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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4 02:5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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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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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布罗陀水手

直布罗陀水手试读:

第一部

我们已经游览了米兰和热那亚。到比萨两天以后,我决定动身去佛罗伦萨。雅克琳表示同意,她总是什么都同意的。

这是和平的第二年。火车里座无虚席。不论什么时间,哪条线路,都是满满当当的。旅行变成一项体育活动,我们这项活动越来越熟练了。然而这一回,在比萨,我们赶到车站时,售票窗口却已关闭,不再出售任何即将开行的火车的车票。我们想到了长途汽车,可是长途汽车票同样也已售完。尽管阻碍重重,我发誓还是要当天抵达佛罗伦萨。旅行时,我常常这样固执,必须走得远而又远。那天,一想到要等到第二天才能看见佛罗伦萨,我就难以忍受。至于我对那座城市有什么期待,希望发现什么,获得怎样的歇息,大概我自己也说不清。既然除了上述不耐烦的心情之外,确实再没有其他急躁的理由,我也就没必要弄清楚了。在想乘长途汽车失败之后,我继续打听情况。有人告诉我,每周六将近六点,有些工人班组要回佛罗伦萨,他们的小卡车停在车站广场上,有时也顺便带些人。

我们于是去车站广场。这时是五点,我们要等一个小时。我坐在我的手提箱上,雅克琳坐在她的手提箱上。广场曾经遭到轰炸。透过毁坏的车站,可以看到火车来来往往。大量旅客从我们面前经过,汗流浃背,疲惫不堪。我想象他们都来自佛罗伦萨或赶往那里,不由得羡慕地望着他们。天气已经热了。广场上仅剩的几株树,受到火车的烟熏和烈日的暴晒,叶子都枯焦了,只投下极少的阴影。我一心惦着小卡车,热对我无关紧要。半小时以后,雅克琳对我说她渴了,很想喝瓶汽水,时间也来得及。我要她独自去喝,因为我不想错过那些工人。她放弃了,买了一些雪糕。我们赶快吃,雪糕在我们的指缝中融化,而且太甜,反倒使我们更加口渴。这天是八月十一日。意大利人曾告诉我们,伏天就要到了,通常在八月十五日前后。雅克琳提醒我这一点,说道:“这还没什么,到佛罗伦萨以后怎么办?”

我不回答她的问题。三次中有两次我都是不回答的。夏天使我苦恼。我从来没找到和这个季节协调一致的感受,对此大概我已不抱希望。我不喜欢她用这种口气提到这些。

工人们终于到了。他们成群结队地来。这是一些在比萨的重建工地上干活的泥瓦工。有些人还穿着工作服。第一队开始跑向一辆离我们不远的小型有篷卡车。

一名工人在这辆小卡车的方向盘前坐定,雅克林赶紧向他跑去。她认为,女人比男人有更多的机会打动他。她用意大利语向他解释,说我们俩是法国人,想去佛罗伦萨,找不到交通工具,如果他愿意带上我们,那真是好心肠。为了我们度假方便,她学了两个月速成意大利语,我也一样。他立刻同意了。我在他旁边坐下,便于沿途观看。雅克琳坐在车后面。在殖民部,我的座位就比她的更靠近窗口。这种举止在我已习以为常,她甚至不再为此生气了。至少我这样认为。她顺从地在后面坐定。小卡车有篷布遮蔽。那天下午,气温在阴凉处近三十六度。不过,显然她不怕热。几分钟后,车子坐满,就开动了。这时是傍晚六点。出城的路被自行车占满,非常拥挤。司机诅咒、辱骂骑车人,他们无动于衷,不顾他的喇叭声,仍然一队队地行驶。司机小时候在法国度过两年——这是他告诉我的第一件事——他会说法语。因为我在这儿,他就用法语发火,而且火气很大。很快,他就不仅仅只对挡道的骑车人生气了。他在佛罗伦萨没有工作,不得不到七十五公里开外的比萨找活干。对工人来说,一切都很艰难。他们过的不是人的日子。生活费用很高,工钱却是低的。这种情况不能长久继续下去了,必须有所改变。首先要变的,就是政府。必须推翻政府,清除现任总统。说起总统,提到这个受指责的名字,司机挥动双拳,动作既愤怒又无奈,车子晃了才不情愿地重新握住方向盘。汽车急闪了几下,风猛烈地吹进小卡车,篷布发出抽打声,但车内的人都漠然置之,我想,每星期六,这个司机出比萨城时因骑车人挡道而发火,这种情况大概每周都如此吧。我放心了。这一天,我曾过分担心走不成,其他什么都不怕,即使到不了那里。我因满足而迟钝,听司机说话。

驶出比萨城不久,还没到卡希纳,篷布下面传来一些压低的轻叫声。那是雅克琳发出的。想必工人们向她献殷勤有点过火了。这种嬉笑的叫声很好辨认。司机也听到了,神情尴尬地对我说:“要是您愿意,您夫人可以到我旁边来坐。”“不必了。”

他看了看我,很吃惊,随即笑了。“我们这里的人很爱妒忌。法国人不怎么妒忌,是吗?”“可能吧。”“他们出发前喝了几杯。今天发薪,所以才这样。真的没关系?”

他乐了。“这很自然,”我说,“一个女人围在一些男人当中,尤其他们又喝了酒。”“不妒忌真好。我呢,我做不到。”

工人们笑着。雅克琳发出一声有点恼火的叫喊。他又看了看我,仍然不胜惊奇。“我们单独生活,”我解释说,“平时见不到什么人,所以我倒乐意别人……总之,您能理解。”“你们结婚很久了才这样,是吗?”“我们相识很久了,是的,但还没有结婚。快了。她很看重这个,只有结了婚,她才会觉得幸福。”

我们俩都笑了。“许多女人都这样重视婚姻。”

通常,对那些志得意满,或一味无忧无虑的人,我都难以忍受。不过他,我却很能容忍。“爱情,”他议论道,“像其他事物一样,不可能天长地久。”“她是好人。”我说。“看得出来。”他笑道。

驶过卡希纳,道路通畅多了。司机有心情闲聊了,向我提出一些平常的问题。“您是第一回来意大利吗?”“第一回。”“来这里多长时间了?”“十五天。”“那么,意大利人,您觉得他们怎样?”

他带着一点稚气的狂妄,用挑衅的口气向我提出这个问题。接着,他突然露出沉思的神情,装做专心开车,等着听我说些什么。“我还没法确切知道,”我说,“我不了解意大利人。不过,我还是觉得,很难能不喜欢他们。”

他笑了。“不喜欢意大利人,”我说,“就是不喜欢人类。”

他彻底放松了。[1]“在那场porcheria di guerra中,有人曾对他们说三道四。”“战争期间,还有什么不让人们相信的?”我说。

我累了。他没有立刻觉察到。“那么比萨,很美,不是吗?”“是啊,”我说,“是很美。”“幸好,广场不曾被炸弹击中。”“幸好。”

他向我转过头来,看了看我。我在勉强应对,他看出来了,说道:“您累了。”“有点。”“是高温,”他说,“加上旅行。”“是这样。”我说。

不过,他还是想聊下去。他对我谈他自己。有二十来分钟,我不用应声儿。他告诉我,解放以来,尤其是他在皮埃蒙特参加一个工厂委员会以来,他对政治发生了兴趣,那是他生活中最美好的时期。那些委员会被解散后,他感到厌倦了,就返回托斯卡纳。但他怀念米兰,“因为米兰充满活力”。他大谈特谈那些工厂委员会,大谈特谈英国人的所作所为。“他们在那里的行为是令人厌恶的,不是吗?”

