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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2 19:4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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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斯继东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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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何心虚:斯继东自选集

你为何心虚:斯继东自选集试读:

寻找家谱

我总在梦中见到先祖们一双双注视我的眼睛,眼神怪异。他们显得欲言又止。我开始寻找那本家谱……

我总在梦中见到先祖们一双双注视我的眼睛,眼神怪异。他们显得欲言又止。我开始寻找那本家谱,据说每一姓氏的家族都是有家谱的。我希望能从家谱中找到解开先祖们郁于心胸的隐情的蛛丝马迹。

费尽心机寻找的结果是毫无结果。父亲说他看见过那本家谱……不过那是在三四十年前,他说那时他还是个鼻涕虫。我瞳孔里看到他前半句话亮起的光很快在他的后半句话里黯淡下去。父亲说那天二奶拿了家里的藏书在太阳下晒,其中一本线装的斑斑驳驳,不卷角的书就是家谱。

可是现在,二爷二奶连同他们儿辈的人都已一一过世,我曾经找过雷大——也就是二爷的单传孙,他是村里唯一的屠夫,宰猪,连带也宰牛杀羊。“家谱?什么家谱?”他朝我吹胡子瞪眼,他连家谱的影儿都没瞧见过。

我怀疑我已无能为力。也许我寻找的家谱已连同那个据六爷说子孙三辈里生得最齐整最聪慧的小叔伢连同祖母时时念叨起的那串檀木念珠一起,丧生于三十年前家族的那场大火之中。

家谱在疯狂地吞噬一切的火舌中化作了灰烬。但是我仿佛看到灰烬轻轻地飘起来,然后准确地降落到了每个当时亲临现场的我的祖、父辈人身上。我相信那上面依附着先祖的亡灵,它将会在每个当时在场的子孙的体内沉积下来。每一个在1959年前出生的祖、父辈族人都是今天我在寻找的家谱的一部分。有一些年岁大的此刻早已不在人世,但他们一定已把一撮灰烬注入了他们子孙的体内。

家谱是存在的,但它不是现成的。

半夜时分,男人在绵长的睡境里被女人推醒。孩子在哭,女人一反常态变得语无伦次:“听……你……你听……”于是男人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和台门被暗暗撬开的声音。

强盗。男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快!从后门跑!”男人匆忙中不忘把棉袄朝身上扯,孩子还在哭,女人顾了孩子就顾不了自己。男人又听到一声更轻微的吱嘎声,屋门已被撬开。“你再哭?!”孩子忽然止了声。男人打开了后门——后门一块桥板直通后山——去拉女人,女人死搂了孩子不放,“你自己还要不要命?把娃放下!”“不!不行!”女人变得犟起来。急促的脚步声已到了半楼梯,男人冷不防抢了孩子,朝床篷顶一搁,一拉女人就出了后门。

后山漫坡遍野都是半人高的茶树,男人死拽了女人前脚刚钻入茶树埂,后脚弹片就像飞蝗样追了上来。

立春时分,天寒得悚人。半夜里露水又正好上来。匆匆忙忙地跑出门,女人连棉袄都没套上,男人把身上的脱下来让女人穿了。自己就不自禁地打了几个寒战。

也不知过了多久,狗的狂吠声渐渐在村子里平息。强盗大概已经走了,男人直了直酸疼的腰板,嘘口气,女人还在怀里不断哆嗦。

一只雄鸡打破夜的寂静稳稳长长地啼了一声,接着整个村庄的雄鸡跟着亮出嗓门。鸡叫二遍,天渐渐白亮。

男人在微明的天色里看到了女人松散凌乱的头发,沾满污泥的脸颊和冻得发红的鼻子。“我的娃——”女人忽然从失魂落魄中醒过来。

男人跟在一路疯号着奔走的女人后面,钻出茶林走上从后山入村的黄土路。黄土路被水流冲得沟沟壑壑早已不成路,女人连着绊倒了两次,爬起来顾不上拍打身上泥尘,一瘸一拐地朝自家瓦屋跑。

从楼上后门伸出来的桥板已被踹到了后坑的阴沟里,男人只得拖了女人绕个圈子从前面台门进去。台门半扇开半扇闭,门支横卧于地上,像一个遭难的尸体,上面有几个新鲜的泥印。

屋里翻瓮倒甏,满地狼藉,一只鸡雏从堂屋里窜出来惊慌失措地跑向女人。屋里死寂一片,糟糕!孩子完了。二人分不清前后地朝楼上闯,半楼梯里忽然听到了娃的哭声。娃像是刚从梦中醒来。

女人与孩子抱在一起号啕大哭,床头柜半开着,男人也顾不上察看里面的二百大洋,忽然就忙不迭地朝南跪下,又一手拉过女人,一起咚咚磕头:列祖列宗有灵,列祖列宗管佑。

一个婴孩在床篷顶躲过了一场劫难。

一个半岁的婴孩居然在强盗折腾的大半个夜里一声没吭。无数年之后,当我抚去光阴的尘埃重新触摸到这段往事,我只能像故事中那个父亲一样跪倒在地:列祖列宗有灵。

先祖来到老鸦窠开天辟地,大约是在咸丰年间。

他是骑着一只老山羊离开诸暨斯宅的。遇上饥荒,兄弟十多个待在家里再也难以糊口。放了十多年的羊,临离家出门自谋生路时,他什么都没要,就要一只羊,做娘的就含泪在羊圈里选了那只最大的母山羊给他。“女儿”出嫁,所有的嫁妆却是一只山羊。

先祖跟在山羊后面一直朝东走出了县界。黄昏时分,山羊在一大摊鲜嫩的水草边停了下来,先祖相随停下来四顾:一个地势还算平坦的小山坳,南面背靠山,东西两边是从背山延伸下来的一对短土岗,仿佛一把椅子的两个扶手。一条溪涧从山上流下来,把谷地匀匀地剖成两半。先祖把目光收回到母山羊身上,跪下去轻轻扳住她的头颈:“羊咪咪,你是说我们要在这里住下来?”

母山羊看着先祖,她长长的犄角像长在一大片洁白的云朵之上。“你同意的话,你就叫‘咩……’”“咩……”夕阳的余晖里母山羊温顺得像一个含情脉脉的新娘。“你同意了?”

母山羊把热乎乎的舌头伸出来。先祖一把抱住她,泪珠忽然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先祖有的是力气和时间,后山的荒坡都被开出来植下了茶叶、苞谷和红薯。先祖还在屋前屋后撒了许多油菜花籽。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浪漫。这年春天,遍地的油菜花招来了大群的蜜蜂,在金色的嗡嗡声里,五谷开始繁衍。

母山羊也在这年春天生下五只羊羔。

茅草房的山洼热闹起来,先祖却越来越感到寂寞。

老一辈的是没有人不知道“豆腐阿惠”的。“豆腐阿惠”靠做豆腐发家,算得上当时乌甲河下游集镇——雅璜庄的一方富户。“豆腐阿惠”与我们的家族毫无瓜葛,而且从感情的角度讲我也并不愿意提起他。

我所以不得不提起他是因为他那个叫娟娟的女儿。娟娟是我的曾祖母。

有一点我一直想不明白:势利的“豆腐阿惠”怎么会把他的宝贝女儿许到上游这个更偏僻的山村配给我那家道并不富足的曾祖父呢?

