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店街(莫迪亚诺作品系列)(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4 12: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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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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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店街(莫迪亚诺作品系列)

暗店街(莫迪亚诺作品系列)试读:

我什么也不是。这天晚上,我只是咖啡店露天座上一个淡淡的身影。我等着雨停下来,这场大雨是于特离开我时开始下的。

几小时前,我们在事务所见了最后一面。于特像往常一样坐在笨重的办公桌后面,但穿着大衣,让人觉着他真要走了。我坐在他对面那张供主顾坐的皮扶手椅里。乳白玻璃灯光线很强,晃得我眼睛睁不开。“好吧,居依……结束了……”于特叹了口气说。

办公桌上摊着一份卷宗。可能是那个目光惊愕、面部浮肿、棕色头发的小个子男人的卷宗,他委托我们跟踪他的妻子。每天下午,她去与保尔—杜梅林荫大道相邻的维塔尔街一家酒店式公寓,和另一个棕色头发、面部浮肿的小个子男人会面。

于特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胡子,一把短短的、盖住了双颊的花白胡子。一双浅色大眼睛茫然若失。办公桌左边是我工作时坐的柳条椅。

身后,一排深色木书架占去了半面墙,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最近五十年的各类社交人名录和电话号码簿。于特常对我说这些是他永不离开的不可替代的工具书,这些人名录和电话号码簿构成最宝贵、最动人的书库,因为它们为许多人、许多事编了目录,它们是逝去世界的唯一见证。“你怎么处理所有这些社交人名录呢?”我手臂一挥指着书架问道。“居依,我把它们留在这儿。我没有退掉套房租约。”

他迅速环顾四周。通向邻室的双扉门开着,看得见里面那张绒面磨旧了的长沙发、壁炉、映出一排排电话簿和社交人名录以及于特脸部的镜子。我们的主顾经常在这间屋子里等候。地板上铺着一块波斯地毯,靠近窗户的墙上挂着一幅圣像。“居依,你在想什么?”“没想什么。这么说,你保留了租约?”“对。我不时会回到巴黎来,事务所就是我落脚的地方了。”

他把香烟盒递给我。“我觉得保留事务所的原状心里会好受些。”

我们在一起工作已八年有余。一

四七年他创办了这家私人侦探事务所,在我之前与许多人共过事。我们的任务是向主顾提供于特所说的“社交情报”。他很乐意地一再说,一切都发生在“上流社会人士”之间。“你认为你能在尼斯生活吗?”“能呀。”“你不会厌烦吗?”

他吹散了自己吐出的白烟。“居依,总有一天得退休的。”

他身子笨重地站了起来。于特大概体重有一百多公斤,身高一米九

。“我的火车

点五十五分开。我们还有时间喝一杯。”

他在我前面顺着过道走到衣帽间。这衣帽间奇怪地呈椭圆形,浅灰褐色的墙壁已褪了色。一个装得太满合不上的黑色皮包放在地上。于特拿起皮包,用一只手托着它。“你没有行李吗?”“我提前寄走了。”

于特打开大门,我关上衣帽间的灯。在楼梯口,于特迟疑片刻,然后关上了门。听到这金属的咔嗒声,我的心缩紧了。这声音标志着我生命中一个漫长时期的结束。“这叫人情绪低落,是吧,居依?”于特对我说,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方大手帕,用它擦了擦额角。

那块长方形黑色大理石牌子依然在门上,牌子上用饰以闪光片的金色字母刻着:C. M.于特私人侦查所“我留下它。”于特对我说。

然后他锁了门。

我们沿着尼耶尔林荫道一直走到珀雷尔广场。天黑了下来,尽管已进入冬季,空气还很暖和。我们在珀雷尔广场绣球花咖啡馆的露天座上坐了下来。于特喜欢这家咖啡馆,因为它的椅子“和以前一样”饰有凹槽。“你呢,居依,你有什么打算?”他喝了一口加水白兰地,然后问我道。“我吗?我找到了一条线索。”“一条线索?”“对。有关我过去的一条线索……”

我用故作庄重的语气讲了这句话,他听了微微一笑。“我一直相信总有一天你将寻回你的过去。”

这一次他是郑重其事的,这使我很感动。“可是你看,居依,我在考虑是否真值得这样做……”

他沉默了。他在想什么?他本人的过去?“我给你一把事务所的钥匙。你可以不时去一趟。这样我会高兴的。”

他递给我一把钥匙,我把它塞进裤兜里。“往尼斯给我打电话吧。告诉我……你过去的事……”

他说,站起来和我握手。“要不要我陪你上火车?”“哦!不,不……这太叫人伤心了……”

他一大步就跨出了咖啡馆,免得再回头,我感到心里空落落的。这个人对我恩重如山。十年前,当我突然患了遗忘症,在迷雾中摸索时,如果没有他,没有他的帮助,我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的病情感动了他,他甚至依靠众多的关系为我搞了一个身份。“拿着,”他一边对我说,一边递给我一个大信封,里面有张身份证和一本护照,“现在你叫‘居依·罗朗’了。”

我是来向这位侦探讨教,请他施展才干为我的过去寻找见证人和蛛丝马迹的。他补充说:“亲爱的‘居依·罗朗’,从现在起,不要再朝后看了,想想今天和未来吧。我建议你和我一道工作……”

他之所以同情我,是因为——事后我听说——他也失去了自己的踪迹,他的一部分身世突然间好似石沉大海,没有留下任何指引路径的导线,任何把他与过去联系起来的纽带。我目送这位身着旧大衣、手提黑色大公文包的筋疲力尽的老人在夜色中渐渐远去,在他和过去的网球运动员,英俊的、一头金发的波罗里海男爵康斯坦丁·冯·于特之间,哪有什么共同之处呢?二“喂!是保尔·索纳希泽先生吗?”“正是。”“我是居依·罗朗……你知道……”“是呀,我知道!我们能见面吗?”“行呵……”“比方……今晚九时左右在阿纳托尔—德拉弗日街……对你合适吗?”“一言为定。”“我等你。一会儿见。”

他啪嗒一声挂了电话,汗水顺着我的两鬓往下淌。刚才我喝了一杯白兰地给自己壮胆。为什么在电话机上拨个号码这样微不足道的事,我做起来这么难,这么怕呢?

阿纳托尔—德拉弗日街的酒吧里一个顾客也没有,他身穿外出时的服装站在柜台后面。“算你运气好,”他对我说,“我每星期

晚上休息。”

他朝我走来,把手搭在我的肩头。“我非常想念你。”“谢谢。”“我的确惦记着这件事。你知道……”

我想对他说别为我操心,但是讲不出口。“最终我认为你应该和我在某个时期经常见到的一个人十分亲近……但这个人是谁呢?”

