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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4 05: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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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曼凌

出版社:中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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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媚

百草媚试读:

前言

仰慕传统中医药文化,还是在我做了母亲之后,点点滴滴的生活渗透着祖国传统文化的魅力。我亲眼目睹中医的针灸、推拿、药浴在病残儿童身上发生的奇迹。在北京西苑的一家康复医院,很多韩国友人慕名前来,为自己的孩子治疗。因为中医药是我们独一无二的国粹,是世界任何一个国家的文化都无法替代的。

我一直想尝试写这样一个关于中医药的故事。思虑了良久,终于决心动笔了。我选择的背景时代是南北朝的侯景之乱,这段历史是我熟悉的,所以写起来极为顺手。

南北朝是一个动乱的年代,也是我国医学发展史上的重要阶段。由于教育的发展,使得秦汉时期的医学理论得到长足的发展。同时战争、瘟疫、流行病给医学家们提供了更多的临床机会。长足发展的医学理论、不断丰富的临床经验、比较完善的医务制度,构筑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医学的三个特点,反映了此时医学方面取得的斐然成就。东汉时,张仲景曾撰《伤寒杂病论》,魏晋时王叔和将此书进行整理,进一步分为《伤寒论》和《金匮要略》。他撰写的《脉经》是我国现存最早的脉学专著。皇甫谧的《黄帝针灸甲乙经》,将祖国中医针灸学提高到一个新水平。另外,还有葛洪的《金匮药方》,南朝人陶景弘的《本草经集注》都是非常有代表性的医药著作。

还有《太平广记》里《医者》篇除了讲述魏晋南北朝医者的高超医术,居然还有妖鬼狐神的诡异病例。不得不说,医巫的分离使中医学更具有辨证性和科学性,实用性和理论性。但是我想,所谓玄巫不过是反映了劳动人民的美好愿望而已。有病治病,无病消灾,是当时每一个百姓心中的理想模型。从太医令、太医丞、药丞到普通的庶民信奉的江湖郎中,都适应了不同阶级和层次的需要。从远古至今天,中医领域似乎仍然有很多难解的谜,需要后人去追寻它们的答案。

本文的线索是结合南北朝出了七世十二位名医的徐氏家族,用徐陶两家在乱世中的爱恨离仇来诠释这种特殊文化背景。我想写的故事,是通过两代人爱的延续,通过婚姻的理念完成“医”和“药”的结合,在这条道路上,这两个概念是无法真正隔离开来,它们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进程中融为一体,用它们无可比拟的优越性和神奇魅力向读者敞开心扉。

书中的扶南国就是今天的越南、柬埔寨。史书记载,在梁武帝时期,曾经遣史来献地方物产。这个细节被我加工成了一段没有结局的异域之恋,由此产生了下一代的爱情纠葛。南北朝的历史元素融合了中医药世家的纠缠和血雨腥风的战乱,并在刀光剑影中提炼我们中华民族所具备的人性的光辉的一面。那就是,在任何困难下,我们都要坚持下去,保护我们的文化精髓。

我记得故乡有一位出自中医世家的医生,到现在仍然坚持用针刺、艾灸、药治、刮痧、推拿、药浴来治疗各种疑难病症。他告诉我,民间的中医之所以以家族的形式流传下来,是因为从诊疗、开方、配药到成药的制造甚至愈后随访,都是非常复杂的,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都是大事,所以非自己人不能信任,所以先秦时就有“医不三世,不服其药”的说法。他很严谨,不仅吸收了家族的经验,还从师名医进行了钻研,用“平心”的概念来诠释中医与养生的内涵。

我想,正如书上所说,中国历史上曾遭遇无数次病役侵袭,却从来未象欧洲那样,一死几百万人,上千万人,彰显了中医药在防病治病上的独特优势。所以说,中医要在继承中创新,取他人之长,补己之短,使伟大的中医药重新焕发生机。

当累了一天的人们,闲暇之余,可以翻开一本图文版的《本草纲目》或者《黄帝内经》,在那里,你会看到美丽的花草树木和难得一见的珍稀物品,甚至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东西,看到大自然为我所用,中华民族用自己的勇敢、坚韧和智慧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从那里,我们依然可以感受到几千年来中华民族的哲学观、美学观和价值观,感受出他们和大自然亲密而又矛盾的艰辛。这份艰辛的过程,正是提升我们的契机。

我在写作过程中得到了中医师朋友王雪梅的支持和帮助,在此表示真挚地感谢!本书中所有的古方都来自医学著作,其可用性有待斟酌,请不要轻易尝试。另本人因水平有限,恐有众多不足,请各位读者和朋友批评指正。

第一章豆蔻香满庭

从建康城的朱雀门而入,一直往北,过了宣阳门,再往东约三百米,是一间有着近百年历史的药堂。正门上方,高高地悬挂着一块漆黑的木匾,“百草堂”三字如强龙劲蛇,入木三分,气势非凡。

再往东远眺,是一座横卧的小桥,来来往往的人流不断。小桥两岸,烟丝轻薄,到处飞舞着绵绵的梨花雪。

百草堂里,一排排方方正正的暗红木格,不经意地沁出淡淡的天然之香,让人心旷神怡。一个柳腰娉婷、顾盼生辉的紫衣女子,娴熟地裹好一包草药,忽然又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随即转到后堂,取出一块羊肉,同样用纸包好,走到堂前一佝偻着身躯的六旬老妇面前,轻轻将草药和羊肉包塞入那老妇手中。“陶姑娘,上次的药钱……”老妇人诚惶诚恐地接过手中的草药和羊肉,显得不安和愧疚。

四周是陆续来往抓药的人流和两个忙得不亦乐乎的药工,这一切并没有引起什么风吹草动,似乎已经司空见惯。

那个叫陶媚儿的女子嫣然一笑,如耀眼的枸杞,映红了窗外的百花。“大娘,药您尽管拿去用。豆蔻仁两枚,高良姜半片,加水一碗合煮,去渣取汁,再以生姜汁拌好倒入,和面粉做成面片,在羊肉汤中煮熟,然后空腹吃下即可。这是治胃弱呕逆不食的方子,非常有效,您试试。”

陶媚儿无奈而顿生怜惜,一个孤寡老人,靠几亩薄田度日,何其艰难,怎能再忍心索要银两?只不过,本欲买来为父亲做药膳的羊肉也要拱手奉送了。“陶姑娘,您真是体贴入微、宅心仁厚、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大娘,我只是个行医卖药的小女子,您这样说,我岂不是要坠入秦淮河,羞惭而死?”陶媚儿轻嗔,打断了老妇人的奉承。“这……陶姑娘言重了。人都说言多必失,是我失礼在先了。看来是恭敬不如从命了……”老妇人一边感慨,一边拭泪。“这就是了。”看到老妇人千恩万谢地缓步离去,陶媚儿方才轻轻舒了口气,看着自家后庭从门内露出的一抹春色,哑然失笑。

一块小小的田圃内,几朵木槿花,盘小如葵,颜若紫荆,艳丽中带有少许的淡泊,在静谧的深庭中淹没了世间的浮躁。那株巨桑苍翠碧绿,既有着小家碧玉的婉约,又不失浑厚之气。

浓密的树荫下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罐和药杵,那是中途怠工的兄长陶重山的杰作。

只稍稍一皱眉之间,便看到百草堂学徒金正匆匆近前,递过一张藤纸。这藤纸出自剡溪,用当地出产野藤而制成。只因这野藤到了用尽的边缘,因此这纸便显得尤为珍贵。

抬眼望去,果然不出所料。来者遍身绮罗,白须飘飘,一看便知是富贵中人。藤纸上极为潦草地写着一个方子,与这高贵的纸笺相比,那墨迹显得有几分不谐。

只是,那老者气势汹汹,怒视着金正,似乎有深仇大怨,大有不甘之势。“你说,为什么不给我抓药?我出银钱,你们卖药。如此冥顽不灵,不怕砸了你们的招牌?”“您这方子不能用……不是我们不做您的生意……”金正偷偷看了一眼正在思索的陶媚儿,怯声说道。“什么?”老者眉头紧锁,胡须随着浑浊的喘息飘荡,“这是哪家道理?你管我买什么药?我走遍了京城大大小小十几家药堂,好不容易到了这百草堂,为何不做我的生意?那么请问,这百草堂的大门是为谁而开?”