曾祖母知诗书,通文墨,容貌更是在方圆出了名的。我想后来,我祖父的一手好字是与曾祖母分不开的,我几个姑姑的美貌更是与曾祖母分不开的。

一个叫娟娟的女孩坐着幸福的花轿,率领着一路凄恻的唢呐在1923年的春天走进我的家族。这一日不知道是1923年春天的阴历哪一日。可就是从这一日开始,曾祖父有了个娇艳的新娘,我的祖父有了个贤淑的母亲,而我,有了个全世界最最美丽的曾祖母。

新婚的浪漫只持续了三天。

布谷鸟一叫,春忙也就开始了。

婚后第四天清晨,天刚亮出第一绺鱼肚白,男人忽然就翻身起床。“起这么早干啥?”女人搓着惺忪的睡眼问。“你管自睡吧!”男人顾自穿衣裤,走出去又折回来替她按了按被头又添了话,“睡够了起来,早饭锅里帮你置着。”又顾自出来。

兄弟仨都立在院子里洗脸面,爹提了裤子从厕所里出来,一边就发话:“老大带媳妇去牛乱弯放茶秧,那块山土质好,不要放太密了,秧在屋后选右边大的挖去;老小跟我去和尚岭脚翻土;老二去后山撒玉米籽。”

窗外有几只鸟雀在树丛里来回地跳跃。鸟雀清晨的啼声为春天这张静的画布添加了活气。女人透过窗户看着男人的背影孤单单地爬上后山,忽然感到委屈。女人想了想就起身出房,出院门时顺手从门背后选了把小锄头,悄悄尾随男人的鞋印上了后山。男人走到自家界上,刚平整出一小块地,抬头擦汗间就看见了气喘吁吁跟上来的女人。“你怎么来了?”“上了你家门就是你家人,干啥上地头不叫我一声…”女人说了一半,满腹的委屈就涌上来化作了珠玉样的泪滴。

男人倒笑了,走过去拭了女人的泪:“是爹开口说刚过门让你先息几天的,人家疼你你还委屈?刚开春的天,我是想睡都没的睡。”“你想睡你就去睡好了,谁管你!”女人这样说着却过去帮起男人的活。

男人在平整出来的土地上倒退着用锄尖勾出匀匀的空,让女人学着朝空里放种,一空三粒一空三粒。女人开始时觉得轻松甚至有趣,但二垄地下来,手里盛玉米种的小畚箕就开始沉起来,小臂麻木变得不属于自己,弯下去的腰再也直不起来。

女人的脸慢慢地潮红又慢慢地苍白再一会却泛出了暗青色。曾祖母对生活的理解就是从新婚后第四天撒玉米种开始的。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曾祖母由一个娇贵的小姐转变成一个实在的农妇。她懂得了五谷的来源,懂得了通过双手养活自己。“九瓮十三甏”曾经一度成为二房人的荣耀。

在这里瓮和甏不是用来盛干菜腌萝卜,而是用来装白花花的银元的。“九瓮十三甏”与一个歪嘴斜眼鼻孔朝天的丑女人有关。

男人是一个挑脚夫,有一次不知挑了担什么经过雅璜庄。路上一颗石子挺有意思地跳进了他的木屐,走一步,石子就硌一记,把痛朝心里钻。经过那个路廊,男人就歇下担,坐到石条上,一边朝草鞋与木屐中间掏石子,一边就咒骂开了。骂得很脏,大意是他要与三角石头的祖母外祖母上八辈子所有女人睡同一张床。

骂着骂着一个人忽然立到他前面。

男人抬起头看,来人瓜皮帽,黑缎衣,一把折扇。“你刚才×谁?”“这位大爷,我没敢×谁,我只×这块三角石头×它的祖……”“还说没×谁?……你知道我是谁?”来人气势汹汹地抓住了男人的前襟。

男人做梦也没想到,来人就叫“三角石头”。因为他平素游手好闲、横七横八,谁也招惹不起,乡里人就起了这个绰号给他。“三角石头”在我们那里就是“放哪哪都碍眼,放哪哪都不落位”的意思。

男人老实巴交,说×都×了你说咋办?“三角石头”问他明了还是暗了。

男人说明了怎么了暗了怎么了。“我也不能让你白×,明了我立马叫帮人来先打你个皮开肉绽,再送你到衙门吃官司……”

男人赶紧插嘴说他不要明了,也经不起打更吃不起这场官司。“至于暗了嘛……说起来简单,我看你穷困潦倒又老实巴交……算你小子憨有憨福,我把女儿嫁给你,另外再贴你一百大洋。”就这样,男人×人家祖先×回了一个老婆。“丑是丑了点,可拉灭了灯还不一样?可她还不照样给我生蛋下驹?”男人事后这样自我解嘲。男人那时还不知道他娶了个丑女人的同时就娶了“九瓮十三甏”。

据懂行的说:女人歪嘴斜眼,左衬右托,中间一个朝天狮子鼻,丑是丑,但却丑得上了相。“五通”就附到了丑女人身上。

月缺之夜,男人的呼噜一起,五通就进来了,门窗都是关的,也不知道它怎么进来。

五通又带来一瓦罐银元。

女人就去厨房端来一碗囫囵鸡蛋,五通其他都不喜欢就爱吃蛋。

吃完了五通就与女人算账。

五通说够了。

女人说不够还差一瓦罐。

五通说怎么会呢我今天又从许宅郑家拿来了一瓦罐你不是说上次就只差一瓦罐吗?

女人说你今天吃了几只蛋?

五通说五只。

女人说五只蛋会孵成几只小鸡?

五通说五只。

女人再说小鸡变大了会生蛋生了蛋又会变小鸡小鸡变成母鸡又会生蛋蛋又孵成小鸡……

五通就昏了说好好下次我再来那可是最后一瓦罐了。五通听见鸡叫说要走了就不见了。

男人早上醒来,床板下又多了一瓦罐白花花的银元。

钱多了就怕强盗。钱多了就没处可藏。

男人于是常常在天灰蒙蒙亮的时候背了锄头去种菜。据说那段时间他们家的油菜长得特别旺。

人们谈起九瓮十三甏,那都是后来的事。

曾祖母去世时,祖父只有六岁。

我曾经见到过一本分契,那是二爷把产业传给曾祖父三兄弟时的分契。写分契时曾祖父已经过世。“民国×年,……不意二房××及夫人×氏先后离世,仅留一六岁幼孤××,恐年幼无知,口说无凭,特立此契,望……”每每读到这里,我就止不住热泪盈眶。

民国十九年(1930),嵊西盆地大旱,庄稼颗粒未收。

曾祖父、曾祖母在“豆腐阿惠”的安排下,逃荒到安徽谋生。谁知到了安徽那里却流行瘟疫,只得匆匆折回。

我祖父尚在襁褓的弟弟就在途中咽了气。“孩子死了!”曾祖父说。“没有,他还有一口气。”曾祖母说。“没了。”曾祖父又说。“有的,他还没到家……”曾祖母说。

曾祖母就这样抱着孩子在旅馆住了一夜,直到第二天踏进自己的山界,才同意曾祖父把孩子在一棵松树下埋葬。

祖父总是提起这件事,他说曾祖母没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异乡的孤魂野鬼。我没有见过祖父,祖父在我出生的前几天过世了。我这是听父亲说的。

到家没有几天,曾祖父、曾祖母分不清先后地去世了。

临死之前,曾祖母拉着祖父的手,她的嘴唇嚅动了一下,然而已发不出任何声音。祖父看到眼泪从曾祖母的眼眶里渗出来,满了眼窝,又慢慢地顺着脸颊流下。“娘!”祖父叫。曾祖母慢慢合上的眼又慢慢张开。

合上。张开。又合上。这样重复了三次。床边所有的至亲都在祖父撕心裂肺的声音里潸然泪下。

祖父第四次叫“娘”的时候,曾祖母的眼没再睁开。

冰清玉洁的曾祖母到二十三岁就走完了她的一世。这年秋天一支清澈的水流忽然干涸,一枝洁白的梨花来不及过满那个春天就忽然凋零。曾祖母永远以一种如花似玉的少女的姿态留在我的意识深处,也许曾祖母从枝头鲜艳的花朵直接进入了泥土,她根本没有经过凋零的过程。“豆腐阿惠”抬走了女儿却留下了女婿的尸骸。