他摇了摇头。“你不能给我提供一点线索吗?”“不能。”“为什么?”“先生,我一点记性也没有。”

他以为我在开玩笑,仿佛这是闹着玩或猜谜语,于是他对我说:“好吧,我自己想办法。你事事都让我作主吗?”“可以这么说。”“那么今晚我领你去一位朋友家吃饭。”

出门前,他猛地拉下电表的闸,关上实心木门,上了好几道锁。

他的车停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这是辆黑色的新车。他彬彬有礼地为我打开车门。“这位朋友在阿夫雷市和圣克卢交界处经营一家挺不错的餐馆。”“我们要去那儿?”“对。”

从阿纳托尔—德拉弗日街,我们驶入大军林荫道,我真想马上下车。要一直开到阿夫雷市,我觉得受不了,但必须拿出勇气来。

抵达圣克卢门以前,我一直在和攫住我的恐惧作斗争。对这位索纳希泽我几乎一无所知。他会不会设个圈套让我钻呢?不过,听着他讲话,我渐渐放下心来。他向我一一说出他从业的各个阶段。他先在俄国人的夜总会里工作,然后在香榭丽舍大街的朗热餐馆和康邦街的卡斯蒂耶旅馆工作,在经营阿纳托尔—德拉弗日街的酒吧前,他还在其他餐馆酒店做过事。每一次,他都遇到让·厄尔特这个人,二十年当中他们成了一对老搭档。我们要去找的正是这位朋友。他们两人一起准能解开我的“谜”。

索纳希泽驾车十分小心,我们花了将近三刻钟才抵达目的地。一座平房,左半部被一株垂柳遮住。在右侧,我看见一丛灌木。餐馆厅堂宽敞,一个人从照得雪亮的大厅尽头朝我们走过来。他向我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先生。我是让·厄尔特。”

接着,他冲索纳希泽说:“保尔,你好。”

他把我们带到大厅尽头。一张餐桌上摆好三副餐具,桌子中央有一束花。

他指着一扇落地窗说:“我的顾客在另一座平房里。是婚宴。”“你从没来过这儿?”索纳希泽问我。“没有。”“那么,让,给他看看景致吧。”

厄尔特领我走上阳台,阳台下有一片池塘。左边,一座中国式的小拱桥通向池塘右岸的另一座平房。落地窗照得雪亮,我看见窗后有一对对人在翩翩起舞。一阵阵音乐从那边传过来。“他们人数不多,”他对我说,“我觉得这场婚礼最终会变成放荡的聚会。”

他耸了耸肩膀。“你应该夏天来,可以在阳台上进餐,挺舒服的。”

我们回到餐厅,厄尔特关上了落地窗。“我为你们备了一顿便餐。”

他示意我们坐下。他俩并排坐在我对面。“你喜欢喝什么酒?”厄尔特问我。“什么酒都行。”“佩特吕城堡?”“让,这个主意好极了。”索纳希泽说。

一位穿白上装的年轻人为我们斟酒上菜。壁灯的光直射在我身上,晃得我睁不开眼。他们俩坐在暗处,大概想把我看个清楚。“让,怎么样?”

厄尔特吃着肉冻,不时朝我投来锐利的目光。他和索纳希泽一样长着褐色头发,也和他一样染了发。皮肤粗糙,双颊松弛,两片美食家的薄嘴唇。“是的,是的……”他喃喃自语。

强光下,他眯着眼睛,为我们斟了酒。“是的……是的……我想我见过先生。”“这件事的确伤脑筋,”索纳希泽说,“先生拒绝给我们提供线索……”

他似乎突然灵机一动。“也许你希望我们不再谈这件事?你宁愿隐姓埋名?”“根本不是。”我微笑着说。

年轻人端来一盘小牛胸脯肉。“你从事什么职业?”厄尔特问我。“我在一家私人侦探事务所,C.M.于特事务所工作了

年。”

他们打量着我,惊得发呆。“但这一定和我以往的生活毫无关系,所以你们不必考虑它。”“真奇怪,”厄尔特定睛望着我说,“别人看不出你的年龄。”“大概因为我留了胡子。”“你没留胡子的话,”索纳希泽说,“也许我们立即就能认出你来。”

他伸出胳臂,把手平放于我的鼻子上方遮住胡子,然后像肖像画家面对他的模特儿,眯起眼睛注视我。“我越看先生,越觉着他是一群夜游神中间的一个……”厄尔特说。“什么时候的事?”索纳希泽问道。“呵!……很久以前……保尔,我们不在夜总会工作已有很长时间了……”“你认为这是塔纳格拉夜总会时期的事?”

厄尔特定睛望着我,目光愈来愈强烈。“请原谅,”他对我说,“你能不能站起来一小会儿?”

我站了起来。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对,我想起了一位顾客。你的身材……等等……”

他举起一只手僵在那里,仿佛想留住一个稍纵即逝的东西。“等等……等等……保尔,我想起来了……”

他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你可以坐下了。”

他高兴得手舞足蹈。他相信即将说出的事肯定能产生效果。他彬彬有礼地为我和索纳希泽斟了酒。“是这样……那时总有一个人陪着你,和你个头一般高……也许更高一点……保尔,你想起来了吗?”“你讲的是什么时候的事?”索纳希泽问道。“当然是塔纳格拉时期……”“一位和他个头一般高的人?”索纳希泽为自己重复了一遍,“在塔纳格拉?”“你想不起来?”

厄尔特耸了耸肩膀。

现在轮到索纳希泽露出得意的笑容了。“我想起来了……”“什么?”“斯蒂奥帕。”“对呀。斯蒂奥帕……”

索纳希泽朝我转过身来。“你认识斯蒂奥帕吗?”“也许认识。”我小心地回答。“你认识……”厄尔特说,“你常和斯蒂奥帕在一起……我能肯定……”“斯蒂奥帕……”

听索纳希泽的发音,这一定是个俄国人的名字。“每次总是他要求乐队演奏《阿拉维尔迪》……”厄尔特说,“一首高加索的歌曲。”“你记起来了吗?”索纳希泽用力捏住我的手腕对我说,“《阿拉维尔迪》……”

他吹起这首歌的曲调,两眼放光。我也一样,骤然间,我心潮起伏。我似乎听到过这首曲子。

这时,伺候我们吃饭的那名侍者走近厄尔特,向他指了指大厅尽头。

一位女子独自坐在光线昏暗的一张桌边。她身着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用手心托着下巴。她在想什么心事?“是新娘。”“她在那儿做什么?”厄尔特问道。“我不知道。”侍者回答。“你问过她想要什么吗?”“不,不。她什么也不想要。”“其他人呢?”“他们又要了十来瓶克吕格酒。”

厄尔特耸了耸肩膀。“这事我管不着。”

索纳希泽根本没有注意“新娘”和他们说的话,他一再对我说:“那么……斯蒂奥帕……你记得斯蒂奥帕吗?”

