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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8 13:3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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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读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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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解清史演义

全解清史演义试读:

自序

革命功成,私史杂出,排斥清廷无遗力;甚且摭拾宫阃事,横肆讥议,识者喟焉。夫使清室而果无失德也,则垂至亿万斯年可矣,何至鄂军一起,清社即墟?然苟如近时之燕书郢说,则罪且浮于秦政隋炀,秦隋不数载即亡,宁于满清而独水命,顾传至二百数十年之久欤?昔龙门司马氏作《史记》,蔚成一家言,其目光之卓越,见解之高超,为班范以下诸人所未及,而后世且以谤史讥之;乌有不问是非,不辨善恶,并置政教掌故于不谭,而徒采媟亵鄙俚诸琐词,羼杂成编,即诩诩然自称史笔乎?以此为史,微论其穿凿失真也,即果有文足征,有献可考,亦无当于大雅;劝善惩恶不足,鬻奸导淫有余矣。

鄙人自问无史才,殊不敢妄论史事,但观夫私家杂录,流传市肆,窃不能无慊于心,憬然思有以矫之,又自愧未逮;握椠操觚者有日,始终不获一编。而孰知时事忽变,帝制复活,筹安请愿之声,不绝于耳,几为鄙人所不及料。顾亦安知非近人著述,不就其大者立论,胡人犬种,说本不经,卫女狐绥,言多无据;鉴清者但以为若翁华胄,夙无秽闻,南面称尊,非我莫属;而攀鳞附翼者,且麕集其旁,争欲借佐命之功,博封王之赏,几何不易君主为民主,而仍返前清旧辙也。

窃谓稗官小说,亦史之支流余裔,得与述古者并列;而吾国社会,又多欢迎稗乘。取其易知易解,一目了然,无艰僻渊深之虑。书籍中得一良小说,功殆不在良史下;私心怦怦,爰始属稿而勉成之。自天命纪元起,至宣统退位止,凡二百九十七年间之事实,择其关系最大者,编为通俗演义,几经搜讨,几经考证,巨政固期核实,琐录亦必求真;至关于帝王专制之魔力,尤再三致意,悬为炯戒。成书四册,凡百回,都五六十万言,非敢妄拟史宬,以之供普通社会之眼光,或亦国家思想之一助云尔。稿甫就,会文堂迫于付印,未遑修饰,他日再版,容拟重订,阅者幸勿诮我疏略也。是为序。

中华民国五年七月古越蔡东藩自识于临江书舍。

第一回 溯往事慨谈身世 述前朝细叙源流

“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深。”开场白若庄若谐,寓有深意,读者莫被瞒过。这联语是前清时代的官民,每年写上红笺,当作新春的门联,小子从小到大,已记得烂熟了。曾记小子生日,正是前清光绪初年间,当时清朝虽渐渐衰落,然全国二十余行省,还都是服从清室,不敢抗命;士读于庐,农耕于野,工居于肆,商贩于市,各安生业,共乐承平,仿佛是汪洋帝德,浩荡皇恩。比今日何如?到小子五六岁时,尝听父兄说道:“我国是清国,我辈便是清朝的百姓。”因此小子脑筋中,便印有清朝二字模样。嗣后父兄令小子入塾,读了赵钱孙李,念了天地元黄,渐渐把清朝二字,也都认识。至《学庸论孟》统共读过,认识的字,差不多有三五千了,塾师教小子道:“书中有数字,须要晓得避讳!”小子全然不懂,便问塾师以何等字样,应当避讳?塾师写出玄字,晔字,胤字,弘字,颙字,詝字,指示小子道:“此等字都应缺末笔。”又续写歷字,寜字,淳字,随即于歷字,宁字,淳字旁,添写一曆字,甯字,湻字,指示小子说道:“歷字应以曆字恭代,寜字应以甯字恭代,淳字应以湻字恭代。”小子仍莫名其妙,直待塾师详细解释,方知玄字晔字是清康熙帝名字,胤字是清雍正帝名字,弘字歷字是清乾隆帝名字,颙字是清嘉庆帝名字,寜字詝字淳字是清道光咸丰同治帝的名字,人民不能乱写,所以要避讳的。

这等塾师也算难得了。

后来入场考试,益觉功令森严,连恭代的字,都不敢写,方以为大清统一中原,余威震俗,千秋万岁,绵延不绝,可以与天同休了。虚写得妙。谁知世运靡常,兴衰无定,内地还称安静,海外的风潮,竟日甚一日。安南缅甸,是中国藩属,被英法两国夺去,且不必说。

清朝原是慷慨得很。忽然日本国兴兵犯界,清朝遣将抵御,连战连败,没奈何低首求和,银子给他二百四十兆两,又将东南的台湾省,澎湖群岛,双手捧送,日本国方肯干休。过了两三年,奉天省内的旅顺大连湾,被俄国租占了去,山东省内的胶州湾,被德国租占了去,胶州湾东北的威海卫,被英国租占了去,广东省内的广州湾,被法国租占了去,而且内地的矿山铁路,也被各国占去不少。这便叫作国耻。

嗣是清朝威势全失,外患未了,内忧又起,东伏革命党,西起革命军,扰乱十多年,清廷防不胜防;后来武昌发难,各省响应,竟把那二百六十八年的清室推翻了,二十二省的江山光复了。自此以后,人人说清朝政治不良,百般辱骂;甚至说他是犬羊贱种,豺虎心肠,又把那无中生有的事情,附会上去,好象清朝的皇帝,无一非昏淫暴虐,清朝的臣子,无一非卑鄙龌龊,这也未免言过其实呢。平心之论。我想中国的人心,实在是靠不住的,清朝存在的时候,个个吹牛拍马,说他帝德什么大,皇恩什么深,到了清室推翻,又个个批他一钱不值,这又何苦?帝王末路大都如是。小子无事时,曾把清朝史事,约略考究,有坏处,也有好处;有淫暴处,也有仁德处;若照时人所说,连两三年的帝位,都保不牢,如何能支撑到二百六十多年?是极是极。不过转到末代,主弱臣庸,朝政浊乱,所以民军一起,全局瓦解。现在清朝二字,已成过去的历史,中国河山,仍然照旧,要想易乱为治,须把清朝的兴亡,细细考察,择善而从,不善则改,古人说的“殷鉴不远”便是此意。揭出全书宗旨,何等正大光明,不比那寻常小说家,瞎三话四,乱造是非。

闲文少表,且说清朝开基的地方,是在山海关外沈阳东边,初起时,只一小小村落,聚群而居,垒土为城,地名鄂多哩,人种叫作通古斯族,他的远祖,相传是唐虞以前,便已居住此地,称为肃慎国,帝舜二十五年,肃慎国进贡弓箭,史册上曾见过的。传到后代,人口渐多,各分支派,大约每一部落,戴一首领,多生得骨格魁梧,膂力强壮,并且熟习骑射,百步穿杨;赵宋时代,金太祖阿骨打,是他族内第一个出色人物,开疆拓土,直到黄河两岸,宋朝被他搅扰的了不得。后来蒙古兴起,金邦渐衰,蒙古与南宋联兵,将他吞灭,还有未曾死亡的遗族,逃奔东北,伏处海滨,经过了二百多年,又产出一个大人物来;这个人物,说是天女所生,真正奇事!天女如何下降,不知与天孙织女作何称呼?小子尚不敢凭空捏造,是从史籍上翻阅得来:天女生在东北海滨长白山下,有姊妹三人,长名恩古伦,次名正古伦,幼名佛库伦,三人系出同胞,相亲相爱,只是塞外风俗,与内地不同,男子往来游牧,迁徙无常,女子亦性情活泼,最爱游玩。一日,姊妹三人,散步郊原,到了长白山东边,有一座布库里山,洞壑清幽,别有一种可人的景致;那时正是春风澹荡,春日迷离,黄鸟双飞,绿枝连理,暗藏春色。三人欢喜非常,便从山下蹀躞前行,约里许,但见一泓清水,澄碧如镜,两岸芳草茸茸,铺地成茵,真是一副好床褥。就假此小坐。佛库伦天真烂漫,春兴正浓,就约两姊妹解衣洗浴。浴未毕,忽闻鸟声嚄唶来,三人昂首上观,约有两三只灵鹊,仿佛象姊妹花一般。绝妙对偶。就中有一鹊吐下一物,不偏不倚,正坠在佛库伦衣上,佛库伦眼快手快,急忙拾取,视之,乃一可口的食物。是何物耶?试掩卷猜之!她也不辨名目,就衔在口内,两姊问她所拾何物,她已从口中囫囵咽下,模糊答道:“是一颗红色的果子。”拾到便吃,真是一个半开化的女子。两姊也不及细问,遂各上岸,着好衣服,缓步同归。谁知佛库伦服了此药,肚子竟膨胀起来,她自己也不知所以。到十个月后,竟产出一男,不但状貌魁奇,并且语言清楚,佛库伦不忍抛弃,就在家中抚养。

光阴迅速,襁褓婴儿,竟作髫年童子,只是佛库伦无夫而孕,未免惹人议论,幸而穷荒草昧,人迹稀少,始得抚育成人。可见天女之说,本来荒诞。儿名叫作布库里雍顺,系是佛库伦所取,因她在布库里山下,食了朱果,以致孕育,所以特地将布库里三字,作为儿名,留一纪念。布库里雍顺,到了十多岁,颖悟非凡,自念有母无父,当属何族,遂问他母亲佛库伦。佛库伦命以爱新觉罗四字。爱新觉罗,是长白山下居民的土音。其后布库里雍顺遗裔建一满洲国,遂相传为满洲语,若作汉文解说,爱新与金字同音,觉罗即姓氏意义,布库里雍顺的族系,即此可以明白了解。佛库伦是否天女,小子也不消细说了,以不解解之。

且说布库里雍顺渐渐长大,也学些骑马射箭的技艺,闲暇时又在河边折柳编筏。看官!

你道他折柳编筏,是何意思?他是具有大志,暗想穷居草莽,终究没有生色,若将柳条编成一筏,可以驾筏出游。果然天下无难事,总教有心人,柳条越编越多,越多越大,居然成了一叶扁舟,布库里雍顺喜不自禁,就轻轻在筏上坐住,顺着河流,飘扬而去。英雄冒险,胆大敢为,冥冥中亦象有风伯河神,当先引导,竟把那布库里雍顺送到一个安乐的地方。这是乘风破浪的模样。

原来长白山东南有一大野,名叫鄂谟辉,野中有一村落,约数十百家,这数十百家内,只分三姓,习成强悍,专喜械斗,因此自相残杀,连岁不休。近时中国内地村民,亦有好械斗者,岂亦为三姓遗风所传染耶?一笑。一日,有女子汲水,见一柳筏,随流漂至,其间有青年男子,端坐在内,顿时骇异非常,急忙回告父兄。那时父兄即临河眺望,果然岸傍有一少年,头角峥嵘,仪表英伟,不觉失声道:“这是天生神人。”随即引之登陆,问从何来?布库里雍顺从容对答,说是天女所生,由长白山下至此。霎时间哄动乡闾,无论男女老幼,一齐出观,见了布库里雍顺,都道这个好郎君,真正难得。于是各邀布库里雍顺至家,仿佛一桃花源。东牵西扯,几至大家争论起来,还是布库里雍顺从旁劝解,说我初到此地,辱承待爱,自当次第谒候。又指汲流女子的父兄道:“我与他相见最早,理应先到他家,问候起居。”众人见他举止谦恭,吐属风雅,便个个叹服,一无异言。布库里雍顺就随了汲流女子的父兄,直至家内。那家格外优待,饷以酒食;饮半酣,座上老人更详问氏族,布库里雍顺一一还答。老者又问以婚未?布库里雍顺答言未婚。老者即起身入室,半晌间引一少女出室来前。走近视之,虽是乡村弱质,倒也体态端方。未知亦是天女否?仔细端详,就是汲流女子。老者嘱女子对答行礼,布库里雍顺亦离座作答。礼毕,女子转身入室,老者便对布库里雍顺道:“小女伯哩年将及笄,如蒙不弃,愿附姻好。”布库里雍顺不得不推逊一番。老者执意不允,布库里雍顺方与老者行翁婿礼。老者拟择日成婚,自是布库里雍顺就住在此家。

暇时到村中各家问讯,村人见他彬彬有礼,无不欢迎。

到了吉日,一对小夫妻,谐了眷属,大众都到老者家贺喜。顿时高朋满座,佳客盈门,就中有一个白发朱颜的老丈,对主人道:“好一个小郎君,被你家夺作女婿。”又向众人道:“这是圣人出世,到吾村内,也算是阖村幸福。吾村连岁械斗,弄得家家不安,人人耽忧,现在不若奉此小郎君为主,一切听他指挥,倒可解怨息争,安居乐业,大众以为何如?”众人听这一席言语,个个鼓掌赞成,欢声如雷。也不待布库里雍顺允与不允,竟一齐请他上坐,奉他作为部长,呼为贝勒。布库里雍顺得此天假的奇缘,遂运用智谋,部勒村居人民,建设堡寨,创造鄂多哩城,成了一个爱新觉罗部,作满州开基的始祖。后人有诗赞道:峨峨长白映无垠,朱果祥征佛库伦。

集庆星源三百载,觉罗禅亦衍云礽。

布库里雍顺后,传了数代,又出一个惊天动地的人物,比布库里雍顺似还强得多哩。看官!你道是谁?且少待片刻,容小子下回报名。

——是回为全书总冒,将下文隐隐呼起;并将作书总旨,首先揭示。入后叙满洲源流。运实于虚,亦有弦外深意,确是开宗明义之笔。成为帝王,败即寇贼,何神之有?我国史乘,于历代开国之初,必溯其如何祯祥?如何奇异?真是谬论。是回叙天女产子、朱果呈祥等事,皆隐隐指为荒诞,足以辟除世人一般迷信,不得以稗官小说目之。

第二回 丧二祖誓师复仇 合九部因骄致败

却说布库里雍顺所建的鄂多哩城,在今辽宁省勒福善河西岸,去宁古塔西南三百多里,此地背山面水,形势颇佳,究竟是小小部落,无甚威名。当时明朝统一中原,定都燕京,只在山海关附近设防,塞外荒地,视同化外;就是比鄂多哩城,阔大几倍,也不暇去理保,何况这一个小小土堡呢?谁知深山大泽,实生龙蛇,自布库里雍顺开基后,子子孙孙,相传不绝,其间虽迭有兴衰,到了明朝中叶,出了一个孟特穆,智略过人,把祖基格外恢拓,渐渐西略,移住赫图阿拉地。赫图阿拉在长白山脉北麓,后来改名兴京便是。

孟特穆四世孙名叫福满,福满有六子,第四子觉昌安,继承先业,居住赫图阿拉城,还有五子,亦各筑城堡,环卫赫图阿拉统称宁古塔贝勒。觉昌安率领各贝勒,攻破邻近部落,拓地渐广,生了数子,四子名塔克世,娶喜塔喇氏为妇,这喜塔喇氏并非天女,呼应得妙。

偏生出一个智勇双全、出类拔萃的儿子来。这人就是大清国第一代皇帝,清朝子孙,称为太祖,努尔哈赤是他英名。众儿郎喝一声采。他出世时,祖、父俱存。他有一个堂姊,是觉昌安女孙,出嫁与古埒城阿太章京,已有数年,不料明朝遣总兵李成梁,驻守辽西,阴忌觉昌安,招诱图伦城主尼堪外兰,合兵围攻古埒城。这古埒城地方狭小,哪里当得住大军,连忙差人到觉罗部求救。觉昌安得报,恐女孙被陷,遂与塔克斯带领全部兵士,驰救古埒城,与敌兵接仗,不分胜负。阿太章京见救兵已到,开城迎入,城中得了一支生力军,人心少安。

觉昌安上城巡视,不分昼夜,每日指挥部众,极力防御。忽见城下一人,扣马而至,大呼开门,觉昌安从上俯视,其人非他,乃图伦城主尼堪外兰也。原来尼堪外兰,旧隶觉昌安部下,因此相识。便问汝来何意?答言闻主子到此,特来禀见。觉昌安见无随兵,即开门纳入。尼堪外兰既入城,至觉昌安前,即抱膝请安。觉昌安命之起坐,问何故联明攻城?尼堪外兰婉言谢罪,并云:“前未知古埒城主,与主子有亲,故敢冒犯,今闻主子远道驰救,方识有婚姻关系;现已向明李总兵前,盛说主子威德及人,不宜与敌,李总兵已愿退兵,若主子再令古埒城主,向明廷岁献方物,李总兵且当上表明廷,请给主子封爵,管领建州。”明称长白山郚为建州卫。觉昌安道:“汝言果真么?”尼堪外兰急得发誓道:“如有狂言,愿死乱刀之下。”大诈似信。觉昌安大喜,令阿太章京设宴相待,席间叙谈。尼堪外兰极力趋承,越说得天花乱坠,什么龙虎将军印,什么建州卫都督敕书,不由觉昌安不信。喜人家拍马屁,总要吃亏。饮毕,辞去。次日城下各军,果然齐退。阿太章京见敌军退尽,拜谢觉昌安父子救援之恩,一面备办盛筵,款待觉昌安父子,一面烹羊宰猪,犒飨军士。大众饮得酩酊大醉,至晚各自鼾睡。醉死梦生。谁知蓦地里炮声大震,喊杀连天,众人从睡梦中惊醒,不识何处大兵,从天而下,身不及披衣,而头已断,手不及持刃,而臂已离,纷纷扰扰的一夜,城中的兵民,多半向鬼门关上挂号报到;觉昌安父子及阿太章京两夫妻,也亲亲热热,一淘儿归阴去了。趣语。古人说得好:“福兮祸倚,乐极悲生。”只为觉昌安误信奸言,遂中了尼堪外兰的诡计。到此方说出原因。

是时努尔哈赤年方二十五岁,因祖父二人往援古埒城,常着人探听消息,先接到明军撤围的音信,颇自安心,嗣后续闻警耗,至祖父被害一节,不觉大叫一声,晕倒于地。颇有孝思。及众人救醒,放声大哭。连他伯叔兄弟,都各凄然。当下检查武库,只留遗甲十五副,一一携出,指示伯叔兄弟,提出复仇二字,哀恳臂助。那时伯叔兄弟,自然感愤得很,分着遗甲,一拥出城,向东而去。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此举不谓无名。

且说尼堪外兰用诡计袭破古埒城,掳了些金银财宝,搬回图伦,终日流连酒色,任情取乐。想是活得不耐烦了。忽报努尔哈赤兵到,顿觉仓皇失措,勉强招集部众,出城对敌。努尔哈赤不待图伦兵列阵,即纵马直出。当先踹入敌阵中,部众乘势跟上,逢人便杀,见首辄斫,仿佛是生龙活虎一般,图伦兵从未见过这般厉害,霎时间纷纷退走。尼堪外兰见事不妙,忙拍转马头,落荒逃走。此时恰无计可施了。努尔哈赤追赶不及,收兵入图伦城,下令降者免死。城内外兵民,闻此号令,都投首乞降。休息一天,复发兵追寻尼堪外兰,终无下落。旋探知尼堪外兰已窜入明边,乃回赫图阿拉城,修书致明朝边吏,书中大意,是请归祖父丧,及拿交尼堪外兰。明边吏将此书上达明廷,此时正在明朝万历年间,老成凋谢,佞人用事,文武各官,多半是酒囊饭袋,误国该死。见了此书,就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是万不能允的;有的说是允他一半。嗣经执掌朝纲的大员,以李成梁无故兴兵,亦属非是,但执送尼堪外兰,有损国威,不若归丧给爵,买他欢心为是。神宗皇帝准了此议,遂令差官奉敕三十道,马三十匹,建州卫都督册书一函,龙虎将军印一颗,并送还觉昌安父子的棺木。若此,努尔哈赤,也算是万分荣幸了。

差官到了赫图阿拉城,努尔哈赤以礼迎入,北向受封。是已有君臣之分了。只因尼堪外兰未曾拿交,仍央差官回请。差官去后,待至数月,毫无音响,努尔哈赤复仇心切,镇日里招兵买马,大修战具,分黄红蓝白四旗,编成队伍,旌旗变色,壁垒生新。一日升帐宣令,饬部下头目,排队出发,直指明边。众头目请道:“此去攻明,必须经过某某部落,须先向假道方可。”努尔哈赤道:“不必!有我当先开路,汝等紧随便是。”大众无言可说,便跟着努尔哈赤出城。车驰马骤,风掣电驰,所过各部落,毫无防备,由他进行;稍强横的部民,拦阻马头,不是被刀杀死,便是被箭射死。太不讲理!行了数日,距明境只三十里,努尔哈赤便命部众停住,扎好了营,令队长齐萨率壮士数十人,往明境叩关,索交尼堪外兰。

是时明总兵李成梁,已由明廷谴责,说他无端启衅,褫职回籍。掉了一个新总兵,懦弱无能,闻觉罗部遣众叩关,惊慌得了不得,不得已派一属弁,与军士百人,出城与齐萨会议。

齐萨所说的,无非是索交尼堪外兰,否则兵戎相见,差弁无可辩驳,只得唯唯而还。也是尼堪外兰恶贯满盈,命数该绝,正在城中探听消息,踯躅前行,无巧不成话,偏与差弁相遇;差弁即将他骗入署中,禀明总兵,一声呼喝,将尼堪外兰反绑起来,推入囚车,遣两役舁出,象扛猪的扛了去,趣绝。扛到郊外,送交清营。当由垂辫的兵役数名,从囚车内一把抓出,拖入帐中,尼堪外兰已魂飞天外,但闻得一声惊堂木,接连有“你这骗贼,也有今日”两语,正思开目张望,可奈乱刃交下,血晕心迷,霎时间一道魂灵,归入地府,适应了前日誓言。一报还一报,骗子究竟做不得,假愿也是罚不得。

自是努尔哈赤与明朝和好,每岁输送方物,明廷亦岁给银八百两,蟒缎十五匹,并许彼此人民互市塞外。

这觉罗部渐渐富强,名为明朝藩属,实是明朝敌国;句中有眼。远近部落,又被他并吞不少。那时这雄心勃勃的努尔哈赤,乘着这如日方升的气象,想统一满洲,奠定国基,当命工匠兴起土木,建筑一所堂子,作为祭神的场所;工匠等忙碌未了,忽掘起一块大碑,上有六个大字,忙报知努尔哈赤。努尔哈赤不见犹可,见了碑文,暗觉惊诧异常。他却阳为镇定,仔细摩挲了一回,突然向工人道:“这妖言不足信,快与我击断此碑!”确肖雄主口吻。看官!你道这碑文是如何说?乃是“灭建州者叶赫”六字。煞是可惊,隐为后文伏笔。

此碑既由工人击断,努尔哈赤始退回帐中,心中却闷闷不乐。次日来了一个外使,说是奉叶赫贝勒命,来此下书,努尔哈赤暗想道:“偌大这叶赫部,乃竟来与我作对么?”踌躇了一会,方唤来使入帐。来使呈上书信,努尔哈赤展视之,但见书上写着:叶赫国大贝勒纳林布禄,致书满洲都督努尔哈赤麾下:尔处满洲,我处扈伦,言语相通,势同一国,今所有国土,尔多我寡,盍割地与我?努尔哈赤看到此句,不由的怒气上冲,将来书扯得粉碎,掷还来使;并向来使说道:“我国寸土寸金,就使汝主首级来换,也是不允。”说罢,命左右逐出来使。使者抱头鼠窜而去。努尔哈赤即于次日出城阅兵,严行部勒,详申军律,并命军士日夜操练,专待叶赫兵到,与他厮杀。有备无患。

且说叶赫国在满洲北方,与哈达辉发乌拉三部,互为联络,名扈伦四部,明朝称他为海西卫。又以哈达居南,叫作南关,叶赫居北,叫作北关。叶赫为扈伦大国,清灭叶赫,始及明境,故叙述较详。叶赫最强,又与明朝互通聘问,明朝亦略给金帛,令他防卫塞外。叶赫主纳林布禄闻努尔哈赤统一满洲,料他具有大志,宜趁势力未足的时候,翦灭了他,方无后虞,思想也自不错,可惜没有能力。只是无故不能发兵,遂想出下书的计策,借些因头,作为发兵的话柄。到了差人回国,将努尔哈赤的言语,一一传达,纳林布禄勃然道:“有这样大言,我明日便去灭除了他。”差人道:“主子不要轻觑满洲,他部下多是勇夫,不容易对仗呢!”纳林布禄道:“你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看你爷明日踏平满洲哩。”越会说大话,越是没用。次日,便差各将弁四路下书,纠合远近各部,合攻满洲,事成当平分满洲土地。过了数日,哈达、辉发、乌拉三部,各率三千兵到叶赫;又过了数日,长白山下的珠舍哩讷殷二部,已有复书,说已各发兵二千,在中途等候;又过了数日,蒙古的科尔沁锡伯卦勒察三部,或发兵一千,或发兵一千五百,也到叶赫境内。是时纳林布禄欢喜异常,忙把部下的兵卒,一齐发出,除老弱不计外,统计有一万多人,会合各部联军,祭旗出发。途中又会着长白山下二部兵士,共得三万多人,浩浩荡荡,杀奔满洲来。写得有声有色,以衬下文努尔哈赤之能。

惊报传到努尔哈赤耳中,即饬兵士驻守札喀城,阻住叶赫各部兵来路。纳林布禄到了札喀城,望见城上旗帜鲜明,刀枪森竖,料知有备,令军士退后三里,扎定营寨。次日,有探马来报,说满洲主努尔哈赤带领全部人马,扎住古埒山,纳林布禄全不在意。原来札喀城在赫图阿拉西北六十里,城右有古埒山,蜿蜿蜒蜒,包围大城。兵法云:“倚山为寨。”所以努尔哈赤在山下立营。纳林布禄不知占夺此山,已输了一着。又次日,纳林布禄正准备迎敌,闻报敌兵已到,即出帐上马,率军对仗。但见前面来的满洲军,只有百余骑,老少不一,带兵的头目,也没有十分骁勇。分明是诱敌的兵。他在马上大笑道:“这样小妮子,也想同我对仗,真是满洲的气数。”慢着!话未毕,旁闪出一将道:“人人说满洲强盛,看这等老弱残兵,教咱们一队兵士,已杀他片甲不留,各部将弁,都可休息,主子更不必劳动呢。”纳林布禄视之,乃是叶赫西城统领,名叫布塞,即大喜道:“你去罢!”布塞便率队上前,呐一声喊,直扑满洲军,满洲军不与交战,竟向后退去。其诈可知。布塞一马当先,乘势追赶,只见满洲军都退入山谷中,布塞也不管好歹,追入山谷。粗莽之至。忽喊声大起,一彪军从谷内拥出,截住布塞厮杀,正酣斗间,科尔沁部统领明安亦率部兵追至,他恐布塞得了首功,故急急赶来。满洲军见布塞得了援军,又纷纷退走。此路伏兵,乃是诱敌。

布塞仍策马前进,明安率兵紧随,转了一坡,又过一坡,越走越险,越险越窄。走入死路去了。刺斜里喊声又起,复来一彪军,将布塞、明安的兵,截作两段,前面的满洲军,也回转身来,夹攻布塞。布塞军顿时大乱,忽有一将持刀突入,到布塞马前,布塞措手不及,被他一刀劈于马下。部下军士,无处逃生,都做了刀头之鬼。真正片甲不留。明安知前军被截,急忙退走。确是胜不相让、败不相救的情形。不想满洲军已满山遍野的掩杀前来,明安只得纵马而逃,不顾山路上下,拼命的奔走。忽闻扑搨一声,马被陷入淖中,明安急忙下马,轻轻的抓上山壁,已是拖泥带水的要不得,他便弃了鞍马,带扒带走的逃了去。要想争功,便落到这般田地。

当时纳林布禄信了布塞的言语,回入帐中,满望捷报,忽听帐外喊声震地,急上马出视,正遇着一彪雄军,为首的一员大将,眉现杀气,眼露威棱,手中持一大刀,旋风般杀将来。看官!你道是谁?就是满洲主努尔哈赤。此处方现。纳林布禄忙拔刀对敌,战了三五回合,不是努尔哈赤的对手。正惶急间,旁边走过了布占泰,是乌拉部贝勒的兄弟,见纳林布禄刀法散乱,忙向前敌住,纳林布禄才一歇手,猛听得大喝一声,布占泰已被努尔哈赤活擒了去。这纳林布禄吓得魂不附体,忙转身向寨后逃走,各部兵见主寨已破,尚有何心再与抵敌,人人丧魄,个个逃生。正是:一声鼙鼓喧天日,八面威风扫地时。

不知纳林布禄得逃脱与否,且待下回说明。

——图伦城主尼堪外兰,与叶赫部主纳林布禄,名为满洲之仇敌,实皆满洲之功臣。自古英雄豪杰,不经心志之拂乱,未必能奋发有为,故敌国外患之来,实磨砺英豪之一块试金石也。本回上半截,叙努尔哈赤之勇,下半截,述努尔哈赤之智,智深勇沈,信不愧为开国主,然皆由激厉而成。古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者,于此可见矣。文中运实于虚,写得英采动人,确是妙笔。

第三回 祭天坛雄主告七恨 战辽阳庸帅覆全军

却说纳林布禄从寨后逃走,直驰至数十里,不见满洲军,方教停住。少顷,喘息已定,各部兵亦逐渐趋集,约略检点,三停里少了一停,自己部下,且丧失一半;正在垂头丧气,忽见一人踉跄奔入,正是科尔沁部统领明安,尚未行礼,即大哭道:“全部军士都败没了,贵统领布塞闻已战死了。”纳林布禄也忍不住垂泪道:“可惜可恨!不想努尔哈赤有这般厉害。”晓得迟了。旋与各部统领,商量和战事宜,大众怵于前创,都是赞成和议。纳林布禄无计可施,只得遣使求和,彼此往来商议,约定和亲,叶赫主的侄女,拟嫁与努尔哈赤的代善,西城统领布塞的遗女,即献与努尔哈赤为妃,才算暂时了结。

陪了夫人又折兵。

努尔哈赤得胜班师,尚恨长白山下二部,结连叶赫,趁势蚕食,把他灭亡。前时擒住的布占泰,因他降顺,给了他一个宗女,放他回国。嗣后布占泰复被叶赫主煽惑,服从叶赫,叶赫主又故意出攻哈达,令哈达向满洲借兵,唆使半路埋伏,歼灭满军。谁知努尔哈赤已瞧破机关,暗率部兵,绕道至哈达城,混入城中,活擒了哈达部长孟格布禄。叶赫主闻此计不成,遣使到明朝,令归还哈达部长,努尔哈赤因明使相请,将孟格布禄子武尔古岱放还,武尔古岱从此归服满洲,努尔哈赤又收服了辉发部,并乘势讨布占泰,攻入乌拉城。布占泰逃至叶赫,努尔哈赤接还宗女,差人向叶赫索布占泰。叶赫主不允,反把这许字满洲的侄女,另嫁蒙古。看官!你想这努尔哈赤,到此还肯忍耐吗?此段看似琐屑,却是不能不叙。只是努尔哈赤想攻叶赫,偏这明朝屡次出来帮护,努尔哈赤就背了明朝,自己做了满洲皇帝,比做建州卫都督,原强得多了,然不可谓非背明。筑造宫殿,建立年号,叫作天命元年,这正是明朝万历四十四年的事情。前数回不点年号,此处因满洲已建国称帝,故大书特书。自此以后,努尔哈赤就是清国太祖高皇帝,小子作书到此,也只得称他作满洲太祖,把努尔哈赤四字,暂时搁起。此后都说满洲太祖,为醒目计,非贡谀也。

太祖有十多个儿子,第八子皇太极最聪颖,太祖便立他为太子。还有二子,亦是非常骁勇,一名多尔衮,一名多铎,后来入关定鼎,全仗这二人做成,这且慢表。单说满洲太祖,自建国改元后,招兵添械,日事训故,除黄红蓝白四旗外,加了镶黄镶红镶白镶蓝四旗,共成八旗,分作左右两翼,准备了两年有余,锐意出发,他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欲灭叶赫,不如先攻明朝,遂于天命三年四月,择日誓师,决意攻明。命太子皇太极监国,自率二万劲旅,到天坛祭天。当由司礼各官,爇烛焚香,恭行三跪九叩首礼,读祝官遂朗诵祝文道:满洲国主臣努尔哈赤谨昭告于皇天后土曰:我之祖父,未尝损明边一草寸土,明无端起衅边陲,害我祖父,恨一也;明虽起衅,我尚修好,设碑立誓,凡满汉人等,无越疆圉,敢有越者,见即诛之,见而故纵,殃及纵者。讵明复渝誓言,逞兵越界,卫助叶赫,恨二也;明人于清河以南,江岸以北,每岁窃逾疆场,肆其攘夺,我遵誓行诛,明负前盟,责我擅杀,拘我广宁使臣纲古里方吉纳,胁取十人,杀之边境,恨三也;明越境以兵助叶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适蒙古,恨四也;柴河三岔抚安三路,我累世分守,疆土之众,耕田艺谷,明不容刈获,遣兵驱逐,恨五也;边外叶赫,获罪于天,明乃偏信其言,特遣使臣遗书诟詈,肆行凌侮,恨六也;昔哈达助叶赫二次来侵,我自报之,天既授我哈达之人矣,明又党之,胁我还其国,已而哈达之人,数被叶赫侵掠,夫列国之相征伐也,顺天心者胜而存,逆天意者败而亡,岂能使死于兵者更生,得其人者更还乎?天建大国之君,即为天下共主,何独构怨于我国也?初扈伦诸国,合兵侵我,天厌扈伦启衅,惟我是眷,今助天谴之叶赫,抗天意,倒置是非,妄为剖断,恨七也。欺凌实甚,情所难堪,因此七大恨之故,是以征之。

谨告。诵毕,便望燎奠爵,外面已吹起角声,催师出发。太祖离了天坛,骑了骏马,御鞭一指,部众齐行,一队一队的向西进发。

师行数日,由前队报说,距明边抚顺城,只二三十里了。太祖便扎住营帐,正拟遣将攻城,忽有一书生求见,自称系明朝秀才;太祖唤入,见他状貌魁奇,已有三分羡慕;及与他谈论,语语中入心坎,不由的击节叹赏;就赐他旁坐,问及姓氏里居。秀才道:“仆姓范名文程,字宪斗,沈阳人氏。清朝得国,都是汉人引导进来,范文程就是首魁。太祖道:我闻得中原宋朝,有个范文正公,名叫仲淹,是否秀才的远祖?”文程答道:是。“太祖道:我已到此,距抚顺城不远,抚顺的守将,姓甚名谁?”文程道:姓李名永芳。“太祖问李永芳本领如何?文程道:没甚本领。”太祖道:这是一鼓可下了。“文程道:以力服人,何如以德服人?确是书生口吻。明主且不必用兵,请先给他一封书信,劝他投降,他若顺从,何劳杀伐。”太祖喜道:这却仗先生手笔。文程应命作书,一挥而就。

太祖大悦,便道:“我国正少一个文馆的主持,劳你任了此责,参赞军机。”文程叩首谢恩。次日,太祖即遣将到抚顺城下,射进书信,率队而退。这抚顺守将李永芳,本是个没用的人物,他闻满洲军入境攻城,已吓得没了主意,及见此信,召集文武各官,会议了一夜,竟商就了“惟命是从”四字。亏他大众想出。翌晨开城迎接,为首的跪在城下,恭递降册,就是为明守土的李永芳。太挖苦人。太祖命侍卫接了降册,策马入城,部军一齐随入。幸亏得范先生一言,城中的百姓,总算不遭杀戮,太祖便记范文程为首功,更命诸贝勒格外敬礼,称先生而不名,从此大家都呼文程为范先生。保全百姓之功,也不可没。

满洲兵休息三日,忽报广宁总兵张承荫,领了三路兵马,来夺抚顺了。太祖问李永芳道:“张承荫系何等样人?”李永芳答言:“是一员勇将。”太祖道:“既是勇将,想必不肯投顺,不若先发制人为妙。”遂一面派兵守城,一面发兵迎敌。离城约十里,闻报明军已相去不远,太祖仍命部众前进。此时明总兵张承荫,正与左翼副将颇廷相,右翼参将蒲世芳,率军前来,两阵对圆,人人酣战。恰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张承荫也是不弱。自日中至傍晚,两边都余勇可贾,不肯退兵。忽然天色昏暗,一阵大风从西北吹来,猛扑明军,明军正支持不住,接连又是数阵狂飚,把明军的旗帜,刮去了好几面。岂非天乎?满洲军占住上风,格外精神抖擞,如泰山压顶般驱入明军,那时明军不由的退走,任你张承荫胆力过人,也自禁止不住。当下且战且退,适值路旁有山,正思觅径而入,为扼守计。忽山侧闪出一支满洲军,大叫道:“满洲贝勒多铎在此,敌将何不下马受缚?”来得突兀。原来满洲太祖见战明军不下,特派多铎绕出后面,夹攻明军。承荫腹背受敌,无心恋战,只得杀开血路,领兵前走。可奈天色昏暮,不辨南北,满洲军又紧追不舍,惹起承荫血性,与颇、蒲二将道:“战亦死,不战亦死,不如与他拼命,就使死了,也不失为大明忠臣。”可敬可佩。

于是三将复转身抵敌,舍命冲突。满洲军恰不防他出此一着,前面的兵士,被他杀死无数。

俄听一声鼓响,满洲军阵内万弩齐发,箭如飞蝗,可怜三员勇将见危致命,俱死于乱箭之下。死且不朽。

这败报传到明京,神宗大惊,召见群臣,问京外将帅,何人可御胡虏?大学士方从哲保荐了一个人材,姓杨名镐。神宗准奏,立即召见,授兵部尚书,赐他尚方宝剑,往任辽东经略。看官!你道这杨镐是什么脚色?他是河南商邱县人,前任佥都御史,曾充朝鲜经略,万历二十五年的时候,倭寇犯朝鲜,杨镐奉朝命往援,打了一个败仗,诡词报捷;后来调抚辽东,又是乱杀边民,被御史奏参,革去官职;此时,复起任边防,难道他的谋略,能敌得过清太祖努尔哈赤么。堂堂一个大明帝国,偏用了这等欺君罔上的臣子,去做统兵的元帅,哪得不破?哪得不亡?极大议论。

杨镐既到辽东,闻报沈阳南面的清河堡,又被满洲军夺去,守将邹储贤张旆两人,统已战死。副将陈大道高炫逃回辽东,见了杨镐,杨镐却仗着声威,请出尚方宝剑,把二逃将斩首示众。逃将可诛,不当死于杨镐之手。每日檄令附近将士,赶紧援辽!自己却按兵不动。

大学士方从哲,闻他逗留不进,常发红旗催他出战。杨镐没法,只得领兵出塞,好在四处已到了许多兵马。叶赫兵也来了二万名,朝鲜兵又来了二万名,杨镐便派作四路,分头前进。

中路分左右两翼,左翼兵委山海关总兵杜松统带,从浑河出抚顺关。右翼兵委辽东总兵李如柏统带,从清河出鸦鹘关。又令开原总兵马林,合了叶赫兵,从开原出三岔口,叫作左翼北路军。辽阳总兵刘铤合了朝鲜兵,从辽阳出宽甸口,叫作右翼南路军。四路军共二十多万,他却虚张声势,说有四十七万,吓不倒努尔哈赤,奈何?满望仗此大兵,攻入满洲。预先与四路将官,定约于满洲国东边二道关会齐,进攻赫图阿拉,这正明万历四十七年二月间时事。这次战事,为明清兴亡关键,所以详叙时日。

先一月间,天空中出现一颗长星,光芒四射,天文家称作蚩尤星,说是主兵,又说是不祥之兆。小子未曾研究星学,只援据历史,人云亦云便了。说明得妙。到了二月,塞外一带,大雪飘飘,明军在途,受了无数辛苦,人马大半冰冻,只好缓缓前行。独有山海关总兵杜松,仗着膂力,想立首功,令军士冒雪西进;到了浑河,冰冻未开,杜松驱兵径渡,河中冰冻忽解,溺死军士多名。渡至对岸,有满洲军两三小队,上前拦截。怎禁得杜军一股锐气,乱杀乱斫,顿时纷纷退走。杜军争先追赶,约里许,见前面有座高山,满洲败军,统向山谷中退去。杜松恐山内设有埋伏,暂止不追,令军士堵住谷口。也自仔细,然作者因恐与前回重复,故作此活笔。一面饬役侦探,回报满洲兵聚集界藩城。杜松遂把军士分作两支,一支仍令堵住谷口,一支由自己亲领,直攻界藩城。

原来杜军屯留山谷,叫作萨尔浒山,此山距界藩城,约有数里。界藩城筑在铁背山上,系满洲要塞,满洲太祖正令兵役一万五千,运石添筑,此时闻杜军进攻,急遣长子代善,引二旗兵去防界藩城,自率六旗兵四万五千人,直攻萨尔浒明营。到了萨尔浒山正当日中,两军相遇,不及答话,便列阵开战,霎时天地晦冥,咫尺间不辨人影。明军点起火炬,与满洲军酣斗,谁知明军从明击暗,箭弹只射中柳林,满洲军由暗击明,箭弹都射着明军,这明军不知不觉的倒毙了无数。满洲军乘势驱杀过来,刀斩斧劈,好象削瓜切菜一般,眼见得明军七零八落了。

这时候的杜松正领兵到吉林崖,与铁背山相近,忽听后面喊声大起,满洲大贝勒代善,带了二旗兵杀来。杜松急命后军作前军,前军作后军,与满洲军混战。未分胜败,骤闻后军复纷纷大乱,界藩城的兵役,也一齐杀到。杜松忙命后军又作前军,迎截界藩城兵。杜松也算能手。正在你死我活的相拼,不料深林中又冲出一支人马,把杜军夹断。杜军已是腹背受敌,哪里禁得三面夹攻?杜松方舍命突围,飕的来了一箭,正中心窝,坠马而死。众军见无主帅,逃的逃,死的死,弄得干干净净。完了一路。看官!你道深林中人马,从哪里来的?这便是满洲太祖扫平萨尔浒明营,派来夹攻杜松的兵。至此叙明。

——开原总兵马林方出三岔口,闻得杜军败没,一面飞报杨镐,一面倚山立营,停止前进。

天色将晚,山上忽驰下满洲军,杀入营内,马军不及防备,自相溃乱;监军潘宗颜,还想整军前敌,不意向前数步,头颅已被削去了半个。马林急忙奔窜,还算逃出了一个性命。完了二路。

这个辽东总兵李如柏,最是没用,说将起来,益发可笑。百忙中着此闲笔。他是慢慢的出了清河,到了虎栏关,猛听得关外山上,吹起螺来,山谷响应,木叶震动,仿佛有千军万马,追杀前来。李如柏忙令退军,军士也道满洲兵杀到,各自逃生,互相践踏,恰死了一千多人。其实山上并没有什么敌兵,只满洲军二十名,上山侦探,见明军出关,作鸣螺状,偏偏这个没用的李如柏上了他的当。完了三路。

独有辽阳总兵刘铤,曾经过数十百战,有万夫不当之勇,手持镔铁刀百二十斤,绰号叫作刘大刀,他已深入三百里,连攻下三个营寨,直入栋鄂路,望见前面有一山,山上有一军扎住,龙旌凤旆,护着銮驾,他想这不是满洲国王的扈军么?当即横刀跃马,跳上冈来,来杀满洲太祖。满洲太祖正由萨尔浒移兵至此,猛见刘铤上冈,急命军士下迎。刘铤舞起镔铁大刀,左右盘旋,确是有些凶勇,即满洲军抵死拦阻,只杀得一个平手。刘铤暗想仰面上攻,实是费力,不如退至冈下,与他鏖战,便将大刀一摆,率军士下冈。满洲军亦随下,自午至暮,杀得难解难分,两军都有些疲倦起来。惟刘铤越战越勇,全无惧怯。忽有一彪军杀到,万炬齐明,刘铤从火光中望将过去,但见大旗上书一杜字,不觉喜道:“杜总兵到来助我,是天使我灭满洲了。”休作妄想!话未毕,一将已到马前,头戴金盔,身穿铁甲,正是一员明将,只面目恰不认识,刚思动问。那来将先问道:“你莫非就是刘大刀?”刘铤应声未完,来将手起刀落,劈刘铤于马下。奇极怪极。众军急来相救,已是不及,只见杀入的杜军,随手乱杀,弄得明军茫无头绪,自相屠戮,一时间全军尽没。四路都完结了。小子凑了四句俚言,作为刘大刀的定论:奉命西征胆气豪,大刀示勇姓名高。

臣心原是忠明者,可惜胸中欠六韬。

毕竟杀刘铤者是谁,看官不必滋疑,待小子下回道来。

——满洲太祖以七恨誓师,未必无深文周内之言,然明之无端起衅,亦不得谓无咎。自满洲出兵以后,复用一庸驽之杨镐,经略辽东,委二十万军于辽塞,是非明之自取其亡耶?明之亡在此,满洲之兴亦即在此。是此回为明清兴亡关键,故作者亦叙述独详,不稍渗漏。

第四回 熊廷弼守辽树绩 王化贞弃塞入关

却说刘铤被杀,全军丧亡,大众入枉死城中,还是莫明其妙。实则夹入的杜军,统是满洲军假冒。满洲大贝勒代善,杀尽杜军,得了盔甲旗帜,教军士改装,扮作杜军模样,从界藩城来应太祖,巧巧碰着两军恶战,他便竖起杜字旗帜,踹入刘铤军中。刘铤深入敌境,尚未悉杜军败耗,还道来的是真杜军,因此中计,猝被杀死。从此刘大刀已化作两段,明朝失去了一员勇将,防边愈觉无人。可为朱氏一哭。

那时经略杨镐,还因马林败报,飞速檄止刘铤、李如柏两军,过了数日,只有李如柏领军回来。还算是他。马林因逃还开原后,坚守不出;是年六月,满洲军乘胜进攻,马林颇效死抵御,其后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终被满洲军攻破,马林巷战死节,开原失守,铁岭亦不保了。明廷御史交章劾奏杨镐,说他丧师误国,罪无可赦。杨镐固无可赦,而言官亦只能以成败论人,奈何?朝命拿杨镐入京,令兵部侍郎熊廷弼代任经略。

熊廷弼系湖北江夏人氏,身长七尺,素有胆略,至是奉命出京,途中闻开原失守消息,叹道:“盈廷大臣,不知边事,一味主战,以致如此。”遂即缮就奏折,遣使赍京,折中略道:臣闻辽左京师肩背,河东辽镇腹心,开原又河东根本,开原今已破,则北关难保,朝鲜亦不可恃,辽河亦何可守?乞速遣将备刍粮,修器械,毋窘臣用,毋缓臣期,毋中格以阻臣气,毋旁挠以掣臣肘,毋独遗臣以艰危,以致误臣误辽兼误国也。谨奏。

奏入,神宗报允,并赐尚方宝剑,令便宜行事。

廷弼出山海关,见难民纷纷逃来,停车细问,方知铁岭又失,沈阳吃紧,居民为避难计,因此西奔;遂用好言抚慰,令他随回辽阳,不必惊慌。难民乃随了前行。将到辽阳,遇着逃将数人,缚住正法;逃兵令回城赎罪。既入城,复劝告百姓一番。当即督率军士,造战车,备火器,修葺城池,招集流亡;复冒雪出巡,至沈阳修城阅兵,并自制一篇痛哭淋漓的祭文,亲祭阵亡将士。随祭的军士,都感激涕零。自有此一番振作,辽沈得以渐固。不愧将材。又请聚兵十八万,分守要地,任他智勇双全的满洲太祖,也没法摆布,这正是熊经略守辽的政绩。有此良将,不能长用,明之亡也无疑。

满洲太祖见辽沈无隙可乘,便移兵去攻叶赫。叶赫主纳林布禄已死,其弟金台石袭位,闻满洲军将到城下,忙集兵保守东城,并知照西城贝勒布扬古赶紧守御,互相援应。不几日满洲军已到,直逼东城,一攻一守,两不相下,满洲太祖固是能军,金台石颇也不弱。适西城遣军来援,被满洲太祖分兵杀败,追至城下,围住西城,东城守兵,望见满洲军已去了一半,略一宽懈,不防满洲军已缘梯而上,城上急掷矢石,已是不及,反被满洲军残杀多人,未死的守兵,统下城逃走。金台石闻城已被陷,登台死守,并纵火自焚屋宇。奈满洲军蜂拥前来,一齐杀入台中,金台石冒死突围,猛被一箭射倒,被满洲军擒拿而去。全城已破,满洲太祖入城升帐,由军士推上金台石。金台石怒气勃勃,语多不逊,恼得太祖性起,喝令枭首。但听金台石厉声道:“我生前不能抗满洲,我死后无知则已,死若有知,定不使叶赫绝种,将来无论传下一子一女,总要报此仇恨。”颇是好汉,且预为后文伏笔。语未竟而首已落。太祖即令多尔衮拾起金台石首级,挑在竿上,往西城招降。

西城贝勒布扬古,系布塞的儿子。布塞的女儿,曾献与满洲太祖为妃,上回已交代明白,此番闻东城已破,惶急的了不得,经多尔衮在城下招降,用了一片顾念亲谊的话儿,说动了布扬古的心,又把金台石的首级,示作榜样,威吓利诱,不怕布扬古不拜倒马前。布扬古降了妹丈,忘却父仇,有愧金台石多矣。西城一降,叶赫遂亡,满洲太祖心已快慰,把从前的碑文,撇在脑后,哪里晓得二百年后,复生出一桩大祸祟呢?这且慢表,小子又要讲那熊廷弼了。

熊廷弼守辽三年,人民安堵,鸡犬不惊,偏偏神宗光宗,相继晏驾,嗣位的称号熹宗,用了一个太监魏忠贤,搅乱朝纲,暗中嫉忌熊廷弼,遣吏科给事中姚宗文,到辽沈阅兵。白面书生,何知军务?这分明是遣他需索。偏这熊廷弼抗傲性成,不但没有馈献,抑且不甚礼貌,姚宗文甚为恚恨,阳为阅兵,阴已定稿;回朝后,即结了一班狐群狗党,诬劾廷弼。廷弼闻知,大加叹息,便拜本辞职。朝旨允准,换了一个袁应泰来代廷弼。

应泰是进士出身,曾升任巡抚,为人颇是精敏,但不是用兵能手。既到辽东,见廷弼待下甚严,他却格外放宽,把旧制更张了好几条。适值蒙古大饥,部民多入塞乞食,应泰抚慰饥民,令在部下当兵,居住辽沈二城。小不忍则乱大谋,为此一大失着,辽沈人民,又要遭劫了。妇人之仁,安可为将?这满洲太祖灭了叶赫,正愁没法图辽,得了这个消息,喜不自胜,即发兵进攻沈阳。沈阳总兵贺世贤,忙登陴守御,并着人飞报袁应泰。应泰刚想三路出师,规复清河、抚顺,得了此报,急调集诸军,拟援沈阳。忽一探马来报道:“沈阳失守,贺总军殉节。”此处用虚写。应泰大惊,及问明细底,方知沈阳有蒙人内应,贺世贤为他所卖,以致与城俱亡;这都是应泰害他。当下顿足自悔,急饬亲兵搜查城内蒙民,果得了好几封通敌书信,当即一一正法,令军士沿城掘濠,沿濠环列火器,以便守御,自率总兵侯世禄、姜弼、梁仲善等,出城五里迎战。

满洲军前队已到,梁仲善不分皂白,拍马杀入,侯世禄、姜弼恐梁有失,即上前接应,不料敌兵放进梁仲善,截住侯世禄、姜弼。侯、姜二人,几次冲阵,都被敌阵中射回。霎时间一声呐喊,满洲军并力上前,突入明军阵内。明军支撑不住,望后退走,袁应泰手刃逃兵数人,仍不济事,用宽的坏处。只得退入城中;检点军士,已丧失三分之一,侯、姜二将,又身负重伤,梁仲善一去不还,想总是阵亡了。火焦鬼安得复生?袁应泰还仗着城濠深广,分陴固守,谁知到了次日,满洲军已将城西大闸掘开,把濠中水一泄无余,军士竟渡濠攻城,分作左右两翼,左翼兵奋勇直上,时已日暮,应泰列矩拒战,自暮至旦,守城兵士,多半伤亡,兵官牛维曜高出等,不知去向,城中大乱。翌晨,右翼兵又陆续登城,应泰避入城北镇远楼,邀巡按御史张铨至,流涕道:“我为经略,城亡俱亡。公文官无城守责,宜急去,退保河西,图后举。”张铨道:“公知忠国,铨岂未知?”应泰无言,挂了剑印,悬梁毕命。还是忠臣。张铨见应泰已死,亦解带自缢。满洲军上镇远楼,见两人高悬梁上,就一齐解下,抬至满洲太祖前。太祖失声道:“好两个忠臣!”语尚未已,但见张铨两眼活动,尚有生气,忙令军士用姜汤灌救。张铨徐徐醒来,望见上面坐着一位大头目,料是满洲主子,便道:“何不杀我?”太祖劝他归降,张铨道:“生作大明臣,死作大明鬼。”可敬!太祖道:“忠臣忠臣,杀之何忍?”遂纵令还署。张铨既返署中,北向辞阙,西向辞父母,复自缢死。背主事仇者,对此曾知愧否?太祖命军士好好埋葬。

辽阳既下,辽东附近五十寨,及河东大小七十余城,皆望风投降。这信传到明廷,众明臣又记起熊廷弼来,熹宗亦有悔意,悔已迟了!命将姚宗文削职,仍召熊廷弼还朝,出任辽东经略。廷弼上三方布置策,以广宁一方为陆路界口,拟用马步军驻守,以天津登莱二方为沿海要口,拟各用舟师驻守。熹宗准奏,仍赐尚方宝剑,且于五里外赐宴饯行。

廷弼谢恩出朝,即日就道,出山海关,到了广宁,文武各官,统出城迎接,辽东巡抚王化贞亦来相见,寒暄既毕,共商战守事宜。化贞拟分兵防河,廷弼欲固守广宁,言下未免争论起来。廷弼慨然道:“今日之事,只有固守广宁一策,广宁能守,关内外自可无虞,若分兵防河,势单力弱,一营不支,诸营皆溃,尚能守么?”言之甚当。化贞终不以为然,怏怏而退。廷弼申奏朝廷,请实行三方分置策,化贞亦上沿河分守议。明廷依廷弼言,把化贞奏议搁起,化贞愈加不乐。廷弼又致书化贞,再言沿河分守之非,化贞不答。

歇了数天,辽阳都司毛文龙,有捷报到广宁说,已攻取镇江堡,化贞大喜,亟议乘胜进兵。廷弼不可,化贞径自出奏。大略谓:“东江有毛文龙可作前锋,降敌之李永芳。今已知悔,愿作内应,蒙古兵可借助四十万,此时不规复辽沈,尚待何时?愿假臣六万精兵,一举荡平,与景延广十万横磨剑相似。惟请朝廷申谕熊廷弼毋得牵掣。”此奏一上,廷弼已探闻消息,遂由广宁回山海关。化负专待朝旨一下,指日进兵。不多日朝使已到,令化贞专力恢复,不必受熊廷弼节制。廷弼亦受朝命,令他进驻广宁,作化贞后援。化贞带了广宁十四万兵士,渡河西进,廷弼不得已,亦出驻右屯。此时廷弼兵只有五千,徒拥经略虚名,心中愤闷已极,遂抗奏道:臣以东西南北所欲杀之人,适遘事机难处之会,诸臣能为封疆容,则容之,不能为门户容,则去之,何必内借阁部,外借抚道以自固!

奏上,明廷留中不发。廷弼连章数上,大旨谓:“经抚不和,恃有言官;言官交攻,恃有枢部;枢部佐斗,恃有阁臣。今无望矣。”语语切直,激怒政府,正欲罢廷弼,专任化贞,不防化贞已经败回。看官!欲知化贞败回的缘故,待小子一一叙来:化贞率领大兵渡河,满望得胜奏凯,第一次出兵,走了数十里,并不见敌,只得引回;第二三次,也是这般;直到五次,依旧不见一人。李永芳毫无信息,蒙古兵也没有到来,化贞却安安稳稳的过了一年。至熹宗二年正月,满洲军西渡辽河,进攻西平堡,守堡副将罗一贯飞报化贞,化贞亟遣游击孙得功、参将祖大寿、总兵祁秉忠,带兵往援。至半途遇总兵刘渠,奉廷弼命来援西平堡,四将会师前进,到平阳桥,闻报西平堡失守,副将罗一贯阵亡,得功欲走回广宁,刘渠、祁秉忠二人,却是血性男儿,不肯中止,且欲进复西平堡,得功勉强相随,陆续过桥。不数里,见前面尘头大起,满洲军已整队而至。刘渠、祁秉忠等,忙率兵前敌,独得功按兵不动。刘、祁二将,正与满洲军厮杀,忽闻梆子声响,敌军中万矢齐发,伤了明军数百名。明军方拟持盾蔽矢,后面大声叫道:“兵已败了,为何不逃?难道兄弟们不要性命吗?”这声一发,好象楚歌四起,人人惊惶,霎时间逃去一半,刘渠、祁秉忠舍命遮拦,已是截留不住,眼见得兵残力竭,以死报国。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但是后面的大声,发自何人?诸君一猜,便晓得是狼心狗肺的孙得功。该骂。得功本是王化贞心腹,化贞倚作长城,谁料他见了满兵,吓得心胆俱落;又恨刘、祁二公,硬要争先杀敌,因此未败叫败,摇乱军心。他却早早逃回,扬言敌兵薄城,居民闻信惊惶,相率移徙出城。得功暗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缚住了王化贞,作为贽仪,做个满洲的大员,也自威风,就在城内扎定了兵,专待满洲兵到,作为内应。化贞视他为心腹,他却要化贞的脑袋,险极奸极!

化贞尚全然不知,阖着署门,整理文牍,从容得很。忽有人排闼入道:“事急矣,请公速行!”化贞仓皇失措,也不知为着何故?只是抖个不住。那人也不及细讲,竟拉住化贞上马,策鞭出城。行了数里,化贞方望后一看,随着的是总兵江朝栋,并仆役两人,他尚莫明其妙,只管自摸头颅。直到了大凌河,见有一支人马疾驱前来,为首的一员大帅,威风凛凛,正是辽东经略熊廷弼,写熊廷弼处,仍不减声色。化贞到此,方稍觉清楚,仔细一想,惭愧了不得,顿时下马大哭。是村妇丑态,不意得之王化贞。廷弼笑道:“六万军一举荡平,今却如何?”快人快语,然却是廷弼短处。化贞闻了此言,益发号啕不止。廷弼道:“哭亦何益?熊某只有五千兵,今尽付君,请君抵当追兵,护民入关。”化贞此时,进退两难,欲与廷弼回救广宁。廷弼道:“迟了迟了。”语未毕,探马来报,孙得功已将广宁献与满洲,锦州大小凌河松山杏山等城,都已失陷。廷弼急令化贞尽焚关外积聚,护难民十万人进山海关。败报达明京,给事中侯震旸、少卿冯从吾、董应举等,奏请并逮廷弼化贞以伸国法。熹宗也不明功罪,即日降旨,将化贞、廷弼拿交刑部下狱。黑暗之至!