祖父在六岁那年成了个孤儿。

那条蛇又出现在长坑太婆的屋里。

长坑太婆朝灶膛里添些柴火,就巍巍颤颤地立起来,把鼻子贴近了锅盖嗅嗅,再把耳朵贴近了锅盖听听,什么也没有嗅到。饭温温吞吞就是不见香味。

隔壁一个女人忽然喊过来:“太婆太婆饭都焦得穿锅底了!”长坑太婆耳朵背,只听见有人招呼,于是就从灶头间蹒跚地移向门槛沿。

长坑太婆就是在这时候看见那条蛇的。

落山日头从窗棂里探进去,在阴暗、潮湿的地面画出一个菱形的网格。蛇头在淡黄的网格里动了一下,长坑太婆的耳朵鼻子不管用,眼睛却煞骨洞亮,于是就看到了蛇头和拖在阴影里的蛇身。

一条褐底深灰花纹的乌梢蛇在长坑太婆的瞳孔里开始蠕动。门里外不知什么时候,已聚了大群孩子。长坑太婆把他们轰出门槛,然后拉上了校门(用来拦阻家禽进出的木栅门)。

父亲闻讯赶来时,长坑太婆已在地上撒了米浇了酒,又点起香炉。父亲那时还没有校门高,虽然隔了校门也能见到那条蛇和闭目合掌嘴角嚅动的长坑太婆,但父亲还是攀上门槛,把头伸到了校门上面。小时候对蛇的感觉是又喜又怯,那个夏天的傍晚扒在长坑太婆校门上的父亲看着那条在米粒中优雅游动的家蛇,手心渗出了汗,嘴里酸溜溜的难受,仿佛面对的不是一条蛇而是一串眼馋而又到不了手的野草莓。

幸亏没有动手,那条蛇是祖宗的化身,父亲提起这件事时总这样说。

那个傍晚,父亲眼皮不自主地一晃,那条蛇忽然就不见了,十多个孩子都没有看清那条蛇的消失,十多个孩子都像父亲一样只觉得眼皮不自主地一晃,蛇就没了。没了!

长坑太婆还在对着香炉膜拜,父亲觉得兴味索然。这时村东首正好传来祖母招父亲归屋的呼声,父亲就从校门上溜了下来。“出——事——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声音又在村庄的麻石路上响起。

微雨的阴天,家家都息了工。懒惰的人还睡在床上,勤快点的人家也刚吃早饭。疯婆拉长的凄凄恻恻的声音撞开了许多人虚掩的门户。“出——事——了——”鬼魂样的声音从村东飘向村西。阴阳师打开临街的窗户探出头。一丈外的景观都已被浓雾蒙得严严实实。麻石街路东首,疯婆从浓雾中跌跌撞撞、拍手拍脚地现出来。看见人她忽然翻起白眼,“嘿嘿”傻笑着慢下步来。阴阳师很快关上了窗户。

疯癫的人总能比常人更可怕地预见什么。怕真的要出事了。阴阳师思忖着打开了八卦图。

恐怖混杂在浓雾里抵达村庄每个角落。整个上午变得提心吊胆。

雾慢慢散开。

中午时分,一具尸首被抬进了村庄。

死的是二房的爷,开枪的却是他的亲兄弟大房的三爷。

三爷说雾刚散去那阵他隔道山冈看到柴山里有一只野猪,就开火了。他说他一点都不眼花,打的明明是一只野猪,可过去一看死的却是自家兄弟,三爷这样解释时并没带多少内疚。

同宗太公拨开人群走进圈子中间。一件土色长衫和一大把及胸的山羊须制造出他的身份与威严。女人都从尸首上抬起头止了哭。

他顿顿拐杖,下了判断:“生死都在命,自家兄弟也总不会昧了良心存心伤人……大房赔些钱赔个理给二房,就算了吧……”

同宗太公几句话就抹了一场械斗和一场官司。

大房的三爷只出了几块殡葬费,二房的四个孩子抬走了尸首。讲这段故事的六爷说:二房的上辈在世时跟其他房兄弟一样活得有骨有气大碗酒里来大碗血中去。可传到下一辈却全走了样,一个个变得胆小怕事,女人一样躲在金夜壶里过日子。

祖父成为一个孤儿之后,寄养他的是他大伯和他远嫁外乡的姑姑。

祖父又一次赖在地上。

小时候,祖父是个有怪癖的孩子。寄居在姑姑家的那段时间,他倒在地上哭一定得姑姑来哄来携,换了其他人他都不认账。

祖父一边哭号一边在地上打滚,姑夫去扶他,等起来看准是谁后祖父又赖倒在地上。祖父哭得更凶了。

祖父一哭,良善的姑姑心就绞痛。她动摇了念头,又一次决定依顺这个孤苦的侄儿。“你不要去扶他!”姑夫拦住姑姑。“我受不了,他一哭我就受不了。”“你这样溺他对他没好处!”“我知道……可是我受不了……他没有父母,在这个世上他孤立无助……”

但姑夫硬是架住姑姑逼她狠下了心。

祖父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过来发现自己还躺在地上。这次姑姑是真的没来扶他。

四周悄无声息,祖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那一次之后,祖父没再哭过,祖父后来的一生都在自立中度过。我想是姑姑的这次狠心让祖父懂得了依赖别人的不可靠。

强盗又一次洗劫了“老五间”,没有银元,也没捉上半个孩子。请不到“财神”捞不到好处,强盗临退走时,便把一个浇了油的松明火把掷入了堂屋的柴堆。火扑灭时,房子只剩下一堆废墟。

强盗一把火终于让节俭的男人狠下了心。

半年时间,一座巍峨、霸气的大台门在村庄泥墙瓦房中间拔地而起。

面北的四方大院,中间是长石板围成的天井,前厅北面一左一右两道正门,后厅一东一西两道偏门。四方厚壁青砖到顶,四道门四四一十六块青石条彻成,四扇尺半厚的黄檀木门外包了铁皮。

这座当年豪华堂皇后来逐渐破败的院落直到今天还耸立在我的故乡。我记得我的童年很大一部分是在这个台门里度过的。岁月磨蚀着一切,老台门像一张沧桑的脸,我知道他承受过荣耀也承受过屈辱。那一根根一围粗的油漆剥落的柱子,那曾经雕满飞禽走兽、人物故事而在“文革”遭到摧残的梁檐板壁,那已爬满青苔的长石板,都充满了诱惑,我对斑驳往事对先祖们神秘生活的向往就是从台门开始的。

男人在费尽心机建起大台门后,很快过世了。

大台门坚固得像个堡垒,再没有必要怕什么强盗了。另外,男人与他的上辈又留下了许许多多的银元和田产,子孙们开始在大台门这片安逸的树荫下堕落。

游手好闲。赌。吸鸦片。纵欲无度。为金钱和女人互相残杀。他们变得卑鄙龌龊、贪生怕死。金钱蚀了他们的骨头,金钱使他们离先祖越来越远。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四五十年代的土地改革。我相信这一段往事将是家谱最最灰暗无光的一页。

有一夜饭桌上女人忽然开口了:“爹,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一句话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爹本来在埋头扒饭,这时就从饭碗里抬起了脸。“你一年到头阴晴落雨地替人家看穴,你咋不帮自家看个好穴?”“你懂个什么?发不发旺不旺还不是命里的事!”男人听了就插嘴。“不是说‘十年财主轮流做’吗?要依你说都是命里的事,那大户人家还来求爹做啥?”女人极不服气。