他那样心神不定,我终于带着神秘的微笑回答他说:“对,对。有点记得……”

他转向厄尔特,用庄严的声调对他说:“他记得斯蒂奥帕。”“我早料到了。”

白上装侍者一动不动地站在厄尔特面前,神情尴尬。“先生,我想他们要开房间了……该怎么办?”“不出所料,”厄尔特说,“这场婚宴不会有好结果……嗳,老弟,随他们去吧。这事和我们无关……”

那边的新娘仍然坐在桌边一动不动。她把双臂交叉在胸前。“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独自一个人待在那儿,”厄尔特说,“反正这和我们毫不相干。”

他手背一挥,好像在赶一只苍蝇。“咱们言归正传,”他说,“那么你承认认识斯蒂奥帕?”“对。”我叹了口气。“这么说你们属于同一帮人……一帮快活放荡的人,嗯,保尔?……”“呵!……他们全故世了,”索纳希泽声调悲切地说,“除了你,先生……我很高兴能够给你……给你‘确定了位置’……你属于斯蒂奥帕那帮人……我祝贺你……那个时代比我们这个时代美好得多,尤其是人的素质比今天好……”“尤其是我们那时更年轻。”厄尔特笑着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问他们,心怦怦直跳。“我们记不清日期,”索纳希泽说,“无论如何,这是早八辈子的事了。”

他突然变得十分沮丧。“有时会有巧合。”厄尔特说。

他站起来,朝大厅一角的一个小吧台走去,给我们带回一份报纸。他翻着报页,终于把报纸递给我,指着上面的这则启事:“玛丽·德·罗桑的子女、孙子、侄子和侄孙,以及友人乔治·萨谢和斯蒂奥帕·德·扎戈里耶夫宣布,玛丽·德·罗桑于十月二十五日故世,享年九十二岁。

十一

日下午四时将在圣热纳维耶芙·德布瓦公墓礼拜堂举行宗教仪式并下葬。

十一月五日将在巴黎第十

区克洛德·洛兰街19号俄罗斯东正教堂举行九日弥撒。

不再另行通知。”“这么说,斯蒂奥帕还活着?”索纳希泽说,“你还与他见面吗?”“不。”我说。“你做得对。必须在现时生活。让,给我们来点烧酒吧?”“立刻就来。”

从这一刻起,他们似乎对斯蒂奥帕和我的过去完全失去了兴趣。不过这没有关系,因为我终于掌握了一条线索。“你能把这份报纸留给我吗?”我装作无所谓地问道。“当然。”厄尔特说。

我们碰了杯。这么说,过去的我在这两位酒吧间老板的记忆里只剩下一个身影,它还被另一个叫做斯蒂奥帕·德·扎戈里耶夫的家伙的身影遮去了一半。而这位斯蒂奥帕,照索纳希泽的话说,他们“早八辈子”就没他音信了。“这么说,你是私家侦探?”厄尔特问我道。“现在不是了。我的老板刚刚退休。”“你呢?你继续干吗?”

我耸了耸肩膀,没有回答。“不管怎样,我非常高兴再见到你。你随时可以来这儿。”

他站起来,向我们伸出手。“请原谅……我下逐客令了,我还有账要算……还有那些人,他们的放荡……”

他朝池塘那边指了指。“让,再见。”“保尔,再见。”

厄尔特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他缓缓地说:“现在你站着,我又回想起别的事……”“他让你想起什么了?”索纳希泽问道。“我们在卡斯蒂耶旅馆工作时,有位顾客每天很晚才回来……”

索纳希泽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不管怎样,”他对我说,“你有可能在卡斯蒂耶旅馆住过……”

我尴尬地笑了笑。

索纳希泽挽住我的胳膊,我们穿过比来时更暗的餐馆大厅。穿淡蓝色连衣裙的新娘已不在桌边了。外面,我们听到阵阵音乐声和笑声从池塘那一边传来。“对不起,”我对索纳希泽说,“你能不能再唱一遍那位……那位叫什么来着,总要求演奏的歌曲?”“那位斯蒂奥帕?”“对。”

他用口哨吹出那首歌的前面几小节,然后停了下来。“你会再见到斯蒂奥帕吗?”“也许吧。”

他用力握住我的手臂。“请告诉他索纳希泽仍然时常想念他。”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身上。“说到底,让也许是对的。你在卡斯蒂耶旅馆住过……你努力回想一下……卡斯蒂耶旅馆,康邦街……”

我转过头去,打开车门。有个人蜷缩在前座上,额头靠着车窗玻璃。我俯下身去,认出了新娘。她睡着了,淡蓝色连衣裙撩了起来,露出半截大腿。“得把她弄出来。”索纳希泽对我说。

我轻轻摇了摇她,她没有醒。于是,我拦腰抱起她,把她抱出了车子。“总不能把她放在地上。”我说。

我一直把她抱到旅店。她的头在我的肩膀上晃来晃去,金黄色的头发抚弄着我的脖颈。她身上有股胡椒的香味,使我回想起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呢?三

六点欠一刻。我建议出租汽车司机在夏尔—玛丽—维多尔小街等我。我沿这条小街一直走到俄罗斯东正教堂所在的克洛德·洛兰街。

一座二层小楼,窗上挂着薄纱窗帘。右侧有条宽阔的林荫道。我守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

我首先看见两名妇女在小楼临街的门前停下。一位留着褐色的短发,披一条黑羊毛披肩,另一位头发金黄,化了浓妆,戴一顶灰帽子,其形状如同火枪手的帽子。我听见她们在讲法语。

从一辆出租汽车走下一位肥胖的老人,整个谢了顶,有蒙古褶的眼睛下眼袋很大。他走进了林荫道。

左边,从布瓦洛街有五个人朝我走来。前面是两位中年女子,她们搀扶着一位老人,老人面色惨白,身体虚弱,好像是尊干石膏像。走在后面的两个男人面貌相像,一定是父子俩,每人穿一套样式美观的灰色条纹西装;父亲像个自炫其美的男子,儿子一头波浪形的金发。正在这时,一辆轿车在这群人身边刹住,从车子里又走下一位老人,腰板挺直,动作敏捷,披一领罗登厚呢短斗篷,灰色头发理成刷子状。他有军人的风度。他是不是斯蒂奥帕呢?

他们全从林荫道尽头的边门进入教堂。我很想随他们进去,但是我在他们中间会引起他们注意。想到我有可能认不出斯蒂奥帕,我的心情越来越焦虑。

一辆汽车刚刚停在右侧稍远处,从车里下来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中有一位个子高大,身穿海军蓝大衣。我穿过街道等着他们。

他们走近了,走近了。我觉得高个男子和另外两个人走上林荫道前曾盯着我看。开向林荫道的彩绘玻璃窗后面,大蜡烛点着了。他低下头跨进对他而言太矮的门。我确信他就是斯蒂奥帕。

出租汽车的马达仍在转着,但驾驶座上没有人。一扇车门半开着,仿佛司机随时会回来。他能去哪儿呢?我环顾四周,决定绕着这片房屋走一圈去找找看。

我在夏尔东—拉加什街一家很近的咖啡馆里找到了他。他坐在一张桌边喝啤酒。“你还需要很长时间吗?”他对我说。“噢……需要二十分钟。”

这是位金发男子,皮肤白皙,腮帮子很大,有双凸出的蓝眼睛。我相信我从未见过一个男人有如此厚的耳垂。“我让计程器继续走没关系吧?”“没关系。”我说。

他亲切地微微一笑。“你不怕人偷你的车?”