当日御史左光斗,推荐东阁大学士孙承宗,督理军务。熹宗准奏,遂命承宗为兵部尚书。承宗高阳人,素知兵,既受兵部职,即上表奏道:迩年兵多不练,饷多不核,以将用兵,而以文官操练,以将临阵,而以文官指挥,以将备边,而日增置文官于幕,以边任经抚,而日问战守于朝,此极弊也。今当重将权,择沈雄有气略者,授之节钺,如唐任李郭,自辟置偏裨以下,边事小胜小败,皆不必问,要使守关无阑入,而徐为恢复之计。熹宗览奏,深为嘉纳。喜怒不常,确肖庸主状态。是时王在晋继任辽东经略,请于山海关八里铺地方,添筑重关;并请岁给粮饷百万,招抚关外诸蒙部。朝议未决,承宗自请往视,由熹宗特许,出关相度形势,与在晋所见不合,回奏在晋不足恃,筑重关不如筑宁远城。原来宁远城为关外保障,宁远有失,山海关亦觉孤危,所以孙承宗主筑宁远,不筑重关。熹宗准奏,就令孙承宗督师蓟辽,照例赐尚方剑一口,由御跸亲送承宗启行。

承宗拜辞御驾,径至宁远,更定军制,申明职守;以马世龙为总兵官,令游击祖大寿守觉华岛,副将赵率教守前屯,遂于宁远附近,筑堡修城,练兵十一万,造铠仗数百万,开屯田五十顷,兵精粮足,壁垒森严。他在辽坐镇四年,关内外固若苞桑,不失一草一木。偏这妒功忌能的魏忠贤,又在皇帝老子前,阴行媒蘖。他起初尚想联络承宗,固结权势,暗中私馈无数物品,嗣经承宗尽行却还,反抗疏弹劾。此老别有肺肠。看官!你想这魏忠贤尚肯干休么?第一着下手,先谗杀熊廷弼,传首九边;冤哉枉也。第二着就泣谮承宗,说他兵权太重,将有异图。自此承宗迭次奏陈,大半束诸高阁,一腔热血,无处可挥,自然不安于位。

小子曾有绝句一首,以纪其事:坐镇边疆见将材,四年安堵两无猜。

如何自把长城撤?甘使胡人牧马来。

欲知孙承宗后来情事,且待下回再说。

——熊廷弼、孙承宗二人,为明季良将,令久于其位,何患乎满洲?廷弼可杀,承宗可罢,镇辽无人,满军自乘间而入。明之祸,满洲之福也。虽曰天命,宁非人事?本回章法,实是一篇熊、孙合传,而袁应泰、王化贞等,皆陪宾也。

第五回 猛参政用炮击敌 慈喇嘛偕使传书

却说孙承宗在辽,因朝中阉宦用事,刑赏倒置,心中懊怅异常;适届熹宗寿期,意欲借祝贺为名,入朝面劾阉竖。到了圣寿前一日,偕御史鹿善继,同到通州,忽兵部发来飞骑三道,止其入朝。承宗知计不成,急急回关,不意朝右阉党,已劾其擅离职守,交章论罪。承宗大愤,遂累疏求罢,熹宗便糊糊涂涂的许他免官,改任高第为经略。高第一到山海关,就把关外守具,尽行撤去。自弛守备,适启戎心,又请他满洲太祖出来了。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

且说满洲太祖自闻孙承宗守辽,数载不敢犯,但派兵丁至沈阳营造城池,招募良匠,建筑宫殿,把沈阳城开了四门,中置大殿,名笃恭殿,前殿名崇政殿,后殿名清宁宫,东有翔凤楼,西有飞龙阁,楼台掩映,金碧辉煌,虽是塞外都城,不亚大明京阙。太祖定议移都,遂率六宫后妃,满朝文武,齐至沈阳,犒饮三日。后来改名盛京,便是此地。移都事毕,专着人探听明边消息,嗣闻孙承宗免职,改由高第继任,正思发兵犯边,旋接到守备尽撤的实信,顿时投袂而起,立宣号令,饬大小军官,召集兵队,出发沈阳;途中一无阻挡,渡过辽河,直达锦州,四望无营垒城堡,私幸关外可以横行,遂命军士倍道前进。到了宁远城,遥见城上旗帜鲜明,戈矛森列,中架大炮一具,更是罕见之物,太祖不觉惊异起来,命军士退五里下寨。

次日,太祖率部众攻城,将到城下,但听城楼上一声鼓角,竖起一面大旗,旗中绣着一个大大的袁字,点出袁字,已有声色。旗下立一员大将,金盔耀目,铁甲生光,面目间隐隐露着杀气,描写威容,不可逼视。太祖见了此人,却暗暗称赞。英雄识英雄。旁有一贝勒呼道:“你是守城的主将么?”城上大将答道:“我是东莞人袁崇焕,大名鼎鼎。逐节叙来,至此始现姓名,愈为崇焕生色。现任殿前参政,为国守城,不畏强敌。”二语雄壮。贝勒道:“关外各城,已成平地,只有区区宁远,成什么事?我劝你不如献了城池,降我满洲,到不失高官厚禄,否则督军围攻,立成虀粉。请你三思!”崇焕厉声道:“尔满洲屡次兴兵侵我边界,无理已甚,吾奉天子命,来治此土,誓死守城,宁肯降你鞑子么?”语语成金石声。说毕,梆声一响,矢石雨下。太祖急率军队,一齐回寨。众贝勒请就此进攻,太祖道:“我看这袁蛮子,不是好惹的,我等且休养一天,来日誓拔此城。”是夕,袁崇焕与总兵满桂,会集军士,泣血立誓。军士见主将如此忠诚,莫不感愤。崇焕即与满桂分陴固守,坐待天明。鸡声初唱,东方渐白,百忙中叙此闲文,格外生采。遥听敌营中吹起画角,随发炮声,料知敌军将来攻城,越发抖擞精神,指麾军士。不多时,敌骑蔽野而来,将近城濠,城上的矢石,如飞蝗般射去,满军前队,伤亡多名,后军复一拥而上,又受一阵矢石,伤亡无数,只是抵死不退。刚相持间,忽见满军中拥出一队盾牌兵,把盾牌护住头颅,跃过城濠,城上射下的矢石,被盾牌隔住,不生效力。这盾牌兵便聚集城脚,架起云梯,攀援而上。崇焕急命军士缒下大石,杂以火器,把云梯拆毁殆尽。盾牌兵不能登城,复在城脚边用器凿穴。崇焕命开大炮。这大炮,是西洋人所造,初入中国,当时崇焕手下,只有闽卒罗立,颇能开放,闻崇焕命,随即燃炮,轰然一声,炮弹立发,把满洲前队的兵士,弹向空中,随弹飞舞。可怜这满洲鞑子,未曾遇着这等利器,霎时间烟雾蔽天,血肉遍地。太祖急挥众逃走,脚长的方逃了一半性命。奇语。众贝勒经此厉害,不愿再攻,各劝太祖返驾,再图后举。太祖无法,只得应允。到了沈阳,检点军士,丧失数千,不禁叹息道:“我自二十五岁起兵,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不料今日攻一小小宁远城,遇着这袁蛮子,偏吃了一场大亏,可恨可恼!”处顺境者,最忌逆风。众贝勒虽百般劝慰,无奈这满洲太祖好胜,终自纳闷。古语道:“忧劳所以致疾。”满洲太祖又是六十多岁的老人,益发耐不起忧劳,因此遂恹恹成病。到天命十一年八月,一代雄主,竟尔长逝,传位于太子皇太极。

皇太极系太祖第八子,状貌奇伟,膂力过人,七岁时,已能赞理家政,素为乃父所锺爱。满俗立储,不论嫡庶长幼,因此遂得立为太子。家法未善,故卒有康、雍之变。大贝勒代善等,承父遗命,奉皇太极即位,改元天聪,清史上称他为太宗文皇帝。详清略明,所以标示清史也。太宗嗣位后,仍遵太祖遗志,把八旗兵队,格外简练,候命出发。一日,适与诸贝勒商议军务,忽报明宁远巡抚袁崇焕,遣李喇嘛等来吊丧,并贺即位。看官!你想明、清本是敌国,袁崇焕又是志士,为什么遣使吊贺?这却有一段隐情,待小子叙明底细。原来袁崇焕自击退满军后,疏劾经略高第撤去守备、拥兵不救之罪,朝旨革高第职,命王之臣代为经略,升崇焕为辽东巡抚,仍驻宁远,又命总兵赵率教镇守关门。崇焕欲复孙承宗旧制,与赵率教巡视辽西,修城筑垒,屯兵垦田,正忙个不了,会闻满洲太祖已殁,遂思借吊贺的名目,窥探满洲虚实;又以满俗信喇嘛教,并召李喇嘛偕往。李喇嘛等既到满洲,由满洲太宗召入,相见后递上两道文书,与吊贺礼单。太宗披阅一周,见书中有释怨修和的意思,便向李喇嘛道:“我国非不愿修好,只因七恨未忘,失和至今。今袁抚书中,虽欲敛兵息怨,尚恐未出至诚,请喇嘛归后,劝他以诚相见为是。”李喇嘛亦援述教旨,请太宗慈悲为念,免动兵戈。太宗乃令范文程修好答书,交与部下方吉纳,命率温塔石等,偕李喇嘛赴宁远,同见袁崇焕,当由方吉纳递上国书,崇焕展开读之,其书云:大满洲国皇帝,致书于大明国袁巡抚:尔停息兵戈,遣李喇嘛等来吊丧,并贺新君即位,既以礼来,我亦当以礼往,故遣官致谢。至两国和好之事,前皇考至宁远时,曾致玺书,令尔转达,尚未见答。汝主如答前书,欲两国和好,当以诚信为先;尔亦无事文饰。

崇焕读到此语,将书一掷,面带怒容,对方吉纳道:“汝国遣汝等献书,为挑战么?为请和么?”方吉纳见他变色,只得答言请和。崇焕道:“既愿请和,何故出言不逊?余且不论,就是书中格式,汝国欲与我朝并尊,谬误已甚。今着汝回国,借汝口传告汝汗,欲和宜修藩属礼,欲战即来。本抚宁畏汝等么?”闻其声,如见其人。说毕,起身入内。

方吉纳等怏怏退出,即日东渡,回报太宗。太宗即欲发兵,众贝勒上前进谏,说是:“国方大丧,不宜动众,现不若阳与讲和,阴修战备,俟明边守兵懈怠,然后大举未迟。”话虽中听,其实是怕袁崇焕。太宗乃自草国书,命范文程修饰誊写,仍差方吉纳、温塔石等投递。方、温二人,迫于上命,硬着头皮,再至宁远,先访着李喇嘛,邀同进见袁崇焕,捧上国书。

崇焕复展读道:大满洲国皇帝,致书明袁巡抚:吾两国所以构兵者,因昔日尔辽东广宁臣高视尔皇帝,如在天上,自视其身,如在云汉,俾天生诸国之君,莫能自主,欺藐陵轹,难以容忍,用是昭告于天,兴师致讨。惟天不论国之大小,止论事之是非,我国循理而行,故仰蒙天佑。尔国违理之处,非止一端,可与尔言之:如癸未年,尔国无故兴兵,害我二祖,一也。癸巳年,叶赫哈达乌拉辉发与蒙古会兵侵我,尔国并未援我,后哈达复来侵我,尔国又未曾助我;己亥年,我出师报哈达,天以哈达畀我,尔国乃庇护哈达,逼我复还其人民,及已释还,复为叶赫掠去,尔国则置若罔闻;尔既称为中国,宜秉公持平,乃于我国则不援,于哈达则援之,于叶赫则听之,偏私至此,二也。尔国虽启衅,我犹欲修好,故于戊申年勒碑边界,刑白马乌牛,誓告天地,云:“两国之人,毋越疆圉,违者殛之。”乃癸丑年,尔国以卫助叶赫,发兵出边,三也。又曾誓云:“凡有越边境者,见而不杀,殃必及之。”后尔国之人,潜出边境,扰我疆域,我遵前誓杀之,尔乃谓我擅杀,缧系我使臣纲吉礼、方吉纳,索我十人,杀之边环,以逞报复,四也。尔以兵备助叶赫,俾我国已聘叶赫之女,改适蒙古,五也。尔又发兵焚我累世守边庐舍,扰我耕耨,不令收获,且移置界碑于沿边三十里外,夸我疆土,其间人参貂皮五谷财用产马,我民所赖以生者,攘而有之,六也。甲寅年,尔国听信叶赫之言,遣我遗书,种种恶言,肆我侮慢,七也。我之大恨,有此七端,至于小忿,何可悉数?陵逼已甚,用是兴师。今尔若以我为是,欲修两国之好,当以金十万两,银百万两,缎百万匹,布十万匹,为和好之礼。既和之后,两国往来通使,每岁我国以东珠十颗,貂皮千张,人参千斤馈尔;尔国以金十万两,银十万两,缎十万匹,布三十万匹报我。

两国诚如约修好,则当誓诸天地,用矢勿渝。尔即以此言转奏尔皇帝,不然,是尔仍愿兵戈之事也。

崇焕览毕,不由的心中愈愤;转思辽西一带。守备尚未完固,现且将计就计,婉词答复,待一二年后,无懈可击,再决雌雄。笔法变换,然必如此互写,方显得有胆有谋。若说得一味粗莽,便不成为袁崇焕矣。遂命左右取过笔砚,伸纸疾书道:辽东提督部院,致书于满洲国汗帐下:再辱书教,知汗渐息兵戈,休养部落,即此一念好生,天自鉴之,将来所以佑汗而昌大之者,尚无量也。往事七宗,抱为长恨者,不佞宁忍听之。但追思往事,穷究根因,我之边境细人,与汗家之部落,口舌争竞,致起祸端,今欲一一辨晰,恐难问之九原。不佞非但欲我皇上忘之,且欲汗并忘之也。然十年苦战,为此七宗,不佞可无一言乎?今南关北关安在?辽河东西,死者宁止十人?仳离者宁止一老女?辽沈界内之人民,已不能保,宁问田禾?是汗之怨已雪,而志得意满之日也,惟我天朝难消受耳。今若修好,城池地方,作何退出?官生男妇,作何送还?是在汗之仁明慈惠,敬天爱人耳。天道无私,人情忌满,是非曲直,原自昭然。一念杀机,启世上无穷劫运,一念生机,保身后多少吉祥,不佞又愿汗图之也!若书中所开诸物,以中国财用广大,亦宁靳此,然往牒不载,多取违天,亦汗所当酌裁也。我皇上明见万里,仁育八荒,惟汗坚意修好,再通信使,则懔简书以料理边情,有边疆之臣在,汗勿忧美意不上闻也。汗更有以教我乎?为望!

写毕,视李喇嘛在旁,令他亦作一书,劝满洲永远息兵。

两书一并封固,遣使杜明忠,偕方吉纳同去沈阳。

过了数日,去使未回,警信纷至:一角文书,是平辽总兵毛文龙来报,说满洲入犯东江,一角文书,是朝鲜国王李倧,因满军入境,向明乞援。崇焕一一阅毕,立命赵率教等,领了精兵,驻扎三岔河,复发水师往救东江。方调遣间,见杜明忠入帐,呈上满洲复书。崇焕约略一阅,大约分作三条:不叙原书,免与上文重复。第一条,是画定国界;山海关以内属明,辽河以东属满洲。第二条,是修正国书;满洲国主让明帝一格,明诸臣亦当让满洲主一格。第三条,是输纳岁币;满洲以东珠、参、貂为赠。明以金银布缎为报。崇焕道:“他犯我东江,并出兵朝鲜,一味蛮横,还有什么和议可言?”遂置之不答,但饬水陆各军,赶紧出发。无奈朝鲜路远,一时不及驰救,崇焕至此,也觉焦急,眼见得朝鲜要被兵祸了。正是:玉帛未修,杀机又促;虽鞭之长,不及马腹。

毕竟朝鲜能抵挡满洲否?且看下回分解。

——本回全为袁崇焕一人写照。崇焕善战善守,较诸熊廷弼、孙承宗,尤为出色。初为殿前参政,誓守宁远,继为辽东巡抚,遗书议和,非前勇而后怯,盖将藉和以懈满军,为修复辽西计也。读《明史袁崇焕传》,曾奏称守为正著,战为奇着,和为旁着,可知崇焕之心,固非以议和为久计者。然清太宗亦一英雄,与崇焕不相上下,书牍往还,无非虚语,读其文,可以窥其心。

第六回 下朝鲜贝勒旋师 守甯远抚军奏捷

且说朝鲜国地滨东海,古时是殷箕子分封地,后来沿革不一,到了明朝,朝鲜国王李成桂,受明太祖册封,累年进贡,世为藩属。当杨镐四路出塞的时候,朝鲜曾出兵相助。应第四回。杨镐败还,朝鲜兵多被满洲擒获,满洲太祖释归朝鲜部将十数人,令他遗书国王,自审去就。此番太祖逝世,朝鲜国亦未尝差人吊问,太宗即位半年,方欲出兵报复,适值朝鲜人韩润、郑梅,得罪国王,逃入满洲,愿充向导。虎伥可恨!太宗遂命二贝勒阿敏为征韩大元帅,当日点齐军马,逐队出发。临行时,阿敏入辞太宗。太宗道:“朝鲜得罪我国,出师声讨,名正言顺。只是明朝总兵毛文龙,蟠踞东江,遥应朝鲜,不可不虑!”阿敏道:“依奴才愚见,须两路出师。”太宗道:“这且不必。”就向阿敏耳边,授了密计,虚写。阿敏领命去了。

探子报到东江,说是满洲兵入犯,这东江是登莱海中的大岛,一名叫作皮岛,岛阔数百里,颇踞形势。自从明都司毛文龙,招集辽东逃民,随时教练,建寨设防,遂成了一个重镇。明朝封他为平辽总兵,他心中也自得意。有时出攻满洲,互有胜负,他却屡报胜仗。取死之由。此次闻满兵入犯,急忙发兵出防,一面向宁远告急。其实满兵此来,并非欲夺东江,不过是声东击西的计策。点明太宗密授之计。文龙只知固守东江,严防海口,不料满洲军已纷纷渡过鸭绿江,直攻朝鲜的义州。及袁崇焕调发水师,到了东江,满洲太宗恐明兵窥破虚实,就亲自出巡,到辽河左岸,扎了好几天的营寨,实在也是虚张声势,牵制宁远的援兵。太宗确是能手。

那时满洲军入攻朝鲜,势如破竹,初陷义州,府尹李莞被杀,判官崔明亮自尽;随后又攻破定州,占据汉山城,任情杀戮,到处抢劫,吓得朝鲜兵民,屁滚尿流。微词。这朝鲜国王李倧,一向靠着明朝的威势,偷安半岛,靠人终归无益。此次闻满军进攻,边要尽失,正惊慌得了不得,忽有一大臣来报,安州又失,满军已长驱到国都,急得李倧目瞪口呆,如死人一般。还是这位大臣有点主见,一请遣使求和,一请国王速奔江华岛。原来这江华岛在朝鲜内海中,四面环水,称作天险。李倧闻了此言,忙召集妃嫔,踉跄出走;随命大臣修好国书,遣使求和。朝鲜使到满营,被阿敏训斥一顿,不允和议。嗣经贝勒济尔哈朗等,与阿敏密商,以明与蒙古两路相伺,国兵不应久出,彼既乞和,不若就此修好,收兵回国。阿敏迫于众议,方语朝鲜使臣,令他谢罪订约。朝鲜使才应命而去。

阿敏又发令进攻都城,诸贝勒复入帐谏阻,阿敏不从。帐后来了李永芳,也抗言进谏,被阿敏拍案大骂,斥他降臣走狗,不配与议,该骂!说得永芳面红耳赤,哑口无言。良心发现了。当下将令如山,莫敢违拗,便拔寨前进,直指平山。看官!你道这阿敏执意进兵,是为何故?他自领兵攻入朝鲜,战无不克,沿途掳掠,得了许多子女玉帛,金银财宝,他想朝鲜都内,总还要繁华一点,趁此攻入,抢一个饱,岂不是大大的一桩利市么?画龙点睛。满军既到平山,离朝鲜国都不远,阿敏拟夤夜入城,忽报朝鲜国王,遣族弟李觉求见。阿敏召入,见李觉献上礼单,内开马百匹,虎豹皮百张,棉紬苧布四百匹,布万五千匹,不由的喜动眉睫,令军士检收。便遣副将刘兴祚,偕李觉同往,并嘱兴祚道:“若要议和,总须待我入都。”念兹在兹。兴祚告辞出帐,帐外已立着贝勒济尔哈朗,与兴祚密谈许久。兴祚点头会意,遂随李觉赴江华岛去了。故作疑团,惹人索解。

且说阿敏自遣刘兴祚后,仍饬军士攻城,军士虽不敢不去,却只在城下鼓噪,并没有什么大举动。接连好几日,仍未攻入,恼得阿敏性起,日夕詈骂不休。济尔哈朗等婉言解劝,没奈何耐住性子。一日,又拟亲督攻城,适值刘兴祚回来,先见了济尔哈朗,说明朝鲜已承认贡献,现偕李觉同来订约。济尔哈朗道:“如此便好订盟。”兴祚道:“须禀过元帅。”济尔哈朗说是不必。兴祚道:“倘元帅诘责,奈何?”济尔哈朗微笑道:“有我在,不妨。”胸有成竹。便召李觉进见,与他订定草约,随后入见阿敏,说已定盟。阿敏怒道:“我为统帅,如何全未报知?”济尔哈朗道:“朝鲜已承认贡献,理应许和,何苦久劳兵众?”阿敏道:“你许和,我不许和。”铜气攻心。济尔哈朗仍是微笑。忽帐下来报道:“圣旨到,请大帅迎接!”阿敏急令军士排好香案,率大小官员出帐跪迎。差官下马读诏,内称:“朝鲜有意求和,应即与订盟约,克日班师,毋得骚扰。”阿敏无奈,起接圣旨,饯送差官毕,方把盟约签字;暗中却埋怨济尔哈朗,料知此番旨到,定是他秘密奏闻;从阿敏意中想出,以便回应上文。他要硬做名誉,钳制咱们,咱们偏要掳掠一回。就暗暗嘱咐亲信军队,四出抢夺,又得了无数子女玉帛,金银财宝,满载而归。只苦了朝鲜百姓。

李觉随了满兵入朝。满主太宗出城犒军,与阿敏行抱见礼,便赐阿敏御衣一袭,诸贝勒马一匹;李觉随即叩见,命他起坐,并赏他蟒衣一件,大开筵宴,封赏各官。过了数天,李觉回国去了。

太宗既征服朝鲜,遂一意攻明,传令御驾亲征,命贝勒杜度阿巴泰居守,自己带领八旗,由贝勒德格类济尔哈朗、阿济格、岳托、萨哈廉、豪格等作为前队,攻城诸将,携着云梯盾牌,并橐驼负着辎重,作为后队。前呼后拥,渡过辽河,向大小凌河进发。

是时辽东经略王之臣,与崇焕不睦,明廷召还之臣,命崇焕统领关内外各军。崇焕闻满兵又来犯边,急令赵率教率师往援。率教到了锦州,由探马报说:“大凌河已陷。”率教急命军士濬濠掘堑,多运矢石上城;复遣人向宁远告急。次日,忽来明兵一二千人,在城下大叫开门。率教上城探视,问所自来?城下兵士,答称从大凌河逃至。率教见彼无狼狈情形,竟喝声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难道叫汝等临阵逃走么?汝等既负了朝廷豢养之恩,还有何颜入城见我?”义正词严。说毕,城下兵士,尚哗噪不已。率教拈弓搭箭,射倒兵目一人,并厉声道:“汝等再如此喧嚷,教你人人这般。”于是城下兵士,一哄而散。原来这等兵士,有一半是被满兵获住的明军,有一半是满兵伪服汉装,冒充明军来赚锦州,幸亏率教窥破,不中他计。写赵率教机智。率教下城,暗想:“满主诡计,虽已瞧破,然明日必来猛攻,现在守兵不足,援师未至,倘有疏虞,如何是好。”踌躇良久,忽猛省道:“有了。”当命亲卒请钦差纪用商议。

纪用本是明廷太监,因钻入魏阉门路,得了巡视锦州的差使,太监也预军事,实是明朝气数。不料满兵前来,一时不能出城,正在着急,闻率教相请,勉强出来应酬。率教与他耳语一番,纪用本来没用,只好答道:“遵命!”率教大喜,遂修好文书,由纪用署名,差人赍往满营。满洲太宗阅毕,问道:“尔是纪钦差遣来的么?”明使答道:“是。”太宗道:“纪钦差既欲求和,可出城面陈衷曲。尔边将平日欺我,正思与尔钦差言明,转奏尔主,就使攻破尔城,我亦不妄加杀害。纪钦差可自立记号,别居他所,免致误伤。”说罢,令差官回报。率教闻知,命差官再往满营,传说:“明日当出城议和。”明日纪用不出。又次日,满营遗书诘责,率教令纪用优待来人,设词延约。接连三日,太宗未免动疑,夜睡时辗转不寐;忽心中猛悟,披衣起坐道:“错了,错了!我中他计了!”到底聪明,然亦晚矣。原来率教令纪用求和,分明是缓兵之计,他要纪用出名,一面是阳为推崇,使纪用心欢,一面因太监署名求和,易使敌人相信,待至满洲太宗窥破兵谋,援师已到城下,这正是赵率教的机智。极力褒奖。

是夕,满洲太宗即传集军士,夤夜薄城,一声觱栗,三军齐动,直向锦州城扑来。迟了。赵率教也曾防着这一层,日夜留心,猛听得远远角声,料是满营出发,忙上城指麾守兵,四面防守。霎时间满军已到,急麾众齐掷矢石。满军受伤颇多,忽向城西聚集,抵死猛攻。城上守兵,亦分队来援,满兵少却。此时天色黎明,两造军士,都有倦容,蓦见满军后面,队伍自乱,隐约露出明军旗帜。率教见援军已到,一声号炮,开城出攻,满军前后受敌,只得突围而退,且战且走。明军趁势会合,并力追杀,约五里许,方鸣金收军而去。这一阵,杀得满军七零八落,幸亏太宗素有约束,不致全军溃散。语有分寸。

太宗见明军已退,扎住了营,遣人至沈阳调发军队,报恨泄忿。不多日,沈阳兵到,太宗令新军作了前锋,乘夜间寂静时候,偷越锦州,去袭宁远。也是妙计。此时正是仲夏天气,草木阴浓,虫声嘈杂,满军衔枚疾进,直达宁远城北冈,太宗先上冈了望,见城上旌旗不整,刁斗无声,便命军士倚冈下寨。众贝勒请速攻城,太宗道:“这是袁蛮子驻守的城池,难道没有防备么?此中必有诡计。”也自精细。立营未定,忽西北来了一彪人马,挂着袁字旗号,疾驱而至。太宗命军士迎敌,两边混战起来。不一时,明军望后而退,太宗乘势追赶,将到城下,忽刺斜里杀出一员大帅,手执令旗,指挥杀敌。这人非别,正是统辖关内外的袁崇焕。此老又复出现。他自锦州开仗,便防着满军分袭宁远,是日由密探报知,便令城内掩旗息鼓,诱引满兵攻城,他却分兵两路,埋伏左右,俟满军一到,出来夹击。偏偏太宗倚冈立寨,逗军不进。崇焕见此计不中,就暗令左翼兵上前挑战,自己尚埋伏城右。此次太宗却上他的当,追赶前来,他就从右侧杀出,横截满军。被追的明军,又转身奋斗,太宗忙分兵抵御,可奈明军越战越勇,看看有些支持不住;猛见袁崇焕带领诸将,冲入中军,太宗急命阿济格、萨哈廉等,上前抵敌,阿、萨二人,正奉命出战,不防一矢前来,正中阿济格右肩,险些儿落下马来,幸亏萨哈廉猛力救护,阿济格方逃入军中。太宗见阿济格受伤,别令部将瓦克达,率精兵接应萨哈廉,一面令军士向后渐退。崇焕被萨、瓦二人牵制,不及追赶。太宗退军数里,检点军士,已丧失不少。只萨、瓦二人未回,待了好多时,始见二人身负重创,带着残兵,踉跄奔还。太宗咬牙切齿道:“这个袁蛮子,真正厉害!怪不得先考在日,也吃一场大亏。此人不除,哪里能夺得明朝江山?”为后文伏笔。当下令济尔哈朗断后,把败军徐退锦州。满军虽败,仍有节制,写太宗,亦是写袁崇焕。崇焕闻满军退去,料想太宗定有准备,也收兵不追。

太宗过了锦州,仍令后队猛攻一番,这是假作攻势,以进为退之计。自己却排齐队伍,一队一队的退归沈阳。话分两头,单说袁崇焕逐退满军,遣使告捷,满望明廷降旨叙功,不料朝旨下来,反斥他不救锦州之罪。真正发昏。崇焕接旨大愤,即上表乞休。圣旨准奏,仍命王之臣代崇焕。满洲太宗探得此信,方额手称庆,意图再举,只因兵士新败,不得不休养一年,拟至来岁出兵。到了冬季,探报明熹宗崩,皇五弟信王嗣位,魏忠贤伏诛,太宗尚不介意。至明崇祯元年四月,探报袁崇焕复督师蓟辽,太宗顿足道:“我刚想发兵攻明,如何这袁蛮子又来了?”看官!你道袁崇焕如何再出督师?原来崇焕免官,都由魏忠贤暗中反对,至崇祯帝嗣位,开手便放戮魏阉,召用袁崇焕。崇焕陛见时,崇祯帝问他治辽方略,他却奏称假臣便宜,五年可复全辽。未免自夸。当时给事中许誉卿,已说他言过其实。崇焕复奏称五年以内,户部发军饷,工部给器械,吏部用人,兵部调兵遣将,须中外事事相应,方能济事。但恐一出国门,便成万里,忌能妒功的人,即不明掣臣肘,亦能暗乱臣谋云云。崇焕之言,虽确中时弊,然语近要挟,后来动帝之疑,实伏于此。崇祯帝为之动容,援为兵部尚书,赐尚方剑,命他即日启行。

崇焕到了关上,复缮折奏称恢复之计,应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守为正着,战为奇着,和为旁着,法在渐不在骄,在实不在虚,愿至尊任而勿贰,信而勿疑,毋偏听左右,毋堕敌反间等语。崇焕所虑在末二语,乃后文偏如所料,令人长叹!奏上,复由崇祯帝优诏褒答。崇焕方渐渐放心,遂将关内外紧要地方,修城增堡,置戍屯田,不到一年工夫,已有成效,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入。

那时满洲太宗闻了这信,不敢轻动,只自嗟叹不已,光阴易过,转眼间便是明崇祯二年,满洲国天聪三年,编年亦不可少。太宗无聊已甚,并恐军心懈怠,时常出猎校阅,既便消遣,又资搜讨。到了初秋,太宗正出猎回来,有亲卒报道:“明朝来了两员将官,说是到我国投降,现有名单在此。”太宗接单一阅,写着孔有德、耿仲明二名。太宗迟疑一回,便召贝勒多尔衮,及内阁学士范文程入帐,将名单与他传阅,多尔衮道:“恐是明朝奸细。”范文程道:“闻他不带兵马,只有两个光身子,何必惧他?不如召他进来,一问便知。”太宗点头称善,即命手下召入。二人入见太宗,即伏地大哭。正是:窥辽方虑名臣在,作伥偏逢降将来。

未知二人何故愿降,且看下回便知。

——满洲太宗确系能手,观其声东击西,征服朝鲜,其兵谋不亚乃父。朝鲜一失,明之左臂已断,袁崇焕虽智,至此亦穷于应付,然满军出攻宁、锦,袁、赵二将,计却强敌,满洲太宗亦遭败衄,可见明有袁崇焕,辽西未易动也。是故国家不可无良将。至五年复辽之语,虽近虚夸,要不得为崇焕咎。满洲所畏者惟崇焕一人而已。本回写满洲太宗处,即是写袁崇焕处。

第七回 为敌作伥满主入边 因间信谗明帝中计

却说孔耿二明将,见了满洲太宗,伏地大哭。太宗问为何事?二人奏道:“臣等都是东江总兵毛文龙部将,因袁崇焕督师蓟辽,无故将我毛帅杀死,恳求大皇帝发兵攻明,替毛帅报仇,袁崇焕杀毛文龙事,从明朝二降将口中叙出,省却无数笔墨。臣等愿为前导,虽死无恨。”朝鲜有韩润、郑梅,明朝有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何虎伥之多也!原来毛文龙蟠踞东江,素性倔强,崇焕恐他跋扈难制,借阅兵为名,诱文龙往迎。文龙见了崇焕,语多傲慢。崇焕便赚文龙登出阅兵,帐下伏了军士,把文龙拿住,数他十二大罪,请出尚方剑,将文龙斩首。这孔、耿二人,统认文龙为义父,因文龙被杀,随即逃往满洲甘作虎伥。为私灭公,二人可诛。太宗道:“照汝等说来,是真心投降么?”二人便设誓道:“如有异心?神人殛之!”太宗道:“汝二人欲我报仇,也可代为出力,但山海关内外,有袁崇焕把守,不易进取,汝等可有良策否?”二人沈吟许久,耿仲明先开口道:关内外不易得手,何不绕道西北,从“龙井关攻入?”太宗道:“龙井关在何处?”孔有德接口道:“龙井关是明都东北的长城口,此去须经过蒙古,方可沿城入关。此关若入,便可向洪山、大安二口,分路进捣,直入遵化,遵化一下,明京便摇动了。”仿佛《三国演义》中,张松献益州地图。太宗喜形于色,便道:“汝等愿作向导么?”二人齐声称愿。旁闪出多尔衮道:“二将弃逆归顺,正是识时俊杰,但二将前来,曾被明廷察觉否?”二人齐声答道:“我等潜踪而来,不但明廷未知,连关上的袁崇焕,也未必晓得。”多尔衮道:“既如此,请尔等速还登州。”太宗道:“我要他作攻明的向导,你如何教他速还登州?”此事我亦要问。多尔衮道:“我军此次攻明,料非一二个月可以回国,若被袁崇焕闻知,从登莱调遣水师,潜入我境,岂不是顾彼失此?好在二将前来,彼尚未晓,现仍回据登州,阳顺明朝,阴助我国,倘袁崇焕令他攻我,他可逗留勿进,若差了别将,他可预先报知,以便堵截,岂不是好?”太宗道:“好是好的,但无人导入龙井关,奈何?”多尔衮道:“蒙古喀尔沁部,已归顺我国,我军到了蒙古,择一熟路的作了向导,便可入龙井关。从前蒙古尝入贡明廷,岂无人熟识路径?”太宗大喜,便手指多尔衮,对孔、耿二人道:“这是皇弟多尔衮,足智多谋,计出万全,现请汝等依了他计,仍回登州,秘密行事,将来为我立功,不吝重赏。”孔、耿二人领命去讫。多尔衮此计,仍是未信孔、耿二人,意欲借此试二人虚实,用心更细,设计更险。《明史》崇祯四年,载登州游击孔有德叛事,此处尚是崇祯二年,故有此斡旋之笔。

是年十月,太宗亲率八旗劲旅,大举攻明,方欲启行,闻报蒙古喀尔沁部,遣台吉布尔噶图入贡。太宗接见,就问龙井关路径,曾否认识?布尔噶图道:“奴才数年前,曾去过一次,略识路程。”太宗即令他作为向导,顿时满城文武,除居守外,尽随驾出发。戈鋋耀日,旌旗蔽天,一程行一程,一队过一队,回环曲折,越水穿林,在途中过了数天,方到喀尔沁部。喀尔沁亲王,迎宴犒劳,不待细说。

太宗即日抵龙井关,关上不过几百名守卒,见满洲军蜂拥而来,都吓得魂飞天外,四散逃去。满军整队而入,遂分两路进攻,一军攻大安口,由济尔哈朗岳托为统领。共四旗;一军攻洪山口。太宗亲率四旗兵队,连夜进发。此时明军专防守山海关,把大安、洪山二口,视作没甚要紧的区处,空空洞洞,毫不设备,一任满军攻入,浩浩荡荡的杀奔遵化州。

明廷闻警,飞檄山海关调兵入援,总兵赵率教,奉檄出兵,星夜前进,到了遵化州东边,地名三屯营,望见前面密密层层的都是满军,把三屯营围得铁桶相似。率教自顾部众,不及他四分之一,眼见得不是对手,只是忠臣不怕死,有进尺,无退寸,当下激厉将士,分为数队,呐喊一声,竟向满军中冲入。满军见有援师,让他入阵,复将两面的兵合裹拢来,把率教困在垓心。率教全无惧怯,率众血战,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自辰至午,也杀了满军多名。怎奈满军越来越众,率教只领着孤军,越战越少,满望城中出兵相应,谁知寂无声响。又复死战多时,看看日光已暮,不由的愤急起来,索性拍马当先,杀开一条血路,直奔城下,大声叫道开城。城上乱下矢石,率教大叫道:“我是山海关总兵,来援此城,请速放入!”但闻城上守兵答道:“主将有令,不论敌兵援兵,一概不得入城。”率教此时已身受重创,至此进退无路,视部下残兵,亦受伤过半,不能再战,便下马向西再拜道:“臣力竭矣。”把剑自刎而亡。可敬可悲。

那时满兵已逼到城下,把残兵扫得精光,不留一个,当即乘胜登城。城中守将朱国彦,只守着闭关的主见,不纳援军,害得赵率教自刎身亡,到了满军登城,他已无能抵御,忙回署穿好冠带,望阙叩头,与妻张氏并投缳毕命。愚不可及。

满军夺了三屯营,又攻遵化,巡抚王元雅昼夜巡守,满军竖起云梯,四面进攻,守兵措手不及,被满军一拥而上。王元雅以下文武各官,统同殉节。满洲太宗入城,命军士检埋元雅尸首,杀牛犒饮,庆赏一天。翌日即率师进发,所过皆墟。不到一月,蓟州、三河、顺义、通州等处,都被满军占踞,乘胜直到明都城下。明廷大震,幸亏关上满桂,带兵入援。

满桂也是明朝有名的猛将,见满军大至,亟麾兵迎战。两军厮杀了半日,不分胜负。忽城上放了一声大炮,弹丸四迸,烟雾蔽天,满军霎时驰退,满桂军猝不及防,反被打伤了数百名。满桂也中了一弹。冤枉得很!

太宗收了兵马,就在城北土城关的东面,扎定了营,令明日奋力攻城。忽见贝勒豪格及额驸恩格德尔两人,匆匆走入道:“袁崇焕又来了。”太宗惊道:“袁蛮子当真又来么?”所留意者此人。原来明京自满军深入,飞诏各处迅速勤王,袁崇焕奉旨,立遣赵率教、满桂等率军入援,自己亦带领祖大寿、何可纲两总兵,随后启程。所过各城,都留兵驻守。及到明京,各道援师,亦渐渐云集。崇焕入见崇祯帝,帝大加慰劳,命他统率诸道援师,立营沙河门外,与满军对垒。满洲太宗闻崇焕又至,不觉惊叹失声。豪格及恩格德尔见太宗不悦,便仗着胆道:“袁蛮子没有三头六臂,何故畏他?他现在率兵初到,未免劳苦,趁此机会,劫他营寨,何愁不胜?”太宗道:“汝言虽是有理,但袁蛮子饶智有略,宁不预先防备?汝等既愿劫营,须处处防他埋伏。左右分军,互相策应,方是万全之策。”可谓小心。豪格等应命出兵。

这时满营在北,袁营在南,由北趋南,须经过两道隘口,恩格德尔自恃勇力,一到右隘,就带了本部人马,从隘口进去。卤莽可笑。豪格一想,彼从右入,我应从左进,但若两边都有埋伏,那时左右俱困,不及救应,岂不是两路失败么?现不若随入右隘,接应前军为是。亏此一想。便命军士随入右隘,起初还望见恩格德尔的后队,及转了几个湾头,前军都不见了。正惊疑间,猛听得一声号炮,木石齐下,把去路截断。豪格料知前面遇伏,忙令军士搬开木石,整队急进。幸喜山上没有伏兵下来,尚能疾行无阻。行未数里,见前面聚着无数明军,把恩格德尔围住,恩格德尔正冲突不出。当由豪格催动前骑,拚命杀入,方将明军渐渐杀退,保护恩格德尔出围。非写豪格,实写袁崇焕。随令恩格德尔前行,自己断后,徐徐回营。

明军见有援应,也不追赶。

恩格德尔回见太宗,狼狈万状,禀太宗道:“袁蛮子真是厉害,奴才中了他计,若非贝勒豪格相救,定然陷入阵中,不能生还。”太宗道:“我自叫你格外小心,你如何这等莽撞?本应治罪,念你一点忠心,恕你一次。”恩格德尔叩首谢恩,又谢过了豪格。太宗道:“袁蛮子在一日,我们忧愁一日,总要设法除他方好。”令军士分头出哨,严防袭击。

当夜无话,次日满洲探马,来报敌营竖立棚木,开濠掘沟,比昨日更守得严密了。太宗道:“他是要与我久持,我军远道而来,粮饷不继,安能与他相持过去?”当即开军士会议,文武毕集,太宗令他们各抒所见。诸将纷纷献议,或主急攻,或主缓攻,或竟提出退师的意见。太宗都未惬意。旁立一位文质彬彬的大臣,一言不发,只是微笑。别有成算。太宗望着,乃是范文程,便问先生有何良策?文程道:“有一策在,此刻不可泄漏,容臣秘密奏明。”太宗即命文武各官,尽行退出,独与文程秘密商议。帐外但听得太宗笑声,都摸不着头脑。是何妙计?看官试一猜之!好一歇,文程亦出帐而去。过了一天,传报明京德胜门外,及永定门外,遗有两封议和书,系是满洲太宗致袁崇焕的。疑案一。又过一天,满军捉住明太监二名,太宗不命审问,就令汉人高鸿中监守。疑案二。又过一天,满军退五里下寨。疑案三。又过一天,高鸿中报明太监脱逃,太宗也不去罪他。疑案四。又过一天,高鸿中面带喜色,入报明督师袁崇焕下狱,总兵祖大寿、何可纲奔出关外去了。疑案五。太宗道:“范先生好似一个智多星,此番得除掉袁蛮子,真是我国一桩大幸事。”看官!你道这位神出鬼没的范先生,究竟是何妙策?说将起来,乃是兵书上所说的反间计。原来明京两门外的议和书,都是范文程捏造情由,遣人密置。守门的兵目,得了此书,飞报崇祯帝,崇祯帝便命亲近太监,出城访查,不料途中伏着满兵,被他拿去两名。这两名太监,拿入满营,由高鸿中监守。高系汉人,与明太监言语相通,渐渐说得投机,非但不加刑具,并且好酒好肉的款待。是夕,鸿中与二太监酣饮,有一兵官模样,入会鸿中见二太监在座,慌忙退出。鸿中假作酒醉,忙起座追出门外,与兵官密谈。二太监见无人在座,便掩到门后窃听,模模糊糊的,听得袁崇焕已经允议,明晨我兵退五里下寨。末后这一语,是休令明太监闻知。言毕,匆匆径去。二太监以目相视,忙即回座,鸿中亦入门再饮数巡,说是要摒挡行李,恕不陪饮。鸿中别去,二太监趁这时光,走出帐外,见帐外无人把守,便一溜烟的跑回明京,详禀崇祯帝。崇祯帝因崇焕擅杀毛文龙,已自不悦,及闻了私自议和的消息,便召见崇焕,责他种种专擅,立命锦衣卫缚置狱中。总兵祖大寿、何可纲,闻主帅无故下狱,顿时大愤,率兵驰回山海关。你想满洲太宗得了此信,有不格外喜欢么?陈平间范增,周瑜弄蒋幹,都是这般计策,崇祯帝号称英明,应亦晓明史事,乃竟堕入敌计,自坏长城,真正可叹!

明军失了主帅,惊惶的了不得。偏这满洲太宗计中有计,不乘势攻打明京,反向固安、良乡一带,去游弋了一回。明廷还道是满兵退去,略略疏防,不料满兵复回转北京,直逼芦沟桥。此时守城大将,只有满桂一人,还靠得住,此外都是酒囊饭袋,全不中用。崇祯帝封满桂为武经略,屯西直、安定二门,统辖全军,一面命各官保荐人才。好好一个大将才,缚置狱中,还要人才何用。当由庶吉士、金声保荐两人,一个是游僧申甫,想是会念退兵咒。

一个是翰苑出身刘之纶。崇祯帝立刻召见,适刘之纶未曾在京,应召的只有申甫一人。陛见时问他有何才具?申甫答称:“能造战车。”当场试验,颇觉灵动,遂擢他为副总兵,令他招募新军,即日赴敌。急时抱佛脚,有何益处?申甫奉了上命,就在京中开局招兵,所来的无非市井游手,或是申甫素识的僧徒,全然不晓得临阵打仗的格式,冒冒失失的领了出城,战车在前,步兵在后,大喊一声,向满营冲将过去。满军守住营寨,全然不动,前面的战车,也在途中停住了。蓦闻满营中一声战鼓,把寨门一开,千军万马,拥杀过来,申甫还催战车急进,怎奈推车的人,早已不知去向。满军将战车尽行拨倒,提起大刀阔斧,杀入明军,好象削瓜切菜一般。这等游手僧徒,只恨爹娘少生两脚,没命的夺路乱跑。申甫也转身逃走,不到数步,被一满员赶到,刀起头落,把申甫一道魂灵,送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调侃得妙。

崇祯帝闻申甫败死,越加惶急,命满桂出城退敌。满桂奏言众寡悬殊,未可轻战。偏这明廷的太监,日日怂恿崇祯帝,催令速战。是满桂催命符。崇祯帝既诛魏阉,如何尚用奄寺?令人难解。满桂只得督领兵官孙祖寿等,出城三里,与满军搏战。这场厮杀,与申甫出战,全然不同,兵对兵、将对将,赌个你死我活,自早晨起,竟杀得天昏地黑。叙满桂处亦是不苟。满洲太宗见部队战明军不下,想了一计,令侍卫改作明装,就夜黑时混入明军队里。满桂不防,误作城内援兵,不料这伪明军专杀真明军,一阵骚扰,明军大乱。可怜这临阵惯战的满桂,竟死于乱军之中。满桂又死,明其危矣。满军大获胜仗,个个想踊跃登城,不意太宗竟下令退军,弄得众贝勒都疑惑起来。小子且停一停笔,先诌成一诗,以纪其事云:大好京畿付劫灰,强胡饱掠马方回,谁云明社非清覆,内讧都从外侮来。

毕竟满洲太宗何故退军,请到下回交代。

——袁崇焕杀毛文龙,后人多议其专擅,愚意不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有利于国,专之可也。况崇祯帝固许其便宜行事乎!惟文龙被杀,部下多投奔满洲,甘为虎伥,绕道入塞,不得谓非崇焕疏忽之咎。然勤王诏下,即兼程前进,忠勇若此,而崇祯帝多疑好猜,竟信阉竖之谗,误堕敌人之计,崇焕下狱,满桂阵亡,明之不亡亦仅矣。读此回令人嗟叹不置。

第八回 明守将献城卖友 清太宗获玺称尊

却说满洲太宗下令退军,众贝勒都来谏阻,太宗把意见详述一番,说得众贝勒个个叹服。原来太宗的意思,恐师老日久,有前无继,转犯兵家之忌。就使乘胜攻城,应手而下,也是万不能守。一旦援军四集,反致进退两难,所以决意离京,把畿辅打扰一番,扰得他民穷财尽,激起内乱,方好乘隙而入,唾手夺那明室江山。这正是亟肆以敝的计策。确是妙算。当下率领全军,退至通州,是时已天聪四年了。点目。到通州后,复渡河东行,克香河,陷永平;将到遵化,忽见前面有明军拦住,历历落落的炮弹,向满军打来。太宗方令军士退后,猛听得豁喇一声,明军这边的大炮,无故炸开,弄得自己打自己。太宗趁这机会,再令军士向前猛进,此时明军已纷纷自乱,哪里当得住满军。只是这位统兵大员,偏不肯逃走,麾军士拼命拦截,自辰至酉,明军已矢尽力穷,这统兵大员,中了满兵两箭,坠马身亡。看官!你道这明将是谁?就是金声保荐的刘之纶。之纶平日颇研究武备,尝借贷百金,造成木质大炮;又造独轮车、偏箱车、兽车,都是轻便利用,因闻崇祯帝召见的信息,夤夜到京,入奏称旨,超擢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闻得满营齐退,之纶誓师出追,到了通州,闻满军东去,料他必取道遵化,退出关外,遂约总兵马世龙、吴自勉二人,尾满军后,趋向永平,自己由间道到遵化,截满军归路,与马、吴两总兵前后夹攻。计亦甚善。谁知马、吴两人,违约不追,之纶只领了一支孤军,驻扎娘娘庙山。待满军到来,两边相较,已是众寡不敌;偏这大炮又炸,越加危急。左右请结阵徐退,之纶怒道:“吾受天子厚恩,誓捐躯以报,战若不胜,愿死,敢言退者斩。”好汉子。到了矢尽力穷的时候,之纶见不可支,大呼道:“死死!负天子恩!”急解佩印付给家人道:“持此归报朝廷。”不一时,即被满军射倒。又死了一个忠臣。所剩残兵,霎时间一扫而空。

太宗复领兵攻陷迁安、滦州,进至昌黎,却由该县左应选,率兵民固守,连番进攻,都被击退。倒难为他。寻闻明廷复起用孙承宗,代袁崇焕守山海关,恐他遣将前来,截断归路,遂匆匆的收兵回国。既至国都,文武各官,都上表庆贺,惟太宗犹有忧色。众贝勒各来进问,太宗道:“袁蛮子虽已下狱,终究未死,倘或赦罪出来,又要与我国做死对头,所以放心不下。待他死了,汝等贺我未迟。”过了数日,侦察明京大事的探子,密书驰报,略说:“袁崇焕已经磔死,连家产亦被籍没。”太宗方欣然道:“难得此公已死,咱们可长驱入明了。”自拆股肱,适以利敌。是时范文程在旁,太宗复顾着道:“这是范先生第一功。”文程道:“崇焕虽死,承宗尚在,山海关尚未易下。”太宗道:待来年再行图他。

只是明兵惯用大炮,我国恰无此火器,须赶紧制造,方可攻明。文程道:这正是最要紧的事情。遂招募工匠,铸起红衣大炮,命军士沿习燃放。

转瞬间又是一年,众贝勒复请攻明,太宗约以秋高马肥,方可进兵。是时孙承宗督师关上,收复滦州、迁安、永平、遵化四城,复整缮关外旧地,军声大震。怎奈来了一个邱禾嘉,做了辽东巡抚,偏与承宗意见不合。狭路相逢,无非冤家。承宗议先筑大凌河城,以渐而进,禾嘉恰要同时筑右屯城。工程日久,两城都未曾完工,满军已进薄城下,这是天聪五年八月内的事情。

太宗带领精骑,到了大淩河,掘濠竖栅,四面合围,令贝勒阿济格等率兵往锦州,遮击山海关援兵。邱禾嘉闻满军已至,急率总兵吴襄、宋伟等,自宁远趋锦州,是时阿济格军尚在中途,锦州城下,未见敌人踪迹。禾嘉令吴襄、宋伟,率兵进发,到长山口,遇着满军,彼此交战,不分胜负。两边鸣金收军,各扎住营寨,准备明日厮杀。是夕,满洲太宗亦到阿济格营内,亲自督战。次日,天色微明,满兵已张开两翼,向明营扑来。明总兵宋伟,坚垒不动。满军连冲数次,都被宋伟的营兵,枪炮打回。宋伟亦能。太宗命转攻吴襄营,吴襄忙令营兵,齐放枪炮,满兵亦枪炮迭施。正轰击间,忽东北角上,刮起一阵狂风,顿时飞石扬沙,天昏如墨,襄军乘风举火,烈焰腾腾,扑入满军。满军正在着急,俄见大雨奔下,风随雨转,火势反向襄军扑回。襄军出其不意,霎时大乱,满军乘风猛攻,杀得襄军零零落落,吴襄忙率残兵逃走。岂真天意。满军复驰向宋伟营,此时伟军见襄军败走,已自胆怯,怎禁得满军踊跃前来?不消一个时辰,被满军冲入营内,宋伟左右阻拦,争奈支撑不住,也只得向后退下。满军随后赶来,两路残军,抱头疾走。约数里,忽前面来了一支人马,统是满洲服式,当住去路,后面追兵又至,吴襄、宋伟只得拼了性命,向前冲突;等到杀出重围,已失去了监军张道春,副将祖大乐,将士伤亡,不计其数,疾忙趋回锦州。邱禾嘉见了败军,惊惶万状,弄得束手无策;自是大淩河城,虽连章告意,禾嘉装作痴聋一般,全不理睬了。

这样无能,何苦与孙承宗反对。且说大淩城守将,便是祖大寿、何可纲二人。他们本是怨恨明帝,只因孙承宗面上,坚守此城。闻援兵已经败还,格外懊丧。只大寿有一兄弟名叫大弼,曾官副总兵,有万夫不当之勇,军中称为万人敌,又因他素性粗莽,不管死活,别号作“祖二疯子”。他仗着勇力,一意主战,夜率死士百二十人,易服辫发,缒城而下,来袭满营。此公颇有机智,不是一味疯癫。适值太宗未寝,在帐中阅视文书,大弼执着大刀,当先入帐,把大刀左右乱劈,斫倒满侍卫两员。太宗见大弼入帐行凶,忙拔腰下佩剑,挡住大弼的大刀。幸亏太宗有些武力。当下交战数合,太宗力不逮大弼,渐渐退后。大弼手下的死士,亦陆续入帐,太宗正在着忙,亏得阿济格等带领侍卫十员,赶来护驾。一场酣斗,满侍卫中,尚有一人被斫断半臂。极写大弼。至满军越来越众,大弼始呼啸一声,冲围而出,此时大寿始知大弼出城劫营,出兵接入城去。大弼检点党与,不折一人,只有数名负伤。甘宁百骑劫曹营,祖大弼可谓媲美。次晨,太宗遂下令急攻,大寿可纲抵死击退。又过数日,满军运红衣大炮至,击坏城外数堡,复接连轰城。城上短堞,一半被毁,城中犹是固守。直到冬季,大淩粮尽,食牛马;牛马又尽,人自相食。大寿日盼援师,只是不至。惟满主招降书,屡射入城来,大寿未免动心,与可纲密议。可纲不从,大寿此时,也顾不得可纲了。卖国卖友,我恨大寿。夜间令部下亲兵,缒城至满营,投书愿降,即于次夕献城。可纲闻知,急来拦截,被大寿一箭射倒,由满军擒捉而去。城内兵士,非降即走。可纲见了太宗,劝降不允,从容就刑。算一个烈士。大弼不服兄意,早率同志出城去了。

大寿叩见太宗,太宗格外优待,命之起坐,亲赐御酒一樽。是夕,大寿仍宿大淩城,梦寐间只见何可纲索命。贼胆心虚。及至惊醒,自觉卖友求荣,于情理上很过不去。想是夜气发现。当时踌躇了一回,又忏悔了一回。翌晨,起见太宗,正值太宗升帐,会议进取锦州。

大寿献计道:“取锦州不难。臣的家小,亦在锦州,现在锦州的守将,尚未知臣降顺天朝,若臣佯作溃奔状,归赚锦州,作为内应,陛下发兵为外合,取锦州如反掌。臣的家小,亦可藉此取来。”言甘心苦。太宗道:“你不要诳语!”大寿设誓允诺,太宗当即命出发。到了锦州,闻邱禾嘉已经被劾,调往南京。关上督师孙承宗亦被言官弹击,乞休回里。承宗又罢。大寿又把锦州缮城固守,诡报满洲太宗,说是:“心腹人甚少,各处客兵甚多,巡抚巡按,防守甚严,请缓发兵为是。”太宗乃班师而去。

是年冬,孔有德大闹登州,逐登莱巡抚孙元化,杀总兵张可大。越年,明兵四万攻登莱,有德等不能敌,驰书满洲告急。太宗以朝鲜已服,登莱无用,复书令有德等仍返满洲。

有德遂偕耿仲明把子女玉帛载了数船,直到沈阳,应前回。见了太宗说:“辽东旅顺,乃是要塞,现在守备空虚,可以袭取。”太宗遂发兵千名,偕孔、耿二人往袭旅顺。过了数日,军中报捷,说是旅顺已下,杀死明总兵黄龙,招降副将尚可喜。太宗大悦,即令孔、耿二人回国,留尚可喜居守旅顺。孔、耿奉命回国,孔受封为都元帅,耿受封为总兵官,嗣后可喜亦得封总兵。从此耿、尚、孔三将,居然做满洲开国功臣了。讥讽得妙。

话休叙烦,且说满洲太宗自大淩城班师,养精蓄锐,又历一年。一日,校阅军队毕,饬令随征察哈尔部,并征集各部蒙古兵,向辽河进发。这察哈尔部在满洲西北,源出蒙古,就是元朝末代顺帝的子孙。当满洲太祖起兵时候,察哈尔势颇强大,曾做内蒙古诸部的盟长。

他的头目,叫作林丹汗。天命四年,尝遗书满洲,自称统领四十万众蒙古国主,致书水滨三万满洲国主。这便是自大的自吻。嗣后尝胁掠蒙古诸部,诸部受苦不堪,多来归服满洲,请满洲出兵讨伐。太宗趁兵马强壮,遂发兵渡了辽河,绕越兴安岭,向察哈尔背后攻入。林丹汗只防前面的境界,不料满军从后面扑来,蒙古本无大城,不过有几个小小的土闉,便算是头目所居的都城。满军扑到城下,林丹汗似梦初觉,仓猝不及抵敌,只得徒步飞逸。满军乘势追杀,直到了归化城,捉不住林丹汗,反把明朝边境的百姓,拿来出气。明民何辜?当下由太宗命分四路兵入明边:第一路从尚方堡进宣州,到山西省大同应州;第二路从龙门口进长城,到宣州与第一路会齐;第三路从独石口进长城,到应州;第四路从得胜堡进朔州。四路的兵,长驱直入,好象一群豺狼虎豹,钻入犬羊队里,乱咬乱嚼,随心所欲,明边的百姓,无缘无故的遭此大劫。语语含有深意。幸亏宣大总督张宗衡,总兵曹文诏、张全昌等,固守城池,击退满兵,城中的百姓,还算保全身家性命。满兵掳了人口牲畜七万六千,已是满意,遂即唱了得胜歌,出关而去,不料明廷反将张宗衡、曹文诏等,革职坐戍。功罪不明,刑赏倒置,眼见得明室不久了。

只这位满洲太宗两次入明,所得财帛,不计其数。又把内蒙古各部落,统已收服,正是府库日充、版图日廓的时候。一日,有察哈尔部遗族来降,太宗问明情由,方知林丹汗逃奔青海,一病身亡,其子额哲,势孤力竭,只得率领家属,向满洲乞降。当下开城纳入,行受降礼。额哲叩见毕,献上一颗无价的宝物。看官!你道是什么宝贝?乃是元朝历代皇帝的传国玺。太宗得玺后,焚香告天,非常得意,于是大开朝贺。诸贝勒联名上表,请进尊号。边外诸国,亦都遣使奉书,愿为臣属。蒙古各部,且挑选几个有姿色的女子,献入满洲,甘作太宗的妾媵。吹牛拍马,一至于此。太宗遂创设三院:一名内国史院,一名内秘书院,一名内弘文院。国史院是编制实录,记注起居,秘书院是草拟敕书,收发章奏,弘文院是讨论古今政事得失,命范文程作为总监,汇集三院文员,恭定称尊典礼。复营建天庙天坛,添造宫室殿陛,不到数月,大礼已定,建筑告成,遂尊太宗为宽温仁圣皇帝,易国号为大清,改天聪十年为崇德元年。这是清室初造,所以叙述独详。择了吉日,祭告天地。当命在天坛东首,另筑一坛,排齐全副仪仗,簇拥御驾,登坛即真。适值天气晴和,晓风和煦,满洲文武百官,都随太宗至天坛,司礼各官,已鹄候两旁,焚起香烛。太宗下了御驾,龙行虎步的走近香案,对天行礼。拜跪毕,由司礼官读过祝文,于是诸贝勒拥着太宗,从中阶升上即真的坛上,到中间绣金团龙的大座椅前,徐徐坐下。但觉得万人屏息,八面威风。今而知皇帝之贵。诸贝勒大臣,及外藩各使,都恭恭敬敬的向上行三跪九叩礼。孔有德、耿仲明等降将,格外谨肃,遵礼趋跄,不敢稍错分毫。可愧可耻。宣诏大臣,捧了满、汉、蒙三体表文,站立坛东,布告大众,坛下军民人等,黑压压的跪了一地。等到宣诏官读完谕旨,一齐高呼万岁万岁的声音,远驰百里。确是威阔,怪不得人人想做皇帝。礼毕,太宗慢慢下坛,由众贝勒大臣扈跸还宫。次日,上列代帝祖尊号,谥努尔哈赤为承天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仁孝武皇帝,庙号太祖,追封功臣,配享太庙。名宫殿正门为大清门,东为东翊门,西为西翊门,大殿正殿,仍遵太祖时所定名目,惟后殿改名中宫,皇后居之。中宫两旁,添置四宫,东为关睢宫,西为麟趾宫,次东为衍庆宫,次西为永福宫,罗列妃嫔,作为藏娇的金屋。册封大贝勒代善为礼亲王,贝勒济尔哈朗为郑亲王,多尔衮为睿亲王,多铎为豫亲王,豪格为肃亲王,岳托为成亲王,阿济格为武英郡王。此外文武百官,都有封赏。拜范文程为大学士,作为宰相。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降将,亦因劝进有功,得了什么恭顺王、怀顺王、智顺王的称号。看似铺叙,实则奚落。盈廷大喜,独太宗尚未尽惬意。看官!你道为何?当日称尊登极,外藩各使,统行跪拜礼,只有一国使臣,不肯照行,因此逆了太宗的意思,又想出一条以力服人的计策来了。正是:南面称尊,居然天子;西略东封,雄心莫止。

欲知何国得罪太宗,请向下回再阅。

——满军攻明,起初是专攻辽西,迨得了向导,始由蒙古入塞,多一间道,从此左驰右突,飘忽无常。明兵则处处设防,以劳待逸,胜负之势,已可预决。至察哈尔折入满洲,长城以北,皆为满洲所有,明已防不胜防。虽无李闯之肇乱,而明亦不可为矣。若夫满洲太宗之获玺,论者谓天意攸归,故假手额哲以赍献之。夫玺之得不得,亦何关兴替?孙坚袁术,尝得汉家之传国玺矣,试问其果终为帝耶?然则满洲太宗之改号称尊,实为图明得志,借获玺之幸,而作成之耳。虽曰天命,宁非人事?惟清室二百数十年之国祚,由太宗之获玺称尊始。

故书中特详述之,所以志始也。

第九回 朝鲜主称臣乞降 卢督师忠君殉节

却说清太宗登极之日,称清太宗自此始。有不愿跪拜的外使,并非别国,乃是天聪元年征服的朝鲜。朝鲜国王李倧,本与满洲约为兄弟,此次遣使来贺,因不肯行跪拜礼,即由太宗当日遣还,另命差官贻书诘责。过了一月,差官回国,报称朝鲜国王,接书不阅,仍命奴才带回。太宗即开军事会议,睿亲王多尔衮,与豫亲王多铎,请速发兵出征。太宗道:“朝鲜贫弱,谅非我敌,他敢如此无礼,必近日复勾结明廷,乞了护符,我国欲东征朝鲜,应先出兵攻明,挫他锐气,免得出来阻挠。”仍是声东击西之计。多尔衮道:“主上所虑甚是,奴才等即请旨攻明。”太宗道:“汝二人当为东征的统帅,现在攻明,但教扰他一番,便可回来,只令阿济格等前去便了。”是日即召阿济格入殿,封为征明先锋,带兵二万,驰入明畿,并授他方略,教他得手便回,阿济格即领命而去。不到一月,阿济格遣人奏捷,报称入喜峰口,由间道趋昌平州,大小数十战,统得胜仗,连克明畿十六城,获人畜十八万等语。

太宗即复令阿济格班师,阿济格奏凯而回。此次清兵入明,不过威吓了事,明督师兵部尚书张凤翼,宣大总督梁廷栋,闻得清兵入边,把魂灵儿都吓得不知去向,一个不如一个,大明休矣!日服大黄药求死,听清兵自入自出。瘟官当道,百姓遭殃,实是说不尽的冤屈。

话分两头,且说清廷自阿济格班师后,即发大兵往讨朝鲜。时已隆冬,太宗祭告天地太庙,冒寒亲征,留郑亲王济尔哈朗居守,命武英郡王阿济格屯兵牛庄,防备明师,睿亲王多尔衮豫亲王多铎,率领精骑作了冲锋的前队。太宗亲率礼亲王代善等,及蒙旗汉军,作为后应。这次东征,是改号清国后第一次出师,比前时又添了无数精彩。清太宗穿着绣金龙团开气袍,外罩黄缀绣龙马褂,戴着红宝石顶的纬帽,披着黄缎斗篷,腰悬利剑,手执金鞭,脚下跨一匹千里嘶风马,左右随侍的,都是黄马褂宝石顶双眼翎,亲王贝子,前后拥护的,都是雄纠纠气昂昂的满蒙汉军,画角一声,六军齐发,马队、步队、长枪队、短刀队、强弩队、藤牌队、炮队、辎重队,依次进行,差不多有十万雄师,长驱东指。描写军容,如火如荼。

到了沙河堡,太宗命多尔衮及豪格,分统左翼满蒙各兵,从宽甸入长山口,命多铎及岳托,统先锋军千五百名,径捣朝鲜国都城。这朝鲜国兵,向来是宽袍大袖,不经战阵,一闻清兵杀来,早已望风股栗,逃的逃,降的降,义州、定州、安州等地,都是朝鲜要塞,清兵逐路攻入,势如破竹,直杀到朝鲜都城。朝鲜国王李倧,急遣使迎劳清兵,奉书请罪,暗中恰把妻子徙往江华岛。那时朝鲜使臣,迎谒太宗,呈上国书。太宗怒责一番,把来书掷还,喝左右逐出来使。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李倧闻了这个信息,魂不附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亟率亲兵出城,渡过汉江,保守南汉山,清兵拥入朝鲜国都,都内居民,还未曾逃尽,只得迎降马前,献上子女玉帛,供清兵使用。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幸亏太宗有心怀远,谕禁奸淫掳掠。假仁假义。入城三日,已是残腊,太宗就在朝鲜国都,大开筵宴,祝贺新年。好快活。