爹放下筷子抄起了旱烟管,屋子里就静下来,一桌子的饭菜冒着热气,几只长脚蚊像轰炸机一样响起来。

半晌,爹发话了:“好吧,明日把你娘的棺材挖起来,投到雾露湾那口烂泥塘去。正中横着放下去,那是个方圆百里难得的好穴,我一直舍不得说给人家。”

第二天凌晨,娘的棺材真的被挖了起来,土里埋了大半年的棺材还未见腐朽。女人硬是挺了五个月的肚子站到岸边看。黑漆的棺材被放到水面,滋滋地冒着气泡,很快沉入水底。

女人的肚子一天天朝外凸,眼看着就将要生产了,爹开始日日寸步不离地守在家中。

一个爽朗的秋日,有人家派仆人上门来请爹看穴,前后两次都被爹推诿了,第三次,主人提了礼竟亲自登门来。女人觉得过意不去,就劝起爹。

爹刚出门,女人的肚子忽然就疼起来。

阴阳师在主人的陪同下爬上一个土岗审穴,眼睑反常地跳动,先是左眼,接着换了右眼。心不在焉地看完穴,阴阳师也不管主人的百般挽留,硬是取了罗盘回家。

一脚迈进门槛,阴阳师就闻到了带点腥甜的灾难的气息。

女人一胞生了三胎。先出来两个,一个脸黑如包公,另一个红赤如关公。一出娘胎都生龙活虎,脸黑的爬上床篷顶,脸赤的钻入了床板底,床边的人都被两个怪胎吓昏了头,倒是接生婆胆壮,一手一个捉住,按入了马桶。惊慌未定,昏死过去的女人再一声尖叫,又一个孩子滑了出来,却是个白面书生。双脚落地自己立稳忽然开口说话:“大哥呢?”众人都呆在那里。“二哥呢?”谁也不敢出声。“大哥二哥都回去了,那我也走了!”声音一落,人就遁了形。等爹进入女人房内时,铺在床前的稻草上只留下一大摊污血。揭开马桶盖看看,里面平平静静根本没有婴孩的影子。

阴阳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去看看吧,烂泥塘里你娘的棺材一定已浮起来了。”

二房的爷一死,村子中忽然传开了三爷要造房子的风声。没有人敢相信。

也是差不多半年工夫,又一座台门在村中破土而出,新台门与老台门一样规模,就立在老台门上首,像一头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吞食什么的兽。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二房的爷临咽气留下半句话,说是别把“十三块头”卖了。四个儿子听了女人(也许是娘也许是奶)的指点到了“十三块头”,整块地都翻个背,却连半块银元都没捞到。

女人说完了一定是老头子埋银子时让人带了眼,你爹前脚埋下后脚人就挖走了。一定是那个剐千刀的老三他不是夜夜伏在林里打野鸟吗,一定是他这个畜生别人也没他鬼精灵。“去把他杀了!”女人说。四个儿子没有一个敢回答。“我咽不下这口气!”女人说。

没有回答。四个儿子同时脑门冰凉,黑洞洞的土铳靠过来,同时逼上来的还有十只狗和十个男人。“你爹白养了四只狗!不……连狗都不如,狗还知道咬人!”女人说。

没有回答。

二房的油菜就这样一天不如一天地干萎下去。四个儿子硬是把一口连女人都咽不下的气咽下了。

六十三年之后,也就是1988年的秋天,村里在“十三块头”造大会堂,挖地基时,掘出一瓮银元,消息轰动全县。我没有亲眼看见三爷挖走“九瓮十三甏”,但是三爷当时确实是一个靠打野鸡度日的穷汉。

曾外祖母在梦中见到一个女人之后开始病倒了:发烧,说胡话。

这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可曾外祖母就是想不起她是谁。曾外祖母那时还不是我的曾外祖母,她是一个寡妇,守着两个女儿靠给大户人家缝衣纳鞋度日。

香烟缭绕的房间里,巫婆开始作法。

祖母和她的妹子战战兢兢地守在曾外祖母的床前。

末了,巫婆说:“你娘坏了良心,欠了人家!”“欠了什么呢?”

巫婆却闭了口,又开始念念有词。一炷香工夫又开了眼:“我跟她商量了,让她夜里托梦给你。”

当天夜里,女人果然出现在祖母前面。

那是张姣好的脸庞,只是眼睛很冷,带了幽幽的宿怨:“你母亲想赖婚……你十年前就是我们家的媳妇了……这件事情你隔壁的瞎子知道。”

祖母在一身冷汗中醒来。

那个出现在祖母和曾外祖母梦中眼含幽怨的女人就是我的曾祖母。

曾祖母和曾外祖母娘家都是雅璜庄,做姑娘时是极要好的姐妹。她们在同一年出嫁又在同一年各生了婴儿,碰巧一男一女便许了娃娃亲。大概是在祖父满周岁时,曾祖父亲自登门送去十块大洋作为聘礼正式订了婚。

曾祖父母一死,这件事就被搁下,十多年里再也没人提起。曾外祖母愤愤了,有一次就在人堆里说:“就十多年前这么几块大洋能算数了?”说话的当夜曾外祖母病下了。

曾外祖母当时躺在床上还不省人事,祖母自己做了主。“我要出嫁了!”姐对妹说。“你疯了……”妹说。“没疯。”姐说。

几天之后,祖母嫁到了老鸦窠。据说,曾外祖母的病很快自愈了。

那年清明,父亲没有吃成清明果。

两宗人在去上祖坟的途中狭路相逢。二爷的子孙从岗东上去。三爷的子孙从岗西上去,正好在坟场前面的土坡迎面碰上。

两股仇恨的目光“砰”地撞在一起。三爷的十个儿子首先从人堆里跳出来猎狗一样扑向对面的人群。

人群哗地后退了几丈,二爷的十个儿子也以同样敏捷的身手跳了出来。十个对十个。谁都找到了对手。

两边的女人孩子都退后散开,最后两边友好地镶接上围成了个完整的人圈子。十对男人喘着粗气像伤铳的野猪在大圈里各兜着小圈子,他们的眼睛已死死咬在一起。

静寂像一只可怕的随时会发作的小兽压迫着人们,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谁家的孩子“哇”地哭出声,做娘的赶紧去闷娃的嘴。

已经晚了。“啊——”地动山摇的一声,十个小圈子忽然被破坏,男人已绞杀在一起。

没有其他办法了,咽不下的气只能吐出来,彻骨的恨只能像爱一样通过血肉的交融来实现。干净的土地容不下半点龌龊和屈辱。

时不时地有人倒下。女人都立在圈外袖手旁观,有几个女人开始解出饭囊一样的奶子喂小孩。男人的仇恨、急斗与女人无关。

血糊糊的男人倒下了又爬起来。

制止争斗使之结束的是一场倾盆大雨。

雨在转瞬间成形,谁也没有看清它的到来,一场经年罕见的大雨在闪电和雷鸣的催促下抵达大地。

谁都顾不上那些盛放祭品的篮子、杯盘,清明果四散在地上,雨水混杂着泥土在坡顶成股地乱窜,土坡由祭场变为战场又重新空了出来。

那年清明,包括死去的祖宗谁都没有吃上清明果。械斗的结果,二爷房多了个瞎子,三爷房多了两个瘸子。谁也没有打赢,然而,谁也没有打输。

女人出现于山谷是在一个春末的正午。

男孩正牵着母山羊和那群羊羔在溪边饮水,毫无准备地就看到一个女孩朝他走来。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女孩穿过大片的油菜花轻飘飘地朝他靠近,满地的金黄蔽住她的下半身。男孩觉得不是她在走,而是花朵在托着她的双足移近。

女孩带着一身拂动的花香来到了男孩身边。男孩在溪水中立起来,阳光庇护着女孩,男孩无法看清她的脸庞。“你是谁?我怎么没有见过你?”男孩进入了虚无的梦境。

女孩“嘻”地笑了:“我却知道你是谁,你是那个骑羊的男孩,对不对?”“你怎么会知道的……那你的家在哪里?”男孩担心梦会随之消失,却不知道如何拉住不让它消失。

女孩真真实实地站在男孩面前,她仿佛并没听到他的问话,她俯下身抱起了一只羊羔,“咩……”她学着羊羔的叫声。“我没有家……我迷了路……”女孩把羊羔偎在脸上喃喃自语,“我能够住下来,陪这些羊羔吗?”