他耸了耸肩膀。“你知道……”

他要了一份熟肉酱三明治,一本正经地吃着,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你在等什么,确切地说?”“等一个人,他应该从稍远的俄罗斯教堂出来。”“你是俄国人?”“不是。”“这多傻……你该问问他几点出来……这样你可以少花些钱……”“算了。”

他又要了一杯啤酒。“你能替我买份报纸吗?”他对我说。

他匆匆在衣兜里找硬币,但我拦住了他。“请别客气……”“谢谢。请给我买份《刺猬报》。再次谢谢,嗯……”

我逛了很久才在凡尔赛大街找到一个报摊。《刺猬报》是一种纸张呈奶油绿色的出版物。

他皱起眉头读报,用舔湿的食指翻着报页。我则注视着这个金发碧眼、皮肤白皙的胖子读他的绿色报纸。

我不敢打断他读报。终于,他看了一下他的微型手表。“该走了。”

夏尔—玛丽—维多尔街,他坐到出租车的驾驶盘前,我求他等等我。我再次守候在俄罗斯教堂前,但在对面的人行道上。

一个人也没有。或许他们全走了?这样我就没有任何机会再找到斯蒂奥帕·德·扎戈里耶夫的行踪了,因为巴黎社交人名录上没有他的名字。林荫道那一侧的彩绘玻璃窗后仍然点着大蜡烛。我认识那位为她做弥撒的老太太吗?如果我常和斯蒂奥帕来往,他很可能向我介绍过他的朋友,其中一定有这位玛丽·德·罗桑。那时她的年纪应该比我们大很多。

他们走进去的那扇门应该通向举行仪式的礼拜堂,我不停地监视着这扇门,它突然打开了,门口出现了戴火枪手帽子的金发女子,后面跟着披黑羊毛披肩的褐发女子。接着是穿灰色条纹西服的父子俩,他们扶着那位石膏老人,老人正和一位相貌如蒙古人的秃顶胖子讲着话。胖子俯下身,耳朵几乎贴到交谈者的嘴边:石膏老人的声音一定细如游丝。他们后面还有些人出来。我窥伺着斯蒂奥帕,心怦怦直跳。

终于,他随着最后一批人走了出来。他的高大身材和海军蓝色大衣使我不会失去他这个目标。他们人数众多,至少有四十人。大多数上了些年纪,但我也注意到几位年轻女子,甚至还有两个小孩。他们全待在林荫道上,互相交谈着。

眼前的景象好似外省一所学校的操场。面色如石膏的老人坐在一张长椅上,他们一个个轮流来向他致意。他是谁?是报纸讣告里提到的“乔治·萨谢”吗?或者曾是侍从学校的学生?也许在一切分崩瓦解之前,他和这位玛丽·德·罗桑太太在彼得堡或黑海海滨有过一段短暂的恋情?有蒙古褶眼睛的秃头胖子身边也围了许多人。身着灰色条纹西装的父子俩在一群群人之间走来走去,仿佛在社交场上周旋于各个餐桌之间的两名男舞蹈演员。他们显得自命不凡,父亲不时仰面大笑,我觉得这非常失礼。

斯蒂奥帕一本正经地和戴灰色火枪手帽的女子谈着话。他既亲切又恭敬地挽着她的手臂,扶着她的肩头。他原先一定是个美男子。我想他已年届

十。他的脸有些臃肿,前额光秃秃的,但我觉得那只颇大的鼻子和头部的姿态显得十分高雅。至少这是我远距离获得的印象。

时间在流逝。过了近半个小时,他们仍在谈话。我担心其中有人最终会注意到站在人行道上的我。那个出租车司机呢?我大步走到夏尔—玛丽—维多尔街。马达仍在转,他坐在驾驶盘前埋头读那份奶油绿色的报纸。“怎么样?”他问我道。“我不知道,”我对他说,“也许还得等一小时。”“你的朋友还没走出教堂?”“出来了,可是他在和其他人聊天。”“你不能叫他来吗?”“不能。”

他神情不安地用鼓出的蓝眼珠凝视着我。“你别担心。”我对他说。“这是为了你……我不得不让计程器继续走……”

我回到面对俄罗斯教堂的我的岗位。

斯蒂奥帕向前走了几米,不再待在林荫道尽头。他站在人行道上,在一群人的中央,他们是戴火枪手帽的金发女子、披黑披肩的褐发女子、有蒙古褶眼睛的秃头以及另外两个男人。

这一次,我穿过街道站在他们身边,背对着他们。讲俄语的绵软的声音包围了我,那个比别人更缓慢、更洪亮的嗓音,是不是斯蒂奥帕的呢?我转过身来。他久久地拥抱那位戴火枪手帽的金发女子,几乎摇晃着她,面孔皱紧了,痛苦地咧着嘴勉强笑了笑。接着他以同样的方式拥抱有蒙古褶眼睛的秃头胖子以及其他人。他要离开了,我想。我一路跑到出租车那里,扑到座椅上。“快……一直开……到俄罗斯教堂前面……”

斯蒂奥帕仍在讲话。“我怎么办?”司机问我道。“你看见那位穿海军蓝大衣的高个子了吗?”“看见了。”“如果他上车,必须跟着他。”

司机转过身盯着我看,那双蓝眼睛凸了出来。“先生,我希望这没有危险吧?”“你放心。”我对他说。

斯蒂奥帕离开人群走了几步,没有转过身,挥着手臂。其他人僵在那里,目送他走远。戴火枪手灰帽的女子稍稍站在这群人前面,挺着胸,宛若古帆船船首的头像,帽子上的大羽毛被微风轻拂着。

他花了一些时间才打开车门。我想他是弄错了钥匙。等他坐到驾驶盘前,我俯身对出租车司机说:“你跟着那个穿海军蓝大衣的家伙开的车。”

我希望没有搞错线索,因为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个人确实是斯蒂奥帕·德·扎戈里耶夫。四

跟踪他并不困难:他车开得很慢。在马约门他闯了红灯,出租汽车司机不敢效尤。但我们在莫里斯—巴雷斯林荫大道追上了他。我们的两辆车并排停在一条人行横道线前。他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正如遇到塞车时并排的驾车者互相对视一样。

他把车停放在里夏尔—瓦拉斯大街,邻近皮托桥和塞纳河的最后几栋大楼前。他走进于连—波坦街,我付了出租车的车钱。“先生,祝你好运,”司机对我说,“当心点……”

我猜想当我也走进于连—波坦街时,他的目光一直伴随着我。或许他为我担心。

夜幕降临。一条狭窄的街道,两次大战间的那种毫无特色的高楼矗立两侧,在于连—波坦街的两端间组成两道长长的正面墙。斯蒂奥帕走在前面,与我相距十米左右。他朝右拐进埃奈斯特—德卢瓦松街,走进一家食品杂货铺。

上前与他攀谈的时刻来临了。这对我是件极为困难的事,因为我很腼腆,而且担心他把我当成疯子。我会嘟嘟哝哝,和他讲话时语无伦次。除非他立即认出我,那样我就可以让他开口了。

他走出杂货铺,手里拿着一个纸包。“是斯蒂奥帕·德·扎戈里耶夫先生吗?”

他的确吃了一惊。我们俩个头一般高,我因此更加胆怯。“是我。你是谁?”

不,他没有认出我。他讲法语没有口音。必须拿出勇气来。“我……我早就想见你……”“为什么呢,先生?”“我写……我写一本关于流亡的书……我……”“你是俄国人?”

这是别人第二次向我提出这个问题。出租汽车司机问过我。说到底,或许我是俄国人。“不是。”“你对流亡问题感兴趣?”“我……我……我写一本关于流亡的书。这是……这是……有个人建议我去看你……保尔·索纳希泽……”“索纳希泽?”

