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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6 11:2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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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郑培凯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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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死人的故事

迷死人的故事试读:

版权信息

书名:迷死人的故事

作者:郑培凯

排版:JINAN ENPUTDATA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4-03-01

ISBN:9787549550418

本书由北京理想国时代文化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自序今朝有酒且神游

读书有感,不吐不快,是读书人的习惯。有相知的朋友,可以相互讨论,分享心得,是一大乐事,如陶渊明说的“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平素读书,却是经营孤寂事业的情况为多,像柳宗元诗句的境界,“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一个人在书桌前孜孜矻矻,独钓寒江雪,并不一定意在知识的渔获,而是习惯了寒风钻进蓑衣可以提神的宿命,面对苍凉的严冬大地,读前人生命感怀的记录,我读故我在,与古人共享历史孤寂的滋味。当然,读书不总是为了体味历史的孤寂,而经常能得到有用的知识。只要不是跟自己过不去,饮鸩止渴,浪费生命,去读当代流行的垃圾书,澄心静思,读读古书,都能有助思辨,让人理解知识结构的历史演化,思考文明发展的意义。读一本传世久远的经典,开卷总是有益,虽然一开始感到艰涩,可是就像聪明而有耐心的乌鸦,把分分钟钟当作小石子,扔进书籍的水瓶中,功夫不负有心人,早早晚晚,能够喝到书中的智慧灵水。

读书而得启发,就有感想,有了感想,就要记下,以免灵感像一阵风,转头就忘了,去似朝云无觅处。我读书的习惯,经常和古人一样,把感想以批语的形式,直接写在书页的天头地脚上。有时洋洋洒洒,一发不可收拾,占满了书页原有的留白,抹杀了书版设计的视觉美感。眉批、旁批还不够,胸中块垒还得继续宣泄的时候,就只好另写札记了。写札记与随手批语不同,不仅是记下吉光片羽,还得说出个道理,解释“问题意识”,为什么非得大张旗鼓,喋喋不休。想来古人也有同样的经验,读书而有感想,就在书上写批语,感想太多或有所辩驳,就需要写札记,由此而衍发成文章。有些札记,长篇累牍,非常认真,或许还有传世不朽的用心,像顾炎武的《日知录》、赵翼的《廿二史札记》,就不是随手写下的杂感,而是博览群书,考证论辩,累积成学术研究的材料。

余生也晚,属于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婴儿潮”,成长在六十年代,不知不觉接受了现代学术的实证研究训练,又经历了七十年代质疑现代主义的文化反思。读书写札记,居然符合傅斯年所说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的学术要求,不只是做一个书房里读书的读书人,还有了强烈的平民意识,不怎么信任士大夫阶级的学术霸权观点。图书馆里找文献还不够,还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讨论历史问题,非得到当时的历史场景去观察一番,想想不同立场的人有什么不同的处境,否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记得以前读英国史学家柯灵乌(R.G.Collingwood)的《历史的观念》,里面说到他回到历史古战场,似乎听到了人喊马嘶,剑矢交击,在想像中身历其境,进入一种历史“幻觉”(hallucination)的状态。有人批评他,说这不是客观的历史认识,是“哲学幻觉”,把现代的个人想像注入了历史研究。我倒是觉得柯灵乌所说的“身历其境”研究法颇有道理,让我想到司马迁“行万里路”的经历。《汉书·司马迁传》说:“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夫子遗风,乡射邹峄;厄困蕃、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略邛、筰、昆明,还报命。”足迹几乎遍及当时所知的世界,可谓见多识广,通达世情,才能写成“究天地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记》。

写札记,没那么大的野心,不过,研究一个小问题的时候,还是结合了自己的经历,以狮子搏兔的精神,全力以赴。把中国文史相关的札记收成一辑,从黄帝大战蚩尤说到陈寅恪有个间谍弟弟,有些故事十分迷人,却也汗漫无际,有似陶渊明饮酒诗序所说:“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自娱可以娱人,自乐也可以乐人,故不妨题书名曰《迷死人的故事》。迷死人的故事黄帝战蚩尤一

小时候对上古历史的理解,多是道听途说而来。即使是从书上读到,那书上的知识也多半来自道听途说,不十分可靠的。

最知道的当然是我们中国人的祖先黄帝,知道他发明舟车,奠定社会组织;他的妃子是嫘祖,发明了养蚕缫丝;他的臣子仓颉,发明了文字。他还有件伟大的功绩,就是战败了蚩尤,消灭了侵略的暴虐势力。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黄帝大战蚩尤,就是善与恶的斗争、光明与黑暗的斗争、文明与野蛮的斗争、中国人祖先与蛮夷的斗争。

年纪渐长,才知道书上讲的黄帝事迹,大概不是确凿的历史,而是上古传说,是英雄神话的历史化。而众凶之首的蚩尤,情况更为复杂,恐怕并不是坏蛋,并不是邪恶的代表。《山海经·大荒北经》先说:“应龙已杀蚩尤,又杀夸父。”后说:“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从)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前一则传说,是有翼的龙先杀蚩尤,后杀夸父;后一则是应龙本事不够,用水攻无法制服蚩尤,黄帝只好再请出天女旱魃,让旱灾肆虐,才杀了蚩尤。

这就引出了一大堆疑问:夸父不是中国的普罗米修斯吗?为了逐日而死,身躯化成了大地桃林,不是造福人群的吗?黄帝派应龙杀他,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不是逐日而死的?黄帝大战蚩尤,先是制造水灾(应龙),后再制造旱灾(魃),不是全无民间疾苦之念,为了战胜蚩尤,不惜陷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吗?《山海经》记应龙杀了蚩尤与夸父之后,“不得复上”;记女魃杀蚩尤之后,“魃不得复上”。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就是黄帝为了消灭蚩尤,不惜从天庭请来水灾与旱灾助阵,结果就像爆发了核子战争,造成了永远的核子灾难。是把敌人消灭了,杀了蚩尤与夸父,可也造成了人间的水旱不断。那么,黄帝的仁义何在?二

读《山海经》,对黄帝的仁义产生了一些疑问,大概会引起有些同胞的质询:怎么可以对我们的祖先不敬呢?很抱歉,并非故意不敬,是古书记载的材料如此。好在《山海经》是汗漫不经之言,是神话传说,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

关于黄帝大战蚩尤的故事,《太平御览》卷七十九引《龙鱼河图》说:“黄帝摄政前,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石子,造立兵杖、刀、戟、大弩,威振天下。诛杀无道,不仁不慈。万民欲令黄帝行天子事,黄帝仁义,不能禁止蚩尤,遂不敌,乃仰天而叹。天遣玄女下授黄帝兵信神符,制伏蚩尤,以制八方。蚩尤没后,天下复扰乱不宁,黄帝遂画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天下咸谓蚩尤不死,八方万邦皆为殄伏。”