男孩一直没从梦中醒来,女孩子真的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山谷、在这间孤零零的茅草房住下了。

老鸦窠第一缕真正的炊烟升起来,家族男耕女织生生息息的日子就这样翻开了。遗憾的是直到女人留下两个小孩合眼离去,男孩都一直没有看清她的脸庞。

我想我是陷入了某个圈套。

庞大芜杂的家族史根本无法复述。我从父辈祖辈口中得到的故事只能是故事,一个个彼此分离,情节琐碎无章,人物都失去名字和辈分,它与生活相去甚远,先祖们的日常情感只会在一次次的叙述中变得虚幻。我的寻找也只会让虚幻的更加虚幻。

世事如烟,我无法回到民国初年或咸丰×年。我只寻找到了家谱一些零乱的失去贯穿的无关紧要的碎片,我的寻找以失败告终。

也许我们离土地越来越远的子孙还会继续寻找下去。

我到底想通过家谱寻找什么?(原载《野草》1997年第3期)

枪毙爱情

我只觉得身体进入了一个神秘的陶罐,里面有水有音乐有烛光,我们走进去,于是成了其中和谐的部分。“胡皓摘掉眼镜后一定是个美人!”卡卡第一次在校门口见到胡皓时就有了这样怪异的想法。

如果你凑巧也与卡卡大学同班,你将不得不承认:胡皓是个美人——即使戴了眼镜。其他同学第一次见识胡皓是在刚开学军训时。全班被分成两组由两个年轻的教官带队练习基本步法。

事情出在正步走的时候。

随着教官“一、二、一”的口令练习了半个上午之后,大家都已口干舌燥,那段日子正是夏天太阳最毒辣的时节,白晃晃的水泥操场镜子般反射着白晃晃的日光。在教官“立定”的号子声后都以为可以休息一刻了,教官却把胡皓叫出了列。教官的胡子稀稀疏疏刚刚从嘴唇上方拱出来,年纪比学生们大不了几岁。“你,”教官把手中的皮带一指,“听我的号令,走!”

其他人站在旁边发觉胡皓的确错了,但是,又错在哪里呢?“分解动作。你,听我口令。”教官在吹到“一”的哨子后猛刹了口,胡皓硬生生算是稳住了手脚。

卡卡和你和另外的同学们终于看出了名堂:胡皓把手脚搞错了。踢出左脚后人家都同时伸右手,胡皓却伸出了左手。“错了。”教官朝她示范,“继续走。”

可胡皓还是错了,大家都哄堂大笑。“笑什么?继续走!”

胡皓干脆站着不动了,“我从来都是这样走的。”胡皓扶了扶镜框脸色平静。“你……”年轻的教官忽然找不到办法了。

这件事情之后,男生们都说胡皓不但是个美人还是个怪人。胡皓的行动就只是怪(她把左右手搞错了),没有人敢去触动问题的实质,也许胡皓站出来独自对抗“暴虐”这一事实多少会损伤男生们的自尊。

军训过去,女生们的皮肤渐渐转白,又都脱下军装换上了风姿绰约的裙装,校园被装扮得美丽起来。刚进大学,谁都想在里面画上属于自己的漂亮一笔。男生们开始蠢蠢欲动。卡卡寝室的两个弟兄就同时瞄上了胡皓。“可惜她戴了眼镜……”卡卡说。

那个夏天下了几场暴雨,校园里的树木都变得苍翠欲滴,生机勃勃,爱情也就跟着雨水疯长起来。随着电影院舞厅双数票的增多,卡卡寝室两个追胡皓的男生却狼狈地败下阵来。卡卡的这两位老兄一位热爱足球和马拉多纳,另一位迷恋探戈和水兵舞,性格各异却都把卡卡当好朋友,他们暗地里跟卡卡说的话一模一样:胡皓像一根不冷不热的榆树木头,徒有其表。卡卡嘴巴上安慰着他们,内心却幸灾乐祸。当然那时卡卡不可能料想到,不久之后他会被校报拉去与胡皓共事。“在我背后总有一双手,它通过一根看不见的线操纵着我的生活。我发现自己是在背着身行走,我只能看到那些经过和错过的往事之花,未来对于我只是一个时长时短的投影。”类似的话,卡卡对朋友们说过不止一次。那时卡卡大学刚刚毕业,回到老家被分配到了一个国有工厂里。那时的卡卡好像有发不完的感慨。现在听起来,这些感慨显得很滑稽。我想现在卡卡是不会承认他亲口说过这些话了。我记得一个月之前卡卡正巧来过你的居室。他在你的屋子里坐立不安,不断地搓他的手。碰上麻烦了。他说,在他的焦虑背后更多的是兴奋和受宠若惊——因为他的妻子就要临产了。是的,这就是卡卡现在的生活观。

事实上那时吸引卡卡的是另一位叫璐的女生。“胡皓摘去眼镜后一定是个美人。”我已经说过,卡卡与胡皓最初相联系的就只是这样一个念头。胡皓很少参加班团活动,她似乎更喜欢独来独往。卡卡觉得她在用脸上一贯的笑拒绝着别人。胡皓给卡卡的印象永远戴了眼镜。卡卡从来没想过要介入她的生活。

校报由校团委主办每周出一期,二人凑巧被一同分在报纸第四版编文学稿。他们开始经常凑在一起,时间一般是夜自修。胡皓一直彬彬有礼地对待着卡卡和另外两位同事。一晚上下来,胡皓总背台词样说几句话。有时候,卡卡想开个玩笑,可一看到她礼貌的脸孔,话就咽回了喉咙。卡卡只能生自己的气。

有一个晚上,编得迟了点,卡卡就想到了请她去吃夜宵,似乎只是为了换换这种沉闷的空气。卡卡发出邀请后,胡皓在眼镜背后迟疑了几秒钟,答应了。两人一起熄了灯锁上门走出教学楼。

热气腾腾的水饺很快端了上来。小吃部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摊主已开始收拾桌上的残局。卡卡是在咬到第三个饺子时发现胡皓没摘眼镜的。卡卡想起了女生们的传闻,据说是胡皓吃饭睡觉上厕所干啥事都不摘她的眼镜。卡卡为了证实一下,就用肘碰了碰她。

胡皓抬起脸——她的镜片已被热气熏得雾蒙蒙一片。“这个……”卡卡指指眼角,小心地问,“你不摘下……吃?”“什么?噢……我不习惯……不不,我习惯戴着……”胡皓有点吞吞吐吐地回答着,你根本看不见她眼镜后面的神态。卡卡有点窘,似乎自己问了个很不该问的问题。

