠狠打了下去……只听得“咔嗒”一声牙齿猛撞在一起,苏哈里科感到下巴一阵剧痛,舌头也咬破了,他惨叫一声,双手举在空中,乱抓了几下,然后整个身子向后一仰,“扑通”一声,重重地倒在水里。岸上的冬妮亚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打得好,打得好!”她拍着手喊,“打得太漂亮了!”

保尔抓住钓竿,使劲一拽,拉断了挂住牛蒡草的渔线,跑上大路。“这家伙是本地一个小流氓,叫保尔·柯察金。”他隐约听到维克托对冬妮亚这样说。

车站上的局势日趋动荡。从铁路沿线传来消息,说铁路工人已经开始大罢工。附近的一个火车站上,机车库的工人们也采取了行动。德国人抓走了两名司机,因为怀疑他们传送宣言。与此同时,德军在乡下横征暴敛,逃亡的地主又重返庄园,这些都使那些同农村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工人们极为愤慨。

盖特曼乡警的皮鞭不停地抽打着农民们的脊背,本省的游击运动迅猛开展起来,布尔什维克组织的游击队就有十支之多。这段时间以来,费奥多尔·朱赫来忙得不可开交,自从他留在城里以后,他做了大量的工作。他结识了许多铁路工人,时常参加青年们的聚会,还在机车库钳工和锯木厂工人中建立了一个强有力的组织。他也试探过阿尔焦姆,问他对布尔什维克党和党的事业有什么看法,这个魁梧健壮的钳工回答:“哦,费奥多尔,你知道,我对什么党啊、派啊的事情,没什么概念,但是,无论什么时候只要需要我帮忙,我一定尽心竭力。对我你可以放心。”

朱赫来对此已经很满意了。他知道阿尔焦姆是自己人,而且最讲诚信。至于入党,显然条件还不成熟。“没关系,在目前这种形势下,人们的觉悟会很快提高的。”朱赫来想。

朱赫来已经由发电厂调到机车库干活了,这样更便于开展工作,因为在发电厂里,他很难了解到铁路上的情况。

此时,铁路运输格外繁忙,德国人正用成千上万节车皮,把他们从乌克兰掠夺到的一切,黑麦、小麦、牲畜等,运到德国。这天,盖特曼警备队突然从车站逮捕了报务员波诺马连科。他们把他押送到队部,严刑拷打。看来,他供出了罗曼·西多连科正在开展宣传动员工作,罗曼是阿尔焦姆在机车库的同事。上班时间,罗曼正在干活,两个德国兵和一个盖特曼军官走了过来,这个军官是德军车站司令部的副官,他们走到罗曼的工作台跟前,一句话也没说,照着罗曼的脸就是一马鞭。“滚过来,浑蛋,过来好好跟你算账!”他阴森地狞笑一声,就狠劲抓住罗曼的胳膊粗暴地扭到背后,“走,到我们那儿煽动去吧!”

这时,正在旁边的钳台上干活的阿尔焦姆扔下锉刀,巨人似的身躯逼近盖特曼军官,他强忍住胸中燃起的怒火,用沙哑的声音说:“你凭什么打人?你这个浑蛋!”

盖特曼军官倒退了一步,同时伸手去解手枪的皮套,短腿的矮个子德国兵,也赶忙从肩上摘下插着宽刺刀的笨重步枪,“哗啦”一声拉上了枪栓。“不许动!”他号叫着。只要阿尔焦姆一动,他随时准备开枪。这个高大的钳工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面前这个矮小丑陋的德国兵,束手无策。

两个人都被抓走了。一个小时以后,阿尔焦姆总算被放了回来,但是罗曼却被关进了堆放行李的地下室。

十分钟后,机车库全体工人罢工了。工人们聚集在车站的花园开会,扳道工和材料库的工人也都赶来参加。

一时间群情激愤,还有人写了要求释放罗曼和波诺马连科的请愿书。

那个盖特曼军官急忙带着一伙警备队员赶到花园,他挥舞着手枪,大声嚷道:“马上回去干活儿!要不,现在就把你们全都抓起来,还得枪毙几个。”

这时,他的答复令工人们更加激愤。工人们愤怒的吼声吓得他溜回了车站。这时候,德军车站司令从城里调来的德国兵乘着几辆卡车,沿公路飞驰而来。

工人们这才四散回家。所有的人都罢工了,甚至连值班的也离开了。朱赫来的工作产生了效果。这是车站上的第一次群众示威活动。

德国兵在站台上架起了重机枪。它支在那里,就像一只虎视眈眈准备随时扑出去的猎狗。一个德军班长蹲在机枪旁边,手指按着扳机。

车站上空空荡荡。

当天夜里,大搜捕开始了。阿尔焦姆也被抓走了。朱赫来没有在家过夜,没有被抓到。抓来的人都被关在一个大货仓里,德国人向他们发出了最后通牒:立即复工,或者交由战地军事法庭审判。

全线的铁路工人几乎都罢工了,一天一夜没有一列火车通过。离这里一百二十公里的地方发生了战斗,一支强大的游击队已经切断了铁路线,并且炸毁了几座桥。

当天夜里,一列运输德军的列车开进了车站。一到站,司机、副司机和司炉就都跑了。除了这列军车以外,站上还有两列火车停在站里急等着出发。

货仓沉重的铁门打开了,担任驻站司令的德军中尉带着他的副官和一大群德国兵走了进来。

驻站司令的副官叫道:“阿尔焦姆、波利托夫斯基、勃鲁扎克,你们三个一组,马上去开车。违者就地枪决!去不去?”三个工人只好沮丧地点了点头。他们被押上了机车。接着,副官又宣布了另一组司机、副司机和司炉的名单,派他们去开另一列火车。

机车愤怒地发出沉重的喘息,喷出点点火星,喘着粗气,冲破黑暗,沿着铁轨驶向夜色苍茫的远方。阿尔焦姆给炉子添好煤,一脚踢上炉门,拿起箱子上放着的短嘴壶喝了一口水,转身对上了年纪的司机波利托夫斯基说:“我说,老师傅,咱们真就这么把他们送过去吗?”

波利托夫斯基气鼓鼓地紧皱着浓眉,眨了眨眼睛,说:“刺刀就顶在脊梁上,有什么办法,那就开呗。”“扔下机车,咱们跳车跑吧,怎么样?”勃鲁扎克偷偷瞟了一眼坐在煤水车上的德国兵,建议说。“我也这么想。”阿尔焦姆低声说,“就是这个家伙老在背后盯着,不太好办。”“是——啊!”勃鲁扎克不置可否地拖长声音说,同时把头探出车窗,往外看。

波利托夫斯基凑到阿尔焦姆跟前,低声耳语:“这车咱们绝对不能给他们开,你明白吗?那边正在打仗,起义的人炸毁了铁路,要是咱们反倒往那儿运送这帮狗杂种,他们很快就会把起义的弟兄们消灭掉。你知道吗,孩子,就是在沙皇时代,罢工的时候我也从没出过车,现在我也不会开。送敌人去打自家人,这是一辈子的耻辱。原先开这台机车的不就都跑了吗?虽然是冒着生命危险,可那些小伙子还是都跑了。咱们说什么也不能把火车开到目的地去。你说呢?”“您说得对,老师傅,可怎么对付这个家伙呢?”阿尔焦姆瞥了瞥后面的德国兵。

老司机皱了皱眉,抓起一团棉纱,擦掉额上的汗水,又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看压力计,仿佛想从那里找到答案。接着,他绝望而狠毒地诅咒起来。

阿尔焦姆又拿起茶壶,喝了一口水。他们俩都想到了同一件事情,但是谁也不愿意先开口。这时,阿尔焦姆想起了朱赫来的话:“兄弟,你怎么看布尔什维克党和共产主义思想?”

他记得当时自己这样回答:“……无论什么时候只要需要我帮忙,我一定尽心竭力。对我你可以放心……”“这个忙可倒帮得真不错!运送起德国支援部队来了……”波利托夫斯基弯腰伏在工具箱上,紧靠着阿尔焦姆,终于鼓足勇气,说:“咱们必须干掉这个家伙,明白吗?”

阿尔焦姆身子为之一颤,但波利托夫斯基把牙咬得咯咯直响,又接着说:“没别的办法了,咱们先给他一家伙,再把调节器、操纵杆往炉子里一扔,让车子减速,趁机跳车就跑。”

阿尔焦姆如释重负:“好吧。”

阿尔焦姆又探过身去,靠近副司机勃鲁扎克,把这个决定告诉了他。

勃鲁扎克没有马上回答。他们这样做,每个人都要冒极大的风险,因为三家的亲人都在城里。特别是波利托夫斯基,家里人口最多,有九个人靠他养活。但是三个人心里都很清楚,这趟车决不能再往前开了。“好,我同意,就这么办。”勃鲁扎克说,“不过谁去……”他的话还没说完,阿尔焦姆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阿尔焦姆转过身,朝着正在摆弄调节器的老司机点了点头,示意勃鲁扎克也同意他们的意见。但他马上又想起还有个仍需解决的棘手难题,便凑到波利托夫斯基跟前,问道:“那咱们怎么下手呢?”

老头子看了他一眼,说:“你来动手,你力气最大。用铁棍狠狠敲他一下,他就完了!”老人说话时异常激动。

阿尔焦姆皱了皱眉头,说:“这我可不行!我下不了手。仔细想想,他一个当兵的,也并没什么罪过,他也是被刺刀逼到这儿来的。”“什么?你说他没罪?”波利托夫斯基眼中闪着咄咄逼人的光,“那咱们也没罪啊,咱们也是被逼来开车的。可咱们运送的是德国讨伐队。就是这些没有罪的家伙要去开枪杀害游击队员。难道游击队员们有罪吗?哎,你呀,你这个糊涂虫!……身体壮得像头牛,脑子里却一团糨糊……”“好吧。”阿尔焦姆声音嘶哑,说完伸手拿起铁棍。但波利托夫斯基又低声拦住了他:“还是我来吧,我比你有把握。你拿铁铲到煤水车上去扒煤。需要你的时候,就用铁铲再给他一下子。我现在装作去砸煤块。”

勃鲁扎克点了点头,说:“对,老人家,就这么办。”说着,站到了调节器旁边。

德国兵戴着一顶镶红边的无檐呢帽,两腿夹着步枪,坐在煤水车边上抽烟,时不时抬起头来,朝机车上三个忙碌的工人看上一眼。

阿尔焦姆到煤水车上扒煤的时候,那个德国兵并没有特别留意,然后,波利托夫斯基装作要从煤水车边上把大煤块扒过来,打着手势示意他挪动一下,德国兵顺从地溜了下来,走到机车司机室的门口。

突然,传来铁棍击碎头骨的声音,短促而沉闷,阿尔焦姆和勃鲁扎克像被火烧着似的,大吃一惊。德国兵的身子像一个装满东西的口袋,沉重地倒在机车和煤水车中间的过道里。灰色的无檐呢帽马上被血染红了,步枪也“当啷”一声撞在车帮的铁板上。“完了。”波利托夫斯基扔掉铁棍,小声说。他的脸抽搐了一下,又继续说:“现在,咱们已经无路可退了!”

他的话戛然而止,但是他立即又大声喊叫起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快,赶快把调节器拧下来!”

十分钟之后,一切准备就绪。无人驾驶的机车在慢慢地减速。铁路两旁浓黑厚重的树影,阴森森地闪进机车的灯光里,随即又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之中。车灯的光芒奋力刺穿黑暗,但在沉重厚密的夜幕遮挡下,它只能照亮十米以内的地方。机车好像已经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呼吸越来越微弱了。“跳下去,孩子!”阿尔焦姆听到波利托夫斯基在背后喊,他松开了握着扶手的手。瞬间,他粗壮的身躯由于惯性向前飞去,两只脚触到了急速向后移动的地面。他紧跑两步,重重地摔在地上,翻了一个跟头。

紧接着,又有两个人影从机车两侧的踏板上跳了下来。忧郁和愁云笼罩着勃鲁扎克一家。这四天来,谢廖沙的母亲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更是坐立不安,心乱如麻。丈夫没有一点儿消息。她只知道德国人把他和柯察金、波利托夫斯基一起抓去开火车了。昨天晚上,三个盖特曼警备队的家伙来到家里,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十分粗暴地把她审问了一番。

从他们的话里,她隐隐约约地猜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但她不知实情,焦虑不安。警备队一走,她便扎起头巾,准备到保尔的母亲玛丽亚·雅科夫列夫娜家里去,希望能打听到丈夫的消息。

她的大女儿瓦莉亚正在收拾厨房,看见母亲要出门,便问:“妈妈,您要上哪儿去?远吗?”

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噙着眼泪看着女儿:“我到柯察金家去,也许能从那儿打听到你爸爸的消息。要是谢廖沙回来了,就叫他到车站上波利托夫斯基家去问问。”

瓦莉亚亲热地搂着母亲的肩膀,把她送到门口,尽量安慰她说:“您不用太担心,妈妈。”

保尔的母亲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招待了瓦西里耶夫娜。她们俩都想从对方那里打听到一点儿消息,但是刚谈了几句,就都失望了。

昨天夜里,警备队也到柯察金家进行了搜查,他们在搜捕阿尔焦姆。临走的时候,他们还命令保尔的母亲,只要她儿子一回家,马上到警备司令部去报告。

警备队夜里的搜查把保尔的母亲吓坏了。当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保尔夜间一般都在发电厂干活。

清晨保尔回到了家里,听母亲说夜里警备队曾来搜捕阿尔焦姆,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他很为哥哥的安全担心。尽管他们哥俩性格不尽相同,阿尔焦姆表面看来似乎很严厉,但兄弟俩却十分友爱,感情深厚。这是一种严肃深沉的爱,并不轻易流露,可是保尔心里十分清楚,只要需要,他会毫不犹豫地为哥哥牺牲一切。

保尔顾不上休息,当即跑到车站机车库去找朱赫来,但是没有找到。从熟识的工人那里,也没有打听到哥哥和另外两个人的任何消息。司机波利托夫斯基的家人也对三人的下落一无所知,保尔在他家院子里遇到了波利托夫斯基的小儿子鲍里斯。从他那里听说,警备队昨天夜里也到波利托夫斯基家搜查过,要抓他父亲。保尔只好回家,他没能给母亲带回任何消息。他疲倦地往床上一倒,立即沉入了惊恐不安的梦乡。

瓦莉亚听到有人敲门,就站起身来到门前。“谁呀?”她一边问,一边打开门闩。

门一开,一头乱蓬蓬红头发的克利姆卡站在门外。显然,他是跑着来的,满脸通红,呼呼直喘。“你妈在家吗?”他问瓦莉亚。“不在,她出去了。”“上哪儿去了?”“好像是到柯察金家去了。你找我妈干吗?”克利姆卡一听,转身就要离开,瓦莉亚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

他踌躇不定地看了瓦莉亚一眼,说:“你不知道,我有急事找她。”“什么事?”瓦莉亚缠住他不放,“跟我说吧,快点,你这个红毛熊,你倒是快说呀,都要把人急死了。”姑娘用命令的口吻说。克利姆卡立刻把朱赫来的严厉警告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朱赫来反复叮嘱,字条只能交给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本人。现在,他却把这张又脏又皱的纸片从衣袋里掏出来,递给了瓦莉亚。他无法拒绝谢廖沙的姐姐提出的要求,红头发的克利姆卡每次和这个浅黄头发的可爱姑娘在一起时,总有些局促不安。自然,这个朴实的小厨子决不会承认他喜欢瓦莉亚,即便是在自己心里。他把字条递给瓦莉亚,瓦莉亚急忙读了起来:亲爱的安东尼娜,请放心,一切都好。我们全都平安无事。你很快就会知道详细的情况。请转告那两家,说他们也都顺利,不要挂念。阅后请即刻把字条烧掉。扎哈尔

刚一读完字条,瓦莉亚差点要扑到克利姆卡身上去:“我的红毛熊,亲爱的,你从哪儿弄到的这张字条?快说,从哪儿来的?你这个小笨熊!”瓦莉亚一个劲儿追问,克利姆卡在他的逼问之下手足无措,迷迷糊糊地又犯了第二个错误。“这是朱赫来在车站上交给我的。”他说完之后,才突然想起这是不应该说的,就赶忙添了一句,“不过他说过,这字条绝对不能交给别人。”“好啦,好啦!”瓦莉亚笑着说,“我谁都不告诉。你这个小红毛,现在赶快到保尔家去吧,我妈也在那儿呢。”她在克利姆卡背上轻轻推了两下。克利姆卡那长满火红色头发的脑袋转眼间就消失在栅栏外了。

三个失踪的工人一个也没有回家。当天晚上,朱赫来跑到柯察金家,把机车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保尔的妈妈玛丽亚·雅科夫列夫娜。他尽力安慰这个吓得不知所措的母亲,告诉她他们三个人都到远处偏僻的乡村安顿了下来,住在勃鲁扎克的叔叔家里,在那儿万无一失,只是他们现在还不能回家。不过,德国人的日子也很不好过,局势很快就会发生变化。

这件事发生以后,三家人的关系更亲密了。他们总是万分欣喜地传阅那些偶尔捎回来的珍贵家信。不过没有男人,三个家庭都变得有些寂寞冷清。

一天,朱赫来装作顺便路过,到波利托夫斯基家,交给她妻子一些钱。“大婶,这是大叔捎来的。但您得要当心,千万不能对别人说。”老大娘握住他的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噢,谢谢你,要不然日子真难熬啊,孩子们都没吃的了。”这些钱是从布尔加科夫留下的经费里提取的。“是啊,看将来形势的发展再说吧。罢工虽然失败了,工人们在死刑的威胁下不得不复工,但斗争的烈火已经燃烧起来,它就再也扑不灭了。

这三个人都是好样的,都是真正的无产阶级。”朱赫来离开波利托夫斯基家回机车库的路上,兴奋地想着。在沃伦比约夫·巴尔卡村外的大路旁有一家破旧的铁匠铺子,墙壁已经被煤烟熏得乌黑。波利托夫斯基正站在炉子前,面对着熊熊燃烧的炉火,微微眯起双眼,用长把钳子翻动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块。

阿尔焦姆用力拉着吊在横梁上的杠杆,鼓动着皮风箱,给炉子鼓风。

老司机波利托夫斯基的大胡子里,露出温厚的笑意,他对阿尔焦姆说:“现在,手艺人在乡下都混得不错,活儿有的是。只要干上一两个礼拜,咱们就能给家里捎点儿腌肉和面粉去了。孩子,庄稼人向来看重铁匠。咱们在这儿过的好日子一点儿不比资本家大老板们差,哈哈。扎哈尔可就是另一码事了。他和农民倒挺合得来,这回跟着他叔叔闷头种地去了。当然喽,这也难怪。咱们爷俩,阿尔焦姆,是要房子没房子,要土地没土地,全靠身体和双手挣饭吃,就像人们常说的,是地道的无产阶级,呵呵。可扎哈尔呢,脚踩两只船,一只脚在火车头上,一只脚在庄稼地里。”他用钳子把铁块翻转了一下,又态度严肃若有所思地说,“孩子,咱们的情况不大妙。如果不能很快把德国人撵走,咱们就得逃到叶卡捷琳诺斯拉夫或者罗斯托夫去。否则被他们抓住,准会把咱们吊起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是这么回事。”阿尔焦姆喃喃自语。“家里的人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帮盖特曼土匪会不会不放过他们?”“是啊,大叔,事情闹到这步田地,家里的事干脆不去想好了。”波利托夫斯基从炉子里夹出那块已经烧成蓝灰色的铁块,迅速放到铁砧上。“来吧,孩子,使劲锤吧!”

