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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6 19:4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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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奥)莱纳·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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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特手记

马尔特手记试读:

匮乏时代的诗人里尔克——代译本序

曹元勇

最早接触到里尔克是通过哲学家海德格尔的著作。那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正在郑州大学鲁枢元先生门下读文艺学硕士研究生,我和两位师兄(张月、石向骞)以初生牛犊之勇莽,像攀登珠穆朗玛峰一样翻译了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一部论文集。这就是1989年由当时的黄河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诗·语言·思》一书,这也是大陆出版的第一本中文版海德格尔著作。在这部体现后期海德格尔思想和诗意运思理念的文集中,海德格尔把我们正在亲历的时代称为“匮乏的时代”,因为原本由“天、地、人、神”四者构成的世界中,众神退场了,而芸芸众生几乎认识不到他们本身的必死性,也无力赴死。在这样的时代,痛苦、死亡与爱的本质被遮蔽,世界滑入了漫长并到处蔓延的“暗夜”,为此,特别需要有人敢于进入“暗夜”的深渊,身历其幽暗,身受其熬煎。海德格尔找到了诗人,认为他们是这个时代的“更敢于冒险者”,他们“体验着病态的、不美妙的事物,因而他们才投身于下界深渊,执著于神圣之物的踪迹。他们的歌飘过大地,献给神灵;他们的吟唱充满景慕,欢呼着存在的完整大地”。海德格尔把这样的诗人命名为“匮乏时代的诗人”;而在这位哲学家的心目中,里尔克是此类诗人的代表。

谲崎深奥的海德格尔对里尔克的读解,一方面散射着诗意的光明,一方面又云遮雾绕,晦涩难解。但是,于我,不宣而至的里尔克却从此如同一部永远也读不完的启示录、一片丰饶而持久的精神海洋,不断向我展开,不断向我馈赠。从杨武能先生翻译的《里尔克抒情诗选》(四川文艺出版社1988年出版),到九叶诗人陈敬容翻译的《图像与花朵》(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出版,此书收了里尔克的28首诗和波德莱尔的38首诗)、冯至先生翻译的《里尔克诗十首》和《马尔特手记》的片断(收在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代出版的《西方现代派作品选》),再到诗人张曙光翻译的《给一个朋友的安魂曲》、《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油印本)和台湾李魁贤先生翻译的《杜依诺哀歌》、《致奥尔菲斯的十四行诗》(台湾田园出版社有限公司1969年出版),以及卞之琳先生翻译的《旗手克里斯多夫·里尔克的爱与死之歌》(收在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出版的《西窗集》),等等。里尔克的这些作品,有的像雷光闪电一般开启一片精神的天空,有的像春天初绽的玫瑰一样散发温馨的芳香,有的则如云雾笼罩的崎岖山峰令人难以企及和进入(比如他的两部像天书一样的巅峰之作:《杜依诺哀歌》和《致奥尔菲斯的十四行诗》)。然而,正如许多喜欢里尔克的人所说,阅读里尔克的作品,尤其是他后期的两部扛鼎大作,最好不要抱着细究其意义的态度来阅读,随着时间的移转,随着阅读的继续,特别是在你的生命感到孤独的时候,里尔克洋溢着求索精神的声音会不期然地闯入你的内心,让你迷恋,让你感动。

九十年代后期,我在华东师范大学读书的时候,接触到了台湾方瑜女士翻译的《马尔特手记》(台湾志文出版社1974年出版,译名为《马尔泰手记》)和里尔克其他一些散文作品。我发现,除了里尔克的一些短诗,他的这些散文作品,尤其是长篇笔记体小说《马尔特手记》,从一种较易进入的角度打开了他的丰饶的精神世界。里尔克的作品中颇多晦涩难解的地方,这一点早已为世界各国的翻译家所公认。作为第一个完整翻译《马尔特手记》的前辈,方瑜女士的贡献是毋庸置疑的;不过,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她的译文免不了存在一些令人费解的地方。后来,我从一位朋友处借到了英文版的《马尔特手记》,其中有英国著名诗人斯蒂芬·斯宾德撰写的导言。为了更好地接近和理解里尔克,我从2001年初开始,一边时常阅读各种版本与里尔克有关的作品,一边断断续续地翻译起了这部带有浓厚自传色彩的长篇小说;到2006年5月份彻底翻译完的时候,时间正好过去了六年。在“译后絮语”中,我已经表达过:花费六年时间来翻译这部篇幅不大的作品,的确显得奢侈;但是六年中,这部作品像一场持久而珍贵的精神盛宴,不断将我从各种杂务和生活琐事中吸引回来,并馈赠了各种让我受惠终生的解悟和启迪;尤其是联想到里尔克本人创作这部小说前后也花费了六年时间,就更是让人感慨。