又过数天,复率大兵渡过汉江,拟攻南汉山,适朝鲜国内的全罗、忠清二道,各发援兵,到南汉城,太宗遂命军士停驻江东,负水立寨。先锋多铎,率兵迎击朝鲜援兵,约数合,朝鲜兵全不耐战,阵势已乱,多铎舞着大刀,左右扫荡,好象落叶迎风,飕飕几阵,对面的敌营,成了一片白地。造语新颖。李倧闻援兵又溃,再令阁臣洪某,到满营乞和。太宗命英俄尔岱、马福塔二人,赍敕往谕,令李倧出城亲觐,并缚献倡议败盟的罪魁。李倧答书称臣,乞免出城觐见,缚献罪魁两事。太宗不允,令大兵进围汉城。

是时多尔衮、豪格二人,领左翼军趋朝鲜,由长山口克昌州,败安黄、宁远等援兵,来会太宗。太宗命多尔衮督造小舟,往袭江华岛,一面令杜度回运红衣大炮,准备攻城。多尔衮即派兵伐木,督工制船,昼夜不停,约数日,造成数十号,率兵分渡。岛口虽有朝鲜兵船三十艘,闻得清兵到来,勉强出来拦阻,怎禁得清兵一股锐气,踊跃登舟。不多时,朝鲜兵船内,已遍悬大清旗帜,舟中原有的兵役,统不知去向。

大约多赴龙王宫内当差。

清兵夺了朝鲜兵船,飞渡登岸,岸上又有鸟枪兵千余名,来阻清兵,被清兵一阵乱扫,逃得精光。清兵乘势前进,约里许,见前面有房屋数间,外面只围一短垣,高不逾丈。那时清兵一跃而入,大刀阔斧的劈将进去,但觉空空洞洞,寂无人影。多尔衮令军士搜寻,方搜出二百多人,大半是青年妇女,黄口幼儿,当由清兵抓出,个个似杀鸡般乱抖。多尔衮也觉不忍,婉言诘问,有王妃,有王子,有宗室,有群臣家口,还有仆役数十名,即命软禁别室,饬兵士好好看守,不叫妇女侍寝,算是多尔衮厚道,然即为下文埋根。一面差人到御营报捷。

是时杜度已运到大炮,向南汉城轰击,李倧危急万分,又接到清太宗来谕,略说:“江华已克,尔家无恙,速遵前旨缚献罪魁,出城来见。”至是李倧已无别法,只得上表乞降,一一如命。清太宗又令献出明廷所给的诰封册印,及朝鲜二世子为质。此后应改奉大清正朔,所有三大节及庆吊等事,俱行贡献礼;此外如奉表受敕,与使臣相见礼,陪臣谒见礼,迎送馈使礼,统照事明的旧例,移作事清,若清兵攻明,或有调遣,应如期出兵,清兵回国,应献纳犒军礼物,惟日本贸易,仍听照旧云云。李倧到此,除俯首受教外,不能异议半字。当即在汉江东岸,筑坛张幄,约日朝见,届期率数骑出城,到南汉山相近,下马步行,可怜!行至坛前,但见旌旗灿烂,甲仗森严,坛上坐着一位雄主,威稜毕露,李倧又惊又惭,当时呆立不动。到此实难为李倧。只听坛前一声喝道:“至尊在上,何不下拜!”慌得李倧连忙跪下,接连叩了九个响头。可叹!两边奏起乐来,鼓板声同磕头声,巧巧合拍。作书者偏要如此形容,未免太刻。乐阕,坛上复宣诏道:“尔既归顺,此后毋擅筑城垣,毋擅收逃人,得步进步,又有两条苛令。每年朝贡一次,不得逾约。尔国三百年社稷,数千里封疆,当保尔无恙。”较诸今日之扶桑国,尚算仁厚。李倧唯唯连声。太宗方降座下坛,令李倧随至御营,命坐左侧,并即赐宴。是时多尔衮已知李倧乞降,带领朝鲜王妃王子,及宗室大臣家眷,到了御营。太宗便命送入汉城,留长子次子淏为质。次日,太宗下令班师,李倧率群臣跪送十里外,又与二子话别,父子生离,惨同死别,不由的凄惶起来,无奈清军在前,不敢放声,相对之下,暗暗垂泪。太宗见了这般情形,也生怜惜,遂遣人传谕道:“今明两年,准免贡物,后年秋季为始,照例入贡。”猫哭老鼠假慈悲。李倧复顿首谢恩。太宗御鞭一挥,向西而去。清军徐徐退尽,然后李倧亦垂头丧气的归去了。弱国固如是耳。

太宗振旅回国,复将朝鲜所获人畜牲马,分赐诸将。过了数日,朝鲜遣官解送三人至沈阳,这三人便是倡议败盟的罪魁,一姓洪,名翼溪,原任朝鲜台谏,一姓尹名集,原任朝鲜宏文馆校理,一姓吴名达济,原任朝鲜修撰,尝劝国王与明修好,休认满洲国王为帝,也是鲁仲连一流人物,可惜才识不及。此次被解至满洲,尚有何幸,自然身首异处了。清太宗既斩了朝鲜罪首,无东顾忧,遂专力攻明。适值明朝流寇四起,贼氛遍地,李闯张献忠十三家七十二营,分扰陕西河南四川等省,最号猖獗。明朝的将官,多调剿流贼,无暇顾边,太宗遂命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降将,攻入东边,明总兵金日观战死,复于崇德三年,授多尔衮为奉命大将军,统右翼兵,岳托为扬武大将军,统左翼兵,分道攻明,入长城青山口,到蓟州会齐。

这时明蓟辽总督吴阿衡,终日饮酒,不理政事,还有一个监守太监邓希诏,也与吴阿衡性情相似,真是一对酒肉朋友。至清兵直逼城下,他两人尚是沈醉不醒,等到兵士通报,阿衡模模糊糊的起来,召集兵将,冲将出去,正遇着清将豪格,冒冒失失的战了两三回合,即被豪格一刀,劈于马下。到冥乡再去饮酒,恰也快活。麾下兵霎时四散,清兵上前砍开城门,城中只有难民,并无守兵,原来监守太监邓希诏,见阿衡出城对敌,已收拾细软,潜开后门逃去,守兵闻希诏已逃,也索性逃个净尽。还是希诏见机,逃了性命,可惜美酒未曾挑去。清兵也不勾留,进行至牛阑山,山前本有一个军营,是明总监高起潜把守。高起潜也是一个奄竖,毫无军事知识,闻清兵杀来,三十六策,走为上策。崇祯帝惯用太监,安得不亡?清兵乘势杀入,从芦沟桥趋良乡,连拔四十八城,高阳县亦在其内。故督师孙承宗,时适家居,闻清兵入城,手无寸柄,如何拒敌?竟服毒自尽。子孙十数人,各执器械,愤愤赴敌,清兵出其不意,也被他杀了数十名,嗣因寡不敌众,陆续身亡。完了孙承宗,完了孙承宗全家。此外四十多城的官民,逃去的逃去,殉节的殉节。

清兵又从德州渡河,南下山东,山东州县,飞章告急,兵部尚书杨嗣昌,仓猝檄调,一面檄山东巡抚颜继祖,速往德州阻截,一面檄山西总督卢象昇,入卫京畿。继祖奉到檄文,忙率济南防兵,星夜北趋,到了德州,并不见清兵南来,方惊疑间,探马飞报清兵从临清州入济南,布政使张秉文等,统已阵亡,连德王爷亦被掳去。看官!你道德王爷是何人?原来是大明宗室,名叫由枢,与崇祯帝系兄弟行,向系受封济南,至此被掳,这统是杨嗣昌檄令移师,以致济南空虚,为敌所袭,害了德王,又害了济南人民。颜继祖闻报大惊,又急率兵回济南,到了济南,复是一个空城,清兵早已渡河北行。继祖叫苦不迭,只得据实禀报。杨嗣昌至此,惶急异常,密奏敌兵深入,胜负难料,不如随机讲和,崇祯帝不欲明允,暗令高起潜主持和议,适卢象昇奉调入京,一意主战,崇祯帝令与杨嗣昌、高起潜商议,象昇奉命,与二人会议了好几次,终与二人意见不合。未曾出兵,先争意见,已非佳兆。象昇愤甚,便道:“公等主和,独不思城下之盟,春秋所耻。长安口舌如锋,宁不怕蹈袁崇焕覆辙么?”嗣昌闻言,不禁面赤,勉强答道:“公毋以长安蜚语陷人。”象昇道:“卢某自山西入京,途次已闻此说,到京后,闻高公已遣周元忠与敌讲和,象昇可欺,难道国人都可欺么?”是一个急性人物。随即怏怏告别。寻奏请与杨、高二人,各分兵权,不相节制。折上,由兵部复议,把宣大山西兵士属象昇,山海关宁远兵士属高起潜。崇祯帝准议,加象昇尚书衔,克日出师。

象昇麾下,兵不满二万名,只因奉命前驱,也不管好歹,竟向涿州进发。忠而近愚。途中闻清兵三路入犯,亦遣别将分路防堵,无如清兵风驰雨骤,驰防不及,列城多望风失守。

嗣昌即奏削象昇尚书衔,又把军饷阻住不发。象昇由涿州至保定,与清兵相持数日,尚无胜败,奈军饷不继,催运无效,转瞬间军中绝食,各带菜色。象昇料是杨嗣昌作梗,自知必死,清晨出帐,对着将士四向拜道:“卢某与将士同受国恩,只患不得死,不患不得生。”众将士被他感动,不由的哭作一团。我看到此,亦自泪下。旋即收泪,愿随象昇出去杀敌。

象昇出城至巨鹿,顾手下兵士,只剩五千名,参赞主事杨廷麟,禀象昇道:“此去离高总监大营只五十里,何不前去乞援?”象昇道:“他只恐我不死,安肯援我!”廷麟道:“且去一遭何如?”象昇不得已,令廷麟启行。临别时执着廷麟手,与他一诀,流涕道:“死西市,何如死疆场?吾以一死报国,犹为负负。”语带寒潮呜咽声。廷麟已去,象昇待了一日,望眼将穿,救兵不至。象昇道:“杨君不负我,负我者高太监,我死何妨,只要死在战场上面,杀几个敌人,偿我的命,方不徒死。”遂进至嵩水桥,正见清兵峰拥前来,胡哨一声,把象昇五千人围住。象昇将五千人分作三队,命总兵虎大威领左军,杨国柱领右军,自己领中军,与清兵死斗。清兵围合数次,被象昇杀开数次,十荡十决。清兵亦怕他厉害,渐渐退去。象昇收兵扎营。是夜三鼓,营外喊杀连天,炮声震地,象昇知清兵围攻,忙率大威、国柱等,奋力抵御,可奈清兵越来越多,把明营围得铁桶相似。两下相持,直到天明,明营内已炮尽矢竭,大威劝象昇突围出走。象昇道:“吾受命出师,早知必死。此处正我死地。诸君请突围而出,留此身以报国!卢某内不能除奸,外不能平敌,罢罢!从此与诸君长别。”此恨绵绵无尽期。遂手执佩剑,单骑冲入敌中,乱斫乱劈,把清兵杀死数十百名,自身也被四箭三刀,大叫一声,呕血而亡。如此忠臣。为权阉所陷没,可恨!

象昇自擢兵备,与流寇大小数十战,无一不胜,且三赐尚方剑,未曾戮一偏裨,爱才恤下,与士卒同甘苦,此次力竭捐躯,部下亲兵,都随了主帅殉难,大威、国柱,因象昇许他突围,方杀开血路而去。象昇既死,杨廷麟始徒手回来,到了战场;已空无一人,只见愁云如墨,暴骨成堆,二语可抵一篇吊古战场文。廷麟不禁泪下。检点遗尸,已是模糊难辨,忽见一尸首露出麻衣,仔细辨认,确是卢公象昇。原来象昇新遭父丧,请守制不许,无奈缞绖从戎。廷麟既得遗尸,痛哭下拜,我亦欲拜之。亲为殓埋,遂会同顺德知府于颖,联名奏闻。杨嗣昌无可隐讳,只说象昇轻战亡身,死不足惜。崇祯帝误信谗言,竟没有什么恤典。

到了高起潜星夜遁回,廷臣始知起潜拥兵不救,交章弹劾。起潜下刑部狱,审问属实,有旨正法。这杨嗣昌仍安然如故,后来督师讨贼,连被贼败,始畏惧自杀。小子曾有一诗吊卢公象昇云:慷慨誓师独奋戈,臣心未死耻言和。

可怜为国捐躯后,空使遗人雪涕多。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再行表明。

——朝鲜之不敌满洲,固意中事,然亦由朝鲜漫无防备之故。乞盟城下,屈膝称臣,受种种胁迫之条约,真是可怜模样,然亦未始非其自取耳。若明廷统一中原,宁不足与满清敌?顾于熊廷弼、袁崇焕,则杀之磔之,于孙承宗则免职回里,任其殉节。独遗一善战之卢象昇,又为权阉所忌,迫死疆场。谁为人主,而昏愦至死?故人谓亡明者熹宰,吾谓熹宗犹不足亡明,亡明者实崇祯帝。

第十回 失辎重全军败溃 迷美色大帅投诚

却说清兵屡次得胜,正拟进取,忽由太宗寄谕,命回本国。多尔衮、多铎等,因不敢违命,只得率领兵士,仍取道青山口而归;归国后,问太宗何故班师?太宗道:“欲夺中原,必须先夺山海关,欲夺山海关,必须先夺宁、锦诸城。否则我兵深入中原,那关内外的明兵,把我后路塞断,兵饷不继,进退失据,岂不是自讨苦吃么?”多尔衮、多铎等,即奏请出攻宁、锦,太宗准奏,即令发兵,直抵锦州。锦州守将,还是祖大寿,多方抵御,屡却清兵,相持两年,仍屹然不动,反伤亡了清朝大将岳托。崇德五年,太宗亲征,攻锦州不下,遗书责大寿欺罔之罪,大寿不答。太宗把锦州城外四面的禾稼,尽行刈获,捆载而归。即是釜底抽薪之计。

六年,太宗大发兵攻锦州,大寿闻知,急向蓟辽总督处乞援。蓟辽总督洪承畴,巡抚邱民仰,带了王朴、唐通、曹变蛟、吴三桂、白广恩、马科、王廷臣、杨国柱八个总兵,统兵十三万,马四万匹,由蓟州东指,直到宁远,所带粮草,足支一年。探马飞报清太宗,太宗即令拔营,向松山进发,不多日已到松山。原来松山在锦州城南十八里,西南一座杏山,两峰相对,作为锦州城的犄角,向有明兵屯扎,保护锦州。太宗率范文程等,上山了望,见岡峦起伏,曲折盘旋,遥望杏山的形势,与松山也差不多,只有杏山后面,还有一层隐隐的峰峦。太宗把鞭遥指,问范文程道:“杏山外面的峰峦,叫什么山?”文程答道:“便是塔山。”太宗望了许久,又俯瞰山麓,见远远的有旗帜飘扬,料是明军大营,便下山回帐,令全军摆成长蛇一般,自松山至杏山,接连扎寨,横截大道。明军见清营挡住去路,忙来冲突,被清兵一阵炮箭出退。次日,清兵亦去冲突明营,明军照例对敌,也将清兵射回。

是夜太宗复与范文程等商议军务,太宗道:“我兵依山据险,立住营寨,尽可无虑,只是彼此相持,旷日持久,如何是好?”文程道“何不前去袭他辎重。”这一番把太宗提醒,便道:“他的粮草,我想定在杏山后面,莫非就在塔山这边。”回应上文,方知上文不是闲笔。文程道:“据臣所料,也是如此。”太宗道:“此去塔山,未知有无间道?”文程把辽西地图,仔细审视,寻出一条僻径,乃是从杏山左首,曲折绕出,可通塔山,忙将地图呈阅。太宗阅过地图,见有间道,心下大喜,便召多尔衮、阿济格入帐,令率领步卒,夤夜去袭明军辎重,并将地图付给,嘱他按图觅路,不得有误。二人领命,急选健卒数千名,静悄悄的出营,靠着杏山左侧,盘旋过去。可巧星月双辉,如同白昼,疾走数十里,到了塔山,正交四鼓,昂头四望,并没有什么粮草。故作一折。阿济格道:“这都是老范主使出来,叫咱们白跑了许多路程。”多尔衮道:且待上山一望,再定行止。二人便令军士停住山下,只带亲兵数十名,上山探视,见前面复有一冈,冈上林木蓊翳,辨不出有无辎重,只冈下有七个营盘扎住,寂静无声。多尔衮对阿济格道:“我看前面七营,定是护着粮草的人马,正好乘他不备,杀将过去。”遂即下山把部兵分作两翼,阿济格率左,多尔衮率右,向明营扑入。这明营内军士,因有松山大营挡住敌兵,毫不防备,正是鼾声四起的时候,猛被清兵捣入,人不及甲,马不及鞍,连逃走都是无暇,哪里还能抵敌?霎时间七座营盘,统已溃散,清兵驰至冈上,见有数百车辎重,立即搬运下山,从原路驰回。至洪承畴闻报,率兵追赶,已是不及,急得洪承畴面如土色。承畴之才,已可概见。

当承畴出师时,颇小心谨慎,不肯卤莽,既到宁远,又由祖大寿遣卒缒城,传语切勿浪战,只宜步步立营,逐渐出境。谁知兵部尚书,已换了陈新甲,屡遣人促承畴出战,承畴只得出师松山,把粮草运至笔架冈,留兵七营守护,此次闻被劫去,安得不恼?安得不悔?迟了。没奈何进逼清营,拟与清兵大战一场,分个胜负。清太宗料知明军前来,必舍命冲突,只饬部下坚壁不动。承畴率将士冲杀数次,毫不见效,想出一个偷营的法子,故意的退兵十里下寨。随令军士饱了夜餐,扎束停当,静待中军号令。是夕天色微黑,谈月无光,到了三鼓,传令王朴、唐通为第一队,白广恩、王廷臣为第二队,马科、杨国柱为第三队,曹变蛟、吴三桂为第四队,依次进发,后先相应,自己与巡抚邱民仰守住大营。也算持重。王朴、唐通,率兵到清营附近,先叙第一队。只见清营中裹着一股杀气,阴森逼人。王朴素来胆怯,向唐通道:“我看清营有备,不如退归。”唐通道:“奉命前来,有进无退,安可中道折回?”于是唐通在前,王朴在后,整队望清营扑入。猛听得一声号炮,骨辘辘的弹子,豁喇喇的箭杆,从清营齐射出来,把前队冲锋的明军,一半打倒。王朴、唐通,急令军士退回,行不数步,两边突出两支清兵,左系多尔衮,右系多铎,以两将对两将。将明军冲作两截。唐通、王朴忙夺路逃走,清兵随后赶来。正危急间,白广恩、王廷臣已到,明军第二队出现。放过唐通、王朴,把清军截住。两边酣斗起来,互有杀伤。忽刺斜里又杀到一支人马,为首的有三员大将,红顶花翎,乃是清降将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以明将攻明将,是清军二次接应。白广恩、王廷臣,见有清兵续至,无心恋战,遂且战且走,清兵不住的追赶,幸亏马科、杨国柱兵到,明军第三队出现。得了援应,方得走脱。

那时曹变蛟、吴三桂一军,本是明营内的后应兵,待三队兵马统行出发,方率兵出营。

约里许,见唐通、王朴,率领残兵回来,两下晤谈,始知清营有备。第一队军已经败还,二将急策马前进,接应第二、三队人马。叙明军第四队,另换笔法。忽听后面鼓角声喧,炮声迭发,吴三桂回头一望,向曹变蛟道:“莫非清兵攻我大营。”曹变蛟道:“如何我们一路行来,并不见有清兵?”语尚未毕,忽一卒从背后赶到,气喘吁吁的报说大帅有令,请二将军速回。吴三桂问他情由,答说清兵闯入大营,所以调回二将军,速去救应。吴、曹二人,忙令军士转身驰归。到了大营相近,见有无数清兵,往来冲阵,洪承畴亲自督战,唐通、王朴等,亦协力抵御,左阻右拦,尚是招架不住。曹变蛟一马当先,杀入清兵队里,吴三桂率兵继入,与清兵驰战多时,清兵尚是气势蓬勃,不肯退回。待白、王、马、杨四将齐到,方并力将清兵杀退。这一场恶战,明军损伤多人,方识得清兵厉害,人人畏惧。

原来清太宗料明营未败而退,必有诈谋,令豪格、阿济格等,从间道绕出明军背后,袭击明营,一面令多尔衮、多铎,伏在寨外,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接应两边,所以明军不能得手,反被清兵前后攻击,受了损失。迤逦写来,至此方一归宿。太宗又料明军经此一挫,势必退走,当令得胜诸将,于次夜抄出杏山、塔山,分路埋伏,并一一授以密计;自己却亲督大军,严阵以待。一朝易过,渐渐天昏,约值初更时候,探报明营已动,太宗即率军驰向明营,明洪承畴、邱民仰,率领曹变蛟、王廷臣两总兵,当即迎战。那时唐通、白广恩、马科、杨国柱、王朴、吴三桂六总兵,因营中饷绝,奉命退回宁远。六总兵更番断后,陆续退去,将到杏山,忽山侧冲出一彪清军,截住去路。明军因前次劫营,受了苦恼,至此复见清兵在前,都吓得毛发直竖,勉强上前冲突,方交战间,这胆小如鼷的王朴,已率部队扒过山头,逃入杏山城去了。剩下五个总兵,与清兵相持,但见清兵刀削剑剁,勇悍异常,不由的心惊胆战,争先逃走,当即旗靡辙乱,无复行列。蓦听山腰里鼓声如雷,驰出一支人马,高扯明军旗号,五总兵各自惊异,还疑是宁远救兵,前来接应,谁知到了面前,这支人马,不杀清兵,专杀明军,前授密计,至北始觉。弄得五总兵茫无头绪,叫苦不住。霎时间七零八落,眼见得不能驰回宁远,只得同王朴一般思想,奔入杏山城内。清兵见他们奔入杏山城,也不追赶,只将明兵所弃的甲胄炮械,搬运一空,向别处去了。不回清营,暗伏下文。

且说洪承畴邱民仰等,向清兵混战许久,清兵有增无减,明军有减无增,方思向西退走,谁知清兵厚集西面,无从杀出;营盘又站立不住,没奈何退入松山城,鳖入瓮中了。清兵将松山城围住。过了一日,从杏山回来的清兵,都到御营报功,说是杏山兵欲奔宁远,被我军杀得四散,由杏山到塔山,积尸无数,逼入海里的,也不可胜计。吴三桂、王朴等人,只带了几个残兵,落荒逃去。此处恰从虚写,免与上文重复。太宗大喜,命范文程一一记功,随道:“此番洪承畴已中我计,恐插翅也难飞去,现请先生写一招降书,令他来降。”文程道:“招降洪承畴,恐还没有这般容易,现只有多写数书,分致他部下各将,先扰惑他的军心,方可下手。”太宗称善,即连写招降书,逐日射进城去。城中只是坚守,毫不回答。太宗令军士猛攻,也未见效。这日,李永芳上帐献计道:“城内有副将夏承德,与臣向系故交,不如臣去一书,饵他高官厚禄,令他献城。”太宗道:“既有此人,速即修书为是。”永芳写就书信,呈上太宗。太宗欲召人射入城中,永芳道:“这且不便,须要秘密行事方好。”太宗道:“这是又费周折了。”范文程在旁道:“这也不难。”太宗问他何计?文程道:“臣料松山现已食尽,应想突围出走,只因我军四面围住,无隙可钻,所以闭城固守,现请暂开一面,令他出来突围,我即伏兵堵截,不许放出,他定然走回城中,趁此开城的机会,令干员假扮汉装,混入城内,便可致书夏承德,暗中行事。”太宗道:“好好!依计而行。”立命豪格授计城西将士,令他遵办。

是夜,松山城西面围兵,撤去一角,果然曹变蛟开城出走,被伏兵截住,仍然回城。当时投书的干员,乘隙混入。次夜干员回营,报称与夏承德之子,缒城同来,当于明日夜间献城。太宗喜甚,命将承德子留住营内,专待明日破城。是时松山城内,粮食已尽,洪承畴等束手无策,只待一死,何不便死?是日上城巡阅一周,因清兵围攻略懈,到了傍晚,下城晚餐,到了黄昏时候,忽报清兵已经登城,承畴急命曹变蛟、王廷臣,率兵抵截。自己方思上马督战,蓦见军士来报道:“王总兵阵亡。”承畴大惊。少顷,邱民仰又踉跄趋入,说是:“曹变蛟亦已战死,公宜自行设法,邱某一死报君便了。”道言未绝,拔出佩刀自刎。可敬。承畴此时,亦拔剑向项,转思我死亦须保全尸首,不如投缳为是,要死就死,全尸何用?就解下腰带,挂在梁上。不防背后来了一人,将他一把抱住,旁边又转出数人,把承畴捆缚而去。这抱住承畴的人,便是夏承德,捆缚承畴的人,便是李永芳等。承畴知己身被擒,闭目无语,被夏承德等牵到清太宗前。太宗忙令范文程代为解缚,并劝令归降。承畴道:“不降!不降!”范文程即接口道:“洪先生既到此地,徒死无益,不如归顺清朝,图后半生的事业。”承畴道:“我知有死,不知有降。”此时恰是满怀忠义。旁边恼了多铎、豪格等,齐说道:“他既要死,赏他一刀就是,何必同他絮聒。”文程以目示意,多铎、豪格等全然不睬,想拔刀来杀承畴。太宗喝令出帐。即将承畴交与范文程,令他慢慢劝降。原来承畴颇有威望,素为孔、耿诸人所推重,禀明太宗,此次太宗费尽心机,方将承畴擒住,必欲降他以资臂助,所以把他交付文程。文程引承畴到自己营中,把什么时务不时务,俊杰不俊杰,足足的谈了半夜。偏这洪老先生垂着头,屏着息,象死人一般,随你口吐莲花,他终不发一语。次日,仍自闭目危坐,饭也不吃,茶也不喝。范文程又变了一套言语,与他谈论许久,他总是一个没有回答,文程也不觉懊恼起来。惟御营内接连报捷,锦州下了,祖大寿投降了,数年倔强,又出此着。如何对得住何可纲?杏山塔山但已攻克了。太宗命拔营回国,范文程带了洪承畴,同到国都,又劝了承畴一回,只是不理,回报太宗,太宗也无可如何。但因得胜回来,文武百官,上朝称贺,原是照例的规矩,宫里各妃嫔,亦打扮得花枝招展,迎接太宗,一齐的贺喜请安。太宗最爱的,是永福宫庄妃,生得轻盈娥媚,聪明伶俐,她本是科尔沁部贝勒寨桑的女儿,姓博尔济吉特氏,大书特书。自献与清太宗后,列为西宫,生下一子,就是入关定鼎的世祖章皇帝福临。是夕,太宗便宿在永福宫。次日辰刻,太宗出宫视事,问范文程道:“洪承畴如何?”文程答道:“此老固执太甚,看来是无可晓谕了。”太宗道:“且慢慢再商。”忽报明朝遣职方司郎中马绍愉等,持书乞和,现在都城二十里外。太宗道:“明朝既来乞和,理应迎接。”便命李永芳、孔有德、祖大寿三人出城,迎接明使。李永芳等去讫,太宗亦退入便殿。才过午牌,有永福宫太监入见,跪报洪承畴已被娘娘说下了。太宗惊喜道:“果有此事么?”连我也自惊异。

原来洪承畴人本刚正,只是有一桩好色的奇癖。这日正幽在别室,他是立意待死,毫无他念,到了巳牌,红日满窗,几明室净,正是看花时节。听门外叮噹一声,开去了锁,半扉渐辟,进来了一个青年美妇,袅袅婷婷的走近前来,顿觉一种异香,扑入鼻中。承畴不由的抬头一望,但见这美妇真是绝色,髻云高拥,鬟凤低垂,面如出水芙蕖,腰似迎风杨柳,更有一双纤纤玉手,丰若有余,柔若无骨,手中捧着一把玉壶,映着柔荑,格外洁白。妖耶仙耶。承畴暗讶不已,正在胡思乱想,那美妇樱口半开,瓠犀微启,轻轻的呼出将军二字。承畴欲答不可,不答又不忍,也轻轻的应了一声。这一声相应,引出那美妇问长道短,先把那承畴被掳的情形,问了一遍。承畴约略相告。随后美妇又问起承畴家眷,知承畴上有老母,下有妻妾子女,她却佯作凄惶的情状,一双俏眼,含泪两眶,亏她装得象。顿令承畴思家心动,不由的酸楚起来。那美妇又设词劝慰,随即提起玉壶,令承畴喝饮。承畴此时,已觉口渴,又被她美色所迷,便张开嘴喝了数口,把味一辨,乃是参汤。美妇知已入彀,索性与他畅说道:“我是清朝皇帝的妃子,特怜将军而来。将军今日死,于国无益,于家有害。”承畴道:“除死以外,尚有何法?难道真个降清不成?”其心已动。美妇道:“实告将军,我家皇帝,并不是要明室江山,所以屡次投书,与明议和,怎奈明帝耽信邪言,屡与此地反对,因此常要打仗。今请将军暂时降顺,为我家皇帝主持和议,两下息争,一面请将军作一密书,报知明帝,说是身在满洲,心在本国。现在明朝内乱相寻,闻知将军为国调停,断不至与将军家属为难。那时家也保了,国也报了,将来两国议和,将军在此固可,回国亦可,岂不是两全之计么?”娓娓动人,真好口才。这一席话,说得承畴心悦诚服,不由的叹息道:“语非不是,但不知汝家皇帝,肯容我这般举动否?”五体投地了。美妇道:“这事包管在我身上。”言至此,复提起玉壶,与承畴喝了数口,令承畴说一允字,遂嫣然一笑,分花拂柳的出去。看官!你道这美妇是何人?便是那太宗最宠爱的庄妃。因闻承畴不肯投降,她竟在太宗前,作一自荐的毛生,不料她竟劝降承畴,立了一个大大的功劳。只小子恰有一诗讽洪承畴道:浩气千秋别有真,杀身才算是成仁。

如何甘为娥眉劫,史传留遗号贰臣?从此清太宗益宠爱庄妃,竟立她所生子福临为太子,以后遂添出清史上一段佳话。诸君试看下回,便自分晓。

——杨镐率二十余万人山塞,洪承畴率十三万人赴援,兵不可谓不众,乃一遇清军,统遭败衄。清军虽强,岂真无敌?咎在将帅之非材。且镐止丧师,洪且降清,洪之罪益浮于镐矣,读《贰臣传》,可知洪承畴之事迹,读此书,更见洪承畴之心术。

第十一回 清太宗宾天传幼主 多尔衮奉命略中原

前卷说到洪承畴降清,此回续述,系承畴降清后,参赞军机,与范文程差不多的位置;又蒙赐美女十人,给他使用,不由的感激万分。只因家眷在明,恐遭杀害,就依了吉特氏的训诲,自去施行。当时明朝的崇祯帝,还道承畴一定尽忠,大为痛悼,辍朝三日,赐祭十六坛;又命在都城外建立专祠,与巡抚邱民仰等一班忠臣,并列祠内。崇祯帝御制祭文,将入词亲奠,谁知洪承畴密书已到,略说:“暂时降清,勉图后报,”崇祯帝长叹一声,始命罢祭。阅书中有勉图后报之言,遂不去拿究承畴家眷。崇祯帝也中了美人计。并因马绍愉等赴清议和,把松山失败的将官,一概不问。吴三桂等运气。且说马绍愉等到了清都,由李永芳等迎接入城,承接上回。见了太宗,设宴相待,席间叙起和议,相率赞成,彼此酌定大略。

及马绍愉等谢别,太宗赐他貂皮白金,仍命李永芳等送至五十里外。马绍愉等回国先将和议情形,密报兵部尚书陈新甲,新甲阅毕,搁置几上,被家僮误作塘报,发了抄,闹的通国皆知。朝上主战的人,统劾新甲主和卖国,那时崇祯帝严斥新甲,新甲倔强不服,竟被崇祯帝饬缚下狱。不数日,又将新甲正法。看官!你道这是何故?原来新甲因承畴兵败,与崇祯帝密商和议,崇祯帝依新甲言,只是要顾着面子,嘱守秘密,不可声张。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况中外修和,亦没有多少倒霉,真是何苦!所以马绍愉等出使,廷臣尚未闻知。及和议发抄,崇祯帝恨新甲不遵谕旨,又因他出言挺撞,激得恼羞成怒,竟冤冤枉枉的把他斩首。

从此明清两国的和议,永远断绝了。

太宗得知消息,遂令贝勒阿巴泰等率师攻明,毁长城,入蓟州,转至山东,攻破八十八座坚城,掠子女三十七万,牲畜金银珠宝各五十多万。居守山东的鲁王以派,系明廷宗室,仰药自尽。此外殉难的官民,不可胜计。是时山海关内外设两总智,昌平、保定又设两总督,宁远、永平、顺天、保定、密云、天津六处,设六巡抚,宁远、山海、中协、西协、昌平、通州、天州、保定设八总兵,在明廷的意思,总道是节节设防,可以无虞,谁知设官太多,事权不一,个个观望不前,一任清兵横行。阿巴泰从北趋南,从南回北,简直是来去自由,毫无顾忌。

明廷乃惶急的了不得,拣出一个大学士周延儒,督师通州。周本是个龌龊人物,因结交奄寺,纳贿妃嫔,遂得了一个大学士头衔。当时明宫里面,传说延儒贡品,无奇不有,连田妃脚上的绣鞋,也都贡到。绣鞋上面用精工绣出“延儒恭进”四个细字,留作纪念。想入非非。这田妃是崇祯帝第一个宠妃,暗中帮他设法,竭力抬举。此次清兵入边,延儒想买崇祯帝欢心,自请督师,到了通州,只与幕客等饮酒娱乐,反日日诡报胜仗。这清将阿巴泰等抢劫已饱,不慌不忙的回去,明总兵唐通、白广恩、张登科和应荐等,至螺山截击,反被他回杀一阵。张和二将,连忙退走,已着了好几箭,伤发身死,那清兵恰鸣鞭奏凯的回去了。清兵快活,明民晦气。

清太宗闻阿巴泰凯旋,照例的论功行赏,摆酒接风。宴飨毕,太宗回入永福宫,这位聪明伶俐的吉特氏,又陪了太宗,饮酒数巡。是夕,太宗竟发起寒热,头眩目晕。想亦爱色过度了。次日,宣召太医入宫诊视,一切朝政,命郑亲王济尔哈朗睿亲王多尔衮暂行代理,倘有大事,令多尔衮到寝宫面奏。又数日,太宗病势越重,医药罔效,后妃人等,都不住的前来谒候。多尔衮手足关怀,每天也入宫问候几回。句中有眼。一夕,太宗自知病已不起,握住吉特氏手,气喘吁吁道:“我今年已五十二岁了,死不为夭。但不能亲统中原,与爱妃享福数年,未免恨恨。现在福临已立为太子,我死后,他应嗣位,可惜年幼无知,未能亲政,看来只好委托亲王了。”吉特氏闻言,呜咽不已。太宗命宣召济尔哈朗、多尔衮入宫。须臾,二人入内,到御榻前,太宗命他们旁坐。二人请过了安,坐在两旁。太宗道:“我已病入膏肓,将与二王长别,所虑太子年甫六龄,未能治事,一朝嗣位,还仗二王顾念本支,同心辅政。”二人齐声道:“奴才等敢不竭力。”太宗复命吉特氏挈了福临,走近床前,以手指示济尔哈朗道:“他母子两人,都托付二王,二王休得食言!”二人道:“如背圣谕,皇天不佑。”多尔衮说到皇天二字,已抬头偷瞧吉妃,但见她泪容满面,宛似一枝带雨梨花,不由的怜惜起来。偏这吉特氏一双流眼,也向多尔衮面上,觑了两次。心有灵犀一点通。多尔衮正在出神,忽听得一声娇喘道:“福哥儿过来,请王爷安!”那时多尔衮方俯视太子,将身立起,但见济尔哈朗早站立在旁,与小太子行礼了,自觉迟慢,急忙向前答礼。礼毕,与济尔哈朗同到御榻前告别,趋出内寝。回邸后,一夜的胡思乱想,不能安睡。寤寐求之,辗转反侧。

次晨,来了内宫太监,又宣召入宫。多尔衮奉命趋入,见太宗已奄奄一息,后妃人等拥列一堆,旁边坐着济尔哈朗,已握笔代草遗诏了。他挨至济尔哈朗旁,俟遗诏草毕,由济尔哈朗递与一瞧,即转呈太宗。太宗略略一阅,竟气喘痰涌,掷纸而逝。当时阖宫举哀,哀止,多尔衮偕济尔哈朗出宫,令大学士范文程等,先草红诏,后草哀诏。红诏是皇太子即皇帝位,郑亲王济尔哈朗睿亲王多尔衮摄政。哀诏是大行皇帝,于某日宴驾字样。左满文,右汉文,满汉合璧,颁发出去,顿时万人缟素,全国哀号。未必。济尔哈朗多尔衮一面率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暨公主格格福晋命妇等,齐集梓宫前哭临,一面命大学士范文程,率大小文武百官,齐集大清门外,序立哭临。接连数月,用一百零八人请出梓宫,奉安崇政殿,由部院诸臣,轮流齐宿,且不必细说。

单说太子福临,奉遗诏嗣位,行登极礼,六龄幼主,南面为君,倒也气度雍容,毫不胆怯。登极这一日,由摄政两亲王,率内外诸王贝勒贝子及文武群臣朝贺,行三跪九叩首各仪。当由阁臣宣诏,尊皇考为太宗文皇帝,嫡母生母并为皇太后,以明年为顺治元年。王大臣以下,各加一级。王大臣复叩首谢恩。新皇退殿还宫,王大臣各退班归第。自是皇太后吉特氏,因母以子贵,居然尊荣无比;但她是聪明绝顶的人,自念孤儿寡妇,终究未安,不得不另外画策。画什么策?幸亏这多尔衮心心相印,无论大小事情,一律禀报,并且办理国事,比郑亲王尤为耐劳。正中太后心坎。过了数日,又由多尔衮举发阿达礼硕托诸人,悖逆不道,暗劝摄政王自立为君,当经刑部讯实,立即正法,并罪及妻孥。吉特太后闻知,格外感激,竟特沛殊恩,传出懿旨,令摄政王多尔衮便宜行事,不必避嫌。叫他上钩。多尔衮出入禁中,从此无忌,有时就在大内住宿。宫内外办事人员,不谅皇太后摄政王两人苦衷,就造出一种不尴不尬的言语来。连郑亲王济尔哈朗也有后言。正是多事。多尔衮奏明太后,令济尔哈朗出师攻明,此旨一发,济尔哈朗只得奉旨前去,涉辽河,抵宁远。适值明吴三桂为宁远守将,严行抵御,急切难下。济尔哈朗也不去猛攻,越过了宁远城,把前屯卫中前所中后所诸处,骚扰一番,匆匆的班师回国。

过了一年。便是大清国顺治元年,明崇祯帝十七年,是年为明亡清兴一大关键,故特叙明。元旦晴明,清顺治帝御殿,受朝贺礼,外藩各国,亦遣使入觐。“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别有一种兴旺气象。过了一月,太宗梓宫奉安昭陵,輼輬首辙,辂仗庄严,旌旛亭盖,车马驼象,非常热闹。皇太后皇帝各亲王郡王贝子贝勒,暨文武百官,以及公主格格福晋命妇,都依次恭送。正是生荣死哀,备极隆仪。偏这摄政王多尔衮,格外小心服侍吉特太后;又见太后后面,有一位福晋,生得如花似玉,与太后芳容,恰是不相上下。

多尔衮暗想道:“我只道太后是个绝代佳人,不料无独有偶。满洲秀气,都锺毓在两人身上,又都是咱们自家骨肉,倘得两美相聚,共处一堂,正是人生极乐的境遇,还要什么荣华富贵?可笑去年阿达礼硕托等人,还要劝我做皇帝。咳!做了皇帝,还好胡行么?”看官!

你道这位福晋是何人眷属?我亦正要问明。乃是肃亲王豪格的妻,摄政王多尔衮的侄妇。正名定分,暗伏下文。

小子且把多尔衮的痴念搁过一边,单说奉安礼毕,清廷无事,郑亲王济尔哈朗,仍令军士修整器械,储粮秣马,俟塞外草木蕃盛,大举攻明。时光易逝,又是暮春,济尔哈朗拟出师进发,多尔衮恰不甚愿意,因此师期尚未决定。这日,多尔衮在书斋中,批阅奏章,忽来了大学士范文程,向多尔衮请过了安,一旁坐下,随禀多尔衮道:“明京已被李闯攻破,闻崇祯帝已自尽了。”多尔衮道:“有这等事。”文程道:“李闯已在明京称帝,国号大顺,改元永昌了。”多尔衮道:“这个李闯,忽做中原皇帝,想是有点本领的。”文程道:“李闯是个流寇的头目,闻他也没甚本领,只因明崇祯帝不善用人,把事情弄坏,所以李闯得长驱入京。现听得李闯非常暴虐,把城中子女玉帛,摉掠一空,又将明朝大臣,个个绑缚起来,勒令献出金银;甚至灼肉折胫,备诸惨毒。金银已尽,一一杀讫。明朝臣民,莫不切齿痛恨。若我国乘此出师,借着吊民伐罪的名目,布告中国,那时明朝臣民,必望风归附,驱流贼,定中原,正在此举。”明社之屋,借范文程口中叙出,免与本书夹杂。多尔衮听罢,沈吟半晌,方答道:“且慢慢商量!”文程又竭力怂恿,说是此机万不可失。可奈多尔衮恰另有一番隐情,只是踌躇未决。所为何事?范文程怏怏告别,次日,复着人至睿亲王邸第,呈上一书,多尔衮拆书视之,只见上写道:大学士范文程敬启摄政王殿下:迺者有明流寇,踞于西土,水陆诸寇,缳于南服,兵民煽乱于北陲,我师燮代其东鄙,四面受敌,君臣安能相保?良由我先皇帝忧勤肇造,诸王大臣祗承先帝成业,夹辅冲主,忠孝格于苍穹,上帝潜为启佑,此正欲我摄政王建功立业之会也。窃惟成丕业以垂休万禩者此时,失机会而贻悔将来者亦此时,盖明之劲敌,惟在我国,而流寇复蹂躏中原,我国虽与明争天下,实与流寇角也。为今日计,我当任贤抚众,使近悦远来。曩者弃遵化,屠永平,两经深入而返,彼地官民,必以为我无大志,纵来归附,未必抚恤,因怀携贰。是当严申纪律,秋毫勿犯,复宣谕以昔日守内地之由,及今进取中原之意,官仍其职,民仍其业,录其贤能,恤其无告,将大河以北,可传檄而定也。河北一定,可令各城官吏,移其妻子,避患于我军,因以为质;又拔其德誉素著者,置之班行。俾各朝夕献纳,以资辅翼。王于众论择善酌行,则闻见可广,而政事有时措之宜矣。此行或直趋燕京,或相机攻取,要于入边之后,山海关以西,择一坚城顿兵,以为门户,我师往来甚便,惟我摄政王察之!

多尔衮阅毕,叹道:“这范老头儿的言语,确是不错,但我恰有一桩心事,不能与范老头儿说明,我且到夜间入宫,与太后商量再说。”是夕,多尔衮入宫去见太后,便把范文程的言语,叙述一遍。太后吉特氏道:“范老先生的才识,先皇在时,常佩服他的。他既主张出师,就请王爷照他行事。”多尔衮道:“人生如朝露,但得与太后长享快乐,己自知足,何必出兵打仗,争这中原?”太后道:“这却不是这样说,我国虽是统一满洲,总不及中国的繁华,倘能趁此机会,得了中国,我与你的快乐,还要加倍。况你不过三十多岁的人,多尔衮的年纪,就太后口中叙出,无怪太后特沛殊恩。来日正长,此时出去立场大功,何等光辉?何等荣耀?将来亲王以下,人人畏服,还有哪个敢来饶舌?”此妇见识,毕竟胜人一筹。多尔衮尚是沈吟,太后见他不愿出师,便竖起柳眉,故作怒容道:“王爷要什么,我便依你什么。今天要你出师攻明,你却不去,这是何意?”慌得多尔衮连忙陪罪,双膝请安道:“太后不必动怒,奴才愿去!”太后便对多尔衮似笑非笑的瞅了一眼,多尔衮道:“奴才出师以后,只有一事可虑。”太后问他何事?多尔衮道:“只豪格那厮,很与我反对,屡造谣言,恐于嗣君不利。”太后道:“这却凭你处置便是。”多尔衮应命出宫。便召固山额真何洛会,秘密商议了一回。次晨,何洛会即联络数人,共奏肃亲王豪格言词悖妄,恐致乱政。多尔衮即偕郑亲王等,公同审鞫。豪格不服,仍出词挺撞。多尔衮遂说他悖妄属实,废为庶人。无端遭黜,请阅者猜之。于是多尔衮奏请南征,由顺治帝祭告天地太庙,不日启行。启程这一日,范文程恭拟诏敕。便在笃恭殿中,颁给多尔衮大将军敕印,敕曰:朕年冲幼,未能亲履戎行,特命尔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代统大军,往定中原。特授奉命大将军印,一切赏罚,便宜行事。至攻取方略,尔王钦承皇考圣训,谅已素谙。其诸王贝勒贝子公大臣等,事大将军当如事朕,同心协力以图进取,庶祖考英灵,为之欣慰。钦此。

多尔衮叩首受印,随同豫亲王多铎,武英郡王阿济格,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智顺王尚可喜,贝子尼堪博洛,辅国公满达海等,率领八旗劲旅,蒙汉健儿,进图中原,陆续登程,向山海关去了。正是:虽有智慧,不如乘势。

天道靡常,一兴一替。

欲知多尔衮出师后事,且待下回再详。

——和战未定,尚非致亡之因,误在崇祯帝所用非人,卒致外患日迫,内讧乘之。甲申之变,谁谓非崇祯自召耶?若清则国势方盛,太宗晏驾,以六龄之幼主,安然即位,多尔衮等忠心辅幼,竟尔匕鬯无惊。至于明社已屋,又由多尔衮出师,唾手中原。后人谓多尔衮之肯出死力,皆孝庄后有以笼络之,然则孝庄后固一代尤物乎?明亡清继,成于一妇人之手,吾訾其德,吾服其才。

第十二回 失爱姬乞援外族 追流贼忍死双亲

且说山海关内外的守将,就是明总兵吴三桂,其时三桂已封平西伯。驻守宁远,因有廷旨促他入援,遂率众西行。到山海关,闻京师已陷,明帝殉国,遂令军士扎住营寨,徘徊不进,忽探马来报道:“爵帅家属,尽被李闯拿去了。”三桂大怒,率兵入关。适李闯派降将唐通,赍白银五万两,并三桂父吴襄书札,来招降三桂,途次遇三桂军,便入帐进见。三桂问明来意,唐通取出吴襄书,交与三桂,三桂拆阅,大略说是:“君逝父存,汝宜早降,不失通侯之赏,犹全孝子之名”云云。三桂迟疑未决,唐通又说道:“崇祯已殁,明已无君,君不能使再生,父宁可以再死?不如归降为是。”三桂道:“既如此,我为老父故,无奈投降,请君先行回复,我当入京来见新主。”唐通复索回书,三桂便潦潦草草写了几句,并加了封,交与唐通带回。来往书信,无关紧要,故略之。遂即召集众将,把降顺李闯的缘故,约略说明。部将冯鹏谏阻,三桂不从,即在关上守候交卸。不数日,李闯差来的守关将吏,已率兵赶到,三桂把关上事务,交与来将,遂带了数千精兵,望燕京进发。

到了滦州,有家人求见。三桂唤入,详问家中近状。家人便将吴襄被掳,家产被抄情形,详细告禀。三桂道:“这倒无妨。我现到京,我父自然释放,家产也自然发还了。”家人道:“现在京内是闹得不象样子,闯王入京,拷逼大臣,苛索财物,且不必说。宫内的皇后妃嫔,多半随崇祯帝殉节,还有未死的宫娥彩女,都被闯王收为妃妾,日夕奸淫。昨闻我家的姨太太,亦被这闯王选入后宫,不知死活哩。”三桂急问道:“哪个姨太太?”家人道:“便是陈……”三桂便接口道:“是否陈圆圆姑娘?”家人道:“不是陈圆圆姑娘,还有谁人?”三桂不听犹可,听了此语,叫了一声爱姬,望后便倒。爱姬重于亲父。

小子要述陈圆圆历史,且把吴三桂生死,略搁一搁,请诸君先听我说这位圆圆姑娘。圆圆本太原故家,姓陈名沅,能诗能画,又善弹琴,因遭乱流落,鬻为玉峰歌伎,艳帜高张,缠头价重。吴三桂在京师时,曾与她有一面缘,彼此企慕。嗣后沅娘艳名,为藩府田畹所闻,千金购艳,充入下陈,遂改名圆圆。田畹系崇祯帝宠妃父亲,仗着皇亲势力,蓄有数百万家私,自得了陈圆圆,百般爱宠,怎奈老夫少妇终嫌非匹。“石崇有意,绿珠无情”,田畹亦无可如何。

适值李闯陷西安,秦王存枢被执,转陷太原,晋王求枢又被杀。秦、晋二邸,累代积蓄,都扫得干干净净。田畹暗暗着急,终日愁眉不展,圆圆窥破情景,便乘机进言,说是:“宁远总兵吴三桂部下都是精锐,国丈何不与他结交,作为护符?”已寓深意。田畹大喜,可巧吴三桂入京觐见,遂设宴相请。三桂正忆着陈圆圆,闻她身入田邸,苦难会面,一闻田畹相邀,忙即赴席。席间说起清兵强悍,与流寇猖獗的事情,田畹便把全家托他保护。三桂谦让一番,田畹恐他不允,格外殷勤,向后房叫出众歌姬,奏曲侑酒。三桂仔细一瞧,虽是个个妖艳,但不见那可人儿圆圆姑娘,便问田畹道:“前闻玉峰歌伎陈沅娘,曾入贵邸,如何众歌姬中,独无此人?”田畹听三桂提起圆圆,呆了半晌,只因有事相干,不得不召圆圆出来。少顷,圆圆应召而出,田畹令向三桂行礼。三桂举手相让,一面瞧那圆圆,宛似宝月祥云,别具神采,比当年初见时,虽稍清减,却越显出玉质娉婷。圆圆见三桂瞧她,恰嫣然一笑,低垂粉颈,另有一种娇羞态度。作书者亦另具一种笔墨。三桂便转眼看众歌姬,觉得蠢俗异常,仿佛嫫盐,便向田畹道:“西子在前,难为众艳,请国丈令众姬入室,免得多劳,吴某只请沅姬鼓琴一曲,静心领悟,便感国丈厚谊。”田畹即令众姬退出,命圆圆侧坐鼓琴。侍女抱琴与圆圆,圆圆便轻舒皓腕,默运慧心,弹了一曲湘妃怨。弦外寓音。三桂系将门之子,颇识琴心,料知圆圆自怨非偶,不由的自念道:“可惜可惜。”田畹方欲启问,忽见家人呈进邸报,接过一瞧,不觉魂驰魄落。三桂从旁遥望,邸报上写着是:“代州失守,周遇吉阵亡”九个大字,便道:“代州一失,京畿要戒严了。”田畹道:“老夫风烛残年,偏要遭此丧乱,奈何?”三桂趁此机会,竟借着酒意,慨然答道:“吴某蒙国丈雅爱,愿力护尊邸,但有一事相求,请国丈见赐!”田畹问他何事?三桂道:“便是这位沅姬,若承国丈赐与吴某,吴某誓为国丈效死。”田畹听到此语,又是怒,又是悔,勉强答道:“老夫也不惜一歌伎,但未知圆圆愿否?”此时圆圆琴已弹完,就禀告田畹道:“妾随国丈数年,安忍轻离国丈,但贱妾事小,国丈事大,国丈有命,敢不敬从!”三桂大笑道:“沅姬愿了,沅姬愿了。”忙起身向田畹谢赐,随命自己仆役,抬进暖轿,令陈圆圆拜别皇亲,押着圆圆上轿,出了藩府,自己上了马,扬鞭径去。这位田国丈,弄得目瞪口呆,既不忍割舍,又不好拦阻,只得眼睁睁的由他劫去。

那三桂劫娶圆圆回家,象活宝贝的看待。圆圆又素羡他是当世英雄,三生有幸,两意相同,真个是你贪我爱,说不尽的绸缪。不料明廷谕旨,饬三桂迅速出关。军中不能随带姬妾,三桂硬着头皮,别了爱姬,率兵赶到关上,心中恰时时思念这陈姑娘。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自古皆然,不足为三桂责。但为一爱妾故,背了君父,将何以自解?此番得了家人的传报,知陈姑娘被李闯劫夺了去,顿时魂灵儿飞在九霄云外,立即晕倒。你要劫人妾,人亦劫你妾,天道循环,何必着急。幸亏家人相救,苏醒转来,便咬牙切齿,誓报此恨。妻妾之仇,也是不共裁天,礼经上须加入一条。当即率诸将驰回山海关,逐去关上的闯将,令军士为崇祯帝服丧,设座遥奠,啮血结盟,决志扫灭李闯,为明复仇。这消息传达燕京,李闯方在宫中取乐,三日不朝,想是得了陈圆圆,格外荒淫。及接到此报,不觉大惊,亟发兵二十万,下令亲征。又命降将唐通白广恩,率二万骑绕出关外,夹攻三桂。

三桂方整备抵御,忽报清国摄政王多尔衮,带领雄兵十万,将到宁远。三桂惶急道:“内有闯贼,外有清兵,叫我如何对付?”转念道:“与其把明室江山,送与闯贼,不若送与满洲人。闯贼闯贼!你要夺我爱姬,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本心已坏。遂修好一书,令副将杨坤、游击郭云龙,赴清军乞援。此时清摄政王多尔衮正领兵到了翁后,距宁远城只数里,闻报平西伯吴三桂遣使求见,乃传令入帐。由杨坤呈上书信,多尔衮即展阅道:明平西伯山海关总兵吴三桂,谨上书于大清国摄政王殿下:三桂初蒙先帝拔擢,以蚊负之身,荷辽东总兵重任,弃宁远而镇山海者,正欲坚守东陲,而巩固京师也。不意流寇逆天犯阙,京城人心不固,奸党开门纳款,先帝不幸,九庙灰烬,贼首僭称尊号,掳掠妇女财帛,罪恶已极,天人共愤,众志已离,败可立待。我国积德累仁,讴思未泯,各省宗室,如晋文光武之中兴者,容或有之。远近已起义兵,山左江北,密如星布,三桂受国厚恩,悯斯民之罹难,欲兴师以慰人心,奈京东地小,兵力未集,特泣血求助。我国与北朝通好二百余年,今无故而遭国难,北朝应恻然念之,夫除暴翦恶,大顺也。拯颠扶危,大义也。出民水火,大仁也。兴灭继绝,大名也。取威定霸,大功也。流贼所聚金帛子女,不可胜数,义兵一至,皆为王有,又大利也。王以盖世英雄,值此摧枯拉朽之会,诚难再得之时也。乞念亡国孤臣忠义之言,速选精兵,直入中协西协,三桂自率所部,合兵以抵都门,灭流寇于宫廷,示大义于中国,则我朝之报北朝者,岂惟财帛?将裂地以酬,不敢食言。

多尔衮阅毕,见范文程、洪承畴在旁,便将书递阅。两人阅过了书,范文程先开口道:“王爷大喜,此番可手定中原了。”不枉前番苦劝。多尔衮道:“这且仗先生等费心。”洪承畴道:“此去中原,何患不灭李闯?但此番是为明讨贼的义师,与前次入塞不同,还请王爷发令,申谕将士,经过各府州县,毋屠人民,毋焚庐舍,毋掠财物。有敢违令,照军法从事。如此施行,中原人民,定当望风投诚,万里江山,唾手可下。求王爷明鉴!”多尔衮点点头,随道:“吴三桂的来书,如何答复?”范文程道:“请先招降三桂,令他与李闯交战,待他两边困乏,我却率领精锐,援应三桂,驱逐李闯,定卜大胜。”一鼓一吹,描尽虎伥。多尔衮道:“好好!就请先生写了复书便是。”这位才学深通的范老先生,就濡墨拈毫,伸纸疾书道:大清国摄政王,复书吴平西伯麾下:向欲与明修好,屡行致书,曾无一言相答,是以三次逃兵攻略,欲明国之君,熟筹而通好也。若今日则不复出此,惟有底定国家,与明休息而已。予闻流寇攻陷京师,明主惨亡,不胜发指,用是率仁义之师,沉舟破釜,誓必灭贼,出民水火。及伯遣使致书,深为喜悦,遂统兵前进。夫伯思报主恩,与流贼不共戴天,诚忠臣之义也。伯虽向与我为敌,今亦勿因前故怀疑。昔管仲射桓公中鉤,后为仲父以成霸业。今伯若率众来归,必封以故土,晋为藩王,一则国仇得报,一则身家可保,世世子孙,长享富贵,当如带砺河山,永永无极!