阿尔焦姆抓起铁砧旁沉重的大铁锤,举过头顶,使劲砸了下去。明亮的火星带着轻微的嘶嘶声,在铁匠铺里四处飞溅,霎时间照亮了黑暗的角落。

随着阿尔焦姆大锤的起落,波利托夫斯基不断翻动着铁块,铁块也像烤软的蜡一样乖乖听话,渐渐打平变薄了。

阵阵温暖的夜风从敞开的大门吹进屋里。

下面是一片暗黑宽广的湖,环湖而生的松树不停摇动着高耸入云的枝梢。“这些树多像有生命的巨人啊。”冬妮亚举目仰望,心里暗想。她躺在花岗石的湖岸边一块儿低洼的草地上。在草地的背后,高高的湖岸上是一片松林;下面,就在悬崖脚下,是一汪湖水。环湖的峭壁,把阴影投在水中,临岸的一圈湖水格外深邃。这是冬妮亚心爱的地方。[5]在这个离车站有一俄里的早已荒废的旧采石场,有几处泉水从深坑里涌出来,形成了三个活水湖。冬妮亚突然听见下面湖边有击水的声音。她抬起头,用手拨开树枝探身向下看去,只见一个晒得黝黑的灵活身影正有力地划着水,身子一屈一伸地朝湖心游去。冬妮亚可以看到游泳者黑里透红的脊背和一头乌黑的头发。他像海象一样扑扑吐水,挥臂分水前行,时而在水中上下翻转,时而憋气潜入水底。后来,他终于有些疲倦了,舒展两臂,微曲身子,眯起眼睛,在强烈的阳光下,静静地仰卧在水面上。

冬妮亚放开树枝,心里觉得好笑,心想:“这样可不太雅观。”于是又看起她的书来。

冬妮亚心无旁骛地读着维克托借给她的那本书,没有注意到有人正爬过草地和松林之间的岩石。直到一枚无意踩落的石子掉到她书上,她才猛然一惊,抬起头来,看见保尔·柯察金正站在她的面前。这意料之外的相遇使保尔感到惊讶,也有些难为情,想要走开。“刚才游泳的原来就是他呀。”冬妮亚看见保尔湿漉漉的头发,心中猜道。“怎么,我吓了您一跳吧?我不知道您在这儿,不是故意到这儿来的。”保尔说着,伸手攀住岩石。他也认出了冬妮亚。“噢,没打搅我。如果您愿意,咱们还可以随便聊聊。”保尔惊疑地望着冬妮亚。“咱们有什么好聊的?”

冬妮亚莞尔一笑。“老是站着干吗?来,坐下吧,坐到这儿来。”冬妮亚指着一块石头说,“能告诉我,您叫什么名字吗?”“保夫卡·柯察金。”“我叫冬妮亚。您看,咱们这不就认识了吗?”

保尔不好意思地揉着手里的帽子。“您叫保夫卡?”冬妮亚打破了沉默,“为什么叫保夫卡呢?这多不好听,还是叫保尔好。我以后就叫您保尔。您常到这儿……”她本来想说“来游泳吗”,但又不愿意让保尔知道她方才看见了他游泳的秘密,就忙改口说,“……来散步吗?”“不,不常来,偶尔有空才来。”保尔回答。“那么,您在什么地方工作呢?”冬妮亚追问。“在发电厂烧锅炉。”“请您告诉我,您打架打得这么好,是在什么地方学的功夫?”冬妮亚忽然出人意料地提了这个问题。“我打架关您什么事?”保尔脱口而出,不满地嘟囔。“别生气啊,柯察金。”她也感觉到自己提的问题引起了保尔的不悦,“我只是对这事很感兴趣。那一拳打得可真漂亮!不过,就是有点太不留情了。”冬妮亚说完,哈哈大笑起来。“怎么,您可怜他,是吗?”保尔问。“哪里,我才不可怜他呢,相反,苏哈里科是罪有应得。那个场面真叫我开心。听说,您常常和人打架?”“谁说的?”保尔警觉起来。“维克托说的,他说您可算是个‘打架专家’了。”

保尔脸色骤然阴沉。“啊,原来是维克托,这个恶棍!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那天让他侥幸逃脱,他应该谢天谢地。他说我的坏话,我都听见了,只是怕弄脏我的手,才没揍他。”“您为什么要这样骂人呢,保尔?这可不好。”冬妮亚打断了他的话。

保尔顿时没了兴致,心里暗想:“我干吗要跟这么个小妖精闲扯呢?瞧那副神气,指手画脚的,一会儿是‘保夫卡’不好听,一会儿又是‘不要骂人’。”“您怎么这么恨维克托?”冬妮亚问。“别看他长得像个男人,却是个十足的娘娘腔,他是被宠坏了的少爷,没心没肺的家伙,我看到这种人,手就痒痒。仗着有钱,就以为什么事都可以干,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他钱多又怎么样?呸!我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只要他敢碰我一下,我就要好好收拾收拾他。这种人就得用拳头教训。”保尔愤愤然地说。冬妮亚后悔提起维克托的名字。看来,这个小伙子与那个娇生惯养的中学生早有过节。于是,她就转移了话题,把谈话引到平和的主题上,她问起了保尔的家庭和工作。

保尔不知不觉地开始详细回答姑娘的询问,几乎忘了刚才要走的念头。“您怎么不继续上学了?”冬妮亚问。“学校把我开除了。”“因为什么?”

保尔脸红了。“我在神甫家的发面上撒了点儿烟末。就为这个,他们把我赶了出来。那个神甫凶极了,简直让人没法忍受。”接着,保尔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冬妮亚。

冬妮亚好奇地听着。保尔已经不再感到拘束了,他像对老朋友一样,把哥哥阿尔焦姆没有回家的事也告诉了冬妮亚。他们亲切热烈地交谈着,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已经在这草地上坐了好几个小时。终于,保尔突然想起他还有事,急忙跳了起来。“哦,到了该去上班的时间了。咱们只顾着说话,要误事了。我得去生火烧锅炉啦,估计达尼拉今天又得发脾气了。”他又不安地说,“小姐,咱们再见吧。我现在得赶快跑回城里去。”冬妮亚也立刻站起身,穿上外衣。“我也该走了,咱们一起走吧。”“噢,这可不行,我得赶紧跑回去,您跟我走不到一块儿。”“为什么走不到一块儿?咱们一起跑,比一比,看谁跑得快。”保尔有些不屑地看了她一眼。“赛跑?您怎么能跟我比?”“那就比比看吧,咱们先从这儿走出去。”

保尔跳过一块岩石,又伸手拉住冬妮亚,帮她跳了过去。他们一起来到林中通向车站的宽阔平坦的大路上。

冬妮亚在路中央站好。“好,现在预备。一、二、三,跑!”冬妮亚像一阵旋风似的冲了出去。她那双小皮鞋的后跟迅速闪动着,蓝色外衣随风飘舞。保尔在后面紧紧追赶。“我再有两步就能追上她了。”保尔心里想着,在飘舞着的蓝外衣后面飞跑,可是一直跑到路的尽头,在离车站咫尺之遥的地方,才追上冬妮亚。他猛冲过去,双手紧紧抱住冬妮亚的肩膀。“捉住了,小鸟被捉住了!”他快活地叫喊着,喘着粗气。“放手,弄疼我了。”冬妮亚想挣脱他的手。

两个人都站住,气喘吁吁,心剧烈地跳动着。冬妮亚因为全力奔跑耗尽体力,累得全身无力。她轻轻地倚在保尔身上,这甜蜜亲近的一瞬间将长久地留在保尔的记忆里。“还没有谁追上过我。”她说着,挣开了保尔的双手。他们马上就分别了。保尔向冬妮亚挥了挥帽子,又继续向城里跑去。

保尔刚打开锅炉房的门,已经在炉旁忙活的锅炉工达尼拉气鼓鼓地转过身来:“你再晚一点来才好呢!怎么,我该替你生火,是不是?”

但是保尔却高兴地拍了拍老师傅的肩膀,认错说:“老爷子,火马上就会生好的。”说着,他就迅速动手,在柴垛旁边干起活儿来。临近午夜,达尼拉躺在柴垛上,发出阵阵鼾声。保尔已经给发动机的各个零件都上好了油,用棉纱团把手擦干净,从箱子里拿出第六十二[6]册《朱泽培·加里波第》,很快就沉浸在小说所描绘的那不勒斯“红衫军”领袖加里波第充满传奇色彩的冒险故事里。“她用秀美清丽的蓝眼睛瞟了公爵一眼……”“刚好她也有一对蓝眼睛,”保尔不经意间想起了她,“她有点特别,跟别的有钱人家的女孩子不一样。而且跑起来快得惊人。”保尔沉醉在白天和冬妮亚相逢的回忆中,没有听到发动机愈来愈大的响声。机器因压力过大疯狂地抖动着,飞轮在飞速旋转,连水泥基座也跟着剧烈颤动起来。

保尔向压力计瞄了一眼:指针已经越过警戒红线好几度了!“哎呀,糟了!”保尔从箱子上跳了下来,冲向排气阀,赶忙扳开,把它转了两圈,于是,锅炉房外面的排气管响起了刺刺的声音,蒸汽被排到了河里。接着,保尔关上排气阀,又把皮带套在开动水泵的轮子上。

保尔回头瞧瞧达尼拉,他还在张着大嘴酣睡着,鼻子里不断发出可怕的鼾声。

半分钟后,压力计的指针又回到了正常的位置。

与保尔分手之后,冬妮亚向家里走去。一路上她还在回忆着刚才与那个黑眼睛少年的相遇,连她自己也没觉察,这次相遇竟使她由衷地快活。“他是多么神秘,多么刚毅!他根本不像我原先想的那样粗野无礼。至少,他和那些孱弱无能、流着口水的中学生完全不同……”保尔完全是另外一种类型,他所生活的环境是冬妮亚完全陌生的。“他一定能被征服,”她想着,“有这样的朋友一定挺有意思。”快到家的时候,冬妮亚看见莉莎、涅莉和维克托坐在花园里。维克托在看书。看样子,他们都在等她。

冬妮亚与他们打过招呼,在长凳上坐下。他们漫无边际地闲聊起来。维克托找了个机会凑到冬妮亚身边,悄声问:“那本小说您看完了吗?”“哎呀!那本小说,”冬妮亚猛然想了起来,“我把它……”她差点脱口说出,她把书忘在湖边了。“您喜欢那个爱情故事吗?”维克托目不转睛地望着冬妮亚。冬妮亚思索着,用短靴的鞋尖在小径的沙地上慢慢地画着莫名其妙的图形,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瞥了维克托一眼:“不,不喜欢。我已经有了另外一个更有意思的爱情故事了,远比那个强。”“真的?”维克托自觉无趣地拖长声音说,“那作者是谁呢?”他问。

冬妮亚双眼闪着光芒,略带嘲弄地看了看维克托:“没有作者……”“冬妮亚,招呼客人到屋里来坐吧,茶已经准备好了。”冬妮亚的母亲站在阳台上喊。

冬妮亚和两个姑娘挽着手臂,走进屋里。维克托跟在后面,苦苦思索着冬妮亚刚才说的那番话,捉摸不透究竟是什么意思。一种从未有过的、朦朦胧胧的感情,已经偷偷地搅动了这个年轻人的心。这种感情非常新鲜,又捉摸不定,令人心潮澎湃。它使这个有点儿顽皮、叛逆的少年心神不宁了。

冬妮亚是林务官的女儿。而在保尔看来,林务官和律师列辛斯基是一类人。

在贫困和饥饿中长大的保尔,对待他眼中的富人,总是心怀敌意。现在,他对自己产生的这种感情,也不能不带着戒备和疑虑。他知道冬妮亚和石匠的女儿加莉娜不一样,加莉娜非常淳朴,容易理解,是自己人;冬妮亚则不同,他对她并不那么信任。只要这个漂亮的、受过教育的姑娘敢嘲笑或者轻视他这个锅炉工,他就会随时准备给予坚决的回击。

保尔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见到林务官的女儿了。今天,他决定再去湖边走一趟。他故意从冬妮亚家门前路过,希望能够见到她。他顺着花园的栅栏慢慢走着,走到栅栏尽头,终于看见了那熟悉的水手服。他拾起栅栏旁边的一颗松果,朝她的白衬衫扔了过去。冬妮亚迅速转回头,一看见是保尔,连忙跑到栅栏跟前,开心地笑着,把手伸给他。“您到底来了。”她高兴地说,“这么长时间,您跑到哪儿去了?后来我又到湖边去过,我把书忘在那儿了。我就猜到您一定会来的。请进吧,到我们花园里来。”

保尔摇了摇头,说:“我不进去。”“为什么?”她惊异地扬起眉毛。“没什么,您父亲肯定不会愿意的,我敢打赌。您也会因为我挨骂。他会问您,干吗把这个穷小子领进来。”“别瞎说了,保尔。”冬妮亚生气了,“快点进来吧。我爸爸决不会说什么的,等一下您就知道了。进来吧。”

她跑去开了门,保尔犹豫不决地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他们在花园里的圆桌旁坐下,冬妮亚问道:“您喜欢看书吗?”“非常喜欢。”保尔立刻精神百倍。“您读过的书里,最喜欢哪本?”

保尔想了一下,说:“《朱泽倍·加里波第》。”“《朱泽培·加里波第》。”冬妮亚随即纠正道,接着又问,“您非常喜欢这部书吗?”“是啊,非常喜欢。我已经看完六十八卷了。每次领到工钱,我就买五卷。加里波第可真了不起!”保尔赞赏地说,“他才是真正的英雄呢!

我真佩服他。他和敌人打过无数仗,每回都能打赢。他还坐船周游了世界各国。哎!要是他现在还活着,我一定去投奔他。他把那些手艺人都组织起来,一起为穷苦大众奋斗。”“您想看看我家的书房吗?”冬妮亚问他,说着就拉起他的手。“这可不行,我不到屋里去。”保尔断然拒绝了。“您干吗这么固执呢?是不是害怕了?”

保尔看了看自己那两只光着的脚,实在太脏了。他挠挠后脑勺,说:“您妈妈、爸爸不会把我赶出来吧?”“您别再瞎说了,好不好?不然我可真要生气了。”冬妮亚发起脾气来。“那好吧,不过列辛斯基家是不让我们这样的人进屋的,有话只让在厨房里讲。有一回,我有事到他们家,涅莉死活不让我进屋。大概是怕我弄脏他们家地毯吧,鬼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保尔说着,咧着嘴笑了起来。“走吧,走吧。”冬妮亚双手扶住他的肩膀,友好地轻轻推着他走进门廊。

冬妮亚带他穿过饭厅,走进一个房间,里面有一个巨大的橡木书柜。她打开了书柜的门,保尔看见几百本书整齐地排列着。他从没见过这么丰富的藏书,艳羡不已。“咱们现在就挑一本您喜欢的书。但您得答应我,以后要经常到我们这儿来借书,好吗?”

保尔异常兴奋地点了点头,说:“我就是爱看书。”

他们自在快活地在一起度过了几个小时。冬妮亚还把保尔介绍给自己的母亲。这并不像原先想象的那样可怕,保尔还挺喜欢冬妮亚的妈妈。

冬妮亚又领保尔到她自己的房间,把她在学校的书和课本拿给他看。

梳妆台旁边放着一面小巧的镜子,冬妮亚把保尔拉到镜子前,笑着说:“为什么您把自己的头发弄得像个野人?您从来不理发,不梳头吗?”“头发长得太长,剪短了就是,还能叫我怎样?”保尔不好意思地辩解说。

冬妮亚笑着从梳妆台上拿起梳子,很快就把他那乱蓬蓬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看,这才像个样子,”她打量着保尔,满意地说,“头发应当好好梳理,要不然就会像个野人。”

冬妮亚又用挑剔的目光看着保尔那件因为褪色而发黄的衬衫和破了洞的裤子,但什么也没有说。

保尔觉察到了冬妮亚的目光,他为自己的着装羞愧不安。临别时,冬妮亚一再叮嘱保尔要常到她家来玩,并和他约好两天后一起去钓鱼。

保尔不愿再穿过房间,怕再见到冬妮亚的母亲,于是,就从窗户一下子跳进了花园。

阿尔焦姆走后,柯察金家里的生活越来越难以为继了,保尔的工钱远远不能满足家里的开销。

妈妈雅科夫列夫娜决定同儿子商量一下,看她要不要出去找点活儿做,因为她恰好听说列辛斯基家要雇用一个厨娘。可是保尔坚决反对。“不行,妈妈。我可以再找一份活儿干。锯木厂正要雇人搬木板。我到那儿去干半天,就够咱俩用的了。您千万不能再出去干活,要不,阿尔焦姆该生我的气了,他准得埋怨我不想办法,反倒让妈妈去受累。”

母亲向他再三说明要出去做工的道理,但是保尔执意不肯,母亲也就只好作罢。

第二天,保尔就到锯木厂去做工了。他的活儿是把刚刚锯出的木板分散摊开晾晒。在那里,他遇到了两个熟人,一个是老同学米什卡·列夫丘科夫,另一个是瓦尼亚·库利绍夫。保尔与米什卡一起干计件工作,收入还算不错。他白天在锯木厂做工,晚上再到发电厂去。

到了第十天,保尔领回了工钱。他把锯木厂挣来的钱交给母亲时,红着脸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请求说:“妈,您看能给我买件棉布衬衫吗?

蓝色的,就像我去年穿的那件一样,您还记得吗?花一半工钱就够了,以后我再去挣,您别担心。您看我身上这件实在太旧了。”保尔这样解释着,好像因为这个请求而感到愧疚。“好,好,保夫鲁沙,我今天就去买布,明天就给你缝好。”母亲疼爱地看着儿子说,“可不是,你连一件新衬衫都没有。”保尔在理发馆门前停住了脚步,他摸了摸衣袋里的一个卢布,走了进去。

理发师是个机灵的小伙子,看见有人进来,就习惯性地朝椅子点了点头,说:“请坐吧。”

保尔坐在宽大舒适的椅子上,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那副狼狈惊慌的样子。“想剪短些吗?”理发师问。“是的。啊,不。我是说,这么剪一剪就行。你们管这个叫什么来着?”保尔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好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明白了。”理发师笑了。

一刻钟以后,保尔满身大汗,疲惫不堪,他走出理发馆,仿佛经受了一番折磨。不过,头发总算理得整整齐齐了。他那一头蓬乱的头发叫理发师花了不少工夫,最后,水和梳子终于把它们制伏了。现在头发被修饰得柔顺、得体了。

保尔在街上轻松舒了一口气,把帽子拉得更低了。“要是妈妈看见了,她会怎么说呢?”

保尔没有如约前去钓鱼,冬妮亚为此很不高兴。“这个小锅炉工做事真是没谱。”她懊恼地想。但是保尔一连好几天没有去找他,她却又开始感到寂寞烦闷了。

一天,她正要出去散步,母亲推开她的房门,说:“冬妮亚,有客人找你,让他进来吗?”

门口站着的正是保尔,冬妮亚一眼竟没有认出他来。

他今天穿了一身新衣服,蓝衬衫,黑裤子,皮靴也擦得锃亮;此外,冬妮亚一下就注意到了,他理了发,头发不再是从前那样乱蓬蓬的了。简言之,原来那个邋遢的小锅炉工已经完全变了样。冬妮亚本想说几句表示惊讶的话,但她看到保尔已经有些尴尬,就不想再让他难堪,于是装作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惊人的变化,只是责备他说:“您不觉得不好意思吗?为什么没来找我去钓鱼呢?您就是这样讲诚信守纪律的吗?”“这些天我一直在锯木厂干活,脱不开身。”

他没好意思说,就是为了买衬衫和裤子,这些天他一直拼命干活,累得筋疲力尽。

冬妮亚已经猜到了,她对保尔的不满顷刻间烟消云散了。“走,咱们到池边散步吧!”冬妮亚提议说。他们穿过花园,走到外面的大路上。

这时候,保尔已经把冬妮亚当做自己最知心的朋友,他把自己最大的秘密——从德国中尉那里偷手枪的经过告诉了她,他还和她约好过几天一起到树林深处去打枪。“你要当心,别把我的秘密泄漏出去。”保尔有些唐突地说。“我决不把你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冬妮亚庄严地发誓。

第四章

激烈而残酷的阶级斗争席卷着乌克兰。越来越多的人拿起了武器,每一次战斗都能诞生新的勇士。

市民们过惯了的那种平和安宁的日子,已经成为遥远的往事。隆隆枪炮声风暴般袭来,震撼着破旧的房屋。市民们都蜷缩在地窖的墙根底下,或者躲在自家挖的防空洞里。

彼得留拉手下那些形形色色的匪帮,什么戈卢勃、阿尔汉格尔、安格尔、戈尔季以及诸如此类的各种派别,大小头目们,像潮水一般在全省横冲直撞,还有其他数不清的匪徒,到处为非作歹。那些退伍军官、右翼和“左翼”乌克兰社会革命党成员,一句话,所有不要命的冒险分子,只要能纠集起一批亡命之徒,就都自封为首领,时不时还打起彼得留拉的蓝黄旗,倾其所能不择手段地夺取政权。“总头目彼得留拉”的部队,就是由这些乌七八糟的匪帮,和一些富农,还有小头目科诺瓦利茨指挥的加里西亚地方的攻城部队拼凑在一起组成的。红色游击队迅猛地跟这帮社会革命党和富农组成的乌合之众战斗,于是,乌克兰的大地就在这无数马蹄、炮车车轮下震颤战栗。

在那动荡不安的1919年4月,吓得晕头转向、胆战心惊的市民们,早上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推开自家窗户,总要提心吊胆地询问比他早起的邻居:“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今天城里是哪一派的政府啊?”