他照俄语发音说出这个名字。非常柔和,好似风吹过树叶的飒飒声。“一个格鲁吉亚人的名字……我不认识……”

他蹙起眉头。“索纳希泽……不……”“先生,我不想打扰你。只想向你提几个问题。”“非常高兴……”

他微微一笑,凄凉的笑。“流亡,一个悲惨的题目……可是你怎么会叫我斯蒂奥帕的……”“我……不……我……”“叫我斯蒂奥帕的人大多已故世,剩下的恐怕也屈指可数了。”“是……那位索纳希泽……”“不认识。”“我可以……向你……提……几个问题吗?”“可以。你愿意去我家吗?我们在家里谈。”

于连—波坦街,我们走过一座通车辆的大门,然后穿过一个大院子,院子四周高楼林立。我们乘坐有双扉门、带铁栅栏的木电梯。由于我们身材高大,而电梯逼仄,我们不得不低着头,各自面向电梯内壁,以免互碰额角。

他住在六楼一套两居室里。他在卧室接待我,自己在床上躺下来。“请原谅,”他对我说,“天花板太矮了,站着喘不过气来。”

的确,天花板离我的头顶只有几厘米,我不得不低头弯腰。而且,我和他,我们比通邻室的门的门框还高出一头,我猜想他常常撞伤额角。“如果你愿意,你也躺下吧……”他向我指了指窗边一个浅绿绒面的小沙发。“请别拘束……你躺着会舒服得多……即使坐着也会觉得是在一个太小的笼子里……不,不……躺下吧……”

我躺了下来。

他开了床头柜上带橙红色灯罩的台灯,它形成一个柔和的光源,在天花板上投下暗影。“这么说,你对流亡问题感兴趣?”“非常感兴趣。”“可是,你还很年轻……”

年轻?我从未想过我可能还年轻。我身边的墙上挂着一面镶金框的大镜子。我注视着自己的脸。年轻吗?“呵……我可不年轻了……”

片刻的沉默。我们各自躺在房间的一侧,活像两个抽鸦片烟的人。“我刚参加了一个葬礼,”他对我说,“可惜你没有遇到过谢世的那位老太太……她可以给你讲述许多许多的事……她是流亡贵族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之一……”“是吗?”“一位非常勇敢的女子。起初,她在塔博山街开了一家小茶馆,她帮助所有的人……这是十分困难的……”

他坐在床沿上,弯腰曲背,双臂交叉于胸前。“当年我十五岁……如果我计算一下,剩下的人不多了……”“还剩下……乔治·萨谢……”我随口说。“活不了多久了。你认识他?”

是那位石膏老人?还是蒙古人长相的秃头胖子?“听着,”他对我说,“我再也不能谈所有这些事了……我谈起来太伤心……我只能给你看一些照片……后面有姓名和日期……你自己想办法应付吧……”“谢谢你如此费心。”

他冲我笑了笑。“我有许多照片……我在后面写了姓名和日期,因为一切都会淡忘……”

他站起来,弯着腰走进邻室。

我听见他打开一个抽屉。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大红盒子。他席地而坐,背靠着床沿。“你坐到我身边来。这样看照片更方便些。”

我照办了。盒盖上用哥特式字体镌刻着糖果厂厂主的姓名。他打开盒子,里面装满照片。“这里有流亡的主要人物。”他对我说。

他把相片一张张递给我,一面念背面的姓名和日期,仿佛在念连祷文,其中俄国人的名字发出特别的音响,时而如铙钹一般响亮,时而如一声哀鸣,或者低得几乎听不见。特鲁贝茨考依。奥伯利亚尼。谢雷麦特夫。加利津纳。埃里斯托夫。奥博朗斯基。巴格拉蒂翁。察夫查瓦泽……有时,他从我手中拿回相片,再看一遍姓名和日期。节日照片。革命很久以后在巴斯克城堡一次盛宴上鲍里斯大会的餐桌。一九一四年一次晚宴的黑白照片上这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彼得堡亚历山大中学一个班级的照片。“我的哥哥……”

他愈来愈快地把照片递给我,不再看照片一眼。看来他急于了结此事。突然,我的目光停留在一张照片上,它的纸比其他照片的厚,背面没有任何说明。“怎么?”他问我道,“先生,有什么令你好奇吗?”

近景,一位老人腰板挺直,微笑着坐在一张扶手椅里。他身后是位眼睛明亮的金发年轻女子。周围是三三两两的人群,大多数只看到背影。靠左边,一位身材十分高大的男子,穿一套浅色方格细呢西装,年纪三十上下,黑头发,细细的唇髭,一只手搭在金发年轻女子的肩头,右臂被照片的边缘切去了。我真的以为这就是我。

我靠近了他。我们背靠床沿,在地上伸直了腿,肩膀贴着肩膀。“告诉我这些人是谁?”我问他道。

他拿起照片,神情疲惫地注视着它。“他是乔吉亚泽……”

他向我指着坐在扶手椅里的老人。“他曾在格鲁吉亚驻巴黎领事馆,直到……”

他没有把话说完,仿佛我应该立即明白下文。“她呢,是他的外孙女……大家叫她盖……盖·奥尔洛夫……她和父母流亡到美国……”“你认识她吗?”“不大熟悉。不。她在美国待了很久。”“他呢?”我指着照片上的自己,用失真的声音问道。“他?”

他蹙起眉头。“他……我不认识他。”“真的?”“不认识。”

我大大吸了一口气。“你不觉得他像我吗?”

他注视着我。“他像你?不。为什么?”“不为什么。”

他递给我另一张相片。“拿着……事有凑巧……”

这是一位小姑娘的相片。她身穿白色连衣裙,留着长长的金黄头发,相片是在海水浴疗养地拍的,因为上面有更衣室、一片沙滩和海水。背面用紫墨水写着:“玛拉·奥尔洛夫,于雅尔塔。”“你看……这是同一位……盖·奥尔洛夫……她名叫玛拉……她还没有取美国名字……”

他向我指了指我一直拿着的另一张照片上的年轻金发女子。“我母亲保留了所有这些东西……”

他突然站起来。“我们停下来你不介意吧?我头有点晕……”

他用手摸了摸额头。“我去换衣服……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

我独自坐在地上,身边散落着相片。我把相片装进大红盒子,只留下两张放在床上:我站在盖·奥尔洛夫和老乔吉亚泽身边的那张和童年的盖·奥尔洛夫在雅尔塔的那张。我站起来,走到窗前。

天黑了。窗户开向另一个四周有楼的大院子。远处是塞纳河,左边是皮托桥以及向前延伸的岛。桥上车辆川流不息。我注视着大楼的这一个个正面,照得通明的这一扇扇窗户,它们和我面前的窗户一模一样。在这迷宫似的楼群、楼梯和电梯中,在这数百个蜂窝中间,我发现了一个人,或许他……

我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下面,一团黄光照亮每座大楼的入口,彻夜不熄。“餐馆就在旁边。”他对我说。

我拿起留在床上的两张照片。“德·扎戈里耶夫先生,”我对他说,“你能不能把这两张照片借给我?”“我送给你。”

他向我指着红盒子说:“我把所有照片都送给你。”“可是……我……”“拿着吧。”

他用了命令口气,我只好从命。我们离开了套房,我把大盒子夹在腋下。

到了楼下,我们沿克尼格将军滨河路往前走。

我们走下一个石扶梯,在那儿,紧挨塞纳河边,有座砖房。门上方有块招牌:“岛酒吧餐厅”。我们走进去。一间大厅,天花板很低,有一些铺着白桌布的桌子和一些柳条扶手椅。凭窗可看到塞纳河和皮托的灯光。我们在大厅尽头坐下。我们是唯一的顾客。