作为“匮乏时代的诗人”,里尔克毕生的精神求索的意义远远超出、并大于他在诗歌艺术上的探索的意义。里尔克的确是以写诗成名,人们通常也总是从他的诗歌艺术的变化,把他一生的创作分为三个阶段:早期浪漫主义的、主观印象式的抒情;中期受法国雕刻家罗丹和诗人波德莱尔、魏尔伦等影响,以“咏物诗”为主的摈弃抒发主观感受,将流动的、音乐的诗变成凝固的、雕刻的诗,把与人类生存密切相关的“物”的真实性从日常生活的常规习俗所造成的偶然性、模糊性、流变性中提升出来,并赋予其沉稳、坚实、可见的形式;晚期以《杜依诺哀歌》和《致奥尔菲斯的十四行诗》为代表的登峰造极的玄想诗,或者说“心灵作品”。然而,在孤独中漂泊漫游了一生的里尔克,不只是通过写诗来求索一种真实的有意义的存在,他的数量浩瀚的散文作品,如小说、艺术随笔、日记、书简,也都以不同的方式抒写着他作为一个孤独个体的内心感悟和求索历程。

从整体上看,里尔克绝对不是一个为写诗而写诗的人;当技术文明和商品化的时代不断侵蚀人类生活、异化人的存在,里尔克是最早深刻体验到孤独个体与真实存在相疏离的诗人之一。在给友人的书简中,他写到:“在我们先辈的眼中,一幢‘房子’,一口‘井’,一座他们所熟悉的尖塔,甚至连他们自己的衣服、他们的长袍都依然带着无穷的意味,都显得无限亲切——几乎一切事物都蕴涵着、丰富着他们的人性,而他们正是从它们身上发现了自己的人性。”但是在匮乏的时代,这一切让人的生命和存在丰盈、充实的体验都消失了。孤独、失落、恐惧、忧郁、迷茫,是包括里尔克在内的一代欧洲敏感艺术家的共同感受;而对“匮乏时代”孤独个体的深度体验的表达,对与人的真实存在密切相关的所有重要主题——孤独、痛苦、疾病、恐惧、死亡、上帝与爱,等等——的苦苦探索,犹如一根执拗的线索,贯穿了他一生中的所有写作,因为“时代的匮乏性使他必须对他自己的整个存在和全部的天职发出诗意的追问”(海德格尔语)。

在里尔克的所有作品中,具有浓厚精神自传色彩的《马尔特手记》最为集中地抒写了“匮乏时代”的个人体验,诸如夜的体验、死的体验、爱的体验等等,不一而足。就像阿尔贝·加缪在他的哲学随笔《西绪福斯的神话》中开篇就写:“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判断生活是否值得经历,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马尔特手记》也是带着生与死的问题开篇的:“虽然,人们来到这里是为了活着,我倒宁愿认为,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死。”尽管受法国诗人、艺术家的影响,里尔克在小说最初几章试图把孤独地漂泊在巴黎的丹麦诗人马尔特塑造成一个“观察者”,借助马尔特的眼睛,来细腻刻画上个世纪初的巴黎物象——街道、医院、穷人、病人等;但是,极度的孤寂和北方人特有的偏爱玄思的神经气质,使他很快摆脱了外在物象的纠缠,转入了对个体生命中的重大问题——生、死、爱——的缅想与玄思。各种各样的死亡被他敏感、纤细的思维细胞咀嚼着:穷人的死,贵族王公的死,圣人的死,甚至还有狗的死和苍蝇的死。他回想起,面对“死”这个庞然大物,自己曾经经历过的难以驱逐的恐惧体验。他发现:“我们每个人的死都一直裹藏在我们自己的身体里,就像是一只水果里面包裹着它的果核一样。儿童的身体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死,老人则有一个大的死。女人的死是在她们的子宫里,男人的死则在他们的胸膛里。每个人都拥有它;这一事实赐予每个人以非凡的尊严和静穆的自豪。”为了超越“死”和对死的恐惧,马尔特从历史和自己生活中的一些孤独而坚定的女性身上发现了“爱”的真义。这些爱着的女性“从自己的爱中排除一切‘及物性’的因素”,即便是面对上帝,上帝也“只是提供给爱的一个方向,而不是爱的对象”。最后,他又从浪子故事中解悟了生命与爱的真谛。浪子故事虽然取材于《新约·路加福音》,但在马尔特的思维中,浪子的出走是因为不愿被爱。在漫漫的漂泊中,马尔特的浪子曾经爱过,但发现“他最大的恐惧就是害怕有人回应他的爱”;即使他最后返回了故乡,他也以他独有的虔敬方式恳求他的亲人们不要爱他。可以说,从里到外,他始终都是一个无家可归的、被孤独纠缠的浪子。在一定程度上,浪子就是马尔特,浪子就是里尔克那段时间的精神化身。

关于生与死、恐惧与爱等问题,里尔克在《马尔特手记》中并没有得到彻底解决。写完《马尔特手记》后,他曾一度陷入精神和创作枯竭的危机,直到多年之后,在《杜依诺哀歌》和《致奥尔菲斯的十四行诗》中对这些问题有了更高层次的深思。在晚期的这两部晦涩高深的“玄想作品”中,里尔克表达了生与死在本质上是一体的、超越传统基督教理念的思想。在他看来:“真正的生命形态穿越生与死两个领域,最伟大的血液循环流动在两个领域:既没有此岸也没有彼岸,只有一个伟大的统一……”,“就像月亮一样,生命确实有不断背向我们的一面,但它不是与生命的对立,而是生命的补充,使它达到完善,达到丰盈,达到真正完满和充实的存在之球”。但是,如果没有六年对《马尔特手记》的创作,后期的两部狂思玄想之作就无从谈起。《马尔特手记》就像一把关键的钥匙,要想打开里尔克的精神世界,就必须拿起这把钥匙。