金正拉了拉头上裹着的青色头巾,苦笑着说:“小姐,你怎么还不快来救命?我撑不住了……”

陶媚儿轻轻摇头,叹道:“对不起,这位老伯,我们实在是不能按您这方子抓药……”“为什么?”那老者捋着胡须,有些气恼,“没听说过这药店放着现成的买卖不做,还把方子退回来的!”

陶媚儿轻笑,白皙的皮肤隐隐现出几丝红晕,“老伯,不是我们不做您的生意。身为药学世家,我百草堂自然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百年声誉。”“什么?已有百年?”那老者顿时一愣,“我朝自开国到今,不过方四十七载,难道前朝这药堂就已经在了吗?”“一点儿不错……老伯,我用百草堂的声誉向您担保,来到这百草堂,您就是我们的家人,我们绝对不会有害人之心。”“哦?”那老者又捋了一把胡须,怒气渐隐,不禁环顾四周。

在他不远处,凹嵌着一个巨大的葫芦药瓶,斑驳的表面将光滑内敛,古旧的色彩昭显着百年的沧桑。葫芦药瓶表面赫然雕刻着一个远古人物赤松子的图像。传说此人为神农时人,善于识药炼神,能入土不濡,入火不焚,是历代医药世家所推崇之人。“这百草堂经历了这么多战乱和纷争,居然能开到如今,看来果然有过人之处!”“老伯,您方子里的甘草和海藻本是药性相反之物,决不能同用……若我冒失,只顾自己利益,就失去了救死扶伤的本意了。”陶媚儿清脆的声音宛如莺啼,拨开了清晨的宁静。“还有这等说法?”“老伯久经世事,可曾听说,老虎中了箭伤,会吃清泥;野猪中了药箭,拱荠菜吃;野鸡被鹰啄伤,会以地黄叶贴在伤口;老鼠吃了信石,只要喝了泥水,很快就安然无恙了……还有,被蚕咬了,以甲虫末覆之;被蜘蛛咬了,以雄黄末覆住伤口即可。万物相生相克,只要有立,就有破……这草药也便是如此。”“什么?原来如此!”那白须老者如梦初醒,顿时怒目圆睁,胡须飘动了起来,“那个江湖术士果真失德,还说是什么祖传秘方……原来又是一个骗取钱财的小人!”“老伯,听您口音,必然不是京城人士吧?”“我本是来京城做丝绸生意的。有一孙女,今年七岁,却从小体弱多病,因此想在京城找一名医帮她诊疗。谁料昨天遇上一江湖郎中,说是能治百病,于是就信以为真了。”

陶媚儿听到这里,笑容骤敛:“老伯,这个需早早医治,晚了可能会误了令孙女的治疗时机。”“可是,我如今该如何是好?”老者愤愤地撕碎了手中的药方,颓然跌坐在堂中一青藤椅上。“老伯放心,您既然已经到了京城,在这藏龙卧虎之地,还怕找不到名医吗?”陶媚儿纤手轻轻朝东一指,“与这百年药店相邻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徐氏,老伯可以亲自去看看。”“徐氏?”那老者浑浊的眼神在陶媚儿的盈盈笑意中渐渐清晰,嘴唇战栗了起来,“你是说出了七代名医的徐家吗?”

陶媚儿轻轻点头。这隔行如隔山,若要医病,先要解惑答疑,若没有仁人济世之心,便是无水之源、无米之炊,难以除病去忧。

那老者果然欣喜若狂:“没想到,来到京城的第一天就遇上徐氏传人,我孙女有福了!”

陶媚儿从柜台后走出,手中拿着一个红色锦盒,说道:“老伯,我正要过去送药,请随我一起来。”“好,实在是太好了!”老者欣笑,赶紧跟在陶媚儿后边。“小姐且慢,你还没有给我讲这血气运行的道理呢,这就走了?”在旁边伫立的学徒金正终于按捺不住,不满地嚷了起来。

陶媚儿叹了一口气,忽然大声说道:“气能生血,气动则血生。从食物转化为水谷精微,从水谷精微转化成营气和津液,再从营气和津液中转化为赤色之血,每一程都离不开气动。”“真奇怪,小姐,你讲的比医书上浅显多了,小的一听就懂了。”金正挠了挠头,嬉笑道。“好了,我先去了。”陶媚儿看那老者正听得入神,不禁嫣然一笑。“小姐,你是急着去看小徐医,还是老徐医?”金正边嬉笑着,边往远处躲去。“你!”陶媚儿嗔道,“过河拆桥不是我百草堂之风,小心你的舌头!”“嘿嘿!”金正偷偷笑着,急忙躬身躲入高大的柜台之内。“等我回来再和你理论……老伯请随我来……”陶媚儿踩着细碎的脚步,转身从侧门出去。

那老者被陶媚儿的娇俏逗笑,随后赶紧跟了上去。

穿过一条飘着乱絮的狭长胡同,又进了一道侧门。门内千回百转之后,豁然开朗,俨然又是一后庭,只是庭内芳树奇花,豆蔻花艳繁色深,赛过了满园芳菲。“老伯,从此门穿堂而过,便可看到徐大医在坐诊了。我还有事要办,去去就来。”“好,多谢姑娘,请姑娘自便。”老者说完,拱手而别。

陶媚儿双颊生晕,定了定神,继续往后庭深处而去。越过一道拱门,篱笆两侧点缀着几盆香红的石斛,根茎深深埋入一堆不起眼的沙砾中,静悄悄地呈现着娴静的一面。

忽然,只觉一阵劲风卷过,身子一紧,一个雄健的胸膛夹带着狂风骤雨般的肆意,紧紧向她逼来。没等她惊魂落定,唇上骤紧,顷刻被一股熟悉的气息覆盖,险些窒息。“天琳……你……”她企图用力推开眼前的桎梏,却发现对方的手臂已然如蛇一般紧紧缠绕着她的曼妙身躯,再也无法分开。“媚儿,我想你……”徐天琳依恋而迷离,无法割舍到手的甜蜜,“母亲已经说了,今年就把我们的婚事办了……我真的已经等不及了……”“天琳,不要……”陶媚儿大急,气咻咻地用力推去。

院落里轻轻起了一阵风,几片花瓣落入草地,“啪啦”一声,捆着的绳索忽然断了,门上卷起的竹帘落了下来,遮住了这旖旎的一片春光。

陶媚儿趁机将手里的药物朝徐天琳头上重重砸去,只听到他终于“哎呀”一声,松开手来,捧住了头。“媚儿,你好狠啊,居然谋害亲夫……”

陶媚儿弹了弹有些松动的锦盒,轻轻地白了他一眼,“你罪有应得!耽误了我给徐伯母送药,小心我恨你一辈子!”