这段记述透露的消息更是有趣,可以列成几个重点:(一)蚩尤有一帮铜头铁额的小兄弟,又造了兵器,掌握军事力量,统治天下,实行暴政。(二)老百姓要黄帝夺权,黄帝就“造反有理,革命无罪”,替天行道了。(三)黄帝的仁义之师打不过蚩尤的军事武装部队,幸赖上天之助,派玄女带来了秘密武器(具有核武器威力的应龙与旱魃?)打败了蚩尤,统一天下。(四)蚩尤死后,天下大乱。黄帝再假托蚩尤形象治天下,老百姓以为蚩尤还是天子,万邦顺服,天下大定。

这条材料中的黄帝是造反者,使用了神秘的“兵信神符”,夺取了政权,可是威信不够,还得打出蚩尤的招牌来统治天下。多读几遍,好像蚩尤倒是仁义之君,黄帝才是发动武装政变的军事强人,政变成功后还得假借蚩尤之名来治国。

到底是谁“诛杀无道,不仁不慈”呢?蚩尤血与蚩尤戏

黄帝大战蚩尤,在民间流传的故事很多,年代又久远,衍生了许多不同的传说。其中之一是黄帝杀蚩尤之处,即是今天的山西解县,其地有盐池,呈现红赭色,即是蚩尤血染的结果。宋代王禹偁的诗《盐池十八韵》:“涿鹿城虽近,蚩尤血若何?”自注:“世相传皆云:盐池是蚩尤血。”

宋代富有科学头脑的沈括,对此不太认可,在《梦溪笔谈》中有所辩证:“解州盐泽,方百二十里。久雨,四山之水悉注其中,未尝溢;大旱,未尝涸。卤色正红,在版泉之下,俚俗谓之蚩尤血。”

这个山西解县,也是关羽的家乡。因此,当关云长逐渐神格化,变成老百姓膜拜的关帝之后,他的青龙偃月刀也在家乡大展神威,居然取代了黄帝的角色,杀了蚩尤,血染盐池。直到今天,地方上迎神赛会,演戏的保留剧目就有《关公战蚩尤》。

这个《关公战蚩尤》的演出,是非常正经的地戏傩戏传统,类似香港神功戏的作用,为地方上祈福祓祟,与土财主看《关公战秦琼》的笑话是完全不同的。

蚩尤的长相也有不同说法,其中之一是南朝任昉《述异记》所载:“冀州有蚩尤神,人身牛蹄,四目六手。”是个半人半牛怪,和希腊神话里的Minotaur有那么几分相似。《述异记》还说:“秦汉间说,蚩尤氏耳鬓如剑戟,头有角。与轩辕斗,以角牴人,人不能向。今冀州有乐名《蚩尤戏》,其民两两三三,头戴牛角而相牴。汉造角牴,盖其遗制也。太原村落间,祭蚩尤神,不用牛头。”

汉唐之际的古地名冀州,指的是今天的山西中部,大概也就是解县一带。古代流行的蚩尤戏,还没有关公这个角色,却是戴着牛角,玩相扑摔跤的游戏。祭祀不用牛头,是对牛的崇敬,不敢用来作牺牲,因为蚩尤就是个牛神。所以,在黄帝战蚩尤到关公战蚩尤之间,还流传过一种类似斗牛角牴的蚩尤戏,真有趣。蚩尤是战神一

顾颉刚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引《管子》的资料,“昔者黄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说明黄帝是得了蚩尤的帮助,才“明于天道”,知道如何统治天下的。那么,蚩尤所明白的“天道”究竟是什么?

根据《管子》的资料,蚩尤懂得如何熔铸金属,制造武器,生产戈矛剑戟。黄帝统一天下,靠的就是蚩尤提供武器,平定四方。这个说法,与正史所记黄帝大战蚩尤,最后擒杀蚩尤,当然是南辕北辙。但,仔细想想,把不同的说法都当做流行在民间的传说,口耳相传而出现歧异,那么,有两点要素,则是万变不离其宗:(一)蚩尤会制作武器。(二)蚩尤与战争有关。也许是帮着黄帝打别人,也许是黄帝征伐的对象;也许是黄帝的助手,也许是黄帝的敌人。《史记》卷八《高祖本纪》说到刘邦起义时,“祠黄帝,祭蚩尤于沛庭,而鼓,旗帜皆赤”。《史记集解》引应劭说:“《左传》曰,黄帝战于阪泉,以定天下。蚩尤好五兵,故祠祭之,求福祥也。”黄帝战于阪泉,打的是神农氏炎帝,打的不是蚩尤。那么,蚩尤在这场战争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看来就是帮助黄帝打败炎帝的军政部长或总司令。因此,刘邦带着一群兄弟造反,才会在祠祭黄帝的同时,祭蚩尤这位战神。否则,同时祭黄帝与蚩尤,难道是祈求两位神灵打得你死我活?那样对刘邦揭竿起义,推翻秦室,有什么帮助?

此外,《史记》卷二十八《封禅书》讲到秦始皇东游,齐地有八神,“三曰兵主,祠蚩尤”。明显是以蚩尤为战神。《史记》卷二十七《天官书》说:“蚩尤之旗,类彗而后曲,象旗。见则王者征伐四方。”是以蚩尤之名,来指刀兵四起的彗星,就像西方神话以火星为战神的道理一样。司马迁还告诉我们具体的实例,说元光、元狩年间,“蚩尤之旗再见,长则半天”,其后就是不断的战争征伐。

所以,蚩尤就是战争。所以,蚩尤不好。二

有学生问我,野史中的蚩尤资料十分有趣,正史里究竟是怎么讲的?

要说正史,先看看《史记》。《史记》卷一《五帝本纪》一开头,就说黄帝大战蚩尤的事:

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

这一段文字,讲的是黄帝如何取代了神农氏,成为天下共主的经过。用后代小说家的语言,就是黄帝的“发迹变泰史”。

首先,是天下共主神农氏衰落了,没有能力统治万邦,天下扰乱,百姓不能安居乐业。于是,还没成为黄帝的轩辕就整军经武,讨伐不听话的诸侯,取得了霸主的地位。此时,蚩尤的武力强大,还无法取胜。

然后,炎帝想要压服诸侯,诸侯都站在轩辕这一边,就有了阪泉大战,打了三仗,而且是利用了“熊罴貔貅虎”,才打败了炎帝。按照《史记集解》的皇甫谧说法,“《易》称庖牺氏没,神农氏作,是为炎帝”。则黄帝在成为黄帝之前,原来是和天下共主神农氏打了大仗,造反成功,夺取帝位的。

再来,才与蚩尤大战与涿鹿之野,擒杀蚩尤。

奇怪的是,正史既然说了一大通黄帝大战炎帝,为什么一般人印象中,只有黄帝大战蚩尤,而没有黄帝大战炎帝呢?是否因为我们以为蚩尤是暴虐的坏蛋,所以黄帝擒杀蚩尤,是正义之举。而我们是“炎黄子孙”,想到炎帝与黄帝大战,兄弟阋墙,心里不舒服,所以,有意忘记了?晋灵公不君《左传》文字亲切,故事说得跌宕有致,因为呈现了人物的个性,以极其简约凝聚的笔触,通过人物的言行与具体的经历,让我们看到活灵活现的历史。《左传》宣公二年(公元前六〇七)说“晋灵公不君”,举了三个例子,非常生动。第一个是“厚敛以墙”,加重赋供,压榨油水,拿来绘饰宫墙,让宫室美轮美奂。接下来的两例,就更精彩了:“从台上弹人,而观其辟丸也;宰夫胹熊蹯不熟,杀之,置诸畚,使妇人载以过朝。”这个国君实在不像个国君,居然筑了个台,拿弹弓打人,看人们躲避弹丸的惊恐之状,作为游乐之法。《公羊传》与《谷粱传》说弹丸打的是朝臣诸大夫,也就是打自己的亲戚部属,那当然就更不像话了。