他很看重这事。我回答说确实令人厌恶。他又谈到自己。现在,他在比萨做泥瓦工。比萨有很多重建工程。这辆小卡车是他的,解放时他就有了,保留下来。他就这样说着,经过一些村庄时,他减慢车速,好让我能看清沿途的教堂、古迹,用白色颜料涂写在墙上的标语:共产党万岁,打倒国王。每次我都看得非常专心,他也不让任何可看的东西错过。

我们到了蓬泰代拉。他又谈起他的小卡车。他对获得这辆车子的方式有点不能释怀。“我能怎么办呢?我本该把车归还给委员会的同志们,可是没有,我把它留下了。”

他看得很清楚,此事一点也没使我愤慨。“我本该还车,可我做不到。这辆小卡车我已开了两个月,所以不可能还。”“许多人也会这样做的。”我说。“我心里寻思,我这辈子不会再有别的车了。有些事就像这样,人禁不住要做,甚至会去偷。这辆车,唉,是我偷来的。可是后悔呢,我又做不到。”

他向我解释,这是一辆破车,正像我见到的,时速不足六十公里,但他还是很高兴拥有它。啊!他非常喜爱汽车。何况,阀面研配好了,它的时速还能达到八十公里呢。不过,他一直没有时间这样做。它还能帮他不少忙。多亏这辆车,在气候宜人的季节,他带着伙伴们到一个临地中海的小渔港去度周末。这样可以比乘火车便宜一半。“在哪里?”我问。他回答:“在罗卡。”他有家在那儿。不远。由于汽油定量供应,他很难每星期都去,只能每隔半个月去一趟。上星期他就去了。哦!那是个很小的港口。上次去时,碰见个很富有的美国女人,真该问问她到这样一个角落里来干什么。一个美国女人,是的,至少人家都这样说。她有艘华丽的游艇,就停泊在海滩前。他看到她游泳了。这是个极美的女人。因此什么都不该笼统而论,即使在小事方面。以前,他一直相信人家说的,美国女人不如他们意大利女人美。可是这一位,显而易见,她是那样美丽,他记不起曾遇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他没对我说她漂亮,使他动心,不,仅仅说她美丽。他是认真说[2][3]的,用意大利语:Bellissima。又补充说:Èsola。

接着,他和我谈起罗卡。其实,要是有时间,我干吗不去呢?如想正确了解意大利,不应该总待在城里。也该到乡下去,参观一两个村庄。而罗卡,正是个可以看看意大利老百姓如何生活的好去处。这些民众吃过很多苦,他们干起活来谁都比不了,您将看到他们有多善良。他很了解这些下层民众——他父母就是农民——而且,摆脱了他们的盲目性之后,他更爱他们了。出自民众使他有点把他们当成自家人。他自豪地谈论这些,有如谈论奇迹。是啊,要是有时间,我应该去罗卡。那里只有一家小旅馆,不过我和我的夫人会住得很惬意的。他对我说:“一边是海,另一边是河。海浪过于汹涌,天气太热,或者仅仅想变换一下时,您就去河里沐浴。河水永远是凉爽的。而旅馆正好坐落在河边。”

他和我谈到那条河,谈到那家旅馆,谈到突出在河谷之上的大山,谈到潜水捕鱼。“从来没体验过潜水的人,想象不出来的。第一回会害怕,以后就玩上了瘾。色彩太美了,鱼群从您腹下游过。很安静,想象不出来的。”

他谈到民间舞会,谈到当地水果——像橙子一般大的柠檬。

我们到了阿尔诺河谷的圣罗马诺。天空呈赤铜色。公路上不再有阳光,然而夕阳还在山冈顶上照耀了一会儿。山冈从下到上都种着橄榄树。房屋很美,和土地一色。连最小的住宅近旁也栽着柏树。这是一种甜美得令人腻味的景色。“您是托斯卡纳这个地区的人吗?”我问他。“是的,就是这个河谷的,”他说,“但不在佛罗伦萨这一边。现在,家在罗卡。我父亲,他喜欢海。”

太阳落山了,河谷从阿尔诺河获得反光。这是一条小河,河面闪烁、宁静,河流蜿蜒曲折,河水色彩碧绿,看起来像一只睡兽。它躺卧在难以接近的陡峭河岸间,顺畅地流淌着。“阿尔诺河真美!”我感叹说。

他不经意间就对我以“你”相称了。“你呢,”他问我,“你在做什么?”“在殖民部身份登记处工作。”我说。“这份工作,你喜欢吗?”“非常讨厌。”我说。“具体做什么?”“抄写出生证和死亡证。”“明白了,”他说,“你在那里很久了吗?”“八年。”“我呀,”他想了一会儿说,“我做不了。”“是的,”我说,“你做不了。”“不过,”他说,“做泥瓦工很艰苦,冬天冷,夏天热。但一年到头抄写,我做不了。有人能行,必须这样,可我不行,我做不了。”“我也不行。”我说。“可你不是在做吗?”“我是在做。起初我曾以为我会做死的,但我还是做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你还这样认为吗?”“认为会做死?当然,但不再是我了,而是别人。”“一年到头抄写,这肯定受不了。”他慢腾腾地说。“你是无法想象的。”我说。

我说这话无疑用的是说笑的语气,听者可以认为事情也许没那么严重,或者认为这是我谈论个人私事的一种方式。“做什么工作,很重要。”他说,“不论什么都做,不可能。”“可这事总得有人做,”我说,“为什么不该是我呢?”“不,”他说,“不,为什么就该是你?”“我试过要做别的事,却从没找到。”“有时候,”他说,“还不如饿死好。我呀,处在你的位子,我宁愿饿死。”“总是担心失业,再就是怕丢脸,我说不清。”“有些事还是做比不做更丢脸。”“我本来想做个自行车运动员、探险家,不可能的事。最后我还是进了殖民部。我父亲是殖民地官员,这样做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头一年,我不以为然,心想是开玩笑,第二年,我对自己说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接着第三年来临,然后延续到现在,你明白……”

他很高兴我讲起来。“战争期间,”我继续说,“我很快活。我在一个报务连里。我学会了爬电线杆,那很危险,因为有可能触电摔下来,可我还是很快活。星期天我没法停下来,就去爬树。”

我们都笑了。“撤营时,我正拴在一根电线杆上。除了我,别人都走了,但是走错了方向。我下来时,早已没人了。我独自撤走,方向却对了。我真走运。”

他由衷地笑了。“啊!战争,有时人在战争中笑。”“以后呢?”他过了一会儿问,“抵抗运动时期呢?”“我随殖民部到了维希。”

他不做声了,似乎在要求补充说明。“我为躲藏起来的犹太人制作假身份证,尤其是开一些死亡证书,不可避免。”“哦,是的,我明白了。那时你从不感到厌烦吗?”“从不。只是战后,由于我在维希度过三年,我被降级了。”“你那些犹太人呢,他们不能作证,说你救助过他们吗?”“我一个都没能再找到过。”我笑着说。“不管怎样,你就这样听之任之?”