第一部

1九月十一日,图利耶街

虽然,人们来到这里是为了活着,我倒宁愿认为,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死。我已经去过外面,而且我看到了不少医院。我看见一个贫穷的男人摇摇晃晃地摔倒在地。人们麇集过去,将他围在里面——所以,我没能看到后来发生了什么。我看见一个孕妇。她步履艰难地顺着一堵散发着热气的高墙向前挪动。她时不时地伸手摸摸墙,似乎是为了证实一下墙还在身边。是的,墙当然没有消失;那么,墙后面是什么地方?我看了看带在身上的市区地图——哦,墙后面是产科医院。没错。他们会为她接生的;他们知道该怎么做。再往前,在圣雅克大街,有一幢带圆顶的高大建筑。我的地图上标着——光荣之谷,军医院。其实,我并不需要知道这个;只不过知道了也没有什么不好。有一股气味从这条街上的每个角落散发出来。那是一种很难分辨的气味,混合着碘酒、炸土豆用的脂油以及恐惧的气息。每一座城市到了夏天都弥散着一种气味。接着,我看见一幢怪异的大宅,所有窗户都封闭着,仿佛患了白内障。我在地图上找不到这幢房子;但是,在房子大门上方挂着一块徽章,徽章上的字迹依稀可辨——夜间收容所。在进口一旁,贴着价目表。我看了看。这个地方不算太贵。

另外,我还看见了什么?在一辆停在人行道上的童车里,躺着一个小孩。小孩长得胖胖的,嫩嫩的;但是,他的前额上却触目惊心地长着一片斑疹。显而易见的是这片斑疹正在痊愈,而且不会带来什么疼痛。这个小孩正在熟睡;他张着嘴,呼吸着碘酒、炸土豆用的脂油以及恐惧混杂的气息。这是事实,归根结底就是这样。至关重要的是活着。这才是最为重要的事情。2

请想一想,我无法改变睡觉时必须开着一扇窗户的习惯!街上的电车发狂似的响着车铃穿越我的房间。汽车从我的身上疾驰而过。有一扇门砰砰地开关。在某个地方,一块窗玻璃坠了下去,摔碎了。我可以听见那些大块的碎片在哈哈大笑,小块的碎片在嘻嘻窃笑。接着,从这幢房屋的另一边,忽然传来一种沉闷的、被抑制的声音。有人在上楼;正在渐渐地走近,走近,永无止境;就在那儿,在那儿呆了好长时间,然后走了过去。接着,又响起大街上的喧闹声。一个女孩在尖叫:“啊!讨厌,请安静一点吧。”一辆电车令人兴奋地疾驰而来,接着碾过头顶,碾过一切东西,驶向远处。有人在喊叫。很多人在争先恐后地奔跑。一条狗在吠叫。这是怎样的宽慰呀:一条狗在叫!临近黎明,甚至有一只公鸡啼鸣起来;而这带来的是无限的安慰。之后,我就一下子睡熟了。3

在这里,确实有很多噪音。不过,还有比噪音更为可怕的东西:寂静。我相信,在一场重大火灾发生的过程中,或许会出现某个惊心动魄的紧张时刻——所有的喷水器全都停了,救火人员不再试着爬上长梯,所有的人全都怔怔地凝立不动;一道乌黑的飞檐无声无息地冒出来,悬在人们的头顶上;一堵高墙无声无息地向前倾斜;高墙后面,火舌在向上翻卷。每一个人都眉头紧锁,耸肩僵立,紧张地等待着那可怖的坍塌时刻到来。这里的寂静就仿佛这种情景。4

我在学习观察。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是每一种事物都在深深地刺入我的内部,并且不再在它们从前曾经停留的地方停驻。我有一个内在的自我,我自己对它一无所知。现在,一切事物全都向着内部的远方深入。而我却不知道那里正在发生什么。

今天,在写信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这样一个事实:我呆在这里仅仅只有三个星期。别处的三个星期——比如说,在乡村——就跟一天似的;但是在这儿,三个星期却像很多年。于是,我决意不再写信。告诉别人我正在发生变化,又有何益?如果我正在发生变化,那么我肯定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而如果我已经变成了和从前不一样的另一个人,那么很显然,我一个熟悉的人也不会有。对于陌生的人们,对于那些不认识我的人来说,我是不可能给他们写信的。5

我前面说过吗,我在学习观察?真的,我已经开始观察了。事情仍然进展缓慢;但是我得尽量抓紧时间,决不虚度光阴。

举例说吧,以前我从未想到这里有多少互不相同的面孔。这里有很多人,但是这里的面孔更多,因为每一个人就有许多面孔。有一些人长年累月总是戴着同一张面孔——它会自然地变旧,变脏,在起皱纹的地方皴裂;它会拉长,就像一个人在旅途中戴破的手套。这都是一些节俭而无知的人;他们从不变换他们的面孔;他们甚至从不洗脸。这挺好的,他们会说;而谁又能证明相反的情形一定好呢?现在,问题自然就产生了;既然他们拥有很多张面孔,那么他们拿其余的面孔作什么用途呢?他们把其余的面孔储存起来。他们的孩子将会戴那些面孔。然而,有时候也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他们的狗出门时会戴着那些面孔。为什么?面孔只是面孔吗?