第三个例子,反映了晋灵公不但荒唐,而且残忍,漠视别人的身家性命。厨子炖熊掌没有煮烂,居然就把厨子杀了,放在畚箕里,叫仆妇顶在头上,走过朝廷,弃之宫外。难怪让大臣看了,心惊胆跳,觉得他“君不君”,非出事不可。

晋国的两个大臣赵盾与士季,看国君如此乱来,只好商量进谏,劝灵公有个“君”的样子。灵公原先不想理会,后来怕纠缠,就说:“吾知所过矣,将改之。”士季信以为真,高兴得很,说:“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谁想得到,灵公只是敷衍大臣,根本就没改,照旧胡来。赵盾只好再次进谏,把灵公搞烦了,就派了刺客鉏麑去暗杀赵盾。这天一大清早,鉏麑到了赵盾的住所,看到卧室的门已经打开,赵盾已经穿得整整齐齐,准备上朝。因为时间还早,正坐在那里假寐。刺客看到这情形,感到自己要刺杀的人是为国为民办事的好人,便退出来,叹道:“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于是,撞庭中的大槐树而死。鉏麑触槐而死,是对灵公的谴责。今天读来,却让人想到,春秋时的刺客深明大义,人格是如此高尚。楚王好细腰“楚王好细腰”,是古代常用的警句,用意是讽刺“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语出《孟子·滕文公上》),并有警诫的意思。这个说法,十分形象,夸张讽刺之中,不失幽默,是先秦诸子喜欢引用的典故。《管子》书中提到,君主的意志会左右天下风气,主上喜欢什么,老百姓就会跟风:“天下得失,道一人出。主好本,则民好垦草莱;主好货,则人贾市;主好宫室,则工匠巧;主好文采,则女工靡。夫楚王好小腰,而美人省食。”《墨子》也引楚王典故:“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要(腰),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说的道理都相同,就是为君者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与喜好,不能任性而为,因为老百姓会看风使舵,随大流而行事。楚王好细腰,臣下与妻妾就要节食了。

孟子从儒家角度讲德化,讲道德的“trickling down”(借用美国总统里根所说的“点滴向下”)理论,说了上行下效,接着就说“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上之风必偃。”荀子也是儒家,也讲道德修身,以德服人,就引了楚王好细腰的故事。《荀子·君道》里说:“君者盘也,民者水也,盘圆而水圆。君者盂也,盂方而水方。君射则臣决。楚庄王好细腰,故朝有饿人。”把君王比作容器,老百姓比作水,容器是什么样,水就跟着改变形状,所以,君王要修身,要有道德,老百姓才会修身齐家,建设和谐社会。君王不能齐家,任由儿辈胡作非为,滥用公器,化国家财产为私有,最后一定是民不聊生,天下大乱。荀子用典,指明说是楚庄王,虽与墨子说的楚灵王不同,意思是相同的。

荀子的学生韩非是法家,讲管理效率,从君王的角度来看“上行下效”的问题,认为这个“下效”基本上是一种蒙蔽主上的行为,因为只顺从君王意志,不管办事的实际效果,完全是表面的谄媚与文饰。上面要什么,下头就给你什么。《韩非子》说:“故越王好勇,而民多轻死;楚灵王好细腰,而国中多饿人。”很听话,像狗一样顺从,甚至“光拉车不看路”,像某些干部,也像某些英国殖民地的公务员。如此,一定是政情不彰,国事糜烂。

先秦的说法,到了汉代更为流行,甚至渗透到了民间,成了歌谣。《后汉书·马援传》说马援的儿子马廖上疏,提出节约的“可持续发展”之道,就是统治阶层要以实际行动来节约,因为老百姓“从行不从言”。为了加强他的论点,马廖举出两段歌谣,一是流传了几百年的老段子:“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第二个段子是汉朝京城里流行的:“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城中好高髻”这个段子,说的是老百姓的羊群心理。放到当今,就是看到城里人手提LV名牌包,足蹬Prada高跟鞋,也要学样,在田塍泥径上颤颤巍巍,像小脚婆那样行走。看到大小超人买股票,也不自量力,不辨黑白,分不清汤姆与查理到底怎么拼,一味跟风买进,最后当然是倾家荡产。

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民主社会了,照说是民智大开,两千年前关于君臣的教训应该是过时了。然而不然,这两段歌谣好像还有现实意义。子游的地位

孔子三千弟子,其中有七十二贤人,也就是说,有七十二个杰出的传人。战国末期的韩非子说,“儒分为八”,是说孔子之后的二百五十年间,儒家学说已经分成八派。到底是哪八派,传承的脉络究竟如何,后世学者已经说不清了。大家比较清楚的是,孔子之后,儒家学说有孟子一派,还有荀子一派。至于其间的承递关系,谁影响了谁,如何由孔子的弟子,哪一个弟子,传给了第三代、第四代、第五代……的哪一位,如何造就了孟子与荀子这两大儒学思想家,由于资料的缺欠,难以理出个头绪来。

自汉代以来,两千年的儒学传统,有不少推测与辩论,然而,文献不足,很多情况是说不清的。近年来由于战国期间简牍文献发现渐多,特别是楚国地区的发现,如郭店竹简及上海博物馆收购的简片;使学者能够确定一些传世典籍的年代,也能由新出土的材料对应文献记载,厘清一些过去讲不清的情况。

譬如说子游。《论语·先进》分类举了十个弟子,说:“文学:子游,子夏。”是说孔子的弟子中,子游、子夏两人的学问好,对文学典籍有深刻的理解,超乎群伦。可是,子游到底写了些什么?过去的文献材料说不清楚。《礼记·礼运》篇,记孔子的“大同”、“小康”之说,是子游记的。但是《礼记》一书,一直受到学者质疑,甚至怀疑其中材料是汉儒增饰的,如何可以当做子游的著作?