他又瞟了我一眼,以为我在撒谎。“我没有多方寻找过。即使我没被降级,我也会留在身份登记处,那么……”“那还是不一样的。”他又说。

他信不过我。“确实如此,”我说着对他微微笑了笑,“我没理由对你撒谎。”“我信了。”他终于说。

我笑起来。“通常,我总撒谎。但不是今天。有像这样的日子。”“没有人不撒谎。”他犹豫了一下说。“我对所有人撒谎,对她,对我的上司。我在办公室里养成了这个习惯,因为我经常迟到。我终究不能说讨厌我的工作,就捏造说我有肝病。”

他笑了,但不太出于本心。“这个,”他说,“不算撒谎。”“总得不时说件事,这毕竟是件事。我的肝,是我编造得最好的事,每天我都在描述它如何折腾我。在部里,同事们不向我问好,而是问:‘你的肝,它怎么样啦?’”“她呢,她信吗?”“不知道,她不和我谈这件事。”

他思索了一下。“政治,你搞吗?”“我上大学时搞过。”“现在,你完全不搞了吗?”“搞得越来越少。现在完全不搞了。”“你那时是共产党员吗?”“是。”

他半晌无语。“我过早开始搞,”我说,“厌倦了……”“哦!我明白。”他轻轻地说。

他又半晌无语。突然,他开口了:“到罗卡去度周末吧。”

身份登记处牵制了我全部的生活,和这种不幸相比,去罗卡待三天,算得了什么?不过我懂他的意思,生活有时那样艰苦,他很明白,必须时不时地去趟罗卡,好体会生活有时也能放松一下。“干吗不去?”我说。“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喜欢罗卡。”他说。

我们到了恩波利。“这里,”他说,“生产玻璃器皿。”

我告诉他,我觉得这座城市很美。他没搭腔,他在想别的事,我认为在想我的事。过了恩波利,高温又降低了一些。我们离开了阿尔诺河,不过没关系。我很高兴。我没浪费时间。他看了看我,听我说话,我看得出来,在比萨和佛罗伦萨之间做长途旅行,我强过其他许多人。我应付得不错。他可以把我当做旅伴。我不习惯沾沾自喜。一旦这样,就会筋疲力尽,需要一周的时间才能复原。喝醉酒对我都没这样的效应。“你去罗卡吧,”他又说,“去看看。”“我还剩下十天假期。”我说,“干吗不去?”

汽车此刻尽可能快地疾驶,时速达六十公里。天气不再热了,至少对不处在篷布下面的我们是这样。随着暮色降临,刮起一阵凉风,大概来自一个已经爆发雷雨的地区,风里散发出雨水的气息。

我们又谈起来,谈他,谈工作,谈工钱,谈他的生活,谈通常的生活。我们寻思什么能使一个男人幸福,是工作还是爱情或者其他。“你对我说,你没有伙伴,”他说,“我不明白。人总该有些伙伴,不是吗?”“我求之不得,”我说,“但我不能总去拜访部里的同事,而她呢,除了他们,她谁都不认识。”“那你呢?”“我只有些大学的旧伙伴,都不再见面了。”“奇怪,”他说——他很诚恳,对我几乎不再存有戒心,“我认为,伙伴嘛,应该总是能找到的。”“战时,”我说,“我有过不少伙伴。可现在,我觉得这很难找,就像找个……我不知怎么说。”“就像找个女人?”“差不多吧。”我笑着说。“还不至于。”他说。

他思索了一下。“你看,对我们来说,要比对你们那些人容易些,没问题,彼此一见如故。”“我们那里不一样,”我说,“需要时间。人们互称先生。赶到抄写时,对谁都不能说话。”“是这样。我们这些人,嘴总是自由的,只要想说话就可以说。我们是什么情况?差不多总像在打仗。必须为工钱,为吃饭而斗争,那么,找伙伴就容易了。”“我那些同事,”我说,“我真想杀了他们,而不是和他们说话。”“也许一个人过于忧郁时,”他说,“就像这样,不可能有伙伴。”“也许吧。”我说。“当然,”他说,“生活中存在不幸,不是吗?但是一个人不仅天天不幸,还不能有伙伴,这是难以忍受的。”

他补充说:“我呀,没有伙伴太痛苦了,我受不了。”

我不搭腔。他似乎懊悔刚才所说的话。然而,忽然,他很温和地表示:“我认为,你应该放弃你的工作。”“总有一天,”我说,“我会做到的。”

他大概觉得,我没像他想让我领会的那样认真对待这事。“你看,”他说,“这和我无关。但是我要告诉你,我认为你应该放弃你的工作。”

过了一会儿,他补充说:“这样维持下去不行,你的生活。”“八年前,”我说,“我就准备放弃那个工作了,可我会做到的。”“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尽快放弃。”他说。“也许你说得对。”我想了片刻说。

晚风凉爽宜人。他对这风不像我那样感到惬意。“干吗你对我说这个?”我问。“可是你等着,等别人对你说这个,不是吗?”他温和地说。

他重复道:“这样维持下去不行,你的生活。不论是谁都会像我这样告诉你。”

他迟疑片刻,接着,用终于还是下了决心的口气说:“这就像对你的女人一样,你同这个女人在一起做什么?”“我犹豫了很久。现在我对自己说干吗不?她坚持要结婚。她和我在同一个办公室,我看见她整天在那里企盼,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不搭腔。“我终于不再想跳出泥潭,终于对自己说,既然没有别的,那么凑合一生也可以。”

他毫无笑容。“不,”他说——我的自嘲使他不快,“不该这样。”“许多人会像我这样做的。”我说,“我没有充分的理由不娶她。”“她怎么样,这个女人?”“明摆着,”我说,“永远满足,兴高采烈,是个乐天派。”“我懂了,”他说着皱了皱眉头,“我不太喜欢永远满足的女人。她们……”他在搜索字眼。“令人厌倦。”我说。“是这样,令人厌倦。”

他向我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我在自问,”我说,“是否值得去寻求和终生相关的重大理由,使自己感到满足。如果三四个小条件汇集在一起,在任何情况下……”

他又向我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小条件是必要的。”他说,“不过,在生活中,仅仅感到满足是不够的。时不时地还需要稍微多些,不是吗?”“什么呢?”“感到幸福。而爱情,就是用于这个的,是不是?”“我不知道。”我说。“你当然知道。”

我不搭腔。“到罗卡来吧。”他说,“要是你星期六来,我在那儿。我们一起去潜水捕鱼。”

我们不再谈论自己。我们到了拉斯特拉,离开了阿尔诺河谷。“还有十四公里。”他说。

他降下挡风玻璃。风直接吹到我们脸上,我们感受到全部的风力。“嗨,很舒服。”我说。“过了拉斯特拉,总像这样,不知为什么。”

由于风力,仿佛觉得车速快多了。我们几乎不再交谈,降下挡风玻璃后必然这样。晚风宜人,我们甚至不想说话了。他不时大声叫喊着通知我:“还有半小时,还有二十分钟,还有十五分钟,你就要看到它啦。”

他想说那座城市。但他也完全可能说别的事,说我不知道的什么幸福。我坐在他身边,吹着凉风很惬意,还可以在这里再多待一个小时。但是他急切想向我指点即将抵达的城市,他的愿望迅速感染了我。很快,我也像他一样急切想抵达佛罗伦萨了。“还有七公里。”他嚷道,“我们在山冈上驶过时,你会看到它,就在山脚下。”

比萨和佛罗伦萨之间的这段路程,他可能往返过上百次了。“你瞧!”他大声说,“我们正好在它上面!”