徐天琳啼笑皆非,连忙抢过了锦盒,“什么?你真要恨我一辈子?”

陶媚儿重新夺了过来,高高举起,“我要亲自送给徐伯母,不用你代劳。”“什么贵重东西让我的媚儿这样殷勤?”徐天琳意图再抢过来看,却被陶媚儿轻盈地一转身躲过。“哼,偏偏不告诉你!”陶媚儿轻轻一跃,躲过了徐天琳的堵截,朝内堂飘去。那锦盒里边是父亲近日收来的一支野山参,父亲不让卖出,让自己送给徐伯母滋补身体。“我母亲不在寝室。”徐天琳宠溺地看着心爱的女子,颦眉微嗔,与满庭芳菲融为一体,不禁怦然心动。

陶媚儿羞涩一笑,梳理好垂落的青丝,转身回首,踩着落花小径,朝正堂而去。

徐天琳痴望良久,终于回神,随了过去。

堂中还有憧憧人影晃动,疲惫的徐立康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徐夫人在他身后轻摇蒲扇,情深笃定,琴瑟和谐,让人生羡。“古人云,神太用则劳,静以养之。这位夫人,回去每晚睡前盘腿而坐,屈指点压双侧涌泉穴和足三里穴,每次五十至一百下,直到酸麻胀感为宜。”说完,亲笔写下了一个“静”字。

那中年妇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纸笺上墨痕犹湿的“静”字,不满地说:“徐大医,我的药方你还没开呢,这是什么?”“这就是方子,拿去照行就好了,一个月之后再来找我。”“可是,”那妇人眉头紧锁,怒气渐渐涌上,“我花重金请徐大医看病,就只得到这样一个字?”

徐立康微微摇头,“夫人,此时可觉得胸中有异物堵塞,气血不畅?”

那妇人一怔,随即点头。“这就对了。肝脏于人,犹如大将军一般,神貌威严,怒火冲天,人之发怒,其脏在肝。夫人话没出口,已带三分怒气,久而持之,使肝脏无法疏泄,郁结于此,导致气血不调,则必然引起胸肋、小腹疼痛,或头目胀痛,乃至晕厥……”

那妇人听了,随即面红耳赤,“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要知道,医家的方略只不过是辅物,真正要医治病体,还要依靠病者的心志坚定啊。那两个穴是长寿穴,只要夫人耐心按照我所说,平日里注意节制,自然就不药自医了。”说完,徐立康朝徐夫人点头,徐夫人会心一笑,拿出一本厚书,塞入那妇人手中。“这不是《金刚经》吗?”那妇人不明所以,诧异万分。“佛家与道家的‘静’字诀与我们医家的调养,好比江川河流,终归大海,根本就是一脉相通啊。”“这位夫人,回去多抄几遍《金刚经》,自然会有心得。”徐夫人敬仰地看着自己的夫君,对那妇人微笑而语。

那妇人起身谢过:“没想到,徐大医的医术如此精湛。听完徐大医一言,我才翻然醒悟,自身真是井底之蛙,见识浅微。”

陶媚儿听到这里,微微一笑,走上前去,“这位夫人不必介怀。所谓术业有专攻,不知者不奇怪,答疑解惑,也是医者之道。”“媚儿来了。”徐立康与徐夫人欣慰地笑着。“家父让媚儿前来,给伯父、伯母送这支难得一见的老山参过来。”陶媚儿没等徐立康夫妇说话,便又截了过去,“家父叮嘱媚儿,请伯父伯母务必收下,否则回去就要责怪媚儿。”

徐夫人摇摇头,笑道:“这个陶兄弟啊……真是有心……让你们父女费心了,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天琳,收好。”

徐天琳一只大手腾空而过,接过了人参,对陶媚儿撇嘴,“怎么样?到最后还是要落入我的手掌心,你何必舍近求远呢?”“你……”陶媚儿自知无法逃脱徐天琳的揶揄,于是低头躲避开来,“伯父请继续忙吧,媚儿不打扰了,这就去了。”“媚儿你……”徐天琳这才发现自己得了便宜,却唐突了佳人,不禁心生懊悔。

陶媚儿素腕上一只珠环,熠熠流光。那正是他当年送的一双珍珠珏,只因当年去秦淮河送药丢失一只,只剩一只,却被媚儿以红绳系在腕上,一直不肯丢弃。她一身紫气飘逸灵动,两只荷花履轻抬,在众人的艳羡中对徐立康夫妇点头施礼,便转身欲从正门出去。“等等!”徐天琳不顾众人的嘲笑,想偕香风而去。

徐立康夫妇相视一笑,抿住了嘴,不再言语,继续为众人诊治。

谁料,忽然“砰”一声巨响,眼前一个庞然大物裹着飞扬的尘土,呼啸着落入堂中,几个黑影裹着一阵风声,如鬼魅一般飘进来。走在前边的陶媚儿惊叫一声,已经跌坐在门侧。

再回身看去,徐天琳猝不及防,一条右腿居然被那庞然大物压住,不禁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叫。情急之中,他仍呼唤着陶媚儿的名字,却不料被一盗匪用刀柄重重一击,便再也没有声音。“天琳!”堂中传来徐夫人心痛的呼唤,陶媚儿的心暗暗沉了下去。

那是一口红色的楠木棺材,上边一个巨大的“奠”字,夸张地渲染着沉痛和悲怆。这棺木虽然做得极其精巧,但在这间偌大的济世堂里,显得触目惊心。等待诊疗的众人顿时万分惶恐,乱成一片。“哪个是徐立康?有种的站出来!”一声粗喝,吓得周围众人如避蛇蝎,纷纷躲开。

那走在前边的人,身穿灰色短打,一双虎皮靴赫赫生威,一只手叉腰,另外一只手扛着一把锃亮的尖刀。那满鬓的胡须和头发杂乱交织在一起,俨然一个盗匪首领。

徐立康挺身护住瑟瑟发抖的夫人,近前问道:“请问诸位找我有什么事?”“你就是徐立康?哈哈哈!”那盗匪首领歪头瞪着徐立康,“看面相还有些模样,不像个庸医,但今日我偏偏要揭开你的真面目……众位可知道,这个人不是什么济世救人的良医,而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徐立康眉头一皱,仍然镇定自若,脸上没有一丝涟漪,“请问尊驾是哪位?”“哈哈哈!”那匪首又一阵狂笑,只见眼前一片白光霹雳闪过,那把尖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架在徐立康的脖颈上,“我是来替天行道,向你这个沽名钓誉的庸医来讨要一条人命!兄弟,快来,为你母亲报仇!”“立康!”徐夫人一声凄厉的呼唤,唤醒了陶媚儿的神志,她深呼吸一口,试图站起身来,却眼前一阵眩晕。

一只温暖的手,从门外伸来,扶住她柔软的身躯。在微微的战栗中,她的眼眸聚拢到一个忧郁的白衣男子身上。那双眼睛微微有些异域的特征,如深潭之水,临海之月,随暗涌的潮流射出精锐的光芒,仿佛把自己的魂魄吸入汩汩的深渊。

陶媚儿只觉得心暗暗沉了下去,被一缕看不到的丝线紧紧牵连、束缚,无法挣脱。那人轻轻一托,自己便不由自主地起身,倚墙而立。“你是谁?请问我怎么得罪了尊驾?”徐立康临危不惧,刚毅沉静,不失医家本色。“你害死了我兄弟的母亲,就是得罪了我。一命换一命,我让你用命来抵!”那匪首举着尖刀在徐立康眼前晃动着,似乎随时要把他抽筋剥皮,噬骨吸髓,以泄心头之恨。“我不明白,我到底什么地方做错了,让你如此愤恨?”“好吧,既然你想死个明白,我就成全了你!来人,把处方拿过来!”匪首大喝一声,他的手下立刻拿出一张几乎要揉碎的纸笺,“打开,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个方子是不是你写的?”