文程写毕,呈与多尔衮。多尔衮看了一遍,命文程加封,交给来使去讫。多尔衮遂拔营进发,到了连山,遇明使复来,催清兵入关。多尔衮应允,遣回来使。

那时吴三桂日盼清兵到来,不料清兵未至,李闯先到,三桂急将关内的百姓,驱入营中,复挑选精锐,登关固守。正筹备间,猛听得一声大炮,如雷震耳,三桂向西了望,但见尘头起处,千军万马,向东而来,后面隐隐有一黄盖,簇拥着一个须眉如戟,鹰目鹳鼻的主帅。三桂料是李闯,恨不得一手抓来,把他碎尸万段;你的爱姬,倒被他受用久了。当即激厉将士,开关出战。李闯见三桂出来,驱众直上,把三桂困在垓心。三桂毫不惧怕,率着铁骑,左冲右突,顿时喊杀连天,山摇地动。从早晨杀到日暮,闯军尚是未退,三桂恐兵士疲乏,无奈冲开敌阵,率兵入关。李闯也不敢紧逼,令部下一齐下寨。

三桂入关,升堂检点军士,已伤亡多人,不禁号啕大哭。非哭军士,实哭爱姬。众将士亦皆感泣。忽报闯将唐通、白广恩,昔为明将,今为闯将,何无心肝乃尔?已带兵二万,从关外杀来,三桂大惊,即登陴遥望,果见东南角一军,悬着大顺旗号,旋风般的过来。三桂自语道:“真个贼将又来了,内外受敌,奈何?”急煞!语未毕,听得东北角上,又炮声震天,一军复疾驰而至,旗帜飞扬,隐隐有红黄蓝白四色,三桂又自语道:“莫非清兵已到么?”方在踌躇,见探子已上城飞报,说是清豫王多铎、英王阿济格,已率前队兵到此。三桂不禁转悲为喜,谢天谢地,为公乎?为私乎?便下关用过夜膳,命众将士道:“清军已到,可以无虑。今夜请诸位一意守关,明日我当出见清军。”是夕,各军都休息勿动。至翌晨,唐通、白广恩进兵攻关,三桂选了五百精兵,携着大炮,开关东出。关门甫辟,炮弹随发,冲开一条血路,直到清营,即下马求见,当由多尔衮遣将迎入。三桂既入帐,见上面坐着威风凛凛的多尔衮,即倒身下拜。为爱姬故,何妨屈膝。多尔衮出座相扶,请三桂起坐。三桂即哭诉李闯不道、残毁宫阙、故主自尽、全家被掳的情形。多尔衮道:“说来也是可恨。我到此地,即为贵爵雪仇雪恨而来。”三桂忙接着道:“王爷仗义兴师,为吴某报仇雪恨,某非木石,敢负鸿慈?”好入贰臣传了。多尔衮道:“如天之福,得定中原,当以王爵相报。”三桂称谢,并请速发兵相救。多尔衮点头,命多铎阿济格入帐,先与三桂相见,随即对二人道:“你二人带兵五千,去杀退关外贼军!”二人奉命前去。多尔衮召进洪承畴、祖大寿等,与三桂共叙寒暄。承畴是三桂故帅,大寿是三桂母舅,至此谈及明室情形,各自叹息。叹息而已,何足道哉?不多时,多铎、阿济格二人,入帐报捷,说贼将唐通、白广恩已逐走了。原来唐通、白广恩,自松山一战,早识清兵厉害,今见清兵来援山海关,早已望风生畏,鼠窜而去。关外未曾大战,正好虚写。三桂便请多尔衮入关,守关将士,由三桂点名参谒,复祭告天地,歃血为盟,当下多尔衮命分列坐次,会议军事。洪承畴道:“现在闯贼率众东出,都城必然空虚,若潜军从关外绕道,逾入居庸,袭破京师,待贼回援,我在关之军蹙其后,在京之军扼其前,任他李闯非常凶悍,也要一鼓成擒,这却是万全的计策。”若从承畴之计,三桂家属,或犹可保。三桂听这番议论,暗暗着急,忙说道:“关内人民,望大军如望云霓,若潜师袭京,多费时日,转失民望,现不如乘着锐气,驱逐逆闯,况王爷以顺讨逆,正应用着堂堂正正的举动,义师所至,无人不服,何必用这秘谋?”三桂心中,只为那人入京,早一日好一日,所以闻承畴计,极力阻挠,然亦亏他说得圆到。多尔衮道:“闯贼的兵势如何?”三桂道:“贼兵虽多,统是乌合之众,三桂只有七千人马,尚能与他杀个平手,何况王爷带来大队,个个英雄,哪有杀不过闯贼的道理?三桂不才,愿冲头阵。”多尔衮道:“既如此,明日与他决一胜负,再作计较。”翌晨,多尔衮升帐,令吴三桂率领本部人马,攻贼右面,自己的兵马,攻贼左面,一声鼓号,开关出战。两边排着阵势,李闯的兵,约多一倍。多尔衮向吴三桂道:“贵爵愿冲头阵,请先攻入!”三桂得令,领着本部人马,向闯兵最多处,杀进去了。多尔衮恰领着英、豫二王,驰上东山,立马观战。洪承畴、祖大寿、孔有德、尚可喜等,也随着多尔衮上山,但见对面山上,李闯亦挟着明太子诸王等,指麾贼众,贼众张开两翼,把三桂军围了四五重。三桂军人人血战,冲荡数十回,呼杀声震动海峤。多尔衮道:“好厉害!好厉害!自我带兵以来,入塞也好几次,从没有经过这般恶斗。”对异族则怯,对同室则勇,明朝所以终亡。说时迟,那时快,海滨忽起了一阵怪风,把地土尘沙,卷入空中,顿觉天昏地暗,不辨彼此。多尔衮惊道:“不好了!吴三桂要陷没阵中了,快去救他!”多铎、阿济格应声而出,跃马下山,洪承畴、祖大寿、孔有德、尚可喜等亦随下,一声号召,万马奔腾,齐向敌阵冲入。

李闯正在山上督战,见大风过处,飞尘四散,霎时尘开见日,有无数辫发兵,横跃入阵,督兵的都是红顶花翎,不觉失声道:“这是满洲兵,如何到此?”急麾盖向山下退走。

贼军不见主子,纷纷大乱,满汉各军,追赶四十里,斩首数万级,方收兵回关。

多尔衮令关内兵民,尽行剃发,吴三桂首先遵令,发可剃,爱姬不可失。剃发已毕,即请作前驱,多尔衮命率兵二万名,即日就道,星夜前进。李闯奔一城,三桂捣一城。李闯遣使求和,三桂只是不允。一逃一追,直抵燕京城下。李闯驰入京中,令部众扎在城外,分作十二寨,抵敌三桂。哪禁得三桂当先踹营,无人可当,不到半日,十二寨已攻破八寨,余四寨亦绕城遁去。李闯又遣兵出城迎战,又被三桂一阵杀退,真是一夫拼命,万夫莫当。李闯大惧,复遣使求和,愿与三桂平分中原。三桂见了来使,也不令他开口,急喝令斩讫,当即命军士猛攻京城。忽听得城上一片哭声,由三桂抬头一望,乃是自己的亲父母,并妻子等三十多名,都是两手被缚,负带刑具,向城下哀告道:“阖家性命,都在呼吸,你不如投降了罢!”三桂到此,愤气填胸,大呼不降。城上复答道:“你莫非连爹娘都不管么?你身从何而来?今日为爹娘的,为你一人,要身死刀下,你心何忍!”惨不忍闻。三桂抗声道:“父母深恩,儿非不知。但儿与闯贼誓不两立,今日有闯无儿,有儿无闯。若闯贼敢害我父母,儿誓把闯贼生擒活剥,偿我父母的命。”忍哉三桂!道言未绝,听城上扑的一声,掷下一颗血淋淋的首级,接连又是二三十颗。三桂令军士拾起一瞧,不由的从马上坠下。小子叙到此处,又有一诗咏吴三桂道:秦庭痛哭亦忠臣,可奈将军为美人。

流贼未诛家已破,忍看城上戮双亲。

欲知三桂性命如何,请诸君再阅下回。

——“恸哭三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此系后人咏吴三桂诗。缟素句是宾,红颜句是主。不有红颜,何有缟素?是三桂之心,本不可问。且清师入关,不与定酬劳之约,竟尔臣事满清,甘心剃发,且愿为先导,拼命穷追,激成李闯之怒,戮其父母妻孥。不忠不孝,三桂一人实兼之。读本回如燃犀照奸,直穷其隐。

第十三回 闯王西走合浦还珠 清帝东来神京定鼎

却说吴三桂见城上掷下首级,拾起一看,正是他父母妻子的首级,惊得面色如土,从马上坠下。当由军士扶起,不禁捶胸大哭。想是不见陈圆圆首级,故尚未曾晕倒。恰好清兵亦赶到城下,闻报三桂家属被害,多尔衮即下了马,劝三桂收泪,并安慰他一番。三桂谢毕,清兵乘着锐气,攻了一回都城,到晚休息。城内的李闯王,闻满洲兵也到城下,急得屁滚尿流,忙与部下商议了一夜,除逃走外无别法。遂命部下将所索金银,及宫中帑藏器皿,夤夜收拾,铸成银饼数万枚,载上骡车,用亲卒拖着,出后门先发,自率妻妾等开西门潜奔。临走时,放了一把火,将明室宫殿,及九门城楼,统行烧毁,这是何意?并把那明太子囚挟而去。

时已黎明,清兵方出寨攻城,忽见城内火光烛天,烈焰飞腾,城上的守兵,已不知去向;随即缘城而上,逾入城内,把城门洞开。吴三桂一马冲入,军士亦逐队进城。外城已拔,内城随下,皇城已开得洞穿。三桂率兵到宫前,只见颓垣败瓦,变成了一个火堆。三桂遂令军士扑灭余焰,自己恰急急忙忙的,到了家内。故庐尚在,人迹杳然。转了身,向各处搜寻一番,只有鸠形鹄面的愚夫愚妇,并没有这个心上人儿。我亦替他一急。他亦无心去迎多尔衮,竟领兵出了西门,风驰电掣般追赶李闯。到了庆都,见李闯后队不远,便愤愤的追杀过去。李闯急令部将左光先、谷大成等,回马迎战,不数合,已被三桂军杀败,勒马逃走。抛弃甲仗无数,拥积道旁,三桂军搬不胜搬,移不胜移。等到拨开走路,眼见得闯军已去远了。三桂尚欲前进,祖大寿、孔有德等,已从京城赶到,促令班师。三桂道:“逐寇如追逃,奈何中止?”大寿道:“这是范老先生意见,说是穷寇勿追,且回都再议。”三桂犹自迟疑,大寿言:“军令如山,不应违拗。”三桂无奈,偕大寿等回见多尔衮。多尔衮慰劳一番,三桂道:“闯贼害我故君,杀我父母,吴某恨不立诛此贼。只因军命难违,姑且从归,现请仍行往追!”口头原是忠孝。多尔衮道:“将军原不惮劳,军士已经疲乏,总须休养几天,方可再出。”三桂无言可答,只得辞别到家,仍密遣心腹将士,探听陈圆圆消息。

念念不忘此人。接连两日,毫无音信,三桂短叹长吁,闷闷不乐。忽有一小民求见,三桂召入。那小民叩见毕,呈上一书,三桂即展读道:贱妾陈沅谨上书于我夫主吴将军麾下:妾以陋姿,猥蒙宠爱,为欢三日,遽别征旌,妾虽留滞京门,魂梦实随左右。陌头之感,不律难宣。三月终旬,闯贼东来,神京失守,妾以隶于将军府下,遂遭险难,以国破君亡之际,即以身殉,夫亦何惜?第以未见将军,心迹莫明,不敢遽死。闯贼屡图相犯,妾以死拒。幸闯贼犹畏将军,未下毒手,令妾得以瓦全。妾之偷息以至于今者,皆将军之赐也。及闯贼举兵西走,妾得乘间脱逃,期一见将军之面,捐躯明志。乃闻将军复出追寇,不得已暂寓民家,留身以待。今幸将军凯旋,将别后情形,谨陈大略。伏维垂鉴,书不尽意,死待来命。

看官!这陈圆圆既被李闯掳去,如何李闯西奔,恰把圆圆撇下呢?前未提起,阅者早已怀疑。原来圆圆秉性聪明,闻三桂来追,李闯欲走,她思破镜重圆,故意的向李闯面前,说明三桂心迹。李闯以留住圆圆,可止追军,并因妻妾多与相嫉,阴阻其行,故圆圆犹得留京,流徙民家。

三桂得了圆圆书,不禁大喜,忙赏小民二百金,这小民恰得了一注横财。今兵役肩舆至民家,接回圆圆。不一时,圆圆已到,款步而入,三桂忙起身相迎。文姬归来,丰姿如旧。

圆圆方欲行礼,三桂已将她一把掖住,拥入怀中,与她接了一回吻,真是活宝贝。才对圆圆道;“不料今日犹得见卿。”圆圆道:“妾今日得见将军,已如隔世,惟妾身虽幸保全,左右不无疑虑,请今日死在将军面前,聊明妾志。”说毕,已垂下珠泪数滴,把三桂双手一推,意图自尽。一哭一死,这是妇女惯技。三桂将她紧紧抱住,便道:“我为卿故,间关万里,日不停驰,今日幸得重会,卿乃欲舍我而死。卿死,我亦不愿再生。”比君父何如?圆圆呜咽道:“将军知妾,未必人人知妾。”三桂急忙截住道:“我不疑卿,谁敢疑卿!”圆圆道:“将军如此怜妾,妾不死,无以自白,妾死,又有负将军,正是生死两难了。”三桂着急道:“往事休提,今日是破镜重圆的日子,当与卿开樽畅饮,细诉离情。”于是命侍役安排酒肴,到了上房对酌,叙这数月的相思。妾貌似花,郎情如蜜,金缸影里,半亸云鬟,秋水波中,微含春色。既而夕阳西下,更鼓随催,携手入帐,重疗相如渴病,含羞荐枕,长令子建倾心。此时三桂的心中,全把君父忘却,未知这位陈圆圆,还记念李闯否?过了数日,少不得从宜从俗,替吴襄开丧受吊。白马素车,往来不绝。嗣闻多尔衮保奏为王,又是改吊为贺,小子也不愿细叙了。

且说清摄政王多尔衮入京后,一切布置,都由范文程、洪承畴酌定。特志两人,是《春秋》书法。范、洪二人,拟就两道告示,四处张贴。一道是揭出“除暴救民”四字,羁縻百姓,一道是为崇祯帝发丧,以礼改葬,笼络百姓。那时百姓因李闯入京,纵兵为虐,受他奸淫掳掠的苦楚,饮恨的了不得,一闻清兵入城,把闯贼赶出,已是转悲为喜。又因清兵不加杀戮,复为故帝发丧,真是感激涕零,达到极点,还有哪个不服呢?小信小惠,已足服人。

多尔衮见人心已靖,急召集民夫,修筑宫殿。武英殿先告竣工,多尔衮升殿入座,摆设前明銮驾,鸣钟奏乐,召见百官。故明大学士冯铨,及应袭恭顺侯吴维华,亦率文武群臣,上表称贺。富贵固无恙也。是日,即缮好奏摺,今辅国公屯齐喀和托,及固山额真何洛会,到沈阳迎接两宫。

两大臣去讫,多尔衮退了殿,忽由部将呈上密报。多尔衮一瞧,即召入范文程、洪承畴递阅。二人阅毕,范文程道:“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监国,将来定与我为难,这事颇要费手。”洪承畴道:“朱由崧是个酒色之徒,不足深虑,只是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素具忠诚,未知他曾任要职否?”多尔衮道:“洪先生谅识此人。”承畴道:“他是祥符县人,素来就职南京,所以不甚熟识。唯他有一弟在京,日前已会晤过了。”多尔衮道:“最好令伊弟招降了他。”承畴道:“恐他未必肯降。但事在人谋,当先与商议便是。”多尔衮点头,二人随即退出。

过了数日,迎銮大臣饬人回报,两宫准奏,择于九月内启銮。多尔衮遂派降臣金之俊为监工大臣,从京城至山海关,填筑大道,未竣工的宫殿,加紧筑造;又招集侍女太监,派往各宫承值,宫中需用的器具物件,特遣专员往各处采办;多尔衮当政务余闲的时候,亦亲去监察,吉特太后所居之宫,想必监察较周。一日,由探马报称明福王称帝南京,改元弘光,命史可法开府扬州,统辖淮扬凤庐四镇,江淮一带,都驻扎重兵了。多尔衮闻报,仍延这洪老先生密议邸中。此时这洪老先生,已讬史可法兄弟寄书招降,又与多尔衮代作一书,寄与史公。此书曾载入史鉴,首末无非通套,中间恰说得委婉动人。其文云:予向在沈阳,即知燕京物望,咸推司马。及入关破贼,与都人士相接,识介弟于清班,曾讬其手书奉致衷绪,未知以何时得达。比闻道路纷纷,多谓金陵有自立者,夫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春秋》之义,有贼不讨,则故君不得书葬,新君不得书即位,所以防乱臣贼子,法至严也。闯贼李自成,称兵犯阙,手毒君亲,中国臣民,不闻加遗一矢。平西王吴三桂,介在东陲,独效包胥之哭,朝廷感其忠义,念累世之宿好,弃近日之小嫌,爱整貔貅,驱除狗鼠。入京之日,首崇怀宗帝后谥号,卜葬山陵,悉如典礼。亲郡王将军以下,一仍故封,不加改削。勋戚文武诸臣,咸在朝列,恩礼有加。耕市不惊,秋毫无扰。方拟秋高天爽,遣将西征,传檄江南,联兵河朔,陈师鞠旅,戮力同心,报乃君父之仇,彰我朝廷之德。岂意南州诸君子,苟安旦夕,弗审时机,聊慕虚名,顿忘实害,予甚惑之。国家抚定燕都,乃得之于闯贼,非取之于明朝也。贼毁明朝之庙主,辱及先人,我国家不惮征缮之劳,悉索蔽赋,代为雪耻,孝子仁人,当如何感恩图报?兹乃乘逆寇稽诛,王师暂息,遂欲雄踞江南,坐享渔人之利,揆诸情理,岂可谓平?将谓天堑不能飞渡,投鞭不足断流耶?夫闯贼为明朝祟,未尝得罪于我国家也,徒以薄海同仇,特申大义,今若拥号称尊,便是天有二日,俨为劲敌,予将简西行之锐,转旝东征,且拟释彼重诛,命为前导。夫以中华全力,受制潢池,而欲以江左一隅,兼支大国,胜负之数,无待蓍龟矣。予闻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则以姑息,诸君子果识时知命,笃念故主,厚爱贤王,宜劝令削号归藩,永绥福禄,朝廷当待以虞宾,统承礼物,带砺山河,位在诸王侯上,庶不负朝廷仗义,兴灭继绝之初心。至南州群彦,翩然来仪,则尔公尔侯,有平西之典例在,惟执事实图利之!晚近士大夫,好高树名义,而不顾国家之急,每有大事,辄同筑舍。昔宋人议论未定,兵已渡河,可为殷鉴。

先生领袖名流,主持至计,必能深维终始,宁忍随俗浮沉,取舍从违,应早审定,兵行在即,可西可东,南国安危,在此一举。愿诸君子同以讨贼为心,毋贪瞬息之荣,而重故国无穷之祸,为乱臣贼子所笑,予实有厚望焉。记有之:“惟善人能受尽言。”敬布腹心,伫闻明教。江天在望,延跂为劳,书不尽意。

书成,命故明副将韩拱薇,及参将陈万春,赍书去讫。多尔衮照常办事,除处理国务外,仍是监视工作,足足忙了两个多月,方报竣工。一日,接到沈阳谕旨,知两宫已经启銮,遂派阿济格、多铎等,率兵出城巡察。嗣是连接来报,圣驾已到某处某处了。多尔衮令于通州城外,先设行殿,命司设监去设帷幄御座,尚衣监去呈冠服,锦衣卫去监卤簿仪仗,旗手卫去陈金鼓旂帜,教坊司去备各种细乐。大致齐备,传闻御驾已入山海关,进次永平,即传集满汉王大臣,统穿着吉服,往行殿接驾。是日銮驾已到通州,龙旗焕采,鸾辂和铃,两旁侍卫拥着一位七龄天子,生得秀眉隆准,器宇非凡,七岁童子,入做中原皇帝,想必器宇非凡。后面便是两宫皇太后。这位吉特氏,华服雍容,端严之中,偏露出一种娬媚。想从多尔衮眼中看出。多尔衮忙率王大臣等,排班跪接。由太监传旨平身,始一齐起立,随銮驾进了行殿。七龄天子,升了御座,旁立鸿胪寺官,俟王大臣等依次排列,一一唱名,赞行五拜三叩首礼。礼毕,退殿少息,约两三小时,复命起銮,从永定门入大清门,王大臣等仍送迎如仪。是时城内的居民,早已奉到命令,家家门前,各设香案,烟云缭绕,气象升平。銮驾徐徐经过,入了紫禁城,王大臣等始起身而退,只多尔衮随驾而入。猛见那已革的肃亲王豪格,仍然翎顶辉煌,昂头进去,多尔衮满腹狐疑,当时不便明问,只好随驾入宫。肃亲王的福晋,想尚在后未到。

接连忙了数日,无非是安顿行装,排设器具,毋庸细说。到了十月朔,顺治帝亲诣南郊,祭告天地社稷,并将历代神主,奉安太庙,随即升武英殿,即中国皇帝位。满汉文武各官,拜跪趋跄,高呼华祝,正是说不尽的热闹。汉代衣冠一旦休。礼毕,遂颁诏天下,大旨为“国号大清,定都燕京,纪元顺治”等语。这是满清入主中原之始,故不惮详述。是日,即加封多尔衮为叔父摄政王,因他功迹最高,特命礼部建碑勒铭,并定摄政王冠服宫室各制。另定摄政王宫室制度,恐多尔衮尚未快意。又加封济尔哈朗为信义辅政叔王,名为加封,实是降级。晋封阿济格为武英亲王,复肃亲王豪格爵,赐吴三桂平西王册印。谕旨一下,多尔衮因豪格复爵,心中未免不乐,恰又不便拦阻,只好缓缓设法。是日亲王及各大臣家属,亦统同到京。前文未叙及肃王福晋,故特补叙一笔,非闲文也。畿内已定,复令直隶巡抚卫国允等,平定畿外,于是决议远略。闻李闯西奔入陕,遂授阿济格为靖远大将军,率同吴三桂、尚可喜等,由大同边外,会诸蒙古兵,入榆林延安,攻陕西的背后。多铎为定国大将军,率同孔有德等,由河南趋潼关,攻陕西的前面。两路进兵,都用汉将为前导,以汉攻汉,的是妙计。只可惜这平西王又要与爱姬话别了。两将军率兵去讫,多尔衮又遣豪格出师山东,语首特加多尔衮三字,阅者勿滑过。豪格不敢违慢,亦即奉令而去。

那时朝政始稍稍闲暇,多尔衮随时入宫,与吉特太后共叙离情。一日,正自大内回邸,忽由洪承畴入见,报称江南遣使左懋第、陈洪范、马绍愉等,携带白金十万两,绸缎数万匹,来此犒师。多尔衮道:“何处的军士,要他犒赏?”承畴道:“说来可笑。他说是犒我朝军士呢!还有史可法一封复书。”说至此,即袖出一书呈上,多尔衮拆开一阅,不禁惊叹起来。正是:河山半壁留残局,简牍千秋表血诚。

毕竟书中如何说法,且看下回自知。

——顺治帝之入关,人谓由多尔衮之力,吾不云然。不由多尔衮,将由吴三桂乎?应之曰唯唯否否。三桂初心,固未尝欲乞援满洲也,为一爱姬故,迫而出此。然则导清入关者,非陈圆圆而谁?圆圆一女子耳,乃转移国脉如此。夏有妹喜,商有妲己,周有褒姒,圆圆殆其流亚欤?若多尔衮之经略中原,入关定鼎,亦自吉特太后激厉而来,是又以一妇人之力,肇成大统者,孰功孰罪,阅此书者当于夹缝中求之。

第十四回 抗清廷丹忱报国 屠扬州碧血流芳

且说清摄政王多尔衮,展阅史可法复书,不禁惊叹,因史公来书,是洋洋二大篇,比原书字数还要加倍。当即交洪承畴朗诵,承畴遂徐声念道:大明国督师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史可法顿首,谨启大清国摄政王殿下:南中向接好音,法随遣使问讯吴大将军,未敢遽通左右,非委隆谊于草莽也,诚以大夫无私交,春秋之义。今倥偬之际,忽奉琬琰之章,真不啻从天而降也。循读再三,殷殷致意,若以逆贼尚稽天讨,烦贵国忧,法且感且愧。惧左右不察,谓南中臣民偷安江左,竟忘君父之怨,敬为贵国一详陈之:我大行皇帝敬天法祖,勤政爱民,真尧舜之主也。以庸臣误国,致有三月十九日之事,法待罪南枢,救援无及,师次淮上,凶问随来。地坼天崩,山枯海泣。嗟夫!人孰无君?虽肆法于市朝,以为泄泄者戒,亦奚足谢先皇帝于地下哉?尔时南中臣庶,哀恸如丧考妣,无不拊膺切齿,欲悉东南之甲,立翦凶仇;而二三老臣,谓国破君亡,宗社为重,相与迎立今上,以系中外之心。今上非他,神宗之子,光宗犹子,而大行皇帝之兄也。名正言顺,天与人归。五月朔日,驾临南都,万姓夹道欢呼,声闻数里。群臣劝进,今上悲不自胜,让再让三,仅允监国,迨臣民伏驾屡请,始以十五日正位南都。从前凤集河清,瑞应非一,即告庙之日,紫云如盖,祝文升宵,万目共瞻,欣传盛事。大江涌出枬梓数十万章,助修宫殿,岂非天意哉?越数日,遂命法视师江北,克日西征,忽传我大将军吴三桂,借兵贵国,破走逆成,为我先皇帝后发丧成礼,扫清宫阙,抚辑群黎,且罢薙发之命令,示不忘本朝,此等举动,震古铄今,凡为大明臣子,无不长跪北向,顶礼加额,岂但如明谕所云,感恩图报已乎?谨于八月薄治筐篚,辽使犒师,兼欲请命鸿裁,连师西讨,是以王师既发,复次江淮,乃辱明诲,引春秋大义,来相诘责,善哉言乎!然此为列国君薨,世子应立,有贼未讨,不忍死其君者立说耳。若夫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宫皇子,惨变非常,而犹拘牵不即位之文,坐昧大一统之义,中原鼎沸,仓卒出师,将何以维系人心?紫阳纲目,踵事春秋,其间特书如莽移汉鼎,光武中兴,不废山阳,昭烈践祚,怀愍亡国,晋元嗣基。徽钦蒙尘,宋高嗣统,是皆于国仇未翦之日,亟正位号,纲目未尝斥为自立,率以正统予之。甚至如玄宗幸蜀,太子即位灵武,议者疵之,亦未尝不许以行权,幸其光复旧物也。本朝传世十六,正统相承,自治冠带之族,继绝存亡,仁恩遐被,贵国昔在先朝,夙膺封号,载在盟府,宁不闻乎?今痛心本朝之难,驱除乱逆,可谓大议复著于春秋矣。昔契丹和宋,止岁输以金缯,回纥助唐原非利其土地,况贵国笃念世好,兵以义动,万代瞻仰,在此一举。若乃乘我蒙难,弃好崇仇,规此幅员,为德不卒,是以义始而以利终,为贼人所窃笑也。贵国岂其然?往者先帝轸念潢池,不忍尽戮,剿抚互用,贻误至今,今上天纵英武,刻刻以复仇为念,庙堂之上,和衷体国,介胄之士,饮泣枕戈,忠义民兵,愿为国死,窃以为天亡逆闯,当不越于斯时矣。语曰:“树德务滋,除恶务尽。”今逆贼未服天诛,谍知卷土西秦,方图报复,此不独本朝不共戴天之恨,抑亦贵国除恶未尽之忧。伏乞坚同仇之谊,全始终之德,合师进讨,问罪秦中,共枭逆贼之头,以泄敷天之恨,则贵国义闻,照耀千秋,本朝图报,惟力是视,从此两国世通盟好,传之无穷,不亦休乎?至于牛耳之盟,则本朝使臣,久已在道,不日抵燕,奉盘盂从事矣。法北望陵庙,无涕可挥,身陷大戮,罪应万死,所以不即从先帝者,实为社稷之故。《传》曰:“竭股肱之力,继之以忠贞。”法处今日,鞠躬致命,克尽臣节,所以报也。惟殿下实昭鉴之!弘光甲申九月日。

洪承畴读毕,随道:“据书中意思,史可法是不肯降顺我朝,但照陈洪范传说,现在明福王用了马士英、阮大铖等人,入阁办事,恐怕就要灭亡呢。”多尔衮问他何故?承畴道:“马士英向来贪鄙,阮大铖是魏阉的干儿,这等人执掌朝纲,还有何幸?”多尔衮道:“有史可法在。”承畴道:“单靠这史老头儿,也不中用。”史老头儿不中用,洪老头儿恰很中用。多尔衮道:“此外有无别说。”承畴道:“来使左懋第恰有四件事要求我朝:第一件,是要在天寿山特立园陵,改葬崇祯帝;第二件,是要索还北京,只肯把山海关外,割畀我朝,每年赠我岁币,只有十万两;第三件,我朝与他国书,只许称可汗,不能称帝;第四件,来使聘问,要照故明会典,不肯屈膝。”多尔衮勃然道:“左懋第何人?敢说这样话!”承畴道:“闻他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左懋第系南朝忠臣,故特借承畴口中表明官职,这也是紫阳书法。多尔衮想了一回,便道:且令他三人暂居鸿胪寺中,再作计较。”歇了几天,承畴因染病乞假,不去上朝,忽闻朝中已遣回南使,大吃一惊,忙来见多尔衮,问道:王爷把南使都遣回了么?“多尔衮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自然令他回去。”承畴道:老臣已与陈洪范密约,愿招降江南将士。洪范可去,左、马二人不应遣归。“多尔衮道:你日前未曾声明,今已遣归,奈何?”承畴道:请速派得力人员,追回左、马二人,只放陈洪范回南。多尔衮点头,即令学士詹霸,带着禁军,飞骑南追,不到两三日工夫,即将左、马二人截回。

多尔衮正思遣将南下,忽接西征捷报,说西安已攻下了,不禁大喜。原来李闯率众入陕,攻陷长安,复令部众分扰四川、河南等省,寻闻清豫王多铎已下河南,急遣部将张有声守洛阳,张有曾守灵宝,不防清兵势大,二张具被击败,退回关中。李闯又命骁将刘宗敏,带着人马,出守潼关,与清兵战了数次,有败无胜。李闯复亲率铁骑到关,两下都是百战精兵,一攻一守,杀伤相当。这时候,清英王阿济格等,已向长城遶边入保德州,结筏渡河,入绥德,克延安,下鄜州,直趋西安。警报传至李闯,李闯又只得回援,途次正遇阿济格军,被他大杀一阵,急急的遁入城中。那时潼关也由多铎攻破,降了闯将马世尧,乘胜来会阿济格,李闯急上加急,仍如在京时放火而逃。始终是一强盗行径,如何能统中原?这一场,被清兵前截后追,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是恶贯满盈之报。只剩了几十百个残卒,保着李闯,落荒逃走去了。李闯入陕,已如强弩之末,故书中叙述,亦约略及之。

阿济格既逐去李闯,与多铎相会,即联名报捷。多尔衮大喜过望,即奏请顺治帝御殿受贺。此时已是顺治二年春天了。受贺毕,由多尔衮等会议,令阿济格仍遵前旨,追剿李闯,多铎移师下江南。小子只有一支笔,不能并叙,且先述多铎下江南事。

且说南朝的福王,系明神宗孙,福恭王常洵长子,崇祯十六年袭封。因流寇四扰,偕从叔潞王常,避难淮安。崇祯帝殉国,凤阳总督马士英拟迎立福王,独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以福王有七不可立,一贪,二淫,三酗酒,四不孝,五虐下,六不读书,七干预有司,一之为甚,其可七乎?拟迎立潞王常。偏这马士英硬要推戴,勾结总兵高杰、刘泽清、黄得功、刘良佐四人,备齐甲杖,护送福王到仪真。可法无奈,与百官迎入南京,先监国,继称尊,以次年为弘光元年。士英带兵入南京,与可法同为东阁大学士,两人心术不同,屡有龃龉。可法乃自请出镇淮扬,率总兵刘肇基于永绥等,同到江北,建议分徐泗、淮海、滁和、凤寿为四镇,即命高杰、刘泽清、黄得功、刘良佐四总兵,分地驻扎。名目上归可法节制,其实统是士英羽翼,哪个肯听可法号令?史阁部死矣!四总兵闻扬州华丽,争思居住,先到扬州城下,自杀一场。亏得可法驰往劝解,方各至泛地。自是史可法在扬州驻节,屡上书请经略中原,都被马士英搁留不报。这位弘光皇帝,偏信马士英,一切政务,全然不管,专在女色上用心。宫中不足,取诸外府。时命太监出城搜寻,见有姿色的女子,一把扯去。

可怜母哭儿号,生离惨别,那弘光帝恰左拥右抱,非常快活。广罗春方服媚药,尽情取乐,无愁天子。谁知春宵不永,好事多磨,霓裳之曲未终,鼙鼓之声已起。北朝的豫亲王多铎,已分军南下了。

多铎自奉了移师的上谕,便别了阿济格,把军士分作三支,望河南进发。一出虎牢关,一出龙门关,一出南阳,约至归德府会齐。时河南尚为南朝属地,巡按御史陈潜夫,保奏汝宁宿将刘洪起,可为统领,令他号召两河义旅,阻截清兵。马士英不许,反召回陈潜夫,清兵长驱河上,如入无人之境。史可法闻警,亟令高杰出师徐州,沿河筑墙,专力防御。寻因清兵已下河南府,复促高杰进屯归德。高杰欲与雎州总兵许定国,互相联络,作为犄角,不意定国已纳款清兵,送二子渡河为质。高杰尚在梦中,领了数骑,从归德趋雎州,被定国赚入城内,设宴接风,召妓侑酒。灌得高杰烂醉如泥,连从骑也没人不醉,大家挟妓酣寝。一声鼓号,伏兵齐起,高杰从醉梦中惊醒,被四妓揿住,手足动弹不得,刀锋一下,身首两分。其余从骑,也一一被他杀死。一班风流鬼,都入森罗殿去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亦风流。

定国即至多铎处报功,多铎随进取归德,三路兵陆续会集。适清都统准塔,随豪格至山东,因山东已平,奉朝命接应多铎,亦到归德来会多铎军。多铎令准塔率本部军出淮北,自率部队出淮南。又是二路。准塔到徐州,守将李成栋乞降,进攻宿迁,刘泽清率步兵四万,船千余,夹淮相拒。准塔令兵士放炮遥击,自己恰潜渡上游,遶出泽清背后。泽清不及防备,顿时骇退。准塔追至淮安,泽清遁入海。淮北一带,望风降清。多铎由归德趋泗州,明淮河守将李际遇,焚桥遁去。

清兵遂安安稳稳的渡了淮河。

那时赤胆忠心的史可法,闻高杰被杀,流涕太息,忙令高杰甥李本身,往收部众,又立杰子元爵为世子,抚定军心。忽报清兵已渡淮河,急督师出御;行至半途,又报泗州紧急,复移师向泗州;行未数里,南京又飞檄召还,说是左良玉谋反,从九江入犯,赶即入卫。风鹤惊心,楚歌四面,可法因勤王事急,不得已舍了泗州,折回江南。史公可怜!

看官!你道这左良玉何故入犯?左良玉夙有战功,福王封他为宁南侯,驻守武昌,节制长江上游,作为南都屏障。这马士英偏暗中嫉忌,遇事裁抑,恼得良玉性起,索性借入清君侧为名,引兵东下,从汉口到蕲州,列舟三百多里。士英大惊,一面命阮大铖等,率兵至江上,会同黄得功防堵,一面飞召史可法、刘良佐等入援。可法方渡江抵燕子矶,又遇南京差官,传来谕旨,以黄得功已破良玉军,令可法速回淮扬。可法犹欲趋援泗州,探报泗州已失,急还扬州。好象磨盘心。谁知清兵已从天长、六合长驱而来,距扬州城只三十里。扬州守兵,多半逃窜,至可法入城,城中已无兵可守。飞檄各镇入援,只一总兵刘肇基,从白洋河趋赴,报称:“军心多变,刘泽清已潜降清军,”弄得可法战无可战,只得决计死守。

当时有清室降将李世春,奉多铎命,入城劝降。看官!你想这效死勿贰的史督师,肯甘心降敌么?愧杀洪、吴诸人。世春尚未详说,已被可法叱逐出城。世春去后,可法急令总兵李栖凤监军,副使高岐凤扎营城外,作为援应,自率刘肇基登城巡阅。猛见清兵如江潮海浪一般,推涌前来,倒也不慌不忙,待清兵将临城下,一声号令,炮弹矢石,统向清兵打去。

清兵前队,多半死伤,方略略退去。相持两昼夜,可法望见城外两营,杳无声响,只有虚幌幌两座营帐;隔了一宿,连营帐都没有了。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可法叹道:“文官三只手,武官四只脚,奈何奈何?”刘肇基献策道:“城内地高,城外地低,可决淮河之水,灌入敌军,不怕敌军不退!”可法道:“民为贵,社稷次之。敌军未必丧亡,淮扬先成鱼鳖,于心何忍?”到了此时,还顾恋百姓,可谓仁人。遂不从肇基之言,专务固守。

多铎接连攻城,已是数日,兵士已被伤无数,顿时愤不可遏,督兵猛扑数次,都被守兵击退。可法检点守兵,亦已许多受伤,料知城孤援绝,终难持久,齧了指血,草定遗表,还劝这位弘光皇帝去谗远色,勉力图存。又作书寄与母妻,不及家事,但云我死当葬我高皇帝陵侧。精忠报国,如见其心,读此为之泫然。遂交与副将史得威,令他逸出城外驰报去讫。

到了第七日,城内的炮弹矢石,所剩无几,可法正在着急,陡闻炮声突发,城堞随崩,凭你史督师忠心贯日,也是无法可施,只好拼着命与他血斗。两下激战许久,城内外尸如山积,清兵践尸入城,刘肇基率士民巷战,杀伤十余人而死。可法见清兵已入,肇基阵亡,忙拔剑自刎。忽来了参将张友福把剑夺去,拥可法出小东门。可法大呼道:“我便是史督师。”此时城内外统是清兵,闻可法自呼,不问真伪,一阵乱剁,可怜柱石忠臣,已成碧血,从此精诚浩气,直上青云。逾年,家人以袍笏招魂,葬于扬州城外的梅花岭。明史上说他是文文山后身,小子曾有《梅花岭吊古诗》道:休言史乘太荒唐,燕市扬州一样芳。

留得忠魂埋此土,岭梅万树益馨香。

多铎既得了扬州,下令屠杀十日,这般惨戮的情形,小子恰有些不忍说了。后人著有《扬州十日记》,看官可以参阅,小子且停一停笔,待下回再叙。

——史阁部一书,义正词严,可夺故人之气,惜所主非人耳。向使明福王任贤勿贰,去邪勿疑,则正位南京,犹仍汉代衣冠之旧。吾正望其不亡,乃淫荒无度,黜正崇邪;马阮用事,援引奄党;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监犯多如羊,职方贱如狗,相公只爱钱,皇帝但吃酒。胡儿南下,四镇抛戈,徒一憗遗之史阁部,怀才莫试,茹苦含辛,卒抗节扬州城下,岂不哀哉?本回全为史阁部写照,历表忠悃,令人不忍卒读。

第十五回 弃南都昏主被囚 捍孤城遗臣死义

却说扬州被清兵攻入,警报传至南京,与雪片相似。马士英急遣总兵郑鸿逵,副使杨文骢,率师堵截江上。这郑杨两人,统是马党,钻营奔去,得了一个高官,晓得什么兵略,只把炮弹隔江乱放,诡报胜仗。偏这清兵故意趋避,到了炮弹声歇,他却乘着黑夜,渡江而来。待明营惊醒,清兵已经杀入,郑杨二人不知所措,只得率兵逃走。杨文骢逃至苏州,郑鸿逵越加胆小,直奔到杭州,好算是逃将军第一。清兵遂进陷镇江。那时弘光皇帝恰罗列美女,饮酒取乐,不让当年陈叔宝。至镇江失守的信息,报入宫中,他还拥着美人,不住的饮酒。亏他镇定。次日,又由太监入报,清兵自丹阳句容,迤逦前来,至是弘光帝方有些着急,连唤奈何。太监道:“现闻黄得功屯兵芜湖,请皇上赶紧前去,叫他保驾才好。”弘光帝忙收拾行装,挈了爱妃,潜开通济门出走。次晨,马士英入朝,闻弘光帝已经逃去,忙入宫中,见太后皇后,正在着忙,哭得似泪人儿一般。太后都不管,弘光帝全无心肝。士英命侍卫备驾出宫,自与阮大铖率亲兵数千名,挟了太后皇后等,匆匆逃去。

南京城内,人心惶惶,总督京营圻城伯赵之龙,束手无策,与大学士王铎等,密议了一条救急的妙法,倒也大家心安。过了两日,清兵始到城下,赵之龙即将议定的法子,施行出来,令属员写了降书一道,赍赴清营。多铎大喜,准其投降。赵之龙即率十七侯伯,开了城门,匍匐道旁,迎接清兵,衣冠扫地。多铎入城安民。因马到即降,破格宽宥,禁止部兵掳掠,所以南京还算安静。特别提出,想见其掳掠多矣。休息一天,即遣贝勒尼堪,贝子屯齐,进兵芜湖,追擒弘光帝。适明将刘良佐,奉檄入援,途次遇着清兵,并不抵御,当即迎降。尼堪令为前驱,直达芜湖江口。

是时江南四镇,高杰被杀,二刘降清,单剩了一个黄得功,他前时奉命去攻左良玉,良玉已死,其子梦庚败走,得功因回屯芜湖。忽见弘光帝狼狈奔到,大惊道:“陛下何故轻身到此?”弘光帝流泪道:“南京无一人可恃,唯卿秉性忠诚,所以冒死前来,仗卿保护。”何不叫马士英、阮大铖等保护?得功道:“陛下死守京城,臣等尚可尽力,奈何轻身来此?且臣方对敌,何能扈驾?”弘光帝不禁大哭。得功无法,只得留住弘光帝,愿效死力。

不数日,清兵已到江口,得功戎装披挂,执了佩刀,坐下小舟,督部下渡江迎战。遥闻对岸有人大叫道:“黄将军何不早降?”视之,乃刘良佐,不觉怒叱道:“汝乃甘心降敌么?”言未毕,忽有一箭射来,正中喉间左偏,鲜血直喷,得功痛极,将佩刀掷去,拔去箭镞,大叫一声,晕绝舟中。总兵田雄,见得功已死,起了坏心,一手将弘光帝掖住,复令兵士缚住弘光爱妃,送至对岸,献入清营。尼堪命将弘光帝及爱妃,推入囚车,解至南京,多铎即遣使献俘。可怜这位风流天子,只享了一年艳福,到此身为俘虏,与爱妃同毕命燕京,长辞人世去了。与爱妃同死,冥中有伴了。

江南已定,范文程、洪承畴等,撰颂词,修贺表,又有一番忙碌。过了数日,又有两处捷报,一是英亲王阿济格,报称追逐李闯,无战不胜,闯贼遁至武昌,入九宫山,被村民斫毙,获住贼叔及妻妾,并死党左光先、刘宗敏等,俱审实正法了。了结李闯,即从阿济格奏报中叙明,以省笔墨。一是豫亲王多铎,报称安庆、宁国、常州、苏州、松江各府,统已降顺,别遣贝勒博洛,及新授援浙闽总督张存仁,南下杭州去了。此时佳音迭至,喜气盈廷,皇太后吉特氏,及摄政王多尔衮,统喜欢得了不得。偏提出他两人,笔亦尖刻。两人复私下商议,南征西讨诸将帅,在外多时,应召他回朝休养,再作后图,国家大事,偏称私议,句中有句。遂令英、豫两亲王,奏凯还朝。

是时英亲王阿济格,正由武昌顺流东下,略定江西,降左良玉子梦庚,得师十万,闻廷寄到来,仍自江西回湖北,规定全省,随即北还。豫亲王多铎,接到召还的谕旨,收拾金银财帛,并选了江南美妇数名,带同北返。那时美妇中有一个孀姝,姓刘名三季,后来做了豫王福晋,便是从这次挈去,稗史中曾称作孀姝奇遇,小子不得不略略说明:这个刘三季,系虞邑黄亮功的继妻。亮功病殁,三季守孀,被清军掠献多铎。多铎见她天然秀媚,不同凡艳,就要逼她侍寝。三季抵死不从,把头触柱,险些儿作了血污美人。幸亏婢媪众多,把她拦住。她尚大哭大踊,弄得乱头散发,别个妇女,到这般田地,也没甚可观,偏这三季发长委地,万缕香丝,光同黑漆,尤觉动人怜爱。多铎不敢相强,只令婢媪小心服侍,多方劝解。到了回京的时候,便带了三季同还,居以大厦,被以华縠,奉以珍馐,三季毫不转意,随后闻她有个爱女,名叫珍儿,流落江南,遂令清兵沿途访觅,竟被寻着,致书三季,三季始渐渐解忧。事有凑巧,豫邸福晋忽喇氏,一病身亡,多铎又令能说能话的婢媪,许她作为继室。毕竟妇女心肠,未免势利,不由的化刚为柔。妇女失贞,大都如此。多铎遂派良工制就凤冠命服,赐与三季,三季亲手收了。多铎喜极,就命侍女十余名,把三季换了穿戴,簇拥登堂,成就大礼。从此下邑孤孀,居然做极品命妇了。

当时英、豫二王还朝后,与摄政王多尔衮相见,俱蒙殷勤款待,独肃王豪格,自山东还京,见了摄政王,偏碰着许多钉子,竟不知所为何因。读者试猜之!摄政王平日,喜欢中亦带着三分愁闷,一班攀龙附凤的功臣,从旁窥测,无从捉摸;可巧贝勒博洛的捷音,又到北京,原来马士英自南京出走,奉了弘光帝母妃,南走杭州,适潞王常,流寓在杭,马士英就劝他监国。潞王尚未允洽,不意清贝勒博洛,已率兵抵余杭,马士英与总兵方国安,上前迎敌,连战连败,向西窜逸。清兵追至钱塘江,沿江立营,杭人料他潮至必没,谁知潮神也趋奉清兵,竟三日不至。清兵渡江攻城,潞王无兵无饷,哪里还能固守?只好与巡抚张秉贞等,开门乞降罢了。摄政王看了捷报,也无甚得意,淡淡的搁过一边,他的心思,无非与豪格反对,苦于无法可除,正在踌躇。忽报故明兵部尚书张国维等,奉了鲁王朱以海,监国绍兴,故明礼部尚书黄道周等,奉了唐王朱聿键,称帝福建,多尔衮皱了一回眉,便召范文程、洪承畴等会议,并问:“鲁唐二王,是否前明嫡派?”承畴答称:“鲁王是明太祖十世孙,世封山东,唐王是明太祖九世孙,世封南阳。”多尔衮道:“明朝的子孙,为何有这般多呢?一个弘光,方才除掉,偏偏又兴起两个来。”言未毕,复有警报传到,明给事中陈子龙,总督沈犹龙,吏部主事夏允彝,联合水师总兵黄蜚、吴志葵,起兵松江,明兵部尚书吴易,举人沈兆奎,起兵吴江,明行人卢象观,奉宗室子瑞昌王盛沥,起兵宜兴,明中书葛麟,主军王期昇,奉宗室子通城王盛澂,起兵太湖,明主事荆本彻,员外郎沈廷扬,起兵崇明,明副总兵王佐才,起兵昆山,明通政使侯峒曾,进士黄淳耀,起兵嘉定,明礼部尚书徐石麟,平湖总兵陈梧,起兵嘉兴,明典吏阎应元陈明遇,起兵江阴,明佥都御史金声,起兵徽州,有几个是通表唐王,遥受封拜,有几个是近受鲁王节制,还有明益王朱由本据建昌,永宁王朱慈炎据抚州,明兵部侍郎杨应麟据赣州,各招五岭峒蛮,冒险自守等语。螳斧虽不足当车,然皆为故明宗室遗臣,不谓无志,故每条上皆系以明字。多尔衮皇然起立道:“这么,这么!起兵的人,东数支,南数支,看来东南一带,是不容易到手了。”范文程道:“爝火之光,何足以蔽日月?总教天戈一指,就可一概荡平。”多尔衮道:“英豫二王,甫命还朝,不便再发,现在驱遣何人?”文程道:“莫如洪老先生。他能文能武,请他督理南方军务,定能奏效。”承畴闻言,谦逊一番。多尔衮不允,承畴方唯唯听命。既作贰臣,何必强辞?拟令贝勒博洛,仍驻杭州,贝勒勒克德浑暨都统叶臣,出守江南。三人议定,便照例奏请,即于次日下旨。承畴以下,除博洛在杭外,各奉命去讫。

越宿复下一谕,令海内军民人等,薙发易服,违者立斩。原来清帝入关,政从宽大,薙发与否,暂听民便,此次谕下,怕死的人,哪个敢以头易发?自然奉旨遵行。是时江南使臣左懋第,尚羁居北京太医院,他的随员艾大选,也遵旨薙发,被懋第杖死。多尔衮闻了此事,命懋第弟懋泰进去诘责。懋第正色道:“汝乃满清降官,何得冒称吾弟?”叱出懋泰,懋泰回报多尔衮,多尔衮亲自提审,懋第直立不跪。多尔衮喝令跪下,懋第道:“我乃天朝使臣,安肯屈膝番邦?”多尔衮道:“汝国已亡,汝主已戮,尚有何朝可说?”懋第道:“大明宗支,散处东南,一日不尽,一日不亡,就使绝灭,我是明臣,甘为明死,要杀就杀。”多尔衮道:“汝已食清粟一年,还得自称明臣么?”懋第道:“汝夺明粟,无理已甚,反说我食清粟,真是强横!”可杀不可劫,确是纯儒。多尔衮道:“你何故杀你随员?”懋第道:“我杀随员,与你何干!”多尔衮道:“你为何不肯薙发?”懋第道:“头可断,发不可断。”如闻其声。多尔衮道:“好个倔强的男子!”颇识英雄。语未毕,左侧闪出一人道:“懋第为崇祯帝来,可饶命,为福王来,不可饶命。”懋第怒目道:“你是大明会元陈名夏,有何面目敢来插嘴?你怕死,我不怕死。”多尔衮道:“你不怕死,就令你死。”命左右推出宣武门外处斩。懋第已死,多尔衮暗暗叹息道:“明朝的臣子,如此忠义,恐怕中原是未能平定呢。”不言多尔衮担忧,且说清贝勒勒克德浑率兵南下,沿途所经,多望风迎降。苏州巡抚王国宝,松江提督吴兆胜,吴淞总兵李成栋,统遣使奉书,愿效麾下。勒克德浑用以汉攻汉的计策,令降臣前驱,出兵略地。到了常州,击败松江水师黄蜚、吴志葵,进略昆山,战胜王佐才,旁陷崇明,又破了荆本彻,乘胜到嘉定,围攻数日。偏这侯峒曾、黄淳耀二人,激厉兵民,死守不下。那时为虎作伥的李成栋,运到大炮数尊,接连攻城,守兵犹随缺随修,毫不退怯。可奈天意偏不令固守,一阵阵的大雨,似倾盆的下来,雨过炮发,随处崩陷,成栋引着清兵,一拥入城。侯、黄二人,犹率死士巷战,自朝至暮,峒曾力竭,挈二子投水死。

淳耀入僧舍自缢死。城中尚有未死的兵民,被成栋下令屠戮。今日屠,明日屠,后日又屠,接连三天,共死了数万人,遍地皆血肉了。成栋之肉,其足食乎?幸亏勒克德浑檄成栋攻松江,方才罢手,率兵离城。后人称为嘉定三日屠,便是这场惨剧。

成栋既离了嘉定,便与清将马喇希恩格图会合,进袭松江,松江系沈犹龙把守,成栋恰想出一条赚城计,令兵士伪作汉装,冒充黄蜚、吴志葵军,夤夜叩城。犹龙堕入狡谋,开城放入。成栋饬兵士乱杀乱斫,并一阵乱箭,射死了沈犹龙。松江既陷,成栋复出师攻江阴,正在发兵,忽有清兵入报,将黄蜚、吴志葵二人,由金山获到。看官!你道这吴、黄二人,如何被获呢?原来吴、黄二人,自常州退至松江,被马喇希恩格图,分兵追袭,连战连败,船既被焚,身亦遭擒。成栋恰视为奇货,竟带了二人至江阴。暗伏下文。江阴故典史阎应元,夙谙兵法,为城中士绅推举,一意抗清,清将军勒克德浑,曾遣降将刘良佐往攻。那城上的守具,一是毒矢,一是火砖,一是木铳,毒矢射人即死,火砖着人即燃,木铳中储火药,投下时,机发木裂,火药猛爆,所当立靡,这都是阎应元监工造成,用御敌军。良佐的部兵,围攻数日,多烧得焦头烂额。良佐想得一法,用牛皮帐遮蔽兵士,令之穴城,不意城上掷下巨石,牛皮洞穿。良佐复将牛皮帐作三层,用九梁八柱,架将起来,挡住巨石。那时城上恰用烧滚的桐油,拨将下去,帐篷又破。良佐正急得了不得,李成栋已到,率生力军去猛扑一番,也被守兵击退。成栋大怒,将黄蜚、吴志葵,推至城下,令他劝降。读至此,始知成栋用意。黄、蜚缄口无言,还是吴志葵说了数语。应元答道:“大明有降将军,无降典史。”降将军听着。良佐亦拍马向前,遥语应元道:“区区江阴,宁能久守,若变计降清,爵位不在良佐下,请足下三思!”应元道:“大明养士三百年,不料出汝等侯伯,毫无廉耻。应元犹有心肝,宁为义死,不为利生。”言毕,一声梆响,火箭齐发,慌得良佐连忙倒退,拍马而回。黄蜚、吴志葵已被火箭射伤,由军士牵回清营,未儿病殁。会江宁运到大炮数十尊,马喇希恩格图,亦率兵赶到,四面夹攻,守兵死伤无数,仍是抵死勿动。奈老天又连日霪雨,把城堞冲坏数处,守兵防不胜防,竟被清兵攻入后门。应元血战一场,身中数箭,乃下马投入水中。清兵追至,将应元曳出,牵至刘良佐、李成栋前,应元骂不绝口,遂被杀。陈明遇举家自焚,满城男妇,无一降者。李成栋又倡议屠城,将城内外居民,一一杀讫,尸如山积,共计城内死九万七千余名,城外死七万五千余名。后来江阴遗民,只有五十三人,躲避寺观塔上,方得保全。自从清兵南下,杀戮最惨的地方,扬州、嘉定以外,要算江阴。坚强不屈的好男儿,要算故典史阎应元。大书特书。小子曾记江阴城楼,有阎典史绝笔一联云: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

十万人同心死守,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欲知以后情事,且看下回分解。

——弘光帝之死不足惜。四镇中有黄得功,使臣中有左懋第,临难捐躯,足为南朝官吏留一气节。至鲁王监国,唐王称帝,故明遗老,多投袂而起,力图规复,事虽不成,志实可嘉。

阎典史以区区微官,死守孤城八十日,尤见忠诚。本回直叙事实,而详略不同,亦费斟酌。

第十六回 南下鏖兵明藩覆国 西征奏凯清将蒙诬

却说江阴被陷,明遗臣已亡了一半,只有宜兴、太湖、吴江、徽州等处,尚有抗清的明臣。至是势孤力危,眼见得要保不住了。宜兴的瑞昌王盛沥,是由卢象观拥戴,象观谋潜袭南京,密约城内同党,作为内应;适洪承畴到江南,搜出奸细,设伏城外,待象观率兵到来,伏兵四起,把象观的兵,杀得七零八落,连瑞昌王也遭擒戮。只象观夺路乱窜,奔投葛麟王期昇,象观方到太湖,清降将吴兆胜,已奉洪承畴命令,率兵踵至。两下打了一仗,葛麟王期昇的兵舰,统被清兵火箭射入,随风延烧,葛王等跃岸逃去。通城王盛澂,已随了火德星君,归位去了。又亡了两个明宗室。

吴兆胜又进攻吴江,途中遇着吴易伏兵,杀得大败亏输,失去兵船二十艘。当贝勒博洛,自杭州北还,击败徐石麟于嘉兴,逐走陈梧于平湖,沿途略地,直至吴江,遇着吴兆胜败军,与之联合,再攻吴易。吴易总道兆胜败走,不复防备,谁知清兵四面分攻,炮击火燃,将吴易军舰,烧得一只不留。

江南民兵,至此已尽,洪承畴遂遣都统叶臣,总兵张天璜,进攻徽州。故明佥都御史金声,方招募义勇,分驻要塞,联络故巡抚邱祖德,职方郎中尹民兴,推官温璜吴应箕等,互为援应,并遣使通表福州。是时唐王在福州称帝,年号隆武,接阅金声奏牍,喜不自胜,命他为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总督诸道兵马。金声亦感激图报,取旌德,拔宁国,声威颇振。怎奈人心未死,天意难违,节守忠操,行不让乎孤竹,志图规复,事更棘于厓山。清兵从间道入丛山关,直趋绩溪,绕出金声背后,金声急麾兵回援,正与清兵相持。忽来了贼心贼肝的黄澍,口口声声,说要恢复大明,金声道他是故明臣子,可共患难,不意他竟暗通清将,乘夜开城,放入清兵。一班遗老,被杀被擒,只逃脱一个尹民兴。内中有个江天一,系金声高足弟子,同时被清兵擒住,见了承畴,说承畴是个死人,竟将崇祯帝祭承畴文朗诵起来。身虽临危,语总快意。承畴听得面红耳赤,不禁老羞成怒,将擒住的人,一一斩讫。

此时建昌抚州,已被清降将金声桓,率兵攻克。益王朱由本、永宁王朱慈炎俱窜死。长江上下游略定,捷报纷纷到京,提心吊胆的摄政王,又稍稍称快。只鲁、唐二王,尚踞浙闽,不得不再行进攻。意欲遣豪格前去,适流贼张献忠,盘踞四川,任情屠掠,难民流徙他处,纷纷泣吁清廷。多尔衮遂趁这机会,命豪格为靖远大将军,不如加他绿头巾。令偕平西王吴三桂等西略四川。浙闽的军事,仍令博洛前行,封他为征南大将军,偕都统图赖,贝子屯齐,南下杭州。

小子不能并叙,只好先叙博洛南下事:博洛奉命南下,仍到杭州,闻鲁、唐二王,自相水火,不觉大喜。看官!你道这鲁、唐二王,何故相仇呢?唐王是叔,鲁王是侄,唐王欲鲁王退就藩属,尝遣使赍饷银十万两,犒劳浙东军士,鲁王不纳。这饷银却被方国安劫去,强盗行为,何知礼义?浙、闽遂成仇敌。博洛闻此消息,正好乘隙进攻,渔人来了。率兵渡钱塘江涉江将半,东南风起,来了一只乘风鼓浪的大舰,舰首立着一位盔甲鲜明的主将,正是故明兵部尚书张国维。特为表暴。两下麾众抟战,不一时,博洛的坐船,被明军击了一个大窟窿,惊驶回岸,清兵亦相率奔回,登岸返城。国维乘胜至城下,竭力攻打,忽报方国安拥了鲁王已至东岸,国维只得退回迎驾,暂时休息。可巧马士英、阮大铖二人,亦奔到国安营,国安与他臭味相投,便在鲁王面前,力为保荐,又要这两贼来送浙东了。又请调国维守义乌。国维一去,清兵遂运舟载炮,大举渡江。国安不敢力拒,亟挟鲁王遁回绍兴。清兵渡江而进,国安大恐,马、阮二人,遂劝他降清,且嗾执鲁王以献。幸亏鲁王察觉,单身走脱,至石浦,遇着故定西侯张名振,航海东去。方国安竟率马士英、阮大铖等,赴清营投降。

大铖复导清兵进攻金华,金华城守未坚,被清兵用炮轰入,杀戮甚惨,故明大学士朱大典阖门殉节。转攻义乌,张国维抵死守御,无如势孤力弱,饷匮兵虚,相持数日,渐渐支撑不住。国维知不可为,遥望江南,拜别明陵,作了绝命诗三章,投水而死。浩气千秋。清兵遂入义乌,进拔衢州,明知府伍经正等皆死节。浙东已定,博洛遂下令移师福建,眼见得唐王也保不住了。唇亡齿寒。

且说唐王据守福建,颇思振作,不似弘光帝的昏庸,宫内也没有什么嬖宠,只有王妃曾氏,知书达礼,好算一位贤内助。当时长江下游的民兵,统已沦亡,只杨廷麟尚固守赣州,受唐王封为兵部尚书,又有故湖广总督何腾蛟,收降李闯余众,与湖南巡抚堵胤锡,上书唐王,力谋恢复。唐王封腾蛟为定兴伯,兼东阁大学士,胤锡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

腾蛟请唐王移都湖南,被郑芝龙等所阻。芝龙系海盗出身,崇祯初,始投降明朝,代平海寇,明朝擢封为南安伯。他仗着拥戴功劳,握了重权,挟制唐王。唐王无奈,命大学士黄道周出关募兵,为扈卫计。道周手无寸铁,只带着幕客数员,闲关跋涉,直抵婺源。偏这洪承畴侦悉行踪,竟遣兵袭击中途,将他截获。那时忠诚贯日的黄道周,怎肯做承畴第二?迫降不允,但从容赋诗,书绝命词于衣带间。临刑这一日,过东华门,立住不走,向监斩官道:“此处与高皇帝陵寝相近,便是道周死地,不必他去。”监斩官怜他忠烈,就在东华门外行刑,幕下士赖雍、蔡绍谨、赵士超等皆从死。

唐王闻道周殉难,痛哭一场,决意冒险赴湘,自福州出发,直至延平。其时杨廷麟亦遣使迎驾,怎奈郑芝龙嗾使军民,劫王留闽,自愿出关拒敌。唐王行推毂礼,送他出关。他一到关前,适洪承畴遣使招降,许他侯爵,他遂假托海寇入犯,须往备御,拜疏即行。何不叫唐王再行推毂礼。守关将士,多随了芝龙前去,仙霞岭二百余里,空无一人。清贝勒博洛遂自衢州出发,率兵过岭,长驱入关。方国立、马士英、阮大铖三人,引导入金衢,未得褒赏,怏怏失望,有不愿随行的意思。清兵迫令速行,大铖稍为迟慢,被清兵推入崖下,脑裂身死。该死久了。国安、士英,随至建宁,密议通闽,被博洛搜出私书,将二人双双斩首。

好为崇祯弘光出气。

博洛既陷了建宁,直指延平,唐王闻报大惊,急召左右商议,延平知府王士和请唐王速奔汀州,唐王欲士和扈跸,士和道:“臣有守城责,当与城存亡,只求圣驾无恙,臣死亦瞑目了。”于是唐王急挈了曾妃,并拥十余麓残书,仓皇出走。是梁湘东一流人物。士和闻清兵将到,亦麾众出避,自己退入内署,整冠自缢。清兵入城后,复西追唐王。唐王奔至汀州,从骑已多半溃散,只有故总兵姜正希,率兵来卫,方得入城守御。清前锋统令努山,阅七日始抵汀州城下,正希出战不利,退回城中。忽报城西有明军数百名,竖帜前来,正希只道是遗老入卫,开城相应,谁料来者都是敌兵,急忙挥众抵敌,已是不及。那时清兵蜂拥入城,霎时间已将唐王曾妃等掳去。正希还思截夺,可奈箭如飞蝗,不能上前,部兵多被射伤,只得遁走。清兵掳了唐王等,东渡九泷江,渡将半,忽听得一声呜咽道:“陛下宜殉国,妾先去了。”清兵忙各注视,见曾妃已跃入水中,捞救无及,只落了汪汪碧水,渺渺贞魂。贤哉曾氏,不愧知书达礼。曾妃已死,清兵监守愈严,唐王屡思自尽,苦无觅死地,遂想了一个绝粒的法子,沿途不食半菽。连寻死也要用计,可怜可叹。既到福州,城内外已统是清兵扎驻,贝勒博洛早袭占福州了。努山牵唐王见博洛,博洛也不细问,令幽系别室。这唐王已槁饿数日,奄奄垂尽,是夕便滴下血泪几许,长叹一声,瞑目而逝。福唐桂三王中,还算唐王死得明白。博洛分兵下漳泉诸郡,闽地尽为清有。郑芝龙即奉表降清,独芝龙的儿子成功,前蒙唐王赐姓,封为御营中军都督,受明厚恩,不肯携贰,竟约了郑鸿逵、郑彩,出奔海岛去讫。犁牛之子騂且角。博洛在闽休养数天,尚想发兵下赣,嗣接到洪承畴咨文,说已遣降将金声桓,攻拔吉安及赣州,明守将杨廷麟投水自尽,江西郡县已次第肃清了。杨廷麟殉节事,于此处叙明。

——博洛遂拜本告捷,静待后命。

话分两头,且说清肃亲王豪格偕平西王吴三桂,发兵西行,到了陕西,适明旧将孙守法、王光恩、武大定、贺珍等,起兵兴安、汉中,进踞西安。豪格令总督孟乔芳和洛辉,率兵攻破西安,连下兴安、汉中,孙守法等遁走,遂留贝子满达等,搜陕西余孽。自与吴三桂进军四川,此时四川人民,已被张献忠杀死大半。献忠自得四川后,僭号大西国王,无一日不杀人民,将卒以杀人多少论功,小孩多被蒸食,妇女被掳,令部众轮流奸淫,并割下弓足,聚成一大堆,号称莲峰。缠足妇女其听之!伪府中养獒数千,部下朝会,必纵獒使嗅,被嗅者立斩,叫作天杀。又立出一种剥皮刑,皮未剥尽,其人已死,就将司刑的人,剥皮抵罪。伪都督张君用、王明等数十人,杀人最少,即加剥皮刑,并屠全家。自古以来,无此残贼。因此兵民交愤,常欲暗杀献忠。献忠闻知,不问谁何,一意屠戮;复尽毁成都宫室,拆去城墙,自率部众出川北,欲尽杀川北守兵。伪将刘进忠遁入陕西,到汉中遇着清兵,下马乞降,愿为向导。豪格遂令进忠前行,部兵后随,日夕催趱,直达四川西充县界,扎下营盘,饬前哨往探。回报献忠正在西充屠城,豪格立命拔营,到了凤凰山,正值漫天大雾,晓色迷濛,遂即逾山前进。适献忠屠尽西充,麾众出城,两下相遇,被清兵冲杀过去,一阵乱劈,献忠不知清兵多少,还拿着杀人的手段,左抵右挡。霎时间日光微逗,大雾渐开,献忠左右四顾,手下所剩无几,连义子孙可望、刘文秀、李定国等人都不知去向,此时方着急起来,大吼一声,杀开血路,望西而走。献忠嗜杀人粗莽可知,故作者又另具一种叙法。清章京雅布兰见献忠脱逃,忙抽弓搭箭,觑住献忠头颅,射了过去,一声喝着,献忠已翻身落马。雅布兰即纵马上前,拔刀去杀献忠,清兵踊跃随上,刀斩枪戳,把这穷凶极恶的剧贼,葅为肉酱。不足偿川民之命。豪格遂分兵四剿,计破贼营百有三十,四川略定。

吴三桂忙向豪格贺喜,偏这豪格闷闷不乐。三桂问故?豪格只是不答,反滴下几点泪来。三桂越加动疑,只是呆看豪格。迟了半晌,方见豪格答道:“兔死狗烹,也是常事,但我又不在此例。”三桂惊异道:“莫非功高招忌么?”豪格叹道:“并非功高招忌,乃是色上有刀。”说至此,又复停住。三桂已是猛悟,不敢再提此事,另说拜本奏捷等情。豪格道:“劳你嘱咐文稿员,办一奏折便了。”写尽豪格牢骚。三桂应声退出,饬缮奏疏,与豪格联衔报捷。