那个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一边系裤带,一边左顾右盼,诚惶诚恐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啊,阿法纳斯·基里洛维奇。夜里又开进来一些队伍。咱们等等看吧。要是他们抢劫犹太人,那准是彼得留拉的人,要是‘同志们’,那一听说话就知道了。我这不正在留心观察嘛,看看今天到底该挂谁的画像,可别弄错了,要不会捅娄子的。您听说了没有,我隔壁的邻居格拉西姆·列昂季耶维奇就是因为没弄明白就糊里糊涂地把列宁的画像挂了出去。刚好有三个人冲他走过来,没想到就是彼得留拉的手下。他们一看见列宁像,抓住格拉西姆就是一顿打。我的天哪,一口气抽了他二十马鞭,一边打一边骂:‘狗杂种,共产党,看你那德性,我们要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不管格拉西姆怎么分辩,怎么哭喊,那些人根本不理。”

正说着,就见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沿着公路走了过来。他们俩赶紧关上窗户,躲了起来。这日子可真不太平啊……工人们一看见彼得留拉匪帮的蓝黄旗,就恨得牙痒痒。但他们还没有力量反抗“乌克兰独立运动”这股沙文主义的逆流。只有当浴血奋战的红军部队击退四面八方的彼得留拉匪帮围攻,像楔子一样插进城里来的时候,工人们才活跃起来。亲爱的红旗只在市参议会房顶上飘扬一两天,部队一撤走,黑暗又随之重新降临。现在这座小镇的主人是戈卢勃上校,自称为外第聂伯师的“光荣与骄傲”。上校老爷骑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前面。4月的太阳已经暖洋洋的了,但是,他还披着高加索毛毡斗篷,戴着扎波罗什哥萨克的红顶羔皮帽子,里边穿的是切尔克斯军长袍,佩带着短剑和镶银马刀。

昨天,他那支两千名亡命之徒凑成的队伍趾高气扬地开进了城。

戈卢勃上校算是个美男子:眉毛漆黑,面色雪白,只是因为酗酒无度,脸色白里透着微黄。他嘴里总是叼着烟斗。革命前,上校老爷在一家糖厂的种植园里当农艺师,但他觉得那种生活乏味无聊,根本不能与哥萨克头目的赫赫声威相提并论。于是,趁着革命在全国掀起泛滥浊流的时机,这位农艺师摇身一变,成了戈卢勃上校老爷。

为了欢迎新来的队伍,城里唯一的剧院正在举行盛大的晚会。彼得留拉派的中间阶层“精华”悉数到场:一些乌克兰教师,神甫的两个女儿——大女儿美人儿阿妮亚和小女儿季娜,一些小地主,小贵妇,波托茨基伯爵过去的管家,还有一帮自称为“自由哥萨克”的小市民,以及乌克兰社会革命党的党徒。

剧场被挤得水泄不通。女教师、神甫的女儿和中产阶层的太太们,都穿着鲜艳的乌克兰绣花民族服装,戴着珠光宝气的项链,饰着五彩缤纷的飘带。她们身边围着一群马刺叮当作响的军官。这些军官的打扮完全是模仿古代画像上的扎波罗什哥萨克。军乐队演奏着乐曲,舞[7]台上正在忙乱地准备演出《纳扎尔·斯托多利亚》。

但是没有电。事情马上被司令部的人报告到上校老爷那儿。上校老爷正打算出席今天的晚会,为晚会锦上添花,现在听了他的副官(此人原是沙皇陆军少尉,名叫波良采夫,现在改用乌克兰姓成了俄军骑兵少尉帕利亚内查)的报告,漫不经心但又威风凛凛地下达命令:“电灯无论如何一定要亮起来!你就是掉了脑袋,也要给我找到电工,让发电厂立即发电。”“是,上校大人。”

帕利亚内查少尉并没有掉脑袋,他找到了电工。

一个小时之后,他的两个士兵押着保尔来到发电厂。电工和机务员也是用同样的办法找来的。

帕利亚内查指着头顶上一根铁梁,简明干脆地对他们说:“要是到晚上七点,电灯还不亮,我就把你们三个统统吊死在这上面!”这个简短的命令奏了效。到了指定的时间,电灯果然亮了。当晚,上校老爷带着他的情人到达剧场时,晚会进入高潮。上校的情人是上校下榻的酒店的老板的女儿,是个金发碧眼、体态丰盈的姑娘。

酒店老板很有钱,他曾把女儿送到省城中学念书。

他们在前排的贵宾席落座之后,示意节目可以开演了。于是帷幕立刻拉开,观众看到了那个匆忙跑进后台的导演的背影。剧目演出的过程中,参加晚会的军官们和他们带来的女伴,在酒吧间里开怀畅饮,大快朵颐,那里有神通广大的帕利亚内查搜罗来的上等私酒和强征暴敛的各种珍馐美味。等到曲终人散时,他们都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这时候,帕利亚内查跳上舞台,矫揉造作地把手一挥,用乌克兰语宣布:“诸位先生,舞会现在开始!”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接着,大家都起身走进院子,那些担任晚会警戒的士兵搬开椅子,腾出舞场。

半小时以后,剧场里人声鼎沸,热火朝天。

舞兴大发的彼得留拉军官们和那些热得满脸通红的当地美人儿们,疯狂地跳着戈帕克舞。他们用力跺着脚,震得这座旧剧场墙壁上的石块摇摇欲坠。

就在此时,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正从磨坊那边向城中开进。城边有戈卢勃部队的岗哨,架着机枪。哨兵发现了正在走近的骑兵,警觉地急忙扑到机枪前,咔嚓一声推上枪栓。寂静的夜空里响起了尖厉的呼喊:“站住!干什么的?”

黑暗中,两个模糊的人影走上前来。其中一个走到岗哨近前,用粗哑的声音吼道:“我是头目帕夫柳克,后边是我的部队,你们是戈卢勃的人吗?”“是的。”一个军官迎上前去答道。“把我的队伍安顿在哪儿?”帕夫柳克问。“我马上打电话请示司令部。”军官说完,走进了路边的小屋。一分钟后,他跑出来,命令说:“弟兄们,把路上的机枪撤开,给帕夫柳克大人让路。”

帕夫柳克勒住缰绳,在灯红酒绿的剧院门口停住了。剧场外面有三五成群的人在漫步。“嗬,这儿看起来还挺快活呀,”帕夫柳克转身对身边的军官说,“老弟,下马吧,咱们也来找找乐子,挑几个可心的玩玩,我看这儿有的是娘们儿。”接着他又喊了一声,“喂,斯塔列日科!你安排弟兄们到各家住下。我们就留在这儿了。卫兵跟我来。”他说着一翻身从马上跳下,沉重的身躯砸到地上,马都摇晃了一下。两名佩带武器的彼得留拉卫兵在剧院门口拦住了帕夫柳克。“票?”

他不屑一顾地瞧了卫兵一眼,用肩膀一拱,把卫兵撞开,身后的十二个人也这样跟着闯进了剧院。他们的马匹留在外面,就拴在附近的栅栏上。

刚进来的人立刻引起了场内人们的注意。肥硕高大的帕夫柳克尤其惹人注目,他穿着上等呢子做成的军官制服,蓝色近卫军长裤,戴着一顶毛茸茸的高加索皮帽,肩上斜挎着一支毛瑟枪,衣袋里鼓鼓囊囊露出一颗手榴弹。“这人是谁?”舞池四周的人们交头接耳。这时,戈卢勃的副官正领着一帮人,围成一圈,激情热舞。

副官的舞伴正是神甫的大女儿。她正跳得起劲,裙子在她的飞速旋转中像扇子一样渐渐展开,露出她丝织的内裤。周围的军官们看得兴高采烈。

帕夫柳克用肩膀挤开人群,走进舞场的圆圈里。

他用混浊的眼睛死盯着神甫女儿的大腿,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然后,挤出舞圈,径直走到乐队旁边站住,靠着栏杆,轻轻挥舞[8]着马鞭,喊道:“奏戈帕克舞曲,要劲头更足的!”

乐队指挥没有理他。

帕夫柳克扬起马鞭,朝着指挥的后背就是一鞭子。指挥像被蝎子蜇了似的,跳了起来。

音乐戛然而止,全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太霸道了!”酒店老板的女儿愤愤不平,“你可不能轻饶了他。”她神经质地抓住坐在身旁的戈卢勃的胳膊。

戈卢勃神情凝重地慢慢站起来,抬脚踢开了面前的椅子,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了帕夫柳克面前,站住,他立刻认了出来,这个人就是帕夫柳克,就是这个家伙,还和自己在本地争过地盘。他正有一笔账要找他算呢。

就在一周之前,这个帕夫柳克曾用最卑鄙的手段暗算过戈卢勃上校。

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戈卢勃的队伍多次遭到红军的沉重打击,有一次正当他们和红军酣战的时候,帕夫柳克本该从背后袭击布尔什维克,可他不但没有这样做,反而让部队趁机开进一个城镇,偷袭了几个红军的哨卡,轻而易举地占领了小镇。接着,就在周围设立了严密的警戒,肆无忌惮地劫掠。他们这么做真不愧为“货真价实”的彼得留拉匪帮,可怜犹太居民又一次惨遭屠杀。就在那个时候,红军已经把戈卢勃的右翼打得落花流水,然后就撤走了。

现在,这个厚颜无耻的骑兵上尉又闯到这里,竟敢当着他这个上校老爷的面,动手鞭打他的乐队指挥。不行,决不能善罢甘休。戈卢勃心里相当明白,要是他现在不给这个目无尊长狂妄无度的小头目一点儿颜色,往后他在军中必定威信扫地。

有几秒钟,这两个男人就那么面对面静静对视着。

突然,戈卢勃一只手紧紧握住指挥刀的刀柄,另一只手摸着衣袋里的手枪,大声断喝:“浑蛋!你竟敢打我的手下!”帕夫柳克的手也慢慢地移到毛瑟枪枪套上。“别激动,大人,放松,小心自己摔倒。别伤了感情嘛,我可也是会发火的啊。”

戈卢勃已经忍无可忍。“把他们抓起来,拉出去,每人二十五鞭子,给我狠狠抽!”戈卢勃大叫。

他的部下立刻像一群猎狗似的,从各处向帕夫柳克那伙人扑去。“啪”的一声,有人放了一枪,那声音如同灯泡摔在地上破裂时一样。接着,剧场里两群人就像野狗一样扭到一起,厮打起来。这场混战中,他们用军刀对砍,互相揪头发、掐脖子。那些太太小姐们吓得魂飞魄散,像要被宰杀的母猪一样尖叫着,四散奔逃。几分钟以后,帕夫柳克和手下都被解除了武装。戈卢勃的人一边打,一边拖,把他们拽进院子里,然后扔到了大街上。帕夫柳克被打得鼻青脸肿,羊皮高帽也在混战中丢失了,武器也被收缴。他简直气炸了肺,带着手下人跳上马,顺着大街飞奔而去。

晚会没法再进行下去了。经过这样一场厮打,谁也没有心思再寻欢作乐了。太太小姐们也都坚决拒绝跳舞,要求送她们回家。可是戈卢勃执意不肯,他下了命令:“任何人不许离开剧场,门口派人把守!”

帕利亚内查赶忙执行了命令。

剧场里怨声四起,但戈卢勃置之不理,仍然固执地宣布:“各位先生和女士,我们今天要跳个通宵。现在我先来跳个华尔兹舞。”乐队又奏响乐曲,但是彻夜的狂欢并没能实现。

上校和神甫女儿合跳的华尔兹还没有跳完第一圈,哨兵就闯了进来,大声报告:“帕夫柳克的人把剧院包围了!”舞台旁边的一个临街窗户“哗啦”一声被打得粉碎。一挺机枪的枪筒从破碎的窗洞里探进来,蠢笨地左右转动,四下搜索剧场里慌忙逃跑的人群。人们一齐挤向剧场的中央,躲避开这个可怕的魔鬼。

帕利亚内查瞄准天花板上那只一千瓦的大灯泡开了一枪,灯泡像炸弹一样炸裂开,雨点般的碎玻璃撒落在人们身上。剧场内霎时一片漆黑。街上传来了吼声:“是人的都滚出来!”跟着是一连串下流的咒骂。

女人们歇斯底里地怪叫着,戈卢勃在剧院内来回奔跑,厉声吆喝,全力召集惊慌失措的部属。这些声音跟院子里的喊声、枪声汇合到一起,嘈杂混乱,犹如魔窟。谁都没有注意到帕利亚内查,他像一条泥鳅悄悄从后门溜到空无一人的另一条街上,向戈卢勃的司令部跑去。

半小时后,城里展开了正式的战斗。步枪持续不断的急速射击声夹杂着机枪的哒哒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吓得昏头转向不知所以的市民们从热乎乎的被窝里跳出来,脸贴着窗户向外张望。枪声逐渐稀疏停息,只有一挺机枪还在郊外像野狗似的,不时叫上两声。

战斗终于停止了,曙光笼罩在东方的地平线上。

关于即将开始一场对犹太人屠杀的传闻不胫而走,传遍全城。风声也传到了由拥挤低矮的窝棚组成的犹太人居住区。那些窗子歪歪扭扭的破房子搭建在小河岸肮脏的陡坡上,贫困的犹太人拥挤不堪地住在这些勉强可以称做房屋的盒子里。

谢廖沙在印刷厂上班已经一年多了。厂里的排字工人和其他工人全是犹太人。谢廖沙和他们和谐相处,亲如一家。大家同心协力,紧密团结,共同对付那个傲慢自私的大肚子老板勃柳姆斯坦。这个印刷厂的工人们与老板不断进行斗争,老板勃柳姆斯坦一心想从工人身上多榨取一些利润,少支付一些工资。因此工人们不止一次举行罢工,印刷厂一停工就是两三个星期。厂里一共有十四名工人,谢廖沙最小,但是摇起印刷机来,每天也要干上十二个小时。

今天,谢廖沙发现工人中有种不安的气氛。最近几个月来时局动荡,印刷厂只有零星的订单,此外,就只能印些彼得留拉大头目的告示。

身患肺病的排字工人门德尔把谢廖沙叫到角落里,问:“城里又要屠杀犹太人了,你知道吗?”

谢廖沙吃惊地看着他,说:“不,我一点儿消息也没听说。”门德尔把瘦骨嶙峋颜色发黄的手按在谢廖沙肩上,像父辈一样,坦诚地对他说:“消息确凿,大屠杀十有八九要发生,犹太人又要遭殃了。我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帮助自己的伙伴们躲过这场天大的劫难?”“只要我办得到,当然愿意。你说吧,门德尔,要我干什么?”其他排字工人都在全神贯注倾听着他俩的谈话。“谢廖沙,你是个好小伙子,我们都信得过你。再说,你爸爸也是个工人。现在你就赶快回家和你爸爸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让几个老人和妇女藏到你家。谁到你们家,我们再商量。你再问问家里人,看还有谁家能再帮忙藏几个。这帮土匪暂时还不会对俄罗斯人下手。快去吧,谢廖沙,晚了可就来不及了。”“好,门德尔,你放心,我马上到保尔和克利姆卡家去一趟,他们两家也一定会收留你们的。”“等一等。”门德尔有点儿担心,连忙拦住要走的谢廖沙。“保尔和克利姆卡是什么人?你了解他们吗?”

谢廖沙很有把握地点点头,说:“那还用说,当然靠得住。他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保尔·柯察金,他哥哥阿尔焦姆是个钳工。”“啊,原来是阿尔焦姆,”门德尔这才放了心,“我认识阿尔焦姆,我们在一起住过。他这个人很可靠。快去吧,谢廖沙。快去快回,给我们带个回信儿。”

谢廖沙飞快地向外跑去。

戈卢勃和帕夫柳克发生冲突后的第三天,虐杀犹太人的暴行开始了。

那天,帕夫柳克打了败仗,被驱逐出小城。他又溜到邻近的一个小镇,占领了那里。在那次夜战中,他损失了二十几个人,戈卢勃的损失也差不多。

死者的尸体被匆忙运往公墓,草草掩埋,没有举行任何葬礼,因为这种事情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两个头目一见面就像野狗一样互相撕咬,再大办丧事,可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帕利亚内查本想举行隆重的下葬仪式,同时宣布帕夫柳克是赤匪,但是以瓦西里神甫为首的社会革命党委员会反对这样做。

那天夜里的冲突在戈卢勃的部队里引起了不满,特别是警卫连,因为这个连的损失最为惨重。为了平息不满情绪,鼓舞将士士气,帕利亚内查建议戈卢勃让部下“消遣”一下——这个无耻的家伙所说的“消遣”,就是虐杀犹太人。他竭力劝说上校,说这样做是非常必要的,不然没有办法消除士兵们的不满情绪。上校本来不愿意在他和酒店老板的女儿举行婚礼之前破坏城里的平静,但是听信了帕利亚内查的耸人言论,也就同意了。

坦率地说,刚刚加入社会革命党,上校老爷再搞这种屠杀,多少有些顾虑。他的对手又会乘机散布反对他的流言,制造不利舆论,说他戈卢勃上校是个“虐杀狂人”,而且一定会在大头目面前说三道四。好在他戈卢勃目前并不靠大头目过日子,他的给养全是自己筹措的。再说,大头目自己心里也完全清楚,他手下的弟兄都是些什么货色。他本人就曾不止一次要求他们把所谓征收来的财物上缴给他的“政府”,以解决财政困难。至于说“虐杀狂人”这个雅号,戈卢勃在这方面早就名扬天下了,再干一次,他的名声也不见得能再坏到哪儿去。

这场浩劫从清早就开始了。

拂晓时分,灰蒙蒙的晨雾笼罩着小城。狭窄的街巷空空荡荡,死气沉沉,像浸过水的帆布条,胡乱地缠绕着拥挤、破败的犹太人聚集区。所有的窗户上都挂着窗帘,百叶窗也紧紧地闭着,透不进一丝光亮。

表面上看来,小屋里的人们也许都还沉浸在黎明前的甜美梦乡之中。其实,简陋小屋里的人们都通宵未眠,他们穿好衣服,一家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等待着即将来临的灾难。只有年幼无知的婴儿才无忧无虑,香甜地睡在妈妈的怀抱里。

这天早上,戈卢勃的卫队长萨洛梅加,一个皮肤黝黑、长得有点儿像吉卜赛人、脸上还有一条紫色刀疤的家伙,费了好大力气才摇醒戈卢勃的副官帕利亚内查。

帕利亚内查睡得死死的,他正做着噩梦,怎么也醒不过来。他梦见一个龇牙咧嘴的驼背妖怪,不断伸着爪子抓他的喉咙,这个妖怪折磨得他一整夜不得安宁。最后,他终于抬起头来,脑袋疼得好像要裂开,这时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萨洛梅加在叫他。“快醒醒吧,你这个瘟神!”萨洛梅加抓着他的肩膀摇晃,嘴里喊着,“已经不早了,该动手干正事儿啦!”

帕利亚内查总算完全清醒了,坐了起来,胃疼得直咧嘴,他吐了一口苦痰。“什么该动手了?”他目光茫然地盯着萨洛梅加。“怎么?当然是去动手收拾犹太人呀,你忘了?”