徐立康虎目圆睁,仔细看去,确实是自己亲笔所写,只好点头。“好哇,既然你承认了,那么就来受死吧!”那匪首喝完,举起尖刀便作势要劈下来。“且慢!”“且慢!刀下留人!”陶媚儿发现,自己与那白衣男子竟然同出此言。

那白衣男子的眼眸朝她扫了一眼,分明有些吃惊。

梁上一双春燕,正衔泥筑巢,顿时也被惊扰。“怎么?兄弟,你还有什么话说?”那匪首停止了动作,看向白衣男子,一脸不解。

那白衣男子的视线如冰刀寒剑,紧紧锁住陶媚儿,似乎在思索什么。

陶媚儿强迫自己定住心神,轻移莲步上前,趁匪首不备,一把夺过处方,飞快地扫了两眼。“这方子的的确确是徐伯父开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发出一片嗟叹之声。“真没想到,果然是徐大医的手笔……”“这下可麻烦了,居然惹到山匪了……看今天徐家怎么全身而退?”

陶媚儿呼吸渐渐平稳,她扬起处方,大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徐大医在京城行医四十余载,大家可曾见到他懈怠,出过纰漏?这川芎、防风、苏叶、荆芥、橘红、甘草……是最常见的风寒药方,药量适宜,怎么可能会致人死命?”

此话说完,周围立刻传出一片赞叹之声。“这行医治病,从诊脉、开方到配药、煎熬、过滤乃至食用,中间经历了多少人的手?又有谁能证明这问题是出在徐大医的方子里?除非这药是直接从徐大医手里接过,立即喝下。徐大医一生从医,本是慈悲为怀,为百姓造福,怎么可能会在一个最普通的风寒处方上失去方寸,让自己的一世清名毁于一旦?”

陶媚儿还记得父亲说过,行医者之所以以世家传承而存在,是因为医药的制作牵扯甚多,非自己人不能信任,因此徐、陶两家的姻缘乃是天作之合。于是,她用此理略一变通,就使对方节节败退。

听到这里,那匪首果然一愣,“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们无理取闹,青天白日来找你们的晦气来了?你?”“大哥,让她说完……”那白衣男子挥手打断了他的话。

陶媚儿冷哼一声,并不理会,继续说道:“大家请看,如果徐大医是一个贪图利益、做了亏心事的医者,还会在这大堂上被人挟持而气定神闲、泰然自若吗?”

徐立康夫妇听到这里,神情一缓,不由得向陶媚儿投来钦佩和赞赏的一瞥。

周围人又是一片欷歔,纷纷赞成陶媚儿的话。“你是谁?”只听得那男子的声音由远及近,高耸的鼻梁几乎与她相接。

陶媚儿只觉鼻息一乱,身子一紧,自己已经被揽在他近前,她无法逃避这近在咫尺的窘迫,便只有拼命挣扎。在对方的逼视之下,心中竟然有一瞬间的惴惴不安。

徐夫人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绀紫,显然已被震慑,发不出一个字。“放她走,不关她的事!”徐立康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厉声喝道。“哦?”那白衣男子看了一眼徐立康,那眼神深不可测,既有着丧母的悲凉,又不乏积聚良久的仇恨。

只是,让人感到微微有些异样的是,他似乎并不想立时杀人抵命。

那匪首终于不耐,“兄弟,难道你不是来报母仇的?还这么婆婆妈妈的做什么?”话音未落,刀已经向前横了过去,顿时徐立康的脖颈已有一道血痕。

一片白影缭乱,恍若飞絮落花,惊鸿缥缈,那把尖刀再次高悬,却无法落下。原来那男子转瞬间已经放开陶媚儿,皱眉挡在徐立康面前,“大哥……”

那匪首顿时愕然,似乎有些忌惮,惊诧中不由自主放下了寒光凛冽的刀刃。

白衣男子并不看那匪首,一双凌厉的眸子重又看向陶媚儿,缓缓地从唇里迸出几个字:“我在问她……是……谁?”“她是百草堂陶家女儿,我们徐家未过门的儿媳,和你们并没有嫌隙,请放开她!”徐夫人终于缓过神,艰难地吐出几句话。“未过门的……”白衣男子沉吟不语。“兄弟,你怎么畏首畏尾的?让我一刀宰了他们算了!”那匪首的耐性分明已到了极限,开始暴跳如雷。“冤有头,债有主,既然阁下是成心来找碴的,就请放了她一个弱质女流,都冲我徐家来吧!”徐立康明察秋毫,意识到自己是被宿怨所缠,非一时可解。“好,说得好!”白衣男子微微笑着,“既然徐大医是这开方子的人,就是说仍有洗不脱的嫌疑,不可放过,那么今天是一定要有个了断的。”“这还差不多!”那匪首晃动着手中明晃晃的刀,似乎要闻到血腥的气息方才罢休。“只是,我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个报仇办法……”那白衣男子淡淡地笑着,蛊惑、轻狂,如垂杨逢三月,犹带几分萧索和寒意。

陶媚儿独自站立在正堂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朱栏凭靠,梨花似雪的玉箸美人。

耳边传来一个决绝的声音:“我只要她——”待她定神,却发现那男子的手指正对着自己。“你们徐家让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那么,我也要夺取你们徐家最重要的女子来抵偿!”那男子的笑容渐渐收敛,一派肃穆,渗出一片寒气。

陶媚儿顿觉魂飞魄散,杏眼圆睁,正欲说话,却已感觉脖颈勒痛,一件东西已经套在她脖子上。

那是一块上好的汉代白玉,利用材料的天然形状,鬼斧神工地雕琢成一个莲蓬的样子,温润滑腻,与众不同。“这……”她拼命想摘下,但是双手已经被那男子紧紧按住。“这东西既然戴上了,便不能摘下了!”那男子轻声“哼”了一下,“这就是我给你的聘礼,一个月以后,你就是我的新娘!”“你……盗匪……仗势欺人……”陶媚儿朱唇微启,玉齿中挤出一片怨念。“一点儿不错,我等本就是躲避山中、不问世事的强匪盗贼,若不是失去至亲至爱之人,也不会看得起这虚情假意的所谓‘济世良医’,不劳姑娘费神了。”那男子狠狠地瞪了徐立康一眼,冰冷的笑容封住了一春暖意。

那匪首看到忽然出现这样的转机,由惊转喜,“哈哈哈!兄弟,你这招走得绝妙,杀一个人容易,还不如让他们一生都在受煎熬,这才是最好的惩罚。大家听到了吗?这个女子从此就是我兄弟的人了!”