郭店竹简的出土,使我们首先想到,《礼记》的材料或许都有所本,或许都在相当程度上反映了春秋战国文献的真实情况。因此,《礼运》篇有可能是子游的亲笔记述。那么,子游的重要性就不言而喻了,因为儒家的大同学说是子游写下来而公之于世的。《礼运·大同》是我们时常提到的经典,假如作者真是子游,他在儒学中的地位,当然就不止是今天我们知道的“文学:子游、子夏”了。闵子骞

小时候读二十四孝故事,总觉得有些故事实在荒谬,不合情理。如老莱子彩衣娱亲,自己已经“人生七十古来稀”了,还穿得花花绿绿,手里摇着拨浪鼓,躺在地上撒娇,以娱双亲。如郭巨为了保证双亲的口粮不断,把亲生孩子活埋了,以节省粮食。甚至如王祥卧冰,鲤鱼就有了破冰船的能耐,从冰封的水里跃出来。当时年纪小,还不懂得批判,只在心里暗道:胡说八道。

不过,对闵子骞穿芦花袄的故事,却一直有所感动。

闵子骞生母早死,后母生了两个弟弟,对他十分嫌弃。冬天制棉衣,弟弟穿的是棉絮,却给他穿不能耐寒的芦花。他为父亲拖车,因天寒手僵,车缰坠地,翻了车,摔了父亲。父亲见他棉衣穿得最厚,以为他故意怠惰偷懒,就用鞭子抽他。没想到鞭子打破了衣服,露出了芦花,这才知道后母虐待的情事。父亲发脾气,要把后母休掉,闵子骞却跪地求饶,为后母说话:“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就是说,后母虐待我一个不要紧,要是把后母休了,另外两个孩子也会丧失了母爱。

闵子骞的孝行,不如老莱子、郭巨与王祥那么“壮观”,好像只是为后母求情而已。但是,这里透露的人情关系,的确令人深深感动。闵子骞心里想的都是别人,是两个弟弟,是后母,而不是自己。自己吃点苦不要紧,只要别人过得和和乐乐,世界也就有一些美好与幸福。

儒家讲忠恕之道,“恕”就是为别人着想,闵子骞可以作为典型。这里没有轰轰烈烈的壮举,只有同情与体谅。推而广之,也可以拓充成范仲淹所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有圣贤豪杰的气概。再推而广之,还可以变成“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伟大胸怀,甚至变成雷锋精神。

不过,我还是喜欢闵子骞的原始恕道精神。汉宣帝刘询

汉宣帝是汉武帝的曾孙,刘询是后来改的名字,原名叫病已。这名字怪得很,据颜师古的《汉书注》,“盖以夙遭屯难而多病苦,故名病已,欲其速差也。后以为鄙,更改讳询”。意思是说,他遭遇艰难困苦,又疾病缠身,因此取名病已(病愈),希望病赶快好了。后来又觉得“病已”这名字不好听,改名叫刘询。“差”就是病愈,《方言》说:“差,愈也。南楚病愈者谓之差。”

继大统成为天子的人,怎么会“夙遭屯难而多病苦”呢?这是因为汉武帝晚年闹了一场巫蛊之祸,把宫里弄得乌烟瘴气,甚至酿出了太子造反,皇室自相残杀,最后死了数万人,太子也兵败自杀,连带害死了全家,只剩下一个才降生几个月的太子孙,就是病已,后来的汉宣帝刘询。

刘病已虽是龙种,却从小寄人篱下,过着比较困苦的日子,同时深知下层民间的生活。《汉书》说他,“高材好学,然亦喜游侠,斗鸡走马,具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这种熟知民间疾苦的经历,使他成为一个精明的皇帝。

刘病已能够从流落民间的皇裔,成为真龙天子,多少靠的是运气,也可以说是老天爷有眼,冥冥中自有定数。汉武帝的太子死后,其他儿子都不争气,临终之时决定以小儿子弗陵继承皇位,以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金日为车骑将军,太仆上官桀为左将军,共同辅政。弗陵登位时,年仅八岁,是为昭帝,在位十二年,朝政由霍光总揽。昭帝死,无后,霍光立了武帝的孙子昌邑王刘贺,却又发现这个新皇帝“荒淫迷惑,失帝王礼谊,乱汉制度”,因此,废了新皇帝,挑了流落民间的刘病已入继大统。

宣帝登基时,已经十八岁了,霍光表示要“归政”。但是刘病已很聪明,要威权盖世的霍光继续柄政。其实,他心里很不舒服,《汉书·霍光传》就说,“上内严惮之,若有芒刺在背”。让皇帝感到芒刺在背,当然不会有好结果。霍光死后,霍家出了疵漏,终至霍氏宗族全被诛灭。刘病已很会做皇帝,史称“中兴”。郑玄悬案

没事翻翻《世说新语》,总能发些遐想,对世事有些新的认识,比读报所得的“新知”还多。虽然从中读不到大埔公路又出了车祸,两人受伤,一人危殆;读不到股市上扬的消息,昨天蓝筹股平均上涨百分之零点六;看不到某国总商会反对征收销售税,响应民间团体的抗议游行;看不到布什总统的相片,苦着脸,硬挤出一丝笑容,像黑猩猩咧嘴而笑,宣布共和党要与选举获胜的民主党同舟共济;却可以从古人的言行笑貌中读出许多生命的体会,以及人生无可奈何的困境,甚至是扑朔迷离、难以索解的遭遇。《文学》门第一篇,讲的是郑玄,也就是汉代经学集大成的郑康成。故事说郑玄拜在经学大师马融门下,三年不得相见,只由师兄传授学问。有一次马融推算浑天之数,怎么算都不对,门下弟子也算不出名堂。就有人说,郑玄会算,于是马融就把郑玄召来,一算就算出来了,技惊四座,显露了郑玄的博学多才。郑玄学业有成,辞归故里,马融不禁感叹说:“礼乐皆东。”因为郑是山东高密人,而马融生长活动的地望是今天的陕西关中一带,郑玄一走,把礼乐学问都传到东方去了。

故事再下来就奇怪了。话说马融见郑玄学成,必享大名,心生忌妒,有心杀害。郑玄也怀疑有人要追杀他,便躲在桥下,“在水上据屐”,就是在水面上踩着木屐,以避追兵。马融用算命占卜之法,“转式”推定阴阳吉凶,追踪郑玄的下落。式,即汉代流行的栻盘,上圆下方,上圆法天纲,下方法地辰,转式即旋转栻盘,好像郑玄如熊猫一般脖子上戴了电子感应器,转一转式就可以追踪得到。结果,发现“玄在土下水上而据木,此必死矣”,也就是用了阴阳五行的推算法,认为郑玄埋在地下(土下),身在黄泉(水上),已经入棺(据木),必死无疑。因此撤了追兵,郑玄才得逃命。

这故事怪,并不是阴阳五行推算怪,而是老师忌妒学生,下了追杀令,岂不是和近年好莱坞的影片情节相似?刘孝标注《世说新语》,说马融是一代大儒,郑玄得其传授,怎么可能因其学成而追杀呢?真是胡说八道。余嘉锡的研究指出,当时有这样的说法流传,有可能是郑玄“青出于蓝”,名气压过老师,后人编出来的闲话。

闲话收进《世说新语》,就成了历史悬案,让人生疑。当今小道新闻满天飞,以讹传讹的故事所在多有,不知后世学人怎生辨别?迷死人的故事

读古书,时常读到一些匪夷所思的异事,也不知是信好,还是不信的好。作者言之凿凿,并非姑妄乱说,千载之下,作为读者,也不好以“姑妄听之”的态度对待。于是,就起疑,总是吊在心里,想弄个明白,增加不少精神负担。《世说新语·容止》记何晏(平叔)是美男子:“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白面书生白到令人怀疑搽了粉,夏天给他一碗热汤面,吃得满脸大汗,擦干净了,证明脸的确是白。这还不怎么奇怪。