这回帕利亚内查想起来了,是的,他确实是把这事忘了。昨天晚上,上校带着未婚妻和一群酒鬼溜到郊外的农庄里,他们都喝得酩酊大醉。

戈卢勃认为,在抢劫和屠杀犹太人期间,他最好回避一下,不留在城里为好。这样,等事发以后他就可以推脱责任,说这是他不在时发生的一场误会。而且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帕利亚内查也正好可以随心所欲地大干一场。嘿,这个帕利亚内查,搞这种“消遣”可真算得上大专家了!

帕利亚内查往自己头上浇了一桶冷水,思维能力才完全恢复。然后,他跑到司令部里,下达了一连串命令。

警卫连已经整装待发。办事周密的帕利亚内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又下令设置岗哨,切断了工人住宅区、车站、城区之间的各条要道。还在列辛斯基家的花园里,架了一挺机枪,封锁了大路。如果工人胆敢出来干涉,就用子弹收拾他们。一切安排就绪之后,副官帕利亚内查和萨洛梅加一起上马。刚要出发,帕利亚内查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急忙下令:“等等,差点忘了大事。带上两辆大车,咱们给戈卢勃弄点礼物,好办喜事。哈哈!第一批到手的东西按老规矩归司令。但第一个美人儿,哈哈,可得归我这个副官。听明白没有,笨蛋?”

最后这句话是对萨洛梅加说的。

萨洛梅加朝他翻翻淡黄色的眼珠,说:“女人有的是,够大伙儿享受的。”

队伍沿着大路前进,副官和萨洛梅加走在前面,警卫连乱哄哄地骑马跟在后面。

晨雾消散了。眼前是一座两层楼房,锈迹斑斑的招牌上写着:“福克斯百货店”。帕利亚内查勒住了缰绳。

他那匹细腿灰骒马不耐烦地跺着脚下的石路。“好啦,上帝保佑,咱们就从这儿开始吧。”帕利亚内查说着,跳下马。“哎,弟兄们,下马吧!”他转身对跟上来的卫兵们说,“好戏就要开场了。弟兄们,小心点儿,可别敲碎那些家伙的脑壳,要收拾他们的机会多得很。对那些娘们儿呢,要是能熬得住,就等到晚上再说。”

有个士兵龇着大牙抗议:“少尉大人,要是两相情愿呢?”周围的人一阵哄笑。帕利亚内查赞赏地看了一眼那个士兵。“哦,那就是另一种情况了,要是都心甘情愿,那就尽管去做好了。这种事儿,谁也无权禁止。”

帕利亚内查走到紧锁的店门前,使劲儿踢了一脚,但是结实的橡木大门纹丝不动。

真不该从这里开始。副官握着军刀,绕过墙角,朝福克斯的住宅门口走去。萨洛梅加跟在后面。

屋子里的人早就听到了路上的马蹄声。当马走到店铺前面停下,墙外传来说话声的时候,他们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身子早都瘫软得动弹不得。

这时,屋里一共有三个人。

大财主福克斯昨天就带着妻子和几个女儿逃出了城,只留下女仆丽娃看守财产。丽娃是个乖巧温顺、有些胆小的女孩儿,今年才十九岁。

福克斯怕她不敢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空房子里,就叫她把父母接来同住,直到福克斯回来。

起初丽娃并不愿意留下,但狡猾阴险的商人用花言巧语骗住了她,说什么虐犹的事不一定会发生,还说什么军官从穷人手里又能抢到什么东西呢?同时,他还答应,等他回来以后,赏她钱去买衣服。现在,一家三口都在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他们胆战心惊,又心怀侥幸:也许那些人只是路过?也许是自己听错了,那些人是停在别人家的门口?也许门外根本就没有什么人,只是错觉而已?但是,商店门口传来沉重的砸门声,瞬间把所有希望打得粉碎。老人佩萨赫白发苍苍,像个受惊的孩子一样恐惧地瞪着蓝眼睛,站在大门里侧,低声祷告。这个虔诚的教徒用他全部的热忱祈求无所不能的主,帮助他们逃脱不幸。站在他身旁的老太太在听着他喃喃自语,竟没有注意到店铺墙外的脚步声正向他们逼近。

丽娃早就跑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藏在一只橡木橱柜的后面。猛烈粗暴的砸门声吓得两位老人浑身颤抖。“开门!”跟着又是一阵更加猛烈的砸门声,还夹杂着狠毒的咒骂。

两位老人连抬手打开门闩的力气都没有了。

外面,枪托雨点般地打在门上,门闩抵住的门板开始跳动起来,终于“哗啦”一声裂开了。

屋子里立刻挤满了手持武器的匪兵,他们奔向各个角落。由住宅通往店铺的门也被枪托砸开了。匪兵们拥了进去,打开了外面的大门。

抢劫开始了。

两辆马车已经装满布料、靴子和其他各种各样的“战利品”,萨洛梅加马上把这些东西押送到戈卢勃的住所。他回来的时候,听到屋子里传出一声惨叫。

原来,帕利亚内查命令部下去抢劫店铺,他自己却走进了内宅。他用野猫般的绿眼睛仔细打量了一下屋里的三个人,然后对两个老人吼道:“滚出去!”

两个老人一动不动。

帕利亚内查向前逼近一步,慢慢地把军刀抽出刀鞘。“妈妈呀!”姑娘凄厉地叫了一声。

这就是萨洛梅加听到的那声惨叫。

帕利亚内查转过身,对听到喊声慌忙跑来的士兵下令说:“把他们俩给我弄出去!”他指着两个老人。两个老人被拖到门外。帕利亚内查对刚走进屋来的萨洛梅加说:“你先在门外等我一会儿,我跟这个女孩子说几句话。”

老头子佩萨赫听到屋里又是一声惨叫,就朝门里冲了过去。重重的一拳当胸打来,他被打得撞到墙上。老人疼得一口气喘不上来晕了过去。这时候,一向温顺柔弱的老妇人托伊芭突然像母狼一样扑向萨洛梅加,紧紧抓住了他。“放了她,放了我的孩子吧!你们想干什么呀?”

她挣扎着要进到屋里,两只枯瘦的手像铁钳一样拼命抓住萨洛梅加的上衣,萨洛梅加一时竟无法挣脱。

老头子佩萨赫缓过气来,马上跑过来帮忙。“放了她,放了她吧!……哎哟,我的女儿呀!”

他们俩一起把萨洛梅加从门口推开。萨洛梅加赶紧从腰里拔出手枪,恶狠狠地用铁枪托在老头子佩萨赫的头上敲了一下。老人一声不吭,倒了下去。

屋里的丽娃仍在哀号。

匪徒们把已经疯狂了的老太婆托伊芭拖到街上。凄厉的叫喊和求救声在街心回荡。

屋里的喊声突然停止了。

帕利亚内查从屋里走了出来,萨洛梅加抓住门把手,正要推门进屋,帕利亚内查避开了他的目光,只是拦住他说:“别进去了,她已经完了。

我就用枕头捂了她一下。”说着,他跨过佩萨赫老人的尸体,一脚踩进一摊浓稠的血泊之中。“一开头就不顺手。”他朝街上走去,低声骂了一句。其他人都沉默着,跟他走了出来。他们的脚在地板上、楼梯上留下了一个个血印。

这时城里已经一片混乱。匪徒们因为分赃不均,像野兽一样相互[9]厮杀,到处是贴身肉搏,有的甚至拔刀相向。他们把十维德罗一桶的橡木啤酒桶从酒馆里滚到街道上。

随后又挨家抢掠。

没有人起来反抗。匪徒们翻遍每个小屋,找遍每个角落,然后满载而去,身后只留下一堆堆破烂衣物和从被撕破了的枕头褥垫里飞出来的绒毛。白天只有两个死者:丽娃和她的父亲。但是,随之而来的黑夜却带来了无法逃避的死亡。

在天黑之前,那帮野兽纵情狂饮,都喝得醉醺醺的,因酒力发作而兽性大发的彼得留拉匪徒早就在等待夜幕的降临了。黑夜里,他们可以为所欲为。在夜幕的掩盖下,也便于他们草菅人命。豺狼喜欢黑夜,更喜欢伤害那些无力反抗的弱者。人们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可怕的三天两夜。无数生命被杀戮,被摧残!无数的青年在血腥的日子里熬白了头发!无数眼泪汇成河流渗进了大地!谁又能说,那些活下来的人比死者更幸运呢?他们的内心备受煎熬,留下的只是洗刷不尽的羞辱和它所带来的痛苦,难以形容的心痛和失去亲人的悲哀。受尽折磨和蹂躏的少女们的尸体,蜷缩在许多小巷里,它们痉挛地向后伸着双手,毫无知觉地躺着。

只是当豺狼们闯进小河旁铁匠纳乌姆的小屋,扑向他年轻的妻子萨拉的时候,他们才遇到了猛烈的抵抗。这个身强力壮的二十四岁铁匠,以他抡铁锤练出来钢筋铁骨和壮年充溢的满腔精神,誓死护卫妻子。

在小屋里发生的那场短促而凶猛的搏斗中,两个彼得留拉匪兵的脑袋被砸成了烂西瓜。面对无法逃避的灾难,铁匠无所畏惧,不顾一切地保卫着两条生命。那些预感到危险的匪徒们,纷纷跑到小河旁,双方长时间不停地对射。纳乌姆的子弹就快要打完时,他用最后一粒子弹结束了妻子的生命,自己端着刺刀,准备冲出去与匪徒拼命。但是,他刚踏上台阶,密集的子弹就朝他扫射过来。他那沉重的身躯倒了下去。

在镇上,附近村里的大户人家赶着肥壮的牲口,把他们看中的好东西装满大车,然后,由他们在戈卢勃队伍里当兵的儿子或亲戚护送,一趟又一趟匆忙地把赃物运回家去。谢廖沙和父亲已经把印刷厂的一半工人藏在自己家的地窖和阁楼里。当他穿过菜园回家时,忽然看见一个人沿着公路跑过来。

那是一个吓得面如土色的犹太老人,他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长外衣,没戴帽子,一边跑一边喘息着挥舞双手。他后面,一个骑着灰马的彼得留拉匪兵,眼看就要追上来了。那个匪兵弯着腰,准备出击。老人听到马蹄声已经逼近,举起双手,像是要护住头部。谢廖沙一个箭步蹿上大路,冲到马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老人,大声喝道:“住手,狗娘养的强盗!”

骑在马上的匪徒并不愿就此住手,他顺势一刀朝这个青年的头颅砍去。

第五章

在红军强力围剿步步进逼之下,大头目彼得留拉的部队节节败退。

戈卢勃的师团也被调往前线,城里只留下少量警卫部队和警备司令部。

人们又开始活跃起来。犹太居民利用这暂时的平静,掩埋了故去的亲人,犹太居民区的那些矮小的房子里又重现生机。夜间万籁俱寂之时,还能隐约听到隆隆的炮声,战斗就在不远的地方进行着。

铁路工人纷纷离开了车站,到附近的乡镇寻找工作。

中学停课了。

镇上宣布戒严。

这是一个浓黑阴郁的夜晚。在这样的夜里,无论你把眼睛睁得多大,也难以穿透这重重夜幕。人们只能像盲人一样伸手摸索着走路,随时都有跌进壕沟、摔得头破血流的危险。“正派”的市民都知道,这样的夜晚,应该老实待在家里,最好灯也不要点,灯光会招惹来不速之客。当然,总还是有人不肯安分守己,老实待着,那么,悉听尊便,让他们冒着风险,招摇过市吧。这和“正派”的市民没有任何关系,“正派”的市民才不会参与呢,放心好了,决不参与。

可就是在这样一个深夜,却有一个身影从街上匆匆地走过。他走到柯察金家门前,小心翼翼地敲了敲窗户。没有人回应。他又敲了敲,比第一次更用力,也更坚决。

保尔正在做梦,他梦见一个似人非人的可怕怪物用机枪对准他,他很想逃跑,可又无路可逃,机枪发出了可怕的射击声。外面的人还在固执地敲着窗子,保尔被这声音惊醒。

他跳下床,走到窗前,想看看是谁在敲。但是,只能看见外面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看不清究竟是谁。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母亲到他姐姐家去了。他姐夫在一家糖厂开机器。阿尔焦姆在邻近的村子里当铁匠,靠抡大锤糊口。敲窗的人一定是阿尔焦姆。

保尔决定打开窗子。“谁?”他朝人影问了一句。

窗外的人影晃动,压低声音说:“是我,朱赫来。”

接着,他两手在窗台上一撑,纵身跃起,头就和保尔的脸一般高了。“我到你家借宿来了,小兄弟,行吗?”他小声地问。“当然行,那还用说!”保尔友好热情地回答,“你就从窗口爬进来吧。”

朱赫来粗壮的身躯从窗口挤了进来。

他随手关好窗户,但并没有马上离开窗口。

他站在窗旁,细细倾听窗外的动静。此时,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照亮了大路。朱赫来借着月色仔细观察了路上的情形,然后转过身来,对保说:“咱们不会吵醒你母亲吧?她已经睡着了吧?”

保尔告诉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朱赫来这才放心,说话的声音也提高了些:“小兄弟,那些刽子手正在到处追杀我,追查车站上最近发生的事情。本来,要是大家能团结得更紧密些,我们可以在他们虐杀犹太人的时候,给那帮灰狗子一点儿颜色瞧瞧的。可是,你也知道,人们还没有下定为革命事业牺牲一切的决心,所以,都漠然处之,难成大事。现在,敌人盯上我了,他们已经两次设埋伏要抓捕我。今天,我差点中了圈套。刚才,我正回家去,当然,我是从后门进去的。走到板棚旁边一瞧,有个家伙正藏在院子里,身子紧贴大树,可是刺刀露出了马脚。不用说,我转身就跑。这不是,一直跑到你家来了。小兄弟,我打算在你家住一段时间。你不反对吧?那太好了!”

朱赫来坐下,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脱下那双沾满泥的长筒靴子。朱赫来的到来让保尔十分高兴。最近发电厂停工,他一个人待在冷清寂静的家里,非常无聊。

两个人躺到床上,保尔马上就睡着了,朱赫来却一直在抽烟,之后,他又从床上起来,光着脚轻轻走到窗前,朝街上看了很久,才回到床上。

他实在太累了,躺下马上就进入了梦乡。他的一只手伸到枕头底下,按在沉甸甸的手枪上,把枪柄焐得暖烘烘的。自从朱赫来那天深夜突然来访,在此借宿之后,他和保尔一起生活了八天,这对保尔的生活产生了重大影响。保尔第一次从水兵朱赫来那里听到这么多重要的激动人心的道理,这些对保尔来说,都是如此新奇。这八天的生活深深地影响了年轻锅炉工的成长。

水兵朱赫来已经两次遇袭,现在像困在铁笼里的猛兽一样,暂时栖身于这间小屋。他对打着蓝黄旗蹂躏乌克兰大地的匪帮充满了仇恨,现在正好利用这段迫不得已闲下来的时间,把满腔怒火和憎恨都传给如饥似渴地听他讲话的保尔。

朱赫来讲得简明通俗,鲜活生动。他对一切问题都有清醒的认识,他对自己选择的道路有着坚定的信念。保尔从他那里明白了,所有那些挂着美妙名字的党派,什么社会革命党、社会民主党、波兰社会党等,原来都是工人阶级的凶恶敌人;只有一个政党是革命的党,是不屈不挠与所有地主资产阶级做斗争的党,这就是布尔什维克党。

以前,保尔总是被这些名称弄得糊里糊涂。

费奥多尔·朱赫来,这位魁梧健壮坚定不屈的革命战士,这位饱经狂风巨浪洗礼的波罗的海舰队水兵,早在1915年就加入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布)的老布尔什维克,对年轻的锅炉工保尔讲述着严峻的生活真理。保尔两眼紧紧地盯着他,听得入了神。“小兄弟,我小时候也跟你差不多,有点儿倔犟,有点儿叛逆,浑身是劲儿,就是不知道力气往哪儿使。我家里很穷。一看见有钱人家那些娇生惯养的白白胖胖的小少爷,我就恨得牙痒痒。我常常毫不留情地揍他们一顿。可是有什么用呢,结果只是换来父亲的一顿痛打。单枪匹马地干,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保夫鲁沙,你完全可以成为一名为工人阶级事业而奋斗的优秀战士,一切条件你都具备,只是年纪还小了点,阶级斗争的道理,你还不大明白。小兄弟,我愿意把你引上正路,因为我觉得,你一定能有所作为。我最鄙视那些胆小怕事、苟且偷生的家伙。现在全世界都燃起了烈火,奴隶们起来造反了,要彻底推翻旧世界。但是,要达到这个目标,必须有一群勇敢坚强的阶级弟兄,而不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必须有意志坚定的顽强战士,而不是战斗一打响就像蟑螂躲亮光那样钻进墙缝的软骨头。”

朱赫来握紧拳头,使劲捶了一下桌子。

他站起身来,两手插在衣袋里,皱着眉头,在屋里踱来踱去。朱赫来被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煎熬着。他非常后悔留在了这个倒霉的小城。他认为再待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已经下定决心穿越火线,去寻找红军部队。

城里还有一个由九个党员组成的党小组,可以继续开展工作。“没有我,他们照样可以开展工作。我可不能再在这儿闲待着了。已经浪费了十个月,时间够长了。”朱赫来生气地想。“费奥多尔,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有一天,保尔问他。朱赫来站起身来,把手插在衣袋里。他一时没有弄明白这个问题的含义。“难道你还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我想,你是个布尔什维克,要不就是个共产党员。”保尔小声回答。

朱赫来哈哈大笑起来,逗趣地拍拍紧箍着蓝白条水手衫的宽阔胸脯。“小兄弟,你说得太正确了,布尔什维克就是共产党,共产党就是布尔什维克,太正确了。”接着,他突然严肃地说,“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你就应当记住:要是你不愿意他们生吞活剥了我,那就不论在什么地方,不论对什么人,都不能泄漏这件事。懂吗?”“我懂。”保尔坚定地回答。

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一阵说话声,还没听见敲门,人就进来了。朱赫来急忙把手伸到口袋里,但又立刻抽了出来。进来的是谢廖沙,他比前瘦了一些,头上缠着绷带,面色苍白。瓦莉亚和克利姆卡跟在他后面。“你好,我的老朋友!”谢廖沙笑着把手伸给保尔,说道,“我们三个一起来看你,瓦莉亚不让我一个人来,她不放心。克利姆卡又不让瓦莉亚一个人来,也是因为不放心。别看他是一个‘一脑袋红毛儿的家伙’,但是相当有自知之明,知道让谁独自到哪儿去会有危险。”

瓦莉亚笑着捂住谢廖沙的嘴,说:“别胡说了!今天他一直跟克利姆卡过不去。”

克利姆卡憨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我们得对身受伤害的人关心照顾。脑袋坏了,难怪要胡说八道。”

大家都笑了。

谢廖沙的伤还没有完全康复,他就靠在保尔床上。朋友们随即热烈地交谈起来。一向兴高采烈有说有笑的谢廖沙,今天却显得沉静、抑郁,他把彼得留拉匪兵砍伤他的经过告诉了朱赫来。朱赫来对来看保尔的这三个青年都很了解,他曾多次到勃鲁扎克家,他很喜欢这些年轻人。在斗争的旋涡中他们虽然还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正确道路,但是却已经鲜明地表现出他们的阶级意识。朱赫来一直认真地倾听,这几个年轻人讲起他们每个人是怎样帮助犹太人,把他们藏在家里,帮他们躲过被屠杀的厄运。这天晚上,朱赫来也给青年们讲了很多,他讲了布尔什维克党,讲了列宁的教导,帮助他们认清当前发生的种种事情。保尔把客人送走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

朱赫来每天总是傍晚出去,深夜才回来。离开之前,他要忙着和留在镇上的党员同志们商量今后如何开展工作。

有一天,朱赫来一夜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保尔醒来,看见床铺还空着。

保尔有了一种隐约的预感,可能出了什么事情。他慌忙穿好衣服,走了出去。他锁好房门,把钥匙藏在约定的地方,就立刻去找克利姆卡,希望能从他那儿打听到一些朱赫来的消息。克利姆卡的母亲是一个矮小肥胖的女人,宽宽的大脸上长满了麻子,她正在洗衣服。保尔问她是否知道朱赫来在什么地方,她没好气地说:“怎么,好像我没事做,是专门给你看着朱赫来的?就是为了这个该死的家伙,佐祖利哈家已经被人翻了个底朝天了。你找他干什么?你们几个凑在一起,倒真是臭味相投,克利姆卡、你……”她一边说,一边狠狠地搓洗着衣服。

克利姆卡的母亲就是个刀子嘴,还爱唠叨。

保尔从克利姆卡家出来,又去找谢廖沙。他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了他。瓦莉亚在一旁插嘴说:“你瞎担心什么呢?他也许在熟人家里住下了。”

可是能听出来,她的语气并不怎么自信。保尔心急如焚,坐卧不宁,他再也不能在勃鲁扎克家待下去了,尽管他们坚持留他吃午饭,保尔还是走了。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保尔还是心怀希望,幻想能在屋里看到朱赫来。

但是,屋门仍旧紧紧地锁着。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心情沉重,他真不愿走进这空荡荡的屋子。

他在门口站了几分钟,踌躇不决,接着,他被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向板棚走去。他爬上屋顶,拨开蛛网,把手伸到棚顶下面,从秘密的角落,掏出一支用破布包着的沉重的曼利赫尔手枪。他从板棚出来,就朝车站走去。口袋里那支手枪沉甸甸的,但他心里有种从未有过的兴奋。

在车站上还是没有打听到朱赫来的下落。回来的路上,刚好经过林务官家那熟悉的花园,他放慢了脚步,怀着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希望,向房子的每个窗口张望。但是花园和房子里都难觅人影。走过花园,他又回头朝花园的小径看了一眼。小径还淹没在去年的枯叶之下,荒芜的院落满目凄清。显然,那位怜惜花草的主人已经好久没有修整打理过这座花园了。偌大的老屋死寂冷清、空荡悲凉的景象,令保尔更加惆怅。

他和冬妮亚最后一次吵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厉害。那是大约一个月前偶然发生的事。

保尔两手深深插在口袋里,慢慢向城里走着,一面回想那次和冬妮亚争吵的经过。

那天,他和冬妮亚在路上偶遇。冬妮亚就邀请他到家里去玩。“我爸和我妈就要到博利尚斯基家去参加命名礼,只留我一个人在[10]家。保夫鲁沙,来我家吧,咱们可以一起读列奥尼德·安德列耶夫的《萨什卡·日古廖夫》。这本小说很有意思,我已经看过一遍了,但我还是很想和你一起再读一遍。晚上你来,咱们肯定会过得很愉快的。你来吗?”