那时候,没有一个人知道,胡皓的父母在她很小时就离婚了,她一直跟着母亲长大。你一定想象得出胡皓不幸福的童年。大学似乎像一张公平的白纸,每个人看上去都一样的单纯、朝气、自有追求;而事实上,以往生活的阴影盘踞在灵魂深处,每时每刻规范着一个人的行动。大学毕业卡卡与胡皓都各自回到了命中注定的家乡。天各一方,卡卡再也没有胡皓的半点音讯。一个悲痛的雨夜,卡卡接到了胡皓的电话。太久的沉默之后,两人似乎已找不到一句问候的话语。后来,胡皓说我这里下着暴雨。卡卡说我这里也下着。又一阵沉默之后线路忽然断了。被同时吵醒的妻子迷迷糊糊地问谁来的电话夜这么深了。“一个同学。”卡卡说。卡卡抬腕看了看表,正好是深夜两点。“谁都无法抹去往事。”卡卡对我说。

那次吃夜宵之后,胡皓的形象开始经常在卡卡面前呈现。那是雾气蒸腾中的一副眼镜,胡皓的脸色隐在金属架背后,若有若无。卡卡发现自己已处在虚幻之中。

接下去我要讲述的这段经历是卡卡告诉我的。讲这段故事时,卡卡神思恍惚,似乎意识陷入了一片迷蒙的沼泽地。我直到今天都还没搞清楚:卡卡到底是在讲述他的梦境还是回忆着真实的经历——

洞内彻骨奇寒,胡皓叫了声“好冷”,我就把外套脱下来披到了她的身上。很快,洞内的奇幻景象就把我们迷住了,恍恍惚惚的灯光、曲曲折折的石径、上垂下挡的石笋石柱,布置了一个冰雕玉砌的奇谲世界。我的躯体开始衣衫一样剥落,剩下梦游的灵魂叹息着忧郁着一路游移。不知什么时候,我与胡皓的手就握到了一块,阳光、季节和人世已被全部阻隔在洞外。

在一泓泉眼边,我们停了下来,我们俯着岩壁凑上去看,于是我的手就停留在胡皓肩上,我的下颏就搁到了她的发上。一切都用不着暗示,一切都由不了自己。我只觉得身体进入了一个神秘的陶罐,里面有水有音乐有烛光,我们走进去,于是成了其中和谐的部分。

在这之前,我从没想过要去亲近胡皓,但是走着走着我的手已经握住了她的手,我的臂已经揽住了她的肩,我的下颏已经搁到了她的发上。

上面那些基本上属于卡卡的原话。他们就这样偎依着,似乎是无意地相互感觉着对方,并没有更进一步(哪怕是一小步)的渴望。他们在时间之外看一些清水从泉眼里涌出来。

我记得卡卡有一次在我屋子里翻书,偶然发现了法国诗人古尔蒙一首题为《发》的诗歌。“天哪……天哪……”他少有的激动,飞快地把诗翻给我看,“难道这该死的法国佬也有过这样的经历……”然而很快他又黯然了。每一段故事,开头总是开得美丽,卡卡说。毕业三年了,我知道卡卡一直没有忘记胡皓。

从溶洞中出来,阳光像金色的针毡刺痛了卡卡的瞳孔,卡卡不得不站着闭了很长时间的眼睛。重新睁开之后,阳光已变得柔和,卡卡于是注意到了胡皓的眼镜。她刚才在洞中也戴了眼镜吗?走出洞之后,胡皓像换了个人,又变得冷冷淡淡。卡卡开始回忆洞中的情景,他力图看清她偎着他时的情景,一起携着走路的情景,他把外套披到她身上的情景,他将下颏搁到她发间的情景,但是徒劳。现在她戴着眼镜平静、优雅地与其他人说话,她无视他的想象。甚至,不知什么时候,那件外套也回到了他的身上,洞中的胡皓留给卡卡的只是个恍惚暧昧的影子,卡卡根本无法回忆当时她戴不戴眼镜。

卡卡平静无争的生活被彻底掀翻了。我后来找寻起来,发觉卡卡那段时间的诗歌充满了激情。这对于卡卡是反常的,我记得他一向推崇理性,而最讨厌的就是浪漫主义。我比卡卡先一年考进大学,那时我告诉他,大学里流行一句话——大学女生一年娇二年佻三年拉警报四年没人要。又说校园里遍地只见爱情生根发芽,男女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谁都不见闲下,而卡卡并不相信:校园里会有爱情?他们也许只是寂寞、空虚,没事找点事干。一到毕业,哪里来回哪里去。“我是不会去恋爱的。”卡卡在回信中说。我知道事情远没有他所说的那么简单。果然,半年之后,卡卡来信了。

你将发现,接下去胡皓已经成了卡卡生活的目的。她像一块顽固的石头挡住了道,卡卡只能别无选择地搬开她。卡卡恨透了这个戴着眼镜不可一世的女孩。请想象你自己就是卡卡,于是接下去你终于放下斯文的架子,开始违背自身急躁而俗气地追起胡皓。

一碰到上选修课,你就夹了课本换到她旁边抄她的笔记。上食堂你就端了饭碗换到她旁边吃她的菜。班级春游你就去叫她,胡皓说我骑不来自行车的,你说我载你啊,胡皓就去了。学校舞会你又去叫她,我跳不来舞的胡皓说,我教你呀你说,胡皓就去了。我们都知道你原是个不爱显山露水的人,那时起却变了,你开始拿你的诗歌外寄,开始起劲地参加校内名目繁多的比赛。你开始名声日上,随着你诗歌的不断发表,一些比赛频频夺魁,学校里爱挑剔的女孩子不得不开始私下或公开承认你的才华。“因为她,我所有的诗歌都找到了主题,我游荡的灵魂似乎也隐隐看见了梦寐以求的家园。”卡卡给我的信越写越长,“即使她是块冰,也总会有融化的一天。”

而事实上,胡皓却不为所动。她不拒绝,也不响应。她依然有条不紊地进出教室,依然用冰冷的镜片抵挡着卡卡炽热的目光。她的眼睛藏在镜片背后,像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卡卡把天才的石子投入其中,似乎并不被拒绝,却也起不了半丝波澜。

卡卡一次次在梦中把胡皓的眼镜砸得粉碎,而现实中,他却连她的金丝眼镜的边儿都没法碰到。“我一定要把她的眼镜摘下。”卡卡又一次在信中对我说。

一次上选修课,卡卡假装看不清板书,说声“借个光”,就去摘胡皓的眼镜,胡皓像被烫着似的一下子挡开了他的手。卡卡只好缩回手,尴尬得红了脸。“太深了,你没法戴的!”胡皓歉意地说。

这一年的冬天与接着的次年春天变得无限漫长。卡卡写给我的信却越来越短,最后只剩下一些绵延抽象的诗句。“现在是冬天/雪花一直没有开放/现在是春天/花朵一直没有降临。”卡卡这样表达着内心。如果你看过卡卡那一时期的诗歌你将会发现,在他的诗歌里出现最多的意象是“眼镜”和“月亮”。这二者在诗行里不断地变幻,卡卡时而将它们对立,时而又会将它们二者彼此混淆。

同一年冬天和春天在别人却是丰收的季节,先是那个热爱足球和马拉多纳的老兄找上了一个音乐系的女孩。接着另一个迷恋探戈和水兵舞的老弟也拐上了同班一位女生——这位女生凑巧是胡皓的好朋友,两人一起吃饭,当时曾经替她现在的男朋友,给胡皓递过求爱信。

正当精疲力竭的卡卡准备自动引退时,事情却有了明显的转机:胡皓开始接纳卡卡。

卡卡接下去的日记记叙了好几个美妙的夜晚,我发觉卡卡在精心描述着这一幕幕场景:静谧的月夜,雨后清新的校园,灯光迷离的水泥路面。胡皓愿意陪着卡卡在这种繁衍情节的背景里静静漫步,无疑是一种默许和让步。卡卡小心地把握了每一个细微的机会。穿行在清香馥郁的灌木之间,卡卡的激情在慢慢升腾,有时他们的肩膀悄悄碰在一起,有时胡皓会故意驻下步,卡卡顺势攀过她的肩膀,他们就面对面地停在路心。接下去的情节是安排好的,像一部电影或某篇小说。有好几次卡卡已经俯下了他的脸。