另有一些人,他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张接一张地变换自己的面孔,并且将这些面孔全部戴旧、戴破。起先,他们认为他们有足够多的面孔供他们持久不断地使用;可是他们极少能够用到四十岁;到那时,瞧,他们就已经只剩下最后的一张面孔了。这自然会导致悲剧。他们没有节俭使用面孔的习惯。他们最后的一张面孔戴过一个星期就磨旧了,磨出了破洞,很多地方薄得像纸一样;然后,渐渐地,衬里——没脸——也露了出来。而他们也就戴着这张面孔走来走去。

可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完全把身体缩成了一团,她的脸深深地埋在双手中。这一幕发生在乡村圣母院大街拐角的地方。我一看见她,就赶紧放轻了脚步。当贫穷的人沉思的时候,是不应该打扰他们的。也许他们会想出他们所寻求的办法。

这条大街太空荡了,空得叫人感到厌倦;它从我的脚底抓住我的脚步,使我的脚步移到哪里都发出铿铿的响声,就像穿着一双木底鞋一样。那个女人受到惊吓,她迅疾地抬起上半身,因为抬得太猛烈,她的脸仍然埋在她的手里。我可以看见她那埋在手中的面颊,看见那张面颊上的凹痕。我经过难以形容的努力才使自己的目光停在那两只手上,而不去看那张撤去了遮蔽的面孔。从内部如此去看一张面孔,使我战栗;但是我更为害怕看见一个剥了皮的、赤裸裸的没有面孔的脑袋。6

我感到恐惧。当一个人为恐惧攫住时,就必须采取一些行动来对抗恐惧。在这里,如果病倒了,那将是非常可怕的事情。但是,如果有人想到把我送到天主医院,我一定愿意死在那里。那家医院的人非常之多,让人感到非常舒适。你可以站在大广场观赏巴黎大教堂的正面,基本上不用担心有被横穿大广场的车辆撞翻的危险;那些车辆为了尽可能快地到达广场的对面,都必须快速驶过。那是一些小型的公共马车,一刻不停地响着车铃。即使是萨冈公爵本人,如果有一个濒临死亡的毫无地位的人要赶在他前面直奔这家医院去,他也会不得不停住他的马车。濒临死亡的人是任性倔强的。当莱格朗夫人——殉难者大街那边来的旧货商——乘着马车直奔城里的某个广场而去的时候,整个巴黎的交通都被堵塞了,不得不放慢节奏。非常著名的是,这些该诅咒的小型马车全都极其别致的装着迷人的窗户,安着不透明的玻璃;在窗户后面,你可以幻想那最最庄严高贵的死之痛苦。即便是一个门房的想象力也足可做到这一点;然而,如果一个人具有一些创造力,并且能够放纵这种创造力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想象就可以变得绝对的无边无际。不过,我也注意到走过来的待租马车,后面放下了遮篷的出租马车,它们都按照通常的载客价钱来来往往:两法郎,一个小时的极度痛苦。7

这家优秀的医院非常古老。甚至在克洛维国王时代,就已经有不少人死在这里的许多张病床上。现在,有很多人正躺在这里的五百五十九张床上等着死去。当然,整个事情的发展是非常机械的。由于生产量如此巨大,单个人的死是不可能得到完善的处理的;不过,这毕竟也没有什么关系。死亡是被大量计算着的。今天谁又会在乎怎样去安排一个妥善完满的死呢?没有人这样。即便是那些富裕的、有能力负担那种种奢华仪式的人,也开始对死表示满不在乎,觉得这件事是无关紧要的。希望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死的人越来越变得罕见。而且很快将会变得跟拥有属于自己的生的人一样罕见。上帝啊!事情就是这样。我们来到这里并且找到一种早已为我们准备好了的生活;我们只得上演这种生活。当我们想要离去或是当我们被迫离去的时候,我们就离去。但是,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先生,这就是您的死。我们尽最大的努力去处理我们的死;我们的死是属于那种使我们遭受痛苦的疾病所导致的死(因为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疾病,我们也知道不同的致命的结果都是由于不同的疾病而非人所造成的;可以这么说,生病的人是做什么也没有用的)。

在疗养院,那儿的人死得是那么心甘情愿,并且对大夫和护士充满了感激,他们的死属于那类分派给特殊人物的死亡中的一种;那种死非常讨人喜欢地受到人们的尊重。然而,如果一个人死的时候是在家里,那么相当自然的是选择一种优雅而体面的死法;为此,可以说,就得举行一场第一流的葬礼,包括葬礼中那些漂亮仪式的所有程序。贫穷的人们站在外面,专注地张望着屋里正在进行的这种气派的葬礼情景。因为很自然,穷人们自己的死是平淡无奇的,根本不讲究礼节和气派。当他们看到有人穿得十分体面合身时,就会非常高兴。即使衣着显得大一点,也没关系;人在死了之后,身体经常会稍有膨胀。只有在衣服没法在胸前扣住或是衣服勒得太紧的情况下,苦恼才会发生。8