一顶小白帽紧紧扣住她那浓密的栗色头发,帽子下面一双大眼睛充满期待地望着保尔。“我一定来。”

之后,他们就相互告别了。

保尔急忙跑去上班,一想到他要和冬妮亚在一起度过整整一个晚上,炉火都显得分外旺,木柴也愉快地噼啪作响。晚上,他敲响宽大的正门,冬妮亚听到敲门声跑来开门。她稍稍有些尴尬,对保尔说:“我还来了几个客人。保夫鲁沙,我没想到他们今天晚上会来,不过你可不许走。”

保尔转身想离开,但是冬妮亚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说:“进来吧,保尔,让他们跟你认识认识也有好处。”说着,就用一只胳膊挽着他,穿过饭厅,来到她自己的房间。

一进屋,她就微笑着对在座的几个年轻人说:“你们还不认识吧?这是我的朋友保尔·柯察金。”

房间中的小桌前围坐着三个人:一个是莉莎·苏哈里科,一个肤色微黑的漂亮姑娘,生着一张任性的小嘴,别看还是个中学生,却梳着娇媚动人的发式;另一个是保尔从没见过的男生,高高瘦瘦,穿着讲究的黑色外衣,头发梳得油光可鉴,一双灰色眼睛,目光空洞,现出百无聊赖的神情;坐在他们两个中间的是维克托·列辛斯基,他穿着非常时髦的中学制服。冬妮亚推开门的时候,保尔第一眼就看见了他。

维克托也立刻认出了保尔,诧异地耸了耸尖细的眉毛。保尔静静地在门口站了几秒钟,用仇视的目光盯着维克托。冬妮亚急于打破这种令人难堪的沉默,她一边请保尔进屋,一边对莉莎说:“来,给你介绍一下。”

莉莎好奇地审视着初来乍到的保尔,慢慢站起身来。

保尔陡然转身,大步穿过昏暗的饭厅,朝大门口奔去。冬妮亚一直追到门口的台阶上才赶上他,她两手抓住保尔的肩膀说:“你干吗要走呢?

我是有心叫他们跟你见见面认识认识啊。”但是保尔把她的手从肩上推开,不客气地回答:“用不着把我放在这些家伙面前展览,我跟这帮家伙谈不到一块儿。也许你喜欢他们,可是我恨他们。我不知道你和他们是朋友,早知如此,我是决不会来你这儿的。”

冬妮亚强压住心头的怒火,打断他说:“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和我说话?我从来都不过问你跟什么人交朋友,又和什么人来往。”保尔走下台阶,进入花园,边走边斩钉截铁地说:“那就叫他们随便来好了,反正我是决不再登门了。”说完,就朝栅栏门跑去。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见过冬妮亚。在犹太人大屠杀暴行期间,保尔和电工一起忙着在发电厂藏匿来避难的犹太人家属,把和冬妮亚的争吵完全抛到了脑后。但是今天,他却又很想见到冬妮亚。

朱赫来的失踪和等他回去的空空荡荡的家使保尔感到压抑孤独,一想到这里,他的心情格外沉重。春雨过后,灰蒙蒙的公路上依旧泥泞,车辙里满是褐色的泥浆。整条公路就像一条灰色的带子,向右侧延伸而去。

紧靠路边有一座废弃的房子,开裂剥落的墙皮伸出墙面。公路拐过这所房子,在它后面分成了两股岔路。

岔路口上有座废弃的售货亭,门窗早已毁坏,“出售矿泉水”的招牌倒挂着。就在这个售货亭旁边,维克托正在与莉莎告别。他紧握着莉莎的双手,含情脉脉地望着她的眼睛,问:“您一定会来吗?不会骗我吧?”

莉莎娇媚地回答:“一定,我一定来,您等我好了。”莉莎又用那双水汪汪的棕色眼睛对他情意绵绵地微笑了一下,就转身走了。

莉莎刚走出十来步,就看见两个人从拐角后面走了出来,上了大路。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身体壮实、肩宽背厚的工人,他敞着上衣,露出里面白蓝条纹的水手服,黑色的帽子低低地压住前额,一只眼睛又青又肿。

这个工人穿着一双短筒皮靴,两腿微微弯曲,步伐坚定有力。在他后面三步距离左右,是一个身穿灰色军装的彼得留拉匪兵,腰带上挂着两盒子弹,手里端着刺刀,刀尖几乎抵着前面那个人的后背。

匪兵戴着毛茸茸的皮帽,皮帽下面一双眯缝着的眼睛警惕地盯着被捕者的后脑勺,被烟熏黄了的胡子向两边翘着。莉莎稍稍放慢了脚步,走到公路的另一边。这时,保尔在她的后面也走上了公路。

当他向右转,往家走的时候,也看见了这两个人。

他一眼就认出了走在前面的正是朱赫来,他的双脚立刻像钉在了地上一样,再也挪不动了。“难怪他这些天没回家呢!”

朱赫来越走越近了。保尔的心猛烈地跳动着。各种念头接连不断地闯入脑海,一时间理不出头绪。时间太紧迫了,保尔心乱如麻,但有一点确定无疑:朱赫来被捕了!

保尔注视着匪兵押着朱赫来向自己走过来,心乱如麻,焦虑万分。“该怎么办呢?”

在最后一分钟,他猛然想起口袋里的手枪:等他们走过去,对准这个端枪的家伙后背打上一枪,朱赫来就得救了。一瞬间作出的这个决定立刻使他的思绪变得清晰。他紧紧地咬着牙,咬得生疼。他记得,就是在昨天,朱赫来还对他说:“要实现目标,必须有一批勇敢无畏的阶级弟兄……”

保尔迅速回头向后面看了看,通往城里的大路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前面的路上,有一个穿短大衣的女人急急忙忙地走着,她不会碍事的。十字路口另一侧路上的情况,他看不见,只是在远处通往车站的路上,隐约有几个人影。

保尔走到公路边上,当他们相距只有几步远的时候,朱赫来才看见了保尔。

朱赫来用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看了看保尔,两道浓密的眉毛微微颤动,他认出了保尔,这意外的相遇让他不由自主地愣在原地,刺刀立刻紧紧顶住他的后背。“快走,快走,再磨蹭我就给你两枪托!”押送兵用刺耳的尖细嗓子厉声吆喝着。

朱赫来又迈开了脚步。他很想对保尔说几句话,但是忍住了,只是挥了挥手,做了个打招呼的姿势。

保尔生怕引起黄胡子匪兵的注意,朱赫来经过身边时赶紧背过身,好像他对眼前经过的这两个人毫不在意。

但这时,他的心中突然又闪现了一丝忧虑:“要是我这一枪打偏了,子弹说不定会打中朱赫来……”

那个彼得留拉匪徒已经走到了他的身旁,事到临头,难道还能继续犹豫吗?

接下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当黄胡子押送兵走到保尔跟前的时候,保尔出其不意地猛然向他扑去,抓住他的步枪,使劲向下压。刺刀碰触在石头路面上,发出铿铿声。

彼得留拉匪兵没有预料到这个突然的袭击,一瞬间吓呆了,但立刻清醒过来,开始全力往回夺枪。保尔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枪上,死也不松手。突然枪声响起,子弹打在石头上,蹦起来,落到路旁的壕沟里去了。

朱赫来听到枪声,往旁边一闪,回过头来,看见押送兵正狂怒地从保尔手里往回夺枪。那家伙转动枪身,扭绞着少年的双手。但是保尔还是紧紧抓住不放。气急败坏的押送兵,猛一使劲,把保尔推倒在地。即便如此,枪还是夺不回去。保尔摔倒在路上,顺势把押送兵也拖倒了。在这危急关头,任何力量都不能叫保尔放开手里的武器。

朱赫来两个箭步,蹿到他们跟前,抡起拳头,朝彼得留拉匪兵的头打去。紧接着,那家伙脸上又挨了铅块一样沉重的两拳,他松开手,放开了躺在地上的保尔,像笨重的大口袋,滚进了壕沟。

还是那双强有力的手,把保尔从地上拉了起来。

维克托·列辛斯基已经从岔路口走出了一百多步。他边走,边用[11]口哨轻声吹着《女人善变》。他仍然沉浸在刚才和莉莎见面的情景中,回味着她的允诺:明天到那座废弃的砖厂里会面,想到这里他已经飘飘然起来。

中学里热衷拈花惹草的公子哥儿中间有一种传言,说莉莎是一个在谈情说爱问题上颇不在乎的姑娘。

有一次,自命不凡厚颜无耻的谢苗·扎利瓦诺夫就对维克托说过,说他已经占有了莉莎。维克托虽然并不完全相信那家伙的话,但莉莎毕竟是个美丽诱人的“货色”。所以,他打算明天去证实一下,谢苗讲的话是不是真的。“只要她一来赴约,我就果断行事。她不是不在乎人家吻她吗?要是谢苗这小子没撒谎……”他的思路突然被打断了。迎面过来两个彼得留拉匪兵,维克托闪到一边,给他们让出道路。其中一个匪兵骑着一匹秃尾巴矮马,手里晃荡着帆布水袋,看样子是去饮马。另一个匪兵穿着一件紧腰细褶的长外套和一条肥大的蓝裤子,一只手扶在骑马人的膝上,正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趣事。维克托让过这两个人以后,正要继续往前走,公路上突然传来一声枪响。他停住脚步回头张望,那个骑马的一抖缰绳,就朝枪响的地方奔去。另一个手握马刀,紧跟在后面奔跑。维克托也跟着他们跑了过去。快到公路的时候,又听到一声枪响。接着,骑马的士兵惊慌失措地掉头从拐角后面冲出来向维克托这边跑来,边跑边用脚踢马,还用帆布水袋打,催着马快跑。跑到最近的士兵住房,一进大门,就朝院子里的人大声喊道:“弟兄们,快拿枪,咱们一个兄弟被打死了!”

立刻有几个人一边咔嚓咔嚓地推着枪栓,一边从院子里冲了出来。

维克托被他们逮捕了。

这时公路上已经捉来了好几个人,维克托和莉莎也在其中。

莉莎是被抓来做证人的。

当朱赫来和保尔从莉莎身旁跑过去的时候,她大吃一惊,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她认出袭击彼得留拉匪兵的,竟然是前些日子冬妮亚打算向她介绍的那个少年。

朱赫来和保尔先后跨越了一家院子的栅栏。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骑兵已经冲上了公路,他发现了持枪逃跑的朱赫来和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的押送兵,于是,立即策马向栅栏这边追来。朱赫来回身朝他开了一枪,把他吓得掉头就跑。

押送兵艰难地抖动着被打破的嘴唇,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你这个笨蛋,居然让犯人从眼皮子底下跑了!这回你屁股不挨上二十五军棍才怪。”

押送兵气呼呼地顶了一句:“哼,就你聪明!从眼皮底下跑了,那是我放的吗?谁知道从哪儿蹦出来那么个狗崽子,像疯子一样扑到我身上?”

莉莎也受到了盘问。她讲的和押送兵所说基本一样,只是故意没有说出她认识袭击押送兵的那个少年。抓来的人都被带到了警备司令部。

直到晚上,警备司令才下令放他们回家。

警备司令甚至要亲自送莉莎回家,但被她谢绝了。司令身上散发着伏特加酒的味道,而且,主动要求送她回家,显然是图谋不轨。

最后陪她回家的是维克托。

从司令部到火车站有很长一段路。维克托挽着莉莎的手,心中为这偶然的突发事件暗自庆幸。

快要到家的时候,莉莎问维克托:“您知道救走犯人的那个人是谁吗?”“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您还记得那天晚上,冬妮亚要介绍给咱们认识的那个少年吗?”维克托停住了脚步。“保尔·柯察金?”他惊奇地问。“是的,他好像是姓柯察金。您还记得吗?那天他非常古怪,莫名其妙地转身就走了,没错,就是他。”

维克托被这话吓呆了。“您没认错人吧?”他追问。“不会错的。他的长相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您怎么不报告给警备司令呢?”

莉莎气愤地说:“您以为我能做出那种卑鄙龌龊的事情来吗?”“怎么是卑鄙呢?告发一个袭击押送兵的人,这能算是卑鄙吗?”“噢,那么照您看来,这倒算是高尚了?您把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忘了吗?难道您不知道学校里有多少犹太孤儿?您还让我去告发柯察金?谢谢您,我可真没想到,您竟然是这种人。”维克托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回答。他并不打算与莉莎争吵,赶紧岔开话题。“别生气啊,莉莎,我只是开个玩笑。我不知道您竟会这样认真。”“您这个玩笑一点儿都不好笑。”莉莎冷冰冰地说。

在莉莎家门口分手的时候,维克托问:“莉莎,您明天来吗?”他只得到一句模棱两可的回答:“再说吧。”

在回城的路上,维克托心里暗自思量:“我的小姐,您尽可以认为这是卑鄙行为,但我可不这么看。当然喽,谁放跑了谁,我本身并不感兴趣。”

他,列辛斯基,一个波兰的名门贵族,对冲突的双方都十分厌恶。反正波兰军队不久就会开过来。到了那个时候,一定会建立一个真正的政权——属于波兰贵族阶层的政权。但现在,既然有机会除掉柯察金这个小流氓,当然也不能错过。彼得留拉那帮匪徒会马上把他的脑袋揪下来的。

维克托一家只有他一个人留在镇上。他寄居在姨妈家,他的姨父是糖厂的副经理。维克托的父亲西吉兹蒙德·列辛斯基在华沙地位显赫,他母亲和涅莉早就跟着父亲到华沙去了。维克托来到警备司令部,走进了敞开的大门。

过了一会儿,他领着四名彼得留拉匪兵向柯察金家走去。“就是这儿了。”他指着那个亮着灯光的窗户,低声说,然后转身问他身旁的骑兵少尉,“我可以走了吗?”“请便吧,”少尉回答,“我们自己能对付。谢谢您的帮助。”维克托急忙迈开大步,顺着人行道走了。

保尔的背上又挨了一拳,他被推进了一间黑暗的牢房,张开的两臂撞在牢房的墙壁上。他摸来摸去,摸到一个木板床一样的东西,坐了下来。

他受尽了折磨,遍体鳞伤,心情抑郁。他完全没有想到会被捕。彼得留拉匪徒怎么会找到他呢?他确定绝对没有人看见他呀!他们又会怎么发落他呢?现在朱赫来在哪儿呢?

保尔是在克利姆卡家与朱赫来分别的。他又去找了谢廖沙。朱赫来就留在克利姆卡家,准备等到天黑混出城去。“幸亏我先把枪藏到乌鸦窝里了,”保尔想,“要是让他们翻到,我就彻底完蛋了。但是,他们究竟怎么知道是我干的呢?”这个问题叫他伤透了脑筋,成了难解之谜。

彼得留拉匪徒并没有从柯察金家里翻到什么有用的东西。衣服和手风琴被哥哥拿到乡下去了,妈妈也把她自己的小箱子带走了。匪兵们翻遍了各个角落,却几乎什么也没有捞到。从家到司令部这段路程的情景和遭遇,保尔永远铭记在心。漆黑的夜,透不见一丝光亮,厚厚的乌云布满了天空。匪兵们推搡着他,从两侧从背后不停对他拳打脚踢,毫不留情。保尔浑浑噩噩地摸索着蹒跚前行。

门外传来谈话的声音。司令部的警卫就住在外面的房间里。屋门下边透进一束亮光。保尔站起来,扶着墙壁,摸索着在屋里走了一圈。在板床对面,他摸到了一个窗户,上面安着结实的齿形铁栏杆。用手摇了一下——纹丝不动。看样子这里以前是个仓库。他又摸到门口,站在那儿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然后,轻轻地推了一下门把手。门发出“吱呀”声,听着让人难受。从开启的门缝里,他看见床沿上伸出两只脚,脚趾叉开,皮肤粗糙。他又轻轻地推了一下门把手,门又毫不掩饰地尖叫起来。一个睡眼惺忪、头发蓬乱的家伙从床上坐了起来。拼命用五个指头挠着长满虱子的脑袋,懒洋洋地扯着嗓子大骂起来。骂声渐渐停止,他又摸了一下放在床头的步枪,冷冷地说:“把门关上!再往外瞧,就打死你……”

保尔关上了门,外面房间里响起了一阵狂笑。

这一夜保尔思绪万千,辗转反侧。这是他,保尔·柯察金,第一次参加斗争,但结果却这么糟糕,刚刚迈出第一步,就被人家捉住,像老鼠一样关在了笼子里。

他坐在那儿,在蒙蒙半睡半醒之际,母亲的形象浮现在脑海中:她面孔瘦削,满脸皱纹,那双眼睛是多么熟悉,多么慈祥啊!“幸亏妈妈不在家,不然,她得多难过啊。”保尔暗想。从窗口照射进的光线,在地上映出一个灰色的方块。

黑暗在逐渐退却,黎明即将来临。

第六章

那所古老的大房子里,只有一个拉着窗帘的窗子透出灯光。用铁链拴在院里的狗特列佐尔突然低沉地吠起来。

冬妮亚在半睡半醒之间听到母亲的低声耳语:“冬妮亚还没睡,进来吧,莉莎。”

好朋友轻盈的脚步声和她亲切热烈的拥抱让她睡意全消。冬妮亚面带倦容,脸上还是泛着微笑。“莉莎,你来得太巧了。我们全家今天都很高兴,因为爸爸昨天已经度过了危险期,今天,他安安静静地睡了一整天。我和妈妈熬了好几夜没有合眼,今天也休息了一下。莉莎,近来外面有什么新闻,快一件件讲给我听听吧。”冬妮亚把莉莎拉到身旁,在长沙发上坐下。“呵呵,新闻嘛,倒是有很多!不过有些新闻,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莉莎一边笑,一边调皮地望着冬妮亚的母亲叶卡捷琳娜·米哈伊洛夫娜。

冬妮亚的母亲也笑了。她是一个文雅端庄的妇人,虽然已经三十六岁了,但她的举止却仍像年轻姑娘那样轻盈活泼。她有一双透着灵性的灰色眼睛,容貌虽不算非常出众,却也朝气蓬勃,讨人喜欢。“好吧,过一会儿我就让你们俩单独谈。现在,先讲讲我们大家都能听的新闻吧。”她开玩笑说,边说边把椅子挪到沙发跟前。“第一件新闻是:我们再也不用上学了。校务会议已经决定给七年级学生发毕业证书。我真是高兴极了!”莉莎眉飞色舞地说着,“那些代数呀,几何呀,简直烦死我了!我们干吗要学这些东西呢?那些男孩儿也许还该继续上学,不过到哪儿去上,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现在,到处都是战场,各地都在打仗。简直太恐怖了……我们早晚都得出嫁,给人做老婆,还用懂什么代数吗?”莉莎说到这里,大声笑起来。

叶卡捷琳娜·米哈伊洛夫娜陪姑娘们坐了一会儿,就回她自己的房间了。

莉莎往冬妮亚身边凑了凑,双手搂住她,低声地把在岔路口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冬妮亚,你猜猜看,当我认出那个逃跑的人的时候,我是多么震惊!你猜猜那人是谁?”