斯蒂奥帕在兜里翻寻,把我见他在食品杂货铺买的那包东西放在桌子中间。“和往常一样?”侍者问他道。“和往常一样。”“先生呢?”侍者指着我问。“先生和我吃一样的东西。”

侍者很快给我们端来两盘波罗的海鲱鱼,又在小酒杯里倒了矿泉水。斯蒂奥帕从桌子中间的包里拿出几根黄瓜,我们分着吃了。“这样行吗?”他问我道。“行。”

我把红盒子放在我身边的一张椅子上。“你真不愿意保留所有这些纪念物吗?”我问他。“不。现在它们是你的了。我把火炬传给你。”

我们默默地吃着。一条驳船驶过,它离我们那样近,我透过窗户看到船上的人也在围着一张桌子吃晚饭。“这位……盖·奥尔洛夫?”我对他说,“你知道她的近况吗?”“盖·奥尔洛夫?我想她已经死了。”“死了?”“好像是。我大概见过她两三次……我对她不熟悉……我母亲是老乔吉亚泽的朋友。再吃块黄瓜?”“谢谢。”“我相信她在美国的生活十分动荡不定……”“你知不知道谁能向我提供关于这位……盖·奥尔洛夫的情况?”

他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可怜的朋友……没有人……也许有一个,在美国……”

又有一条驳船经过,黑黢黢的,速度很慢,仿佛无人驾驶。“餐后我总吃根香蕉,”他对我说,“你呢?”“我也一样。”

我们吃了香蕉。“这位……盖·奥尔洛夫的父母呢?”我问道。“他们大概死在美国了。到处都死人,你知道……”“乔吉亚泽在法国没有别的亲人吗?”

他耸耸肩膀。“可是你为什么对盖·奥尔洛夫如此感兴趣呢?她是你的姐妹?”

他亲切地冲我笑了笑。“来杯咖啡?”他问我。“不,谢谢。”“我也不要。”

他想付账,但我抢先付了。我们走出“岛”餐馆,他挽着我的胳膊登堤岸的扶梯。起雾了。既轻柔又冰冷的雾,清凉的空气沁人心脾,你仿佛觉得在空中飘浮。在滨河路的人行道上,我几乎辨不出几米之外的楼群。

仿佛他是位盲人,我一直把他领到大院子,四周楼梯入口处黄光点点,构成唯一的方位标。他和我握了手。“还是想办法找到盖·奥尔洛夫吧,”他对我说,“既然你执意要这样做……”

我目送他走进大楼亮着灯的前厅。他停下来朝我挥了挥手。我一动不动,大红盒子夹在腋下,好像刚吃完生日点心回来的孩子。此刻我相信他仍在和我讲话,但是夜雾压低了他的声音。五1

明信片上是夏季的英国人散步大道:

亲爱的居依,来信已收到。这里的日子毫无变化,但尼斯是座十分美丽的城市,你应该来看看我。奇怪的是,有时我会在一个路口碰到一个三十年未见过面的人,或者我以为已经故世的人。我们彼此都吓了一跳。尼斯是座鬼魂幽灵之城,但是我不希望立即加入它们的行列。

至于你寻找的那位女子,你最好给贝纳尔迪打个电话:麦克马洪00—08。他与各情报机构保持密切的联系,他将很高兴为你提供情况。

亲爱的居依,我期待着在尼斯见到你。关心你的忠实朋友于特

又及:你知道事务所的房子是供你使用的。六

一九六五年十月二

十三

调查对象:玛拉·奥尔洛夫,又名盖·奥尔洛夫。

出生日期和地点:一九一四年生于莫斯科(俄国)。父:基里尔·奥尔洛夫,母:伊蕾娜·乔吉亚泽。

国籍:无国籍(奥尔洛夫小姐的双亲和她本人是俄国难民,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政府不承认他们为本国侨民)。奥尔洛夫小姐持普通居留证。奥尔洛夫小姐一九三六年从美国来到法国。在美国,她与瓦尔多·布伦特先生结婚,后离婚。

奥尔洛夫小姐先后居住在:

巴黎(第八区)马戏场街18号夏托布里昂旅馆;

巴黎(第八区)蒙泰涅大街53号;

巴黎(第十六区)利奥泰元帅大街25号。

来法国前,奥尔洛夫小姐在美国可能当过舞蹈演员。在巴黎,她生活奢侈,但收入来源不详。一九五〇年,奥尔洛夫小姐因过量服用巴比妥酸剂,在巴黎(第十六区)利奥泰元帅大街25号寓所去世。

其前夫瓦尔多·布伦特先生自一九五二年起旅居巴黎,在多家夜总会担任钢琴演奏师。他是美国公民,一九一〇年九月三十日生于芝加哥。居住证号:NO 534HC828。

除这张打字卡片外,还有一张让—皮埃尔·贝纳尔迪的名片,上写:

以上是全部掌握的情况。致以亲切的问候。代向于特问好。七

玻璃门上,一张招贴宣布:钢琴家瓦尔多·布伦特每天十八时至二十一时在希尔顿饭店酒吧间演奏。

酒吧间客满,没有座位,只在一位戴金边眼镜的日本人的桌边还有一把空的扶手椅。我俯下身问他是否可以坐下,他没听懂,等我坐了下来,他丝毫不予理会。

一些美国或日本顾客走进来,他们互相打招呼,说话声音越来越响。他们停留在桌子之间,有些人一杯在手,靠着椅背或扶手。一位年轻女子甚至高高坐在一位灰头发男人的膝盖上。

瓦尔多·布伦特迟到了一刻钟,他坐到钢琴前。一个胖胖的小个子男人,秃脑门,唇髭稀疏。身穿一套灰西装。他先掉过头来,环视坐得很挤的一张张桌子,然后用右手轻抚琴键,随意而用力弹了几个和弦。我很幸运,坐在离他最近的一张桌边。

他开始弹奏一个曲子,我想是《在老巴黎的堤岸上》。但是谈话声和笑声使人几乎听不见音乐,我虽然离钢琴很近,也捕捉不到全部的音符。他镇定自若地继续弹奏,上身笔直,头向前倾。我为他感到难过:我想在他一生的某个时期,曾有人聆听他弹钢琴。后来他不得已,渐渐习惯了盖住他琴声的嗡嗡响个不停的嘈杂声。如果我讲出盖·奥尔洛夫的名字,他会说什么呢?这个名字会使他暂时放弃继续弹奏乐曲的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吗?抑或它不再唤起他的任何回忆,正如琴声压不住交谈的喧哗?