过了一月,谕旨已下,命豪格还朝,留吴三桂镇守汉中,特简总兵李国英为四川巡抚,豪格就把一切政务,交与李国英,自偕吴三桂回至汉中,复与三桂话别。临别时握三桂的手道:“汝宜保重!咱们恐不复相见了。”断头语。三桂劝慰一番,并托豪格寄书家中,择日迁移家眷。沅姬有福,豪格可怜。豪格应允,就带了本旗人马,回京复命。

顺治帝御殿慰劳,赐宴回邸。征夫远归,陌头宜慰,谁知香衾未稳,缇骑忽来,蓦地将豪格牵入宗人府,缚置囹圄,说他克扣军饷,浮领兵费。豪格欲上书辩诬,偏偏被上峰阻抑,好似哑子吃黄连,说不尽的苦恼。又闻得福晋博尔济锦氏,竟日夜留住摄政王府中,原来为此。那时羞愤交并,免不得恹恹成病。不到一月,把生龙活虎的英雄,变作了骨瘦形枯的病鬼。

是时郑亲王济尔哈朗,英亲王阿济格,统纷论摄政王的过失,连他兄弟多铎,也有后言。弟偎红,兄亦倚翠,何庸后言?不意贝子屯齐,竟讦告郑亲王罪状,有旨革去亲王爵,降为郡王,罚银五千两。英亲王张盖午门,又犯大不敬的罪名,亦降为郡王。豫亲王把黄纱衣一袭,赠与吴三桂子应熊,复说他私馈礼物,罚银二千两,这几个豪贵勋戚,为了细故,或贬或罚,还有何人敢忤摄政王?自然人人吹牛,个个拍马,今日一本奏疏,说是摄政王如何大功,宜免跪拜礼,明日又上一本奏疏,说是摄政王视帝如子,帝亦当视王如父。此时顺治帝不过十余龄,外事统由摄政王主持,内事都由太后吉特氏处置,这数本奏折呈入太后眼中,不由的满怀欢喜,就降下两道懿旨,一道是说摄政王勋劳无比,不应跪拜,着永远停止,一道是说叔父古称犹父。此后皇上宜尊摄政王为皇父。名足副实。从此摄政王多尔衮,毫无拘忌,凡宫中什物,及府库财帛,随意挪移,太后尚赐他禁脔,遑论什物财帛。日间在宫与太后叙旧,夜间在邸,与肃王福晋取乐,好算是清皇亲内第一个福星了。小子曾有一诗为豪格呼冤云:欲加之罪岂无辞;缧绁横施不自知。

为语人休贪艳福,由来祸水出娥眉。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续叙。

——南中义旅,屡仆屡兴,其弊在散而无纪,涣而不群。唐,鲁二王,以叔侄之亲,亦自相水火,独不思辅车相依,唇亡齿寒。曩令戮力同心,共图兴复,则清将虽勇,亦多属酒色之徒,岂必不可敌者,乃满盘散沙,不值一扫,鲁王遁,唐王俘,东南遗老,大半沦亡,宁不可恫?若张献忠之残虐,自古罕匹,史称川中人民,被杀亦万万有奇,天道好生,胡不早为诛殛,而必假手于清军耶?清豪格为明诛马阮,复为川民戮献忠,系清帅中之最得人心者,乃偏令其衅起帷房,不得其死,天耶人耶?帝阍何处,欲问无从,读本回,令人感叹不置。

第十七回 立宗支粤西存残局 殉偏疆岩下表双忠

且说明唐王败没后,其弟聿,逃至广州,故明大学士苏观生等,倡议兄终弟及,奉聿为帝,改年绍武,招海上,徐、马、郑、石四姓盗魁,授为总兵,又去招安海盗,太属不鉴覆辙。冠服不及裁制,就假诸优伶,暂时服用。正是一班优孟,可笑!同时肇庆恰拥立桂王由榔。桂王系明神宗孙,世封梧州,由故明兵部尚书丁魁楚,及兵部侍郎瞿式耜,迎驾劝进,改年永历,颁诏湖南云贵等省。湖广总督何腾蛟,与湖南巡抚堵胤锡,奉诏称臣,愿为拥护。那时桂王恰遣给事中彭燿,主事陈嘉谟,敕谕广州,令聿退就藩王礼,并与苏观生争叙伦次,龂龂抗辩,恼得观生性起,将彭、陈二人杀讫,即日发兵攻肇庆,令番禺人陈际泰督师。桂王亦遣兵部林嘉鼎,率兵赴三水拒敌。比闽、浙情形,又降一等。这陈际泰用了诱敌计,杀败林嘉鼎,乘势薄肇庆,亏得瞿式耜督兵至峡口,力御际泰,肇庆方安。

观生得了捷报,不由的意气扬扬,大作威福。小胜即骄,何足成事?忽闻清降将李成栋,奉贝勒博洛命,由闽趋粤,连下潮州惠州,观生尚毫不在意。过了数日,城外炮声四起,始出署探望,蓦见清兵已拥进东门,急忙召兵持战。仓猝调遣,哪里还来得及?就使来了几个兵卒,也统做了无头之鬼。观生没法,逃至给事中梁鍙家,邀鍙同死。鍙佯为应诺,分室投缳,观生已直挺挺的悬在梁上,梁鍙恰慢腾腾的踱出房中,妙对。当即解下观生尸首,献与清军,复导清军追擒聿。观生以此等人为友,安得不死?聿用此等人为臣,安得不亡?聿被获,清卒仍照常馈食。聿道:“我若饮汝一勺水,何以见先人于地下?”挥去食具,夜间乘守卒不备,即解带自缢。与乃兄聿键相似,可谓难兄难弟。

成栋既得广州,分兵攻高雷各州,自督军进攻肇庆。此时瞿式耜尚在峡口,即奏请增兵,决一死战。偏偏桂王左右,有个司礼监王坤,只劝桂王西走。丁魁楚也附和王坤,遂不从式耜言,连夜出奔。式耜闻信,急回军挽驾。到了肇庆,闻桂王已西去数日;驰至梧州,又闻桂王已奔平乐;及抵平乐见桂王,那时肇庆梧州,统已失陷。复由王坤倡议,转走桂林。式耜想出言劝阻,转思桂林通道湖广,可与何腾蛟相倚,亦非无策,乃扈驾前行。

独丁魁楚迟迟不发,密遣人至成栋处求降,比王坤且不如。数日未得回音,只得收拾财帛,挈领妻妾子女出城。城外雇了四十号船,装载眷属及行李,一帆风顺,直达岑溪,巧与成栋船相遇,魁楚便投刺请谒,总道成栋以礼相待,既过了成栋船,但见成栋端坐不动,忽一声拍案道:“左右与我拿下这匹夫!”魁楚尚欲有言,可奈两手已被反缚。又见有数十人绑缚过来,仔细一望,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娇妻美妾,宠子爱女,不由的心如刀割,忙即跪下,哀求饶命。晚矣晚矣!成栋道:“你的主子,哪里去了?”魁楚道:“已去桂林。”成栋道:“你为何不随去?”魁楚道:“闻得将军到此,特来投诚。”成栋道:“我处却不容你贪诈的贼子。”魁楚道:“魁楚并没有什么贪诈?”成栋笑道:“你不贪诈,哪里有许多金帛?你今不必狡赖,吃我一刀便了。”魁楚哭道:“愿尽献船中所有,赎我老命!”早知命重财轻,何必贪财坏命?成栋道:“你的金帛,已在我处,还劳你献什么?”魁楚大哭道:“愿乞一子活命!”成栋不由分说,喝令左右,将魁楚子斩讫,接连又将他妻女斩讫,妾四人斩了两个,留了两个。以两妾代一子,总算成栋有情,然被人受用,何如尽付刀下?魁楚吓得魂飞天外,跌倒船中,砉然一声,化为两段。可为贪诈者鉴。

成栋既杀了魁楚,即入据平乐,越宿复进攻桂林。桂王闻报大恐,适武冈镇将刘承胤,奉何腾蛟命,率兵到全州。王坤复请桂王往投,式耜苦谏不从,自愿留守桂林,桂王乃命麾下焦琏为总兵,助式耜守城,当偕王坤等走全州。不二日,清兵已到桂林城下,总督朱盛浓,巡按御史辜延泰,皆杳如黄鹤,只式耜仗着一片忠心,激厉将士,由焦琏带领出城,与清兵连战两昼夜。式耜亦出城督阵,再接再厉,连却清兵。及回城后,苦乏库帑,将夫人邵氏的簪珥,尽行取出,充作军饷。守兵感激涕零,誓杀退清兵。是夕,即捣入清营,人自为战,把清兵杀得落花流水,弃甲而逃,当即追赶数十里而回。越是拼命,越是得生。

式耜又命焦琏收复平乐梧州,遣人至桂王处报捷。时桂王已至全州,镇将刘承胤开城出迎,起初尚未尽礼,后来渐渐跋扈,自称安国公,党羽爪牙,统封伯爵,将司礼监王坤,逐出永州,王坤该逐,只是桂王吃苦。且扬言清兵将至,瞿式耜已降清,迫桂王徙武冈州。既到武冈,承胤愈加专恣,桂王不堪胁迫,密遣人求救于何腾蛟。是时清廷正命孔有德为平南大将军,偕耿仲明、尚可喜等,进兵湖南,所向皆克。腾蛟麾下的镇将,或遁或亡,连腾蛟也不能抵御,自长沙走衡州,堵胤锡亦出走永定卫。清兵连拔长沙湘阴,进薄衡州,腾蛟又自衡奔永,寻又被清兵追逼,直走白牙市。途次接桂王密函,匆匆走谒。桂王与他密议良久,怎奈腾蛟只赤手空拳,没有能力可除承胤。适赵印选、胡一青两将从赣州到武冈,桂王乃命二将隶属腾蛟,密令后图。腾蛟领命,辞还白牙,途次被承胤党羽围住,亏得赵、胡两人,前护后拥,杀出重围。既还白牙市,闻瞿式耜战胜桂林,并规复广西全省,遂徒步往依。到了桂林,与式耜相见,情投意合,稍稍安心。寻闻刘承胤已降清兵,武冈被陷,免不得一番惊惶,式耜愈加着急。嗣探得桂王已潜走象州,乃联名奏请还驾。至桂王已回桂林,即开了一番会议,命湘粤诸将分路出守,互相接应,诸将领命去讫。

这清将军孔有德,降了武冈,进拔梧州,正拟入攻桂林,忽闻金声桓、李成栋统已附明,江西、广东两省,复为明有,不觉大惊,忙引兵趋还湖南。途中已接到促归的上谕,别命尚可喜、耿仲明移师救江西,他乐得半途歇舵,匆匆北上去了。

单说金声桓本左良玉部将,清师南下,声桓自九江趋降,清廷授声桓为总兵,令取江西全省。江西已定,声桓自恃功高,欲升巡抚,不意清廷却简任章于天抚赣,一场大功,化作流水,免不得怏怏失望,密与党羽王得仁,拟通款永历。事尚未发,被巡按御史董学成察悉,告知章于天。声桓得此消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令王得仁闯入抚署,杀了学成,缚住于天,迎在籍故明大学士姜曰广入城,号召全省,通表桂王,又做那故明臣子。反复小人,不足道也。

此事传到广东,广东提督李成栋,与声桓的境遇,大略相似。成栋本高杰部将,以徐州降清,奔走东南,屡作功狗,自桂林败退后,又击死明遗臣陈邦彦、张家彦、陈子壮等,还扎广州,未沐重赏,总督佟养甲,复遇事抑制,忿懑的了不得。一日,接到金声桓密函,约他反正,他尚踌躇未定;是夕,入爱妾珠圆室,闷闷不乐。这珠圆是云间歌伎,被成栋掳掠得来,宠号专房,一双慧眼,煞是厉害,窥破成栋情形,即喁喁细问。成栋将声桓密函,递与一阅。珠圆阅毕,便问成栋道:“据将军看来,反正的事情,应该不应该?”成栋沈吟不语。珠圆道:“清朝是满族,我辈是汉人,为什么帮了满清,自戕同种?妾看反正事情,极是正当办法。况将军曾为明臣,如何甘降异族?妾实难解。”这妇人大有见识,与陈圆圆判若天渊。成栋不觉起立道:“看你不出,你却有这番议论,我非无意反正,但恐反正后,清兵到来,胜负难料,万一战败,如卿玉质娉婷,也恐殃及。”珠圆也起立一旁,柳眉微蹙道:“将军为妾故,甘心遗臭,这反是妾累将军,妾请即死,以成将军之志。”言毕,将成栋身上的佩剑拔出,刺入颈中。成栋连忙拦阻,已是血溅蝤蛴,遗蜕委地,遂抱尸大哭一场,随说道:“女子,女子,是了,是了!”煞是可佩!遂取了前明冠服,对着珠圆的尸首,拜了四拜,该拜。命即入殓。

次晨,令部兵齐集教场,声言索饷,佟养甲出城抚辑,成栋劫养甲叛清,一面传檄远近,一面上表桂王。此报一传,四方骚动,蜀中故将李占春,及义勇杨大展等起兵,分据川南、川东,张献忠余党孙可望、李定国等,率众据云南、山西,大同镇将姜壤据山陕,皆上表桂王,愿为臣属。何腾蛟复自桂林出发,乘湖南空虚,攻克衡、永各州,联络湖南诸镇将。鲁王以海,亦遣张名振等进略闽、浙海滨。风云变色,斥骑满郊,弄得清廷遣将调兵,非常忙碌。

当由摄政王多尔衮,大开军事会议,以汉将多不可恃,应派亲贵重臣,分地征剿。遂命都统谭泰为征南大将军,同着都统和洛辉,自江宁赴九江,会了耿仲明、尚可喜,专攻江西、广东,复济尔哈朗亲王原爵,封勒克德浑为顺承郡王,会了孔有德,专攻湖南、广西,连孔、耿、尚三王,亦差亲贵监守,真是严密得很!进博洛为端重郡王,尼堪为敬谨郡王,令攻大同,吴三桂、李国翰等,分征川陕,洪承畴仍留镇江宁,经略沿海各地。大兵四出,昼夜不停。

谭泰等到了江西,连拔九江、南康、饶州诸府,直达南昌省城。金声桓方攻赣州,闻报急返,谭泰令精兵四伏,另率羸卒诱敌,遇着声桓前队,一战便走。声桓驱兵前进,到了七里街,伏兵尽起,四面放箭,将声桓射下马来。清兵正上前来杀声桓,忽闪出一员丑将,面目漆黑,发具五色,手执一柄大刀,盘旋左右,把清兵吓得个个倒退。眼见得声桓被救,走入城中。这丑将尚与清兵酣斗一场,从容回城。清兵探得丑将姓名,就是王得仁,因呼他为王杂毛。谭泰命军士用锁围法,掘濠载版,遍筑土垒,为久攻计。声桓大窘。王得仁请出袭九江,断敌饷道,声桓不从,只遣人缒出城外,向李成栋处求救。谁知待了月余,杳无音信,城中粮食又将告尽,不由的紧急万分。

这王杂毛日夕巡城,始终不懈,清兵怕他厉害,不敢猛攻。可巧城东武都司署内,有一年轻女子,身容窕窈,楚楚动人,被王杂毛窥见,即到都司署求为继室,不由武都司不肯,巧凤随鸦,难为都司女。克日成婚,大开筵宴。自金声桓以下,都去贺喜,不是贺喜,直是贺死。各尽欢而散。居围城中,有何欢喜?大约都是祈死。三更将尽,城外炮声大震,声桓亟登陴探视,见清兵群集得胜门,忙率众抵御,不料有清兵一队,暗从进贤门缘梯而上,城遂陷。声桓率众巷战,身中两箭,旧时的箭疮复发,遂投水死。姜曰广亦赴水自尽,清兵即搜剿余众,到了王杂毛署内,还是闭门高卧。此时王杂毛想尚在研究箭法。当即斩门而入,猛见王杂毛裸体出来,清兵晓得厉害,一阵乱箭,把杂毛身上,插成刺蝟一般,可怜这武都司女,亦死于乱军之中。箭尚不怕,何惜开刀。原来清兵已侦得王杂毛娶妇消息,先数日故意缓攻,到了杂毛娶妇这一夕,始下令攻城,却又佯攻得胜门,暗令奇兵从进贤门入,遂得了南昌城。

南昌既下,进趋赣州,赣州守将王进库,本未归明,前时金声桓攻赣,进库伪称愿降,只是诱约不出。后来声桓向粤乞援,李成栋亦越岭来攻,进库仍用老法子,去赚成栋。成栋还军岭上,嗣因进库背约,复大举攻赣,进库乘其初至,突出精骑拒战,击退成栋。成栋走信丰,清兵由赣州南追,警报达成栋左右,佥议拔营归广州。成栋不允,部下大半亡去。那时成栋进退两难,只命左右进酒痛饮;饮尽数斗,醺然大醉,左右挽他上马,到了河边,不辨水陆,策马径渡,渡至中流,人马俱沉,明时遗臣,多亡于成栋之手,一死不足赎罪,但是有负珠圆。部兵四散,清兵遂进陷广州。

是时清郑亲王济尔哈朗亦率兵下湖南,湖南诸镇将,望风奔溃。何腾蛟闻警,亟自衡州趋长沙,到了湘潭,探悉清兵将到,遂入湘潭城居守。城内虚若无人,正想招集溃兵,忽有旧部将徐勇求见,腾蛟开城延入,徐勇带数骑入城,见了腾蛟,低头便拜。拜毕,劝腾蛟降清。腾蛟道:“你已降清么?”徐勇才答一“是”字。腾蛟已拔剑出鞘,欲杀徐勇,勇跃起,夺去腾蛟手中剑,招呼从骑,拥腾蛟出城,直达清营。腾蛟不语亦不食,至七日而死。

湘、粤诸将,闻腾蛟凶信,多半逃入桂林。桂王复欲南奔,式耜力谏不听,遂走南宁。一味逃走,真不济事。

会清恭顺王孔有德,已转战南下,克衡、永各州,进逼桂林。式耜檄诸将出战,皆不应;再下檄催促,相率遁去。桂林城中,至无一兵,只有明兵部张同敞,自灵州来见。式耜道:“我为留守,理应死难,尔无城守责,何不他去?”同敞正色道:“昔人耻独为君子,公乃不许同敞共死么?”可谓视死如归。式耜遂呼酒与饮,饮将酣,式耜取出佩印,召中军徐高入,令赍送桂王。是夕,两人仍对酌。至天明,清兵已入城,有清将进式耜室,式耜从容道:“我两人待死已久,汝等既来,正好同去,”倒也有趣。便与偕行。至清营,危坐地上。孔有德对他拱手道:“哪位是瞿阁部先生?”式耜道:“即我便是,要杀就杀。”有德道:“崇祯殉难,大清国为明复仇,葬祭成礼,人事如此,天意可知。阁部毋再固执。我掌兵马,阁部掌粮饷,与前朝一辙,何如?”式耜道:“我是明朝大臣,焉肯与你供职?”有德道:“我本先圣后裔,时势所迫,以致于此。”同敞接口大骂道:“你不过毛文龙家走狗,递手本,倒夜壶。安得冒托先圣后裔?”骂得痛快,读至此应浮一大白。有德大愤,自起批同敞颊,并喝左右刀杖交下。式耜叱道:“这位是张司马,也是明朝大臣,死则同死,何得无礼?”有德乃止,复道:“我知公等孤忠,实不忍杀公等,公等何苦,今日降清,明日即封王拜爵,与我同似,还请三思。”式耜抗声道:“你是一个男子汉,既不能尽忠本朝,复不能自起逐鹿,靦颜事虏,作人鹰犬,还得自夸荣耀么?本阁部累受国恩,位至三公,夙愿殚精竭力,扫清中原,今大志不就,自伤负国,虽死已晚,尚复何言。”语语琳琅。有德知不可屈,馆诸别室,供帐饮食,备极丰盛。臬司王三元,苍梧道彭扩,百端劝说,只是不从,令薙发为僧,亦不应,每日惟赋诗唱和,作为消遣。过了四十余日,求死不得,故意写了几张檄文,置诸案上,被清降臣魏元翼携去,献诸有德。有德命牵出两人就刑,式耜道:“不必牵缚,待我等自行。”至独秀岩,式耜道:“我生平颇爱山水,愿死于此。”遂正了衣冠,南面拜讫。同敞在怀中取出白网巾,罩于身上,自语道:“服此以见先帝,庶不失礼。”遵同就义。同敞直立不仆,首既坠地,犹猛跃三下。时方隆冬,空中亦霹雳三声。浩气格天。式耜长孙昌文,逃入山中,被清降将王陈策搜获,魏元翼劝有德杀昌文,言未毕,忽仆地作吴语道:“汝不忠不孝,还欲害我长孙么?”须臾,七窍流血死,但闻一片铁索声。有德大惊,忙伏地请罪,愿始终保全昌文。也只有这点胆量。一日,有德至城隍庙拈香,忽见同敞南面坐,懔懔可畏,有德奔还,命立双忠庙于独秀岩下。瞿张二人唱和诗,不下数十章,小子记不清楚,只记得瞿公绝命诗一首道:从容待死与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张。

三百年来恩泽久,头丝犹带满天香。

式耜一死,自此桂王无柱石臣,眼见得灭亡不远了,容待下回再叙。

——何腾蛟、瞿式耜二公,拥立桂王,号召四方,不辞困苦,以视苏观生之所为,相去远矣。梁鍙、丁魁楚、刘承胤辈,吾无讥焉。然何、瞿二公,历尽劳瘁,至其后势孤援绝,至左右无一将士,殆所谓忠荩有余,才识未足者。至若金声桓、李成栋二人,虽曰反正,要之反复阴险,毫不足取,即使战胜,亦岂遂为桂王利?是亦梁鍙、丁魁楚、刘承胤等之流亚也。本回为何、瞿二公合传,附以张司马同敞,余皆随事叙入,为借宾定主之一法,看似夹杂,实则自有线索,非徒铺叙已也。

第十八回 创新仪太后联婚 报宿怨中宫易位

却说清郑亲王济尔哈朗,及都统谭泰两军,俱已奏捷清廷,郑亲王且奉旨还朝,独博洛尼堪,出征大同,尚与姜瓖相持不下,且四处接到警耗,统是死灰复燃的明故官,招集数百人,或千人,东驰西突,响应姜瓖。博洛不得不分兵堵御,一面遣人飞报北京,请速添兵。

摄政王多尔衮,竟率英王阿济格等,自出居庸关,拔去浑源州,直薄大同,多时不出风头,想是心中又痒了。与博洛相会。攻扑数日,城坚难下。适京中赍来急报,因豫王多铎出痘,病势甚重,促多尔衮班师。多尔衮得了此信,遣人招姜瓖投降,瓖答以阖城誓死,乃留阿济格帮助博洛,自率军退还。到了居庸关,闻多铎已殁,忙入京临丧。刘三季仍要守孀,大约是个孤鸾命。越日,肃亲王豪格亦毙狱中,多尔衮许豪格福晋,往狱殓葬。侄妇葬夫,必由其叔允许,想是满清特别法。又数日,孝端皇太后崩,孝端太后,系顺治帝嫡母,她生平不预政治,所以宫内大权,统由吉特氏主张,此次崩逝,宫廷内应有一番忙碌。惟吉特太后,前时虽握大权,总不免有些顾忌,到此始毫无障碍,可以从心所欲了。伏笔。

多尔衮因太后崩逝,召阿济格还,令贝子吴达海往代。过了月余,始接到大同军报,略称各处叛兵,多半平定,只大同仍然未下。多尔衮未免焦急,再遣阿济格西行。阿济格一到大同,城内已经食尽,守将杨振威,刺杀姜瓖,开城降清。阿济格入城,恨城内兵民固守,杀戮无数,并铲去城墙五尺,当即上书奏捷。朝旨令诛杨振威,即日班师。阿济格奉旨,将杨振威绑出正法,该杀。随将政务交与地方官,奏凯还朝。

摄政王多尔衮,既接山陕捷音,心中自然舒畅,在邸无事,正好与肃王福晋,朝欢暮乐。偏这摄政王元妃,屡与摄政王反目。醋瓶倒翻了。摄政王看她似眼中钉,气得元妃终日发抖,酿成一种鼓胀病。心病还须心药治,心药难求,心病日重,到了临危时候,欲与摄政王诀别。怎奈贵人善忘,待久不至,那元妃越发气闷,霎时间痰涌而逝。死不瞑目。当时大小官员,得此消息,忙去吊丧。太后亦赠了许多赙仪。两白旗牛录章京以上各官,及官员妻妾,都为服孝,其余六旗统去红缨。发靷这一日,车马仪仗,不亚梓宫。送葬的大员,拟了敬、孝、忠、恭四字,作为元妃的谥法。想又是范老先生手笔。摄政王也无心推究,遂将这四字封赠元妃,算是饰终的道礼。以后继室的问题,不言可知,总轮着这位袅袅婷婷的侄妇了。

丧事已毕,摄政王拟择定吉日,与肃王福晋成婚,成就了正式夫妇。忽来了宫监二人,说是奉太后命,召王爷入宫。摄政王不敢违慢,即随了宫监入见太后。太后屏去宫女,与摄政王密谈半日,摄政王方出宫回邸。是何大事?既到邸中,即着人去请范老先生,又令邀同内院大学士刚林,及礼部尚书金之俊议事。三人应召而至,摄政王格外谦恭,将三人邀入内厅,命左右进酒共饮。饮到半酣,摄政王令左右至外厢伺候,自与范老先生耳语良久。说话时,摄政王面目微赬,范老先生也觉皱眉。刻画尽致,令人费解。语毕,由范老先生转告刚林、金之俊。毕竟金之俊职掌礼部,熟谙仪注,说是这么办,这么办,便好成功。愈叙愈迷。摄政王闻言大喜,即向三人拱手道:“全仗诸位费心!”三人齐声道:“敢不效力。”次日即由金之俊主稿,推范老先生为首,递上那从古未有的奏议。看官!你道奏说什么话?小子尚记大略。内称皇父摄政王新赋悼亡,皇太后又独居寡偶,秋宫寂寂,非我皇上以孝治天下之道。依臣等愚见,宜请皇父皇母,合宫同居,以尽皇上孝思。伏维皇上圣鉴云云,原来为此,真是从古未有。此本一上,奉批王大臣等议复。郑亲王济尔哈朗等,向知多尔衮厉害,不敢不随声附和。复命礼部查明典礼,由金之俊独奏一本,援引比附,说得尽善尽美。

如何援引,如何比附,惜著书人未曾录明。当于顺治六年冬月,由内阁颁发一道上谕,略云:朕以冲龄践祚,抚有华夷,内赖皇母皇太后之教育,外赖皇父摄政王之扶持,仰承大统,幸免失坠。今皇母皇太后独居无偶,寂寂寡欢,皇父摄政王又赋悼亡,朕躬实深歉仄。

诸王大臣合词吁请,佥谓父母不宜异居,宜同宫以便定省,斟情酌理,具合朕心。爰择于本年某月某日,恭行皇父母大婚典礼,谨请合宫同居,着礼部恪恭将事,毋负朕以孝治天下之意!钦此。

上谕即颁,太后宫内及礼部衙门,忙碌了好几天。到了皇父母大婚这一日,文武百官,一律朝贺,内阁复特颁恩诏,大赦天下。各省风化案,不惟宜赦,还应加赏,金之俊何见不及此?京内外各官加级,免各省钱粮一年。

太后与摄政王倍加恩爱,不必细说,只是摄政王尚忆念侄妇,未免偷寒送暖,嗣经太后盘诘,无可隐讳,不知摄政王如何恳求,始由太后特恩,许为侧福晋。顺治七年春月,摄政王多尔衮复立肃王福晋博尔济锦氏为妃,百官仍相率趋贺。后人曾有数句俚词道:“汉经学,晋清谈,唐乌龟,宋鼻涕,清邋遢,”即指此事,惟《东华录》上,只载摄政王纳豪格福晋事,不及太后大婚,闻由乾隆时纪昀所删。

闲文少叙,单说摄政王多尔衮,既娶了太后,又娶了肃王福晋,真是一箭双雕,非常快乐。此外妃嫔,虽尚有一、二十人,多尔衮都视同嫫母,不去亲幸。旁人各自艳羡,无如好色的人,有一种癖病,得了这一个,又想那一个,得了那一个,又想把天下美人,都收将拢来,藏在一室。销金帐里,夜夜试新,软玉屏中,时时换旧,方觉得心满意足。俗语说得好:“痴心女子负心汉。”多尔衮也未免要作负心人了。偷汉者其听之!

一日,朝鲜国王李淏,遣使进贡,并呈一奏折,内称:“倭人犯境,欲筑城垣,因恐负崇德二年之约,故特吁请,俾免残破之患”等语。多尔衮览了一遍,猛触起一件情绪来,即命朝鲜来使,暂住使馆,候旨定夺。又宣召内大臣何洛会入府,授了密语,到使馆中,与朝鲜使臣相见。两下商议多时,朝使唯唯听命,别饬随员驰禀国王。这国王李淏,前曾入质清朝,因其父李淏殁后,得归国嗣位,深感多尔衮厚恩,此时不得不唯命是从,立命返报。当由何洛会禀知多尔衮,次日即发下朝鲜国奏牍,批了“准其筑城钦此”六字。使臣即奉命而回。著书人又故作秘密,令阅者猜疑。

过了月余,摄政王府内,竟发出命令,率诸王大臣出猎山海关。王大臣奉命齐集,等候出发。越宿,摄政王出府,装束得异样精彩,由仆从拥上龙驹;一鞭就道,万马相随,不多日,已到关外。此时正是暮春天气,日丽风和,草青水绿,一路都是野花香味,四面蜂蝶翩翩,好象欢迎使者一般。语带双关,非寻常稗官家笔墨。经过了无数高山,无数森林,并不闻下令驻扎,到了宁远,方入城休息。一住三日,亦没有围猎命令。醉翁之意不在酒。诸王大臣纷纷议论,统是莫明其妙。只何洛会出入禀报,与摄政王很是投机。王大臣向他诘问,也探不出什么消息。何洛会捣鬼,著书人亦捣鬼。次日,又下令往连山驿,诸王大臣一齐随行。到了连山,何洛会已经先到,带了驿丞,恭迎摄政王入驿。但见驿馆内铺设一新,五光十色,烂其盈门,把王大臣弄得越发惊疑。我亦越疑。摄政王直入内室,何洛会也随了进去。歇了片刻,始见何洛会出来,招呼诸王大臣略谈原委,王大臣俱相视而笑,阅者尚在梦中,无从笑起。随即偕何洛会同赴河口,迤逦前行。淡光映目,但见岸侧有一大船,岸上有两乘彩舆,舆旁有朝鲜大臣站立,见王大臣至,请了安,便请舱中两女子登陆上舆。两女子都服宫装,高绾髻云,低垂鬟凤,年纪统将及笄,仿佛一对姊妹花。当由何洛会及诸王大臣,导引入驿,下了舆,与摄政王交拜,成就婚礼。诸王大臣照例恭贺,便在驿中开起高宴。这一夕间,巫峡层云,高唐双雨,说不尽的欢娱。

但这两女究系何人?恐阅者已性急待问,待小子从头叙来。这两女子系朝鲜公主,崇德年间,多尔衮随太宗征朝鲜,攻克江华岛,将朝鲜国王家眷,一一拿住,当面检验,曾见有幼女二人,年仅垂髫,颇生得丰姿楚楚。多尔衮映入眼波,料知长成以后,定是绝色。及朝鲜乞盟,发还家属,多尔衮亦搁过不提。此次朝鲜国奏请筑城,陡将十年前事,兜上心来,遂遣何洛会索娶二女,作为允许筑城的交换品。朝鲜国此番筑城,应称作公主城。朝鲜国王无可奈何,只得饬使臣送妹前来。多尔衮恐太后闻知,所以秘密行事,假出猎为名,成就了一箭双雕的乐事。一箭双雕四字,格外确切。住驿月余,方挈了朝鲜两公主入京。此时对了肃王福晋,未免薄幸,多尔衮也管不得许多,由她怨骂一番,便可了事。只太后这边,不便令知,当暗嘱宫监等替他瞒住。

自是多尔衮时常出猎,临行时,定要朝鲜两公主相随。不耐福晋怨骂,所以挈艳出猎,可惜瞒不住阎罗奈何?青春易过,暑往寒来,多尔衮一表仪容,渐渐清减,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只出猎的兴趣,尚是未衰。是年十一月,往喀喇城围猎,忽得了一种喀血症,起初还是勉强支持,与朝鲜两公主,研究箭法,后来精神恍惚,竟至上床闭着眼,只见元妃忽喇氏,开了眼,乃是朝鲜两公主。多尔衮自知不起,但对了如花似玉的两公主,怎忍说到死字?可奈冥王不肯容情,厉鬼竟来索命,临危时,只对着两公主垂泪,模模糊糊的说了“误你误你”四字。半年恩爱,即成死别,确是误人不少。

多尔衮已殁,讣至北京,顺治帝辍朝震悼。越数日,摄政王柩车发回,帝率诸王大臣缟服出迎。太后未知在列否?奠爵举哀,命照帝制丧塟。帝还宫,令议政诸王,会议睿亲王承袭事。是时已值残腊,王大臣照例封印,暂从拦置。至顺治八年正月,始议定睿亲王袭爵,归长子多尔博承受。只是人在势在,人亡势亡,当多尔衮在日,势焰熏天,免不得有饮恨的王大臣,此次正思乘间报复,适值顺治帝亲政,下诏求言。王大臣遂上折探试,隐隐干涉摄政王故事。惟皇太后尚念摄政王旧情,从中调护,折多留中不发。王大臣探悉此情,复贿通宫监,令将多尔衮私纳朝鲜公主禀白太后。太后方悟多尔衮时常出猎,就是借题取巧,竟发恨道:“如此说来,他死已迟了。”王大臣得了此句纶音,便放胆做去,先劾内大臣何洛会,党附睿亲王,其弟胡锡,知其兄逆谋,不自举首,应加极刑。得旨,何洛会及弟胡锡,着即凌迟处死。要捣媒酱了。

原来顺治帝已十五龄,窥破宫中暧昧,亦怀隐恨,方欲于亲政后加罪泄愤,巧值王大臣攻讦何洛会,便下旨如议。王大臣得了此旨,已知顺治帝隐衷,索性推郑亲王列了首衔,追劾睿亲王多尔衮罪状。虽是多尔衮自取,然亦可见炎凉世态。大略说他种种骄僭,种种悖逆,并将他逼死豪格,诱纳侄妇等事,一一列入。又贿嘱他旧属苏克萨哈詹岱穆济伦,出首伊主私制帝服,藏匿御用珠宝等情,顺治帝不见犹可。见了这样奏章,就大发雷霆,赫然下谕道:据郑亲王济尔哈朗等奏,朕随命在朝大臣,详细会议,众论佥同,谓宜追治多尔衮罪,而伊属下苏克萨哈詹岱穆济伦,又首伊主在日,私制帝服,藏匿御用珠宝,曾向何洛会吴拜苏拜罗什博尔惠密议,欲带伊两旗,移驻永平府,又首言何洛会曾遇肃亲王诸子,肆行骂詈,不述肃王福晋事,想系为吉特太后遮羞。朕闻之,即令诸王大臣详鞫皆实,除将何洛会正法外,多尔衮逆谋果真,神人共愤,谨告天地太庙社稷,将伊母子并妻,所得封典,悉行追夺。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此谕下后,复诏雪肃亲王豪格冤,封豪格子富寿为显亲王。郑亲王富尔敦,亦受封为世子。又将刚林、祁充裕二人,下刑部狱,讯明罪状,着即正法。大学士范文程,也有应得之罪,命郑亲王等审议。吓得这位范老头儿,坐立不安,幸亏他素来圆滑,与郑亲王不甚结怨,始议定了一个革职留任的罪名。范老头儿免不得向各处道谢,总算是万分侥幸。

话休叙烦,且说顺治帝尚未立后,由睿亲王在日,指定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女为后。是年二月,卓礼亲王吴克善送女到京,暂住行馆,当由巽亲王满达海等,请举行大婚典礼。顺治帝不许。明明迁怒。延至秋季,仍没有大婚消息。这位科尔沁亲王在京,已六七月,未免烦躁起来,只得运动亲王,托他禀命太后,由太后降下懿旨,令皇帝举行大婚礼。

顺治帝迫于母命,不好遽违,只得命礼部尚书准备大典,即于八月内钦派满、汉大学士尚书各二员,迎皇后博尔济锦氏于行辕。龙旌凤辇,倍极辉煌,宫娥内监侍卫执事人等,分队排行,簇拥皇后入宫,至丹墀降舆。这时候天子临轩,百官侍立,诸王贝勒六部九卿,没有一个不到,正是清室入关后第一次立后盛举。大书特书。宫女搀扶皇后,徐步上殿,那皇后穿着黄服绣帔,满身都是金凤盘绕,珍翠盈头,珠光耀目,当即面北而立,由礼部尚书捧读玉册,鸿胪寺正卿赞礼,导皇后跪伏听命。册读毕,鸿胪寺导皇后起立,文华殿大学士,捧上皇后宝玺,武英殿大学士,捧上玺绶,由坤宁宫总监跪接,转授宫眷,佩在皇后身上。皇后再向帝前俯伏,口称臣妾博尔济锦氏,谨谢圣恩。谢讫,帝退朝,皇后正位,群臣朝贺。礼毕入宫,笙箫迭奏,仙乐悠扬,随与皇帝行合卺礼。次日,帝率后到慈宁宫请安,遂加上皇太后尊号,称为昭圣慈寿恭简皇太后。叙立后事,已见大礼齐备,不应无端废立。只是顺治帝终究不乐,隔了两年,竟将皇后降为静妃,改居侧宫。大学士冯铨等,奏请“深思详虑,慎重举动,万世瞻仰,将在今日。”帝不省,反严旨申饬。礼部尚书胡世安等复交章力谏,奉旨“皇后博尔济锦氏,系睿王于朕幼冲时,因亲定婚,册立之始,即与朕意志不协,宫阃参商。该大臣等所陈,未悉朕意,着诸王大臣再议。”郑亲王济尔哈朗复奏圣旨甚明,无庸再议。全是私意。于是改册科尔沁镇国公绰尔济女为后,从前的正宫博尔济锦氏,竟自此不见天日,幽郁而死。

小子曾有诗咏顺治帝废后事云:国风开始咏睢鸠,王化由来本好逑。

为怨故王甘黜后,伦常缺憾已先留。

清宫事暂且按下,小子又要叙那明桂王了。诸君少安,请看下回。

——本回全叙多尔衮事,纳肃王福晋与娶朝鲜二女,《东华录》纪载甚明,固非著书人凭空捏造。至如母后下嫁事,乾隆以前,闻亦载诸《东华录》。胡人妻嫂,不以为怪,嗣闻为纪昀删去。此事既作为疑案,然证以张苍水诗,有“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二语,明明指母后下嫁事,是固无可讳言者也。多尔衮好色乱伦,罪状确凿,但身殁以后,诸王弹劾,竞为其暗蓄逆谋,此则罗织成文,未足深信。以手握大权之多尔衮,捽孤儿如反掌,何所顾忌而不为乎?彼投阱下石之徒,诬陷成案,吾转为多尔衮慨矣。若顺治帝为隐怨故,至废其后博尔济锦氏,尤失人君之道。观其敕谕礼臣,谓后办睿王所主议,册立之始,即与朕意志未协,是则后固明明无罪者,特嫉睿王而迁怒于后耳。迁怒于后而废之,谓非冤诬得乎?冤诬臣子且不可,况夫妇乎?本回历历表明,于睿王之功过,顺治帝之得失,已跃然纸上。

第十九回 李定国竭忠扈驾 郑成功仗义兴师

却说明桂王自窜奔南宁后,湖广各省,已为清有,清封孔有德为定南王,镇守广西,耿仲明为靖南王,尚可喜为平南王,镇守广东。为后三藩伏根。旋耿仲明死,其子继茂袭爵,镇守如旧。桂王势日穷蹙,不得已求救于孙可望。这可望系张献忠党羽,认献忠为义父,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星,献忠伏诛,他即窜入云南。云南本故明黔国公镇守地,被土官沙定洲所逐,夫人焦氏自焚死,可望伪称焦夫人兄弟,助天波复仇,击退定洲,乘势蟠踞。其党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白文选、冯双礼等,推可望为部长。可望遣定国追杀定洲,定洲死,云南全省,统归可望,可望遂僭称为王,国号后明,以干支纪年,铸兴国通宝钱,居然称孤道寡起来。南面王人人想做,何怪可望?只是李定国与可望同等,可望称尊,定国不乐,可望借阅武为名,到了操场,专寻定国隙头,将定国杖了五十,定国愤恨不已。可望恐人心离散,思借名服众,遂备黄金三十两,琥珀四块,马四匹,遣使至桂王处求封。桂王命可望为景国公,定国文秀等封列侯。可望不受,自称秦王,竟派兵袭黔东,陷川南,把故明的镇将,杀逐得乾乾净净。强盗管什么忠义。桂王穷窜南宁,朝不及夕,没奈何再遣钦使,封可望为冀王,可望仍不受。又加封真秦王,乃令部将到南宁迎驾。一面派李定国冯双礼等,率步骑八万,由全州攻桂林,一面派刘文秀、王复臣、张光璧等,率步骑六万,分道出叙州重庆,直攻成都。

这李定国一枝兵,锋利无前,所到之处,无人敢当。沅靖武岗全州,统被定国攻破,孔有德忙檄部将沈永忠,出去抵截,不值定国一扫。永忠退至桂林,定国亦接踵追至。桂林兵少,有几个守陴将士,瞧见定国兵到,都静悄悄的溜脱。有德不能守御,奔入府中,偕其妻痛哭一场,双双自缢。可偿瞿式耜等性命。百姓献了城,定国飞章告捷,使者回来,报称永历帝已移驾安隆,封主帅为西宁郡王,定国倒也心喜。忽报清亲王尼堪,率队至湘,清经略洪承畴,又自江宁至长沙,湖南危急。定国立率步骑往救,到了辰州,阵斩清降将徐勇,可偿何腾蛟性命。进至衡州,遇着清尼堪大兵。两下对仗,定国佯败,诱清兵追至丛林,一声号炮,推出无数伟象,张牙舞爪,向清兵乱扑。这清兵向来没有见过,顿吓得魂胆飞扬,逃命都来不及,还管什么主帅?尼堪正想拍马回奔,突遇一象冲到,将马推翻,把尼堪掀倒地下,这象便从尼堪身上腾过,霎时皮破血流,死于非命。极写定国,为后文扈驾张本。

定国得了胜仗,暂驻武岗,方思进攻衡州,忽报秦王有使命到来,请至沅州议事。定国欲行,右军都督王之邦,出帐谏阻。定国问他缘由,之邦道:“近闻秦王劫了永历帝,居安隆所,阳为尊奉,实是禁锢,每日肴馔,很是恶劣,他早已有心篡逆,只怕你王爷一人,此番请至沅州,有何好意?倘或前去,必遭毒手。”定国道:“我若不去,孙可望必定追来,衡州尚有清兵,两面夹攻,如何对待?”之邦道:“不如退回广西,再作后图。”定国点头,谢绝来使,竟引本部向广西退去,冯双礼自回。

孙可望得去使回信,不由的心中愤怒,亲率人马追赶;途次遇着刘文秀败还,方知入川各军,已被吴三桂杀败,复臣中箭身亡,川中打仗,用虚写实,为李定国抬高身份。惊愕之余,越加懊恼,没奈何带了文秀,向宝庆进发。中道又会着冯双礼一同进行。到了宝庆,巧与清兵相遇。这清兵就是尼堪部众,由贝勒屯齐接领,南徇衡永,望见可望军中的龙旗,随风飘舞,屯齐即拔箭在手,搭在弓上,飕的一箭,射倒龙旗,立率精骑冲入敌阵。可望部下,不见帅旗,已自慌张,又经清兵捣入,锐不可当,便拥着可望逃走。文秀双礼,本是不得已相随,至此亦一齐退去。可望吃了一场大亏,遁至贵州,搜获故明宗室,一律杀死,贼性复发。遂自率内阁六部等官,立太庙,定朝仪,改邱文为八叠,尽易旧制。一心思想做皇帝。

桂王在安隆闻报,料知可望心变,与中官张福禄,阁老吴贞毓等密商,遣林青阳至广西,召李定国前来扈驾。青阳出发,托词乞假归葬,一去不还。桂王等得不耐烦,又差翰林院孔目周官前往催促,不料被马吉翔得知消息。马本孙可望心腹,自然暗报可望,可望立派部将郑国至安隆,迫桂王交出首谋,曹操、司马懿尚亲自逼宫,可望只令部将进逼,可谓每况愈下。桂王战慄不能答。还亏中官福禄自出承认,明末总算这个中官。与吴贞毓等同受械系,由郑国严刑拷讯,共得通谋十八人,即将福禄凌迟,吴贞毓处绞,其余斩首。冤冤相凑,林青阳回来复命,亦被郑国杀死。郑国回报可望,可望即遣白文选至安隆劫驾。桂王闻文选到来,吓得魂不附体,只是呜呜哭泣。活象一儿女子状态,安得成中兴事业?文选进宫,见桂王神色惨沮,也觉黯然,遂跪奏道:“孙可望遣臣迎驾,原来不怀好意。臣闻西宁王将到,令他护驾,尚可无虑。”桂王扶起文选道:“得卿如此,不愧忠臣。但可望势力浩大,奈何?”文选道:“可望蓄谋不轨,部下都说他不是,刘文秀已通款西宁了。他逆我顺,何必畏他?”桂王才放了心。

过了数日,果闻定国兵到,即开城延入。定国恰恭恭敬敬的行了臣礼,桂王喜出望外,亲书诏敕,封定国为晋王。定国即请桂王驾幸云南,并言刘文秀在云南待驾,可以无虞。桂王恨不得立刻脱险,即令定国文选等扈跸,克日出发,安安稳稳的到了云南。刘文秀果不爽旧约,排队迎入;进了城,把可望府第改作行宫。文秀受封为蜀王,文选受封为巩昌王。部署甫定,警报遥传,孙可望兴兵犯阙,桂王命文选驰谕可望,与他议和。可望将文选拘住,伪上奏章,请归妻孥。桂王即派人送还可望妻子。可望因妻子还黔,遂大起兵马,入犯云南。可望部将马进忠等,多不直可望,与文选定了密计,进说可望道:“文选威名服众,欲要攻滇,非令他为将不可。”可望道:“他与李定国勾通,如何可使为将?”马进忠道:“闻他现已悔过,愿为大王效力。”可望遂命进忠引入文选,文选佯作恭顺状态,一味趋承,喜得可望手舞足蹈,立命文选为大元帅,马进忠为先锋,发兵十四万先行。留冯双礼守贵州,自率精兵为后应。

警报飞达滇中,桂王下旨削可望封爵,命晋王李定国,蜀王刘文秀,发兵讨贼。定国文秀,不过带了万人,甲仗又不甚完全,到了三岔河,望见敌军已扎住对岸,众寡相去,不啻数倍。定国与文秀商议,文秀拟借交趾地界,作战败退处地,定国慨然道:“永历孤危,全仗你我两人,协力御敌,若未战先怯,是自丧锐气,何以行军?现在只有拼命与战,决一雌雄。我想孙贼部下,多半离心,未必定是他胜我败。”定国、文秀的心术,可见一斑。计议已定,即于翌晨渡河前进。那对岸的敌军,却退后数里,一任定国兵上岸。定国望将过去,见敌阵中悬有龙旗,龙旗又来了。料知可望亦到,遂率兵径捣中坚。此冲彼阻,才交得三、五合,定国部将李本高身中两箭,跌毙马下。定国大惊失色,方欲退兵,忽见可望阵后纷纷大乱。左有马进忠,右有白文选,旗帜鲜明,从可望军内自行杀出,招呼定国挥兵大进。弄得可望神志昏乱,忙拍马而逃。定国驱杀至十里外,方与白文选、马进忠两人,并辔而回。

看官!你想这次打仗,不是白文选等暗中用计,哪肯容定国渡河、战胜可望呢?可望奔回贵州,遥望城门紧闭,城上竖着的旗帜,大书明庆阳王冯字样,不觉惊讶起来,正思呼城上人答话,猛见冯双礼上城俯视道:“我已归顺永历帝了,永历帝封我为庆阳王,命守此城,与你无涉。”这数语气得可望发昏,回顾手下残骑,所剩无多,不能再战;且妻子统在城中,若与他争闹起来,定是性命难保,不得已忍气吞声,求双礼还他妻子。老贼也有今日。双礼乃开了半扉,就门隙中放出数人,可望一瞧,妻孥如故,财物荡然,禁不住垂下泪来。他的妻子更不必说。半生抢劫,一旦全休。可望痴立一回,方挈着妻子径奔长沙,投降清经略洪承畴去了。

这事且搁过一边,小子要叙出一个海外英雄来。看官!你道海外英雄,姓甚名谁?就是郑芝龙的儿子郑成功。应第十六回。芝龙降清,成功独航海赴厦门,募兵兴义,仍奉隆武正朔;至隆武帝殉国,永历帝正位,复遣使奉表永历,受封为延平郡公。成功竟大举攻闽,连陷漳浦、海澄等县,进围长泰。清闽、浙总督陈锦,自舟山移师赴援,一场海战,被成功杀得大败亏输,不但长泰被陷,连平和、诏安、南靖等处,统被成功夺去。陈锦惶急万状,急向清廷求援,清封芝龙为同安侯,令作书劝成功归降。成功接阅文书,看到“父既归清,儿亦宜薙发投诚”等语,不禁愤愤道:“今来一薙发国,当即薙发,倘来一穿心国,我亦将遵命穿心么?”快人快语。

即拒绝来使,下令进攻漳州,并悬赏购陈锦首。

歇了几天,忽来了两个闽人,献上陈锦首级。成功问两人姓名职务,一个是陈锦记室李进忠,一个是陈锦仆人库成栋。成功又问是谁杀陈锦,成栋应声是我,说声未绝,两手已被成功亲卒反缚,由成功喝令处斩,怪极!吓得成栋跪求饶命,连进忠亦跪倒叩头。成功指成栋道:“你与陈锦有主仆之谊,如何忍心害主,把他首级来献?我原是悬赏购陈锦首,但你不应杀他,所以我特罪你。”复问进忠道:“这罪奴有妻子否?”进忠道:“有的,现亦随来。”成功道:“好好。他妻子到来,应照赏格发给,教他死亦瞑目。”赏罚确得当,是英雄作用。便命左右推出成栋斩讫,随将赏银付与进忠,令他转交成栋妻子。进忠领了赏银,不敢多说,就退出帐外去了。保全性命,还算幸事。忽厦门又来使人,报称鲁王以海,自舟山逃到厦门,应否接待?成功道:“鲁、唐叔侄,自相鱼肉,太属可恨。”应该责备。使人说:“鲁王已奉表永历,削去监国名号了。”成功道:“既如此,应照明宗室例优待便是。”看官!你道鲁王何故到厦门,他自窜身海外,随身只有张名振一人,应十六回。很是萧条,幸浙中遗臣张肯堂等,渡海奔赴,约得十余人,遂把南澳作了根据地。嗣后袭踞舟山,约故行人张煌言,共图恢复。不料清总督陈锦,都统金砺,提督田雄等,驾着大舰,来攻舟山。鲁王也遣张名振、张煌言等,率兵迎敌。开了几仗,倒也没甚胜负,怎奈天不容明,海面上陡起大雾,罩住舟山。清兵乘雾攻入,守兵措手不及,相率溃散。名振、煌言,亟奉鲁王出走。名振弟名扬,阖室自焚。张肯堂自缢死。鲁王的妃子张氏,及礼部尚书吴钟峦、兵部尚书李向中等,皆殉难。清兵复分追鲁王,鲁王穷蹙无归,不得已走依成功。成功遣使人回厦门,自督军围攻漳州,适清都统率兵至璋,与城中守兵夹攻成功。成功腹背受敌,只得退保海澄。金砺追至城下,被成功一阵击退,乃留兵守海澄,自回厦门见鲁王,复与张名振、张煌言晤谈。两下各述己志,二张是始终为鲁,成功是始终为唐,彼此不便节制,商定了一个分地驻扎、互相援应的计策。二张奉鲁王移驻金门,煌言复招集遗众,进窥南京,到了吴淞口,袭夺清舰数十艘,进破崇明,转趋丹阳,谒明太祖陵,激厉军士,直指南京进发。忽闻鲁王逝世,只得折回吴淞,寻又闻名振病亟,驰回金门。到金门后,名振已死,仅留遗书一函,劝他勉图恢复。主丧友殁,日暮途穷,煌言至此,不禁涕泪交并。天实为之,谓之何哉?没奈何为主发丧,为友营葬,把出兵的念头,暂时搁置。

这且慢表,且说郑成功驻节厦门,改称厦门为思明州,分所部为七十二镇,设立储贤馆、储才馆、察言司、宾客司、印局、军器局等,井井有条。厅间供永历帝位,有所封拜,必向座奏闻。部下感他忠义,无不敬服。当张煌言带兵入江,正拟出师策应,嗣闻鲁王名振相继谢世。煌言退回金门,也自叹息一番,专使吊唁,暂休兵不动。一日,清廷派了两位钦差,赍敕来厦,封成功为海澄公。成功道:“我只知奉明帝敕,不知有清帝敕。”将来使遣回。隔了一月,成功弟渡,随了清使三人,又到厦门。成功与清使相见于报恩寺中,清使令成功跪受诏书,成功道:“成功系大明臣子,不受清诏。”直截了当。清使阿山道:“今日奉皇上圣旨,赐汝福、兴、泉、漳四府地,皇恩不可谓不重,汝宜受诏,薙发投诚。”成功正色道:“四府本是明地,何劳尔国赏赐?尔国旧封,只建州一区,如今踞我中原,太属无理,成功愧不能为明恢复,还说要我薙发降敌么?海不枯,石不烂,成功不降清。”言毕,拱手自回。

光明磊落。是晚,郑渡入见成功,出其父芝龙书,并略说“兄若不降,父命难保。”成功阅父书毕,慨然道:“忠孝不能两全,为禀老父,乞谅愚忠。”郑渡再三相劝,成功只是不从,郑渡痛哭而出。次日,清使挈郑渡北去,成功忙写了复书,遣郑谠追上郑渡,将书交讫,郑谠自回。郑渡随清使归报芝龙,呈上复书。芝龙拆书瞧阅,上写道:儿以孤身僻居海隅,尝欲效秀夫之节,修包胥之忠,藉报故国,聊达素志。不意清廷海澄公之命,突然而至,儿不得已按兵以示信,继而四府之命又至,儿又不得已按兵以示信;谈席未终,敕使乃哓哓以薙发为请。嗟嗟!今中国土地数万里,亦已沦陷,人民数万万,亦已效顺,官吏亦已受命,衣冠礼乐,制度文物,亦已更易,所仅留为残明故迹者,儿头上数根发耳。今而去之,一旦形绝身死,其何以见先帝于地下哉?且自古英雄豪杰,未有可以威力胁者,今乃啧啧以薙发为词,天下岂有未称臣而轻自去发者乎?天下岂有彼不以实许,而我乃以实应者乎?天下岂有不相示以信而遽请薙发者乎?天下岂有事体未明,而遂欲糊涂了事者乎?父试思之!儿一薙发,将使诸将尽薙发耶?又将使数十万兵士皆薙发耶?中国衣冠相传数千年,此方人性质,又皆不乐与满夷居。一旦尽变其形,势且激变,尔时横流所激,不可抑遏,儿又窃窃为满夷危也。昔吾父见贝勒时,甘言厚币,父今日岂尽忘之?父之尚有今日,天之赐也,非满夷之所赐也。儿志已决,不可挽矣。倘有不讳,儿只缟素复仇,以结忠孝之局。

儿成功百拜。

芝龙阅毕,蹙着眉道:“我的老命,看来要断送在他手中了。”随将原书呈奏顺治帝。

顺治帝本封芝龙为同安侯,至是将他削职圈禁。一面命沿海督抚,固守汎界;一面饬郑亲王世子济度为定远大将军,率师防闽。济度出京,闻成功已连扰闽、浙海滨,进据舟山,遂兼程南下。到闽后,与成功连战数次,一些儿没有便宜,反失了战舰几艘,丧了战将几员。成功连获胜仗,遂大治兵马,锐意规复。从征甲士,选定十五万,五万习水战,五万习骑射,五万习步击,另外挑选万人,来往策应。适自滇中来使,封成功为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金门张煌言亦率兵来会,成功大喜,遂竖起奉旨招讨的大旗,命中军提督甘辉为先锋,总兵马信万礼为第二队,亲统大军为后援,请张煌言前导。扬旂鼓棹,陆续前进,行到羊山,忽遇着数阵飓风,撞沉巨舰数十艘,漂没士卒数千名,不祥之兆。于是只好停泊舟山,修理舟楫。

忽接到数处警报,海澄守将黄梧及旧部将施琅,俱背郑降清,清兵三路攻滇,成功不觉大愤,忙将舟楫修竣,扬帆再出。张煌言统领前部,由崇明入江,至金、焦二山,但见江中横截铁索,舟不能前。煌言令人泅水,暗把铁索斫断,遂乘着风潮,联樯而进。到了瓜洲,与清提督管效忠相遇。两下酣斗,郑军奋勇齐上,效忠寡不敌众,凫水而逃,被郑军水师统领罗蕴章,入水追擒,推出斩首,当下扫清瓜洲敌舰,直逼镇江,炮声隆隆,震惊天地,城外北固山上,驻有清兵,下山来救,由郑军一阵乱斫,杀得马仰人翻,濠平尸积。败兵逃入城中,门未及闭,郑军一拥而入,城遂陷。镇江属邑,望风迎降。成功命直捣南京,帐下一人大叫道:“不可,不可!”正是:斗力不如斗智,用兵先在用谋。

未知此人是谁,待下回再行交代。

——有孙可望之跋扈,适形李定国之忠,有郑芝龙之卑鄙,益见郑成功之义,一则扈跸滇中,一则兴师海外,虽其后赍志以终,卒鲜成效,然忠义固有足多者。成功心迹光明,尤加定国一等,故叙述亦格外生色。张煌言、张名振二人夹写在内,即为明捐躯诸遗老,亦并叙姓名,作者风世之心,可概见矣。文字之不苟作如此。

第二十回 日暮途穷寄身异域 水流花谢撒手尘寰

却说郑成功欲进攻南京,帐内有部将谏阻,这部将便是中军提督甘辉,当下献计道:“我军深入南京,清廷必发兵来救,前有守兵,后有援兵,我军孤处其间,岂非陷入重围?现不如将我军分作两路,一路取扬州,堵住山东来军,一路据京口,截断两浙漕运,严扼咽咳,号召各郡,南畿不战自困,那时可以唾手而得了。”甘辉之说,未始非策,然必须云贵未破,方用得着,否则能保清军不自江而下耶?成功道:“此计未免太迂。据我看来,南京清兵,多已调往云贵,现在不乘胜攻取,更待何时?况清提督马进宝,已自松江遣人通款,南京城虚援绝,还有多大本领,敢与我对敌?自然是马到成功了。”遂不听甘辉之言,命水军泝江而上,直至南京。先向孝陵前率军祭奠,随后作了一篇檄文,传布远近;令张煌言别率所部,由芜湖进取徽、宁各路,自率兵攻南京。

两江总督郎廷佐闻郑军已至,急遣将分守要害,成功围攻不下,惟接连得煌言捷报,说是太平、宁国、徽州、池州等府,都已攻克,成功不胜欣喜,料想南京一城,不日可拔。成功之心已骄矣。忽报郎廷佐遣人下书,成功传见,把来书阅看,乃是愿献城池,惟城内人心不一,须要慢慢劝导,限期半月,方可献纳。成功喜甚,即批回照准。其实郎廷佐的书信,乃是缓兵之计,他已闻得云、贵获胜,桂王远遁,清兵可自西返东,来援南京,因此托词献城,宽延时日。成功不知是诈,竟堕入他计中,按兵不攻了。

小子且把云、贵获胜的事情,插叙数行:自孙可望降了洪承畴,具述桂王庸弱的情形,承畴遂上表清廷,请乘机大举。清政府本无心西略,欲弃云、贵两省,给与桂王偏安,及得了承畴奏疏,承畴为灭永历之魁。遂定议西征,命贝子洛讬为宁南靖寇大将军,会同经略洪承畴,从湖南进发;命平西王吴三桂为平西大将军,偕都统墨尔根李国翰,从汉中四川进发;命都统卓布泰为征南大将军,率提督钱国安,向广西进发。三路兵马,拟至贵州会齐,同入云南。洛讬、承畴一军,出靖沅、镇远,至贵阳,击走守将马进忠,遂入据贵阳城。三桂一军,由重庆至遵义,击退守将刘镇国,获粮三万石,降兵五千,遂入占遵义城。卓布泰一军,亦连陷南丹、那地、独山诸州,至贵阳来会。三路连章告捷,清廷复授豫王子信郡王铎尼为安远大将军,率禁旅至贵州,总统三路兵马。铎尼令洛讬、承畴,略屯贵阳,办理粮饷,自督诸军三路入滇。每路兵五万,各带着半月粮草,浩荡前进。

是时,桂王部下刘文秀已死,军政统归李定国执掌。定国闻贵州已陷,亟遣白文选至七星关,抵住西路,冯双礼至鸡公背,抵住中路,张光璧至黄草坝,抵住东路,自守北盘江铁索桥,居中策应。清兵三路,明兵亦三路。七星关系滇、蜀交界的要险,峭岸阻江,山同壁立,三桂到了关外,见关内已有人守住,料难攻入,他却佯作攻状,别遣部将绕出苗疆,拊击背后,文选只防前面进攻,不料后面复有清兵出现,顿时惊溃,窜入霑益州。明军一路已败。黄草坝在南盘江右岸,由张光璧率师扼守,将江中各船,一概击沈,阻住清军渡江。卓布泰到了左岸,无船可济,便在岸上扎营。两边隔江发炮,未曾接仗,适有泗城土司岑继禄,到卓布泰前献策,教他绕道下游,渡过对岸。卓布泰从土司言,遂于夜间分兵,直走下游,用人泅水,把凿沉各船,扛至岸侧,塞好漏洞,乘夜潜渡。张光璧尚呆守南盘江,谁知清兵已至北盘江。李定国闻清兵过河,急率兵三万,堵住双河口。清兵杀奔前来,定国挥军死战,击退清兵。到了次日,清兵复至,乘风纵火,火随风卷,野燎烛天,定国抵当不住,只得退走。明军二路俱败。到了北盘江见冯双礼亦狼狈奔回,报称清兵势大,不胜抵御,鸡公背已被夺去。明军三路俱败。定国惊惧,将江内铁索桥烧断,与双礼走回云南,清兵追至北盘江,见对岸已无明军,便搭造浮桥,逾江而进。

明桂王闻定国败还,拟连夜出奔,行人任国玺独请死守,尚在未决,只见定国进来,泣奏一切,桂王便与议去守情形,定国道:“行人议是;但前途尚宽,今暂移跸,卷土重来,犹为未迟。”桂王听了此语,遂决意出走永昌,命定国断后。行未数里,白文选自霑益追至,定国遂把殿后军,付与文选,自率精骑扈驾前去。清兵三路会齐,直入云南城,洪承畴亦自贵阳趋云南。铎尼令诸军进追桂王至玉龙关,遇着白文选军,乘势猛扑。文选部下,只有数千人马,哪里禁得住三路大军?苦战多时,人马将尽,便拍转马头,率领残卒,逃出右甸去了。

警报传至永昌,桂王复匆匆逃走。定国令总兵靳统武,带兵四千扈驾,自率精兵六千,据住磨盘山,专待清兵。磨盘山在永昌城东,一名高黎贡山,为西南第一穹岭,山路崎岖,仅通一骑,定国料清兵穷追,必从此山经过,遂把六千兵分作三支,令部将窦名望,率兵二千伏住山口,高文贵率兵二千伏住山腰,王玺率兵二千伏住山后。自己高坐山巅,管着号炮。遥望清兵迤逦前来,正是漫山遍野,不辨多少,他却自言自语道:“任你无数人马,到了此地,恐怕虎落槛阱,无能为力了。”慢着!