冬妮亚正听得入神,她不解其意,耸了耸肩膀。

莉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是柯察金!”

冬妮亚全身战栗了一下,痛苦地把身体缩成一团。“是柯察金?”

莉莎对自己的话产生的效果相当得意,接着就把她和维克托吵嘴的经过也讲了出来。

她只顾讲她的故事,全然没有顾及冬妮亚的脸色,冬妮亚已经面色苍白,纤细的手指神经质地摆弄着蓝上衣的衣襟。莉莎完全不知道,冬妮亚是多么惶恐担忧,连心都缩紧了。她也不知道,冬妮亚美丽浓密的睫毛为什么会紧张地抖个不停。

莉莎后来又讲到那个满身酒气的彼得留拉军官的故事,冬妮亚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维克托·列辛斯基已经知道是谁袭击押送兵了。莉莎为什么要告诉他呢?”她不知不觉把这句话说了出来。“我告诉什么啦?”莉莎没有明白她的意思,问道。[12]“你为什么要把保夫鲁沙,我是说,把柯察金的事情告诉维克托呢?你要知道,维克托一定会出卖他的……”

莉莎不服气地反驳说:“不会的,我看他不会。他有什么理由要出卖保尔呢?”

冬妮亚猛然坐直了身子,两手使劲抓住膝盖,直到感觉到疼痛。“你呀,莉莎,怎么什么也不明白!维克托跟柯察金本来就有过节,何况又有了别的原因……你把保尔的事情告诉维克托,已经铸成了大错。”

直到此时,莉莎才发现冬妮亚是那样着急。冬妮亚无意间说出“保夫鲁沙”这样亲昵的称呼,才使她原本模模糊糊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莉莎也恍惚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感到有些愧疚,不再做声了。她想:“哦,看来,是确有其事了。真奇怪,冬妮亚竟然会突然爱上了这样一个人?他是个什么人呢?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莉莎很想同她谈谈这件事,但出于礼貌,终于没有开口。为了尽力弥补自己的过失,她拉住冬妮亚的两只手,说:“冬妮亚,亲爱的,你很担心吗?”

冬妮亚心神恍惚,回答说:“不,也许维克托还不至于像我想象的那样坏。”

说到这里,她们俩再也无话可说。尴尬的沉默被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她们的同班同学杰米亚诺夫来了,他是个有些笨拙、朴实羞涩的男生。

冬妮亚送走了两个同学,独自倚着栅栏门,站了很久。她凝视着通向镇上的灰暗的大道,风,永不停息的自由飘荡的风,夹杂着寒气逼人的潮气和春天泥土的霉味,向冬妮亚吹来。远处,城里许多房子的窗户都闪着暗红的灯光,那就是让她厌倦的城市。就在这个城市的一间房子里,住着她那个叛逆倔犟的朋友,他恐怕还不知道大难就要临头了。也许他早就把她忘了。自从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以来,已经过去了多少天?那一次明显是他不对,不过这件事她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明天她要去见他,一见面往日那令人心潮澎湃的美好友谊就会恢复。冬妮亚对此深信不疑。但愿这一夜平安无事。但这不祥的黑夜,仿佛隐藏着什么,在一旁窥视着,等待着……真冷啊。

冬妮亚最后朝大路看了一眼,轻轻回到了屋里。她躺在床上,裹着被子,临睡前还在念叨:黑夜啊,可千万不要出卖了他呀……她在不安中睡去。

清晨,家人还都在熟睡,冬妮亚就已经醒来了。她慌忙穿好衣服。为了不惊醒别人,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院子里,解开长毛大狗特列佐尔,领着它向城里走去。在柯察金家门前,她踌躇地站了片刻,随后,推开栅栏门,走进了院子。特列佐尔摇晃着尾巴,跑在前面。

阿尔焦姆刚好也在这天清晨从乡下回来了。他是搭着铁匠的大车一同回来的。他把挣来的一袋面粉扛在肩上,走进院子,铁匠拿着其他东西跟在他后面。阿尔焦姆走到敞开的屋门口,从肩上卸下面粉,喊了一声:“保尔!”

但是,没有人回答。“还愣在这儿干吗,赶快搬到屋里去吧!”铁匠走到跟前说。阿尔焦姆把东西放在厨房,走进了屋,顿时惊得目瞪口呆:房间被翻得乱七八糟,破旧的衣服扔得满地都是。“真是活见鬼!”阿尔焦姆莫名其妙,低声抱怨说。“可不是嘛,这儿实在太乱了。”铁匠附和着。“这小东西跑到哪儿去了?”阿尔焦姆开始有些生气。但是,屋里空空荡荡,好像早已被遗弃。

铁匠和他告了别,赶着大车走了。

阿尔焦姆走到院子里,仔细看了看四周的情况。“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房门大开着,保尔却不在家。”这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阿尔焦姆转过身,看见一条毛茸茸的大狗正竖着耳朵站在他面前,旁边还有一个陌生的姑娘,姑娘进了栅栏门,正朝屋子走来。“我要找保尔·柯察金。”姑娘打量着阿尔焦姆,轻声对他说。“我也正找他呢。谁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我刚刚回来,进屋一看,房门大开,家里却没个人影。您找他有事吗?”他问姑娘。

姑娘没有回答,却反问他:“您是保尔·柯察金的哥哥阿尔焦姆吧?”“是啊,有什么事吗?”

姑娘仍然没有回答,只是惊恐地望着敞开的门。“我为什么没有昨天晚上就来呢?难道真的出事了?这是真的吗?……”她的心情更沉重了。“您回来的时候,门就敞开着,就没见到保尔吗?”她又向阿尔焦姆问道,阿尔焦姆注视着她,一脸困惑。“请问,您找保尔到底有什么事情?”

冬妮亚走到他跟前,向周围环视了一下,然后急促地说:“确切的情况我也不知道,不过,要是保尔没在家,那他就是被捕了。”“因为什么啊?”阿尔焦姆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咱们到屋里谈吧。”冬妮亚说。

阿尔焦姆静静地听着,沉默无语。直到冬妮亚把她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之后,他感到万分绝望。“真是祸不单行!本来这日子过得就够劲儿了,没想到又碰上这种事情……”他沮丧地嘟囔着,“现在就明白了,为什么家里搞得这样乱七八糟。这孩子是鬼迷心窍了,惹出这种祸来……现在叫我上哪儿去找他啊?请问,这位小姐,您到底是谁?”“我是林务官图曼诺夫的女儿。我认识保尔。”“哦——哦……是这样……”阿尔焦姆含含糊糊地答着,“我还给这孩子带回来一袋面粉,想不到出了这种事儿……”冬妮亚和阿尔焦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再说话。“我要走了,您也许能找到他。”冬妮亚在向阿尔焦姆告别的时候轻声说,“晚上我再来,等您的消息。”

阿尔焦姆默默地点了点头。

窗前,冬眠醒来的一只瘦苍蝇在嗡嗡地飞着。一个年轻的农村姑娘,胳膊支着膝盖,坐在破旧沙发的边上,茫然地盯着肮脏的地板发愣。

警备司令嘴角上叼着一支香烟,龙飞凤舞地写完最后几行字,然后在“舍佩托夫卡警备司令哥萨克少尉”下面,得意地签下了花体签名,最后一笔还随意地甩了一个钩。这时,门口传来了马刺的响声,警备司令抬起头来。

一只胳膊还缠着绷带的萨洛梅加站在他面前。“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警备司令向他表示欢迎。[13]“风倒是好风,就是胳膊让该死的博贡团打断了。”

萨洛梅加也顾不上有女人在场,恶毒地咒骂起来。“这么说,你是到这儿养伤来了?”“下辈子才有时间养伤呢!现在前线吃紧,我们都快被压得喘不上气了。”

警备司令朝那姑娘扬了扬头,示意他不要再讲下去。“那咱们以后再谈吧!”

萨洛梅加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摘下了带着帽徽的军帽。帽徽上是一个珐琅质地的三叉戟图案,这是乌克兰人民共和国国徽。“是戈卢勃派我来的。”他压低声音说,“谢乔夫狙击师就要来驻防了。你这儿可要有大麻烦了,我先来这儿整顿整顿秩序。大头目可能也要过来,而且还有什么外国大人物跟他一起,所以,这儿谁也不许提起那次‘消遣’的事。你写什么呢?”警备司令把香烟叼到另一边嘴角,说:“我这儿关着一个小杂种。你还记得吧,那个朱赫来在车站被我们抓住了,你应该知道,就是煽动铁路工人反对咱们的那个人。”“记得,他后来怎么啦?”萨洛梅加很感兴趣地往前凑了凑。“后来,你知道,驻站警备队长奥梅利琴科这个笨蛋,只派了一个哥萨克士兵往我们这儿押送。就是我这儿现在关着的这个小浑蛋,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把朱赫来劫走了。他俩抢走了哥萨克士兵的枪,还打掉了他好几颗牙,然后溜之大吉。朱赫来到现在也找不见个踪影,那个小坏蛋却被我们抓住了。材料就在这儿,你看看吧。”他把一份写好的公文递到萨洛梅加面前。萨洛梅加用没有受伤的左手翻着材料,草草浏览了一遍。然后盯着警备司令问:“你从他嘴里什么也没问出来?”警备司令烦躁地拽了一下帽檐。“我已经审问他五天了,他咬紧牙关,就是一句话:‘我什么也不知道,不是我放的。’简直是地道的土匪。你知道,那个押送的士兵已经认出了这个小坏蛋,差点把他掐死。我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拉开。就因为这个小浑蛋放跑了犯人,押送的士兵在车站挨了奥梅利琴科二十五军棍,所以一见这小坏蛋,就狠狠揍了他一顿。现在这个人没必要再关下去了,我给上级拟好了文件,就等上面批下来,然后枪毙了他。”

萨洛梅加鄙夷地吐了一口唾沫,说:“他要是落在我手里,保管早就招供了。审犯人这种事,你这个小神甫根本干不了。神学院的学生还能当什么警备司令?你给他尝过军棍的味道了吗?”警备司令发火了。“你也有点儿欺人太甚了。你先瞧瞧你自己吧!我是这儿的司令,你少管闲事!”

萨洛梅加看着怒气冲冲的警备司令,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小神甫,别生这么大的气嘛,当心气破了肚皮。我才不管你的事呢!闲话少说,你还是告诉我,到哪儿能搞到两瓶好酒喝喝吧!”

警备司令咧嘴笑了笑:“这个倒是好办。”“至于这小子,”萨洛梅加用手指了指公文上保尔的名字,说,“你要是真想要他的命,就得把16岁改成18岁,把‘6’字上面的小钩往这边一弯,就行了,要不,上头没准批不下来呢。”当做牢房的仓库里,一共关押着三个人。一个是大胡子老头,他穿着破长袍和肥大的麻布裤子,蜷缩着两条瘦腿,侧着身子躺在木板床上。住在他家的彼得留拉士兵把一匹马拴在他家板棚里,结果却不翼而飞了,他因此遭逮捕。另一个是坐在地上的老太太,她长得贼眉鼠眼,下巴尖细,以酿贩私酒为生。她是因为被指控偷了手表和其他贵重物品被抓来的。在窗子下面的角落里,头枕着帽子,迷迷糊糊地躺着的是保尔·柯察金。

又一个姑娘被带进仓库,她睁着一双惊恐不安的大眼睛,头上扎着花头巾,一副农村人的装扮。

她站了一会儿,就坐到了酿私酒的女人身旁。

酿私酒的老太太好奇地打量了一番新来的姑娘,急不可待地问道:“小姑娘,你怎么也来坐牢啦?”

因为没有得到回答,她不肯罢休,继续问:“你是犯了什么事儿被抓来的?也是因为酿私酒吧?”

农村姑娘站起来,看了看这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太,低声回答:“不是的,我是因为我哥哥的事被抓来的。”“你哥哥怎么啦?”老太太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这时那个老头儿插嘴说:“你让人清净一会儿好不好?本来人家就够难受的了,你还问起来没完没了。”

老太太立刻转过身来,朝着木板床那边说:“谁派你来教训我了?我是跟你说话吗?”

老头儿啐了一口唾沫,说:“我就是告诉你,别老缠着人家。”仓库里终于安静下来了。姑娘把大头巾铺在地上,枕着胳膊躺下了。

酿私酒的妇人开始吃东西。老头子把脚垂到地上,不慌不忙地卷起一支烟,抽了起来。一股一股难闻的烟臭味开始在仓库里飘散。“就不能让人踏踏实实吃口饭,”老太太又唠叨起来,嘴里还塞得满满的,吧唧吧唧地嚼着,“抽起来没完没了,难闻得要命。”老头子嘿嘿一笑,嘲笑她说:“你害怕饿瘦了?眼看就卡住门出不去了。该给那个小伙子吃点儿,别就知道往自己嘴里塞。”老太太摆了个不耐烦的手势,说:“我让他吃了,他不想吃嘛!还能怨我吗?我吃多少,用不着你多嘴,我又没吃你的。”姑娘转身走到老太太身边,向柯察金那边扬了扬头,问:“您知道他为什么坐牢吗?”

老太太一见有人跟她说话,心里高兴起来,忙不迭地回答道:“那孩子是本地人,是老妈子柯察金娜的小儿子。”

接着,又弯下身子,凑到姑娘耳朵边,悄声说:“他救走了一个布尔什维克,那个人是水兵,就住在我的邻居佐祖利哈家。”姑娘想起了警备司令的话:“我给上级拟好了文件,就等上面批下来,然后枪毙了他……”

军车一列接着一列开来,塞满了车站。谢乔夫狙击师属下各个部队乱哄哄地从车上拥了下来。由四节包着钢板的车厢组成的装甲列车“扎波罗什哥萨克号”,沿着铁轨缓慢地爬行。大炮从平板车上卸了下来,马匹也从货车里牵了出来。骑兵们就地整鞍上马,挤开乱得不成队形的步兵,向车站广场上进发,去集合整队,准备出发。

军官们来往奔跑,喊着各自分队的番号。

车站上十分嘈杂,人们一窝蜂似的嗡嗡吵嚷。喧闹纷乱的人群,逐渐组成了一块块方阵。随后,这股全副武装的人流就朝城里涌去。直到傍晚,谢乔夫狙击师的辎重车和随军人员还络绎不绝地顺着公路开进城去。殿后的司令部警卫连终于也开过去了。一百二十个人边走边扯着嗓子唱:为什么叫嚷?为什么呐喊?因为彼得留拉带着他的人马来到了乌克兰……

保尔站起身,走到小窗前,透过黄昏苍茫的暮色,耳边传来街上车轮的辘辘声、杂乱的脚步声和众人合唱的歌声。背后有人小声说:“看样子是军队开进城来了。”

保尔转过身来。

说话的正是昨天关进来的那个姑娘。

他已经听过姑娘讲述自己的身世——那个酿私酒的老太太终于如愿以偿。原来姑娘就住在离城七俄里的村庄,她哥哥格里茨科是个红色游击队员,当地成立苏维埃政权的时候,他做过贫农委员会主席。

红军撤退时,格里茨科也把子弹带缠在腰里,跟着他们走了。现在家里已经搞得鸡犬不宁,难以为继了。仅有的一匹马,也被人抢走了。父亲抓到城里,关进监狱,在里面受尽了折磨。村长过去吃过格里茨科的苦头,现在借机报复,经常故意把形形色色的人派到她家去住宿,结果她家弄得一贫如洗。前天,警备司令到村里抓人,村长又把他领到了她家。警备司令看中了她,第二天清晨就把她带回城里来“审问”。

夜里,柯察金难以入眠,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平静。“以后该怎么办?”这个问题久久地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遭受过毒打的身体到处是伤,一阵阵针刺般的疼痛。那个押送兵看见他,就像发了疯的怪兽似的冲过来狠狠地打了他一顿。为了摆脱那些苦恼的思绪,他开始静静倾听身旁两个女人的低语。

姑娘的声音非常小,她叙述着警备司令怎样对她纠缠不放,威逼,利诱,企图让她顺从。遭到拒绝之后,又是怎样暴跳如雷,发疯似的说:“我把你关到地牢,你一辈子也别想出来!”黑暗渐渐吞噬了牢房的每一个角落,又一个沉闷压抑、烦躁不安的夜降临了。保尔的思绪又转到吉凶未卜的明天。这只是他被捕的第七个夜晚,却好像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保尔睡在硬邦邦的地上,身上的疼痛一刻不停地困扰着他。仓库里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了。老头子躺在木板床上打着呼噜,就像睡在自家的热炕上一样。他对眼前的处境满不在乎,夜夜都能睡得香甜。酿私酒的老太太被警备司令放出去弄酒了。赫里斯季娜和保尔都躺在地上,离得很近。保尔昨天从窗口看见谢廖沙在街上站了很久,伤心地遥望着牢房的窗户。“他大概知道我被关在这儿了。”

一连三天都有人送来发酸的黑面包,但没有说是谁送来的。这两天,警备司令又连续提审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面对他们的审讯拷问,保尔一直默不做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能做到沉默应对。他曾想做一个勇敢无畏、刚毅坚强的人,就像在书里看到的那样。可是被捕的那天夜里,他被押着走过面粉厂高大的机房时,听见一个押送他的匪兵说:“少尉为什么还要把他带回去?从背后给他一枪不就完了?”当时,他心里真是害怕极了。是啊,十六岁就死掉,是多么可怕的事啊!死了就万事终结了!

赫里斯季娜也在想心事,她比身旁这个小伙子知道的事情更多。大概,他还不清楚什么在等待着自己……而她已经听到了。保尔没有睡,他这些天都翻来覆去睡不着,心乱如麻。赫里斯季娜很同情他,唉!他太可怜了。然而她也有自己的难处:她脑海中总萦绕着警备司令让她心惊胆战的恐吓:“明天再找你算账,要是你再不依我,我就把你送到警卫室,交给卫兵。那些士兵可是如饥似渴呢。你自己看着办吧!”

唉!多么艰难的选择!到哪儿能得到怜悯,获得解脱呢?格利茨科当红军走了,做妹妹的又有什么罪过?“唉!生活是多么残忍哪!”

难言的痛苦哽住了喉咙,无助的绝望和内心的恐惧折磨着她,她无声地啜泣起来。年轻姑娘的身躯因为过度悲愤和绝望而不住地颤抖着。墙角里的身影动了一下,问:“你这是怎么啦?”