每当我回想起老家——现在谁也不在那里了,我就想,从前的一切一定是另外一种样子。从前,谁都知道(或许仅仅是我的猜测),我们每个人的死都一直裹藏在我们自己的身体里,就像是一只水果里面包裹着它的果核一样。儿童的身体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死,老人则有一个大的死。女人的死是在她们的子宫里,男人的死则是在他们的胸膛里。每个人都拥有它;这一事实赐予每个人以非凡的尊严和静穆的自豪。

很明显,我的祖父,老侍从官布里格,一直在体内蕴藏着他的死。那是怎样的一种死啊!它持续了两个月之久;它的声音是那样响亮,即使在庄园最偏僻的角落也能听得到。

那幢巨大而古老的庄园主的住宅太小了,盛不下这个“死”。它似乎应该再增建两排厢房,因为侍从官的身体膨胀得越来越大,而且他还不停地要求把他从一个房间挪到另一个房间;结果一天还没有结束,整座宅子里就已经没有一间房是他不曾躺过的了;这种时候,他就会变得怒不可遏。于是,一大队男仆、女仆和猎狗——他总是让这些狗守在眼前——不得不跟着他爬上楼梯,在大总管的引领下,进入他那像圣徒一样的母亲过世时住过的房间。这个房间一直完好无损地保留着二十三年前她去世时的模样;而且从那时起,没有一个人曾经获得许可踏入其中。现在整个队伍全都拥了进来。所有的窗帘都被拉开,夏日午后的阳光粗野地审视着那些羞羞答答的、受到惊扰的家具,笨拙地在匆忙揭去罩帘的镜面上游移。所有的人也都是这样。那些女仆因为充满好奇,竟不知该如何摆放自己的手脚;那些年轻的男仆目瞪口呆地望着屋里的每样东西;年长的仆人则不停地走来走去,试图回想起曾经听人说过的与这间他们现在终于有幸置身其中的“紧锁的房间”有关的各种传闻。

那群狗则似乎格外能觉察它们所逗留的是什么地方,一间屋子,里面的每一件东西都有一种非常刺激的气味。那些体型高大、精瘦的俄罗斯猎犬在扶手椅后面忙忙碌碌地跑来跑去。它们摇摆着身体,踩着长长的舞步在地板上走过;它们还会像动物中的传令官一样,纤长的后腿直立,前脚爪搭在镶着白色金箔的窗台上,同时把尖尖的、充满期望的嘴巴和皱皱的脑门探出窗外,对外面的庭院东瞧西望。几条体型不大的德国种小猎犬,毛色就像棕黄色的皮革手套,坐在一张靠近窗户的有丝绸垫的安乐椅上,显出一副什么都很正常的模样;而一条短毛像金属丝、满面阴郁的塞特种大猎犬,则靠在一张有镀金桌腿的桌子上,来来回回蹭着脊背,致使那些放在油漆桌面上的塞弗勒瓷杯颤抖不止。

是的,对于这些昏昏欲睡、心不在焉的东西来说,这的确是一段可怖的时间。从那些被漫不经心的人匆匆打开的书页间,玫瑰花瓣坠落下来,被踩在了脚下;一些小而易碎的装饰品在即将摔碎的一刹那,被及时抓住,并很快摆回原处;也有很多装饰品被藏了起来,推到窗帷后面,或者甚至抛到网状镀金的炉栏后面。时不时地会有一些东西落下来,有的闷声闷气地落在地毯上,有的清脆地落在坚硬的木地板上。不过它们碎得到处都是,有的尖锐的噼啪一声就碎了,有的则碎得几乎没有声息。因为这些物件,正如它们那损坏的样子,在那种坠落中是难以幸免不碎的。

如果有人想到问一问,这一切究竟是什么造成的,是什么导致这个被谨慎保护的房间遭受如此规模的摧残,那么答案只能有一个:“死”。

那是侍从官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布里格在乌尔斯伽德的死。因为他躺在屋子中央的地板上,臃肿的身体把他那深蓝色的军制服撑得鼓鼓囊囊,而且他再也没法动弹。在他的宽阔而陌生的脸上,没有人能再辨认出这张脸,那双眼睛闭上了——他没有看到正在发生的这一切。起先,他们曾试图把他放到床上去,但他坚持不肯,因为从他最初生病的那些晚上开始,他就对床产生了嫌恶。另外,楼上这间屋子里的床也被证明太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让他躺在地毯上,再说他也拒绝回到楼下。

所以,现在他就躺在那儿,而你可能认为他已经死了。当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那些狗一个接一个地从那半开半掩的门口溜了出去。只有那条皮毛粗硬的塞特种大猎犬愁眉苦脸地蹲在主人身旁,并且把一只宽大的、长着粗毛的前爪放在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灰色的大手掌上。大多数仆人现在站在外面粉刷得很白的回廊里,那儿比房间里要亮一些;那些仍然留在房间里的仆人,则时不时地对屋子当中那巨大而幽暗的一堆偷偷瞥上一眼,他们宁愿那只是一件硕大的长外套盖着一堆腐烂的东西。