佛罗伦萨在我们下面闪闪发亮,宛如颠倒的星空。然后我们一圈接一圈下去,进入市内。

可我在想别的事。我在自问,如此旅行,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满足于邂逅像他这样的伙伴,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解决办法。如果有个妻子,在某些情况下,是不是多余的。

到了城里,我们大家一起去火车站附近一家咖啡馆喝白葡萄酒。雅克琳从篷布下出来,头发凌乱,但只是受了点戏弄。大概除了我,她在别人眼里可能是漂亮的。我觉得她气色不错。她的情绪很好。

在咖啡馆,他又对我谈到罗卡。他说话时,我仔细端详他——在汽车里,我只能从侧面看他。我觉得其他工人都彼此相似,只有他与众不同。难道是因为和他交谈,我有过莫大的乐趣?突然,他有点吓唬我。他反复强调,必须去罗卡,哪怕仅仅为了休息。伏天到了。八天,意味着什么?我们可以一起去马格拉河沐浴,如果有时间,还可以到他熟悉的僻静处去潜水捕鱼,他的堂兄弟有潜水镜,会借给他的。“那么,去吗?”“去。”我说。雅克琳微微一笑,并不当真。他没邀她去罗卡。

这几天,在佛罗伦萨,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日子。我早已见识过热。我在热带地区的殖民地出生长大,在文学作品里也读到过关于热的描写,然而我正是在佛罗伦萨度过的这几个没完没了的日子里,才懂得热的全部含义。这种热成了真正的大事,其他都微不足道。在整个意大利,天气酷热,就是一切。据说摩德纳的气温高达四十七度。佛罗伦萨的气温是多少?我不知道。整整四天,全城成为一场平静火灾的牺牲品,没有火焰,也没有叫喊声。在这四天里,居民们就像受瘟疫和战火蹂躏一样惶恐不安,唯一操心的事就是挺下去。这种气温不仅不适合人类,同样也不适合动物。在动物园,一只黑猩猩热死了。鱼类也因窒息而死亡。报纸上报道,死鱼使阿尔诺河充满臭气。街道的碎石路面黏糊糊的。我想,爱神已被逐出这座城市。在这几天里,该不会孕育一个孩子。除了报纸上有关酷热的报道,该不会有人写一行字。连犬类也得等到温和些的日子才会交配。凶手该在罪行前退缩。情人们不修边幅。人们不知智慧为何物。理智被摧毁,什么也发现不了。个性变成一种非常相对的概念,意义消失。酷热比服兵役更难受。连上帝都感到意外。城里的词汇变得单一,极度缩减。五天内大家异口同声:我渴了。再不能这样下去了。不会总这样,也不能总这样,持续几天以上没有先例。第四天夜里,下了一场雷雨。来得正是时候。立刻,城里人又都各忙各的。我没有可忙的。我还在度假。

对我来说,这五天非常相像,我全在一家咖啡馆里度过的。雅克琳,她参观佛罗伦萨。这样做,她瘦了很多,但她坚持到底。我想,八天内可能看到的宫殿、博物馆、古迹,她都看遍了。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至于我,在咖啡馆享用冰咖啡、雪糕和薄荷酒时,想的是马格拉河。她在想什么呢?想的不是马格拉河,非常不同,甚至可能相反。我整天想着永远清凉的马格拉河,即使在最炎热的时候,我也对自己反复说,马格拉河永远清凉。我觉得大海已经不够,我需要一条河,树荫凉儿下的河水。

第一天,我从我们下榻的旅馆去咖啡馆。我本来想,喝完一杯冰咖啡,我就去城里转一圈。可我在咖啡馆待了整整一个上午。中午雅克琳找到我时,我正面对第六杯啤酒。她生气了。怎么!生平第一回来佛罗伦萨,竟在咖啡馆度过一个上午!“今天下午,”我说,“今天下午,我就试着去走走。”讲定了,我们各逛各的,只在吃饭时会面。于是,午饭后,她丢下我走了。我返回离饭店不远的咖啡馆。时间过得很快。晚上七点,我还待在那里。这一次,雅克琳找到我时,我正面对一杯薄荷酒。她又生气了。“如果我动一动,我会热死的。”我对她说。我对此确信无疑,但同样确信无疑的是,第二天这种情况就会好转。

第二天这种情况没有好转。不过这一天,我如约做出努力。吃过午饭,雅克琳出发一小时后,我离开了身不由己返回的咖啡馆。我奔向蒂纳邦街。阿尔诺河在哪里?我向一个游客打听河的方向,他当即给我指出。老实说,我尤其想看看漂在河面上的死鱼。我到了河边。从码头上,我看到了死鱼。报纸夸大其词。有死鱼,但比报道的少得多。我感到失望。至于阿尔诺河,它和比萨公路旁的那条河,总之和我年轻时向往的那条河,已没有多少共同之处。“一条脏河,”我心里想,“一条细流,还满是死鱼。这就是阿尔诺河。”我不怀好意地自言自语。但是没用。它没给我一点印象。我走开了。街道上挤满人,大多是些游客。他们全都热极了。有两三股人流从阿尔诺河出发。我跟随其中一股人流,想壮壮胆。我走到一个广场上。我认出它来。我曾在哪里见过它?在明信片上,我想起来了。当然是君主广场。在广场边上,我站住了。“怎么!它就在这儿。”我想。广场在炽热的阳光下发烫。一想到要穿过它,我就灰心丧气。然而,既然到了这儿,就必须穿过它。所有的游客都穿过广场,应该这样做。甚至有些妇女和儿童也走过去了。难道他们和我如此不同?“我就走。”我对自己说。但是,事情难以预料,我在拱廊的一级台阶上坐下了。我等着。我的衬衫渐渐湿透,贴在我的身上。接着,我的上装也渐渐湿透,开始贴在我的衬衫上。我呢,裹在上装和衬衫里,我在思考如何穿越广场,其他事没法再想了。广场上方的空气,如果可以称做空气的话,就像在一个开水壶上方一样呈现虹色。“我就走。”我反复对自己说。不料一个工人笔直朝拱廊走来。他在离我几米处停住,从挎包里抽出一把大活动扳手,拧开我脚边的一个水龙头。街沟里齐边灌满了水。我望着街沟,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一道亮晶晶的水柱从龙头里喷射出来。我真想把嘴贴在水龙头上,让自己像街沟一样充满着水。幸好死鱼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这水可能来自阿尔诺河。我没饮用,可我越发想念马格拉河。从我到达佛罗伦萨起,每样东西,每个时辰,都使这条河更加令我向往。我显然感觉到了,还需要一点儿,一丁点儿动力,就能促使我去罗卡。我逐渐总能做到。但是这仍然需要的一点儿动力,不是这一天就能具备的。这个广场不足以促使我去罗卡,何况我也没让它发展到这一步。看到街沟里的水以后,我放弃穿越广场。我起身走了。经过一些狭窄的街道,我返回度过一个上午的咖啡馆。用不着我开口,侍者一见到我,就明白我回去的原因了。“一大杯冰薄荷酒,”他对我说,“这正是先生所需要的。”