赫里斯季娜轻声地尽情倾诉自己的悲愤,她把一切痛苦与绝望都讲给了身边这个沉默寡言的难友。他听着,沉默无语,只是把一只手放在赫里斯季娜的手上。“这些该死的畜生,他们一定会折磨死我的。”赫里斯季娜咽下眼泪,怀着一种本能的恐惧,小声自语,“这回,没人能救我了。”他,保尔,又能对这个姑娘说些什么呢?他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没有什么可说的。生活像一只铁环,把人箍得紧紧的。明天不让他们带走她,跟他们拼命吗?那么,他们一定会把他打个半死,或者拿军刀朝他脑袋砍,一下他就完了。为了能给这个饱受痛苦的姑娘一些安慰,保尔温柔地抚摸着她的手,她渐渐止住了哭泣。大门口的哨兵例行公事似的,不时向过路的人喊一声:“什么人?”然后又是一阵寂静。老头子还在沉睡。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突然一双手紧紧搂住保尔,把他拉到她的身边,保尔还没明白是么回事。“亲爱的,你听我说,”姑娘滚烫的双唇轻声说道,“我无论如何都要失身了,不是那个军官,就是那帮士兵,他们一定会糟蹋我的。我把我这姑娘的身子给你吧,亲爱的小伙子,给你吧,我不能让那个畜生来破了我的身子。”“赫里斯季娜,你说些什么呀?”

但是,那双有力的手臂仍然紧紧地搂着他,两片热情丰满的嘴唇,简直无法挣脱。姑娘的话单纯质朴,温柔多情,他完全理解她说出这些话的心意。

眼前的一切苦难瞬时消失了。牢门上的铁锁、红头发的卫兵、凶残的警备司令、惨无人道的毒刑拷打和这七个令人窒息的不眠之夜,都从记忆中消失了,这一瞬间只有姑娘炙热的嘴唇和泪水涟涟的面庞。

突然,保尔想起了冬妮亚。“怎么竟把她忘了呢?……那双秀美可爱充满神秘的眼睛。”终于找到了自制的力量,他从姑娘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像醉酒似的昏昏沉沉地站了起来,抓住窗上的铁栏杆。赫里斯季娜的两只手摸到了他。“你怎么不来呢?”

这问话里包含着多少柔情蜜意!他俯下身来,紧握住她的双手,说:“我不能这样,赫里斯季娜。你这样……美好的姑娘。”他还说了一些连自己也听不懂的话。

他站直身子,为了打破这令人难堪的沉寂,他走到木板床前,坐在床沿上,推醒老头子,说:“大爷,给我点支烟抽抽。”赫里斯季娜裹着头巾,坐在角落里放声大哭。

第二天,警备司令来了,还带着几个卫兵,他们带走了赫里斯季娜。她用眼睛向保尔告别,眼神中满含责备的神情。牢房的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保尔的心情更加沉重,更加阴郁。一直到天黑,老头也没能从他嘴里引出一句话来。卫兵和司令部的值勤人员都换了班。晚上,又押进来一个新犯人。保尔认出他是糖厂的木匠多林尼克。他长得矮小墩实,破外套里面穿着一件褪了色的黄衬衫。进屋的时候,他尖锐的目光迅速把小仓库环视了一遍。

1917年2月,这个小镇也受到了革命浪潮的波及,保尔那个时候见过他。在多次嘈杂热闹的示威游行中,保尔只听到过一个布尔什维克发表演说,这个人就是多林尼克。当时,多林尼克爬上路旁的围墙,站在墙头向士兵们演讲。至今,保尔还记得他说的最后几句话:“士兵们,终身追随布尔什维克吧,他是决不会出卖你们的!”

从那以后,保尔再没有见过他。

新难友的到来使老头子非常高兴。显然,整天坐着一声不吭,他太难受了。多林尼克挨着老头坐在木板床上,和他一起抽着烟,详细询问了各方面的情况。

然后,他又坐到保尔身边,问道:“小伙子,你好啊,你是因为什么被抓来的?”多林尼克得到的回答,只有只言片语。他感觉出保尔对他并不信任,不愿意多说。但是,当木匠了解到这个小伙子的罪名之后,他那对机敏智慧的眼睛就一直惊讶地盯住保尔,然后,又在保尔身旁坐下。“这么说,是你把朱赫来救走的,是吗?原来如此,我还不知道你已经被捕了呢。”

保尔感到很突然,急忙用胳膊撑起身子来。“哪个朱赫来?我什么也不知道。是他们把莫须有的罪名随便往我头上安!”

多林尼克却笑了起来,凑到他面前。“得了吧,小朋友。你不用瞒我,我知道的比你多。”他怕老头听见,又压低了声音,说:“是我亲自把朱赫来送走的,现在,他说不定已经到了目的地。他把这件事的整个经过都告诉我了。”

他沉默着思索了片刻,似乎在考虑什么,随后又补充了一句:“你这小伙子,还真是个好样的。不过,他们抓住了你,关在这里,他们又知道事情的经过,这就比较麻烦了,简直是糟糕透了。”他脱下外套,铺在地上,靠着墙坐了下来,又卷起一支烟。多林尼克最后这几句话使保尔明白了全部情况。显然,多林尼克是自己人。既然是他送走了朱赫来,这就是说……到了晚上,保尔已经知道,多林尼克是在彼得留拉的士兵中间开展宣传动员而被当场抓获的。当时,他正在散发省革命委员会号召士兵们投诚、参加红军的传单。

多林尼克很谨慎,没有向保尔讲太多东西。“谁能说得准以后怎么样啊,”他心里想,“他们说不定会用军棍拷打他。这个小伙子还是太嫩啦!”

夜间,躺下准备睡觉的时候,他简要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保尔,你我目前的处境可以说非常不容乐观。咱们只能等等看,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第二天,仓库里又关进来一个犯人。这个大耳朵细脖子的家伙,就是镇上著名的理发师什廖马·泽利采尔。“瞧,是这么回事,”他舞动着各种手势,激动地对多林尼克说,“福克斯、勃卢夫斯坦、特拉赫坦贝格准备捧着面包和去欢迎他。我说,你们愿意欢迎,你们就去欢迎好了,但是想代表全体犹太居民,叫别人跟他们一起签名,那可对不起,没人愿意。他们有他们的打算。福克斯自己开个商店,特拉赫坦贝格有座磨坊,可我有什么呢?别的穷光蛋又有什么呢?我们这些穷人一无所有。对了,我这个人倒是有一副伶牙俐齿,能传传闲话。今天我给一个军官刮胡子,这家伙才来不久,我就问他:‘请问,这儿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大头目彼得留拉知道不知道?他能接见犹太人请愿团吗?’唉,我这个传闲话的毛病给我招惹了多少是非啊!你猜猜看,等我给他刮完胡子,扑上香粉,一切都尽心竭力地弄妥当之后,他怎样对我?他站起来,不但不给钱,反而当场把我抓了起来,说我煽动民众反对政府。”泽利采尔用拳头捶着胸脯,“这算什么煽动?我说什么啦?我不过是随便打听一下……为这个他们就把我关了进来……”泽利采尔非常激动,说话的时候一会儿扭着多林尼克的衬衣扣子,一会儿又抓起他的胳膊。

多林尼克听他气鼓鼓地发着牢骚,不禁笑了起来。等泽利采尔讲完,多林尼克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我说,什廖马,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干出这样的蠢事来,偏偏在这种关键时刻胡乱说话。被抓到这种地方来,依我看情况非常糟糕啊!”

泽利采尔好像也有同感似的点了点头,绝望地挥了挥手。这时,牢门开了,保尔认识的那个酿贩私酒的老太太又被推了回来。她恶狠狠地咒骂着那个押送她的卫兵:“你们司令和你们都不得好死!喝了我的酒你们都不得好死!”

卫兵在她身后随手把门“砰”的一声关上,紧接着,又听见上锁的声音。

老太太坐到木板床上,老头拿她开心:“怎么,又回来陪我们了,碎嘴子老太太?贵客临门,请坐吧!”

老太太狠狠瞪了他一眼,一把抓起小包袱,挨着多林尼克,坐在了地上。

原来,那些匪徒们从她手里弄到了几瓶私酒之后,又把她押了回来。

突然,门外守卫室里响起了喊声和阵阵脚步声,一个人高声地发号施令。仓库里所有的犯人都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房门。小镇上有座蠢笨难看的破教堂,教堂顶上是个老式钟楼,现在教堂前面的广场上正发生着本镇难得一见的新奇事。谢乔夫狙击师的部队,正全副武装列成一个个四方的队形,从三面把广场围了起来。

在前面,从教堂门口的台阶开始,三个步兵团排成棋盘格式的四方阵形,一直站到学校的围墙前。

彼得留拉“政府”的这个精锐师团的士兵们站在那里。他们穿着肮脏不堪的灰色军服,戴着半个南瓜似的俄国钢盔,看起来滑稽可笑,步枪靠着大腿,身上缠满了子弹带。

这个师穿的都是上等军服,是前沙皇军队剩余的储备品,师团一大半人是坚决反对苏维埃政权的富农分子。这次他们被调到这个镇上,是为了守卫这里具有重大战略意义的铁路枢纽。闪亮的铁轨从舍佩托夫卡朝五个方向伸展出去。对彼得留拉来说,失去了这个地方,就等于失去了一切。他的“政府军”控制的地盘现在已经很小了,小小的温尼察居然成了首都。大头目彼得留拉决定亲自来这里检阅各支部队。镇上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就等他的到来了。

新兵团被安排在广场后边的角落里,那是个最不显眼的地方。这些新兵全都光着脚,穿着各种颜色的衣服,年纪也都不大。他们大都来自农村,小伙子们有的是半夜里从床上被硬拉起来的,有的是在大街上被强抓过来的。反正他们没有一个愿意打仗,都说:“谁也不是傻瓜。”

彼得留拉军官们最大的功绩,就是把这些抓来的壮丁押解到城里,编成连、营,并且把武器发给了他们。

但是,第二天就有三分之一的新兵不见了,后来,人数一天比一天减少。

要是发给他们靴子,那简直是太愚蠢了,而且也没有那么多的靴子可发。于是上面下了一道命令:应征入伍者必须自备鞋袜。这道命令产生了令人诧异的效果:不知道新兵们从哪儿拣来这么多破烂不堪的鞋子,全都得用铁丝或麻绳才能固定在脚上。于是只好叫他们光着脚来参加阅兵式。

在步兵后面一字排开的,是戈卢勃的骑兵团。

骑兵们挡住密密麻麻的看热闹的人群。大家都想看看这次阅兵式。

毕竟大头目大驾亲临,在这小镇可算是难得一见的盛事,谁也不愿意错过这个免费参观的好机会。

教堂的台阶上站着一群校官和尉官,神甫的两个女儿,几个乌克兰教师,一帮“自由”哥萨克和微微驼背的市长——总之,都是精挑细选的“各界人士”的代表。步兵总监身穿着契尔克斯长袍,也站在人群中间。他是阅兵式的总指挥。

教堂里,瓦西里神甫也穿起了复活节才穿的法衣。

欢迎彼得留拉的仪式准备得盛大而隆重,蓝黄色的旗子升了起来,新征来的士兵要向旗子宣誓效忠。

师长坐着一辆开起来乱晃的破福特汽车,前往车站迎接彼得留拉。

步兵总监把切尔尼亚克上校叫到跟前,上校蓄着两撇精心卷好的小胡子,看上去仪表堂堂。“你带个人去检查一下警备司令部和后勤机关,”步兵总监吩咐道,“要他们把各处都打扫干净,收拾整齐;如果有犯人,你就查问一下,把那些无关紧要的废物都赶走。”

切尔尼亚克把皮靴后跟一叩,敬了个礼,拉住走到跟前的一个大尉军官,上马疾驰而去。

步兵总监彬彬有礼地问神甫的大女儿:“宴会准备得怎么样了?一切都就绪了吧?”“是啊,警备司令正在尽心安排呢。”她回答道,目光却直勾勾地停留在英俊的步兵总监身上。

突然,人群骚动起来,一个骑兵伏在马背上,沿着公路飞驰而来,只听他挥着手高喊:“来啦!”

步兵总监大声喊起了口令:“各——就——各——位!”军官们慌忙跑进自己的队列。

当破旧的福特汽车气喘吁吁地开到教堂门口的时候,乐队奏起了《乌克兰仍在人间》的乐曲。

大头目彼得留拉本人,跟在师长后面,艰难地从汽车里钻了出来。他中等身材,一颗棱角分明的脑袋结结实实地安放在紫红色的脖子上,身上穿着上等蓝色近卫军呢料做成的乌克兰上衣,腰里系着黄色的腰带,腰带上的麂皮枪套里插着一支小巧精致的勃朗宁手枪,头上戴着克伦斯基军帽,上面缀着一颗三叉戟的珐琅帽徽。

西蒙·彼得留拉没有一点儿将军的威武气概,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军人。他脸上带着某种不悦的神情听完了步兵总监的简短报告,随后,市长走上前向他致欢迎词。

彼得留拉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从市长头顶上越过,眺望那些整齐肃立的队伍。“开始检阅吧。”他向步兵总监点了点头。

彼得留拉登上旗杆旁边不大的检阅台,向士兵们发表了十分钟的演说。

演说内容空洞无力,他自己也提不起精神来,显然是路上太劳累了。演说结束的时候,士兵们按事先排练好的齐声喊了一阵:“万岁!万岁!”

欢呼声中他走下检阅台,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随后,就在步兵总监和师长的陪同下,开始检阅各个部队。

走过新兵队列的时候,他轻蔑地眯起了眼睛,不自觉地咬紧嘴唇。

检阅临近结束的时候,新兵开始宣誓。他们参差不齐的队列一排排走到旗子跟前,站在旗杆边的瓦西里神甫手里捧着《圣经》,新兵们先吻一下《圣经》,再吻一下旗子的一角。就在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

谁也不知道怎么会有一个请愿团挤进了广场,走到彼得留拉跟前。走在前面的是经营木材的富商勃卢夫斯坦,他双手捧着面包和盐,他后面是百货店老板福克斯和另外三个富商。勃卢夫斯坦毕恭毕敬地弯下腰,把面包和盐敬献到彼得留拉面前,站在彼得留拉身边的军官接了过去。“国家元首,本镇的犹太居民向阁下表示衷心的感激和敬意。恭请阁下接受这份犹太人的颂词。”“好。”彼得留拉草草地看了一眼颂词,含糊地哼了一声。这时候福克斯说话了。“在下人等斗胆恭请阁下开恩,准许犹太人开店经营,并保护犹太人免遭虐杀。”福克斯费了很大劲才把“虐杀”这个难以启齿的词从嘴里挤了出来。

彼得留拉恼怒地皱紧了眉头,回答道:“我的军队从来不会伤害犹太人,这一点你们应当记住。”

福克斯把两手一摊,做出个无可奈何的姿势。

彼得留拉气愤地耸了耸肩膀,他对请愿团恰好在这个时刻出场大为恼火。他转过身来,对站在身后气得直咬小黑胡子的戈卢勃说:“上校先生,他们控告您的士兵,请您调查一下,做出适当的处理。”说完,又转向步兵总监,命令道:“阅兵式开始!”倒霉的请愿团万万没有想到会碰上戈卢勃,所以,匆忙溜之大吉了。

现在,观众们又全神贯注于检阅工作的部署上了。场内响起了尖利刺耳的口号。

戈卢勃追上勃卢夫斯坦,脸色依然镇静,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赶快给我滚蛋,你们这帮异教徒,不然的话,我就把你们剁成肉酱。”

军乐响起来了,第一批部队开始通过广场。经过彼得留拉所在的检阅台时,士兵们机械地朝他高喊“万岁!”然后沿着公路,转到旁边的街道上。军官们穿着崭新的草绿色军装,像散步一样,甩着手杖,潇洒地走在队列的前头。这种军官摆弄手杖、士兵举着步枪的行军检阅仪式,是谢乔夫师的创举。

走在最后面的新兵步伐混乱,跌跌撞撞、乱乱哄哄地挤作一团。他们光着的脚走在路上,发出柔软的沙沙声。军官们使出浑身解数想维持好秩序,但都难以办到。第二连走到检阅台前的时候,右侧排头的一个穿麻布衬衫的小伙子,只顾惊奇地张着嘴巴盯着大头目看,一不小心,踩进泥坑里,“扑通”一声重重地栽倒在地上。他的步枪摔在石路上,哗啦啦地滚出好远。小伙子拼命想爬起来,可是后面的人立刻又把他撞倒了。

观众们哈哈大笑。队伍更加混乱了,乱七八糟地通过了广场。那个小伙子慌忙捡起步枪,去追赶自己的队伍。

彼得留拉把脸扭向一边,不愿再看到这个大杀风景的场面。他不等队伍过完,就向轿车走去。步兵总监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问:“将军阁下,不留下用膳吗?”“不了!”彼得留拉气呼呼地断然拒绝。

谢廖沙、瓦莉亚、克利姆卡也在教堂高大的围墙后面,挤在人群里看热闹。谢廖沙双手紧紧握住铁栏杆,眼睛里充满了仇恨,盯着下面走过的队伍。“咱们走吧,瓦莉亚,他们就要结束了。”他用挑衅的语气,又提高了嗓门,故意让周围人都能听到。说完,就跳下栏杆,人们都吃惊地转过脸来望着他。但是,他并不理睬,径直向围墙门口走去。姐姐瓦莉亚和克利姆卡也跟着他走了。

切尔尼亚克上校带着大尉军官在警备司令部门前跳下马,把马交给了一名勤务兵,快步走进警卫室。

切尔尼亚克厉声问一个勤务兵:“司令在哪儿?”“不知道。”那个卫兵结结巴巴地回答,“可能是出去了吧。”切尔尼亚克环视了一下这间肮脏不堪,从没打扫过的警卫室。所有的床铺上都是被褥凌乱,司令部的几个卫兵横躺竖卧,自在悠闲地躺在上面,甚至连长官进来了也不想站起来。“这是怎么搞的,这儿简直是个猪圈!”切尔尼亚克吼叫起来,“谁允许你们这样,像一群泥坑里打滚的猪崽子一样躺着?”他朝那些仍然躺着不动的人厉声斥责。

有个卫兵坐了起来,打了一个饱嗝,对他毫不客气地喊道:“你瞎嚷嚷什么?我们有我们的长官,还轮不着你来指手画脚!”“你说什么?”切尔尼亚克一下子跳到他面前,“畜生,你知道你这是在跟谁讲话吗?我是切尔尼亚克上校!混账东西,没听说过?马上都给我爬起来!要不,我就用军棍挨个抽你们!”上校在屋子里快速地走来走去,气势汹汹,“我给你们一分钟时间,马上把脏东西打扫干净!把床铺整理好!把你们的鬼脸也收拾出个人样来!看看你们像个什么样子!根本不像哥萨克士兵,简直是一帮土匪!”

上校怒火中烧,无处发泄,发疯似的一脚踢翻了过道上的泔水桶。

跟着上校来的大尉也不甘落后,一边不停地骂着卫兵,一边挥舞着那条三根皮带编成的马鞭子,把那些懒鬼赶下床。“大头目正在检阅部队,说不定一会儿要到这儿来。你们动作快点!”

那些士兵看出事态严重,弄不好真会挨一顿军棍,而且,他们全都知道切尔尼亚克的厉害,于是都像火烧屁股似的拼命干了起来。

他们干得热火朝天。“还得去看看那些犯人,”大尉提醒说,“谁知道他们都关了些什么人?要是大头目到这儿来看见,没准会出乱子。”切尔尼亚克问卫兵:“钥匙在哪儿?马上把门打开!”警卫队长慌忙跑过来,打开了锁。“你们司令到底去哪儿了?谁有那么多工夫等他!马上把他找来!”切尔尼亚克命令道,“叫警卫队都到院子里集合,整好队!……步枪为什么不上刺刀?”“我们是昨天才换班的。”警卫队长解释说。

然后,他就冲出去找警备司令。

大尉一脚踹开了仓库的门,有几个人从地上坐了起来,其余的人仍然躺着不动。“把门全打开!”切尔尼亚克命令,“这屋里太黑了。”他仔细端详着每个犯人的长相。“你是为什么被抓进来的?”他厉声问坐在木板床上的老头子。老头子欠起身扯着裤子,他被这严厉喝问吓得有点迷糊,结结巴巴地回答:“我自己也不知道。把我抓来,我就坐牢了呗。马拴在我家院子里,它丢了,可怎么能怪我呢?”“什么人的马?”大尉插嘴问他。“公家的呗!住在我家的那些老爷将军们把马拿去换酒喝了,反过来赖到我头上。”

切尔尼亚克飞快地把老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不耐烦地耸了耸肩。“收拾起你的破烂,赶快给我滚蛋!”他喊道,然后转身去问那个酿私酒的老太太。

老头子一下子还不敢相信真的会把他放了,他眨着半瞎的眼睛问大尉:“那么,我真的可以走了?”