歇了半晌,见清兵已从山口进来,因山口狭隘,将横队变作直队,鱼贯而进,不禁大喜。约历一、二时,清兵入山,还不过一万多名,猛听得一声炮响,清兵个个下马,停住不进。接连又是无数炮声,霎时烟雾迷蒙,只觉得鼓角声、喊杀声、兵器碰撞声,合着天上的风声,山谷的回声,闹成一片,正自惊疑不定,突然来了一个飞炮,向空坠下,不偏不倚的,在定国头上滚将下来,故作惊人之笔。吓得定国心头乱跳,急忙把头一偏,那飞炮恰恰在定国身边擦过,坠落脚边。前面尘土,被这飞炮一激,扬起空中,任你定国智勇深沈,也自镇定不住,忙回身逃落山下,向西急走。到了半路,始见高文贵踉跄奔来,手下残兵,只剩一千多人,报称:“清兵迭放巨炮,烟火满山,我军无从暗伏,不得已出来对仗,可奈清兵势大,窦、王二将,已经阵亡,六千人已失四千,某只得冲围前来。”定国道:“可恨可恨,不知谁人泄漏消息。”随即合兵而去。

原来清兵自云南出发,渡过路江,沿途经过,不遇一敌,他即仗着锐气,越岭进行,适有故明大理寺卿卢桂生,热心富贵,竟至铎尼军前,报说山上有伏。桂生可恶。铎尼急令前队,舍骑而步,以炮发伏。伏兵齐起,与清兵鏖斗一场,杀死清都统以下十余员,精兵数千。窦名望、王玺亦战死。此次若非桂生泄计,就使不能杀尽清兵,也要大大吃亏,只是天已亡明,不容定国成功,所以清兵得转败为胜。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那时桂王西走腾越,为从官李国泰、马吉翔所阻,转走南甸,顺着江流前去。到一大河,四望无际,招问土人,答称此河名囊木河,过河即是缅甸国界。靳统武请走还腾越,李国泰、马吉翔不从。桂王恐清兵追来,亦不愿退回,巧值故黔国沐天波前来扈驾,说与缅人相识,遂决议渡河。惟靳统武不愿,仍奔觅定国去了。

桂王至缅甸境,缅人令从官尽去兵器,方许前行。桂王无奈,命从官抛弃兵械,雇了车马,进蛮暮,缅人具四舟来迎。行三日,至缅都,不令桂王登岸。又五日,至赭硁停舟,方导桂王上陆,引入草屋中。屋外编竹为城,左右都是缅妇贸易。缅人多短衣赤足,桂王从官,亦忘却本来面目,杂入缅妇贸易场中,坐地喧笑,呼奴纵酒,正是孱君无志,徒成失国之寓公,从吏贪生,甘作穷途之丐卒,这且按下慢提。

且说清信郡王铎尼,因桂王已奔缅甸,奏捷北京,得旨令大军回朝,留吴三桂镇守云南,封三桂妻为福晋,命其子应熊在京供职,妻以太宗第十四女和硕公主,清降将中,要算是第一优待了。顺治帝以荡平云、贵,方拟郊迎功臣,饮至策赏,不期江南警报,纷纷递到,顺治帝大惊,忙召满廷文武,商议退敌,便道:“朕即位十数年,南征北讨,没有一日安息,现闻云、贵已捷,明宗垂尽,朕道是舆图一统,得享承平,不料这个郑成功,又来作祟,江南四府三州二十二县,都报失守,南京危在旦夕,看来还不能安枕。朕想做皇帝很没趣味,倒不如做个和尚,象西藏的达赖、班禅,安闲也安闲,尊荣也尊荣,岂不快活自在么?”顺治帝自知苦趣,颇已悟道,奈何后人偏喜做皇帝?当时文武百官都跪奏道:“天子英武圣明,古今无两,区区小丑,不日敉平,何庸过劳圣虑。”确肖马屁朋友的口吻。顺治帝道:“朕拟简率六师,自去亲征,除绝那厮逆众,然后脱卸万几,择个安静地方,去享清福。明日各王大臣,随朕至南苑阅师,不得有误!”文武百官,齐声遵旨而出。次日,各官都先集南苑,恭候御驾,到了辰牌时候,御驾已至,两旁文武站立,俟顺治帝登座,个个请过了安,遂命满汉健儿,八旗劲旅,整整的操练了一天。操毕,御驾回宫,次晨升殿,拟择日出师。适兵部尚书呈递驿奏,系是江南总督郎廷佐拜发,内称崇明总兵梁化凤,击退郑逆,阵斩贼将甘辉等,镇江、瓜州俱已克复。世祖大喜,命梁化凤为江南提督,先图形进呈,并授内大臣达素为安南将军,会同闽、浙总督李率泰进击厦门,务绝根株。旨下,文武百官,又皆叩贺,随即退朝不表。

惟这梁化凤如何击退郑成功?应由小子表明。上文说到郑成功进薄南京,中了郎廷佐的缓兵计,按兵不攻,这是成功第一失着。郎廷佐恰飞檄调兵,梁化凤即奉檄往援,两边相持数日,化凤登高望敌,遥见敌营不整,樵苏四出,军士都在后湖嬉游,郑军如此怠玩,安得不败?然亦由骄盈而致。便入署禀明廷佐,夤夜袭营。是夕,化凤带了劲骑五百,潜出神策门,先捣白土山,出郑军不意,冲入前锋余新寨内。余新从睡梦中惊醒,仓卒起来,不及持械,被化凤活擒而去。成功闻报,忙率军相救,化凤已自入城,无从夺回余新。次晨,成功因廷佐失信,令甘辉守营,自出江上调发水师,夹攻南京。不料成功去后,清兵倾城出来,杀入郑营,甘辉上前拦阻,两下酣战,胜负未分。突闻营后射入铳炮,后队不战先乱。甘辉前后受敌,只自死战不退,无奈部将多已逃走,仅剩数百残兵,东冲西突,哪里还支持得住?清兵执着长枪,四面攒聚,甘辉尚竭力招架,无如马已被搠,蹶倒前蹄,眼见得甘辉坠地,不得生存了。

此时成功适在江上,见败军陆续奔来,方知大营已破,长叹一声,命残兵次第下船,自己亦匆匆下舱。未曾坐定,梁化凤已率水师追到,把火箭火球抛掷过来。成功无心恋战,急饬军舰东走,驶到崇明,已丧失了好几艘。遂扬帆出海,逃回厦门,张煌言尚在徽宁,闻报郑军败退,刚在惊疑,忽长江上游,来了一支清兵,乃是从贵州凯旋,还援江南。煌言挥兵奋击,打沉敌舰数艘,余舰退去。谁知夜间炮声震天,煌言登舟四望,前后左右,都是敌舰,连忙换坐小船,偷出重围。回头一瞧,自己的舰队,尽由祝融氏替他收拾,也无暇顾惜,只命水手驶入小港,舍舟登陆,逾山过岭,绕出浙省,仍渡钱塘江出海。到了海外,闻郑成功去夺台湾,顿足浩叹,遂贻书成功,略说道:中原板荡,明社为墟,仅存思明州一块土,为四海所属望,遗民所依归。殿下奈何弃此十万生灵,而与红毛夷争海岛乎?且苟安一隅,将来金、厦两门,亦不可守。古人云:“宁进一寸死,毋退一尺生。”惟殿下实图利之!

原来闽海中有一大岛,名叫台湾,直长二千五百里,横阔五百里,倒是一个海外桃源。

成功父芝龙为海盗时,曾恃此岛为出没地,芝龙入降,此岛为荷兰人所据。荷兰向称红毛夷,在岛中寄泊市舶,并筑土城数十处,屯住侨民。成功自江南败归,以进取无成,谋夺台湾为窟穴,适清靖南王耿继茂,自广东移镇闽地,与将军达素,总督李率泰,分出漳州、同安,合攻厦门,被成功一鼓击退。回应前文。成功遂移师至台湾,巧值潮涨风顺,麾舰进鹿耳门,荷人仓卒难支,遂与成功议和,愿即迁让。荷人已去,成功遂入居台湾,与金、厦作为犄角。独这张煌言恐他无志恢复,因作书相劝,待了多日,不见回音,乃浮海至台州,到南田岛停泊,入居岛中,暂且慢表。

再说吴三桂留守云南,本没有什么大事,可以安稳度日,他偏欲剪灭明宗,上了一本奏章,这奏叫作“三患二难疏”。他说:“李定国、白文选等,托名拥戴,引着溃众,肆扰边境,患在门户;土司易被煽惑,偏地蜂起,患在肘腋;投诚将士,或系念故明,边闻有警,携贰乘机,患在腠理;这便叫作三患。”又说:“滇中米粮腾踊,输挽络绎,在在需资,养兵难,安民亦难;这便叫作二难。”总结是:“当及时进剿,净尽根株,方得一劳永逸。”等语。顺治帝因中原混一,已存一厌世心,不欲再劳兵众,清不欲除永历,偏这三桂硬要出头,真正可杀!览了此奏,犹在迟疑。朝上一班大臣,都赞成三桂议论,乃命内大臣爱星阿为定西将军,赴滇会剿。爱星阿到滇后,与三桂进兵木邦,擒住白文选,直入缅境。一面传谕缅酋,索献桂王,一面飞报捷音。

顺治帝得此捷奏,料知大功告成,已在旦夕,悠然远念,有心高蹈。只是宫中有位董鄂妃,乃是南中汉人,被虏北去,没入宫内,顺治帝见她身材窈窕,秀外慧中,竟把她格外宠幸,封为贵妃。“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少年天子,未免多情,为此一缕丝牵,未忍遽辞尘网。这老天偏要成全顺治帝初志,竟降了二竖下来,陪着董妃左右,从此董妃日渐瘦弱,一病不起,膏肓成痼,药石无灵,可怜一朵娇花,竟与流水同逝。顺治帝十分悲痛,辍朝五日,特谕礼部,略称:“皇贵氏董鄂妃薨逝,奉圣母皇太后懿旨,宜追封为皇后,以示褒崇。朕仰承慈谕,用特追封,加以谥号,谥曰孝献庄和至德宣仁端敬皇后。”顺治帝颇称英武,只废后宠妃两大案,为一生缺憾。礼部奉旨,办理丧葬事宜,自必格外从丰,无庸细说。这是顺治十七年仲秋事。梧桐叶落,翡翠衾寒,转眼间霜雪连天,益增忉怛。顺治帝经此惨事,益看破世情,遂于次年正月,脱离尘世,只留重诏一纸,传出宫中。

诏曰:太祖太宗创垂基业,所关至重,元良储嗣,不可久虚。朕子玄晔,佟氏所生,八岁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兹立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即皇帝位,特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辅臣。伊等皆勋旧重臣,朕以腹心寄托,其勉矢忠荩,保翊冲主,佐理政务,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此诏一传,各王大臣非常惊疑,都说昨日早朝,皇上康健如恒,怎么今日会晏起驾来?且遗诏上面,亦并没有说起病源,正是奇怪得很。当下照例哭临,辅政四大臣及信郡王铎尼、大学士洪承畴等,奉了八龄的新主,即帝位于太和殿,这便是皇三子玄晔嗣位。拟定年号叫康熙,次年改元,尊为清圣祖仁皇帝。后人有清凉山赞佛诗,相传是咏清世祖事,其诗道:双成明靓影徘徊,玉作屏风璧作台。

薤露雕残千里草,清涼山下六龙来。

诗中有双成及千里草字样,是暗指董鄂妃,清涼山是五台山上一峰,是暗指世祖出家,小子也不能辨别真假,只好作为疑案。顺治朝事已终,下回开篇,要说康熙朝了。

——翦灭明宗之策,尸之者洪承畴,成之者吴三桂。二人旧为明臣,何无香火情乃尔?清世祖颇称知足,本欲留片土以存明祀,而洪、吴二臣,先后怂恿,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其初心固堪共谅也。厥后中原大定,敝履尊荣,借过眼之昙花,证前途之觉果,斯正所谓大解脱者。明眼人浏览本章,应知所褒贬矣。

第二十一回 弑故主悍师徼功 除大憝冲人定计

却说康熙帝即位,由四位辅政大臣,尽心佐理,首拟肃清宫禁,将内官十三衙门,尽行革去。什么叫作十三衙门?即司礼监、尚方司、御用监、御马监、内官监、尚衣监、尚膳监、尚宝监、司设监、兵仗局、惜薪司、钟鼓司、织染局便是。这十三衙门中,所用的都是太监,顺治帝在日,曾立内十三衙门铁牌,严禁太监预政,只因衙门未撤,终不免鬼鬼祟祟,暗里藏奸,康熙帝即位,就裁撤十三衙门,宫廷内外,恭读上谕,已自称颂不置。清圣祖为一代令主,所以开场叙事即表明德政。到了元年三月,平西王吴三桂、定西将军爱星阿先书三桂,特标首恶。奏称:“奉命征缅,两路进兵,缅酋震惧,执伪永历帝朱由榔献军前,滇局告平。”此奏一上,特降殊旨,进封三桂为亲王,镇守如故,命爱星阿即日班师。

原来桂王寄居缅甸,本已困辱万分。李定国时在景线,连上三十余疏,迎驾往彼,都被缅人阻住。定国复出军攻缅城,缅人固守不下,忽闻清兵亦来攻缅,只得引还景线。适缅酋巴哇喇达姆摩弑兄自立,欲借清朝的势力,压服缅人,遂阴使通款清兵,愿执献桂王。三桂应允,限期索献。缅酋遂发兵三千,围住桂王住所,托名诅盟,令从官出饮咒水。马吉翔先出,开了头刀,李国泰作了吉翔第二,接连是走出一个,杀死一个,共死四十二人。惟沐天波与将军魏豹,格死缅人数名,自刎而亡。马、李等死有余辜,惟沐天波似觉可惜。桂王自知不免,含泪修书,遣人投递清营,交与吴三桂,其辞非常沉痛,详录如下:将军新朝之勋臣,亦旧朝之重镇也。世膺爵秩,封藩外疆,烈皇帝之于将军,可谓厚矣。国家不造,闯贼肆恶,覆我京城,灭我社稷,逼我先帝,戮我人民,将军志兴楚国,饮泣秦庭,缟素誓师,提兵问罪,当日之初衷,固未泯也。奈何遂凭大国,狐假虎威,外施复仇之名,阴作新朝之佐?逆贼既诛,而南方土宇,非复先朝有矣。诸臣不忍宗社之颠覆,迎立南阳,枕席未安,干戈猝至,弘光北狩,隆武被弑,仆于此时,几不欲生,犹暇为社稷计乎?诸臣强之再三,谬承先绪,自是以来,楚地失,粤东亡,惊窜流离,不可胜数。犹赖李定国迎我贵州,接我南安,自谓与人无患,与世无争矣。而将军忘君父之大德,图开创之丰功,提师入滇,覆我巢穴,由是仆渡荒漠,聊借缅人以固我圉,山遥水长,言笑谁欢,只益悲矣。既失山河,苟全微息,亦自息矣。乃将军不避阻险,请命远来,提数十万之众,穷追逆旅,何以视天下之不广哉?岂天覆地载之中,犹不容仆一人乎?抑封王赐爵之后,犹欲歼仆以徼功乎?既毁我室,又取我子,读鸱鸮之章,能不惨然心恻乎?将军犹是世禄之裔,即不为仆怜,独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独不念列祖列宗乎?即不念列祖列宗,独不念己之祖若父乎?不知大清何恩何德于将军,仆又何仇何怨于将军也?将军自以为智,适成其愚,自以为厚,适成其薄,千载而下,史有传,书有载,当以将军为何如也?仆今日兵衰力弱,茕茕之命,悬于将军之手矣,如必欲仆首领,则虽粉骨碎身,所不敢辞;若其转祸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三恪,更非敢望,苟得与太平草木,同沾雨露于新朝,纵有亿万之众,亦当付于将军矣。惟将军命之!

这封书信,若到别人手中,也要存点恻隐,为桂王顾恤三分,偏这忍心害理的吴三桂,毫不动心,仍檄催缅酋速献桂王。桂王方等三桂复书,忽见缅兵七、八十名,蜂拥而入,不问情由,把桂王连人带座,抬了就走。还有桂王眷属二十五人,号哭相随。桂王此时精神恍惚,由他抬着,经过了若干路程,满望是荆蔓葛藤,无情一碧。正是荆天棘地。到了缅都城外,见有大营数座,旗帜分悬,右首是平西大将军字样,左首是定西大将军字样,缅兵从平西大将军营内进去,放下桂王,出营自去。这里自有营兵接住,桂王问此处是哪里?营兵道:“是清平西大将军吴王爷大营。”桂王道:“是否平西王吴三桂。”营兵应了一个“是”字,桂王叹了数声。又见眷属多蓬头赤足,被缅兵押令入营,到桂王前,个个放声大哭。营内走出一员部将,大喝道:“王爷出来,休得胡闹!”狐假虎威。眷属被他一吓,噤住哭声。

少顷,一位雄纠纠气昂昂的大员,带了数名护卫,缓步出来,对了桂王,一个长揖。桂王见他头戴宝石顶,身穿黄马褂,早料着是大将军模样,恰故意问是谁人?答称“清平西王吴,……”说到吴字,停住。桂王道:“你便是大明平西伯吴三桂么?”偏要提出大明二字,桂王也算辣口。三桂闻得“大明”二字,好象天雷劈顶一般,顿时毛骨俱悚,不由的双膝跪下,颤声道:“是。”天良终自难泯。桂王道:“好一个平西伯,果然能干!可惜是忘本了。但事到如今,也不必说,朕正思北去,一谒祖宗十二陵寝,你能替朕办到,朕死亦瞑目了。”三桂仍颤声道:“是。”桂王命他起来。三桂即辞归营内,对众将道:“我自从军以来,大小经过数百战,并没有什么恐惧,不意今日见这末代皇帝,偏令我跼蹐难安,真正不解,真正不解。”有何难解?随令部将护着桂王及桂王家眷,簇拥前行,自己邀同爱星阿,拔营归滇。不几日到了云南省城,将桂王拘禁别室,与爱星阿商议处置桂王的法子。爱星阿拟献俘北京,听朝廷发落。吴三桂道:“倘中途被劫,奈何?据我愚见,不如奏请就地处决为是。”爱星阿系满人,尚不欲死永历,何物三桂,悍忍至此?爱星阿不便抗议,照三桂意拜发奏折。到了四月十四日,奉了清圣祖谕旨:“前明桂王朱由榔,恩免献俘,着即传旨赐死。钦此。”誌明月日,作为明宗绝灭一大纪念。三桂立即升帐,传齐马、步各军,将桂王及眷属二十余人,都拥到篦子坡法场,令即绞决。桂王也不多说。只有桂王储嗣,年只十二龄,大骂三桂道:“三桂黠贼!我朝何负于汝?我父子何仇于汝?乃竟置我死地。天道有知,必不令黠贼善终!”是日,天昏地暗,风霾交作,滇人无不悲悼,改唤篦子坡为迫死坡。福、唐、桂三藩事,至此结局。

时李定国方联结暹罗、古刺诸国,拟大举攻缅,索还桂王,忽闻缅人已把桂王献与吴三桂,急引兵追截;途次,又闻桂王被弑,望北大哭,呕血数升。兵士见主帅已病,请即退还。回到猛猎,病势日重一日,临危时,尚三呼永历帝,悠然而逝。还算是他。

定国已死,西陲无遗患,独东南尚有张煌言、郑成功。煌言隐居南田岛,随从只有数人,明知大势已去,无能为力,只是忠心未泯,还与台湾常通音问,屡促成功进兵。不料成功一病身亡,煌言闻讣大哭道:“延平一殁,还有何望?”从此深岛屏居,谢绝一切,暇时或著书遣闷,借酒消愁。一日,方在门外闲眺山水,见有数人着了明装,走到煌言面前,瞧了又瞧。煌言方自惊诧,但听来人道:“君非张煌言先生么?”煌言不便道出姓名,却转问来人。来人道:“我等皆故明遗民,因闻先生居此,特来拜谒。先生何必隐匿名姓,难道疑我等为奸细么?”煌言便邀到窟穴,彼此各道姓字,无非是张三、李四一流人物。坐谈之顷,满口思明,声声忠义,与煌言说得非常投机,并云:“岛口有来舟数号,舟中同志,约数百人,一成一旅,也可中兴,请先生出去一会,订定盟约,共图恢复便是。”煌言热心复明,便随了来人,步至岛口,果见口外泊船数艘,将要上船,舟中突起数人,都是辫发的清兵,煌言始知中他诡计。清兵提起铁索来缚煌言,煌言厉声道:“士可杀不可辱!”道言未绝,岸上引诱煌言的来人,即摇手阻住。当下偕煌言上船,乘着风势,到了宁波,复由宁波转达杭州,由清兵上岸,雇了肩舆,抬煌言入署。巡抚赵廷臣下阶迎接,请他上坐,便唠唠叨叨的劝他降清。煌言道:“如公厚谊,非不足感,但煌言义不事清,有死无二。任他辩如秦、仪,不能摇动方寸,还是早日就死,完我贞心。”廷臣见无可说,便从他志愿,送出清波门,令他就义,把遗骸送入凤凰山中。迄今凤凰山有张苍水先生墓,就是煌言遗冢。

这时候,镇守闽地的耿继茂,复与闽督李率泰,水师提督施琅,借了荷兰国夹板船数艘,攻克金、厦二岛,复名思明州为厦门。郑军退保台湾,由成功子经据守台地,仍奉永历正朔,效节海外。清廷将郑芝龙正法,并其子郑成恩、世恩、世荫等,亦一律斩首。芝龙临刑时,长叹道:“早知如此,何必投降。”悔已迟了。郑经闻芝龙受刑,痛乃祖之被戮,悲厥考之无成,抢地呼天,枕戈饮血,可奈逋地徒成孤立,衔石不足填波,只得遵晦养时,再作计较。

那时八龄天子,坐享承平,归马放牛,修文偃武,太常纪绩,颁世禄以报功,胜国搜贤,予隆谥以表节。光阴荏苒,已是四年,天子大婚,册内大臣噶布喇女何舍里氏为皇后,龙凤双辉,满廷庆贺。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各上徽号,虽是照例应有的事情,免不得锦上添花,愈加热闹。只范文程、洪承畴等一班勋臣,先后逝世,朝纲国计,统归辅政四大臣管理。这四大臣中,索尼是四朝元老,资格最优,人品亦颇公正。遏必隆苏克萨哈勋望较卑,凡事俱听索尼主裁。独这鳌拜随征四方,自恃功高,横行无忌,连索尼都不在眼中,他想把索尼诸人,一一除掉,趁着皇帝冲幼,独揽大权,因此暗中设法,先从苏克萨哈下手。苏克萨哈系正白旗人,鳌拜乃镶黄旗人,顺治初年,睿亲王多尔衮曾把镶黄旗应得地,给与正白旗,别给镶黄旗右翼地,旗民安居乐业,已二十多年。鳌拜倡议,欲将原地各归原旗,明明是借题生衅。宗人府会议照准,遂命直隶总督朱昌祚,巡抚王登联,会同国史馆大学士苏纳海,经理易地事宜。俗语说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安居乐业的旗民,无缘无故要他迁徙,不免要多费财力;况且原地易还,屯庄亦须互换,彼此各有损失,各有困难,自然而然的怨恨起来。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等,俯顺舆情,奏请停止,康熙帝召见四大臣,将原奏交阅。鳌拜怒道:“苏纳海拨地迟误,朱昌祚阻挠国事,统是目无君上,照例应一律处斩。”这是鳌拜自创的律例。康熙帝问索尼等人道:“卿等以为何如?”遏必隆连忙答道:“应照辅臣鳌拜议。”索尼亦随即接口道:“臣意也是如此。”口吻略有不同,然都是敲顺风锣。只苏克萨哈俯首无言。鳌拜怒目而视,恨不将苏克萨哈吞入肚中,转向康熙帝道:“臣等所见皆同,请皇上发落!”康熙帝犹在迟疑,鳌拜即向御座前,检出片纸,提起御用的朱笔,写着:“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不遵上命,着即处斩”十七个大字,匆匆径出。索尼等亦随了出来。鳌拜就将矫旨付与刑部,刑部安敢怠慢,即提到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三人,绑出市曹,一概枭首。暗无天日。

康熙帝见鳌拜这副情形,遂有意亲政,阴令给事中张维赤等联衔奏请。贝勒王大臣同声赞成,独鳌拜不发一词。康熙帝又延了年月,直到康熙六年秋季,始御乾清门听政。隔了数日,索尼病逝,鳌拜欲加专恣,苏克萨哈恐不能免祸,遂呈上奏折,略云:臣以菲材,蒙先皇帝不次之擢,厕入辅臣之列,七载以来,毫无报称,罪状实多。兹遇皇上躬亲大政,伏祈令臣往守先皇帝陵寝,如线余息,得以生全,则臣仰报皇上豢育之恩,亦得稍尽。谨此奏闻。

第二十二回 蓄逆谋滇中生变 撤藩镇朝右用兵

却说清康亲王杰书等,既审问鳌拜,明白复奏,不日,由内阁传下谕旨。其词道:鳌拜系勋旧大臣,受国厚恩,奉皇考遗诏,辅佐政务,理宜精白乃心,尽忠报国。不意鳌拜结党专权,紊乱国政,纷更成宪,罔上行私,凡用人行政,鳌拜欺藐朕躬,恣意妄为。

文武官员,欲令尽出其门。内外要路,俱伊之奸党。班布尔善、穆里玛塞本得、阿思哈、噶褚哈讷莫、泰壁图等,结为党与,凡事先于私家商定乃行;与伊交好者,多方引用,不合者即行排陷,种种奸恶,难以枚举。朕久已悉知,但以鳌拜身系大臣,受累朝宠眷甚厚,犹望其改行从善,克保功名以全始终。乃近观其罪恶日多,上负皇考付托之重,暴虐肆行,致失天下之望。遏必隆知其恶,缄默不言,意在容身,亦负委任。朕以罪状昭著,将其事款命诸王大臣公同究审,俱已得实,以其情罪重大,皆拟正法。本当依议处分,但念鳌拜效力多年,且皇考曾经倚任,朕不忍加诛,姑从宽免死,着革职籍没,仍行拘禁。遏必隆无结党事,免其重罪,削去太师职衔及后加公爵。班布尔善、穆里玛、阿思哈、噶褚哈塞本得、泰壁图、讷谟,或系部院大臣,或系左右侍卫,乃皆阿附权势,结党行私,表里为奸,擅作威福,罪在不赦,概令正法。其余皆系微末之人,一时苟图侥幸,朕不忍尽加诛戮,宽宥免死,从轻治罪。至于内外文武官员,或有畏其权势而倚附者,或有身图幸进而依附者,本当察处,姑从宽免。自后务须洗心涤虑,痛改前非,遵守法度,恪共职业,以期副朕整饬纪纲、爱养百姓之至意。钦此。

刑部奉到谕旨,即遵照办理,自是文武百官,方晓得康熙帝英明,不敢肆无忌惮。这事传到外省,别人倒还不甚介意,只有那两朝柱石功高望重的吴三桂,偏觉心中不安起来。事有凑巧,广东镇守平南王尚可喜,因其子之信酗酒暴虐,不服父训,恐怕弄出大祸,遂用了食客金光计,奏请归老辽东,留子镇粤,他的意思,无非望皇上召还,得以面陈一切,免致延累。适值康熙帝除了鳌拜,痛恨权臣,见了此奏,即令吏部议复。吏部堂官,早窥透康熙的意思,议定藩王现存,儿子不得承袭,尚可喜既请归老,不如撤藩回籍等语。康熙帝遂照议下逾。

吴三桂在云南,日日探听朝廷消息,他的儿子吴应熊曾招为驸马,在京供职,所有国事,朝夕飞报。尚可喜还未接谕,吴三桂早已闻知,当下写了密函,寄到福建。此时靖南王耿继茂已死,由其子靖忠袭封,仍镇守福建地方,得了三桂密书,就照书中行事,上了折子,奏请撤兵。折奏到了北京,吴三桂奏折亦到,大致与靖忠相同。如此恭顺,殊出意料。

及看到后文,始知吴、耿命意。康熙帝召集廷臣会议,各大员多胆小如鼷,主张勿撤;又命议政王及各贝勒议决,也是模棱两可。康熙帝道:“朕阅前史,藩镇久握重兵,总不免闯出祸来,朕意还是早撤。况吴三桂子应熊,耿精忠弟昭忠、聚忠等,都在京师供职,趁此撤藩,彼等投鼠忌器,尚不至有变动。”独具见解。兵部尚书明珠,户部尚书米思翰,刑部尚书莫洛,听到此语,就随声附和起来,不是说圣意高深,就是说圣明烛照。极力谄媚。康熙帝遂准奏撤藩,差了侍郎哲尔旨,学士博达礼往云南,户部尚书梁清标往广东,吏部左侍郎陈一炳往福建,经理各藩撤兵起行事宜。

三桂闻了此信,大吃一惊,暗想道:“我去奏请撤藩,乃是客气说话,不料他竟当起真来。”遂密与部下夏国相马宝计议。马宝道:“这乃调虎离山之计,王爷若愿弃甲归田,也不必说,否则当速谋自立,毋再迟疑。”夏国相道:“马公之言甚是。但现在且练兵要紧,等待朝使一到,激动军心,便好行事。”一吹一唱,吴氏香火,要被他断送了。三桂便于次日升帐,传齐藩标各将,往校场操演。各部将遵着号令,不敢懈怠。以后日日如此,除夏国相、马宝及三桂两婿郭壮图、胡国柱外,统是莫明其妙。

一日,传报钦使到来,三桂照常接诏,一面留心腹部员款待两使,一面部署士卒,检点库款,宛似办理交卸的样子。整顿已毕,便召众将士齐到府堂,令家人抬出许多箱笼,开了箱盖,搬出金银珠宝,紬缎衣服各类,摆列案前,随向将士说道:“诸位随本藩数十年,南征北讨,经过无数辛苦,现今大局渐平,方想与诸位同亨安乐,不期朝廷来了两使,叫本藩移镇山海关,此去未知凶吉,看来是要与诸位长别了。”并不要他就死,如何说是长别?众将士道:“某等随王爷出生入死,始有今日,不知朝廷何故下旨撤藩?”三桂道:“朝旨也不便揣测,大约总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意思。本藩深悔当年失策,辅清灭明,今日奉旨戍边,不知死所,这也是本藩自作自受。确是自作自受。只可怜我许多老弟兄,汗马功劳,一旦化为乌有。”说到此处,恰装出一种凄惶的形状;并把手指向案前道:“这是本藩历年积蓄,今日与诸位长别,各应分取一点,留个纪念。他日本藩或有不测,诸位见了此种什物,就如见了本藩。罢罢罢,请诸位上来,由我分给!”众将士都下泪道:“某等受王爷厚恩,愿生死相随,不敢再受赏赐。”三桂见众将士已被煽动,随即说道:“钦使已限定行期,不日即当起程,诸位还要这般谦逊,反使本藩越加不安。”众将士方欲再辞,忽从大众中闪出两人,抗声道:“什么钦使不钦使?我等只知有王爷,不知有钦使。王爷若不愿移镇,难道钦使可强逼么?”三桂视之,乃是马宝、夏国相,却假作怒容道:“钦使奉圣旨前来,统宜格外恭敬,你两人如何说出这等言语,真是瞎闹!”马宝、夏国相齐声道:“清朝的天下,没有王爷,哪里能够到手?这语是极。今日他已非常快乐,反使王爷跋涉东西,再尝苦味,这明明是不知报德。王爷愿受清命,某等恰心中不服!”三桂道:“休得乱言!俗语说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只我前半生是明朝臣子,为了闯贼作乱,借兵清朝,报了君父大仇。你尚知有君父么?本藩因清朝颇有义气,故尔归清,至永历帝到云南时,本藩也有意保全,无如清廷硬要他死,不能违拗,只得令他全尸而亡,亏他饰词。把他好好安葬。现在远徙关外,应向永历帝陵前祭奠一回,算作告别,诸位可愿随去么?”众将士个个答应。

三桂入内更衣,少顷,即出。众将士见他蟒袍玉带,竟浑身换了明朝打扮,所谓反复小人。又都惊异起来。三桂令家人扛了牛羊三牲,带同将士,到永历帝坟前酬酒献爵,伏地大哭。这副急泪,如何预备?众将士见他哭得悲伤,也一齐下泪,正在悲切之际,不料两钦差又遣使催行。三桂背后跃出胡国柱,拔了佩刀,把来人砍翻。三桂大哭道:“你如何这般卤莽?叫我如何见钦使?军士快与我捆了国柱,到钦使前请罪!”众将士呆立不动,三桂催令速捆。马宝上前道:“王爷如要捆绑国柱,不如将某等一齐捆去。”三桂道:“你们如此刁难,难道钦使不要动气么?”马宝道:“两个京差,怕他什么!”三桂道:“钦使不怕,还有抚台,你可怕么?”胡国柱道:“不怕不怕,我就去杀他!”众将士道:“我等同去!”三桂连忙拦阻,只拦得一半,一半随着国柱忿忿前去。不消多少工夫,胡国柱提着血淋淋的人头,向地下一掷。三桂拾起一看,正是巡抚朱国治的首级,复恸哭道:“朱中丞!朱中丞!本藩并不要害你,九泉之下,休怨本藩!”分明叫国柱去杀朱抚,还说不要害他,哪个相信?复对众将士道:“你等无法无天,叫我如何办理?”众将士同声道:“请王爷做了主子,杀往北京便了。”满盘做作,都为这两句说话。三桂收泪道:“当真么?当真可做此事么?”众将士道:“王爷系明朝旧臣,复明灭清,乃堂堂正正的事情,如何不可?”此语乃三桂所厌闻。三桂道:“北兵到来,奈何?”众将士道:“火来水淹,将来兵挡,有什么害怕?”三桂道:“你等陷我至此,肯为我尽力么?”大家统大呼道:“愿尽死力!”这一声,仿佛象雷声一般,震惊百里。三桂率兵回府,急命手下将哲博两钦差捉住,拘禁狱中,写了旗帜,竖起府前。旗上写的是“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吴”十一字。一面赶撰檄文,其文道:本镇深叨明朝世爵,统镇山海关,一时李逆倡乱,聚众百万,横行天下,旋寇京师,痛哉毅皇烈后之崩摧,痛矣东宫定藩之颠跌。文武瓦解,六宫纷乱,宗庙邱墟,生灵涂炭,臣民侧目,莫敢谁何,普天之下,竟无仗义兴师。本镇独居关外,矢尽兵穷,泪血有干,心痛无声。不得已许虏藩封,暂借夷兵十万,身为前驱,斩将入关,李贼遁逃,誓必亲擒贼帅,斩首以谢先帝之灵,复不共戴天之仇。幸而渠魁授首,方欲择立嗣君,更承宗社,不意狡虏再逆天背盟,乘我内虚,雄踞燕京,窃我先朝神器,变我中国冠裳,方知拒虎进狼之非,追悔无及。将欲反戈北逐,适值先皇太子幼孩,故隐忍未敢轻举,避居穷壤,艰晦待时,盖三十年矣。彼夷君无道,奸邪高位,道义之士,悉处下僚,斗筲之辈,咸居显爵。君昏臣暗,彗星流陨,天怨于上,山岳崩裂,地怒于下。本镇仰观俯察,正当伐暴救民,顺天听人之日也。爰率文武共谋义举,卜甲寅正月元旦,推奉三太子,水陆兵并发,各宜懔遵诰诫!

上首署衔,就是大旗上面的十一字,只是檄文中有推奉三太子一语,他是凭空捏造,说是崇祯帝三太子,留在周皇亲家,当迎他为主,自己权称元帅以便号召。遂以甲寅年为周元年,甲寅年乃康熙十三年。令军民蓄发易服,改张白帜,择日祭旗出兵。

三桂处置已毕,时已夜深,退入内寝,甫抵寝门,忽一妇人号啕前来,扯住三桂袍袖道:“你要杀我儿子了。”三桂一看,乃是继室张氏。原来三桂元配,被李闯所杀,三桂即继配张氏为妻,应熊即张氏所出。后来重得陈圆圆,不甚宠爱继室。三桂嗔目道:“死一儿子何妨,叫我不死便好。”君父尚且不管,管什么儿子?把袖一扯,摔倒张氏,张氏放声大哭。这时陈圆圆早到云南,正在内室,闻得门外吵闹,急移步出来,两面劝解,一面扶起张氏,劝慰一番,令侍女送回正寝,一面迎三桂入卧室,问明原委。三桂将当日情形,叙述一遍,圆圆俯首长叹。三桂问道:“爱妃亦以此举为未然否?”圆圆道:“妾自出世以来,起初遭家不造,鬻为歌伎,辗转流离,得侍王爷。每忆当年留住京师,为寇所掠,心中尚时常震恐,到了今日,安荣已极。妾闻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长此奢华,恐遭天忌,愿王爷赐一净室,俾妾茹素修斋,得终天年,实为万幸!”三桂道:“我正思创立帝业,册你为后,你却欲净室修斋,令我不解。”圆圆道:“自古到今,都为了争帝争王,扰得人民不宁,实在是做了皇帝,一日万几,也是没甚趣味。妾少年时,自顾姿容,亦颇不陋,常有非分的妄想,目今身为王妃,安享荣华,反觉尘俗难耐。为王爷计,倒不如自卸兵权,偕隐林下,做个范大夫泛舟五湖,宁不快乐?何苦争城夺地,再费心力,再扰生灵?”陈圆圆颇已了解,可惜三桂不醒。三桂默然不答。圆圆复再三相劝,怎奈三桂已势成骑虎,不能再下,喟然道:“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为此一念,误尽人心。圆圆知无可挽回,便于次晨起来,向三桂前求一僻室静居。三桂此时心乱如麻,便即应允。当下圆圆即出游城外,见城北一带地方空敞,枕水倚山,中间有一沐氏废园,甚为幽雅,便入园布置,令奴仆等就地整刷,作为净修的居室。一住数年,三桂也不去缠扰,别选美人,充了下陈。圆圆毕竟有福,到三桂将败时,一病身逝,三桂命葬在商山寺旁。绝代尤物,倒安安稳稳的与世长辞了。

这也不在话下,单说三桂既叛了清朝,号召远近,贵州巡抚曹申吉,提督李本深,云南提督张国柱,亦起兵相应。独云贵总督甘文焜,得了此信,仓猝出贵阳府,带了一子及十余从骑,兼程赶至镇远,调兵守城。偏这兵士不从号令,反把甘文焜围住。文焜先将儿子杀死,然后自刎。兵部郎中党务礼,户部员外郎萨穆哈,正在贵州办差,迎接三桂眷属至京,一闻警信,吓得魂不附体,忙坐上快马,疾忙加鞭,星夜趱行,一口气跑到北京,下了马,闯入午内。守门侍卫,拦阻不住。他二人直到殿下,大声报道:“不好了!不好了!吴三桂反!”说到反字,已神昏气厥,扑倒阶前。适值早朝未罢,殿上百官下阶俯视,回奏是党务礼、萨穆哈二人,康熙帝即命侍卫将二人抹入。二人尚是神昏颠倒,歇了半晌,方渐渐醒转,开眼一看,乃在殿上。这二人官微职卑,从没有上殿启奏的故例,到了此时,悚惶万状,急忙跪伏丹墀,口称:“奴才万死,奴才万死。”康熙帝传旨,叫他们据实奏来!二人把三桂造反,抚臣朱国治,督臣甘文焜被杀事,详奏一遍。复称:“奴才昼夜疾驰,一路到京,已十二日,只望奏渎天听,不意神魂不定,闯入殿前,自知谬戾,求皇上处重!”康熙帝道:“尔等闻警驰报,星夜前来,倒也忠实可嘉。只是欠镇定一点,以致如此。朕特赦尔罪,下次须谨饬方好!”两人忙谢恩趋出。

康熙帝问王大臣道:“这事应如何办理?”大学士索额图奏道:“奴才前日曾虑撤藩太速,致生急变,现在事已如此,只好安抚三桂,令世守云南,当可了事。”康熙帝道:“三桂已反,难道尚肯听命么?”索额图道:“三桂若不肯听命,请将主张撤藩的人,从重治罪,这也是釜底抽薪的一法。”米思翰、明珠、莫洛三人,亦在殿上,听到治罪一语,不觉面如土色。既要谄媚,何必畏缩?康熙帝道:“胡说!徙藩是朕的本意,难道朕先自己治罪,谢这叛贼?”索额图连忙跪伏,自称不知忌讳,该死该死。康熙帝叱退索额图,立命兵部尚书明珠,在殿前恭录上谕,命都统巴尔布,率满洲精骑三千,由荆州驰守常德,都统珠满率兵三千,由武昌驰守岳州,都督尼雅翰、赫叶席布根、特穆占、修国瑶等,分驰西安、汉中、安庆、兖州、郧阳、汝宁、南昌诸要地,听候调遣。写到此处,外面又递到湖广总督蔡毓荣,加紧急报,也是奏闻云南变事。康熙帝旁顾顺承郡王勒尔锦道:“劳你一行,就封你为宁南靖寇大将军,统师前敌!”勒尔锦遵旨谢恩。又顾莫洛道:“命你为经略大臣,督理陕西军务!”莫洛亦遵旨谢恩。康熙帝复命明珠,录写三桂罪状,削除官爵,宣布中外;并令锦衣卫拿逮额驸吴应熊下狱。明珠恭录圣旨毕,即奏道:“闽、粤两藩,如何处置,应乞圣旨明示!”康熙帝道:“暂令勿撤可好么?”明珠奉命续录,随即退朝。自是羽檄飞驰,劲旅四出,周太尉发兵泗上,乘传前来,裴节度进捣蔡州,轻车夜至,这一场有分教:荡荡中原开杀运,隆隆方镇挫强权。

欲知战事如何,请诸君续看下回。

——自古藩镇,鲜有不生变者。撤亦反,不撤亦反;与其迟撤而养旤益深,不若早撤而除患较易。清圣祖力主撤藩,正英断有为之主。洎乎仓卒告警,举朝震动,圣祖独从容遣将,镇定如恒,且不允索额图之请,自损主威,圣祖诚可谓大过人者。或谓满汉相猜,由圣祖始,不知满人入关,汉人实为之伥,罪在汉人,不在满人。吴三桂为汉贼之魁,天道有知,断不令其长享安荣也。本回叙三桂狡诈,及圣祖英明,非颂圣祖,实病三桂,插入陈圆圆一段,尤足令三桂愧死。

第二十三回 驰伪檄四方响应 失勇将三桂回军

却说吴三桂既据了云贵,遂遣部将王屏藩攻四川,马宝等自贵州出湖南,陷了沅州。三桂闻湖南得胜,复令夏国相、张国柱等,引兵继进。湖南守将,已十多年不见兵革,弓马战阵,统已生疏,此番遇着吴军,个个望风奔窜。吴军直逼长沙,巡抚卢震,即调提督桑额入援,谁知桑额早已逃去。卢震仓皇无措,也只得弃了长沙,奔往他方。清都统巴尔布、珠满等,奉命出师,行至途次,闻报吴军已得长沙,惊慌得了不得,遂扎住营寨,逗留不进。满员多是没用。于是常德、岳州、衡州、澧州一带,先后失陷,四川巡抚罗森,因王屏藩攻入境内,急就近向湖广乞救,寻闻湖南已经失守,清兵不敢前进,他暗想吴军势大,清兵不能救湖南,哪里能救四川?遂召提督郑蛟麟,总兵谭洪、吴之茂等商议。郑蛟麟已受三桂密札,方想动手,到了巡抚署内,遂怂恿降吴,罗森正中下怀,命通款吴军,联络王屏藩,背叛清朝。眼见得四川全省,又为三桂所有了。

耿精忠镇守福建,本与三桂通同一气,至是闻三桂已得湘、蜀,欲起兵遥应,是时福建总督范承谟,系三朝元老文程之子,与精忠谊关亲戚,精忠也管不得许多,把他拘禁起来;易了汉装,三路出兵,派总兵曾养性出东路,攻打浙江省内的温州、台州,白显忠出西路,攻打江西省内的广信、建昌、饶州,又令都统马九玉出中路,攻打浙江省内的金华、衢州。

滇、闽、粤三藩中,已是两路构变,独尚可喜始终事清,毫无叛志。三桂通书招诱可喜,可喜将来使拘住,把来书呈奏清廷。三桂闻使人被拘,大怒,急密函致耿精忠,令攻击广东。

精忠遂勾通潮州总兵刘进忠,差他进兵图粤,复约台湾郑经,夹攻粤海。中原大震,各地告急本章,象雪片般传达清廷。康熙帝复令贝勒尚善为安远靖寇大将军,出助顺承郡王勒尔锦,由鄂攻湘,贝勒洞鄂为定西大将军,出助经略大臣莫洛,由陕攻蜀,这两路是协攻吴三桂。又命安亲王岳乐为定远平寇大将军,出师江西,康亲王杰书为奉命大将军,贝子傅喇塔为宁海将军,出师浙江,这两路是攻耿精忠。另授简亲王喇布为扬威大将军,镇守江南。这一路是策应四路。

诏旨甫下,忽报广西将军孙延龄戕杀巡抚,降顺三桂,康熙帝叹气道:“不料孙延龄也是这般。”原来延龄系故定南王孔有德女婿,有德殉难广西,閤门死事,仅遗一女,名四贞,留养宫中,视郡主食俸,及长,嫁与延龄为妻。夫以妻贵,因命他镇守广西,管辖南藩,禄位与滇、闽、粤三王,相去无几。只是这位孔郡主,仗着自己势力,常要挟制延龄,延龄屡与他反目。三桂起事,密使相招,延龄想背了清朝,免受闺房压制,为了河东狮,甘从滇南狼,延龄殊不值得。因此降顺三桂。康熙帝还道是待他厚恩,无端背义,谁知他却是为厚恩所迫,生了异心。

闲文少表,单说康熙帝闻延龄附逆,急封尚可喜为亲王,授可喜子之孝为平南大将军,之信为讨寇将军,会同广西总督金光祖,进讨延龄。四面八方,派遣停当,满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不料湖南、四川、江西、浙江、广西诸省,还没有克复消息,陕西的警报,又纷达北京了。

先是清经略大臣莫洛入陕西境,提督王辅臣,总兵王怀忠,先去迎接。莫洛自以为身任经略,节制全省,要摆点威风出来,镇压军心,见了王辅臣、王杯忠两人,并不用好言抚慰,反责他观望迁延,不即赴敌。速死之兆。辅臣等怏怏退出。莫洛到了西安,西安将军瓦尔喀与莫洛同是满人,两下会叙,颇觉亲热。莫洛发议,欲把提督以下,尽易满员,还亏瓦尔喀谏阻,说是“用兵之际,难易生手。”因此辅臣、怀忠,官职如旧,但心中已未免怀恨了。

莫洛令瓦尔喀出师汉中,自己留守西安。瓦尔喀带了辅臣、怀忠,兼程前进,到汉中,尚无敌踪,遂一路进至保宁。忽有探马来报,敌将王屏藩已出略阳,分扼栈道了。瓦尔喀大惊,与王辅臣等商议行止。辅臣道:“略阳一断,水运阻塞,栈道一断,陆运阻绝。我军无饷可运,不战亦困,看来只好急退广元,向经略处催饷,免致意外疏虞。”瓦尔喀依了辅臣的计议,退至广元驻扎,遣人到西安催饷。西安饷道亦断,哪里还发得出?分明是铺臣狡谋。待了月余,毫无音响。军中你言我语,互相怨望。瓦尔喀令王怀忠出去劝谕,兵士反哗噪起来,都说没有粮饷,如何打仗?怀忠制服不住,只得回禀瓦尔喀。又令王辅臣出帐抚慰,辅臣甫出帐外,外面顿时大闹,喧声四起,吓得瓦尔喀惊魂不定,身子都发抖起来。幸王怀忠犹有良心,一手扯住瓦尔喀,从帐后逃走。还是保全官职的好处。外面的兵士,随辅臣入帐,见瓦尔喀不知去向,也不喧哗了。显见是辅臣授意。

辅臣向兵士道:“将军已逃,将来劾奏一本,我等都要受罪,奈何?”兵士道:“闻得平西王优礼将士,到处传檄,现在不如前去通款,免得受死。”辅臣道:“汝等既有此心,我可为汝等成全。吾初意欲事一而终,今事已至此,只得与汝等共生死了。”道言未绝,帐外递进驿报,乃是莫经略出发西安,将到宁羌州。辅臣道:“莫洛前来,如何是好?”兵士道:“大家上前抵御,杀死这混帐经略,便可了事。”辅臣道:“既如此,快随我前行。”兵士都踊跃愿从,星夜赶到宁羌,分头埋伏;又在大路中立了虚营,竖着大清旗帜,专等莫洛到来。

莫洛因清廷屡次催战,又遣贝子洞鄂来陕,他想洞鄂一到,我若仍在西安,显是逗遛不进,没奈何带兵出城,一步懒一步,一日缓一日。辅臣等得不耐烦,着人催逼,只说是:“保宁兵变,急求援应。”莫洛方催兵趱程。这日正到宁羌,已近日暮,宁羌四面皆山,径路崎岖,树木丛杂。莫洛上冈瞭望,见山下有清营驻扎,料是辅臣遣来接应,忙令部队向前接进。猛听得一声号炮,伏兵四起,箭弹齐发,统向莫洛军中射来。莫洛茫无头绪,只是率兵前进。不向后退,偏望前进,想是责人观望,所以如此。他想过了此地,便好与辅臣合军,就使伤折几个人马,也没甚要紧。原来为此。行出山口,巧遇辅臣前来,莫洛大喜,不防一弹射中咽喉,翻身落马。死得爽快。辅臣杀了莫洛,便大叫道:“降者免死!”莫洛部兵,见无路可逃,只得投降。

贝子洞鄂,方到西安,适瓦尔喀逃回,已知保宁兵变;旋又闻莫洛被戕,哪里还敢出来?都是一班饭桶。忙饬八百里加紧驿报,飞递入京。

辅臣即与王屏藩会合,乘势攻陷各郡。三桂闻陕南得手,发银二十万,犒赏辅臣部下,命与王屏藩分扰秦陇,自率大兵出发云南,赴常澧督战。临行时,其妻张氏复要向三桂索还儿子,三桂乃放出哲、博二钦使,浼他回京复奏,愿与清廷议和,清廷如肯裂土分封,不杀应熊,当即罢兵。哲、博二使唯唯连声,回京去讫。算是明哲保身。三桂又通使西藏,请达赖喇嘛代为奏陈,大约不外息事罢兵数语。康熙帝连接警报,也焦灼万分;又因哲、博二使复奏,及达赖喇嘛疏陈,越加忐忑不定,复开军士会议。

此时明珠已升任协办大学士,上前奏道:“三桂不除,朝廷断没有安枕日子,乞皇上始终用兵,勿为摇动。”康熙帝道:“朕意亦是如此,可惜各路将士,都不肯用力。”明珠道:“各路将士,受了国恩,亦未必个个无良;但将士固应效劳,军械亦贵精利,奴才闻得西洋人南怀仁,善造火炮,比我国红衣大炮厉害得多,并且非常轻便,可以越山渡水。若令他多制此炮,运到军前,不怕三桂不败。”康熙帝道:“南怀仁么?是否现任钦天监副官?”明珠应了声是。康熙帝忙谕兵部传旨,户部发银,叫南怀仁招募西人,赶紧制炮。明珠又奏道:三桂子应熊,现已监禁,应即处死,俾各路将帅,晓得天威震赫,不敢观望。

就是西藏达赖,亦应严旨申斥方好。“康熙帝便命将吴应熊处绞,及应熊子世霖,亦俱绞死。一面传旨严斥达赖,复向明珠道:陕西兵变,辅臣附逆,莫洛闻已被戕,恐怕洞鄂亦靠不住。”明珠道:辅臣子继贞,前曾举发逆札,驰奏来朝,怎么今朝甘心附逆?“康熙帝道:莫非与莫洛有隙么?”明珠道:继贞尚在京中,请召他一问便知。“康熙帝即令侍卫召入继贞,继贞只道是为父受罪,跪在阶下,身子乱抖。驸马且要处绞,怪不得继贞发抖。康熙帝见他觳觫情形,反怜恤起来,随问道:你父与莫洛,是否有隙?”继贞战声道:是。“康熙帝道:你父果与莫洛有隙,朕意还可恕他。”继贞仍答称:是是。“康熙帝又道:朕命你持敕招抚,叫你父速即归诚。”继贞不说别话,只接连说了好几个“是”字。多说“是,”少说话,是清吏秘诀。明珠向继贞道:何不谢恩?“继贞被明珠提醒,方磕头道:谢万万岁隆恩!”康熙帝命他急速动身,继贞还是俯伏谢恩。外面呈进驿奏,乃是甘肃提督张勇,奏称:斩了伪使,附缴伪札。康熙帝即命张勇为靖逆将军,便宜行事,交来使领诏回去。康熙帝退朝,王大臣散班,只有王继贞在阶下,还象犬儿一般的伏着;确是犬儿。幸得太监通知,方起身趋出,向内阁领了诏敕,匆匆奔回。脚膝倒还不痛吗?且说三桂既到湖南,夏国相等连请渡江北犯,三桂不从,他只望清廷允他要求,划江为国;嗣闻其子应熊被戮,勃然大愤,遂留兵七万,守住岳澧诸水口,又分兵七万,守住长沙及湘、赣交界,亲率精骑赴湖北松滋县,遥应西北,拟从陕西绕攻京畿。是时王辅臣已由陕入陇,攻陷平凉、巩昌、秦州一带,烽火四彻。甘肃提督张勇,偕总兵王进宝,急至巩昌阻遏敌军,两边相持不下,忽闻宁夏提督陈福,为标兵所戕,急向清廷告急。清廷遣天津总兵赵良栋,驰赴宁夏,并命大学士都统图海为抚远大将军,任西征事,节制洞鄂以下诸军。图海颇谙兵略,为满大臣中翘楚。因闻王辅臣占据平凉,当即向平凉进发,一面约张勇夹攻。

到了平凉,张勇亦率王进宝来会,图海道:“王辅臣在平凉,王屏藩在汉中,两人隐为犄角,我军围攻平凉,王屏藩必来相救,现请两将军轻骑入陕,截住屏藩,此处待老夫督兵围攻,不患不胜。”张勇、王进宝奉命去讫。

图海扎住了营,自去相度形势,回帐召集部将,各授密计。是夜严装以待,到了二更时候,闻城内隐隐有号炮声,随率部将出营。不多时,王辅臣开城潜出,率兵到清营前,一声喊杀,突入清寨,不料寨中毫无人影,只有灯光数点,辅臣知是中计,急率军退出,见寨外已布满清兵,好象天罗地网一般。辅臣一马当先,提起大刀,左斫右劈,把清兵冲开两边,剩出一条血路,率军逃走。奔至城下,见有一军前来接应,辅臣一看,乃是虎山墩守兵,忙道:“谁叫汝等前来?”守兵答道:“适有一卒来报,据言主帅劫营被困,所以特来援应。”辅臣顿足道:“吾中图海诡计,看来此城难保了。”部将问明情由,辅臣道:“此城保障,全在虎山墩,我故用精兵扼守,不料清兵冒充我卒,调兵离山,他却不费气力,占住此墩,居高望下,城内虚实,都被瞧见,如何能守?”图海密计,从辅臣口中叙出。部将道:“某等前去夺回便好。”辅臣道:“他用心占住此墩,还肯被我夺回么?”部将执意要去,辅臣乃派兵五千,前去夺墩,自率兵入城防守。不到数时,果然五千兵只剩一半,踉跄逃回。辅臣忙差人去汉中乞援,数日不见回音,复派兵出城冲突数次,都被清兵杀退。图海分兵断敌饷道,城中益加惶恐。又闻炮声隆隆,溜弹飞入城中,守兵多被打伤。辅臣恐兵心溃变,没奈何上城弹压,昼夜不懈。

这日正在巡城,见城下来一清将,叫开城门,辅臣开城延入,通问姓名,乃是参议道周昌,奉抚远大将军命,前来招抚。辅臣踌躇未决,周昌道:将军困守孤城,身处绝地,此时不亟图反正,尚待何时?况圣恩高厚,前曾遣令郎特敕抚慰,格外体恤,将军当早接洽。

趁此自返,朝廷决不加罪,将军仍可完名,岂不甚善?“辅臣道:犬子继贞,曾持敕到来,某亦尝具疏谢罪,但至今未蒙赦诏,恐怕一旦归降,仍遭不测。”继贞持敕事,即从两人口中补叙。周昌道:将军如虑及此事,尽可放心。现在抚远大将军,因前日一战,将军能杀出重围,格外爱重,曾嘱某致意将军,倘虑天威不测,愿力为担保,誓不相负。“周昌也算能言。辅臣道:既如此,请阁下先回!某当遣部将前来订约。”周昌随出城回营,禀报图海。图海道:现已接得固原捷报,张勇等将王屏藩击退,辅臣内乏粮草,外无救兵,不怕他不降。到了次日,果然来了谢天恩,由辅臣遣至乞降。图海召入天恩,呈上辅臣书,内称如蒙保全,即愿投诚。图海当即批回。辅臣即开城迎入清兵。图海入城,表闻清廷,并请特颁赦诏,康熙帝自然应允,这也不在话下。

时三桂已到松滋,方遣降将杨来嘉等进略陨阳,命与王辅臣、王屏藩联络进兵。忽传到王屏藩败报,接连又闻平凉失守,辅臣降清,三桂面色骤变。正惊疑间,有一将匆匆奔入,递上急报,三桂连忙拆阅,乃是留守长沙夏国相乞援,即问道:“常澧并没有警信,如何长沙告起急来?”我亦要疑。来将道:“现因江西军大至,运到西洋大炮数十尊,我军不能抵挡,所以前来告急。”三桂道:“江西的耿军,已被清兵杀退么?”来将道:“耿军没有什么确实消息,大约总是败仗。现闻江西的清兵,乃是什么安亲王岳乐统带,来攻湖南的。”三桂道:“军情如此,看来只好回援湖南,再作计较。”于是拔营回湘,先令胡国柱、马宝火急前进,去守长沙,自率水师顺流而下。途次,闻勒尔锦出虎渡口,尚善入洞庭湖,江湖险要,多被清兵占去,不觉大惊;忙令母子扬帆飞驶,到了虎渡口,见岸上已无清兵,略略放心;转入洞庭湖,亦没有什么尚善,越加宽慰。原来勒尔锦、尚善等,闻三桂回军援湘,早已遁去,因此三桂由江入湖,毫无阻挡。到了长沙,马宝已扎营城外,四围浚掘重濠,布满铁蒺藜。三桂见守法严密,大加奖励。入城见胡国柱,方知夏国相往醴陵御敌,遂命部将高大节,带领精骑四千,往助夏国相,高大节骁勇善战,乃是三桂部下最得用的大将,此番出赴醴陵,又有一番恶战。正是:彼思逐鹿,此愿从龙;不有天甲,谁戢元凶。

未知高大节能得胜否,请向下回再阅。

——本回以吴三桂为主脑,耿精忠、孙延龄、王辅臣等,皆旁枝也。然叙辅臣事独详,盖三桂既得湖南,非不欲涉江北上,只因清兵云集荆襄,不得已按兵常澧,待衅而动。王辅臣兵变之日,正有衅可乘之时,若使通道秦晋,潜袭燕京,则荆襄重兵,几成虚设,勒尔锦、尚善辈,又皆庸懦无能,未必能返旆回援。是知辅臣之叛降,实三桂成败之关键。叙辅臣,即所以叙三桂也。阅本回,方见详略之间,自费斟酌。

第二十四回 两亲王因败为功 诸藩镇束手听命

却说高大节到了醴陵,来助夏国相,相见毕,国相道:“前时我军已入江西,夺了萍乡县,方思与耿军会合,直攻南昌,不料清安亲王岳乐,杀败耿军,把广信、建昌、饶州等处,都占了去,他又从袁州来攻长沙。我领军至江西阻御,因他有西洋大炮数十尊,很为厉害,所以敌他不过,退回醴陵。”高大节道:“岳乐前来,江西必然空虚,末将不才,愿带本部兵四千,绕出岳乐背后,公击其前,我掩其后,必获全胜。”夏国相道:此计甚妙!