酒吧间渐渐空了,只剩下我、戴金边眼镜的日本人和原先坐在灰头发男人膝上的年轻女子。现在她坐在酒吧间尽里面一位身穿浅蓝色西服的红脸胖子身边,讲德语,声音很大。瓦尔多·布伦特正演奏一支我十分熟悉的徐缓的曲子。

他朝我们转过身来。“女士们,先生们,你们愿不愿意我弹些特别的曲子?”他问道,嗓音冷冷的,露出轻微的美国口音。

我身边的日本人没有反应。他纹丝不动,面部很光滑,我担心一阵过堂风会把他从椅子上刮倒在地,因为他真像一具用防腐香料保存的尸体。“请弹《萨格·瓦罗姆》吧。”尽里面的女子用沙哑的喉咙喊道。酒吧间的灯光暗下来,在有些舞厅,一支慢狐步舞曲的旋律一响,灯光就会变暗。他们借机互相搂搂抱抱,女人的手伸进红脸胖子衬衣的领口,再继续往下伸。日本人的金边眼镜闪着短促的微光。布伦特坐在钢琴前,活像个跳动的机器人:《萨格·瓦罗姆》的曲调要求不停地用力在键盘上奏出和弦。

正当他身后有个红脸胖子抚摸着一位金发女子的大腿,一具日本木乃伊在希尔顿酒吧间的一把扶手椅里坐了好几天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什么也不想,我敢肯定。他迷迷糊糊的,愈来愈麻木。我有没有权利使他突然摆脱麻木,唤醒他心中某个痛苦的回忆呢?

红脸胖子和金发女子离开了酒吧间。他们一定去开房间了。男人拉着她的胳臂,她险些绊倒。只剩下我和日本人了。

布伦特又朝我们转过身来,冷冷地说:“你们要我弹别的曲子吗?”

日本人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先生,请弹《爱的余韵》吧。”我对他说。

他弹起这首曲子,节奏慢得出奇,旋律似乎松垮下来,陷入了沼泽地,音符难以挣脱出来。他有时停止弹奏,仿佛是个筋疲力尽、步履蹒跚的行路人。他看了一下表,蓦地站起来,朝我们点了点头:“先生们,现在二十一点了。晚安。”

他出去了。我紧随其后,把那具日本木乃伊留在酒吧间的死尸埋葬地。

他穿过走廊,走到空无一人的门厅。

我追上了他。“是瓦尔多·布伦特先生吗?……我想和你谈谈。”“谈什么?”

他朝我投来被追捕者的目光。“谈你认识的一个人……一位叫盖的女子。盖·奥尔洛夫……”

他待在门厅中间一动不动。“盖……”

他瞪大眼睛,仿佛探照灯的灯光对准了他的脸。“你……你认识……盖?”“不。”

我们走出了饭店。一长列男女在等出租车,他们身着颜色刺目的晚礼服:绿色或天蓝色缎子长连衣裙,石榴红无尾长礼服。“我不想打扰你……”“你并不打扰我,”他忧心忡忡地对我说,“我有很长时间没有听人谈起盖了……可你是谁呀?”“她的一个表亲。我……我想知道有关她的细节……”“细节?”

他用食指揉着太阳穴。“你想要我对你谈什么呢?”

我们走上沿着饭店一直通向塞纳河的一条窄街。“我得回家了。”他对我说。“我陪你回去。”“那么,你真是盖的一个表亲?”“是的。我们家的人想知道她的情况。”“她早已死了。”“我知道。”

他疾步而行,我几乎跟不上他。我努力和他齐头并进。我们走到了布朗利码头。“我住在对面。”他指着塞纳河对岸说。

我们踏上了比拉凯姆桥。“我无法告诉你更多情况,”他对我说,“我是很久以前认识盖的。”

他放慢了脚步,仿佛他感到自己的处境是安全的。他刚才走得那么快,或许是因为他以为有人盯梢,抑或为了甩掉我。“我原先不知道盖还有亲人。”他对我说。“有……有……乔吉亚泽那方面……”“对不起?”“乔吉亚泽家……她的外祖父名叫乔吉亚泽……”“噢……”

他停下脚步,倚在桥的石栏杆上。我不能照样做,因为这样我会头晕。于是我面对他站着。他迟疑了一下才开口。“你知道……我和她结过婚?”“我知道。”“你怎么知道的?”“旧的文件上有记载。”“我们一道去纽约的一家夜总会……我弹钢琴……她要我和她结婚,仅仅因为她想留在美国,不愿移民局找她麻烦……”

回想起这件事,他摇了摇头。“这是个古怪的姑娘。后来,她与吕基·吕西亚诺交往……这人是她到‘棕榈岛’娱乐场工作时认识的……”“吕西亚诺?”“对,对,吕西亚诺……他在阿肯色州被捕时,她正和他在一起……后来,她遇到一位法国人,我听说她和他一道去了法国……”

他两眼有了神,冲我微笑着。“先生,我很高兴能够谈谈盖……”

一辆地铁从我们头顶上驶向塞纳河右岸。接着又有一辆驶往相反的方向。轰隆轰隆的响声盖住了布伦特的声音。他同我说话,我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动。“……我所认识的最漂亮的姑娘……”

我好不容易才听清的这半句话使我大为泄气。夜里,我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待在桥中间,试图从他口中得到关于我本人的一些细节,而地铁的隆隆声使我听不见他的话。“我们往前走走好吗?”

他那样全神贯注,没有回答我的问话。他恐怕有很长时间没有想到这位盖·奥尔洛夫了。关于她的回忆一股脑儿浮出了水面,如一阵海风把他吹得晕头转向。他靠着桥栏杆,没有动。“你真的不想再往前走走吗?”“你认识盖吗?你遇见过她?”“没有。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得到一些细节。”“这是一位金发女子……绿眼睛……金黄头发……很特别……怎么说呢?一位……灰黄头发的女子……”

一位灰黄头发的女子。她也许在我的生活中扮演过重要的角色。我必须仔细看看她的相片。渐渐地,一切都会回想起来的,倘若他最终不能给我提供更确切的线索。找到了他,找到了这位瓦尔多·布伦特已算幸运了。

我挽起了他的胳臂,因为我们不能在桥上停留。我们沿着帕西滨河路走着。“你在法国又见到她了吗?”我问他。“没有。我到法国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她自杀了……”“为什么?”“她常常对我说她怕衰老……”“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与吕西亚诺的事了结后,她遇到了那位法国人。那段时间我们见过几次面……”“你认识他吗,那个法国人?”“不认识。她告诉我她即将和他结婚,以便取得法国国籍……有个国籍是她摆脱不掉的念头……”“可是你们离婚了?”“当然……我们的婚姻维持了六个月……恰好可以平息移民局企图把她驱逐出美国的风波……”

我必须聚精会神才能把她的身世连贯起来,尤其因为他的嗓音十分低沉。“她动身去了法国……我再也没见过她……直至我听说……她自杀了……”“你怎么知道的?”“通过一位美国朋友,他认识盖,当时正好在巴黎。他寄给我一小张剪报……”“你留着吗?”“留着。它一定在我家里,一只抽屉里。”

我们来到了特罗卡德罗花园。喷泉被灯光照得雪亮,路上有许多车辆和行人。喷泉前和依埃纳桥头有成群的旅游者。虽是十月一个星期六的夜晚,但是秋风和煦,漫步者众多,树木尚未落叶,倒像是春天一个周末的夜晚。“我的家在那边……”

我们走过花园,来到纽约大街。在河堤的树下,我有一种做梦似的不愉快的感觉。我已经度过了自己的一生,如今只是一个在周末夜晚的和暖空气中游荡的鬼魂。为何要再结已断的纽带,寻觅早已砌死的通道?这个在我身边走着,蓄唇髭、胖胖的小个子男人,让我难以相信这是个实实在在的人。“真滑稽,我突然想起来盖在美国认识的那个法国人的姓名了……”“他叫什么?”我问道,声音直抖。“霍华德……这是他的姓氏……不是名字……等等……霍华德·德……”