我一口气喝了冰薄荷酒。然后我倒在椅子上,长时间地出汗,就这样一直到重见雅克琳。

这是我在佛罗伦萨唯一的一次漫游,我的意思是唯一的一次作为旅游者的漫游。然后,我又有两天待在咖啡馆里不再动窝。

只有一个人中我的意,他就是我所去的这家咖啡馆的侍者,所以我总回到那里去。从早上十点到中午,从下午三点到七点,我看着他服务。他照顾我,不时给我拿来一些报纸。有时他和我说话。“真热。”他对我说。或者说:“一杯冰咖啡,这是伏天最好的饮料,既止渴又提神。”我听他的话。他建议我喝的我都喝。他很喜欢在我身边扮演这个角色。

坐在这家咖啡馆里,有这个侍者服侍,每小时喝半升饮料,我觉得这样的生活还可以忍受,我的意思是还值得活着。诀窍就是不动。我和那些游客毫无共同之处。他们看起来不那么需要喝饮料。我闲着无聊,想象他们具有一些特殊的生理组织,像海绵似的吸水,使人不由得联想起仙人掌——这种特性决定了他们的禀赋,当然不为他们本人所知。

我喝饮料,看报,出汗,不时变换座位。我从咖啡馆里出来,去坐在露天座上。接着,说真的,我看街景。我注意到,游览的人流将近中午时速度变慢,快到下午五点时恢复原样。他们人数很多。他们藐视伏天。虽然他们有特殊的生理组织,他们仍然是英雄,旅游业的英雄,城里只有他们是英雄。我呢,我是旅游业的耻辱。我丢人现眼。有一回,我向咖啡馆侍者说了这个意思:“我在佛罗伦萨什么也没看。我不配是个游客。”他笑着对我说这是体质问题,不是意志问题,有些人做得到,另有些人就做不到。他经历过各种伏天,对所说的话很有把握。他体贴地补充说,我的情况是他见过的最典型的一种。我对这个答复很满意,当天晚上,我就向雅克琳逐字逐句地复述了。

下午四点光景,有一辆洒水车驶过。洒水车过后,碎石路面冒着热气,街上散发出无数种气味。我嗅着这些气味。它们很好闻,使人心平气和。我对自己说,我总算也以某种方式到过佛罗伦萨了。

我只在吃饭时才和雅克琳相见。我没什么可对她说的。她呢,必然有。她把上午和下午所看或所做的讲述一遍。她不再要求我努力,但她向我夸耀佛罗伦萨的奇观,以为这种方式更巧妙,能鼓励我去观看。她不停地向我夸耀那些奇观。她大谈特谈那些东西如何美不胜收,确实,我不能不去看,甚至看或不看,可能我不知道还关系到我的荣誉和文化修养。我不听她说。我让她随心所欲地发挥。我能容忍这些事,容忍她,容忍生活。确切地说,我是个对生活感到厌倦的男人。这种男人的悲剧在于没有找到适合他们的悲观学说。这种男人让别人夸夸其谈,但是不必完全相信。我让她说了三天,每天两次,分别在吃饭的时候。接着,第三天来临。

第三天,晚上七点,我没去旅馆赴她给我定下的约会,仍待在咖啡馆里。我想,如果她在旅馆见不到我,她会来咖啡馆找我的。通常,不管乐意不乐意,我总是去赴约的。那天,我认为没必要了。七点半,不出所料,她来到咖啡馆。“不管怎样,”她和蔼地对我说,“你过分了。”

她看上去很快活。“你觉得我过分?”“有点。”她和蔼地说。

她不想继续谈这个话题。我注意到,她化了妆,换了衣裙。从上午九点起,她就在参观佛罗伦萨。“你去什么地方了?”她问我。“不,”我说,“哪儿也没去。”“一切都可以习惯,”她说,“甚至习惯酷热,只要稍作努力……”

已经三年了,每天她都要我稍作努力。时间过得真快。“你瘦了。”我说。“这对我没有坏处,”她微笑着说,“很快会复原的。”“你别太劳累了。”“我情不自禁。”“这不是真的。”我说。

她看了看我,感到惊讶,脸红了。“你情绪不好。”她说。“我错了。既然来到佛罗伦萨,你确实应该抓住机会。”“你呢?干吗对我说这个?”“我呀,我没有愿望。”“你的确和别人不一样。”“哦,一样,”我说,“但我没有想参观的愿望。”“你不至于说你不喜欢这座城市吧?”“我没有看法。”

她沉默了一会儿。[4]“今天,”她说,“我看到了乔托的画。”“这对我无所谓。”我说。

她看了看我,感到惊讶,接着决定说下去。“一想到,”她开始说,“这是个曾生活在十四世纪初的人,先于,例如……”

她谈论乔托,我看着她说。她对这种目光似乎颇为满意。她也许以为我在倾听。她很可能这样想。我不清楚,也许有几个月了,我不曾真正看过她。

我们离开咖啡馆。她继续谈论乔托。她把胳臂伸给我。像平常一样。街道向我收缩合拢了。小小的咖啡馆在我看来突然像一片汪洋。

自从我和这个女人共同生活以来,第一次我有了什么感觉?羞愧,是的,因为觉得她的胳臂紧挽着我的胳臂而羞愧。

一滴水可以使水从罐子里溢出,这滴水存在着。即使不知这滴水经过怎样的途径,难以置信的迷宫般复杂的途径,才能流进罐子,让水溢出,这仍然不是一个理由可以否认它的存在。我不仅相信这滴水的存在,而且有时终于相信自己也忍无可忍了。她谈论乔托时,我就忍无可忍了。