但将军只有四千部兵,恐怕不够,须就我处拨添兵马方好。大节道:兵在精不在多,从前岳飞只有嵬兵五百,能破金人数万。况部下的兵,已有四千,哪里还不够用?的是将才。国相大喜,即令大节去讫。

且说清安亲王岳乐,奉命南征,到了建昌,适值闽藩总兵白显忠,攻陷城池,岳乐督攻不下。嗣从北京运到西洋大炮,接连轰城,显忠大恐,弃城遁去,岳乐乘胜克复广信、饶州。会清廷命他进攻湖南,遂从袁州进发,遇着夏国相前锋,一阵炮弹,把他击退,乃在袁州休息三日,进攻湖南,一面咨请简亲王喇布,移镇江兵至南昌,在后策应,也算精细。自是放心大胆,督兵前进。将至醴陵,忽闻流星马来报,敌将高大节已率兵数万,从间道去攻袁州了。岳乐惊道:“袁州是吾后路,若被占领,大有不便,这却如何是好?”部将伊坦布道:“看来只好催简王爷进守袁州,我军方可前进。若不如此,恐要腹背受敌哩。”岳乐依议,扎住营寨,差人飞咨简亲王。不防前面又有探子前来,报称夏国相从醴陵来了。岳乐急传令回军,霎时大营齐拔,卷旆还辕,约行百余里,天色已晚,见前面有一大山,岳乐便命倚山扎营,待明日再行。这时候军心已懈,巴不得扎营留宿,部署已毕,埋锅造饭,饱餐一顿,正欲就寝,突闻山下炮声响亮,全营大惊。岳乐急命侦骑探望,回报这山名螺子山,山形如螺,树木蓊翳,也不知敌兵多少,只是偏插伪周旗号,岳乐道:“山势既如此峭峻,我军不宜上山,速发大炮向山轰击。”营兵得令,就扛着西洋大炮出营。岳乐亲自督放,对着山上,扑通扑通的放着无数弹子。等到烟雾飞散,遥望过去,大周旗帜,仍然如旧。岳乐再命放炮,又是扑通扑通的一阵,山上旗帜,虽打倒了数十面,还有多半竖在那里。岳乐道:“不好了,我中了敌计了。”伊坦布惊问缘由,岳乐道:“这分明是疑兵,你听山下并没影响,反使我军失却无数弹子。”晓得迟了,炮弹已放完了。便止住兵士放炮,命将大炮抬还营内。甫入营,忽山上鼓声乱鸣,矢石齐发。岳乐复出营观望,见山上有一队敌兵驰下,当先一骑,大叫道:“岳乐休走!”此时岳乐魂胆飞扬,急上马逃走。营兵见统帅已逃,还有哪个敢去截阵,自然没命的乱跑了。一阵乱窜,自相践踏,竟死了无数人马,连伊坦布也不知下落,西洋大炮,更不必说。

岳乐既逃过了螺子山,天已黎明,惊魂渐定,遂收拾残兵,奔回袁州,满望简亲王喇布,在袁州接应,不料袁州城上,已插了大周旗帜。周帜又见,能不惊心。岳乐正在惊疑,又听城东北角有一片喊杀声音,岳乐忙登高遥望,正是周兵追杀清兵。岳乐捏了一把汗,暗想:“此时不上前救应,我军亦没有站足地了。”遂下山部勒队伍,绕城驰救。周兵见后面有清军杀到,只得回马来敌岳乐。岳乐驱兵掩杀,怎奈周兵队里的大将,一支枪神出鬼没,竟把清兵刺倒无数。岳乐知不能取胜,领兵杀出,望东北而去。那将也不追赶,收兵入袁州城。原来那将正是高大节,他从间道绕出袁州,把袁州城夺下,当下遣了百骑,埋伏螺子山,作为疑兵。他料岳乐回军,必从此山经过,见了旗帜,定要放炮,炮弹已尽,那时回到袁州,可以截击。适值清简亲王喇布,来应岳乐,到了大觉寺,大节即出兵对仗,杀得喇布大败而逃。总算岳乐去挡了一阵,大节方才退回。只是大节部兵,仅有四千,为什么探马报称恰有数万?这叫作兵不厌诈,大节欲恐吓清军,所以有此诈语。

语休叙烦,这一句是说部常套,实则上文数语,乃是要言,若非如此表明,阅者都要不明不白。且说岳乐迤逦奔回,喇布等还道是敌军追赶,后来见了清帜,方把部兵扎住,与岳乐相会。两下细叙,岳乐始知高大节厉害,叹道:“此人若在江西,非朝廷福。”言未毕,探报吉安亦已失守。岳乐与喇布道:“看来我等只好暂回南昌,再图进取。”喇布已经丧胆,自然依了岳乐,同到南昌去了。

那边高大节既得了全胜,复分兵占据吉安,飞遣人至醴陵、长沙告捷。此时吴三桂已移师衡州,只留胡国柱居守。国柱得了捷报,也自欢喜。不意国柱部下,有副将韩大任素与大节不睦,入见国柱道:“大节确是勇将,但恐不能保全始终。”国柱道:“你何以见得?”大任道:“平凉的王辅臣,非一员勇将么?援此进谗,不怕国柱不信。为什么转降清朝?”国柱道:“他前时本是清臣,所以仍旧降清。”大任道:“清臣且不怕再降,何况大节?前闻大节在王爷下,常自谓智勇无敌,才力出王爷上,若使清廷遣人招致,封他高爵,哪有不变心之理,”谗人之口,偏是格外中听。国柱道:“据你说来,如何而可?”大任献了调回的计策,国柱道:“调回大节,何人去代?”大任又做了自荐的毛遂,国柱遂令大任去代大节,大节不服,大任也不与争论,遣人飞报国柱,说他拥兵抗命。四字足矣。国柱大怒,飞檄召回,大节无奈,把军事交与大任,出城叹道:“周家气运,看来要断送在他们手中了。”随即怏怏而回。既到长沙,又被国柱痛斥一番。大节愤无可泄,遂致得疾。临危时,函报夏国相,请他注意袁州,末署“大节绝笔”四字。也是伤心,可惜事非其主。

国相接读来函,大为叹息,急向长沙添兵,拟再进江西略地。忽接江西警信,袁州已失,韩大任退守吉安,不禁顿足道:“大节若在,何至于此?”正欲发兵赴援,适长沙遣马宝、王绪带兵九千来到,国相遂命两人去救吉安。两人行了数日,已抵洋溪下游,隔溪便是吉安城,遥见城下统扎清营,布得层层密密,城上虽有守兵,恰不十分严整。马宝向王绪道:“我看清兵很多,城中应危急万分,为什么城上守兵,不甚起劲?”王绪道:“我们且先开炮,遥报城中。若城中有炮相应,我军方可渡河。”马宝点了点头,便命兵士开炮,接连数响,城中恰寂然无声。马宝道:“这正奇怪!莫非韩大任已降清兵么?”王绪道:“大任害死大节,刁狡可知,难保今日不投降清兵?”马宝道:“他若已经降清,我等不宜深入,还须想个善全的法子。”言未毕,见清营已动,忙道:“不好了!清兵要过河来了。”忙令后军作了前军,前军作了后军。马宝与王绪亲自断后,徐徐引退。行未数里,后面喊声大起,清兵已经追到。马宝令军士各挟强弩,等到清兵相近,一声号令,箭如雨发,清兵只得站住。马宝能军。马宝复退数里,清兵又追将过来,马宝仍用老法子射住清兵。此法用了数回,清兵仍依依不舍,马宝恼了性子,大喝一声,领兵回马厮杀。这边清兵,系简亲王喇布统带,喇布本是个没用人物,因见敌军退走,想趁此占些便宜,立点功劳,不防马宝回身酣斗,眼见得敌他不过,即拍马驰回,军士都跟了退去,反被马宝杀了一阵,夺了许多甲仗,从容归去。

喇布仍退到吉安城下,也不敢急攻。城内的韩大任,并未曾投降清兵,只因隔河鸣炮,还疑是清兵诱他出来,所以寂然不动,嗣闻清兵追击马宝,已自懊悔不及,遂于昏夜间开城逃去。喇布还道大任出来劫营,只令部兵守住营寨,由他渡河去讫。康熙帝用了这等庸将,反能逐去敌军,一来是康熙帝洪福齐天,二来是吴三桂恶贯满盈,天道不容,所以转败为胜。

江西略定,浙江亦迭报胜仗,康亲王杰书等,起初到了浙江,亦没有什么得利,幸亏总督李之芳,扼守浙西,连败曾养性、马九玉等军,敌势少衰。无如马九玉固守衢州,之芳累攻不下,曾养性固守温州,杰书等亦围攻无效,清廷屡次诘责,杰书焦急异常,还亏贝子傅喇塔,请移师衢州,与之芳并力合攻,免得兵分力弱。杰书依议,便舍了温州,连夜赶到衢州,与之芳合军攻打。时马九玉拥兵数万,占住衢河南岸的九龙山,保护城池,又分兵万人屯扎大溪滩,保护饷道。傅喇塔复献了截击敌饷的计策,带了精骑,冲破大溪滩敌营。九玉闻饷道被截,急下山来救,巧遇杰书、李之芳两军,渡河过来,九玉欲乘流邀击,偏这清兵连放西洋大炮,伤了九玉兵数百,九玉立足不住,引兵退还。杰书、之芳渡河追杀,九玉急收兵回营,可奈山下密布木桩,前时想阻住清兵,到此反把自己阻住,须要鱼贯而入,不能骤进。清兵又接连放炮,可怜九玉部下的兵,不是折脰,便是断臂。之芳复令兵士纵火,烈烈腾腾的烧将起来,大小木桩,一概燃着,顿时飞焰扑叠,焚去营帐无算。九龙山变作火焰山。九玉见势不支,忙领了步骑数百,从山后逃下。冤冤相凑,碰着傅喇塔回军接应,数百残兵,不值喇塔一扫,九玉没命的乱跑,走了数里,见喇塔不来追赶,方才停住。检点手下,只剩了三十骑,长叹一声,逃回福建去了。

杰书等立拔衢州,令李之芳回军攻击曾养性,自偕傅喇塔南下,转西攻仙霞关。这时候的耿精忠,方联络郑经,去攻广东,陷潮州、惠州二郡,平南亲王尚可喜,急命其子之孝,趋惠州拦截耿军,不料广西提督马雄,与孙延龄通同一气,来攻高、雷二州,总兵祖泽清,又望风迎降。可喜东西受敌,一面向江西乞援,一面促其子之信拒敌。之信本不服父训,至是已隐受三桂伪札,运动部兵,把可喜幽禁起来,可喜忠清不忠明,故受逆子之信之报应。

也自易帜改服,叛了清朝。可喜气愤已极,呕血身亡。

之信越加猖獗,江西将军舒恕,及都统莽依图,率兵援广州,反被之信用炮击退。总督金光祖及巡抚佟养巨,亦与之信相连,通款三桂。三桂封之信辅德亲王,命他助款充饷,又遣董重民来代金光祖,冯苏来代佟养巨。这信传到之信耳中,暗想三桂索饷遣款,分明是来箝制,忙与金光祖商议,仍旧背周降清。等了董重民等到粤,把他拘住,率军民薙发反正,西出兵拒马雄,东出兵拒耿精忠。

精忠方拟对敌,闻报清兵已破马九玉,攻入仙霞关,急回军福建,途次,又闻曾养性、白显忠二将,统已降清,不觉魂飞天外。原来李之芳回军浙东,适遇白显忠自江西败回,声言将由浙趋闽,断绝康亲王后路,之芳颇觉惊恐。随营委员陆孔昭入帐禀道:“某与白显忠二裨将,素来相识,请前去说降,教他擒献白显忠。”之芳大喜,立命前去。隔了数日,果然把白显忠擒来。之芳召入,当由陆孔昭引二将进来,代为绍介。一姓范名时荣,一姓王名镐,之芳奖慰一番,随后将白显忠推入。之芳下座,亲解其缚,劝他悔过投诚,显忠便即依允。之芳与显忠同到温州,又命显忠入城劝降。曾养性势孤力蹙,哪有不愿降之理。看官!

你想耿精忠三路出兵,至此尽归乌有,能不进退维谷吗?赶到福州,又闻清兵将到,精忠忙檄令各处总兵严守。檄差回报,建宁、延平等郡,已投降清军,漳州、泉州、汀州等郡,已献降郑经,精忠经此一吓,晕绝于地。左右用姜汤灌醒,下泪道:“这遭休了!”坐定后,见府外递进文书,精忠拆阅,乃清康亲王前来劝降。精忠一想,欲要不降,如何抵敌清军?欲要降清,总督范承谟尚在,定要陈他逆迹,将来仍难保全。左思右想,毫无计策,忽想了一条两头烧通之计。一面遣他儿子显祚,赴延平去接清兵,并献出伪总统印,一面将范承谟绞死,省得将逆迹表扬。到了此时,还要杀害范承谟,煞是凶狡过人,然亦是速死之道。康亲王杰书,遂进据福州,耿精忠率文武百官属出城迎降,愿随大兵立功赎罪。

杰书当将实迹奏闻,同时尚之信亦遣人赴江西,到清简亲王喇布军前乞降,喇布亦据实上奏。康熙帝因三桂未除,不便声罪,仍留耿尚爵位,命他立功抵罪。

于是浙江、福建、广东三省,次第略定,只广西尚在未靖,孙延龄降周叛清时,受临江王封爵,曾瞒住郡主孔四贞。后来被四贞闻知,劝他反正,他却不从。适故庆阳知府傅宏烈,旧被三桂攻讦,谪戍苍梧,此时独招集民夫,力图恢复。莽依图复出师广东,去会宏烈,延龄闻了此信,未免悔恨,又因闽、粤二藩,统已降清,越加着急。踌躇再四,只有请教娘子军一法,当下入见四贞,四贞却满脸怒容,不去理睬。延龄挨至四贞面前,轻轻的叫了几声郡主。四贞道:“你叫我什么?”延龄道:“我从前不听你言,弄错主意,目下危急万分,求郡主怜念夫妇恩情,为我解围。”四贞含嗔道:“象你的负恩忘义,还念什么夫妻?我从前再三相劝,叫你不要叛清,你不但一句不听,反从此不入我室,离开了我,去做什么王爷。好好!你去做王爷去!我是没福的人,不要再来惹我!”说毕,将身子扭转一边。惟妙惟肖。延龄到了此时,也顾不得什么气节,只得向郡主脚边,跪了下去,做一出梳妆跪池。一面扯着郡主衣衫,千姊姊万姊姊的哀告。从来妇女的性情,容易发恼,亦容易转软,又况延龄丰姿俊美,与四贞本是一对璧人,两美并头,卿卿我我,只因意见微异,渐致乖离,此次经延龄一番温柔,自然回过心来,便道:“你悔已迟了,叫我如何解围?”延龄道:“我已仍愿降清,但恐皇上罪我,求郡主入京去见太后,暗中转圜,免我受罪,我死亦感激你了。”无端说一死字,亦是谶语。四贞闻延龄说一死字,顿时泪下,毕竟还是夫妇。

便道:“你是好好儿活着,为什么自己咒死,你既然要我赴京,事不宜迟,我就明日动身。”延龄喜极,忙与郡主料理行装。是夕,就在郡主前极力报效一宵,只此一宵欢聚,嗣后无相见期了。次日,即送孔郡主北上。

事有凑巧,傅宏烈亦致书相劝,邀他共迓清军。延龄答书:“请宏烈先至广东,导达悔意,此外一律遵命。”这等事情,传达湖南,三桂急调胡国柱、马宝二将,速出广东,复嘱从孙吴世琮密计,驰赴广西。世琮倍道前进,径至桂林,仍用给临江王文书,教他前来领饷。就是密计。延龄正缺饷项,还道三桂未悉彼情,乐得取些饷银,聊救眉急,当即开城出迎。世琮诱他入营,暗中却已布满伏兵,等到延龄入帐,世琮方数他背叛的罪状。延龄即欲退出,被伏兵一阵乱剁,砍为肉泥。我为孔四贞一哭。世琮入据桂林,复进占平乐。

时清将莽依图,正由广东赴广西,闻胡国柱、马宝奉三桂命,来夺广东,亟回军赴援,适遇于韶州城下,与战不利,退入韶州固守。胡国柱等极力攻扑,莽依图巡视城北,见城堞未坚,令部卒筑起一层土墙,两重守护。果然胡国柱兵,登高发炮,把城堞毁去,惟土墙无恙,城得不陷。莽依图正在焦灼,突闻城东鼓角喧天,回头一望,遥见清兵如飞而至,前面的大纛,绣着“江宁将军”四大字。莽依图趁这机缘,领兵杀出,内外互应,将胡国柱等杀退,追斩无算,遂接江宁兵入城。江宁将军,叫作额楚,奉廷命来援广东,巧与莽依图合军,并力杀退胡、马二人,遂留额楚守韶州,莽依图赴广西去讫。

胡国柱、马宝两人,奔回湖南,三桂大惊,又闻清廷命将军穆占,来助岳乐,连拔永兴、茶陵、攸县、酃县、安仁、兴宁、郴州、宜章、临武、蓝山、嘉禾、桂东、桂阳十三城,益自震恐。他却在恐惧的时候,发生一个痴念,竟想做起皇帝来了。不做皇帝死不休。

小子又发了诗兴,凑成七绝一首,咏吴三桂道:燕北甘招强虏入,滇南又执故皇还。

君亲陷尽思为帝,可惜皤皤两须斑。

这时候,三桂已六十七岁了。他想势力日蹙,年纪又衰,得做了一番皇帝,就使不能传世,也算英雄收场。遂令军士在衡山筑坛,居然郊天即位,小子暂停一回笔,俟下回再行细表。

——陕西入清,三桂已失攻势,至江西复为清有,断湖南之右臂,三桂且不能守湖南,遑言攻耶?闽、粤二藩,更不足论。延龄辈尤出闽、粤下,小胜即喜,小挫即惧,安能为三桂臂助?三桂既失陕西、闽、粤诸奥援,其领地自云、贵以外,只存四川、湖南,及广西之一部,反欲南面称帝,岂以一称帝号,遂足笼络人心,令诸将乐为之用乎?皇帝皇帝!误尽天下英雄,害尽世间百姓,吾愿自今以后,永远不复闻此二字。本回叙江西事,是记三桂之失势,叙闽、粤及广西事,是记三桂之失援,末以称帝作总写,尽三桂一生魔障,炎炎者灭,隆隆者绝,世人可以醒矣。

第二十五回 僭帝号遘疾伏冥诛 集军威破城歼叛孽

却说吴三桂起事以来,已历五年,康熙十三年创建国号,假称迎立明裔,其实称周不称明,早已存了帝制自为的思想。所以争战五年,并没见有什么三太子。到了康熙十七年,竟在衡州筑坛,祭告天地,自称皇帝,改元昭武,称衡州为定天府,置百官,封诸将,造新历,举云贵川湖乡试,号召远近。殿瓦不及易黄,就用黄漆涂染,搭起芦舍数百间,作了朝房。这日正遇三月朔,本是艳阳天气,淑景宜人,不料狂风骤起,怒雨疾奔,把朝房吹倒一半,瓦上的黄漆,亦被大雨淋坏,莫谓天道无知。三桂未免懊恼,只得潦草成礼,算已做了大周皇帝。黄袍已经穿过,可谓心满意足。当下调夏国相回衡州,命他为相,令胡国柱、马宝为元帅,出御清兵。

是时清安亲王岳乐,由江西入湖南,前锋统领硕岱,已攻克永兴。永兴县系衡州门户,距衡州只百余里,胡国柱、马宝等,奋勇杀来,清兵出城抵敌。两下混战一场,清兵不能取胜,仍退入城中。歇了数日,清兵又出城掩击,复被胡国柱等杀回。接连数战,总是周军得胜。原来清前锋统领硕岱,也是满族中一员骁将,只因永兴是周军必争的地方,永兴一失,衡州亦保不住,所以胡国柱等冒死力争,硕岱虽勇,总不能敌,只得入城固守,静待援兵。

岳乐闻周军猛攻永兴,即遣都统伊里布,副都统哈克山,前来援应,就在城外扎营,作为犄角。不防马宝分军来攻,个个是踊跃争先,上前拚命,伊里布哈克山,本没有什么勇力,遇了周军,好象泰山压顶一般,连逃走都来不及。一阵厮杀,两人都战殁阵中。硕岱出城接应,又被胡国柱截住,没奈何退入城内。将军穆占,自郴州发兵来援,因闻伊里布等战殁,不敢前进,只远远的立住营寨。胡国柱三面环攻,止留出城东一角,因有河相阻,不便合围。还亏硕岱振刷精神,昼夜督守,城坏即补,且筑且战。胡国柱又与马宝分军,马宝截住援兵,不能并力攻城,清营虽是远立,倒也还算有力。因此城尚不陷。

康熙帝恐师老日久,屡欲亲征,议政王大臣纷纷谏阻,有的说是:“京师重地,不宜远离。”有的说是:“贼势日蹙,无劳远出。”于是令诸将专力湖南,暂罢亲征的计策。惟这三桂因即位的时候,冒了一点风寒,时常发寒发热,由夏及秋,没有爽适的日子。好汉只怕病来磨,又况三桂年近古稀,生了几个月的病,如何支持得起?到了八月初旬,痰喘交作,咯血频频,有时神昏颠倒,谵语终宵。夏国相领了文武各员,日日进内请安。

这日,国相又复入内,到卧榻前,见三桂双目紧闭,只是一片呻吟声。国相向诸将道:“永兴未下,军事紧急,皇上反病势日重,如何是好?”诸将尚未回答,忽见三桂睁开双目,瞪视国相多时,失声道:“阿哟!不好了!永历皇帝到了!”寻复闭目惨呼,大叫“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国相等闻此惨声,都吓得毛发森竖,只得到三桂耳边,轻轻叫道:“陛下醒来!”连叫数声,三桂方有些醒悟,又开眼四顾,见了夏国相等人,忍不住流泪道:“卿等都系患难至交,朕还没有什么酬劳,偏这……”说到“这”字,触动中气,喘作一团。国相道:“陛下福寿正长,不致有什么不测,还请善保龙体为是。”三桂把头略点一点。国相复请太医入内,诊了一回脉,退与国相耳语道:“皇上脉象欠佳,看来只有一日可过了。”国相把眉一皱,也不言语。三桂气喘略平,又向国相道:“朕非不欲生,但这冤鬼都集眼前,恐要与卿等长别,未识目前军事如何?”国相道:“永兴已屡报胜仗,谅不日可以攻下,请陛下宽心!”三桂道:“陕西、广西,有警信否?”国相等答道:“没有。”三桂道:“卿等且退!容朕细思,到晚间再商。”国相等奉命退出,将到二更,复一同入宫,但觉宫门里面,阴风惨惨,鬼气森森,作者素乏迷信,因三桂作恶多端,理应有此果报。国相等助桀为虐,贼胆心虚,当亦因虚生幻,因幻成真。甫入宫门,见众侍妾团聚一旁,不住的发颤。猛闻三桂作哀鸣状,一声是“皇上恕罪!”一声是“父亲救我!”大书君父。又模模糊糊的说了数语,仿佛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八字。就三桂口中自述,笔愈透辟。国相等听了半晌,心头都突突乱跳。大家站了一回,三桂似又清醒起来,咳嗽了好几声,侍儿撩起床帐,捧过痰盂,接了三桂好几口血。三桂见帐外有许多官员,命侍儿悬起半帐,国相等复上前请安。三桂道:“卿等少坐,待朕细嘱。”国相等告了坐,三桂一丝半气的说道:“朕神气恍惚,时患昏晕,自思生平行事,大半舛错,今日悔已无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长子应熊,也是为朕所害,目下只一孙世璠,留居云南,可惜年幼,朕死后,劳卿等同心辅助!”国相等齐声应命。三桂歇了一歇,又道:“湘、滇遥隔,朕当亲书遗嘱。”命侍儿取笔墨过来,自己欲令侍儿扶起,可奈浑身疼痛,片刻难支,复睡下呻吟一回。国相便请道:“陛下不必过劳,臣可恭录圣谕。”三桂点头,国相便展笺握管,待了许久,三桂一言不发,仔细一看,已自晕了过去。国相即命众侍妾上前调护,自率百官出了宫门。好一歇,复偕太医同入宫中,但听宫内已动了哭声。国相忙对大众摇手,大家方把哭声止住。国相复目示太医,令太医临榻诊视,诊毕,太医道:“皇上此时,不过稍稍痰塞,还未宴驾,大家切勿再哭!”痰塞不死,这是话里有话。言毕,即匆匆退出。国相命侍儿放下御帐,朝夕守护,只是大忌哭声。众侍妾莫明其妙,只得唯命是从。

国相退出宫外,忙令人召回胡国柱、马宝。胡、马二人,自永兴急归,由国相延入,屏去左右,密语二人道:“主上已宴驾了。”胡、马二人,大吃一惊,问道:“何时宴驾?”国相道:“就在昨夜。主上命太孙世璠嗣立,我已夤夜令人去迎,阅此方知上文出去一歇的事情。并命宫中秘不发丧。主上遗嘱,要我等同心辅助,还请两公遵旨。”胡、马二人,自然答应。国相又道:“我前时劝先帝疾行渡江,全师北向,先帝不从,今日敌兵四合,较前日尤觉困难,依我愚见,只好仍行前计,越是拚命,越不会死,越是退守,越不得生。这四语却是名言。不但云南、贵州可以弃去,连湖南也可不管,目前只有北向以争天下。陆军应出荆襄,会合四川兵马,直趋河南,水军顺下武昌,掠夺敌舰,据住上游。那时冒险进去,或可侥幸成功,二公以为何如?”马宝道:“这且不可!先帝经过百战,患难余生,尚不肯轻弃滇、黔,自失根本,目下先帝又崩,时事日非,哪里还可冒险轻举?况滇、黔山路崎岖,进可战,退可守,万一为敌所败,还可退据一方。”国相不待马宝说毕,便叹道:“我能往,寇亦能往,恐怕敌兵云集,就使重谷深岩,也是保守不住。”马宝还欲争辩,胡国柱道:“现在且暂主保守,俟有机会,再图进取。”国相见识颇高,但此时清兵四合,北上亦非善策。国相默然。

过了数日,世璠已到衡州,就在衡州即位,国相率百官叩贺,议定明年为洪化元年,随发哀诏,颁布国丧。胡国柱等因新帝尚幼,不宜久居衡州,仍令随员郭壮图、谭延祚等,迎丧扈驾,还处云南。郭壮图等挈了世璠,回滇而去。

清兵闻三桂已死,人人思奋,个个图功,安亲王岳乐,简亲王喇布,统率大兵入湖南,克复岳州、常德,顺承郡王勒尔锦,驻扎荆州,已好几年,此时亦胆大起来,渡过长江,攻取长沙。千军万马,直逼衡州,任你夏国相足智多谋,胡国柱、马宝冲锋敢战,也只得弃城遁走。广西巡抚傅宏烈,与将军莽依图,又攻破平乐,进复桂林,吴世琮败死陕西。大将军图海,偕提督王进宝、赵良栋等,攻破汉中,连拔保宁,王屏藩穷蹙自杀,王进宝、赵良栋复乘胜入川。川地自归三桂后,只担任周军粮饷,未见兵革,忽闻王、赵二将,率军杀来,逃的逃,降的降,成都一复,川西川南,势如破竹,迎刃而下。于是吴世璠所有的地方,只剩得云、贵两省了。兎起鹘落,是一手好笔仗。

康熙帝迭接捷报,把亲征的议论,原是搁起不谈,且因康亲王杰书、安亲王岳乐在外久劳,召还京师,复逮回顺承郡王勒尔锦、简亲王喇布、贝子洞鄂、贝勒尚善、都统巴尔布珠满将军舒恕等,说他劳师糜饷,误国病民,一律治罪。另命贝子彰泰为定远平寇大将军,代岳乐后任,自湖南趋云、贵,又以云、贵多山,当令步兵绿营居前,满骑居后,特授湖广总督蔡毓荣为绥远将军,节制汉兵先进。另授赵良栋为云、贵总督,统川师进捣,贝子赖塔为平南将军,统闽、粤兵进攻。三路大兵,浩浩荡荡,统向云、贵进发。彰泰既到湖南,与蔡毓荣相会,督兵进攻枫木岭,击死守将吴国贵,进攻辰龙关。径狭箐密,只容一骑,夏国相等自衡州败还,留胡国柱守住隘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入。相持数月,彰泰焦急起来,悬了重赏,招募敢死士卒,潜逾峻岭,绕入关后,袭破国柱营寨。国柱败走,退至贵阳,这枫木岭与辰龙关,系是由湘通黔的要隘,二隘既破,清兵由险入夷,勇往直前。忽又接到清廷诏旨,略道:军兴数载,供亿浩繁,朕恐累民,不忍加派科敛,因允诸臣条奏,凡裁节浮费,改折漕贡,量增盐课杂税,稽查隐漏田赋,核减军需报销,皆用兵不得已之意,事平自有裁酌。至满洲、蒙古汉军,久劳于外,械朽马毙,朕深悉其苦,其迅奏肤功,凯旋之日,所有借贷,无论数百万,俱令户部发币代还。朕不食言,昭如日月,其宣示中外,咸使闻知。

此诏一下,军士格外效命,遂自平越趋责阳。胡国柱出战不利,退守数日。清兵用西洋巨炮,连日轰放,城陷数丈,清兵一鼓而上,国柱又弃城遁去。蔡毓荣率兵径进,彰泰暂屯贵阳,分兵复遵义、安顺、石阡、都匀、思南等府。别命提督桑格,进攻盘江。盘江守将李本深,毁去铁索桥,向后退走。桑格招土官速搭浮桥,允给重资。土司齐集江边,争来搭造,众擎易举,一夕便成。钱可通灵。桑格率兵渡过对岸,急追李本深,本深还是慢慢退去,只道清兵筑桥,断没有这等迅速,谁知清兵已经追到,吓得本深心胆俱碎,忙下了马,匍匐乞降,总算蒙桑格收受了。

这时候,蔡毓荣进兵黔西,直指平远,夏国相自云南调集劲旅,练成象阵,与王会、高起隆同至平远城抵御。平远西南多山,国相令部兵依山扎营,掩住象阵,专候毓荣到来。毓荣仗着战胜的锐气,驱兵大进,路上毫不停留,既到平远,见山下敌营林立,便上前冲突,国相令营兵坚壁勿动。待清兵冲突数次,锐气少懈,然后发了密令,把营兵分开左右,推出象阵。毓荣急令兵士发炮,怎奈兵士已心慌意骇,脚忙手乱,炮未燃着,象已冲来,那时只顾保全性命,还有何心放炮?兵士逃得快,象愈赶得快,顷刻间倒毙无数,尸如山积,毓荣也没命的逃去,直退了三十里,方收拾残兵,扎住了寨。

隔了两日,复进军十里立营。又次日,复进军十里。兵士都怕象阵厉害,未敢前进,只因军令如山,不得不硬着头皮,勉强上前。是夕,毓荣升帐,召诸将听令。将士还道又要出战,个个胆战心惊,到了帐下,但见毓荣向诸将道:“云南多产野象,从前敬谨亲王尼堪,为象阵所迫,身殁阵中,应前一十九回事。我前次失记,中了敌计,为他所败,部下多遭惨死,今已有计破他象阵,众将应同心敌忾,为我弟兄们复仇。”诸将听得有破敌的谋划,又复鼓舞起来,一齐喊声得令。毓荣又道:“野象非人力可敌,当用火攻的计策,今夜先在营外密布火种,待明日前去诱敌,引了敌兵至此,纵火烧他,象必返奔,转为我用,乘此追杀,必得全胜。”诸将遵令自去,分头布置。

次晨,毓荣手执红旗,督兵进战,国相等开营接仗,约战数合,又把营兵两旁分开,毓荣即掉转红旗,望后急走。国相又驱出象阵,猛力追赶,毓荣佯作惊慌之状,令兵士四散奔窜。敌军恃有象阵,只望前追,约行十里,不防火种骤发,势成燎原,那些野象,已有好几只跌入火坑,余象都向后返奔,反冲动敌军本队。国相知是中计,忙令军士分列两旁,让各象奔过,勒兵再战,怎奈军心已经恐慌,队伍不免错乱,这边蔡毓荣又合兵杀来,顿时全军溃窜,国相无法阻住,令王会、高起隆率军先走,自领精骑断后,一边且战且走,一边且追且击。毓荣又传令穷追,把国相逐出贵州境界,方才收军。从此吴世璠又失贵州了。叙次明白。

且说贝子赖塔,自广西攻云南,令傅宏烈在后策应,是时马雄已死,其子马承荫降清,留守南宁,部下多桀骜不驯,仍有变志。宏烈奏请马军随征,免为内地患,未接复旨,不料为承荫所闻,邀宏烈亲往部勒。宏烈即行,部将多说承荫狡悍,不如勿去。宏烈道:“承荫已降,奈何疑他?”径领数十骑往南宁。承荫率众出迎,格外恭顺。宏烈偕承荫入城,城门陡阖,伏兵齐起,竟将宏烈拿下囚送云南。吴世璠劝宏烈降,宏烈大骂道:“尔祖未叛时,我即劾奏,早知尔家必要造反,我恨不早灭尔家,难道还肯从你么?”世璠命左右将宏烈处斩,宏烈骂不绝口而死。此信传到赖塔军中,赖塔急檄莽依图攻南宁,承荫也率象阵迎敌。

亏得莽依图已闻蔡军消息,也照毓荣计策,击败承荫。承荫入城拒守,莽依图围攻数日,总督金光祖亦率兵前来,两下合军攻破南宁。活擒承荫,解京磔死。

广西已定,赖塔遂一意进攻,与蔡毓荣军相遇,直趋云南。贝子彰泰继进,沿途相率迎降。各军至归化寺,距云南只三十里,世璠惶急万状,方拟遣夏国相等再出拒敌,忽报赵良栋由川赴滇,乃令夏国相、胡国柱、马宝等,移阻赵军,别命郭壮图领步骑数万迎战三十里外。郭壮图向守云南,未尝御敌,至是亦驱野象数百头,列为前军。部将武安时谏道:“夏国相曾用象阵,为敌所败,驸马何故复循覆辙?”郭壮图道:“夏国相贪功追敌,是以致败,吾不过令象冲锋,并非靠象追敌,有何不可。”谁知不然。于是直趋归化寺,与清兵接仗。清贝子彰泰在左,赖塔在右,两路夹攻,郭壮图率军死战,自卯至午,五却五进,蔡毓荣见不能取胜,忽生一计,纵火焚林,林中烈焰上腾,吓得众象纷纷乱窜。彰泰赖塔,乘势掩击,郭壮图只得败走。三用象阵,都被击退,可谓至死不悟。

清兵遂进逼云南省城,世璠复调夏国相等回救,赵良栋又尾追而来。孤城片影,四面楚歌,吴世璠保守五华山,饬健卒乞师西藏,又被赵良栋查获,眼见得围城援绝,指日灭亡。

夏国相、马宝、胡国柱、郭壮图等,明知灭亡不远,只因身受遗命,以死自誓,两边复血肉相薄,延续数月。到康熙二十年十月中,城中粮尽,军心遂变,南门守将方志球,阴与蔡毓荣相通,放蔡军入城,由是诸军齐进,胡国柱急来拦阻,一炮飞来,正中面颊,立即毙命。

夏国相、马宝犹督兵巷战,被清兵围裹,大叫:“降者免死。”部兵遂倒戈相向,把夏国相、马宝都戳下马来,擒献清军。蔡毓荣即驰上五华山,守将郭壮图自杀,余兵统已溃散,当即冲入世璠住所,见世璠已悬梁自尽,侍女等一齐下跪,哀乞饶命。毓荣约略一顾,忽觉侍女中间,有两人生得非常美丽,泪容满面,犹自倾城。毓荣仔细询问,方知是三桂遗下的宠姬,便命军士好生保护,不得有违。正嘱咐间,将军穆占亦率兵进来,听见毓荣嘱咐的言语,忙道:“蔡将军不要独得,须留一个与我。”这样东西,原来人人欢喜。毓荣无法,遂将一美姬分与穆占,一美姬带出自用。随后诸军齐到,争取子女玉帛,只赵良栋严禁部下掳掠,仅取藩府簿籍,留献京师。捷报传达清廷,下旨析三桂骸骨,颁示海内。世璠首级及夏国相等,解送北京。后来夏国相、马宝等,尽被凌迟处死,吴氏遂亡。小子又有一诗道:滇南一破籍长沦,天定由来竟胜人。

假使吴宗能永古,人生何必重君亲。

滇藩已灭,还有闽、粤二藩,尚在未撤,究竟作何处置,且俟下回再说。

——三桂称帝之日,天大风雨,虽属适逢其会,要不可谓非天怒之兆。称帝以后,未几遘疾,曩昔冤厉,丛集而来,此亦作者烘托笔墨,然固一神道设教之苦心也。三桂已死,大局瓦解,作者故作简笔,一一收束,愈见灭亡之速。三寸不律,缭绕烟云,忽如万岫迷濛,忽如长空迅扫,不可谓非神且奇云。

第二十六回 台湾岛战败降清室 尼布楚订约屈俄臣

却说诸清将歼灭滇藩,陆续班师,到了北京,闻尚之信、耿精忠,亦已逮到治罪。原来尚之信归命后,清廷屡促出师,他只逗留不进,及三桂已死,始从征广西,驻军宣武,会之信弟之孝,谋袭藩位,遣藩下人张士选赴京告密。清京遂遣侍郎宜昌阿等,驰往按问,当由都统王国栋出证罪状。之信闻知,自广西驰归,袭杀国栋。宜昌阿便檄粤军,擒归之信,有旨赐死。之孝亦坐罪革职。尚藩完了。耿精忠亦为诸弟所劾,召至京师,交部议罪。大学士明珠首言精忠应加极刑,遂把精忠磔死。耿藩又了。惟孙延龄妻孔四贞,为太后义女,且劝夫反正,先至京师声明,有旨实封郡主,禄赡终身。于是大赦天下,诏户部发帑代偿宿负,并减免用兵各省赋税,特下一道明谕道:当滇逆初变时,多谓撤藩所致,欲诛建议之人以谢过者。朕自少时,见三藩势焰日炽,不可不撤,岂因三桂背叛,遂诿过于人?今大逆削平,疮痍未复,其恤兵养民,与天下休息。

三藩已平,中国本部十八省,及关东三省,都属大清版图,真成了浩荡乾坤,升平世界。独有台湾郑经,抗志海外,偏不受清朝命令。海外田横。先是精忠叛清时,与经同攻广东,精忠归闽降清,汀州、泉州、漳州等郡,皆为经所据。精忠与清亲王杰书,合军攻经收复各郡。经退守厦门,嗣复令部将刘国轩等,分路入犯,攻陷海澄,围攻漳泉,巡抚吴兴祚与将军赖塔,出兵泉州,总督姚启圣与提督杨捷,出兵漳州,郑军始退。只海澄仍为国轩所据,湖南水师万正色,督率战舰二百艘,由海赴闽,与兴祚、启圣等,水陆夹攻,遂复海澄,并夺回金、厦二岛。郑经及国轩,仍退据台湾。将军赖塔意欲招抚郑经,省得再来缠扰,遂着人致书郑经,意旨婉转,颇承朝廷屡次招抚苦心。其中涉及议约不成之事,均将责任推诿于封疆诸臣,执泯削发登岸,彼此龃龉,对于郑经,则匆恕词,信中有云:足下父子,自辟荆榛,且眷怀胜国,未尝如吴三桂之僭妄。本朝亦何惜海外一弹丸地,不听田横壮士,逍遥其间乎?今三藩殄灭,中外一家,豪杰失时,必不复思嘘已灰之焰,毒疮痍之民。若能保境息民,则从此不必登岸,不必薙发,不必易衣冠,称臣入贡可也。不称臣,不入贡,亦可也。以台湾为箕予之朝鲜,为徐福之日本,与世无患,与人无争,而沿海生灵,永息涂炭,惟足下图之!

郑经得书,复请如约,只要把海澄县作为互市公所。赖塔倒也有意允许,不意总督姚启圣,偏说出许多后患,坚持不可。偏是汉人作梗。一场和议,化作飞灰。

郑经有子数人,长子克,最贤,颇知礼贤下士,经连年出外,一切国事,都交克管理,并不闻有什么失政。只克乃是乳婢所生,并非嫡出,家人统看他不起,不过郑经爱宠克,又无过可摘,只得大家隐忍。嗣郑经连为清军所败,退归台湾,郁郁不得志,乃效战国时信陵君故事,日近醇酒妇人,借消愁闷,哪里晓得酒能伐性,色足戕身,警世名言。天下没有流连酒色的人,能延年益寿,不到一二年,酿成一种头昏目眩的病症,心肾两亏。日渐加重,竟致不起。遗言命克嗣位,奈家人素来轻视克,群小又惮他明察,合力构谋,不怕克不死。侍卫冯锡范甘作祸首,勾通内外,此时成功妻董氏尚存,听了左右谗言,平白地将克鸩死,拥立郑经次子克为主,袭爵延平郡王。克幼弱,不能理事,诸事统由冯锡范决断。锡范骄横不法,大失人心。台湾要保不牢了。谍报传入内地,闽督姚启圣非常得意,想乘此吞灭台湾了。

姚启圣系浙江会稽人,证明汉族。少年时已胆大敢为,后来从征有功,康亲王杰书竭力保奏,竟擢为福建总督。福建迭遭兵燹,十室九空,康亲王收服耿藩,驱逐郑氏,表面看是平靖,内容实是撩乱。当时闽中住着一王、一贝子、一公、一伯,及将军、都统各员,都带着皇室禁旅、满洲健儿。这班兵士,吃了百姓的粮米,占了百姓的房屋,还要百姓的子弟,给他当差,百姓的妻女,畀他侍寝,可怜这等小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到了康亲王奉旨班师,兵士们掳去金帛,不可胜计,还有眉清目秀一班俊仆,娇娇滴滴的一班妇女,兵士不肯舍去,也要把他们带回。姚启圣假义行仁,面请康亲王下令禁止,暗地里设法偿还,计捐金二十万两,拔还难民二万多人,这不可谓非姚氏功德。因此闽人感激异常,多摆着长生禄位,供奉这位总督姚公。人人说乱世时难以做官,吾谓乱世时做官反易,如若不信,请看姚启圣。启圣暗想,人民已受笼络,功劳还是寻常,总要做一件大大的事业,方不愧为清家柱石。适值台湾内乱,立即奏了一本,说是台湾主少国危,时不可失。康熙帝便令王大臣会议,内阁学士李光地请即照准,康熙帝遂降旨准奏。启圣复力保降将施琅,材可大用,得旨授施琅为福建水师提督,加太子太保衔。武将加文衔,也是清朝创举。

施琅本郑氏旧将,习知海上险要,到任后,日夕督操,练成水师军二万,分载战船三百艘,指日攻打台湾。会彗星出现,尚书梁清标,及给事中孙蕙,疏陈天象告警,不宜用兵,有诏暂停进剿。施琅力主出师,朝议又迁延数月。到康熙二十二年,因施琅屡次上奏,遂如所请。又是一个卖主求荣。台湾在福建东北,姚启圣欲候北风进取台湾,施琅独请乘南风先取澎湖。且言:“澎湖不破,台湾无取理,澎湖失,台湾不战自溃。”遂疏请力任讨贼,留督臣在厦门济饷。康熙帝又言听计从,于是施琅遂进兵澎湖。守将刘国轩四面筑垣,环列火器,把澎湖守得格外严密。施琅遣游击蓝理为先锋,乘潮进薄,自乘楼船继进。国轩令守兵连放火炮,间以矢石,自昼至夜,相持不下。忽然飓风大起,波如山立,战船随流簸荡,支撑不住。国轩驾船而出,直冲楼船,施琅急督兵迎敌,猛被一箭射来,正中琅目,琅不禁失声,几乎跌倒。幸亏总兵吴英,见主帅受伤,一面令亲卒保护施琅,一面率军士力战,炮矢齐发,射退国轩,大风亦渐渐平息,两边鸣金收兵。

次晨,施琅定计分攻,力惩前创,命总兵陈蟒,率五十艘攻鸡笼屿,总兵魏明,率五十艘攻牛心湾,自督五十六艘分作八队,直捣中坚,仍用蓝理为先锋,另具八十艘为后应。国轩见清军继出,正拟坚守,仰见东南角上,微云渐合,立命发兵。部长曾遂道:“施琅再来,必惩前辙,我军不如固守为是。”国轩道:“今日必有大风,正可一鼓歼敌,何为不出?”曾遂问道:“主帅何以知有大风?”国轩以手指东南角,示曾遂道:“汝在海上多年,难道不知海上气候,云合风生,雷鸣风止么?”曾遂喜跃而出,率领战舰,先来迎敌。

适遇一清舰驶至,舟上大书蓝理二字,曾遂知清军前锋已到,喝令水兵接仗。此时正值盛暑,蓝理裸着半体,立在船头,两手执着双刀,先把敌兵劈下了数十个,敌兵见蓝理凶猛,各执长枪刺来,蓝理将双刀乱削,削断枪杆无数,又砍了好几个敌兵。自身也着了十多枪。

谁叫你裸体?陡遇一弹飞来,掠过蓝理肚腹,蓝理向后而倒。那边曾遂大呼道:“蓝理死了!”突见蓝理跃起,持刀大吼道:“蓝理尚在,曾遂死了。”应对有趣。复连呼:“杀贼,杀贼!”震声如雷。施琅闻蓝理被伤,急率军舰上前,见蓝理腹破肠出,鲜血淋漓,忙令蓝理弟蓝瑗、蓝珠,翼蓝理下了小舟,掬肠入腹,裹好创处,载回营中。

说时迟,那时快,国轩已联樯而来,接应曾遂,奋力相扑。施琅命各队分列,人自为战,枪戟并举,箭弹互施,真杀得天日无光,风云变色。突然间天空中一声霹雳,响彻海滨,国轩不胜骇愕,曾遂以下诸将士,都相顾失色,军心一乱,哪里还愿抵敌?眼见得败阵退还。清军乘势掩杀,焚毁敌舰百余艘,毙敌兵万余名,国轩仓卒退至牛心湾,遇清将魏明杀来,不敢抵当,另走鸡笼屿,又遇着清将陈蟒,前后左右,统是清兵,没奈何逃奔台湾去了。

施琅乘胜至台湾,舟泊鹿耳门,胶浅被搁,敌舰复来攻击。施琅连忙对仗,火箭火弹,互掷一阵,怎奈敌兵如蚁而来,施琅舟不能动,被他四面围住。正紧急间,蓝理摇舟来救。

敌大惊,相率披靡。蓝理左手执盾,右手执刀。跃上敌船,连斩巨魁十余人,敌兵凫水遁去。乃请施琅易舟,琅执理手,并问创疾。蓝理笑道:“主帅有急,就使创裂至死,亦顾不得许多。”副将义务,理应如此。遂与施琅轰击郑军,郑军退去。

次晨,海上大雾迷濛,潮高丈余,施琅、蓝理等鼓舟而入,国轩方在岛上督守,见清军随潮进来,推案起立,叹道:“闻先王得台湾,鹿耳门潮涨,今又这般,岂非天数么?”遂遣使迎降,缴出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印,献出台湾版籍。自顺治十八年,成功据台湾独立,二十三年而亡。

施琅遣人由海道告捷,七日至京,康熙帝大喜,封施琅为靖海侯,命克塽等入都,授克塽海澄公,刘国轩、冯锡范亦封伯爵。克塽以下,皆得受封,康熙帝算是厚道,然冯锡范亦得伯爵,未免赏罚不当。遂于台湾辟地垦荒,设一府三县,隶属福建省。自是清朝威力,远达海外,琉球、暹罗、安南诸国都,遣使朝贡,连欧洲的意大利、荷兰等国,亦通使修好,请开海禁,求互市。廷议准海滨通商,设粤海、闽海、浙海、江海四关,置吏榷税,这就是沿海通商的基础,小子且按下慢表。

且说中国北方,有个俄罗斯国,元朝时,已被蒙古兵灭掉大半,到了元朝衰微,俄罗斯又渐渐强盛起来,把蒙人尽行驱逐,独霸一方。满清初兴,遣兵略黑龙江,俄罗斯亦发远征军,越外兴安岭,到黑龙江北岸。会清兵入关,无暇远略,俄将喀巴罗领了几百个俄兵,将黑龙江北岸的雅克萨地占据了去,用土筑城,屯兵把守,复分兵下黑龙江,被清都统明安达礼及沙尔呼达,先后击退,只是雅克萨城占据如故。

康熙二十一年,三藩削平,海内无事,康熙帝想驱除俄人,略定东北,先差副都统郎坦,托名出猎,渡过黑龙江,侦探雅克萨城形势。郎坦回奏俄兵稀少,容易扫除,康熙帝乃决意征俄,预命户部尚书伊桑阿,赴宁古塔督造大船,并筑造墨尔根、齐齐哈尔两城,添置十驿,以便水陆通饷。又遣萨布素为黑龙江将军,筹画战备,令蒙古车臣汗,断绝俄人贸易。二十二年,俄将模里尼克率可萨克兵六十多人,自雅克萨城出发,直到黑龙江下流。适遇清船巡弋,一鼓而起,把六十多个可萨克兵,尽行拿住。模里尼克没有飞毛腿,自然一并捉来,送到齐齐哈尔拘禁。

二十三年,清兵至雅克萨城劝降,俄兵不从。

二十四年,清都统彭春率水陆两军北征,陆军约万人,随带巨炮二百门,水军五千人,战舰百艘,从松花江出黑龙江,齐集雅克萨城下,俄将图尔布青严行拒守,部下兵只四百多名,彭春令他把城退让,引兵归国,图尔布青恃着骁勇,不肯听命,清兵始用巨炮轰城,图尔布青开城接战,以一抵十,以十抵百,倒也一番鏖斗,确是一员勇将。怎奈众寡悬殊,究不相敌,只得弃了土城,退至尼布楚。彭春令军士将土城毁去,率兵凯旋,谁知到了次年,图尔布青偕了陆军大佐伯伊顿,又到雅克萨地,不怕死的硬头皮。筑起土垒,驻兵守御。彭春复引兵八千,运大炮四百门进攻,图尔布青令伯伊顿守住土垒,自率部兵抵死拒战。他手下不过四百多人,前次伤亡了数十名,只剩得三百多人,他独能与八千清兵往来冲突,清兵围住了这边,他冲到那边,围住了那边,复冲到这边。清初劲旅,尚难把三百俄兵,一鼓歼灭,可见俄兵强悍情形。彭春焦躁起来,督令开炮。图尔布青还不管死活,来夺炮具。轰的一声,图尔布青中弹倒毙,俄兵方逃入垒中。

伯伊顿部下,亦只一、二百名,同了图尔布青部下遗兵,死守不去。清兵放炮轰垒,他却掘了地洞,令部兵穴居避弹,弹来躲入,弹止钻出,垒有残缺,随时修补,弄得清兵没法。适荷兰贡使在都,自称与俄罗斯毗邻,愿作居间调人。康熙帝遂命荷兰使臣,遗书俄国,责他无故寇边。旋得俄皇大彼道复书,略言:“中俄文字,两不相通,因致冲突。现已知边人构衅,当遣使臣诣边定界,请先释雅克萨围兵。”康熙帝因穷兵徼外,未免过劳,遂允与议和,饬彭春解围暂退。于是俄遣全权公使费耀多罗,到外蒙古土谢图汗边境,遣人至北京,请派官与议。康熙帝命内大臣索额图等往会,途次闻土谢图与准噶尔构兵,不便交通,复折回京师,再遣从官绕道出境,通信俄使,议定以尼布楚为会场。索额图又奉使至尼布楚,带领西洋教士张诚、徐日升作为译官,另备精兵万余人,水陆并进,直达尼布楚城外。俄使费耀多罗亦率千人到尼布楚,见清使兵卫甚盛,颇有惧色。外交全恃兵力。次日在城外张幕开会,两国公使及从人毕集,护兵各二百余人,手执兵刃,侍立两旁。俄使开议,语言輈磔,索额图全然不懂,经张诚翻译,始知俄使要求,以黑龙江南岸归清,北岸畀俄。

索额图道:“哪有此理?今日俄欲议和,须东起雅克萨,西至尼布楚,凡俄领黑龙江及后贝加尔湖殖民地,一律归我方可。”以尼布楚归中国,足阻俄人东来之锋,索额图初议,很是有理。俄使费耀多罗也不懂索额图的说话,复由张诚译出,交与俄使。俄使阅毕,只是摇头。索额图见和议不谐,径自回营。翌日复会,索额图稍稍退让,拟把尼布楚地,作为两国分界。俄使亦不允,索额图又盛气回营。张诚等往来调停,复由索额图少让,北以格尔必齐河及外兴安岭为界,南以额尔古纳河为界,俄人所有额尔古纳河南堡寨,当尽移河北。俄使尚坚执不从,索额图遂召水陆两军,会齐城下,拟即攻城。俄使不得已照允。

遂于康熙二十八年订约互换,约凡六条,大旨如下:

一 自黑龙江支流格尔必齐河,沿外兴安岭以至于海,凡岭南诸川,注入黑龙江者,属中国,岭北属俄。

二 西以额尔古纳河为界,河南属中国,河北属俄。

三 毁雅克萨城,雅克萨居民及物用,听迁往俄境。

四 两国猎户人等,不得擅越国界,违者送所司惩办。

五 两国彼此不得容留逃人。

六 行旅有官给文票,得贸易不禁。

约成,勒碑格尔必齐河东及额尔古纳河南,作为界标,用满、汉、蒙古、拉丁及俄罗斯五体文字,这叫作中俄《尼布楚条约》。正是:外交开始成和约,后盾坚强怵外人。

自是中俄修好,百余年不兴兵革。蒙古以北,已断轇轕,只蒙古尚未平靖,且待下回再说平定蒙古的方略。

——台湾孤悬海外,向未入中国版图,郑成功占踞二十余年,至其孙克塽降清,台湾始为清有,风止潮涨,一战成功,岂真天意使然?亦强弱不敌之一证也。至若尼布楚议和,清史上称为最荣誉之条约,实则俄兵远来,势孤而弱,清军近发,势盛而强。此约之成,宁非强弱不同之再证乎?然彭春再出,穷年累月,不能破一雅克萨土垒。索额图原议不谐,终至让步,俄之强已可知已。文中一鳞一爪,莫非叙述,亦莫非眉目,在善读者默会可耳。

第二十七回 三部内哄祸起萧墙 数次亲征荡平朔漠

上回说到索额图赴会时,本自蒙古通道,因土谢图与准噶尔构兵,中道被阻,以致折回。索额图与俄订约,已于上回叙毕,只准噶尔构兵一事,还未说明,本回正要续说下去。

却说中国长城外,就是蒙古地方,分作三大部:一部与长城相近,叫作漠南蒙古,亦称内蒙古;内蒙古的北境,又有一部,叫作漠北喀尔喀蒙古,亦称外蒙古,这两部统是元太祖成吉思汗的后裔;还有一部在西边,叫作厄鲁特蒙古,乃是元太师脱欢,及瓦剌汗也先的后裔。

漠南蒙古,内分六盟,清太宗时已先后归附,独喀尔喀、厄鲁特两大部,尚未帖服。喀尔喀还遣使乞盟,厄鲁特从未通使,清朝亦视同化外,不去过问。只厄鲁特自分四部,一名和硕特部,一名准噶尔部,一名杜尔伯特部,一名土尔扈特部。准噶尔部最强,顺治年间,准噶尔部长巴图尔浑台吉,并吞附近部落,势力渐盛。康熙初,浑台吉死,其子僧格嗣立。僧格死,其子索诺木阿拉布坦嗣立。僧格弟噶尔丹,把侄儿杀死,篡了汗位,(外人称头目为汗)并将和硕特、杜尔伯特、土尔扈特等部,尽行霸据;于是向东略地,欲夺喀尔喀蒙古。

喀尔喀蒙古,旧分土谢图、札萨克、车臣三部,土谢图与札萨克相连,札萨克汗,娶了一妾,人人说她是西施转世,天女化身;此女又来作祟。艳名传到土谢图部,土谢图汗,竟成了一个单相思病,他却想出了一个计策,阳称到札萨克部贺喜,令部下包裹军械,分载橐驼身上,假说是贺喜的送礼,随带了部役数百名,向札萨克部进发。这蒙古地方,本没有什么宫室城郭,就使是头目住所,也不过立个木栅,叠些土垒,便算了事。土谢图汗既到,就有札萨克部役接着,通报头目。札萨克汗出来迎入,席地而坐。土谢图汗便道:“闻得贵汗新纳宠姬,特来道贺!”札萨克汗答道:“不敢当,不敢当!小妾已娶得多日了。”土谢图汗道:“敝处与贵部,虽系近邻,有时也消息不通,直到近日方知,特备薄礼相遗,尚祈笑纳。”札萨克汗道:“这是更不敢拜领了。”土谢图汗道:“这也何必客气!只是贵姬艳名远噪,叨在邻谊,可否一容相见?”札萨克汗道:“这又何妨。”说罢,便召爱姬出室,与土谢图汗行相见礼。土谢图汗见她颀长白皙,楚楚可人,不觉心旌摇曳,魂魄飞扬,即定一定神,召部役解囊入内,喝声道:“何不动手?”札萨克汗茫无头绪,但见土谢图汗的部役,从橐中取出物件,光芒闪闪,都是腰刀。好一分贺礼。札萨克汗也管不得爱姬,转身就逃。那位爱姬,正想随走,怎奈两脚如钉住一般,不能前行,被土谢图汗拦腰抱住,出外就跑。喜可知也。这等部役一声吆喝,赶了橐驼,都回去了。

札萨克汗既失爱姬,顿时大怒,召齐部役,来攻土谢图部。土谢图汗知札萨克汗不肯干休,急遣人联络车臣汗与札萨克汗对敌。札萨克汗不能抵当,率众败走。三部相哄,遂惹出一个大祸祟来。祸首非别,就是准噶尔部大头目噶尔丹。其实祸首不是噶尔丹,乃是札萨克的美姬。噶尔丹闻了此信,差人到札萨克部,愿与调停。札萨克汗大喜,便叫原使到土谢图部,索还爱妾。覆水难收,索还何用?原使应命至土谢图,坐索札萨克汗的爱姬。看官!你想土谢图汗费了好些心机,把这个美人儿,抱回取乐,哪里肯原璧归赵?已非全璧。偏这使人恶言辱骂,恼了土谢图汗,将使人杀死。噶尔丹借词报复,扬言借俄罗斯兵,来攻土谢图。土谢图汗大惧,忙整守备,待了数月,毫无影响,到边界窥探,亦没有俄兵入境,只有几个外来喇嘛,四处游牧。蒙俗向以游牧为生,邻境往来,也是常事,土谢图汗毫不在意。

镇日里与抢来的美人调情饮酒,不防噶尔丹领了三万劲骑,道出札萨克部,越过杭爱山,直入土谢图境,与游牧喇嘛会合,使为前导,引至土谢图汗住所。时正夜静,土谢图汗拥着美人,酣卧帐中,忽觉得火焰飙起,呼声震天,宛如千军万马排山倒海而来,他也不辨是何处人马,忙从帐后窜去。噶尔丹杀入帐中,不见一人,到处搜寻,只剩得一个美人儿,睡在床上,缩做一团。噶尔丹也不去惊她,命部骑在帐外驻扎,自回内室,做了札萨克汗第三,慢慢的抱住娇娃,享受个中滋味。一夕换得二郎君,毕竟美人有福。到了次日,复分兵为两路,一路东出,袭破车臣部,一路西出,袭破札萨克部。假虞伐虩,噶尔丹颇有狡谋。他便踞着喀尔喀王庭,募集兵士数十万,声势大张。

这喀尔喀三部人民,穷蹇无归,只得投入漠南,到中国乞降。康熙帝命尚书阿尔尼发粟赈赡,且借科尔沁水草地,暂畀游牧。噶尔丹也遣使入贡,康熙帝便令阿尔尼劝谕噶尔丹,要他率众西归,尽还喀尔喀侵地。噶尔丹拒绝清命,反日夕练兵,竟于康熙二十九年,借追喀尔喀部众为名,选锐东犯,侵入内蒙古。尚书阿尔尼急率蒙古兵截击。噶尔丹佯败,沿途抛弃牲畜帐幙。蒙古兵贪利争取,队伍错乱,噶尔丹返身来攻,阿尔尼不及整队,被他一阵掩击,杀得大败亏输,鼠窜而遁。

康熙帝得了败报,定议亲征,先命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率同皇子允礽,出长城古北口,恭亲王常宁为安北大将军,率同简亲王雅布,出长城喜峰口,并命阿尔尼率旧部,会裕亲王军,听裕亲王节制。又别调盛京吉林及科尔沁兵助战。车驾拟亲幸边外,调度各路大兵。是年七月,康熙帝启銮出巡,方出长城,忽得探报,恭亲王军在喜峰口九百里外,被噶尔丹杀败回来,康熙帝命诸军急进;途次,又闻噶尔丹前锋,已到乌兰布通,距京师只七百里,康熙帝倒也惊愕起来,飞诏征调裕亲王军,到乌兰布通,会截敌兵。旋得裕亲王军报,已至乌兰布通驻扎,帝心少安。

且说噶尔丹乘胜南趋,到乌兰布通,遇着清营阻住,遂遣使入见裕亲王,略言追喀尔喀仇人,阑入内地,非敢妄思尺土,但教执畀土谢图汗,即当班师。裕亲王福全,把来使叱回。次日,两军对仗,噶尔丹用了驼城,依山为阵。什么叫作驼城?他用橐驼万余,缚足卧地,背加箱垛,蒙盖湿毡,环列如栅,作为前蔽,所以名叫驼城。前有象阵,后有驼城,倒是极妙巧对。清军隔河立阵,前面纯立火炮,遥轰中坚,自午至暮,驼皆倒毙,驼城中断。

清军分作两翼,越河陷阵,遂破敌叠,噶尔丹乘夜遁去。次日,遣喇嘛至清营乞和。福全飞报行在,有诏“速即进兵,毋中他缓兵之计”,于是福全急发兵追赶,已自不及。噶尔丹奔回厄鲁特,遗失器械牲畜无算,复遣人赍书谢罪,誓不再来犯边,康熙帝偶有不适,遂谕来使回报噶尔丹,嗣后不得犯喀尔喀一人一畜,来使唯唯而去,遂诏诸王班师。第一次亲征,第一次班师。

三十年,康熙帝以喀尔喀新附部众数十万,应用法令部勒,且准部寇边,由土谢图汗启衅,不能不严加训斥,乃议出塞大阅,先檄内外蒙古各率部众,豫屯多伦泊百里外,静候上命。过了数日,车驾出张家口,至多伦泊,盛设兵卫,首召土谢图汗,责他夺妾开衅。土谢图汗顿首谢罪,帝乃加恩特赦,留他汗号。复谕车臣、札萨克二汗,约束本部,永远归清,二汗亦即首谢恩。于是编外蒙古为三十七旗,令与内蒙古四十九旗同例,又因蒙俗素信佛教,命在多伦泊附近,设立汇宗寺,居住喇嘛,仍听蒙人游牧近边,自此外蒙归命。

隔了两年,拟遣三汗各归旧牧,谁知噶尔丹又来寻衅,屡奉书索土谢图汗,并阴诱内蒙古叛清归己,科尔沁亲王据实奏闻,康熙帝令科尔沁亲王,复书噶尔丹,伪许内应,诱令深入。噶尔丹果选骑兵三万名,沿克鲁伦河南下。克鲁伦河在外蒙古东境,他到了河边,竟停住不进。康熙帝又令科尔沁致书催促,去使还报,噶尔丹声言借俄罗斯鸟枪兵六万,等待借到,立刻进兵。真是乖刁。科尔沁复驰奏北京。康熙帝道:“这都是捏造谣言,他道是前次败走,因火器不敌我军的缘故,所以佯言借兵,恐吓我朝,朕岂由他恐吓的?”料敌颇明。

遂召王大臣会议,再决亲征。

康熙三十五年,命将军萨布素,率东三省军出东路,遏敌前锋。大将军费扬古,振武将军孙思克等,率陕、甘兵出宁夏西路,断敌归道。自率禁旅出中路,由独石口趋外蒙古,约至克鲁伦河会齐,三路夹攻。是年三月,中路军已入外蒙古境,与敌相近,东西两军,道阻不至,帝援兵以待。讹言俄兵将到,大学士伊桑阿惧甚,力请回銮。康熙帝怒道:“朕祭告天地宗庙,出师北征,若不见一贼,便即回去,如何对得住天下?况大军一退,贼必尽攻西路,西路军不要危殆么?”叱退伊桑阿,不愧英主。命禁旅疾趋克鲁伦河,手绘阵图,指示方略。从行王大臣,还是议论纷纷,各执一见,帝独遣使噶尔丹促他进战。噶尔丹登高遥望,见河南驻扎御营,黄幄龙纛,内环军幔,外布网城,护卫兵统是勇猛异常,不由的心惊脚痒,拔营宵遁。狡黠的人,往往胆小。翌日,大军至河,北岸已无人迹,急忙渡河前追,到拖诺山,仍不见有敌踪,乃命回军;独命内大臣明珠,把中路的粮草,分运西路,接济费扬古军。

是时噶尔丹奔驰五昼夜,已到昭莫多,地势平旷,林箐丛杂,喝尔丹防有伏兵,格外仔细,步步留心。俄闻林中炮声突发,拥出一彪兵来,统是步行,约不过四百多名,噶尔丹手下尚有万余人,统是百战剧寇,遇着这厮小小埋伏,全不在意。大众争先驰突,清兵不敢抵抗,且战且走,约行五六里,两旁小山夹道,清兵从山右趋入。噶尔丹勒马,遥见小山顶上,露出旗帜一角,大书大将军费字样,便率众上山来争。清兵据险俯击,矢铳迭发,敌兵毫不惧怯,前队倒毙,后队继进,幸亏清兵阵前,设列拒马木,阻住敌骑,噶尔丹乃止住东崖,依崖作蔽,一面令部兵举铳上击,声震天地,自辰至午,死战不退。忽山左绕出清兵千名,袭击噶尔丹后队,后队统是驼畜妇女,只有一员女将,身披铜甲,腰佩弓矢,手中握着双刀,脚下骑着异兽,似驼非驼,见清兵掩杀过来,她竟柳眉直竖,杀气腾腾,领着好几百悍贼,截杀清兵,清兵从没有与女将对仗,到了此时,也觉惊异,便与女将战了数十回合,只杀得一个平手。不料噶尔丹竟败下山来,冲动后队,山上清兵,从高临下,把子母炮接连轰放。山脚下烟雾迷漫,但见尘沙陡起,血肉纷飞,敌骑抱头乱窜,约有两三个时辰。山上山下,只留清兵,不留敌骑。清兵停放铳炮,天地开朗,准部兵倒地无数,连穿铜甲的这位女将,也头破血流,死于地下。红颜委地,吊古战场文中,却未曾载入。看官!你道这员女将是哪一个?就是噶尔丹妃阿奴娘子,准部呼她为可敦。此时札萨克汗的爱姬,未知尚生存否?若尚存在,倒可升作可敦了。可敦善战,力能抵住清兵,只因噶尔丹闻后队被袭,返顾却退,清兵乘势杀下,敌兵大乱,自相凌藉,遂至可敦战殁,只逃去了噶尔丹。

费扬古止诸将穷追,收兵回营,当即置酒高会,与诸将道:“今日战胜,都是殷总兵化行之力,殷总兵劝我如此设伏,方得一鼓破敌,还请殷总兵多饮数杯,聊申本帅敬意。”说毕,亲自酌酒,递与殷化行。化行双手捧杯,一饮而尽,接连又是两杯,化行统共饮干,离座道谢。化行是宁夏总兵,上文曾叙说费扬古率陕、甘兵出宁夏西路,化行随征献计,得此胜仗,所以费扬古特别奖劳。当时清营中欢声雷动,由费扬古飞报捷音。康熙帝大悦,慰劳有加,仍命费扬古留防漠北,遣陕、甘军凯旋,自率禁旅还京。第二次亲征,第二次班师。

噶尔丹复奔回厄鲁特,途中闻报僧格子策妄阿布坦,为兄报仇,占据准噶尔旧疆,拒绝噶尔丹。噶尔丹欲归无所,窜居阿尔泰山东麓。康熙帝闻噶尔丹穷蹙,召使归降,噶尔丹仍倔强不至。越年,康熙帝复亲征,渡过黄河,到了宁夏,命内大臣马思哈,将军萨布素,会费扬古大军深入,并檄策妄阿布坦助剿。噶尔丹闻大军又出,急遣子塞卜腾巴珠,到回部借粮。回部在天山南路,当噶尔丹强盛时,亦归服噶尔丹,至是回人将其子拘住,囚献清军。

噶尔丹待粮无着,不知所为,左右亲信,又相率逃去,或反投入清营,愿为清兵向导。噶尔丹连接警信,有的说:“清兵将到。”有的说:“策妄阿布坦亦领部众来攻。”有的说:“回部亦助清进兵。”好象打落水狗。一夕数惊,徬徨达旦。噶尔丹自言自语道:“中国皇帝,真是神圣,我自己不识利害,冒昧入犯,弄得精锐丧亡,妻死子虏,目今进退无路,看来只好自尽罢了。”遂即服毒而死。

帐下只遗一女,他的族人丹吉喇,便挈了他的女儿,随带噶尔丹骸骨,拟至清营乞降,札萨克汗爱姬不知下落,想已被噶尔丹弄死了。不想中途被策妄阿布坦截住,将丹吉喇等捆绑起来,送交行在。康熙帝颁诏特赦,命丹吉喇为散秩大臣,噶尔丹子塞卜腾巴珠,也得了一等侍卫,俱安插张家口外,编入察哈尔旗。土谢图、车臣、札萨克三汗,遣归旧牧。此时土谢图汗与札萨克汗相遇,不知应作何状。辟喀尔喀西境千余里,增编部属为五十五旗,朔漠悉定,康熙帝铭功狼居胥山而还。第三次亲征,第三次班师。既至京师,大飨士卒,俘得老胡人数名,能弹筝,善作歌,帝赏以酒,各使奏技。中有一人能作汉语,笳歌凄楚,音调悲壮,但听他呜呜咽咽的唱道:雪花如血扑战袍,夺取黄河为马槽。灭我名王兮,虏我使歌,我欲走兮无骆驼,呜呼黄河以北奈若何!呜呼北斗以南奈若何!