可是还有其他一些东西。有一种声音。七个星期以前,没有一个人听到过这种声音;因为这不是侍从官的声音。这种声音的主人不是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而是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的“死”。

现在,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的死已经在乌尔斯伽德住了很多天,它与每个人都讲过话,而且提出要求:要求被搬运,要求到大套间,要求到小休憩室,要求到大会客室。它要求猎犬,要求大伙都要笑和说话,都要游戏和安静,并且都要同时做这一切。它要求会见朋友、女人和已经死去的人;它要求死本身——要求。要求而且大叫。

因为每当夜晚降临,每当那些没有轮到守夜的、疲倦已极的佣人试图抽空睡上一觉时,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的死就会开始喊叫,喊叫并且呻吟。它喊叫的时间是那么长久,那么连绵不绝,致使那些起先还跟着一起吠叫的猎犬全都哑然愣住,全都不敢躺下,只是用它们那又长又瘦、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四条腿挺立着。当村民们听到它的喊叫穿透丹麦广袤、银白的夏夜传来时,他们就会像听到了雷声暴雨一样,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沉默不语地围坐在灯旁,直到喊叫停止。那些临产的妇人也听到了,尽管她们躺在最远的房子里,躺在由最厚的墙壁隔出来的小屋里。她们听到了这种喊叫,仿佛这喊叫是发自她们自己的体内;她们恳求别人,允许她们也从床上起来;她们走过来,身体臃肿而苍白,面孔发呆茫然地坐到其他人中间。而那些正在分娩牛犊的母牛,在那种时候则是虚弱无力又被束缚住的;如果有只小牛犊一直生不下来,那么那头母牛的肚子就得被剖开,将它已死的幼儿连同它所有的内脏一同拉出来。庄园里所有的佣人把每天的工作都干得非常糟糕,忘记了把干草送进来,因为他们整个白天都在担心夜晚来临,而且他们由于连续不断的守护和心惊肉跳的醒来,已经疲惫不堪,再也注意不到任何事情。礼拜天,当他们到洁白、静穆的教堂里去的时候,就祈愿在乌尔斯伽德再也不要有任何主人;因为现在这个主人太令人恐怖了。而牧师则站在布道坛上,把大伙的所想与所祈祷的,高声宣讲出来;因为他自己也已经很久没有安宁的夜晚,并且再也不能理解上帝了。就连教堂的大钟也反复地如此祈祷,因为它发现有一个可怖的敌手整夜都在轰鸣;面对这个敌手,它毫无办法,尽管它已鼓起全部的力量来鸣响。实际上,人们全都议论纷纷;在那些年轻的男子当中就有一个人,他甚至梦见自己跑到那幢大宅里,用他的干草叉刺死了主人;因为这个梦包含着那么多的刺激、恼怒和极度的兴奋,当年轻人讲述他的梦的时候,大家全都一边倾听,一边完全不自觉地凝视着他,似乎要看一看他是否真的能做这样一个梦。整个地区的人们就是这样想着、谈着这一切,而仅仅在几个星期之前,侍从官在这里还一直是备受爱戴和同情呢。然而,尽管他们都在如此谈论,事情却丝毫没有改变。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的死——它一直住在乌尔斯伽德——根本不着急。它曾经来到这里准备停留十个星期;结果,整整十个星期它就一直呆在这里。在这段时间里,它比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一向所做的更像是主人;它就像一个国王,从此以后直到永远,这个国王都将作为“恐惧者”被人们记住。

这并非任何一个纯粹的水肿病患者的死;这是那种邪恶的、奢侈堂皇的死,侍从官一直在体内携带着它,并且在他整个的一生中滋养着它。所有那些过分的傲慢、意志和威权,在侍从官太平的时日里没能来得及耗尽,如今都变成了他的死。这个“死”,现在就住在乌尔斯伽德,挥霍着这一切。

要是有人对侍从官说,他不应该得到这种死,而应该得到别的死,那么侍从官将会怎样瞪着这些人啊!他是在以他自己艰难的方式渐渐死去。9

当我想起曾经看见或听到过的其他人时,那情形总是一样的。他们都有他们自己的死。那些男人在他们的盔甲里面携带着他们的死,跟一个囚徒一样;那些女人,当她们变得衰老和萎缩之后,就躺在一张巨大的床上,像是在一个舞台上,面对所有的家人、仆人和猎狗,考虑周详、颇具尊严地死去。而那些孩子,甚至包括那些很小的娃娃,他们的死也并非像通常的孩子;他们鼓起精神,然后以他们已经成为的样子或他们将要变成的样子死去。

那该是怎样一种忧伤的美啊!当女人怀了孕,站在那里,纤柔的双手下意识地放在她们那鼓起来的腹部,那里面怀着两个果实:一个婴儿和一个死。她们茫然的脸上绽露出来的宽宏、甚至可说是富于营养的微笑,难道不正是因为她们有时会想到,这两种果实正在她们的腹内生长吗?10

我一直在采取行动来对抗恐惧。我通宵达旦地坐着,在那儿写作;现在我浑身疲乏,像刚刚在乌尔斯伽德的田野上进行了一次远距离散步。一想到那里的一切都已经不再和从前一样,那幢古老的、巨大的大宅里现在住着一些陌生人,我就愈发感觉苦涩。或许此刻,在那所白色屋子的人字墙上面的阁楼里,女仆们正在熟睡,她们的睡眠深沉而又湿润,从夜晚一直睡到黎明。