记潘岳(安仁):“安仁至美,每行,老妪以果掷之,满车。”这是潘郎掷果的典故,说美男子引得妇人把果子扔上车,以示爱慕。余嘉锡指出,《语林》所记明说是“老妪”,《晋书》才改成“妇人”,因此,潘郎掷果,原本是老年妇人爱怜小儿,是后人误会了。

记卫玠(洗马),不但说他小时被誉为“璧人”,后来“从豫章至下都,人久闻其名,观者如堵墙。玠先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时人谓看杀卫玠”。这是美男子上街,万人空巷,其风靡之景观,不下于现代的“披头士”或迈克尔·杰克逊。可惜,美男子不耐看,被人看死了。

这些传说中的美男子,可以发挥这么大的魔力,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还有一个更为匪夷所思的故事,见叶绍袁的《天寥年谱别记》,写他认识的王遂东先生,“修长玉立,李青莲仙骨,故非凡品”。王先生在西安府某邑任县令时,“年二十余,有何平叔、卫洗马之姿。县前左右街出入所必经也。一民家妇,少年美色,居楼上窥之,动情非朝夕矣。一日,正对镜,先生过,妇故以沐发水向舆泼之,官袍为湿。先生怒,停舆呼之,妇冉冉自楼下出,至前俯伏,谢云:不知。先生睹其丽质,怒已消,令之起,则妇已肠断为情死矣。千古一佳话也”。这样的佳话,能相信吗?

不过,想到今日的歌迷影迷见到偶像,有奋不顾身者,有精神崩溃者,以今例昔,也不敢说那不是“佳话”。陶渊明乞食

陶渊明有一首《乞食》诗,开头便说:“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解余意,遗赠副虚期。”家无余粮,饿得没办法了,只好出门借贷,也就是乞食了。穷困到乞食的地步,实在感到惭愧,不知向何人去借,走在路上不禁惶然。到了朋友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好在主人善体人意,赐赠的正符合心中的预期。穷到乞食,实在是无路可走了。陶渊明真的穷到这地步吗?校笺《陶渊明集》的龚斌列了古人的三种说法:一是乞食为渊明贫困的真实写照;二是渊明以乞食作为寄托,不是真的乞食;三是玩世不恭的游戏之作。

先来说说玩世不恭。陶渊明是玩世不恭的人吗?写一首乞食诗做游戏?这首诗像是玩世不恭的语气吗?有人玩这种乞食游戏吗?再来看看以乞食为寄托。是寄托什么?寄托故国?寄托前朝?寄托自己不像韩信那样遇到漂母?有这样写寄托的吗?

苏东坡在《东坡题跋》中有《书渊明乞食诗后》,说:“渊明得一食,至欲以冥谢主人,此大类丐者口颊也,哀哉哀哉。”东坡屡次遭贬,曾经穷困过,虽不至于乞食,却能体会渊明的困境,心有戚戚。他觉得这首诗是直书其境,令人唏嘘的。

渊明还有一首《有会而作》,序是这么说的:“旧谷既没,新谷未登。颇为老农。而值年灾,日月尚悠,为患未已。登岁之功,既不可希,朝夕所资,烟火裁(才)通。旬日已来,始念饥乏。”写青黄不接,家无余粮,遇上了荒年,收获没了指望,勉强度日,眼看就饿饭了。渊明的“有会”,就是有饿饭的体会,为免饿死,只好伸手求助,向人乞食。

渊明还有《咏贫士七首》,也是写饿饭的体会,并举古代贤士安贫乐道为例,作为自己“君子固穷”的效法榜样。其中说,“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倾壶绝余沥,窥灶不见烟”,写的就是没饭吃,穷得开不了火。看起来,乞食不是假的,不是在那里做姿态,不是寄托,更不是游戏。陶渊明的生死观

陶渊明死于宋元嘉四年丁卯(四二七)九月,死前写了一篇《自祭文》,其中说:“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在秋天萧索落叶的季节,渊明走完了人生旅途的最后一站,将要永远回归于自然的大化本宅。他不禁感慨,茫茫的自然运转,使他生而为人,在人生百年之间虽然活得贫困,但也体会了不少欢欣,“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余劳,心有常闲。乐天委分,以至百年”。他这一生活得与众不同,虽然穷苦,但是无恨无怨,“从老得终,奚所复恋”,人死了,也不必着意经营坟茔,随其自然就行了。“人生实难,死如之何”,人活一世不容易,死也没有可怕之处,到死的时候,自然就去了。

渊明死得很平静,很达观,完全没有焦虑与痛苦。死灭,就是没有了,不像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那样焦灼不安,担心死了会怎么样、怎么办。除了《自祭文》之外,渊明还有《拟挽歌辞三首》,可算是诗人绝笔的天鹅之歌。第一首开头是:“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看得极为透彻,生死是自然的规律,不必恐慌。此诗的结尾说:“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不但豁达,还带着几分乐天的诙谐,像是跟身旁啼哭的亲朋儿女话家常。

挽歌第二首拟想死时魂魄出窍,酒不能喝了,话不能说了,看也看不见了。“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眼前一片苍茫,“一朝出门去,归来夜未央”。长夜绵绵,再也没有天亮之时了。

写到第三首,渊明冥想出殡的情景,“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到了下葬,黄土掩盖了棺木,“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从此人天永隔,任你是圣贤也一样是无可奈何,永远不会见到明天的太阳了。“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死了就是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身体自然也就朽烂了,与土地山陵化成一体,回归自然。

有多少人在临终时,能写出如此豁达的心境?陶渊明的饮酒诗

陶渊明的《饮酒二十首》,在中国文学中地位显著,其中的名句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脍炙人口,以至现代人一讲到与世无争,安享天年,总是要引这两句。在我心目中时常浮现的陶渊明形象,是陈老莲画的系列,也是以饮酒诗为题材的。

饮酒诗第一首:“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辞意明畅,讲的是人世的盛衰,和季节更换寒暑代谢一样,总是在变易的,达观的人看得透彻,饮酒为欢。

这首诗唯一的典故是邵生瓜,却引出了不少争论。邵生瓜典出《史记·萧相国世家》:“邵平者,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长安城东。瓜美,故世俗谓之东陵瓜。”这个典故在汉魏诗歌传统中常常引用,意思本来很清楚,无可争议的。邵平原来是秦贵族,改朝换代之后,成了瓜农,不过,他自食其力,活得很好,种的瓜尤其甜美。当然是说“衰荣无定在”,在瓜田里种瓜的情况,怎么会像以前当东陵侯时一般呢。寒暑代谢,人道如此,看开就好了。

何焯《义门读书记》说:“邵平可游萧相之门,渊明何妨饮王弘之酒。在我皭然不滓,则衰荣各适而不相疑也。”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说:“陶公昔为晋参军县令,今则退而闲居饮酒,故以邵平事自比。”说得大体没错,却引发一位近代笺校学者的义愤:“渊明何尝视昔参军、县令为荣,今闲居、饮酒为衰耶?何、邱之说不仅曲解诗意,甚至歪曲了渊明。”说得义正词严,指斥前人曲解渊明清高的品格。我看未免有点小题大做了,何、邱两人也只是顺着典故说说,不会死咬着渊明以官爵的衰荣为人生意义的衰荣的。