那尖刀的寒气在众人的视线中渐渐收敛,陶媚儿胸腔中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怒气腾空而起,正欲发作,却被徐天琳微弱而嘶哑的声音唤醒。“不要……媚儿……是我的……谁都不能抢走……”徐天琳似乎刚刚醒转,双手抱膝,强忍着右腿的痛楚,眼神中流露出不满和愤恨。

那白衣男子轻蔑地扫了他一眼,一个凌厉的眼神射向那匪首。于是,那匪首忽然凑近徐天琳,狰狞地笑了起来,还没等众人醒悟,那刀柄又已经重重地向他头上砸去。“天琳!”徐夫人心疼地又一声尖叫,人已经软软地瘫了下去。“夫人,夫人!”徐立康情急之下,从案上抄起几根银针,快速地找了几个穴位,扎了进去。“好了,我们走吧!一个月后,花轿会来抬人!”那白衣男子冷冷地环视四周,一挥手,那些身穿灰色短衫的盗匪抬起棺木,向外退去。“慢!”看到徐天琳依然昏倒在地上,头上一片刺目的鲜血,陶媚儿胸闷难忍。“什么?”那男子停住脚步,一个轻盈的转身,回过头来,“姑娘叫我?”“敢留下你的姓名吗?”陶媚儿执傲地、无所畏惧地迎上他的眼眸。“哦?”那男子头一扬,甩过掉落的几缕长发,“我怎么忘了如此重要的事?我未来的妻子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陶媚儿冷漠地看着眼前灿若星辰的男子,五脏六腑似有无数蚁噬,密密麻麻的疼痛翻涌而上。“林子风。”他嘴角优美的弧线轻轻一扬,说出这个名字。随之那份戾气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不易察觉的柔情。

她以为自己已经晕厥,看不清面前的人的一切真实。然而,一阵暖风飘了过来,卷着几瓣残缺的花瓣,她才发现,今天是自己的劫难,这段劫难,并不会很快结束。

他继而又挑衅似的一笑,转身而去,只留下一片朦胧的尘土飞扬。“夫人……”关心则乱,徐立康早已经失去了从容,仿佛有一件重要东西即将从生命中悄然而去。“姑娘,我现在才明白,原来我是上了你的当!”先前那个来求医的老者,居然还没有被这一场惊心动魄所扰散,依然伫立在堂中。

陶媚儿看到堂中遍地狼藉,到处是暴虐之徒留下的痕迹,不知如何回答那老者,不由得茫然。“原来你和徐家沆瀣一气,根本就是合伙来骗人钱财的,不然怎么连山上的盗贼都招惹?无风不起浪,要是你们没做黑心事,怎么会有鬼敲门?看来是天绝我也!也罢,我就不信我找不到名医。”老者说完,气呼呼拂袖而去。“老伯……”陶媚儿僵硬地看着来来往往的混乱人群,欲哭无泪。

第二章黄芩枉断肠

从窗口望去,不远处柳丝无力,袅烟空旋,几点闷雨,湿淋淋而下。

隔壁的济世堂里曲终人散,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

陶媚儿看到父亲陶百年依然穿着居家的衣衫,将药箱扔在旁边,一言不发,只是沉闷地在百草堂内踱来踱去,便知道父亲也被这一场劫难所扰,无心去城外收购草药。

刚刚去看了徐伯母,她已经吃过了药安睡过去,但陶媚儿看到徐立康老泪纵横,徐伯母四肢瘫软的情形,仍然心如刀绞。如徐伯母这般玲珑剔透、贤淑练达的女子,怕是从此不能再与夫君同进同出了。

沧海桑田,人事已变,原来竟在转瞬之间。她不敢去看徐天琳捶胸顿足的样子和无计可施的愁闷神情,索性继续保持原本那份从容与淡定,也不敢让父亲担忧,只是悄悄将面颊上的泪水掸掉。

自家制做的刀具切割的枣片,薄而不裂,整齐有致,绝对是泡制枣茶的佳品,何苦为那不知缘由的烦恼所扰?将切割好的枣片摆好,放置在庭院中最温暖的地方晾晒,才能将那阴郁之气驱除。

只是内心的焦躁之气,却无法真正驱除。

陶重山看了一眼父亲和妹妹,随后低下头,只顾自己捣药。金正也失去了往日的嬉笑,不敢做声,只是凝重地拿起一药块来,用鼻子嗅后,又用牙齿咬了咬,然后拼命摇头。

陶百年一记重拳打在那因年代久远有些裂纹的柜台上,“砰”一声响过之后,似乎听到些许细碎的回鸣,如虫蚁钻入耳内,“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一群乌合之众,我就不信他们能反了?”“父亲,我看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看我们还是找个地方暂避一时。”

又听得“嘭”一声,陶百年夺过捣药杵在陶重山额头上一敲,“跑,往哪里跑?到处兵荒马乱,跑出去,不知什么时候就掉了脑袋。再者,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陶家这百年的基业难道就要从你我的手中断绝?让我有什么脸去九泉之下见祖宗?”“您为什么又打我?”陶重山一边摸着额头,一边哭丧着脸。“我为什么打你?”陶百年吹了吹胡子,恨恨地说,“到了现在,你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连百草的药性都不能完全识得,你……让我怎么放心把陶家的基业交给你?”

陶重山心虚地低下了头,口中却仍旧念着:“不是还有媚儿吗?”“你……你这个不肖子!难道你没有看到媚儿的事情都已经火烧眉毛了?弄不好,我们全家都要赔上性命!”陶百年恨铁不成钢,几乎要捶胸顿足。

陶重山终于无语,几步退到后边,重新拿起药杵,捣了起来。

陶百年叹了口气,终于痛下决心,“既然这样,我们只有报官了!”“不,父亲,我们不能报官。”陶媚儿凝神说道。“为什么?”陶百年一头雾水,不知道女儿在这迫在眉睫的时刻,为何如此镇定。“当今圣上一味佞佛,几度舍身同泰寺,民怨沸腾。而太子却只顾风花雪月,恣意宫闱。如今大梁的高官贵族锦衣玉食,只知道贪图享受,有几个是真正为民做主的?父亲您忘了,上次官府赊欠我们的药钱到现在还没有头绪呢。父亲这一去,岂不是又让他们找到机会趁机赊账?有这么多贪官污吏,就算没有强人所扰,我们早晚也会入不敷出,败光了家业的。”“这……”陶百年倒吸一口凉气,不禁佩服女儿的深谋远虑。“难道我们就这样等强盗杀来?”“听那林子风所说,他刚刚丧母,必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立即娶妻,落个不忠不孝的骂名,所以依女儿看来,我等暂时并无性命之忧。只不过,若他们是故意找徐家的晦气而来,这其中必有缘故。”“哦?”陶百年精神顿时一振,“果然如此,我们就有机会化解这段恩怨。”“是,父亲。徐伯父那方子我看了,是绝对没有问题的,那药也必定出自我陶家。女儿在想,如果方子没有问题,难道是……是我们的草药出了问题?”“不,不可能。”陶百年摇头摆手,不可置信地说,“我们百草堂的每一批药,都是我亲自检验过的,决不会有纰漏。”“父亲,我只怕万一。”陶媚儿皱眉,瞥了一眼父亲身后的赤松子像药瓶,“行医济世本是善举,倘若疏忽懈怠,未必是福气。”