但是这个时刻,卡卡总会意外地猛然发觉胡皓的眼镜。卡卡升腾得足够高的冲动一下子像水银柱样跌落下来:胡皓的眼镜凭空插了进来。故事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卡住了,金属眼镜不但遮住了胡皓的眼睛,还同时遮住了她的嘴她的整个身体。卡卡无法穿过绝缘的镜片去吻胡皓,在安排好的情节中也没有吻前摘掉对方眼镜的细节。这是个完整的过程,卡卡根本无法在中间腾出手。卡卡只能尴尬地从胡皓的肩膀上撤回双手,卡卡一次次感觉到了欲望消失后的空洞和乏力。

我记得卡卡在与现在的妻子结婚之后再没写过一首诗歌。他说他现在要对付的东西太多了,于是再也没时间钻牛角尖面对自己,生活就是生活,根本用不着你去思考——你去思考了又怎样?生活还不是这副老面孔:你每天要抽“三五”,你老婆每天要抹粉,你儿子每天要喝娃哈哈。而这些都要你用“人头”去交换。“写诗能换来什么?最主要的,我现在发现活着并不一定要什么信仰。”朋友们都说卡卡变了。的确在他身上我们再也找不到半点他原本的诗人气质。尽管依旧有那么多麻烦事困扰着卡卡(因为他常常上门诉苦),有了孩子之后,卡卡却明显地富态了。在大的方面,他似乎变得事事顺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只是沉着应付着生活,于是生活不再使他长久地烦恼。卡卡的妻子告诉我们,卡卡每夜一触到枕头就呼呼入睡。我们终于不得不相信,现实的生活已彻底治愈了卡卡以前顽固的失眠症。

卡卡现在的妻子叫李霞,在卡卡结婚之前我们从来没听他提起过这个名字。卡卡的结婚毫无前兆,有一天他忽然给我们打来电话,他说他下个礼拜天结婚。卡卡结婚那一天正好是国庆节,我们都措手不及。

后来仔细想起来,卡卡的突然结婚与璐有关。我记得我已经在前面不小心提到过这个名字,璐是卡卡毕业后唯一一个保持着联系的同学,卡卡常常会在偶然之中提到她。我们无法了解璐,我们只是从卡卡口中猜测,璐似乎是个美丽、剔透的女孩,留短发。两个人天南地北地通着信,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璐在卡卡心目中的地位——直到有一天夜里,卡卡闯进了我的寝室直言道要与我喝酒。卡卡整个崩溃了。一瓶“四特”下去,他才告诉我,他说璐要结婚了,她结婚又怎样?我纳闷。“我当初怎么追起了胡皓?”我才开始有点明白过来。

现在,我必须先把卡卡与胡皓的故事讲完。

事实上,卡卡与胡皓真正的恋情只持续了一夜。

雨落下来的时候,卡卡与胡皓正在操场上沿着跑道散步。天已经全黑了,并没有星星。卡卡正好捉住了一只萤火虫藏在手心,胡皓就俯过身来看。萤火虫一闪一闪的刚到胡皓手中,初夏的暴雨就毫不商量地倾泻下来,周围根本找不到可以遮蔽的地方。卡卡拉了胡皓朝操场另一头跑——借着教学楼的灯光,胡皓先发现了假山上的那个八角凉亭。

胡皓的长裙还是被雨淋了个精透。卡卡携了胡皓在亭子里坐下。那只萤火虫慌乱中居然并没有跑掉。胡皓摊开手掌,小精灵悠悠地沿着她的手指爬动。似乎连萤火虫也感觉到了阵雨的粗暴,于是留恋温暖的手掌,再不忍飞离。

雨缓下来,却持续着。有灯火从教学楼射出来,像谁从黑暗中精心凿出的一条隧道,另一头到达草坪。成批的雨滴横穿过光道像一群失措的鸟雀。

四周的植物贪婪地吮吸着雨水。卡卡的眼睛收回到了胡皓身上,打湿的薄裙紧贴着她的肌肤,虚构和扩大了一个未知的领域。渴意从深处升起来,一瓣瓣地展开。一只手抓过了另一只手——另一只手充满了同样的渴意,胡皓的身子自动靠了上来。当卡卡又一次意识到该先摘去对方眼镜时,他已腾不出手——那双手停留在她的后腰部已经无法转移。为什么不能早一点,早一点摘掉它呢?那些电影和小说中只有漫长到让观众窒息的接吻,你无法指望它们教会你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先除去对方的眼镜。谁都无法帮忙,这种细小而尖锐的绝望让卡卡在瞬间闭上了眼睛。

胡皓的眼镜却已被谁摘去——我们发现卡卡一直忽视了另一种可能:胡皓的双手始终空着。

梦中虚拟了千百遍而遭到拒绝的嘴唇,现在主动迎了上来。除去眼镜的胡皓回复为一朵赤裸的花。卡卡于是看到了一双真实的眼睛,一双女人的普通的眼睛:真真切切,但已无关乎美。

一张唇被动地接近了另一张唇。“不!不!……”一个声音带着它的一半在拼命嘶喊,拼命挣扎,可这一半无法阻挡另一半,另一半甚至带着背叛的快意暗暗走上了毁灭之途。雨水在不停地敲打着那个幽闭的陶罐。“不……不……”喊叫的声音越来越弱,这一半与另一半终于完全脱离,这一半只能逃遁到半空,痛苦地看着另一半不断壮大,以操纵别人的形式被人操纵,它在把幸福的路一寸寸走尽,它要到达那虚无的终点,让自己不是自己。“我要你我要你爱我我要你永远爱我我要你永远只爱我就像我给你就像我爱你就像我永远爱你就像我永远只爱你……”胡皓一直都在喃喃。

卡卡与胡皓松开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四周饱尝了雨水的植物在风中满意地摇曳,嘲笑着卡卡。那清醒的一半重新回到了卡卡体内,而另一半——盲目的一半已经没有了,它停留在那个虚无的终点,再也无法找回。

胡皓忽然想起了那只萤火虫。不知什么时候,萤火虫已经飞走了。“萤火虫躲过了一场大雨!”卡卡乏力地说。

胡皓再一次偎到了卡卡身上。“我爱你!”胡皓说。“……也许……”卡卡的声音很轻。“你呢?说你爱我!”“我……我爱……我……我不知道。”“什么?你——并——不——爱我?”“我……我真的不知道!”