若是渊明知道饮酒诗居然还会产生这样的争议,一定会说,“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形夭无千岁

陶渊明《读山海经十三首》,有一首是:“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晨讵可待。”前四句讲的是《山海经》中的两则神话,一是精卫填海,二是刑天争神,说的是锲而不舍,即使形体消灭,幻化异形,争斗奋发的意志不息。

本来是没有问题的。到了宋朝,曾纮读这首诗,居然读到的是“形夭无千岁,猛志故常在。”他觉得上下文不相连贯,因此,查了《山海经》,赫然发现刑天的神话,说刑天与天帝争神,被天帝砍了脑袋,却“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曾纮这才知道,当时通行版本的这一句五言诗,五个字全错了。

然而周必大却不以为然,在《二老堂诗话》中坚持“形夭无千岁”没错,认为“此篇恐专说精卫衔木填海,无千岁之寿,而猛志常在,化去不悔。”此后便有不少学者纠缠,有的说全错,有的说没错。

要是不知道《山海经》有刑天的故事,读到“形夭无千岁”,还真会曲为之解,说,虽然形体夭折了,没有千岁的寿命,但威猛的志气还常在。可是,读过《山海经》,知道刑天舞干戚(干是盾,戚是斧)的故事,再回头读陶渊明的诗,看到“形夭无千岁”就难免要失笑了。

对于周必大硬说“形夭无千岁”才对,编《陶靖节集》的陶澍说:“既云夭矣,何又云‘无千岁’?夭与千岁,相去何啻彭殇?恐古人无此属文法也。”这段驳斥非常有力,因为是文本的内证,说明“形夭无千岁”其实是文法不通,渊明作诗的技巧不至于如此拙劣。配合上举的外证,可以确定“形夭无千岁”是“刑天舞干戚”之讹。

古代刻书出错,本是平常事,不过一连五字全错,却也少见。明代笑话说塾师不通,把书中的“郁郁乎文哉”念讹了,教了一群塾生大念“都都平丈我”,也是五字全错,堪与此做一注脚。(注:“岁”字的繁体“歲”与“戚”字形相近。“无”字的繁体“無”与“舞”字形相近。)弱女喻薄酒一

陶渊明有一首名诗《和刘柴桑》,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一开头是:“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意思很清楚,就是他心中一直想着山林隐逸,只是因为家人亲旧放不下,人际关系还有待照顾,无法一走了之。这种心存隐逸的念头,在他的《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就明说是青年时期已有:“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在他辞官回乡的《归园田居》第一首,说得更清楚:“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这首诗的主题很明显,结尾两句表露无遗:“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人生百岁,到头来身躯固然死灭,功名也同样消散了。虽然有人(如方宗诚的《陶诗真诠》)以为渊明的态度是儒家的“君子居易以俟命”,是在山林中“内圣而外王”,我还是认为关键在渊明洞察自然生死变易的豁达,达到人生意义的超脱。

诗中有一句“弱女虽非男”,最招注释者争论。有说“弱女”喻薄酒,有说指刘柴桑无子,有说渊明指自己的女儿,莫衷一是。龚斌的《陶渊明集校笺》认为弱女喻薄酒比较恰当,因为经过仔细考证,可知刘柴桑与陶渊明都有儿子。我却觉得,以弱女喻薄酒(同理推之,则男儿就是醇酒了?),虽然牵强,也不是不可能。不过,考证刘与陶都有儿子,因此,诗句“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中的“弱女”就一定不是活生生的女孩,就一定是隐喻,是薄酒,也未必太过武断,逻辑欠通。

弱女喻薄酒,不是汉晋时代的通用典故。魏晋人品酒,有时以人的品格为比,并不分男好女坏。酒清为圣,酒浊为贤;好酒是青州从事,恶酒是平原督邮。这是当时的说法。若说渊明首创“壮男为醇酒,弱女为薄酒”这样的比喻,实在难以令人心服。因为诗人是很敏感的,如此生硬的比喻,要诗人去“始作俑”,硬憋出“弱女虽非男”一句来形容薄酒,未免有辱渊明的诗品。他难道不会说“酒淡亦可斟,慰情良胜无”或“薄酒虽非醇,慰情良胜无”吗?陶诗不是自然本色吗?为什么非要创出个“弱女”之典,以供品啜?二

我说陶渊明诗《和刘柴桑》中“弱女虽非男”的注释,异说纷纭,并且质疑“弱女”喻薄酒一说的论证方式,并不是说“弱女喻薄酒”就一定不可能。我要说的,是论证的方法与逻辑思维的脉络。诗人写诗,不是胡思乱想,胡蹦乱跳的;一首好诗用比喻,不但引喻不会失义,而且比喻在诗中的地位也一定恰确,正好呈显全诗的艺术感染力。渊明是大诗人,《和刘柴桑》是好诗,我们读诗也要心存敬意,在理解疑难的时候,不要武断从事。孔子说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们读诗,有些字句不懂,也只好留点模糊空间,说不懂。有个别字句不完全懂,并不妨碍对全诗整体的理解,并不减弱读诗的艺术感染。

说“弱女喻薄酒”的人,主要论据有二:一是男强女弱,因此,弱女就是薄酒。若说这就是“比”,是渊明始创之喻,我也只好说这是极为蹩脚之比喻,因为任何有作诗联想能力的人就会接着想到“壮男是醇酒”,而这样的联想有损诗情的超逸。第二个论据,则是考证刘柴桑与陶渊明都有儿子,而且渊明还有五个,指出“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诗句,若“弱女”指的是女儿,则不通。奇怪了,为什么不通?

假如你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写诗时想到女儿,说“女儿虽非男子,也聊胜于无”,就一定不通吗?写诗一定要如写行状,向世人报告:“吾有五男儿,慰情良胜无”吗?

其实,我倒是可以告诉主张弱女喻薄酒的人,有一种采用内证的解释比较有说服力。“弱女虽非男”前面的两句是,“谷风转凄薄,春醪解饥劬”。从诗情的叙述来说,谷风令人有凄冷之感,喝点新酿可以解解饥乏,因此,紧接着说的“弱女”或许可以指薄酒。只是渊明作诗,为什么突如其来,像发了神经一样,不说“薄酒虽非醇”,非要说“弱女虽非男”,非要发明“弱女喻薄酒,壮男喻醇酒”之典,就非我所知了。子曰,不知为不知。

读诗不能过于深究,否则胶柱鼓瑟,成了渊明与朋友家庭的户籍调查了。今朝有酒

中国人一讲到“今朝有酒今朝醉”,心中浮现的就是放浪形骸,是醉生梦死,只顾眼前享乐,不负责任,不想明天。因此,是带着强烈贬义的。偶尔想放松一下,或寻欢作乐,逢场作戏,也常引用“今朝有酒”以自嘲,作为不恰当社会行为的道德自贬。

然而,当人们说起陶渊明,想到渊明手持酒卮,吟咏着“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饮酒诗》之一),或“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杂诗》第一)之时,就说他高风亮节,是千古典范。

这里有没有思维的矛盾呢?我们今朝有酒今朝醉,就是不负责任,道德有亏;陶渊明今朝有酒今朝醉,就是高风亮节,典型犹存。因为我们满脑子功名利禄,而渊明“闲靖少言,不慕荣利”吗?假如我们的子弟也一样不慕荣利,不想读书进取,只想随便打打工,今朝有酒今朝醉,喝得醉醺醺的,和陶渊明一样,“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我们是不是会庆幸有子弟若此,真是渊明再世,让自己的子弟终日“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呢?