我停住脚步,朝他俯下身去。“霍华德·德……?”“德……德……德·吕兹。吕……兹……霍华德·德·吕兹……霍华德·德·吕兹……这个姓氏给了我很深的印象……半英语……半法语……或者西班牙语……”“名字呢?”“这个……”

他做了个无能为力的手势。“你不知道他的长相吗?”“不知道。”

我要把盖和老乔吉亚泽以及我认为是自己的那个人的合照拿给他看。“他从事什么职业,那位霍华德·德·吕兹?”“盖告诉我他出身于贵族家庭……他什么也不干。”

他轻声笑了。“不……不……等等……我想起来了……他在好莱坞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在那儿,盖告诉过我他是演员约翰·吉尔伯特的心腹……”“约翰·吉尔伯特的心腹?”“对……在吉尔伯特的晚年……”

汽车在纽约大街上疾驰,但人们听不到发动机声,这增强了我的梦幻感。它们倏忽而过,声音沉闷、流畅,仿佛在水上滑行。我们来到阿尔马桥前面的步行桥。霍华德·德·吕兹。有可能这是我的姓氏。霍华德·德·吕兹。对,这几个音节唤醒了我心中的某样东西,某样和照在物体上的目光一样稍纵即逝的东西。如果我是这个霍华德·德·吕兹,我在生活中一定有些古怪,因为在那么多一个比一个体面和吸引人的职业中,我竟选择了当“约翰·吉尔伯特心腹”的职业。

正要走到现代艺术博物馆时,我们拐进了一条小街。“我住在这儿。”他对我说。

电梯的灯坏了,电梯刚往上升,楼道的定时灯便灭了。黑暗中,我们听到了笑声和音乐声。

电梯停下,我感到身边的布伦特在找楼梯口的门把手。他打开了门,我走出电梯时撞了他一下,因为周围漆黑一片。笑声和音乐声来自我们所在的楼层。布伦特用钥匙开了门。

我们走进去,布伦特让门半开着。我们站在门厅中间,吊在天花板上的一只无罩灯泡光线很弱。布伦特待在那儿发愣,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辞。音乐震耳欲聋。从套房里走出一位红棕色头发、身穿红浴衣的少妇。她用吃惊的眼神打量着我们两个。宽松的浴衣露出了一对乳房。“我妻子。”布伦特对我说。

她朝我微微点了点头,用两手把浴衣的领子拉到脖颈。“我不知道你回来这么早。”她说。

我们三个一动不动地待在灯光下,它把我们的脸照得发白。我朝布伦特转过身去。“你应该事先给我打个招呼。”他对她说。“我原先不知道……”

一个谎言被当场拆穿的孩子。她垂下了头。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停止了,响起了萨克斯管的优美旋律,它那样纯净,仿佛被空气稀释了。“你们人很多吗?”布伦特问道。“不,不……几个朋友……”

从微启的门缝中露出一张脸,一位金发女子的脸,头发剪得很短,涂着浅色的,几乎是粉红色的口红。接着又露出一张脸,一位肤色晦暗的褐发男子的脸。灯光下,这些脸好似假面具,褐发男子微笑着。“我得和朋友们回去了……过两三小时再回来吧……”“很好。”布伦特说。

她跟在另外两个人后面离开了门厅,然后关上了门。传来了笑声和互相追逐的声音。接着,又响起震耳欲聋的音乐。“来!”布伦特对我说。

我们又回到楼梯。布伦特揿亮了定时灯,在楼梯上坐下。他示意我坐在他身边。“我妻子比我年轻许多……相差三十岁……绝不该娶一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女人……绝不该……”

他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头。“这绝不会成功……没有一个成功的例子……你记住这个,老弟……”

定时灯灭了。看来布伦特根本不想再开灯。我也一样。“如果盖看到我……”

想到此,他放声大笑。古怪的笑声,在黑暗中。“她不会认出我……我至少重了三十公斤,自从……”

又一阵大笑,但和上一次不同,更神经质,更勉强。“她会非常失望……你明白吗?钢琴家在饭店的酒吧间……”“但她为什么失望呢?”“而且再过一个月,我会失业……”

他紧握我的手臂,在二头肌部位。“盖以为我将成为另一个科尔·波特……”

蓦地,响起女人的叫声。它来自布伦特的套房。“出什么事了?”我问他。“没什么,他们在寻开心。”

一个男人的嗓子吼道:“你给不给我开门?达妮,给不给我开门?”一阵笑声。门喀喀作响。“达妮是我妻子。”布伦特悄声对我说。

他站起来,打开定时灯。“咱们去呼吸点新鲜空气。”

我们穿过现代艺术博物馆前面的广场,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我看见稍低处车辆在纽约大街上穿梭,这是仍有生命的唯一征兆。我们周围一片死寂,连塞纳河彼岸的埃菲尔铁塔,平常如此令人心安的埃菲尔铁塔,也好似一堆经过煅烧的废铁。“这里呼吸顺畅。”布伦特说。

的确,一阵和煦的风吹过广场,吹过形成一个个黑影的塑像和尽里面的大圆柱。“我想给你看几张照片。”我对布伦特说。

我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我打开它,从里面抽出两张照片:盖·奥尔洛夫和老乔吉亚泽以及我以为是自己的那个人合照的那张,还有她小时照的那张。我递给他第一张照片。“这里什么也看不见。”布伦特喃喃地说。

他按了一下打火机,风把火苗吹灭了,他不得不按了好几次。他用手心遮住火苗,把打火机凑到照片上。“你看见照片上有个男人吗?”我对他说,“在左边……尽左边……”“看见了。”“你认识他吗?”“不认识。”

他俯身在照片上,手搭凉棚保护打火机的火苗。“你不觉得他像我吗?”“我不知道。”

他又把照片细看了一会儿,然后还给了我。“盖完全是我认识她时的模样。”他声调悲凉地说。“喏,这是她小时候的相片。”

我递给他另一张相片,他就着打火机的火苗细细端详,依然手搭凉棚,活像正在做一件极精密的活儿的钟表匠。“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他对我说,“你还有她的相片吗?”“没有,很可惜……你呢?”“我原先有一张结婚照,可是在美国丢失了……我甚至怀疑她自杀时我是否保留了那张剪报……”

他的美国口音,起先不易察觉,现在愈来愈重了。因为疲倦?“你经常这样等着回家吗?”“越来越经常了。可开始时很美满……我的妻子十分可爱……”

因为有风,他好不容易才点燃香烟。“盖看到我这种处境会大吃一惊……”

他走近我,一只手搭在我的肩头。“老弟,你不觉得她死得正是时候吗?”

我注视着他。他身上的一切都是圆的。脸庞、蓝眼睛,甚至还有修剪成圆弧状的小胡子。还有嘴巴和胖乎乎的手。他使我联想到孩子们用线牵着的气球,他们有时松开手,看看气球能飞多高。他的姓名瓦尔多·布伦特鼓胀着,好似一只气球。“老弟,很抱歉……我没能告诉你许多关于盖的事情……”

我感到由于疲惫和沮丧,他的身体变得沉重了。但我留神守护着他,因为我担心广场上一刮风他会飞起来,留下我一个人和我的那些问题。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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