大尉点了点头:“是的,赶快滚出去,越快越好。”

老头慌忙从床上解下自己的口袋,侧着身子跑出门去。“你是为什么坐牢的?”切尔尼亚克审问酿私酒的老太太。老太太赶紧吞下嘴里的肉饼,忙不迭地回答:“长官大人,我被抓进来可实在是冤枉啊!您听我说,我是个寡妇,他们喝了我自己酿造的酒,然后就把我关到这儿来了。”“这么说,你是做私酒买卖的?”切尔尼亚克问。“老爷,这叫什么买卖呀?”她委屈地说,“司令他拿了我四瓶酒,半个铜板也不给。他们全是这样,喝酒不给钱。这叫什么买卖呀!”“得了,得了,收拾你的东西赶快滚出去吧!”

老太太连问都不再问一声,抓起小筐,鞠了个躬表示感激,就向门口退去,嘴里还说着:“长官大人,愿上帝保佑您健康长寿!”多林尼克睁大了眼睛看着这出闹剧。犯人们谁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来的这两个人是大官,有权处置犯人。“你是怎么回事?”切尔尼亚克问多林尼克。“站起来回上校大人的话!”大尉吼道。

多林尼克慢条斯理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我在问你,你是为什么被抓来坐牢的?”切尔尼亚克又问了一遍。

多林尼克呆呆地看了上校几秒钟,看着他那精心修饰的向上翘起的小胡子和刮得干干净净的脸,看着他那缀着珐琅帽徽的新克伦斯基帽的帽檐。突然,脑海中闪出一个使人兴奋的念头:“说不定能混出去呢?”“我是因为晚上八点以后在大街上闲逛被抓来的。”他顺口编了一个理由。

说完,他焦急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心情极其复杂。“深更半夜,干吗还在大街乱逛?”“那还不是深夜啊,也就十一点钟。”

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不太相信自己能交好运了。“出去吧!”突然听到了简短的命令,他两条腿都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多林尼克连外套都忘了拿,就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这时候,大尉已经在问下一个人了。

保尔是最后一个。他仍坐在地上,眼前发生的一切,让他莫名其妙:他一下子搞不清楚,怎么连多林尼克都被放走了?简直不懂到底是因为什么,这些人就都被放走了。但是多林尼克,多林尼克……他说是夜里戒严以后上街被捕的……保尔终于明白了。上校已经开始审问消瘦的泽利采尔了,还是那句话:“你是为什么坐牢的?”

面色苍白、心情焦躁的理发师急切地回答:“他们说我进行煽动,可我真是不明白,我怎么算是煽动呢?”

切尔尼亚克立刻警觉起来:“什么?煽动?你煽动什么了?”泽利采尔困惑地摊开双手:“我也不知道。我只不过是说,有人正在征集签名,要以犹太居民的名义向大头目上请愿书。”“什么请愿书?”大尉和切尔尼亚克走到他面前。“恳求停止虐杀犹太人。您是知道的,我们这儿就发生过一次可怕的虐杀犹太人事件,老百姓都很害怕。”“我明白了。”切尔尼亚克打断了他的话,“犹太佬,我们不会给你写什么请愿书的!”他转身对大尉说:“这个家伙最好找个安全点儿的地方关起来!把他押到指挥部去!我要亲自审问他,到底是谁要递交请愿书。”

泽利采尔还想分辩,但是大尉已经愤怒地扬起手来,在他背上狠狠抽了一鞭子。“住口,你这畜生!”

泽利采尔疼得扭着身子,躲到墙角去了。他嘴唇抖动着,拼命忍住,才没有放声痛哭。

就在这时,保尔站了起来。仓库里只剩下他和泽利采尔两个人了。

切尔尼亚克站在保尔面前,用那双黑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喂,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上校马上就得到了回答:“我从马鞍子上割了一块皮子做鞋底。”“什么马鞍子?”上校没有听明白。“我家住了两个士兵,我就把他们的一个旧马鞍子,割了一块皮子做鞋底,就因为这个,他们把我抓到这儿来了。”保尔怀着获得自由的强烈渴望,又补充了一句,“我要是知道他们不让……”上校漫不经心地看了看他。“真不明白这个警备司令到底搞些什么名堂,真是活见鬼,抓来这么一帮犯人!”他转身对着门口喊道,“你可以回家了。回去告诉你爸爸,叫他好好收拾你一顿。行了,赶快走吧!”保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激动得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他从地上抓起多林尼克的外套,朝门口冲去。他穿过警卫室,从正在往外走的切尔尼亚克身后悄悄溜进院子,然后跑到栅栏门边,来到大街上。

现在,牢房里只剩下倒霉的泽利采尔一个人了。痛苦和悲伤撕扯着他的心,他环顾四周,下意识地向门口迈了几步。这时候,一个卫兵走进外面的警卫室,关上了仓库的大门,加上锁,在门外的板凳上坐了下来。

在院子里,切尔尼亚克得意地转身对大尉说:“幸亏咱们到这儿来看了看。你瞧,这儿关了些什么样的废物啊。我看真应该把警备司令关两个礼拜禁闭。好了,咱们走吧。”

警卫队长已经在院子里整好了他的队伍,一见上校走出来,马上跑过来报告:“上校大人,一切照你的吩咐,集合完毕。”切尔尼亚克把一只脚伸进马镫,轻轻一跃,纵身上马。大尉折腾了半天才跨上那匹调皮的马。切尔尼亚克勒住缰绳,对警卫队长说:“告诉你们司令,我已经把他塞在这儿的一群废物都给放了。还要对他说,因为他在这儿的所作所为,我要关他两个星期禁闭。牢里还关着一个家伙,马上把他给我押到指挥部来。加强警卫。”“是,上校大人。”警卫队长敬了个礼,答道。

上校和大尉用马刺驱马,向广场飞驰而去。那里的阅兵式已经接近尾声。

保尔一口气翻过了七道栅栏才停了下来,他已经精疲力竭,再没有力气往前跑了。在闷热潮湿的仓库里饿了这么多天,他一点劲儿也没有了。现在不能回家,到谢廖沙家去也不行,要是被人发现了,他们全家都得遭殃。还能到哪儿去呢?

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得继续往前跑着,越过一个又一个菜园和庄园后院,直到胸脯撞在一道栅栏上,他才冷静下来。他举目一望,立刻愣住了:高高的木栅栏里面就是林务官家的花园。他那两条疲乏无力的腿,竟把他带到这儿来了!难道真是自己想跑到这儿来的吗?不是。

那么,为什么他不到别处去,偏偏跑到这里来了呢?

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无法回答。

应当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再考虑下一步怎么办。他知道花园里有座木凉亭,在那儿谁也看不见他。

保尔纵身一跳,一只手攀住栅栏,爬了上去,又翻身跳进了花园。他看了看那座在一片树林后面依稀可见的房子,便向凉亭走去。凉亭四面都是敞开的,夏天还有山葡萄的枝蔓攀缘掩映,现在毫无遮挡,看起来光秃秃的。

他正要转身回栅栏那边,但为时已晚:他听到背后传来疯狂的狗吠声。有一条大狗从房子那边跑了过来,顺着铺满枯叶的小道,向他猛扑过来,可怕的叫声响彻整个花园。

保尔做好了自卫的准备。

大狗第一次进攻,被保尔一脚踢了回去。但它又要往他身上扑,真不知道,这场搏斗会怎样收场。幸好这时一个清脆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特列佐尔,回来!”

冬妮亚沿着小路跑了过来,她抓住大狗脖子上的皮圈,对站在栅栏旁边的保尔说:“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这条狗会咬伤您的。幸亏我……”

她突然愣住了,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闯进花园的少年,多么像保尔啊!

栅栏旁边的身影动了一下,轻声说:“你……您还认得我吗?”冬妮亚惊叫了一声,激动地冲到保尔跟前。“保夫鲁沙,是你呀!”

特列佐尔把她的叫声当成了进攻的信号,用力猛地一跃,扑了过去。“走开!特列佐尔,走开!”

特列佐尔被冬妮亚踢了几脚,委屈地夹起尾巴,慢慢地向房子那边走去。

冬妮亚紧紧握住保尔的双手,问道:“你自由了?”“你已经全知道了?”

冬妮亚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急促地回答:“我全知道,莉莎都告诉我了。可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呢?是他们把你放出来了吗?”保尔有气无力地回答:“他们错放了我,我才跑了出来。他们现在估计又在搜捕我了。我是无意中跑到这儿来的,想到亭子里休息休息。”接着,他又像是在道歉似的补充说,“我实在是太累了。”

无尽的怜惜和温暖的柔情一起涌上了冬妮亚的心头,她紧紧握着保尔的双手,凝视了半晌,才说:“保夫鲁沙,我亲爱的,亲爱的保尔,我的亲人……我爱你……你听见了吗?……你这孩子,我倔犟的小东西,那天你为什么走呢?现在,你到我们家里,到我这儿来吧。我说什么也不放你走了。我们家很清静,你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

但是保尔没有答应,他摇了摇头。“要是他们在这里搜到了我,后果不堪设想,我不能到你们家去。”

冬妮亚把保尔的手握得更紧了,她的睫毛在颤动,眼中闪烁着泪光。“你要是不留下,那以后就永远别想再见我。现在,阿尔焦姆也不在家,他被抓去开火车了。所有的铁路工人都被征调走了。你还能到哪儿去呢?”

保尔理解她的心情,知道她的担心,但又怕连累心爱的姑娘。这些天的折磨已经使他身心交瘁难以支撑,他真想好好休息一下,加上饥饿难忍,他终于答应了。

保尔坐在冬妮亚房间的沙发上,听着厨房里母女俩的谈话:“妈妈,你听我说,保尔·柯察金现在正坐在我的房间里,你还记得他吗?他是我的同学。我什么都不想瞒你。他被捕了,是因为救走了一个布尔什维克。现在,他从监狱逃了出来,可是找不到藏身的地方。”她的声音颤抖了,“妈妈,我求求你,就让他暂时住在咱们家吧。”

女儿的眼睛恳求地望着母亲。母亲也想探出女儿的心思。“好吧,我不反对。但你想把他安排在哪儿呢?”

冬妮亚满脸通红:“我想把他安顿在我房间里的长沙发上。这样可以暂时不告诉爸爸。”

母亲直视着冬妮亚的眼睛:“这就是你最近几天心情烦躁的原因吗?”“嗯。”“可他还不过是个孩子啊!”“我知道,”冬妮亚回答,边说边下意识地摆弄着衬衫的袖子,“可是如果他逃不出来,他们照样会把他当做成年人枪毙的。”冬妮亚的妈妈叶卡捷琳娜·米哈伊洛夫娜对保尔·柯察金要住到她们家来,感到很不安。保尔被捕过,可是显而易见,冬妮亚那么喜欢他,她对保尔的情况一无所知,但这些都使她心存疑虑。

可冬妮亚却热心地张罗起来了,她要让她的客人感到舒适。“妈妈,他得先洗个澡。我马上就去准备好。他实在太脏了,真成了个烧锅炉的,他已经好多天连脸都没洗了……”她跑来跑去忙碌着,又是烧洗澡水,又是准备干净衣服。接着,她跑进房间,一句话都不说,抓起保尔的手,把他拉进了浴室。“你把身上的衣服全脱下来,这是一套要换上的衣服。你的衣服都得洗,你就穿这套吧!”她指了指椅子上叠得整整齐齐的带白条纹的蓝色水兵服和肥腿裤子。

保尔惊奇地向四周望着,冬妮亚笑了:“这衣服是我在舞会上女扮男装时用的。你穿上一定很合适。好,你就洗吧,我走啦。趁你洗澡,我去给你准备吃的。”

她随手关上了门。保尔乖乖地迅速地脱掉衣服,跳进澡盆。一个小时以后,母亲、女儿和保尔三个人一起坐在厨房里吃午饭。

保尔实在是饿极了,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狼吞虎咽地一连吃了三盘。开始,他在叶卡捷琳娜·米哈伊洛夫娜面前还有些拘束,后来看到她态度热情,也就不再拘束了。

吃完饭,三个人坐在冬妮亚房间里,叶卡捷琳娜·米哈伊洛夫娜请保尔把他的遭遇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那您今后打算怎么办呢?”听保尔讲完,叶卡捷琳娜·米哈伊洛夫娜问。

保尔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想去见见我哥哥阿尔焦姆,然后就离开这儿。”“到哪儿去呢?”“我想到乌曼,或者到基辅去。我自己还说不准,但无论如何,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保尔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会变化得这样快:早晨他还在牢房里;而现在,却坐到了冬妮亚身边,还穿上了干干净净的衣服,最重要的是,他已经重获自由。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变幻莫测:一会儿阴云密布,一会儿又阳光灿烂。要是没有再度被捕的危险,他现在可真算个幸福的人了。

然而,正是现在,在这宽敞宁静的房间里,他也随时可能被抓走。他必须到别处去,无论到哪里,反正就是不能留在这儿。但是,他心里实在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真见鬼!以前读英雄加里波第的传记时,多么带劲啊!他是那样羡慕加里波第,看,他一生经历了无数艰难困苦,在世界各地都遭人追捕,而他,保尔,一共才受了七天痛苦的磨难,就好像是过了整整一年似的。看来,他保尔成不了什么盖世英雄。“你在想什么呢?”冬妮亚俯下身子问他。保尔觉得她碧蓝的眼睛深不见底。“冬妮亚,我想给你讲讲赫里斯季娜的事,你愿意听吗?”“你快讲吧!”冬妮亚高兴地说。

……“……她就是这样,再也没有回来。”他艰难地说出了最后这句话。

房间里,时钟“滴答、滴答……”有节奏地响着,冬妮亚低着头,使劲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保尔看了她一眼。“我今天就得离开这儿。”他坚决地说。“不,不行,你今天哪儿也不能去!”

她那纤细温暖的手指,轻轻伸到他蓬乱的头发里,温情地抚摸着……“冬妮亚,你应该帮帮我。你到机车库去替我找一找阿尔焦姆,再捎个字条给谢廖沙。我把手枪藏在了乌鸦窝里,我不能去拿,但谢廖沙应该去把它拿回来。你能帮我办到这些事儿吗?”冬妮亚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去找莉莎,我们俩一起到机车库去。你先写给谢廖沙的字条吧,我送去。他住在哪儿?要是他想见你,我能告诉他你在这儿吗?”

保尔思考了一下,说:“让他今天晚上亲自把手枪送到花园里吧。”冬妮亚回来时,已经很晚了,保尔睡得正香。她的手刚一碰到他,他就惊醒了。冬妮亚面带喜色,笑着说:“阿尔焦姆马上就过来。他刚刚出车回来,幸亏莉莎的父亲担保,才准他请假出来一个小时。火车头就停在机车库里。我不能告诉他你在这儿。我只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转告他。你瞧,他来了。”冬妮亚跑去开门。阿尔焦姆正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他进屋后,冬妮亚关上了房门,以免打扰大病初愈在书房静养的父亲。

阿尔焦姆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了保尔,弄得他的骨节都咯咯地响了起来。“好兄弟!亲爱的保尔!”

最后,他们商定:保尔第二天动身。阿尔焦姆想办法把他送到谢廖沙父亲勃鲁扎克的机车上,把他带到卡扎京去。生性刚强的阿尔焦姆,这些天来,一直担心弟弟的下落,心烦意乱,痛苦不堪。现在,他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就这么办,明天早晨五点钟你到材料库去。火车头在那儿装木柴的时候,你就坐上去。我真想和你多聊一会儿,可是来不及了,我现在得马上回去。明天我去送你。我们铁路工人也给编成了一个大队,就像德国鬼子在这儿的时候一样,有卫兵监视着我们干活。”

阿尔焦姆告别后就走了。

夜幕很快降临了,谢廖沙该到花园里来了。保尔在昏暗的房间里踱来踱去,焦急地等待着。冬妮亚和母亲一块儿陪着她父亲。保尔和谢廖沙在黑暗中见了面,他们互相紧紧地握着手。瓦莉亚也跟着谢廖沙一起来了,他们低声地交谈着。“手枪我没拿来,你们家院子里全是彼得留拉的匪兵,那里停着马车,还生起了火。要爬上树根本不可能,真是倒霉。”谢廖沙解释着。“那就不管它了!”保尔安慰他说,“这样说不定更好。万一路上让人查出来,脑袋就保不住了。不过,你以后一定找机会把枪拿走。”

瓦莉亚凑到保尔跟前,问:“你什么时候走?”“明天,瓦莉亚,天一亮就起身。”“你是怎么逃出来的?给我们说说!”

保尔低声把事情的经过很快讲了一遍。

他们亲切地告了别。谢廖沙没有心思开玩笑了,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保尔,一路平安!可别忘了我们啊!”瓦莉亚嗓音已经有些哽咽,勉强说出了这句话。

他们走了,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时钟不知疲倦地走着,不时发出清晰的滴答声。保尔和冬妮亚都没有睡意,再过六个小时他们就要分别了,也许今生永远不能再见面。两个人都情思激荡,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但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又怎能倾诉得完呢?青春啊,无限美好的青春!这时,当情欲还没有萌动,只有从急促的心跳中能隐约感到它的存在;这时,手无意中触到爱人的胸脯,便惊慌地颤抖着急速移开;这时,青春的友谊像一道堤坝,拦住最后一步的行动。在这样的时刻,还有什么能比心爱姑娘紧紧搂在脖子上的双臂更可爱呢?有什么能比电击一般炽热的吻更甜蜜呢?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第二次接吻。除了母亲,谁也没有爱抚过保尔,相反,他倒是经常挨打。正因如此,冬妮亚的爱抚使他分外激动。

在屈辱和残酷的生活中长大的保尔,不知道生活还有这样的欢愉。在人生的道路上结识这位姑娘,真是莫大的幸福。保尔在黑暗中嗅到她头发的味道,仿佛看到了她的眼睛。“我爱你,冬妮亚,我是这样爱你,我不知道自己有多爱你,我也说不清楚。”

他脑子很乱,好像停止了运动……她的身体多么柔软哪……但青春的友谊是高贵的信仰。“冬妮亚,等时局平定以后,我一定能当上一名电工,要是你不嫌弃我,要是你真心爱我,不只是一时冲动,我一定做你的好丈夫。我永远也不会欺负你,要是我做任何伤害你的事,就叫我不得好死。”

他们不敢拥抱着睡觉,怕这样睡着了,被母亲看见引起猜疑,就分开了。

他们入睡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发亮,临睡前他们发誓谁也不许忘记谁。

清晨,叶卡捷琳娜·米哈伊洛夫娜很早就把保尔叫醒了。他急忙起来。

保尔在浴室换上自己的衣服、靴子,穿上多林尼克的外套。这时候,母亲也叫醒了冬妮亚。

他们穿过潮湿的晨雾,匆忙走向车站,又绕过车站来到堆放木柴的地方。阿尔焦姆已经在装好木柴的火车头旁,焦急地等待着他们。

巨大的机车嗤嗤地喷着蒸汽,慢慢开了过来。

勃鲁扎克正从驾驶室里朝窗外张望。

他们相互匆匆告别。保尔紧紧抓住机车的扶梯,爬了上去。他回过头,岔道口上并排站着两个亲切的身影:高大的阿尔焦姆和苗条娇小的冬妮亚。

晨风猛烈地吹动着冬妮亚的衣领,抚过她栗色的鬈发,她挥动着手。

阿尔焦姆偷眼看了一下勉强抑制住哭泣的冬妮亚,叹了一口气,心想:“要么我是个十足的傻瓜,要么就是这两个年轻人有点反常。保尔啊,保尔,你这个孩子,可真有你的!”

列车转过弯去看不见了,阿尔焦姆转过身来,对冬妮亚说:“哦,咱们俩算是朋友了吧?”于是,冬妮亚的小手立刻握在他宽厚的大手掌里。

远处传来了火车加速的轰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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