陶百年看到女儿眼神中流露出的淡淡的忧伤,心中一动,默默地看了一眼堂中正忙碌的学徒,叹了口气,转身离去。“父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陶家的一切劫难都会过去的。”陶媚儿坚定的回答如古寺里传来的梵音,让人倍感安心。“小姐,你上次还没给我讲完《百草经》呢。”机灵的金正打破了百草堂的阴郁。“对呀,妹妹,你给我们再说说吧!”陶重山看到父亲离开,心头一松,有了活气。“那名医陶弘景是我们陶氏族人的骄傲。只可惜,到了我们这一支,只能弃医专研于‘百草’了。《百草经集注》对《神农百草经》所录的三百六十五味药进行了整理和校订,并在此基础上增至七百三十味,并分成玉石、草木、虫、兽、果、菜、米实等七类,并且在药物采集、鉴别、炮制、加工、储存和应用等方面都做了补充。但我以为,任药物种类繁多,从事医药者应谨记一条,多用易得贱价之药,才能真正做到悬壶济世。”“小姐慈悲心肠,小的实在是自愧不如……昨天有一位老婆婆少了一文钱,小的就没有把足量的茯苓给她,这是不是太市侩了?”金正小心翼翼地看着陶媚儿,等待着她的斥责。“金正,今后凡是穷苦布衣来买药,你要斟酌而行!”“是,小姐……”“哥哥,陶家这座百草堂,经历了无数风雨,付出了我们几代人的心血,仍然顽强地屹立在建康城最繁华的地方,因此不能从我辈手中消亡,要发扬广大,将来就指望你了。你要多读书、多揣摩,不要让父亲失望。”陶媚儿的脚步开始沉重起来,不知怎么,发现自己的每一句话都浸透着即将离别的感伤。“妹妹你放心。”

听到兄长此时的回答倒是十分稳妥,陶媚儿决定暂时放下心来,待看看那些盗匪的动静再说,随即动了动劳累了一天的臂膀,装了几片枣干,越过大堂,往寝室走去。

天色昏黑,窗外树影婆娑,和枣茶的甜腻交融,无法释怀的伤痛,在陶媚儿的水晶露般的泪水中化为奇异的灵动。霏霏的淫雨,竟不知什么时候飘落在案上。

铜镜里,玉容紧锁,满怀心事的美人,陷入遐思。

恍惚间,去端那一杯放凉的枣茶,却发现它已然不见。“谁?”娇喝一声,却被来人捂住了口。

只是身后那熟悉的男人气息让她释然,“天琳,不要闹了……”

身子被用力扳过。徐天琳一身出门的布衣,身后还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裹,正殷切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天琳,你这是?”“不,不是我,是我们……”徐天琳一根手指仍然堵住她的嘴唇,黑夜中晃动的妖烛把两个人的身影雕入花窗,任碎雨从镂空的格子中迸落。

她不解,在这生死攸关、性命即将不保的时刻,她的未婚夫君还有心情开这样的玩笑。“媚儿,我想了很久,我们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我们一起走吧,到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靠我们的医术,夫唱妇随,一定可以衣食无忧,过着神仙般的生活。”

听到眼前的男子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的话,陶媚儿惊诧之余,顿觉内心荡起一阵冰冷的寒气。“天琳,你疯了?这个时候,徐伯母还卧病在床,那些盗贼不知什么时候会闯过来杀人放火。你可曾想过,若我们一走了之,那么我们的亲人和我们徐陶两家的一切就全要毁了!”“事到如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徐天琳一把揽过她,哽咽着,“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强人掳去。我不相信,我徐天琳就没有福报来拥有如花美眷。”“天琳,如今南北对峙,诸王伺机生乱,百姓随时身首异处,哪里会有我们的立足之地?”“我们去江陵,荆楚之地自古以来是鱼米之乡,地杰人灵,还有湘东王重兵驻守。到了那里,必然有我们的一番天地。”“可是,我们不能丢弃祖宗的遗训。弃家,对我们来说,就是丢弃了尊严,就是家族的罪人。”“我不管他什么遗训不遗训,尊严不尊严,我只要你,媚儿!”徐天琳鼻息混乱,焦躁异常,竟然有些失控,“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可以私奔,传为佳话,为什么我们一走,就要成为家族的罪人?我不甘心,不甘心……”“天琳,我不是卓文君,你也不是司马相如,放弃这个念头,我是不会和你走的!”陶媚儿边说边推开了徐天琳。“为什么?为什么?”徐天琳没有想到,她轻而易举地瓦解了他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万里长城,情急之下,便又用力抱紧她,狂乱的唇压了下来。“和我一起走,媚儿,我不能失去你!”

陶媚儿只觉自己一脸的清泪滴淌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再次席卷而来。“快收拾一下,赶紧和我走!迟则生变,快……”徐天琳紧紧拉住她冰冷的手,那珍珠珏依然完好地缚在她的柔腕上。

陶媚儿愤然扬起了那只戴着珍珠珏的右腕。“啪”的一声,寂静的春夜,繁花似锦,却唯有泪千行。“媚儿,你打我?”徐天琳捂住脸上热辣的伤痛,不可思议地看着一脸肃穆的陶媚儿。

陶媚儿失望地看着眼前的男子,自己的一腔情意曾经无所保留地给予了他,可是他却在做着背弃亲人的行径。“我就是要打你,打醒你这个昏聩的男子!”她咬了咬牙,希望这一夜的春雨,能够洗濯那蒙尘的心。“媚儿……”

这是兄长陶重山的呼唤。只是,这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绝望、凄凉,充满恐惧。

陶媚儿心头一震,似乎闻到一股血腥的气味。不!她转身朝外冲去。那个声音,来自父亲的寝室。

哥哥与闻讯而来的金正一边痛哭流涕,一边颤抖着,指着房中。

还没进去,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草药味,陶媚儿熟悉这个味道,这是专治风寒的处方。和其他的草药一样,闻久了,便不再感觉到它的腥烈。

陶百年趴在书案上,脸色乌黑,人已经僵硬,没有了生机。案上还摆着将要喝完的中药残羹。“父亲!”陶媚儿眼前一黑,人已经软软地倒了下去。

不知过多久,她方才悠悠转醒,发现自己手腕和头部微微地疼痛,扎满了细细的银针,徐天琳满头是汗,焦虑异常,正忙碌着。

她伸出左手,亲自拔下那许多银针,木然而空洞地看着那白绢下的父亲。这一切,如山洪倾注,一泻千里,带着破碎的绝望,淹没了她的意念。

闻讯而来的徐立康再一次老泪纵横,无奈地站立在老友的尸身旁,“医者不自医,我枉自行医多年,竟不能够救自己的妻子和老友,我情何以堪?”“伯父,我父亲可是中毒而死?”

徐立康点头,闷声泣道:“看情形,是砒霜(也称信石)中毒……”

陶媚儿推开徐天琳,勉强走至父亲的尸首旁边哭泣道:“都是媚儿疏忽了,让父亲不能寿终正寝,颐养天年……”“陶兄弟为何要吞砒霜?”徐立康疑惑不解。

陶媚儿盯住兄长,陶重山瑟瑟发抖,哭泣得上气不接下气,“哥哥,父亲昨晚究竟吃了什么?”

陶重山惊惶万分,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团,轻轻抛了过来。

陶媚儿打开一看,这正是那张风寒的处方。徐立康不禁颤声问道:“为什么这处方会在这里?”

陶媚儿眼泪横流,她知道,以父亲之本性,决不会放过一点儿瑕疵和疑问,他必定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让人照方熬制了同样的药物,亲自喝了下去。“父亲昨晚喝过药后,还对我说,我就不信,喝了这服药,就能要了命。我要亲自证明给那贼人看,我们陶家百年的信誉不是凭空说出来的……”陶重山一边用袖子抹着眼泪一边哭倒在地。“伯父,如此看来,确实是我陶家的草药出了问题,与处方无关。只不知何人与我陶家有怨结,陷害我陶家于不仁不义之中……害我父亲为此赔了一条性命……”

陶媚儿忽然跪在徐立康面前,恭恭敬敬地磕起头来:“伯父在上,受媚儿一拜!是我陶家有错在先,连累伯母风疾发作,害伯父担惊受怕……”

徐立康大为不忍,连忙扶起她,“一切都自有定数,与你无关,只是该如何过了眼前这一劫?”“伯父放心,媚儿一定要彻查此事,同时也要还我父亲一个清白!”