一个人,没有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同伴;一个人,带着一只衣箱和一箱子书,浪迹天涯;根本没有任何好奇心。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没有一间房屋,没有任何遗产,也没有狗?要是一个人只拥有属于自己的记忆,那该有多好啊!可是谁会有呢?要是一个人能够将他的童年唤回记忆中,该有多好啊——但是童年好像早已被埋葬了。或许一个人必须到足够年老之后,他才能重新唤回这一切。我感到,变老肯定是一件好事情。11

今天,度过了一个美好宜人的秋日清晨。我在杜伊勒公园漫步。在太阳的照耀下,每一样面向东方而居的东西,都闪耀着炫目的光芒。凡是阳光照射到的地方全都悬浮在薄雾中,仿佛被一层灰色的光芒之幕所笼罩。灰色衬托着灰色,那些雕像在尚未被薄雾笼罩的花园里晒着太阳。在长长的花坛里,到处都有孑然独立的花朵伫立着,用受惊的声音说着“红色”。这时,一位又高又瘦的男子绕过香榭丽舍大街的拐角,走了过来。他带着一根手杖,不过手杖并未挟在他的腋下;他轻快地把它提在身前,时不时有力而响亮地敲击一下地面,就像传令官的指挥棒一样。他无法掩饰脸上快乐的笑容,每过去一样东西,他都对之报以微笑;对太阳,对一棵棵树,他都笑颜以对。他迈着羞羞答答的步伐,就像一个小孩子;但他的步伐却又轻快得非同寻常,洋溢着对年轻时代那些散步时光的回忆。12

那么小小的一个月亮竟然具有如此神奇的力量!总有那么一些时日,我们周围的一切事物都会显得那么晶莹透明和轻逸缥缈;它们在明亮的空气中简直无迹可寻,而同时却又清晰可辨。那些近在眼前的事物也仿佛具有了距离,显得遥远起来,只能远远地观看,而不能触摸。所有的事物都让人联想到浩渺无际——河流,桥,长长的街道和随处可见的广场——全都把浩渺的空间当作后面的背景,把自己描画上去,就像描画在一匹薄薄的丝绸上。所以,在这种情景中,走过新桥的一辆浅绿色马车会变成什么样子,或是在一片淡灰色的房屋的公共墙上张贴的一张海报会呈现什么样子,这一切全都无法描述。所有的事物全都简单化了,仿佛被嵌入几个恰到好处的、清晰光亮的平面,就像莫奈肖像画里的人脸。没有任何一样事物是微不足道的或多余的。塞纳河小码头边上的书商们摆开书摊,那些书册或新颖或陈旧的黄色,那些书胶发紫的褐色,以及照相簿封面上极其浓厚的绿色——所有这一切全都彼此谐调,各具其用,共同构成了一种任何事物都不能或缺的完美!13

窗下的大街上,是这样一幅图景:一个妇人推着一辆小巧的双轮车;车的前部纵放着一架手风琴;后部横放着一只提篮,一个小婴孩快活地戴着一顶小帽,稳稳地站在篮子里,不肯听大人的话好好坐着。那个妇人不时转动一下手风琴的摇柄,结果,那个小孩每次都立即站起来,在篮子里蹬几下脚。另外,有一个小女孩身着星期天穿的绿色衣服,一面跳舞,一面朝上对着窗口敲打手鼓。14

既然我正在学习观察,我想我应该着手做一些工作了。我已经二十八岁,差不多仍然一事无成。让我们回头看看我都做过些什么吧。我写过一篇研究卡尔帕乔的文章,写得很糟;写过一个题为《结婚》的剧本,试图通过一些暧昧的手法来阐明一个荒谬的主题;还写过一些诗。啊!可是那些诗的确算不上什么,何况又是一个人年轻时写的诗呢。一个人应该耐心等待,应该在整个的一生中积累各种感受和欢愉;而且如果活得够长的话,那么,在生命最后的岁月里,他也许能写出十行好诗。因为诗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只是简单的情感(感情,我们已经拥有得足够多了);诗更多的是经验。为了写出一行诗,一个人必须观察很多城市,很多人和物;他必须了解各种走兽,了解鸟的飞翔,了解小花朵在清晨开放时所呈现的姿态。他必须能在沉思默想中回想起异域他乡的条条道路,回想起各式各样不期而遇的相逢,和各式各样长相厮守之后的分离;还有那些迄今依然难以言说的孩提时光;还有父母双亲,当他们想方设法带给你一些欢乐时,你却因为不理解而伤了他们的心(对别的人来说,那些欢乐很可能是不会弄错的);还有童年时代患过的各种疾病,那些疾病发作的时候非常奇怪,引起那么多深奥而严重的变化;他还必须能回想起那些在僻静的房间里度过的时日,那些在海边度过的清晨,那海,那大洋,那一个个在旅途中度过的夜晚,山高水长、繁星飞舞的夜晚。哦,可是,能够想到这一切仍然不能算够。他还必须拥有关于许多个爱情之夜的回忆,那些爱情之夜又迥然各异,互不相同;还有关于分娩中的妇人喊叫的回忆,关于闭门不出、面色苍白、轻松酣睡的产妇的回忆。而且,他还必须在临终者旁边呆过,在死者旁边坐过,当时房间的窗户敞开着,时不时地传来嘈杂的声音。当然,拥有回忆还是不能算够。如果一个人能够回忆的事物多得不能胜数,他还必须能够忘却,必须有强大的耐心去等待,等待那些回忆再度光临。因为那些还只不过是回忆中的事物。只有当它们转化成了我们体内的血液,转化成了眼神和姿态,难以名状,而又跟我们自身融合为一、再也难分彼此——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只有在这种极其珍贵的时刻,一首诗的第一个句子才会从其中生发出来,成为真正的诗句。