下一天,早已讲定我们不一起出去,我对她说,明天我“同样”不陪她逛。她感到惊讶,却不反驳。她让我留在旅馆。我很晚起床,洗澡,然后直接去咖啡馆。我已想好要做的事。我去试着再找到那个小卡车司机。和咖啡馆侍者,我很少说话,而且老一套,不是说伏天,就是说最适合抗暑的饮料。末了,甚至他也似乎发现,这几乎总是一回事。再说,看着他忙活,一刻不停地从一张餐桌奔向另一张餐桌,我也有点厌烦了。两天内,我曾盼他能找到一刻钟间歇,好陪我喝一杯掺水薄荷酒,结果我明白这是空想。于是我想到小卡车司机。喝完两杯咖啡后,我第二次外出,奔向城里的火车站,想重新找到那家酒吧,我们刚到时在那里喝过白葡萄酒的。我不曾为参观城市而努力,为这个司机,为再找到他,我却努力了。我感到热极了,好几次我都以为这样做要送命了。可我坚持干到底。我找到了那家酒吧。那里的人听我解释,明白我的意思后,告诉我可惜小卡车上的工人全部又去比萨了,这天是星期三,要到星期六才回来。总之,他们说的我都已知道。难道我忘了吗?我不相信。不,我是想假装忘了,希望实现不可能的事,蔑视不公正的命运,我以为那是我个人独有的。我成功了。这个消息令我失望。我走出酒吧,深信在整个佛罗伦萨,我找不到一个人能随便同他吃着刨冰聊聊天。甚至那个司机,他也不在这里。整个佛罗伦萨,只有游客和她,雅克琳。像我这种人,既有时间可以消磨,又厌恶跑跑颠颠的,我不怀疑存在几个,可他们在哪里呢?我真的想找到他们吗?不。不,我所要的,是单独和她待在整座城里。我正是这样的,整整五天五夜。

我失去了一切自由。她占据我全部的思想,处置我的白天和黑夜,像插入我心脏的一枚黑色的钉子。

我是一个殖民地官员的儿子。父亲在马达加斯加任行政长官,统治着一个像法国多尔多涅那样大的省份。每天早晨,他检阅手下的人员,没有枪支,他就检查他们的耳朵。愿卫生使法国更加强盛。他颁布法令,在所有他所管辖的领地上,开学时必须唱《马赛曲》。他强制实施巡回种痘,如果童仆病重,就送到远处去死。他有时接到命令,要征集五百人去大规模开荒,啊,美好的远足。他带领部队和警察,出发去包围村庄,用枪赶出村民,把他们装上运牲口的车皮,去从事所谓的开垦,经常在千里之外,回来时筋疲力尽,却自命不凡,声称:“这真艰难。错就错在教他们法国史,大革命还在极其严重地损害我们。”他,这个糊涂的人,这个吹毛求疵的长官,管理着一个九万人口的省份,他对这个省份拥有近乎独裁的权力。而他,直到我十六岁,曾是我唯一的教育者。因此,我完全知道什么是每时每刻处在别人不知疲倦的监视之下,完全知道什么是生活在天天盼望他人死去的心情之中——想象我父亲被他的一个土著新兵一下子打死,曾是我将近十五岁时最美妙的梦想。这唯一的梦想使我的想象力带上鲜明的特点。看到家中餐桌上的刀具,有时会使我产生独特的眩晕,而躲在灌木丛里偷看父亲检查部下的耳朵时,我竟会昏厥过去。然而在佛罗伦萨的伏天,我却一点都想不起这些稚气往事。

整天坐在咖啡馆里,我开始想她,想这个和我一起困在这座城市里的女人。

我接连几个小时等着她,像一个狂热的情人。

只要一看到她,我就够了,这说明我的等待是有道理的。她不仅是我不幸的起因,她还是这种不幸完美的形象,真实的写照。她的微笑,她的举止,我说什么,仅仅她的连衣裙就足以使我克服以往的全部疑虑。我看清了,我想。

她从没有碰过枪,也从没有检查过世界上任何人的耳朵,不过这对我并不重要,当然。她用早餐,将羊角面包在牛奶咖啡里蘸一下,对我来说这就够了。我大声叫她停止。她停下来,惊得愣住了。我向她道歉,她也就算了。她身材矮小,对我来说这就够了。她穿一件连衣裙。她是个女人,对我来说这就够了。她最简单的动作,最无足轻重的话语,都使我烦乱不安。当她请我把盐递给她的时候,我被这句话莫测高深的含意弄得头晕目眩。她什么事都没逃过我。这五天里,她什么事对我来说都没有遗漏。总之,算起来,五天里我看她相当于看了三年。

我发现了很多事。其中不仅有她是个女人,或者她很活跃,或者她不适合我,不,还有别的事,即她是一个特殊类型的人,乐观型的人。我警惕那些讲话滔滔不绝的人,因为乐观者的特性,就是把你搞得筋疲力尽。他们通常身体极好,从不气馁,具有坚强的毅力。他们对人有嗜好。他们喜欢人,认为人伟大。人是他们关心的主要对象。据说某些种类的红蚂蚁,我想是墨西哥的,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尸体啃到只剩下骨头。她有可爱的外貌,儿童有的牙齿。两年来,她就是我的蚂蚁。在这期间,她洗我的衬衣,认真照料我的琐事。她也有蚂蚁天生脆弱的一面,很容易被人在手指头间捻死。确实,她跟我在一起,一直是只模范蚂蚁。她一个人能让你最终否定乐观主义,她一个人让你把她的浮夸看做极度悲伤,把她的行为看做全是欺骗,把她的压迫看做可怕之极。她一个人让你因她的浮夸和行为否定乐观主义,直到你最后一息。两年来,我一直和她生活在一起。

正是在佛罗伦萨,我发现她超出我的一切期望。

我对她新的激情——怎么说呢?——无穷无尽的源泉显然是热。她说:“我喜欢热。”或者说:“我对一切都那么感兴趣,竟忘了热。”我发现,这不是真话,一个人不可能会喜欢这样的酷热,这是她一贯说的谎话,乐观主义的谎话。她对什么感兴趣,只是因为她早就决定了要感兴趣,只是因为她从生活中排除了会使心绪危险改变的自由。确实,如果她怀疑了酷热是好的,有朝一日她也就会怀疑其他一切,正如她对我的希望就建立在她一厢情愿的基础上。她不会因怀疑世上任何事情而痛苦,除非是她觉得“有罪”的怀疑。她的谎言即使微不足道,显示出来了,我这个谎言冠军终于还是发现,这些谎言和我的谎言截然不同。“这样的酷热,连鱼都热死了。”我对她说。

她笑了。我当然从不坚持。我也发现,我们共同生活期间,她反而对我更加陌生,还不如明摆着在阿尔诺河死去的鱼,实实在在使城里充满臭气。她绝不会去看死鱼。她说闻不到它们在伏天发出的冲天腐臭气。而我呢,我却像嗅玫瑰花香似的闻着这股气味。甚至对天气,我们的意见也从不一致。她说:“各种天气都有魅力。”她不偏爱任何一种天气。而我呢,我对某些天气总有一种难以克制的厌恶。我也发现,她总能在我对她的敌意里看出,甚至在佛罗伦萨还能看出,她抱有希望的理由。她打趣说:“我们还没有结婚呢。”

我还进一步发现,她对人从来就既不宽容也不好奇,没有人曾使她心绪不宁。在她的生活里,我是她唯一喜爱的人,同时是她唯一宽容的人。“人类是善良的。”她说。她完全信任人类,她声称要为人类谋取最大的幸福,然而从来没有一个人的危难对她具有重要性。只有人类的不幸对她具有重要性。对这种不幸,我记得,她总是满足于说,她一直有个明确而不可动摇的看法,即有药可治。她一向偏爱体育盛会,厌恶罪行,她一向从爱中得到甜蜜的快乐,爱使她永远微笑和满足,像面对罪行似的坚定不移。在部里,同事们喜欢她,她那夜莺一般的心情越来越获得众人的好感。她属于这样的乐天派,大家认识他们,美化他们,说他们会为任何人谋幸福,说他们心地好,善解人意。正是从她来到办公室以后,我的不幸才达到了顶点。因为我和大自然的美妙歌手夜莺显然毫无共同之处,而且只有我知道她绝不会为任何人谋幸福。