说到这里,忽然听到几声清脆的击掌声:“好,好,没想到陶媚儿果真是一个率性女子,我果真没有看走眼!”

话音未落,一个晃动的白影仿佛从东方淡白之处,带着山草的清香飘至。“你来做什么?时限还没到!”徐天琳怒目而视,企图冲上前来,却被父亲一把拦住。“我自然是要来看看我的未婚妻子,有何不对?”林子风淡笑着,一身素衣旋转惊风,显得卓尔不群,飘逸如仙,与身后的赤松子仙人重叠在一起。“林子风,是我们陶家欠了你一条人命,父亲亲自试药,已经还给你们一条人命!难道你还不想善罢甘休?”陶媚儿眼泪横流,怒视着那幸灾乐祸的人。“什么?”林子风神情一悚,这才发现陶家物是人非,出了大变故,“哦?如此说来,我阴差阳错,真找对了人?”“林子风,你不要打媚儿的主意,要人要命,冲着我来!”徐天琳仍然不甘心就此俯首。“这是我与陶媚儿之间的事情,我不希望外人插手!”林子风轻蔑地看了一眼徐氏父子,转过身去。“媚儿恳求伯父不要插手,媚儿要单独和林子风谈。”陶媚儿不想连累徐家,再次朝徐立康拜了下去。“这……我怎么能让你一个弱女子孤身犯险?让我如何对得起你父亲在天之灵?”徐立康也是情深意重之人,不肯置身事外。“林子风,你不怕我报官,捉拿你入狱?”徐天琳终于忍耐不住,狠狠地瞪大了眼睛。“哈哈哈……兄台如果不怕这十里长街变成荒芜之地,就请自便!”林子风狂笑几声,傲然端立。“你不要欺人太甚!”徐天琳额头青筋暴露,恨不得将对方立刻置于死地,但因牵挂陶媚儿的安危,再也不敢造次。

此时陶媚儿与林子风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

陶媚儿抬起头,忽然定神看着柜台下边那一排排红色木格,起身冲了过去,飞快地打开那最里边的夹层,打开一个小木盒。

然而,那木盒里空无一物。“哥哥,那信石呢?”陶媚儿感觉自己的生命在一点儿、一点儿消逝,几乎无法呼吸。本想以这信石作为与林子风谈判的筹码,然而,却不知道是自家人的愚昧毁了一切。

一直呆立在旁,如梦初醒的陶重山语无伦次:“什么?那不是你让我碾碎待用的滑石吗?”“哥哥,你……”五脏六腑被利刃一寸一寸凌迟,漫天的迷雾遮住了眼前的视线。这一刻,如饮鸩毒,灼烧、绞痛、绝望和迷离,蔓延开来……

那方子里的辅药便是滑石,有滑能利窍、以通水道的功用,为至燥之剂。不消再说,糊涂的兄长将信石粉当做滑石粉配错了药……陶家此劫,再难逃遁。

徐立康看到陶媚儿痛不欲生的情形,顿时明白,不由得大恸。“媚儿,你是说那是信石,我又犯错了?”陶重山此刻如一座僵化的山峰,再也没有平日里逗鸟弄花的得意。“是的,哥哥,这一次你犯的错误不可饶恕……”陶媚儿眼神散乱,空洞地看着百草堂的一切,感受这从来没有过的可怕的寂静。

陶重山痴痴地看了一眼父亲的尸首,扑了过去,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父亲,不是我,不是我……你骂我……打我吧……都是我不争气……”

哭着哭着,他滚倒在地上忽然大笑起来:“父亲,我知道错了,我知道你不会怪我……我知道……”

已经几乎哭断气的金正,挣扎着起身,拖起他的少主人,往后堂而去。徐立康父子被骇住,无言再说。

人间至悲至痛之事,莫过于此。泪眼蒙眬中,陶媚儿无法辨清眼前的一片白色,到底孰是孰非。

不想再去责怪兄长的无能和糊涂,也不想去理会徐天琳的纠缠。她知道,天地寰宇,因果报应,这就是自己的宿命。

她慢慢摘下手腕上那戴了八年的珍珠珏,缓步走过去,“天琳,你我情缘已尽,我愧对徐家,愧对伯母,再也不能做徐家的媳妇了……”

徐天琳不肯接那珍珠珏,争执之中,红绳断了,那小小的珍珠珏滚入柜台的缝隙中,再也不见。

她转身,凄凉地笑着,泪水从脸上坠落,“林子风,是我陶家欠你的,我愿意任你处置……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哦?”林子风已经卸掉了那桀骜的神色,动容道。“要等我安葬完父亲,孝期届满,才能随你去……”

话音未落,只听得徐天琳一阵狂躁,“不,媚儿,难道你就这么轻易舍弃我们之间的情分,你就这么无情无义?”

陶媚儿闭上湿润的双眸,断然说:“这是上天对我们陶家的惩罚,该用我们一生去洗清罪孽,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对不起……”

徐天琳企图冲上前,却被林子风轻轻一挡,又退出几步开外。他抹了一把脸上的男儿泪,又企图再次挣扎。

又听一声脆响,这一次,是徐立康亲手打自己的儿子。“父亲,你也打我?”“对,我就是要打你!孩子,你真糊涂!天下万物,此消彼长,均有定数,决不能勉强!”

徐天琳一怔,汗水淋淋,不由得向后退缩。“徐伯父,请你们回去休息,媚儿有话要对林子风说。”

徐立康点头,扶起儿子,对陶媚儿叹道:“伯父相信你能把陶家的事情处理好。”

陶媚儿目送徐氏父子出门,方才回头对那个一直站立无语的林子风说道:“为什么只有你一人前来?”“怎么?你以为我林子风前来看望自己的未婚妻子,还要成群结队带着自家的兄弟?我林子风堂堂男儿,虽然混迹于山野,却从来不做违背道义仁心的事!”

陶媚儿与他凛然对视,那男人眼眸中已经失去了欲罢不能的仇恨,转而代之是一抹探索的意味。“那么,我请你放过我的兄长,他毕竟是无心之过,如果你有怨恨,请冲着我来!”

林子风沉吟片刻,说道,“好,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还有资格和你谈条件吗?你尽管说来。”“从今天开始,我就要住在百草堂,百草堂的一切事宜,均要听我调配。”“林子风,你是来落井下石,看我笑话,还是来行善积德的?”陶媚儿觉得心头一腔热血正欲从喉咙中涌出,咬牙切齿道。“那随便你如何想了,只是你不觉得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吗?”林子风暗暗吸了一口气,发现自己的伪装在一点儿、一点儿被眼前的女子所摧毁,那颗因仇恨而冰封的心,正随着百草堂飘荡的药香和温火,渐渐融化。

陶媚儿依稀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渐渐模糊,身子竟然再也支持不住这狂风暴雨般的洗礼,眼前一阵金花乱溅,漫天的黑暗如巨幕沉沉压来……

仿佛一切风波都未曾发生,只有自己和天琳在偷窥父亲炮制草药的情形。陶家的药药效好,众人称赞,全是因为那谨小细微、一丝不苟的炮制步骤,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懈怠,绝没有发生过差错,怎么可能会贻害人命?“不……不……不可能……父亲……”她低声呼唤着,醒来时觉察浑身已经湿透,正在诧异方才自己居然晕厥过去,却忽然发现林子风的背影在空旷的堂中穿梭,自己身上居然隐约有草药的味道。“你?”她咂了咂嘴,愕然道,“是你给我喂了药?你给我吃的什么?是从哪里配的方子?”