但是,我的那些诗都不是以这种方式写出来的,所以都算不上是诗。当年我创作那个剧本的时候,我又是怎样地误入歧途啊!我岂不是一个模仿者,一个愚蠢的家伙吗?否则为了描写两个在生活中相互为难的人的命运,我怎么会需要插入一个第三者呢?我是多么轻易就落入了这种窠臼啊!而我早就应该知道,这个贯穿了所有生活和文学的第三者,这个从未存在过的第三者的幽灵,实际上毫无意义,必须删除。第三者,是大自然的一种假象,永远在竭力使人们的注意力偏离大自然最深邃的奥秘;是一道帷幕,遮住了正在上演的戏剧;是真正的冲突处于无声的寂静状态时出现的喧闹。所以人们通常都会认为,从古到今,每个作家都会发现,要表现相互之间有矛盾的人是非常困难的。而第三者,正因为他是不真实的,就成了最容易着手的部分;每个作家都有能力处理他。他们那些戏剧刚刚开始,你就会发现,他们已经急不可耐地要第三者出场了;他们似乎一点都不能等待。而第三者一出场,一切就好办了。如果第三者姗姗来迟,那将是多么乏味无趣啊!没有第三者,什么都不会发生;一切都会停滞下来,徘徊不前,等候下去。的确,要是一直这样滞塞、延拖,怎么办?剧作家先生,还有你们这些懂得人生的有教养的观众,倘若这个很受欢迎的交际家,这个像万能钥匙一样适合介入各种婚姻的狂妄小子失踪不见了,那该怎么办?比方说,假如魔鬼把他抓走了,怎么办?让我们假设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么,大家立刻就会看到,舞台上人为地出现的真空;那些用砖墙建造的舞台就像危险的洞穴,只有从包厢边缘爬出来的蛾子,在这空洞的窟窿似的空间里跌跌撞撞地飞行。于是,剧作家再也不能无忧无虑地呆在他们的别墅里了。社会上侦探所的侦探也都倾巢而出,为剧作家们到处寻找这个不可缺少的第三者,也就是情节本身。

当然,剧作家们是一直生活在人群中的,这里所谓的人群不是指那些第三者,而是指相互冲突的双方。关于这相互冲突的双方,可以说的东西丰富得令人惊讶,可是迄止今日却什么也未曾说过,尽管他们双方一直都在受苦,行动,同时又不知道怎样救助自己。

太可笑了。此刻,我坐在自己的陋室里,我,布里格,尽管已经活了二十八个春秋,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谁。我就坐在这里,什么都不是。然而,这个什么都不是的人却开始了思索。在一间六层高的阁楼里,在巴黎一个灰蒙蒙的下午,这个人这样思索着:

这是可能的吗?他想,人类迄今所看到的、认识的、说过的事物都是不真实的、不重要的?这可能吗,人类曾经拥有数千年的时间来观察、沉思和记载,却让这成千年的机会白白地滑了过去,就像学校课间休息的时间,一个人吃着三明治和苹果就让它流逝过去了?

是的,这是可能的。

除了人类已有的发现和进步,除了已有的文化、宗教和关于世界的智慧,我们的生活仍然停留在表面上,这是可能的吗?人类甚至将这无论如何还有某种意义的表面遮上一层乏味得难以置信的东西,致使这表面变得就像暑假期间社交沙龙里摆放的家具,这可能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这可能吗,整个世界的历史都被误解了?这可能吗,我们关于历史的认识是荒谬的,因为人类总是谈论历史上的群体,就像是谈论汇聚在一起的一大群人,而不是谈论某个个体,众人都聚集在他的周围,因为他是一个陌生人,而且濒临死亡?

是的,这是可能的。

这可能吗,我们会坚信有必要复原我们出生之前发生过的事情?每一个个体都必须被提醒,他实际上是所有那些已经不在人世的人的后代,而且他也确实知道这一点,绝不应该被那些持不同见解的人所说服,从而相信其他的观点,这可能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人们极其精确地认识的一段历史,实际上根本不存在,这是可能的吗?对他们来说,所有的现实都是虚无的,他们的生活虽然没有停止,却跟任何事物都毫无关联,就像空屋子里的一只钟,任凭自己滴答不停,这可能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对仍然活着的年轻姑娘,我们竟一无所知,这可能吗?当我们说“女人”、“儿童”、“男孩”这些词儿时,却不相信(不管是受过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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