我不再感到烦恼。我不知疲倦地深入研究这个女人。从这只喘息、脆弱的蚂蚁的生活中,我有了大量的发现。在我眼里,这些都像是耀眼的黄金。

有一次,对拥有这么多财富感到有点可耻,我终于决定抗争。她来到咖啡馆。我对自己说,这没有那么严重,她的连衣裙很合身,她[5]带着《蓝色向导》小册子,冒着酷热,会感动很多人,不管怎样她对许多别人都合适,因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理由使她对我就不合适。可是她走近餐桌,向我问好。这时,她的乐观情绪又一次像熟透的果子爆裂开来。我几乎不能对它避而不见,就像不能避而不见因酷热暴死从阿尔诺河深处浮起的鱼。我又一次谈到了它们,这些被炎热憋死的鱼。

想象力最丰富的时候,是夜里我们睡下的时候。我已无法把城里的高温和她的体温区分开来。面对着她,我已没有能力考虑任何事情,没有能力对自己说,这样的夜晚,在一张床上,即使不是她,换成任何别的女人,也会同样令人受不了。不,我深信存在着一些人,他们睡着后身子会散发出一种友善的体温,令人可以接受。依我看,她的体温暴露了她,以一种猥亵的方式明显揭示出她的乐观。这些夜晚是奇妙的,充满着使人心荡神驰的想象力。它们属于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夜晚。我睡得不稳,不断惊醒——我相信,只要她转身面向我,就把我弄醒了。于是,我在昏暗中久久地凝视她,沉浸在她那种不可原谅的睡眠中。接着,当我不能把这可爱的场面再看下去时,我就重新躺下。正是这时,每天夜里,同一条河在我眼前显现出来。它很大,冰凉,没有任何女人的痕迹。我轻轻地叫它马格拉河。仅仅这个名称就使我心里变得凉爽。只有我们俩在一起,那个司机和我。除了我们俩,景致里没有任何人。她呢,她已从我的生活中完全消失。我们沿着河散步。他有充足的时间。这是个漫长的星期六。天上有云。我们戴上潜水镜,不时钻入水中。不是下海,而是下潜到那条河里。在一个发出暗绿色磷光的陌生世界内,我们并肩游在水草和鱼群中间。然后我们浮出水面,接着再次下潜。我们不交谈,什么都不说,不需要让对方感觉到自己。这个星期六延续了三夜。没完没了。无穷无尽。我希望待在他身边,在陡峭的河岸上或在河里。这种愿望是那样强烈,克制了其他一切愿望。我一次也没想到女人。在那条河里,我不会想象身边有任何女人。

终于有一天,那条河从我生活中消失。她扑过来,紧紧抓住我不放。我再没有一点空闲时间可以为自己想象什么。

这中断得相当快,在伏天结束之前。某天下午,突如其来。

她要我陪她去参观圣马可博物馆,这种事从我来佛罗伦萨后她还没有做过。自我对她产生新的激情以来,我变得彬彬有礼。我接受了。我关注她的心态,远离她,我可以说丢了目标。我觉得,佛罗伦萨的一座博物馆正好是这样一种地点,像体育场一样,我可以仔细观察她,在她发挥乐观情绪时当场抓住她。于是我赶紧接受。我们一起去了。那是伏天最热的日子。街上的柏油化了。人们就像在噩梦中的糖浆里走动,太阳穴的脉搏跳着,肺部像在燃烧。死了许多鱼。那只黑猩猩正是在这天暴死的。她却兴高采烈地走着——在我前面一点——似乎想带领我,保持我的热情。“贱货。”我心里想。她以为赢了,不时回过头来,看看我是否一直跟着。我呢,我相信正在迈出我最大胆的步子,什么步子我还不清楚。一切都可能发生。我对自己说,一切要到来的总归会到来。我任其发展。我已做出决定。那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受到无数难以确定的计划启发,萦绕。这些计划非常模糊,为数众多,但是在我看来并不因此就不重要,相反,正是因为它们为数众多,非常模糊,在我看来才格外重要。“哼,贱货,贱货。”我反复想着。我高昂着头,走向博物馆。透过使我的视线模糊的汗流,我看见她,在我前面称心如意地走着,我感受到了生活的欢乐,去生活的欢乐。

我们到了博物馆。

这座博物馆不像我以前见过的那些博物馆。这是一座建来避暑的古老住宅,两层楼房,漆成灰粉色。它不朝向市区,而是面对一个内花园,花园周围环绕一条露天走廊,铺着红色砾石。尽管那天我热情正高,我一走进这个宅子还是立刻停住了脚步。我觉得它很美。它的形状简单,好似一口方井。我见过这样美的建筑物吗?没有,我不认为见过。它美得很特别,没有任何人为的痕迹,可以说是天然形成的,唯一的理由是穿行其间时,人们一眼就能猜出为什么这样造。为什么?因为它的建筑师对夏季有了不起的理解,甚至可能有了不起的体验。也许某些人更喜欢其他建筑物,它们更可爱,更花哨,依山傍水,而不像它这样没有着落,可以说囿于自身。但是他们错了。因为从这座建筑物出来,人们会发现城市和从别的建筑物出来不同,那就像从大海出来,发现空气是热的而头晕目眩。它的阴凉是那样浓郁,仿佛有条河从它下面经过,也许马格拉河就在它的花园下流淌。我从烈日下进入这么阴凉的地方,一下子愣住了。“你过来呀!”雅克琳叫我。

我跟上她。她问一个导游《天使报喜》在哪里。我将近十二岁时,有一次父亲休假,在布列塔尼度过两个月,我得到了一张这幅画中天使的复制像,挂在我的床上方。我有一种朦胧的愿望,想看看它原来的模样,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导游告诉我们,这幅画陈列在离入口处不远的一间屋子里。我们直接走去。它是那间屋子里唯一的一幅画。约十二个游客站着,在默默地观赏。虽然画对面有三条长凳,却没有一个游客坐下来。略一迟疑之后,我坐下了。然后雅克琳也在我身边坐下。我认出了那个天使。当然,除了我在布列塔尼度假时拥有的那张复制品,我还看到过其他复制品,但我只记得那张。我认出了那个天使,熟悉得就像头天夜里我还睡在他的身边。“这真美。”雅克琳贴着我耳朵说。

这样的感想尽管早在我意料之中,却没有产生相应的效果,可以说对我毫无作用。面对画坐着,我在尽量休息。接连四个夜晚我幻想那条河以来,我几乎没有睡着过。我突然发现我累了,那是可以感觉到的。放在我膝上的两只手似铅一样沉重。一片绿色的光被花园的草坪从门口反射进来。那幅画、游客和我都沐浴在这色彩中。绿色的光能使人得到非常充分的休息。“尤其是那个天使。”雅克琳贴着我耳朵说。