她强自起身站立起来,看见他避开她的审视,仍然在捣弄草药。“是你自己开的方子?”她知道虽然百草堂珍奇草药无一不有,但这草药的配伍可不是短时日就能参透的学问。他既然不肯去徐家开方,难道真的是他自己所开?

他默然无语,却不回答她的疑问,只是说了一句:“看来这百草堂也是徒有虚名,明天我要出去找一味草药了。”“什么药?”“白芷。”他卸掉了一身的盗匪之气,连口气也沉郁起来。

白芷?陶媚儿的心剧烈一跳,他哪里知道,这白芷本来是徐伯母的名讳,可如今却因为他而使两家再无安宁之日,他才是名副其实的罪魁祸首,如今还凭借什么来诋毁百草堂的声誉?

挣扎着走到一长屉前,用力拉开,里边满满一屉白芷,断面色泽鲜艳,整齐饱满,均为上品。“谁说我百草堂徒有虚名?这难道不是你要的?”

他看了淡笑摇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我以为陶媚儿是见识广博的药学行家,原来不过如此!”“你说什么?”她遏制住喉咙中上涌的血腥之气,越来越看不清他的身形。“我要的不是普通的白芷,我要的滇白芷。”“你到底是什么人?”未等他说完,她骇然大惊,看他对医药的熟稔程度,又怎能对一个风寒束手无策,还要借他人之手医治?明明是无事生非,故意挑衅寻仇而来!“明知何必再问?”他的面孔又僵冷了下来。“你为什么要去做盗匪?你和我原本就不是同路人,何必又管我的生死?若我也死了,不正好让你遂心所愿?”陶媚儿嘴上虽然不改,心中却不知自己为什么对他竟暗暗惋惜起来。这样一个俊逸的年轻男子竟然要放弃太平盛世的浮华,与盗贼为伍,为寻仇而陷入不可自拔的泥沼之中。“如今各路诸侯郡王各踞一方,伺机生变;魏人虎视眈眈,意图染指我江南国土,大梁还能有几年昌隆?这个建康城里,除了到处飘荡着的淫歌艳曲和寺院的钟磬之声,有谁还能真正听到百姓心中的疾苦?纵然是山贼,又如何?只要有正义之心,总比沽名钓誉、不堪一击的士大夫要强百倍……”他掸落掉在身上的药灰,双眸炯炯有神,直射入她的心扉。“你说什么?”陶媚儿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这真是一个贼人所说的吗?“身为医者,若披着君子的外衣,却做着背信弃义的小人行径,还不如去做盗匪。”林子风的声音如重锤一般撞击着陶媚儿的心,“穷苦百姓食不果腹,哪里还有钱来医病?反倒是山上的兄弟们,经常为百姓送草药。我等不过是担了盗匪之名,做的却也是济世救人的好事。”“你?”陶媚儿脑海中又一阵眩晕,眼前这个断送了徐、陶两家生机的男子却口口声声说自己做的也是正义之举!有谁能相信,眼前那个萧索的身影,竟然就是前几日还带着棺木和贼盗来寻仇的神秘男子。他与徐家究竟有什么样的恩怨情仇?

世事难料,陶家也因为这个男子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而自己却与他共处一室,并且承诺将来会成为他的妻子。谁能知道,究竟哪里才是自己的归宿?

脚下一滑,身躯竟又软软地倒下去,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托住。凝神望去,迎来的却是他探询的目光。身子无力地倚靠在他的怀中,疲惫的身心已难承受更多的风雨,不如闭上双目,暂时忘掉一切纷争。

心与黑暗融为一体。灵堂里一片缟素,几点烟火悠悠回旋,卷落几片飘浮的纸钱灰。整间大堂里只有她和这个陌生的男子耳鬓厮磨,那暗动的烛火徐徐挑动着暧昧的风尘,让心愈发浮躁不安。

也许,这不过是暂时的尘埃落定;也许,这不过是劫难的开始;也或许,这家破人亡的终局便是他的夙愿所求。不过是一场身心和魂灵的惩罚和沦落而已!

他悚然,那个叫做陶媚儿的坚韧女子终于不堪生命之痛,变得如此虚弱。那一片白色的媚骨香,如淡月琼枝,让人不敢任意攀折。他眷恋地看着那憔悴的丽影,那仇恨的怨念似乎在渐渐消褪。

她瘦弱的身躯随着深夜的穿透渐渐僵硬,一双美目虽然微肿,却清丽有神,如母亲亲手种植的满圃迷迭香。那是一种来自西域的本草,曹子建曾作赋赞之。那迷迭香枝柔干细,摇曳生姿,时刻散发着媚惑人的奇香。每看她一眼,他的心即难以抑制那莫名的慌乱和躁动,甚至险些忘记了母亲的叮咛。

如今方才能够静下心来细细体会母亲的话,母亲希望她一生爱恋的男子幸福,不愿意毁掉那个男子的声誉。那个男子毕竟是一位显赫医家的真传子弟,清白的声誉对他来说,永远比真心之爱更加珍贵。

他自知无法抗拒那迷迭香的诱惑,便起身故作放松,笑道:“陶媚儿,你要记住,你现在身不由己,最好不要任性胡来,你的性命如今是属于我的!”

身后一片沉默。母亲临死前说过,孩子,你面相有异,照我们扶南国的说法,是情劫已到。

原本这次是来向徐家父子讨债的,如今旧债未消,新债又添,眼前这个女子满满地占据了他的心,使他的丧母之痛竟然得到缓解。

那软玉温香的碰触,让他心神荡漾。陶媚儿,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也和我母亲一样,跨越千山万水,来自遥远的扶南国?

他心中竟希望这个女子不是大梁的子民,这样,他就有理由带她远去。可是,当他看那个外表柔弱、内心坚韧,一心捍卫陶家的女子,竟忍不住改变了初衷,决定留在市井,不再过飘逸如仙的日子。

香风拂过,流星轻薄,划碎了银河,流泻出刻骨铭心的惆怅。这一夕的痛彻心扉,犹如刮骨疗伤,每一滴泪,都刻画着灵魂的裂痕。

陶媚儿觉得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生死轮回,心与身的疼痛令人永生难忘。在清晨的一抹阳光中悠悠醒来,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个忽然闯入自己生活的身影。

他身上并没有前日的戾气与桀骜,只有淡然与宁静。这个男子,是否真的是他?

她并没有想到,这个男子真的肩负起了照顾陶家的责任。父亲的丧事由他一手操办,他似乎忘记了为母报仇,并没有追究兄长的庸碌与过失,虽然她的兄长因为这次重创已经神志不清。

她忍着内心的痛,看到蹙眉不语的他默然不语,在朦胧的天色中,犹如滚滚红尘中最高远的一抹薄云,待风吹来,才还原成最淡泊的真实。不管他出于何种目的来此寻仇,毕竟,是自家的兄长做了错事,枉送了两条人命。

何况近几日的相处,竟觉得他身上的盗匪之气已然消失。似乎冥冥之中,那份宿缘与陶家无法分割一般。“媚儿!我要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门外、墙外到处是徐天琳醉意的宣泄。厚厚的墙壁传递的并不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哀怨,而是一颗碎裂的心。

 

第三章香蕈作珍馐

屋外一声惊雷,雨幕泻空,似乎在洗刷难耐的窒息和忧伤。“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只听到外边金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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