你一定说不会。只要父母有大脑,百分之百说不会。那么,你为什么如此钦仰陶渊明呢?不知道,可是,人人都说陶渊明品德高尚啊。没错,古人是称赞渊明的。你要不要听听梁昭明太子萧统是怎么说的?“夫自炫自媒者,士女之丑行;不忮不求者,明达之用心。是以圣人韬光,贤人遁世。”什么意思?就是说,自我吹嘘,编了履历找好事,是丑陋的行为;一无所求,不去谋取职位,才是明达的用心。圣人绝不会去应征、去竞选,贤人一定远离红尘。

你大概会说,时代不同了,二十一世纪是个积极向上的进取时代,与陶渊明生在乱世不同。渊明的今朝有酒,是对浊世昏乱的抗议,有所不为,是狷者风范,所以了不起。难道当今的世界还不够污浊混乱吗?子弟们今朝有酒今朝醉,不也可以说是另一种抗议吗?又与渊明有什么不同?只有一个不同,渊明醉了会写诗。种地与写诗

有一位中学生写信给我,不赞成我赞扬陶渊明“醉后会写诗”。他说,渊明受后世景仰,不是因为饮酒作诗,是因为他养鸡种地。

说得很好,就是古人说的“躬耕南亩”,靠自己的劳力过活,靠双手养活自己,仰不愧天,俯不怍人,生活得充实。其实,这也是我说的渊明生活的“基本必要”情况,与古往今来劳动阶级相通、相同之处。

我提出的问题是,假如现代青年甲不想读书求学,只想靠双手干体力活,或则养鸡种地,或则出海打鱼,或在地盘扛活,或在码头搬运,工余之后饮酒醉乐,今朝有酒今朝醉,不也是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吗?为什么现代人会指为不求上进,醉生梦死?为什么父母会认为青年甲没有出息,使家门蒙羞?

为什么今天社会通行的价值观,一方面赞扬渊明躬耕南亩、饮酒作诗,“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是高风亮节的榜样,另一方面则对子弟们不肯读书,只想从事体力劳动,工余饮酒为欢,“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视做“迷途的羔羊”,有烦老师、家长、社工劝返学堂?青年甲不是和陶渊明一样,养鸡种地吗?有什么不同?

我说有不同,“因为渊明醉后会写诗”。虽以玩笑口气说出,让这位中学生大不以为然,但是用渊明的话来说,“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我不是渊明,是个教书匠,有学生问,只好辩一辩。

渊明饮酒之后会作诗,而且作得好,千载之下令人神往,是因为他博览群籍,读过很多书,又经历过许多世事,对人世有通透的见解,才写得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的句子。假如渊明不会写诗,只会养鸡种地,躬耕南亩,我们会景仰他一千六百年吗?青年甲不肯读书,虽然每天勤力,养鸡种地,饮酒不作诗,只唱卡拉OK,会使后人景仰吗?

说到底,有不同,因为渊明会作诗。我们景仰他,主要是因为他的诗,不是他的养鸡种地。苏小小墓

又来到了西湖边上。寒风凄凄,细雨蒙蒙,西泠桥上不见一个行人,桥头的苏小小墓却添了一座新坟。

西泠桥头有苏小小墓,算是古迹了。“文革”期间,红卫兵破四旧,一举消灭西湖周边的“封建遗毒”,夷平岳王坟,也同时铲去了苏小小墓。“文革”之后,我初访西湖,记得这桥头空荡荡的,虽是盛暑,景色却凄凉,无物可睹,空余古人的诗句在耳边回荡:“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其实,苏小小的事迹流传虽广,真实可考的却不多,她的墓是否在西泠桥畔,更是无从说起。不过,历代文人传说苏小小是南齐时钱塘名妓,又有那么一首南齐传下来的情歌可以发挥香艳的想象,便一代传一代,像滚雪球一般,层层汇汇创造出了“苏小小文化”。既然西泠桥又称西陵桥,苏小小与情郎缔结同心之处在西陵松柏之下,那么,香消玉殒之时,埋骨之处也应当在这充满了诗意的西泠桥旁,日日夜夜伴随着湖光山色,让游人在此低回怅惘一番。

李贺有一首《苏小小墓歌》:“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翦。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久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显然是借用古词的诗意,拟想苏小小已经静卧在黄泉之下,好一片凄清景象。白居易也有诗咏苏小小,把一代名妓的风流余韵,散入杨柳春风,更是惹人遐思:“苏州杨柳任君夸,更有钱塘胜馆娃。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苏家小女旧知名,杨柳风前别有情。剥条盘作银环样,卷叶吹为玉笛声。”从苏州讲到杭州,说“钱塘胜馆娃”,当然就是引着读者去联想,想到钱塘名妓苏小小犹胜馆娃宫里的西施,因为她更多情,而且是小家碧玉型的美女,不至于高不可攀,更不会倾国倾城,以致亡国丧邦。

因此,苏小小真能惹人遐思绮念,经常成为文人雅士梦中的情侣,甚至还能作诗唱和,让风流骚客的自我沉溺得到发抒。苏小小墓建在西泠桥畔,也就不止是供人凭吊观赏的名胜古迹,而有其特殊的文化意义,可以抚慰传统文士落寞孤单时的脆弱心灵了。

苏小小墓自唐代以来,存殁情况,其实难考。从明清笔记中可以看到,为了追索苏小小遗迹,郎瑛、朱彝尊、梁章钜等文人,花了不少气力,在文献中爬梳,企图锁定这一代名妓的芳踪。小说戏曲则发挥无穷的想象力,甚至创造出苏东坡的小妹妹这个角色,以混淆视听的手法,编织更为绚丽的传说。但是,西泠桥旁的苏小小墓,似乎更具说服力,以实物作为想象的证据,逼着西湖的游客接受“苏小小文化”,为钱塘风流传统增加一分底蕴。

大约是十年前吧,西泠桥畔重建了慕才亭,没盖新坟,大概是怕人批评封建遗毒。现在添了新坟,又附加了不少楹联,望之俨然古迹,发人思古之幽情。苏小小在天有灵,当会感到欣慰吧。李白之死

时常有朋友问我,李白是怎么死的?那口气疑疑惑惑,好像这是千古之谜,即使有答案也不可信。我总是回答得直截了当:是病死的。听到答案,那反应也有趣:病死的吗?不是淹死的?那疑惑不减反增,好像我是验过尸的仵作,刻意为涉及国家机密的谋杀案掩饰似的。我若说不是淹死,就有下文:不是在采石矶醉后捞月,跌进江里淹死的吗?我心想,你既然早知国家最高机密,何必再问?难道是以为还有更机密的阴谋:李白没死,捉月只是障眼法,其实是登陆月球找嫦娥(“对影成三人”,有诗为证)快活去了?