我注意到,此后我所拥有或见过的其他复制品,和我在布列塔尼度假时的那张相比,给我的印象都没有那么精确。画中那个女人,我也认出来了。天使,我年纪很小时就认得他,已没法弄清他是否讨我喜欢,而她呢,我知道,我总是有点不喜欢她。他在告诉她耶稣将会被人杀害吗?“这太美了。”雅克琳又说。

我记得,在那个暑假,我经常问自己,他是在谁的面前才可能这样顺从。“她也很美,你瞧!”雅克琳补充说。

突然,我想告诉她,我很了解这个浑蛋,这个天使。从我是个小男孩的时候起,我就认识他了。这是我生活中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一件我可以讲给任何人听的琐事。这事不会使她了解我什么,也不会使我对她承诺什么。不过,我想,我还是要说出来。然而,难道是由于疲劳?我对她说不出来。这倒不是我本人,而是我的嘴唇无法这样做。它们张开了,然后,奇怪的是,变得迟钝,又像贝壳似的闭上了。什么都没说出口。不行了,我想,有点不安。“但那个天使尤其美。”雅克琳第二次说。

我又试了试,然而徒然,我无法做主向她说出一件如此简单的事,说这个天使对我如同一个童年伙伴似的熟悉。瞧,就这么简单。我是这样一个男人,在生活中尴尬到不仅找不到人可以说这件事,而且说起来具有不可克服的困难。其实,这很容易说:我小时候,在两个月时间里,我有过一张这幅画中天使的复制品。或者说:这就像我重新见到一个伙伴,因为在两个月时间里,那是在布列塔尼,我有过一张他的画像,挂在床的上方。这本来只该对一只狗或对一条鱼才会成为问题,可我是一个人。这不正常。说这件事有无数方式,但是对她,我找不到任何方式。对他,我可以说:“你记得吗?”但他什么都不会记得,这无助于我说出这件事,一个人不能自说自话。现在,阳光照向这幅画,它被映红了。总之,我认得这个天使,这件事还能继续不为人知吗?

我认为不能,更确切地说,就我而言,对某个人说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到了。

这是一件我喜欢说的事,当然无关紧要,但是我突然发现很难放弃不说。我终于发现这点,不过这回只和我有关——我发现我能做到,年龄合适,机会合适——没有理由让世人继续不知此事,即我小时候,在布列塔尼,曾认得这个天使,我也没有理由继续保持沉默。这件事必须说出。它的表达形式正在我的心中欣喜若狂地呼之欲出。我感到十分惊奇。

我在长凳上待了很久,比欣赏这幅画值得付出的时间无疑更久,有半个多小时。天使当然仍在那里。我不由自主望着他,但视而不见。我全神贯注,以至于发现之后感到放松,很大的放松。我的傻气正从我身上泄走。我一动不动,让它泄走。憋的时间太久,极想排泄,我终于排泄出来了。一个男人撒尿时,总是尽可能专注,直到撒完最后一滴。我正是这样做的。我在将我的傻气泄光。这样做后,我的心情平静了。我身边的这个女人,逐渐恢复她固有的神秘性。我不再希望她有任何不幸了。总之,我在半小时以内变得成熟了。这不完全只是一种说法。一旦能控制自己,我就重新开始观赏那个天使。

从侧面看去,他永远是绘画作品,所以无动于衷。他望着那个女人。女人也永远是绘画作品,她只望着他。半小时以后,雅克琳对我说,始终压低声音:“还有其余部分要看,博物馆都关门早。”

我终于明白,她对我说这个,只是因为她不知道我认得那个天使,而她不知情,只是因为我不曾告诉她,没有任何其他理由。不过,我既不对她说这个,也不从长凳上走开。我无疑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天使被阳光映红,一直在闪着光辉。没法说这个天使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不,这很难定下来,带点随意性。天使的背上确实有一对栩栩如生的翅膀,属于艺术上的虚构。我很想能比从前看得清楚些,希望他比如把头转过来一点,望着我。由于对他看了又看,沉浸在观赏中,我觉得这事并非完全没有可能。我甚至认为,在某个特定的时刻,他向我递了一个眼色。这无疑是草坪上光线的一次折射,因为没有重复发生。自他待在这幅画上以来,他从没有看过游客一眼,仅仅专注于完成画家赋予他的使命。他一向只关心那个女人。应该承认,他的另半边脸并不存在。如果他转过头来看我,脸就会窄得像一层薄皮似的,而且只有独眼。这是一件艺术作品。美不美,我没有看法。但首先是一件艺术作品。在某些情况下,不应该注视太久。四百年来,他向人递过什么眼色吗?我既不能带走他,也不能焚烧他,拥抱他,戳瞎他,亲吻他,啐他的脸,同他说话。那么,再看他对我有什么用?我应该从长凳上站起,去继续我的生活。看另外一个人,也是从侧面,他一边以那么逍遥的方式驾驶他的小卡车,一边建议我寻求幸福,看这样一个人,对我又有过什么用?和画中那个天使相比,我每天夜里思念的这个人,现在身陷泥水工程,同样被粘住在比萨,不是吗?一阵巨痛从我胃上部的心口袭来。我认出这种痛苦。我一生中已经哭过两回,一回在巴黎,一回在维希,由于身份登记处。我想,这个司机,这个叛逆,就是那个天使。但是为什么哭泣?痛苦加剧:我心口和喉咙里的火,我知道,只能随着泪水发泄出来。但是为什么,我总在问自己,为什么哭泣?我希望,找到这种奇怪需要的原由时,我能制止它,我能战胜痛苦。然而,这火很快升入我的头部,我已完全无法思索。我只能对自己这样说:“既然你有这种需要,好吧,你就应当哭出来。然后,你再考虑为什么。从你克制自己不哭时起,你就是对自己不诚实。你从来没诚实过,必须马上开始做个诚实的人,你明白吗?”“诚实”这个字眼来到我脑际,像可怕的巨浪把我吞没了。我无法逃避。

各人有自己哭泣的方式。一声沉闷的呻吟传遍整个屋子,像要回牛栏的牛犊发出的,它吃够了草,急切想看到母牛妈妈。没有一滴泪水从我眼中流出。然而这一声吼叫却因此格外有力。在紧接其后的寂静中,我像所有人一样听到了这句话:“身份登记处,结束了。”

大家都猜得出,说这句话的人是我。雅克琳吓了一跳。游客们也吓了一跳。我同样吓了一跳。雅克琳很快恢复了镇定,比那些游客快些。痛苦消失了。“你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家伙。”她说。

虽然这样的行为并不是我惯常有的,她却没向我提出任何问题。她挽起我的胳臂,把我拉出屋子,那种急急忙忙的神情,就好像《天使报喜》在威胁我的理智。

我毫不费劲地跟着她。今后我能做到这点。因为这一回,我确信行了,我不会再回到身份登记处。她呢,当然,她会回去的。事情很清楚。既然我已变得诚实了,突然或者必然,我都会很快发疯。留在身份登记处,同她在一起——我分不开这两件事——是不诚实的,我既不能再留在身份登记处,也不能同她在一起了。不,我不会这样对待任何人,确实如此,甚至包括她。那么,根据什么反常的理由,我要这样虐待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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