我们想象胡皓摔开卡卡的手,哭着奔出了凉亭。卡卡茫然地跟着站起来,还没搞清该不该挽留,胡皓已跌跌撞撞地奔下了假山。卡卡眼睁睁地看着胡皓像白蝴蝶一样飞快地飘过操场,最后在学生宿舍门口消失,卡卡的大脑一片空白。“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爱她,我只是想摘下她的眼镜。我从来没想过要得到她,但却拥有了她。我觉得我承受不了她那决堤般的无一丝一毫保留的爱,我绝不应该碰她,但是我一边说着‘不’一边却迎了上去。当时我无法逃避,而现在当我吻了她,当我拥有了她,我却一下子强烈地想到了退却,如果我对她说爱,那不仅是欺骗她也是欺骗自己。我把路走到尽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想过要到达尽头。”这是卡卡第二天写给我的信。我们后来知道,事实的情况是胡皓比卡卡更早地爱上了对方。胡皓是一个慎重的女孩,她对爱情的理解是全部的付出和同等的回报。她甚至打算好了毕业后带卡卡一起回她的老家。胡皓的家乡是一个开放的沿海城市,卡卡则在偏远的内地。

我们都猜测到了他俩的结果。

三天之后,卡卡去找胡皓。卡卡觉得事情总得有个了结。

胡皓看上去憔悴了许多,神情却出奇的平静。没等卡卡说话,她就先开口了。“你也用不着再说了,事情已经结束。”停了停又说:“我不怪你,我怪我自己!”卡卡想再说点什么,胡皓却起身走了。卡卡呆在那里,满操场干巴的阳光让卡卡无法忘怀。

对于我们来说,卡卡大学里唯一的一段故事就这样过快地结束了。

可是对于卡卡,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漫长的煎熬在后面耐心等待着他。

卡卡与胡皓几乎是在同时辞去了校内的所有职务。“我想把余下的一年半时间留给自己,我承认我是个自私的人。”班主任找卡卡谈话时,卡卡这样回答。

校园在卡卡眼里变得越来越小。卡卡不得不在许多场合与胡皓迎面碰上。胡皓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招摇过市的人。对于卡卡她视而不见,她还当着卡卡的面主动与另外的男生打情骂俏,用夸张而放肆的笑声故意把卡卡晾在一边。

卡卡忍受着这一切:“玫瑰,肌肤中的一场高烧/生命的病床上一段短暂的健康/收复黑暗又提供更大的黑暗。”

当卡卡在最后的校园忍受痛苦的噬咬时,我们有了了解另一些事情的空闲。卡卡的痛苦与我们无关,更妥当的说法应该是:我们不关心卡卡的痛苦,我们只关心故事本身。

在这里,我不得已摘抄了卡卡的几则日记:×月×日 星期天

早上坐在教室,人挺少。看见璐进来,像是去座位拿什么东西,折回来后,她就站在我旁边看起了黑板报。正巧上面抄了我的一首《雪花在冬天开放》。“写得真不错!”她回头对我说,又指着黑板,“我最喜欢这一句。”我吃了一惊,那一句也正是自己所心仪的——“瞎子的眼睛永远明亮。”×月×日 周六

夜里班级组织舞会。与张上去跳舞,自己班的人并不多,只看见几个女的。舞池里不小心却看见了璐——是被一个陌生的男孩拥着。那几个女的中途歇下来坐到了旁边,友好地招呼我与张。不知道因为什么,却没了心情,懒得搭理自己班的那几个女孩就出来了。×月×日

璐真是个剔透的女孩。像她的名字——“像名字那样剔透还像名字那样易碎吗?”×月×日

夜自修快下课时,教室极乱。拿了李的一本《收获》站在教室后面翻。璐正巧走来,就停下来看,翻开的目录内都是些熟悉的名字。靠得很近,她的下颏正好够着我圈开的臂膀。她一定是刚洗过头发。×月×日

夜里约了胡皓去看电影,快到校门口却看见璐与另外两个女同学走在前面,不知不觉慢下了步,但愿她看不见。×月×日

校报答应给我们班出专辑,就想到了向璐约稿。晚饭两人都吃得迟,整张餐桌只留下了我们俩,就坐在她旁边问起了这事。一起出去洗盘子,刚洗好天却下起了雨,陈正好蹿出来,她就借了伞。两人一起撑过去。从水槽到餐厅没几步路,为了照顾我,她把伞擎得老高。放好盘子出来,她已拿了自己的伞,慢下来问我:“一起撑过去?”“我等一下陈回寝室。”我虚伪地说。看着她的背影远去,我却忽然产生一种弄丢钥匙的感觉。×月×日

夜里编专版,我约了璐到后面我的位置,教室的喧闹声仿佛做了背景,话题很快就从版面蔓延开了。与她说话总是那么投契。她说自己总是懒,写不了文章。谈到家族她向我说起了她的父亲,她的父亲成分不好,被下放了。遇到一个姑娘,一眼就看中了。开始那姑娘和家里人都不同意,但她父亲并不气馁,漫漫长长地追,“那姑娘现在就成了我妈。”看我笑了她也笑,眼睛盈盈的。

她的睫毛一长,夜自修忽然就短。

这几则短短的日记,夹在卡卡大学三年那几本厚厚的大日记本里。显得琐碎、无足轻重。包括卡卡自己,也一直忽略了它的地位。

在离开校园前最后一个晚上的告别餐上,同学们都逐个地相互干杯道别。当卡卡擎着满满一杯啤酒走向璐时,他开始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这之前他刚刚与胡皓干了一杯,当面对胡皓说出那句“祝你永远快乐”时,卡卡觉得自己与胡皓之间的恩怨已经随着满杯啤酒一饮而空。他是彻底解放了。“我希望……我希望以后,还能再看到你的诗歌……”璐的声音有点哽咽,她看着卡卡,率先干下了那杯碰过的啤酒。

卡卡的内心像被钝器击了一下。“我也许再也见不到这个美丽的姑娘了!”卡卡想。悲怆,啤酒沫一样从他的心底翻上来。

卡卡缓缓咽下杯中的液体,把空杯朝向璐,又看着璐重新坐下,觉得这杯啤酒真苦。但是接下去,还有许多人等着他去敬酒,卡卡于是走向了另一位同学。

与别的同学干下的啤酒也是苦的。大众的别离淹没了卡卡与璐的别离。这一点卡卡毕业很久之后都一直没有明白。

如果不是那个电话,卡卡也许永远都不会明白。

毕业之后,卡卡与其他人一样回到了自己家乡,续上了原本熟悉的环境和人群。大学生活变成了一段意外的插曲。只过了短短一段时间卡卡就与同学们失去了呼应。意外地却与璐不时通着信继续保持联系。

那是个平常的夏日下午,卡卡独自对着一大堆数字表搞烦了头,就站起来休息。忽然想到了给谁打个长途。翻电话簿就找到了一个叫邵的女同学的电话号码。

电话一下就通了。长久失去联系,双方都有了生疏,也就只能谈一些同学,谁谁怎样了,谁谁又怎样了,邵跟璐在校时是好朋友,于是半途中邵就提到了璐。“你知道吗,璐有男朋友了!”邵在另一头说。“你说什么?谁?”卡卡蒙了。“璐。我是说璐有男朋友,都快结婚了!”

毕业三年,许多同学都结了婚,璐有男朋友本是件正常不过的事。卡卡听见却像遭了雷击,声调都变了。“你没听说?”邵在另一头也许并没感觉到卡卡的变化,“真可惜,当时你为什么没追她?……我看得出你喜欢她……其实——跟你说实话吧——她也喜欢你……可你……这种事总得男的主动……你们两个看上去那么般配……”

卡卡就是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璐,他已经再也见不着璐了。别离,并不是说说而已。卡卡这才发觉三年之前饮下告别餐上那杯碰过的啤酒之后,在离开胡皓的同时,他与璐也就已经永远地别离了。绝不是“也许”。而在这之前,自己从来没有真正把碰杯与别离联系起来。他觉得那一次他只是跟胡皓跟他的同学、跟自己抽象的校园生活别离。“当时,你为什么没有追她?”邵的这一句话闪电般击穿了卡卡。与璐交往的所有细节都在这时浮现出来,自己对她哪里只是欣赏、喜欢、忘不了,自己分明是——爱她。卡卡长期阻塞的线路在同一刻接通了电源,许多疑惑不解自开:为什么在与胡皓交往时总有心灵的一半跳出来阻挡;为什么面对胡皓的表白,自己会那么软弱地说出不……不知道。

卡卡瘫在椅子上,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你一定想象得出那天夜里卡卡倒在我的寝室连瓶喝着“四特”,背诵他半年前写成的一首十四行诗的情景。

……

你却没把一个学号带走

我的留言簿当中空着一页

在南方你一定恋爱了

南方多水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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