李白捉月溺死的传说,由来已久,而且浪漫异常,与李白诗歌想象飞扬狂迈的脉络若合符节,富有戏剧性。说一代天才奄奄病逝,好像亏待了诗仙,也令人思之惘然,感到时间镰斧之无情,不分贤愚。让他醉后捞月,天才的一生就有了圆满的喜剧收场,为后世留下了浪漫的结局。

关于李白之死,李阳冰《草堂集序》、李华《故翰林学士李君墓志》、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旧唐书》、《新唐书》,都说是病死的。史料俱在,本来是毫无疑义的,怎么会一直流传捉月溺死呢?

白居易有首《李白墓》:“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可怜荒陇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虽然没提捉月溺死,但“采石江边李白坟”就颇能引人遐想,让后世文人想得醺陶陶,想到李白一定是喝醉了在江边捉月,“沦落”到江里去了。

晚唐及宋代诗文已经大说“捉月溺死”,民间想必流传更甚。《唐摭言》佚文:“李白着宫锦袍,游采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无人,因醉入水中捉月而死。”《容斋随笔》:“世俗多言李太白在当涂采石,因醉泛舟于江,见月影俯而取之,遂溺死。故其地有捉月台。”形容得历历在目,可以拍成电影。盛世风流曲江池

西安的朋友打电话来,请我去演讲,并且参加一个西安学的学术研讨会,考察一下历史文化遗迹与城市建设的纠葛关系。我说忙,而且我的论点属于“不合时宜”派。千言万语,可以归纳成两句话:文化遗迹要保存,地产建设少发展。朋友说,就是要你来说这个,让领导听听,免得他们好大喜功瞎建设。话头一转,他的声音突然高昂起来,说你还不知道呢,西安城大变样了,曲江公园开放了,恢复了大唐盛世的风光,你一定要来看看,给现代西安的“新汉唐气象”出点主意。

我听了一愣,曲江公园?杜甫《曲江二首》的曲江,成了公园了?“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这些名句所描绘的曲江,居然成了现代公园,让西安市民徜徉流连,以消永日了?

三十多年前,在万马齐喑的时代,我曾经去过西安。那种萧条冷肃,空气中弥漫着说不出的凄凉,让我联想到安史之乱,想到战乱之后的荆棘荒草,想到风沙扑面的狼狈与凄怆。大雁塔周围都是不加整饬的土丘与农田,夹杂着灰黄色的农舍,偶尔有拖拉机经过,喷出一团团乌烟瘴气,带来一丝让人心悸的工业化气息。我实在无法把眼前残破污染的西安,与心目中辉煌灿烂的长安联系起来。现代“工业化”之后的丑陋,难道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必然要摧毁诗情画意的长安?必然要廓清现代人对历史文化的温情依恋?甩开膀子干革命,必然要把旧社会打个落花流水?把文物古迹一概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

实在难以想象,唐太宗为归国的三藏法师赐建大慈恩寺的庄严隆盛,难以想象唐代士子雁塔题名的雄姿英发,难以想象“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潇洒豪放,可以在如此冷落颓圮的荒村地段发生。更难以接受历史的轮转,由农业帝国的京都发展成工业社会的城市,竟然是从古代的亮丽璀璨变成现代的窳败荒僻。我想起李商隐在大唐帝国开始没落的时期,写过《暮秋独游曲江》:“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虽然不知道他因情生恨的具体指涉,却可以体会曲江野景,给人带来的是苍凉。而苍凉,正是我三十年来对西安挥之不去的感触。

终于还是应邀到了西安。刚放下行李,朋友就开着车,把我带到了重新开辟的曲江池。水面之广袤,超出了我的想象,至少有杭州西湖大小。高低错落,夹杂着秦岭搬来的巨石、随风摇摆的杨柳与蒲苇,岸边还搭了栏杆步道与回廊。人工堆砌的丘壑与一汪湖水之间,疏疏落落,建起了巍峨的广厦,远处依稀可见古朴而矜持的大雁塔。《太平广记》记载曲江池,说“唐开元中,疏凿为胜境,南即紫云楼、芙蓉苑,西即杏园、慈恩寺。花卉环周,烟水明媚”。眼前这曲江公园,亭台楼阁,集古典建筑之胜,居然还免费开放,颇有开元盛世的心胸与气魄了。

朋友说,开辟这一片园林胜景,花了好几百亿。我不禁赞叹,说西安政府肯拿出这么多钱,为老百姓造一区游憩的胜地,也是难得。朋友笑笑,指着湖对面新起的几十幢高楼,说西北有高楼,没错,可钱是香港来的。重新修建曲江池,醉翁之意不在山水之间,在房地产。盛世风流在曲江,曲江风流在地产。唐诗中的屯门

香港有些古地名,保留到今天还在使用,但也有不少改了名。在史籍上最早出现的是屯门、媚珠池(今吐露港)、大奚山(今大屿山)等地。或许有些地名更为古远,属于口头流传,而一直沿用至今,但是,文献无征,口说无凭,很难确知。例如,当汉族迁入的时候,称刀耕火耨的原住民为輋徭。这“輋”字,音she,是畲的古字,指的是畲族,同时也指他们耕种的山坡地。现在香港还有很多“輋”字地名,像打鼓岭的坪輋、西贡的莫遮輋、沙田的禾輋等等。这些地名,究竟有多古远呢?是不是汉族迁入之前就有了?还是汉族迁入,把原住民挤往山地的时候出现的?还是后来才有的?

文献可征的香港地名,最早的是屯门。屯门一名,在唐代已见于史籍,那时还远远没有香港、九龙等地名。唐初设屯门镇,显然是为了屯兵镇守,保卫海疆。前些年出土了不少唐代陶器,为屯门添了一些文明累积的光彩,有人为之大惊小怪,好像香港在鸦片战争之前不该有历史文物遗存似的。其实,回顾一下历史建制,应当知道,发现唐代文物,是理所当然、毫不为奇之事。今年在屯门扫管笏的考古发掘,更发现了汉代的五铢钱,以及宋代与明代的墓葬。因此,屯门作为汉族聚居之地,不但历史早于唐代的建制,而且还绵延不断。

屯门有杯渡禅师的传说与遗迹,时代可以追到南朝的刘宋时期。《高僧传》卷十有《宋京师杯度传》,说杯渡禅师渡江时,踩着木杯,浮于波涛之上,晚年赴交广之间。杯渡的事迹,当然有神话传说的部分,神通虽然稍逊耶稣,却可比拟达摩祖师一苇渡江。撇开神异不谈,杯渡在屯门的遗迹,配合文献记载,应当反映了唐朝之前汉文化及佛教已经在此流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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