康熙帝闻歌大笑,并赏他金银数两,橐驼一匹。小子读这歌词,又技痒起来,随作诗一首道:绝北亲征耀六师,往还三次始平夷;镌碑勒石夸奇绩,算是清朝全盛时。

看官欲知后事,请至下回再阅。

——天生尤物,必倾人国,既亡札萨克,复亡土谢图,至车臣部亦遭累及,甚至噶尔丹亦因此兴师,因此覆灭。是可知妹喜祸夏,妲己祸商,褒姒祸周,史册垂戒,非无因也。康熙帝为有清一代英主,三次亲征,卒平朔漠,挞伐之功,未始不盛;但必镌碑纪绩,沾沾自喜,毋乃骄乎!秦始皇琅琊刻石,窦车骑燕然勒铭,殊不足训。以康熙帝之明,胡为效此?假故事以警世,揭心迹以垂讥。作者之用意深矣。

第二十八回 争储位冢嗣被黜 罹文网名士沉冤

却说康熙帝聪明英武,算作绝顶,即位以后,灭明裔,扫叛王,降台湾,和俄罗斯,服喀尔喀,平准噶尔,他的圣德神功,小子已叙述大略。他还巡幸五台山,共计五次,南巡又六次。巡幸五台的缘故,有人说他是出去省亲,因顺治皇帝即位十八年,看破红尘,到五台山削发为僧,康熙帝屡去探视,每到五台,必令从骑停住寺外,单身进谒,直至顺治帝已死,方才不去。这件事只可付作疑案,小子未曾目见,不敢信为实事。若讲到巡幸东南,《东华录》上,明明说为治河的缘故,其实康熙帝意思,亦并不是单为治河,当时治河能手,有于成龙、靳辅等人,专管河务,都是考究地理,熟悉水性,难道康熙帝真是生而知之的圣人,略略巡阅,便能将河道大势,了然目中,格外筹画得精密么?他的深意,无非是昭示威德,笼络人心;所以禅山谒陵,蠲租免税,凡经过的地方,威德并用;东南的小百姓,从此怕他的威严,感他的德惠,把前明撇在脑后,个个爱戴清朝,清朝二百多年的基业,就此造成。若呆读《东华录》上文字,不加体会,便是笨伯,哪里晓得康熙帝的作用?小说中有这般大议论,可谓得未曾有。但本书于叙述间,亦常夹有微议,我请将原文略换数字,指示阅者云,若呆读此书的文字,不加体会,便是笨伯,哪里晓得著书人的作用。只是康熙帝恰有一大失着,晚年来弄得懊丧异常,到去世的时候,反致不明不白,待小子细细道来:康熙帝有二十多个儿子,长子名叫允禔,就是初征噶尔丹时,作裕亲王福全的副手。古语道:“立嫡以长”,论起年纪来,允禔应作太子,但他乃妃嫔所生,不由皇后产出。皇后何舍里氏,只生一子允礽,允礽生下,皇后便殁,康熙帝夫妇情深,未免心伤;且因允礽是个嫡长,宜为皇储,就于允礽二岁时,先立为皇太子。二岁立储,未免太早。后来重立皇后,妃嫔亦逐渐增加,一年一年的生出许多儿子,内中有四皇子胤祯,秉性阴沉,八皇子允禩,九皇子允禟,更生得异常乖巧,康熙帝格外爱宠一点。但既立允礽为太子,自然没有掉换的心思。允礽渐长,就令大学士张英为太子师傅,教他诗书礼乐,又命儒臣陪讲性理,南巡北幸时,亦尝带了允礽出去游历,总算是多方诱导;至亲征噶尔丹,又要太子监国,宫廷中也没有生出事来。

噶尔丹既平,东西南北,都已平靖,万民乐业,四海澄清,康熙帝春秋渐高,也想享点太平弘福,有时读书,有时习算,有时把酒吟诗,选了几个博学宏词老先生,陪侍左右,与他评论评论。这老先生辈,总是极力揄扬,交口称颂。康熙帝又叫他纂修几种书籍,什么《佩文韵府》,什么《渊鉴类函》,什么《数理精蕴》,什么《历象考成》,什么《韵府拾遗》,什么《骈字类编》,还有《分类字锦》,《子史精华》,《皇舆全览》等书;就是人人购买的《康熙字典》,也是这时候编成的。开了书橱,一律搬出。每种书籍,统有御制序文,究竟是皇帝亲笔,也不知是儒臣捉刀,涉笔成趣。小子无从深考。但日间与儒臣研究书理,夜间总与后妃共叙欢情,枕边衾里,免不得有阴谋夺嫡、媒孽允礽的言语。起初康熙帝拿定主意,不听妇言,后来诸皇子亦私结党羽,构造蜚语,吹入康熙帝耳中,渐渐动了疑心。宫中后妃人等,越发摇唇鼓舌,播弄是非,你唆一句,我挑一语,简直说到允礽蓄谋不轨,窥伺乘舆,可笑这个英武绝伦的圣祖仁皇帝,竟被他内外盅惑,把允礽当作逆子看待。

怪不得周幽、晋献。康熙四十七年七月,竟降了一道上谕,废皇太子允礽,并将他幽禁咸安宫,令皇长于允禔及皇四子胤祯看守。于是这个储君的位置,诸皇子都想补入。皇八子允禩,模样儿生得最俊,性情亦格外乖刁,在父皇面前,越自殷勤讨好,暗中却想害死允礽,绝了后患。

事有凑巧,有一个相面先生,叫作张明德,在都中卖艺骗钱,哄动一时。贝子贝勒等,统去请教,明德满口趋奉,统说他是什么富,什么贵。看官!试想社会中人,有几个不喜欢奉承?因此都说这明德知人休咎,仿佛神仙一般。允禩怀着鬼胎,暗想自己相貌,究竟配不配做皇帝,遂换了衣装,去试明德,谁知明德一边,早已有人知风通报,等到允禩进去,明德即向地跪伏,口称万岁。允禩连忙摇手,明德见风使帆,导允禩入内室,细谈一番,一面说允禩定当大贵,一面又俯伏称臣。允禩喜甚,不但露出真面,反与明德密定逆谋。明德伪称有好友十余人,都能飞檐走壁,他日有用,都可招致出来效劳。允禩遂与他定了密约,辞别回宫;甫入禁门,遇着大阿哥允禔,被他扯住,邀至邸中,原来允禔曾封直郡王,另立府邸,当时屏去左右,向允禩道:“八阿哥从哪里来?”满俗向称皇子为阿哥,所以允禔沿习俗语,叫允禩为八阿哥。允禩道:“我不过在外边闲游,没有到什么地方去?”允禔笑道:“你休瞒我!张明德叫你万岁呢。”允禩惊问道:“大阿哥如何晓得?”允禔道:“我是个顺风耳,自然听见。”允禩道:“你既晓得,须要为我瞒过父皇。”允禔道:“这个自然,只可惜允礽不死,昨日闻有消息,父皇欲仍立允礽为太子。”允禩顿足道:“这恰如何是好?”允禔道:“我恰有一个妙法,但不知你做皇帝,什么谢我?”允禩道:“我若得了帝位,当封大阿哥为并肩皇帝。”允禔道:“不好不好,世上没有并肩皇帝。况我仍要受你的封,不如勿做为是。”急得允禩连忙打恭,恳求妙策。允禔道:“你既要我设法,现在牧马厂中,有个蒙古喇嘛,精巫盅术,能咒人生死,若叫他害死允礽,岂不是好?”允禔非真心待弟,观下文便知。允禩喜甚,便托允禔即日照行,揖别而去。想做皇帝,便要弄杀阿哥,帝位之害人甚矣。

允禔即去与蒙古喇嘛商议,蒙古喇嘛,名叫巴汉格隆,与允禔为莫逆交,至是允禔与商,便取出镇压物十多件,交与允禔。允禔携归,想去通知允禩,转念道:“我明明是皇长子,太子既废,我宜代立,为什么去助允禩?”当下踌躇一会,忽跃起道:“照这样办法,好一网打尽了。”葫芦中卖什么药?遂匆匆入宫,见了康熙帝,把允禩与张明德勾通事,密奏一遍。康熙帝即令侍卫捉拿张明德,霎时间,明德拿到,立召内大臣问过口供,绑出宫门,凌迟处死。张明德面貌中,定要犯凌迟罪,但明德自会相面,何不趋吉避凶?一面饬宗人府将允禩锁禁,允禩一想,这事只有大阿哥得知,我叫他瞒住父皇,他莫非转去密奏么?他要我死,我亦要他死,一班犬子,奈何奈何?遂对宗人府正道:“愿见父皇一面!”宗人府落得容情,便带入宫内。

康熙帝见了允禩,勃然大怒,把他批颊两下。允禩泣道:“儿臣不敢妄为。都是大阿哥教儿臣行的。”康熙帝怒道:“胡说!他教你行,还肯告诉我么?”允禩道:“父皇如若不信,可去拿问牧马厂内的蒙古喇嘛。”康熙帝又命侍卫将蒙古喇嘛拿到,严刑拷讯,得供是实,随差侍卫至直郡王府,不由允禔分说,竟入内搜索,连地板尽行掘起,果然有好几木人头儿,埋在土内。侍卫取出,回宫奏复,康熙帝震怒得了不得,拔出佩刀,叫侍卫去杀允禔。侍卫至此,也不敢径行奉命,跪伏帝前,代允禔求恕。此时早有宫监报知惠妃,惠妃系允禔生母,得了此信,三脚两步的趋入,跪在地下,膝行而前,连磕了几个响头,口称求皇上开恩开恩。康熙帝见此情状,不由的心软起来,便道:“爱妃且起!”惠妃谢过了恩,起立一旁,粉面中珠泪莹莹,额角上已突起两块青肿。美人几乎急杀,天子未免有情,遂将佩刀收入,命侍卫起来,带出允禩拘禁;又对惠妃道:“看你情面,饶了允禔,但我看他总不是个好人,须派人看管方好。”惠妃不敢再言,谢恩回宫。康熙帝即亲书硃谕,将允禔革去王爵,即在本府内幽禁,领班侍卫,奉旨去讫。

康熙帝经此一怒,便激出病来,是晚遂不食夜膳,次日,微发寒热,便令御医诊治。诸皇子亲视汤药,皇四子胤祯晨夕请安,且从中婉说废皇太子的冤枉,深惬帝意,于是释放废太子,亦令入宫侍疾。越数日,帝疾渐愈,乃令废皇太子及诸皇子近前,并宣召诸王入内,随即申谕道:“朕暇时披览史册,古来太子既废,往往不得生存,过后人君又莫不追悔。朕自拘禁允礽后,日日挂念。近日有病,只皇四子默体朕心,屡保奏废皇太子允礽,劝朕召见。朕召见一次,愉快一次,嗣命在朕前守视汤药,举止颇有规则,不似从前的疏狂,想从前为允禔镇魇,所以如此迷惑,现在既已改过,须要从此洗心。古时太甲被放,终成令主,有过何妨改之。即是今日诸臣齐集,或为内大臣,或为部院大臣,统是朕所简用,允礽应亲近伊等,令他左右辅导。崇进德业,方不负朕厚望。四皇子胤祯,幼年时微觉喜怒不定,目下能曲体朕意,殷勤恳切,可谓诚孝。五皇子允祺,七皇子允祐,为人淳厚,蔼然可亲,允礽亦应格外亲热。自此以后,朕不再记前愆,但教允礽日新又新,朕躬何憾!尔王大臣等须为我教导允礽,毋致再蹈覆辙!”诸王大臣未曾答复,只见皇四子跪奏道:“儿臣奉皇父谕旨,说儿臣屡保奏废皇太子,儿臣实无其事。蒙皇父褒嘉,儿臣不敢承受。”故意推辞,所谓秉性阴沉。康熙帝微哂道:“尔在朕前,屡为允礽保奏,尔以为没有证据,所以当众强辩。尔果不欲居功,尔衷尚堪共谅;尔如畏允禔、允禩,故意图赖,便非正直,转大失朕意了。”知子莫若父。皇四子叩首称谢,又奏道:“十年前侍奉皇父,因儿臣喜怒不定,时蒙训诫,近十来年,皇父未曾申饬,儿臣省改微诚,已荷皇父洞鉴,今儿臣年逾三十,大概已定,喜怒不定四字,关系儿臣身上,仰恳皇父于谕旨内,恩免记载,儿臣深感鸿慈。”康熙帝便对王大臣道:“近十年来,四阿哥确已改过,不见有忽喜忽怒形状,朕今不过偶然谕及,令他勉励,不必尽行记载便了。”喜怒不定四字,都要争辩,显见阴鸷。不知《东华录》已俱登出,争辩何益?诸王大臣遵旨退出,私自议论,都料废太子又要重立,果然到了次年,复立允礽为皇太子,颁诏天下,遣官祭告天地宗庙社稷,并封皇三子允祉为诚亲王,皇四子胤祯为雍亲王,皇五子允祺为恒亲王,皇七子允祐为淳郡王,皇十子允为敦郡王,皇九子允禟、皇十二子允祹、皇十四子允禵俱为固山贝子。又追究魇魅事,将蒙古喇嘛巴汉格隆,处以磔刑,人家不怕他魇死,他却被人剐死了。这事暂算了结。不料翰林院编修戴名世,作了一部《南山集》,又兴起大狱来了。

先是康熙初年,浙江湖州府庄廷鑨,素习儒业,平时颇留心史籍,一日,到市上闲游,见有一爿旧书坊,他却踱将进去,随手翻阅,旧书内中有一抄本夹入,视之,乃是明故相朱国桢的稿本。稿中记录明朝史事,自洪武至天启,都有编述,他即将此稿买回。招了几个好朋友,互览一番,友人统未曾见过,个个说是秘本。文人常态,专喜续貂,就各搜集崇祯年间事情,补入卷末,并将自己姓名,及友人姓名,一一附记,算是生平得意之作。廷鑨死后,家人将此书刊行,适故归安县令吴之荣,失业家居,见了此书,读到崇祯朝,有毁谤满人等语。之荣遂上书告讦,清廷即令浙江大吏,按书中姓名,一一搜捕。已死的开棺戮尸,未死的下狱正法。廷鑨是个首犯,开棺戮尸,不消说得,还把他兄弟骈戮,家产籍没,真是可怜。吴之荣复职升官,为了此事,士人多钳口结舌,不敢妄谈。偏这戴名世身居翰苑,清闲无事,著了一部《南山集》出来,集中采录明桂王事,乃抄袭桐城人方孝标遗书,并不是名世创造的。都察院御史赵申乔,竟指使是诽谤朝廷,拜疏奏发。又是一个拍马屁的官吏。

康熙帝准了奏章。即饬拿名世下狱,命六部九卿会审。名世供词抄录方孝标《滇黔纪闻》是实。当由六部九卿议奏,内说戴名世有心抄录,作大不敬论,应置极刑,方孝标亦应戮尸,方、戴族人,俱应坐死。此奏一上,自然照准,可怜名世为这文字因缘,身被寸磔,戴氏族中,与名世五服相连,统皆斩首。进士方苞,因是方孝标同宗,亦系狱论死。幸亏大学士李光地极力洗释,方苞得以出狱。方氏族人,除孝标子弟外,也总算矜全了几个。这是康熙五十年间事。自此体制愈严,蒙蔽愈重。康熙帝年已六旬,精神亦渐渐衰退,比不得壮年时候,事事明察。到了五十一年,皇太子允礽,又不知为着什么事,触怒了康熙帝,又把允礽废黜,禁锢起来。小子但闻有御笔硃谕一道,略云:前因允礽行事乖戾,曾经禁锢,继而朕躬抱疾,念父子之恩,从宽免宥。朕在众前,曾言其似能悛改,伊在皇太后众妃诸王大臣前,亦曾坚持盟誓,想伊自应痛改前非,昼夜警惕。乃自释放之日,乖戾之心,即行显露,数年以来,狂易之疾,仍然未除,是非莫辨,大失人心。朕今年已六旬,知后日有几,天下乃太祖、太宗、世祖所创之业,传至朕躬,非朕所创立,恃先圣垂贻景福,守成五十余载,朝乾夕惕,耗尽心血,竭蹶从事,尚不能详尽,如此狂易成疾,不得众心之人,岂可付托乎?故将允礽仍行废黜禁锢,为此特谕。

允礽再废后,康熙帝立定主意,不再言立太子事。诸皇子个个窥测,探不出什么消息,便浼王大臣上书奏请。谁知上一次书,受一次训责,甚且还要治罪。诸王大臣方在疑虑,忽西域来了警信,报称策妄阿布坦杀进西藏去了。正是:大内未曾蠲宿衅,极边又已启兵争。

西藏系清朝藩属,遇着外侮,又要劳动清兵了。诸君试看下回,便自分晓。

——冢嗣被黜,名士沉冤,皆专制之焰使然。惟专制故,天下始羡皇帝之尊严。官民受皇帝之压制,不敢妄想,独众皇子济济比肩,皆有世袭之望,于是勾通内外,觊觎储位,虽以清圣祖之英明,不能免巫盅咒诅之祸。惟专制故,天下始怨皇帝之刻毒,一语失检,罪及妻孥,祸延宗族,生固难免,死且戮尸,当时畏其威而不敢动,后世必有起而报复者,虽以清圣祖之德惠,不能逃千秋万世之讥。本回为清圣祖病,抑且为清圣祖惜。且隐悬一专制影子,留戒后世,是文字有关国体者,可谓稗官中上乘文字。

第二十九回 闻寇警发兵平藏卫 苦苛政倡乱据台湾

却说中国西偏,有最高的大山一座,名叫喜马拉雅。喜马拉雅山北,有一种图伯特人,聚族而居,号为西藏,古时与中国不相通,唐朝时部众渐盛,入侵中华,唐史上称它为吐蕃国。唐太宗李世民,因它屡次寇边,没有安靖的日子,不得已将宗女文成公主,嫁他国王噶木布,算是两国和亲,干戈得以少息。这文成公主素信佛教,在西藏设立佛寺,供奉释迦牟尼佛像,自此西藏臣民,个个皈依,变成了一个佛教国。传到元朝时候,元世祖南下吐蕃,邀请吐蕃拔思巴为帝师,册封大宝法王,令他管领藏地,总握政教两大权。他的子孙,取名萨迦胡土克图。萨迦就是释迦的转音,胡土克图乃是再世的意义。服饰尚红,得娶妻生子,世人称为红教。传到明朝,红教徒渐渐不法,信用日衰,甘肃西宁卫中,出了一个宗喀巴,入大雪山修行得道,别立一派,禁娶妻生子,衣饰尚黄,称作黄教。蕃众大加敬信,势力不亚法王。宗喀巴死,有两大弟子,一名达赖,一名班禅,统居前藏拉萨地。他因教中严禁娶妻,不得生子,遂另创一嗣续法,说是达赖、班禅两喇嘛,喇嘛即高僧之意。世世转生,达赖死后,第一世转生,是敦根珠巴,第二世转生,是根敦坚错。传到第三世转生,是锁南坚错,较有高行,蒙古诸部,入藏欢迎,邀他至漠南说教,黄教遂流传蒙古。第四世转生,是云丹坚错,势力越加扩张,漠北蒙古,因居地荒僻,不得亲承教旨,另奉宗喀巴第三弟子哲卜尊丹巴后身,为大胡土克图,总理外蒙古教务,居住库伦。第五世达赖转生,叫作罗卜藏坚错,用他近亲桑结为第巴。什么叫作第巴?便是中国所称管理政务的官员。达赖喇嘛,只理教务,不管政事,自第二世达赖起,已另置第巴等官,代理国政。是时红教未绝,后藏地方护法教主,叫作藏巴汗,藏巴汗反对黄教,桑结欲除灭了他,省得出来作梗,遂联络厄鲁特蒙古,遣和硕特部长固始汗,引兵入后藏,袭杀藏巴,另奉班禅喇嘛移驻后藏。从此藏地分前后二部,前藏属达赖管辖,后藏属班禅管辖。叙述详明。

固始汗本居青海,曾受清太宗册封,康熙三十七年,固始汗第十子达什巴图尔,来京朝贡,康熙帝又封他为亲王。固始汗得清廷援助,声势颇强,至是有功黄教,复得了前藏东部喀木地,命子达责镇守,渐渐干涉前藏事情。桑结一想,杀了一个藏巴汗,又来了一个达延汗,未免引狼入室,自取祸殃。适值噶尔丹威振西域,桑结复阴与连结,叫他出兵青海,袭破和硕特部。桑结初意,颇高于吴三桂等,但仍不能脱离外人,终非善策。达赉势力,亦因此一挫。未几达赖五世殁,桑结秘不发丧,伪传达赖命令,任意妄行。噶尔丹入寇中国,桑结亦阴为怂恿,至噶尔丹败走,乃遣使入贡,诈称奉达赖命,求赐桑结封爵。清廷未察真伪,封桑结为图伯特国王,到了噶尔丹走死后,丹吉喇等来降,方报桑结矫伪情状,康熙帝赐书切责,桑结还诈称部属未靖,不敢遽泄达赖丧事,今当另立达赖,择日发丧。康熙帝因道途辽远,不便细查,且由他将错便错的过去。桑结又欲去毒杀拉藏汗,事泄无成。拉藏汗即和硕部达赉侄儿。达赉死,拉藏汗嗣,闻桑结有意害他,遂集众潜入拉萨,将桑结捉来,一刀两段。刁狡的人,总归速死。复把桑结所立的达赖,指为赝鼎,擒献清廷,另立新达赖伊西坚错为第六世。

康熙帝嘉他恭顺,封拉藏为翼法恭顺汗。偏这青海诸蒙古,不信伊西坚错为真达赖,另立了一个噶尔藏坚错,在青海坐床,请清廷速赐册印。自是达赖变了两个,谁真谁假,不能辨悉,倒象一出双包案。两下争论,遂引出策妄阿布坦的兵祸来了。策妄截献噶尔丹骸骨,奉表清廷,非常逊顺,康熙帝命划阿尔泰山西麓至天山北路一带,给彼游牧。策妄得此广土,竟想做第二个噶尔丹,并吞诸部。第一着下手,是娶了土尔扈特部阿玉奇汗女,做了妻室,复诱他妻弟背了阿玉奇,将父逐出俄罗斯。他假称发兵帮助,竟把土尔扈特部占据起来。土尔扈特部势本衰弱,自然也服了他。第二着下手,又是依样画葫芦,拉藏汗有一姊,年近花信,不知经策妄如何运动,复许嫁了他。我怪拉藏汗的阿姊,何故甘心做小老婆?想是策妄定有媚内手段,一笑。策妄娶了拉藏姊,又把那元配生的女儿,许与拉藏汗子丹衷,令他入赘伊犁,不即放归。亲上加亲,外面似非常亲热,谁知他满怀鬼蜮,诡计多端,丹衷离国日久,欲挈妇偕回,策妄许他归国,发兵护送。行了好几个月,方入藏境,拉藏汗闻子妇回来,率领次子苏尔札,到达穆阿附近,一面迎接新妇,一面犒赏护送军。两下相遇,丹衷夫妇,谒见已毕,拉藏汗便命在行帐开筵,令护送军一律与宴。拉藏汗素性嗜酒,至此因子妇回国,格外畅饮,一杯未了又一杯,接连是十百千杯,饮得酩酊大醉,酣卧床上。这边的护送军,饮毕出外,就在拉藏汗行帐外扎好了营。

是夜准部将官大策零又至,部下有六千兵马,会合护送军,杀入拉藏帐内。拉藏汗手下卫兵,本是不多,况又大家吃得沉醉,还有何人抵当?准部兵一拥而入,杀死了拉藏汗,把他次子苏尔札捆绑起来,余外不是被杀,便是被捆,只剩了一对新夫妇,一个是策妄娇婿,一个是策妄娇儿,总算用些情面,不去缚他。丹衷还算运气。随即潜到拉萨,骗入拉萨城,把个半真半假的新达赖拘入暗室,做个坐关和尚。妙语解颐。

这信传到清廷,康熙帝本已遣靖逆将军富宁安,率兵驻扎巴里坤,防备西域,至是急命傅尔丹为振武将军,祁里德为协理将军,出阿尔泰山,会合富宁安军,严备准噶尔入寇,另遣西安将军额鲁特,督兵入藏,侍卫色棱为后应,康熙五十七年,两军次第渡木鲁乌苏河,分道深入。大策零分军迎战,只数合便退。明是诱敌。额鲁特率兵追入,色棱继进,到喀喇乌苏河岸,大策零留有伏兵,顿时四起,截住清兵。额鲁特等料知陷入重地,率兵猛扑,怎奈这番敌军,纯是精锐,与前时接仗,大不相同。额鲁特不能前进,只得退后,不料后面流星马又到,报称准兵绕出后路,把军饷截夺去了。清兵闻军饷被劫,不战自乱,额鲁特、色棱两人,极力弹压,勉强镇定。过了数日,粮尽矢穷,准兵四面聚集,好似天罗地网一般,一阵攻击,清兵全营覆没,都做了沙场之鬼。虽是战死,幸而死在西方,免得童男童女接引。

康熙帝接了败报,再命皇十四子允禵为抚远大将军,驻节西宁,升任四川总督年羹尧,备兵成都,拟分道进发。敕封噶尔藏坚错为达赖六世,檄蒙古兵扈从达赖,随大军直入西藏,于是蒙古各汗王贝勒,各率部兵至青海,恭候清兵出塞。康熙五十九年春,诏移允禵移驻木鲁乌苏河治饷,令将西宁军付都统延信出青海,年羹尧仍坐镇四川,令将川军付护军统领噶尔弼出打箭炉,分趋藏境。大策零闻清兵分出,自拒青海军,另遣部兵三千余人,抵当噶尔弼。噶尔弼副将岳锺琪,素有胆略,领亲兵六百名,首先开路,至三巴桥,系入藏第一险要。岳锺琪招募番众,许他重赏,令诈降守桥兵,里应外合,竟把三巴桥占住。噶尔弼率军来会,忽闻准部兵来夺三巴桥,头目叫作黑喇玛,有万夫不当之勇,噶尔弼颇惊慌起来。

岳锺琪道:“有锺琪在,就使来了红喇玛,也不怕他,待明日擒他便是。”是夕,岳锺琪率兵出营,潜掘陷坑,上用青草盖住,令兵士带了鉤索,伏在陷坑里面。部署已定,然后回营。次晨,黑喇玛仗着勇力,飞奔前来,岳锺琪出兵对敌,诱黑喇玛至陷坑旁。黑喇玛有勇无谋,但知上前追杀,不料脚下有坑,一脚蹈空,坠入坑内,任你黑喇玛膂力过人,至此被伏兵鉤住,急切不能展身。伏兵紧紧捆缚,扛入清寨。黑喇玛受擒,余众不战自降,方拟鼓行入藏,忽来了大将军檄文,令待青海军并进。噶尔弼踌躇未决,岳锺琪道:“我兵只赍两月粮饷,从川西到此,已过了四十多日,若再待青海军,粮饷食尽,如何入藏?现不如乘机疾进,沿途招抚番众,用番攻番,约十日可抵拉萨,出其不意,容易荡平。”噶尔弼欲集众议决,锺琪道:“事在必行,何须多议!锺琪不才,愿喷此一腔热血,仰报朝廷,请于明晨即行。”锺琪系岳武穆王二十一世孙,武穆仇金,锺琪忠清,似不能善绳祖武,惟为清攻藏,恰有可原。噶尔弼也不多言。

次晨,岳锺琪即用皮船渡河,直趋西藏,途中遇土司公布,用好言抚慰,公布很为感激,遂代为招集番兵七千,引锺琪入拉萨。锺琪观番兵可恃。遂分部兵三千名,绕截大策零饷道,自领番众趋拉萨城。拉萨城内,只有几个准兵,见岳军大至,尽行逃散。锺琪长驱入城,号召大小第巴,宣示威德,除助逆喇嘛的,杀了五人,并幽禁九十多人,其余一概赦免,那时僧俗都顶礼膜拜,感谢再生。

这时候,青海军统领延信,正与大策零相持,连败大策零数阵,策零欲退回拉萨,又被岳军截住,进退两难,遂扒山过岭,遁回伊犁,途中崎岖冻馁,死了大半。延信遂送新达赖入藏登座,令拉藏汗旧臣康济鼐,掌前藏政务,颇罗鼐掌后藏政务,留蒙古兵二千驻守,奉诏班师,各回原地镇守,西藏暂归平靖。康熙帝又要咬文嚼字,亲制一篇平定西藏碑文,命勒石大招寺中,小子也不暇细录。

只是康熙帝安乐一次,总有一次忧愁,相逼而来。忧乐相循,祸福相倚,是颠扑不破的事理。入藏军已报凯旋,台湾忽报大乱。说来可笑,台湾乱首,乃是一个贩鸭营生的小百姓,名叫一贵,他的姓恰与大明太祖皇帝相同。尝见人家婚丧事,排列仪仗,每借同姓的头衔,书入头行牌,以示烜赫。一贵虽是贩鸭,然与明祖同姓,亦自足夸。自施琅收服台湾后,台民虽稍有蠢动,事发即平,至康熙晚年,用了一个贪淫暴虐的王珍,实授台湾知府,没有税的要加税,没有粮的要征粮,百姓不服,就要拿来打屁股,或枷号几个月,还有一切诉讼事件,有钱即赢,无钱即输,因此台民怨愤异常。官逼民反。这个朱一贵,虽是贩鸭为生,他却有几个酒肉朋友,一叫黄殿,一叫李勇,一叫吴外,这三人素不安分,与朱一贵恰很是莫逆,一日,到了酒楼,一面吃酒,一面谈论平日事情,黄殿问一贵道:“近日朱大哥生意可好?”一贵摇头道:“不好不好!现在这个混帐知府,棺材里伸手,死要铜钱,连我贩卖几只鸭,也要加捐。我此番贩鸭一千只,反蚀了好几千本钱,看来只好罢休哩。”小本经营,不应加重捐,观此便知。李勇、吴外齐声道:“这般狗官,总要杀掉他方好。”该杀!一贵道:“只有我等几个小百姓,哪里能杀知府?”黄殿道:“要杀这个混帐知府,也是不难,只此处非讲事堂,兄弟们不要多嘴。”黄殿乖。言毕,以目示意。大家饮完了酒,由一贵付了酒钞,遂同至一贵家内,彼此坐定,黄殿道:“朱大哥你道是贩鸭好,是做皇帝好?”一贵醉醺醺的笑道:“黄二弟真吃醉了,贩鸭的人,怎么好同皇帝去比?”黄殿道:“朱大哥想做皇帝否?”一贵大笑道:“象我的人,只能贩鸭,哪里会做皇帝?”黄殿道:“明太祖朱元璋曾充庙祝,后来一统江山,好端端的做了皇帝。大哥也是姓朱,贩鸭虽贱,比庙祝要略胜三分,水无斗量,人无貌相,要做皇帝,何难之有?”一贵听了此言,不觉手舞足蹈起来,便道:“我就做皇帝,黄二弟等须要帮助我。”黄殿道:“总教大哥不要惊慌,明日就请大哥南面为王。”一贵乘着醉意,便道:“我果有一日为王,就使千刀万剐,亦是甘心。”赌什么气?罚什么咒?天道昭彰,不容妄说。黄殿道:“一言为定,不要图赖。”一贵道:“自然不赖。”黄殿便邀同李勇、吴外,告别而去。

到了次日,黄殿复同李勇、吴外,带了一、二百个流氓,抬了箱笼,匆匆到一贵家来。

一贵不知何故,慌忙问道:“黄二弟!你同这许多人,到我家何干?”黄殿道:“请你即日做皇帝。”一贵此时,已把昨日的酒话,统共忘记,至此始恍惚记忆起来,便笑道:“昨日乃是酒后狂言,如何作准?”黄殿道:“不能,不能!昨日你已认实,今朝不能图赖。就使你要不做,也不容你不做。”说毕,就命手下开了箱衣,取出黄冠黄袍,把朱一贵改扮起来。一贵道:“你等太会戏弄我了。”黄殿道:“哪个来戏你?”顿时七手八脚,将朱一贵旧服扯去,穿了黄冠黄服,一个贩鸭的小民,居然要他坐在南面,做起强盗大王来了。看官!你道这套黄冠黄袍,是哪里来的?他是从戏子那里借来,暂时一穿,还有一套蟒袍宫裙,续行取出。黄殿趋入内室,扶出一个黄脸婆子,教她改装。可怜这黄脸婆子,吓得发抖,哪里敢穿这衣服?黄殿也顾不得什么嫌疑,竟将蟒袍披在黄脸婆子身上,引她至一贵左侧坐下。不与她系宫裙,黄殿未算周到。于是大众取出衣服,一律改扮,穿红着绿,挤作一堆,向朱一贵夫妇叩起头来。煞是好看。弄得朱一贵夫妇受也不是,不受也不是,索性象木偶一般。大家拜毕,竟去外边劫掠,掳些金银财帛,做起旗帐,造了军器,占了民房数十间,就揭竿起事。

一夫作俑,万人响应,不到十日,竟招集了数千人。台湾总兵欧阳凯,急议发兵往剿,游击刘得紫素称知兵,至是请行。欧阳凯不许,偏遣一个庞大无能的周应龙,领兵前去。敌寨距府城只三十里,周应龙沿途停止,三十虽路,走了三日,敌众依山拒守,应龙也不去攻击,反纵兵焚掠近村。村民大愤,相率从贼。南路奸民杜君英,亦乘此作乱,与朱一贵连合,袭杀凤山参将苗景龙,府城大震。欧阳凯带了刘得紫,及副将许云,率兵一千五百,亲剿一贵,黄殿、李勇、吴外等,出寨迎敌,许云跃马陷阵,贼皆辟易,黄殿等都逃入山中。

会水师游击游崇功,亦自鹿耳门入援,欧阳凯大喜,只道是敌众胆落,毫不设备。过了两日,朱一贵、杜君英合军大至,遥见尘头起处,约有数万人马,迤逦前来。清兵先已胆寒,面面相觑。欧阳凯急出抵御,正接仗间,把总杨泰立在欧阳凯背后,忽然跃起,将欧阳凯刺落马下。刘得紫急忙趋救,不防杨泰又一枪刺来,得紫急闪,坐骑已中了一枪,那马负痛踣地,把得紫掀落地上,也被叛兵擒住。霎时官军大乱,许云、游崇功拦阻不住,贼军又围裹拢来,只得拼命血战。到了日中,矢炮俱尽,各手刃数十人,自刎而亡。

于是水师游击张贤、王鼎等,率兵千余,战舰数十艘,逃出澎湖。台湾道梁文煊,知府王珍等,尽驱港内商舶渔艇,逃出鹿耳门。周应龙逃得更快,竟遁入内地。朱一贵进陷台湾府,大掠仓库,复得郑氏旧贮炮械硝磺铅铁等,非常欢喜。北路奸民赖池、张岳,亦同日陷诸罗县,击杀参将罗万仓,凡七日而全台陷。朱一贵大会部众,犒宴三日,自称中兴王,国号永和,封黄殿为辅国公,兼衔太师,李勇、吴外等为侯,以下封了许多将军总兵。袍服不及裁制,戴了一顶明朝冠,便算了事。里面掳了无数妇女,充作妃嫔。一贵左拥右抱,说不尽的快活。比黄脸婆子何如?台湾百姓,编出一种歌谣道:头戴明朝冠,身衣清朝衣。

五月称永和,六月还康熙。

看了这种谣传,朱一贵的王位,恐怕是不稳固了。究竟朱一贵做了几日台湾王,下回再行详叙。

——达赖转生,明是佛教欺人之说,狡黠诸徒,利用之以揽权势,于是真伪达赖之问题生。

内哄未休,外侮已至,卒至全藏大乱,欺人者适以自欺,亦何益乎?清圣祖既遣将平藏,何不于此时设置贤吏,昌明政教,有以移其风而易其俗?乃复送一无知无识之达赖,入藏坐床,平一时之乱或有余,平一世之乱则不足,此所谓敷衍目前之计,无怪其旋平旋乱也。若台湾收入版图,已数十年,芟荆棘,夷溪洞,用夏变夷,推行风教,吾知数十年内,亦可收功。乃所用非人,徒知殃民,不知化民,一贩鸭徒揭竿作乱,仅七日而全台俱陷,何扰乱之速耶?有清一代,惟圣祖最号英明,而于绝域政教,不甚厝意,遑问自郐以下乎?阅本回,应令人叹惜。

第三十回 畅春园圣祖宾天 乾清宫世宗立嗣

却说朱一贵既陷台湾,逃官难民,尽至澎湖,澎湖守将,仓猝不知所为,亦尽室登舟,将渡厦门,百姓惊惶得了不得。独守备林亮决计固守,驰赴海滨,拦住官民家眷,不准内渡,人心稍稍镇定。水师提督施世骠,自厦门至澎湖,南澳总兵蓝廷珍,奉闽督檄令,亦至澎湖来会。于是命守备林亮,千总董芳为先锋,率领舰队八千人,直捣鹿耳门。适朱一贵与杜君英争长,自相残杀,确是强盗行为。乡民愤一贵暴掠,又各结民团,保护村落。清兵闻一贵内乱,百姓不附,顿时勇气百倍;到了鹿耳门,岸上大炮迭发,林亮、董芳,冒死直进,遥望岸上炮台,火药累积,林亮饬水兵用炮还击,注射火药,炮声过处,火药上冲,震得海水陡立,天地为昏。那时岸上的守兵,统弹得不知去向。林亮、董芳,即舍舟登岸,率兵直入。施世骠、蓝廷珍,亦带领大军随进,节节进攻,随剿随抚。看官!你想这等朱一贵、杜君英的混帐东西,哪里敌得住几员虎将?连战连败,连败连走,清兵乘势追杀,直薄台湾城下,东西南北,布满兵队,大炮的声音,镇日不息。朱一贵束手无策,只躲在伪宫内,对了一班王妃王妾,哭泣不止。此时究竟是贩鸭好?是做皇帝好?还是外面的军师黄殿,想了一个劫营的计策,于夜间潜开城门,突击清营,谁知早被蓝廷珍料着,摆了一个空营计,待李勇、吴外等杀入,伏兵一齐掩击,象砍瓜切菜一般。林亮斩了李勇,董芳刺死吴外,只剩了后队的黄殿,急忙逃回,转身一望,城门已闭,城上立着一员大将,不是别人,乃是清游击刘得紫。突如其来。原来刘得紫被杨泰擒去,献与一贵,一贵颇重得紫名,不去杀他,把他禁住学宫。得紫不食三日,情愿饿死。诸生林皋、刘化鲤,密劝得紫受食,徐图恢复,得紫乃饮食如常,此次黄殿出城劫营,把城中部众,尽行拔出,林、刘二生,遂邀集良民,拥得紫出学宫,闭了城门,请得紫上城拒守。黄殿进退无路,投濠自尽。施世骠下令,降者免死,于是叛众尽降。刘得紫开城迎入,把前情叙说一遍,世骠即令导入伪宫,擒出朱一贵,审问属实,推入囚笼。室内的伪妃伪嫔,统教民间自认,令他带去。做了数日妃嫔,滋味如何?统计清兵攻入鹿耳门,进复台湾府城,也是七日。世骠复分兵搜剿南北两路,擒到杜君英等,与朱一贵槛送北京,一概凌迟处死。千刀万剐之言验了,一贵自思,甘心不甘心?复将弃台逃走的道府厅县,尽行治罪。只王珍已惧罪自尽,命即剖棺枭示。王珍是个首恶,可惜不把他凌迟。施世骠等各邀奖叙,也不必细说了。

且说康熙帝因台湾再平,八荒无事,自己又年将七旬,明知风烛草霜,衰年易迈,索性开了一个盛会,凡满、汉在职官员,及告老还乡,得罪被谴的旧吏,年纪六十五以上的人,统召入乾清宫,一一赐宴。这时候,正是康熙六十一年春间,天气晴和,不寒不暖,一班老头儿,团坐两旁,差不多有一千个,围住这个老皇帝,饮起酒来,皇帝又特别加恩,叫他们不要拘谨,大众奉谕,开怀畅饮。酒兴半酣,老皇帝动了诗兴,做成七律诗一首,命与宴诸臣,按律恭和。这班老头儿,把诗文一道,多半束诸高阁,满员是简直未曾用过工夫,至此要他个个吟诗,几乎变成一种虐政,幸亏这班老人有些乖刁,预料这老皇帝召他饮酒,免不得咬文嚼字,因此早打好通关,先与几个能诗作赋的老朋友,商量妥当,倩他作了抢替,一面复贿通宫监,托令传递,所以当场都吟成一诗,恭呈御览,虽是好歹不一,总算不至献丑。诗中大意,千首一律,无非是歌功颂德一套烂语。等到诗已做成,日近黄昏,大众散席,谢了圣恩,出宫而去。这场盛宴,叫作千叟宴,康熙帝倒也非常得意。太监得了银子,还要得意。可奈盛筵不再,好景难留,转瞬间已是冬月,大学士九卿等,方拟次年圣寿七旬,预备大庆典礼,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康熙帝竟生起病来。这场病非同小可,竟是浑身火热,气急异常,太医院内几个医官,轮流入内诊脉,忙个不了。服药数剂,稍稍减退,身子渐觉爽快,气喘也少觉平顺,只是精神衰迈,一时未能回复,所以未便起床。诸皇子朝夕问安,皇四子胤祯,此次侍奉,却不见十分殷勤,每遇夜间,总要到理藩院尚书府内,密谈一回。有何大事。这理藩院尚书名叫隆科多,乃是皇四子的母舅。句中有眼。过了数日,康熙帝病体,又好了一些,因卧床多日,未免烦躁,要出去闲逛一番。皇四子胤祯入奏,父皇要出去散心,不如至畅春园内,地方宽敞,又是近便,最好静养。康熙帝道:“这也是好,只冬至郊天期已近了,朕躬不能亲往,命你恭代,须预先斋戒为是。”皇四子胤祯闻了此谕,未免踌躇。为什么事踌躇?康熙帝见他情形,便问道:“你敢是不愿去?”胤祯即跪奏道:“儿臣安敢违旨,但圣体未安,理应侍奉左右,所以奉命之下,不觉迟疑。”康熙帝道:“你的兄弟很多,哪个不能侍奉?你只管出宿斋所,虔诚一点便好。”胤祯无奈,遵旨退出。是夜,又与这个母舅隆科多,密议了一夕大事。

次日,康熙帝到畅春园,诸皇子随驾前往,隆科多本是皇亲,也随同帮护。独皇四子胤祯已去斋所,不在其中。有隆科多作代表,已经够了。又过了数天,康熙帝病症复重,御医复轮流诊治,服了药全然无效,反加气喘痰涌,有时或不省人事,诸皇子都着了忙,只隆科多说是不甚要紧。是夜,康熙帝召隆科多入内,命他传旨,召回皇十四子,只是舌头蹇涩,说到十字,停住一回,方说出四子二字。隆科多出来,即遣宫监去召皇四子胤祯,翌晨,胤祯至畅春园,先见了隆科多,与隆科多略谈数语,即入内请安。康熙帝见他回来,痰又上涌,格外喘急。诸皇子急忙环侍,但见康熙帝指着胤祯说道:“好!好!”只此两字,别无他嘱,竟两眼一翻,归天去了。诸皇子齐声号哭,皇四子胤祯,大加哀恸,比诸皇子尤觉凄惨。真耶假耶?隆科多向诸皇子道:“诸阿哥且暂收泪,听读遗诏!”此时诸皇子中,惟允禵远出未归,允礽仍被拘禁,未能擅出奔丧,允禩先已释放,一同在内,听得遗诏二字,先嚷道:“皇父已有遗诏么?”隆科多道:“自然有遗诏,请诸阿哥恭听!”便即开读道:“皇四子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仰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允禩、允禟齐声道:“遗诏是真么?”隆科多正色道:“谁人有几个头颅,敢捏造遗诏?”于是嗣位已定,皇四子趋至御榻前,复抚足大恸,亲为大行皇帝更衣,可谓诚孝。随即恭奉大行皇帝还入大内,安居乾清宫。丧事大典,悉遵旧章,不必细表。后人有满清宫词一首,纪此事道:新月如鉤夜色阑,太医直罢药炉寒。斧声烛影皆疑案,是是非非付史官。

统计康熙帝在位六十一年,守成之中,兼寓创业,南征北讨的事情,上文已经详叙,若讲到内外各大吏,也算是清正的多,贪污的少。自鳌拜伏罪后,后来只有大学士明珠,佐命有功,得康熙帝信任,未免露出骄恣情状,然总不如鳌拜的专横。此外名臣如魏裔介、魏象枢、李光地、汤斌等,都通理学,于成龙、张伯行、熊赐履、张鹏翮、陆陇其等,都守清操,彭孙遹、高士奇、朱彝尊、方苞等,虽没有什么功业,也要算治世文臣,有的通经,有的能文,肚子中含有学问,与一班酒囊饭袋,究竟两样。康熙帝也好学不倦,上自天象地舆音乐法律兵事,下至骑射医药,蒙古西域拉丁文书字母,无乎不窥,无乎不晓;兼且自奉勤俭,待民宽惠,六十年间,蠲租减赋的谕旨,时有所闻,所以全国百姓,统是畏服;满族中得此奇人,总要算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了。评论确当。

可惜晚年来储位未定,遂致宴驾后,出了一桩疑案。这位秉性阴沉的四阿哥,竟登了大宝,拟定年号是雍正两字,以次年为雍正元年,是为世宗宪皇帝。第一道谕旨,便封八阿哥允禩,十三阿哥允祥为亲王,令与大学士马齐,舅舅隆科多,总理内外事务。第二道谕旨,命抚远大将军允禵,回京奔丧,一切军务,由四川总督年羹尧接续办理。两谕俱有深意,休作闲文看过。

过了残腊,就是雍正元年元日。雍正皇帝升殿,受朝贺礼毕,连下谕旨十一道,训饬督抚提镇以下文武各官,大致意思是“守法奉公,整躬率物,倘有不法情事,难逃朕衷明察,毋贻后悔!”次日复视朝,百官俱至,雍正帝问百官道:“昨日元旦,卿等在家,作何消遣。”众官员次第回答,或说饮酒,或说围棋,或说是闲着无事;只有一个侍郎,脸色微赬,听众人俱已答毕,不能再推,只得老老实实的说道:“微臣知罪,昨晚与妻妾们玩了一回牌。”雍正帝笑道:玩牌原干例禁,昨日乃是元旦,你又只与家中人消遣,不得为罪。

朕念你秉性诚实,毫无欺言,特赏你一物,你持回去,与妻妾并看罢!“说毕,掷下小纸包一个。侍郎拾在手中,谢恩而退;回到家中,遵着上谕,取出御赐的物件,叫妻妾同看;当即拆开纸包,大家一瞧,个个吓得伸舌,复将昨日玩过的纸牌,仔细一检,恰恰少一张。看官试掩卷一猜!应知这纸包中,不是别物,定是昨日所失的一张纸牌儿。那时有一位姨太太道:昨日的纸牌,是我收藏,当时也不及细检,不知如何被皇帝拿去一张?难道当今的圣上,是长手佛转世么?”侍郎道:不要多嘴,以后大家留意便是。“这位姨太太偏要细问,侍郎走出户外,四周围瞧了一番,方入户闭门,对妻妾道:我今日还算大幸,圣上问我昨日的事,我晓得这个圣上,不比那大行皇帝,连忙老实说了,圣上方恕我的罪,赐我这张纸牌;若少许欺骗,不是杀头,便是革职哩!”众妻妾又都伸舌道:有这么厉害!侍郎道:当今皇上做皇子时,曾结交无数好汉,替他当差办事,这班人藏有一种杀人的利器,名叫血滴子。说到此处,忽听檐上一声微响,侍郎大惊失色,连忙把头抱住。疑心生暗鬼。众妻妾不知何故,有几个胆小的,忙躲入桌下。歇了半晌,一物从窗中纵入,侍郎越加胆怯,勉强一顾,乃是一只狸斑猫。侍郎至此,不觉失笑,随令众妻妾各归内室。众妻妾经此一吓,也不敢再问这血滴子。

小子恐看官尚未明白,只好补说数语,再入正传。这血滴子是什么东西?外面用革为囊,里面却藏着好几把小刀,遇着仇人,把革囊罩他头上,用机一拨,头便断入囊中,再用化骨药水一弹,立成血水,因此叫做血滴子。这乃雍正皇帝同几位绿林豪客,用尽心机想出来的。

这班绿林豪客的首领,便是四川总督年羹尧,羹尧系富家之子,幼时脾气乖张,专喜耍枪弄棍,他的父亲年遐龄,请了好几个教书先生,教他读书,都被羹尧逐去。后来得了一个名师,能文能武,把羹尧压服,方才学得一身本领。这名师临别赠言,只有“就才敛范”四字。羹尧起初倒也谨佩师训,嗣后与皇四子胤祯结交,受他重托,招罗几个好汉,结拜异姓兄弟,帮助这位皇四子。皇四子就保荐年羹尧,说他材可大用。康熙帝召见,果然是一个虎头燕颔,威风凛凛的人物,遂连次超擢,从百总、千总起,直升至四川总督。皇四子外恃年羹尧,内仗隆科多,竟得了冠冕堂皇的帝位。他恐人心不服,有人害他,遂用了这班豪客,飞檐走壁,刺探人家隐情。抚远大将军允禵,督理西陲军务,是雍正帝第一个对头,不但怕他带兵,还要防他探悉隐情。因此借奔丧为名,立刻调回,令年羹尧继任。上文第二道谕旨,已自表明。至允禵回京后,免不得有点风声闻知,且允禩、允禟辈,又要同他细叙前情,语言之间,总带了三分怨望,谁知早已有人密奏,雍正帝即调往盛京,令他督造皇陵。

允禵已去,又降了一道上谕,命总理王大臣道:贝子允禵,原属无知狂悖,气傲心高,朕屡加训诲,望其改悔,以便加恩,但恐伊终不知改,而朕必欲俟其自悔,则终身不得加恩矣。朕惟欲慰我皇妣皇太后之心,着晋封允禵为郡王,伊从此若知改悔,朕自叠沛恩施,若怙终不悛,则国法具在,朕不得不治其罪。允禵来时,尔等将此旨传谕知之!

这道上谕,真正离奇,既要封他为郡王,又说他什么无知,什么不悛,这是何意?古人说得好:“将欲取之,必姑与之。”雍正帝登位,先封允禩为亲王,也是这个用意。不过允禩本得罪先帝,人人晓得他的罪孽,所以加他封爵,绝不多谈。上文第一道谕旨,更自表明。独这允禵,乃先帝爱宠的骄子,前时并没有什么处分,只可先把他无影无踪的罪名,加在身上,一面假作慈悲,封为郡王,令臣民无从推测,然后好慢慢摆布。

过了数月,又想出一个新奇法子,召集总理王大臣及满汉文武官员,齐集乾清宫。大众不知有什么大事,都捏着一把汗。雍正威权,已见一斑。到了宫内,但见雍正皇上,南面高坐,谕众官道:“皇考在日,曾立二阿哥为太子,后来废而又立,立而又废。皇考晚年,常闷闷不乐,朕想立储系国家大计,不立不可,明立亦不可。尔等有何妙策?”王大臣齐声道:“臣等愚昧,凭圣衷定夺便是!”雍正帝道:“据朕想来,建立太子,与一切政治不同。一切政治,须劳大众参酌,立太子的事情,做主子的理应独断。譬如朕有几个皇子,倘必经大众议过,方可立储,恐怕这个王大臣,说是这个阿哥好,那个王大臣,说是那个阿哥好,岂不是筑室道旁,三年不成么?既如此说,何必召王大臣会议?只是明立太子,又未免兄弟争夺,惹出祸端,朕再三筹画,想出一种变通的法子,将拟定皇储的诏旨,亲写密封,藏在匣内。”说到此处,把头向上面一望,手向上面一指,随即道:“便安放在这块正大光明匾额后面,可好么?”诸王大臣等,自然异口同声,都说思虑周详,臣下岂有异议?雍正帝遂命诸臣退出,只留总理事务王大臣在内,自己密书太子名字,封藏匣内,令侍卫缘梯而上,把这锦匣安放匾额后面,总算储位已定。这方匾额,悬在乾清宫正中,正大光明四字,乃是雍正帝御笔亲书,这也不在话下。

总理事务王大臣,只看见这匣子,不晓得里面的名字,究竟是哪一位阿哥,后来雍正帝晏驾,方将此匣取下,开了匣子,才识密旨中写着皇四子弘历,正大光明,恐未必是这样讲法。这弘历是皇后钮祜禄氏所出,相传钮祜禄氏,起初为雍亲王妃,实生女孩,与海宁陈阁老的儿子,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钮祜禄氏恐生了女孩,不能得雍亲王欢心,佯言生男,贿嘱家人,将陈氏男孩儿抱入邸中,把自己生的女孩子,换了出去。陈氏不敢违拗,又不敢声张,只得将错便错,就算罢休。后人也有一首宫词,隐咏这事道:果然富贵亦神仙,内使传呼敞御筵。

不辨吕嬴与牛马,上方新赐洗儿钱。

立储事已毕,忽接到川督年羹尧八百里紧报,“青海造反”,为这四字,又要劳动兵戈了。看官少憩,待小子续编下回。

——本回起首二十行,只结束台湾乱事,不足评论。接续下去,便是清圣祖晏驾事,后人互相推测,议论甚多。或且目世宗为杨广,年羹尧、隆科多为杨素、张衡,事鲜左证,语不忍闻,作书人所以不敢附和也。惟圣祖欲立皇十四子允禵,皇四子窜改御书,将十字改为于字,此则故父老皆能言之,似不为无因。但证诸史录,亦不尽相符。作者折衷文献,语有分寸。至世宗嗣位,开手即鬼鬼祟祟,绘出一种秘密情状,立储,大事也,乃亦以秘密闻,然则天下事亦何在不容秘密耶?司马温公云:“事无不可对人言,”清之世宗,事无一可对人言,以视乃父之宽仁,盖相去远矣。

第三十一回 平青海驱除叛酋 颁朱谕惨戮同胞

却说青海在西藏东北,本和硕特部固始汗所居地,固始汗受清朝册封,第十子达什巴图尔,又受清封为和硕亲王,前文已经表过。应二十九回。达什死,子罗卜藏丹津袭爵。罗卜藏丹津阴谋独立,欲脱清廷羁绊,遂于雍正元年,召集附近诸部,在察罕罗陀海会盟,令各复汗号,不得再遵清廷封册,自己叫作达赖浑台吉,统率诸部。又暗约策妄阿布坦为后援,拟大举入寇。偏是丹津的同族额尔德尼,及察罕丹津两人,不愿叛清,被丹津用兵胁迫,两人竟挈众内奔。是时清兵部侍郎常寿,适驻西宁,管理青海事务,因额尔德尼来奔,奏闻清廷。雍正帝尚未探悉隐情,只道是青海内哄,即遣常寿往青海调停,常寿到了青海,丹津不由分说,竟将常寿拘禁起来。川督年羹尧,飞草奏报,奉命授年羹尧为抚远大将军,进驻西宁,四川提督岳锺琪,任奋威将军,参赞军务。年羹尧分兵两路,北路守疏勒河,防丹津内犯,南路守巴塘里塘,阻丹津入藏,又檄巴里坤镇守将军富宁安等,见上第二十九回。出屯吐鲁番,截住策妄援兵。丹津三路援绝,只号召远近喇嘛二十万众,专寇西宁。岳锺琪自四川出发,沿途剿抚,解散丹津党羽,西陲一带,统已廓清,乘势至西宁,遥见西北郭隆寺旁,聚集番僧无数,锺琪即令兵士前进,驱杀番僧。那时番僧并没有十分勇略,不过一点劫掠的伎俩,忽见大军纷至,势甚凶猛,哪里还敢抵敌?呼啸一声,四散奔逃,被岳军追过三条峻岭,焚去十七寨及庐舍七千余,斩首六千级,余众都窜还青海,丹津闻败大惊,送归常寿,奉表请罪。原来是银样镴枪头。清廷不许,益促年羹尧进兵。

羹尧拟集兵四万余名,由西宁松潘甘州疏勒河,四面进攻,约于雍正二年四月内出发。

岳锺琪请道:“青海地方寥阔,寇众不下十万,我军四路会攻,彼若亦四散诱我,击彼失此,击此失彼,恐要四面受敌哩。愚见不如先期发兵,乘春草未生时,捣其不备,方为上策。”羹尧迟疑未决,锺琪飞驿上奏,并愿率精兵四千,自去杀贼。颇有胆略。雍正帝准奏,把西征事专任锺琪。锺琪遂于二月出师,途次见野兽奔逸,料知前面定有间谍,严阵前行,果遇敌骑数百,四面兜围,杀得一个不剩;复连夜进兵,沿路歼敌数千,于是敌无哨探,锺琪令部兵蓐食衔枚,宵行百六十里,直抵丹津帐外,拔栅而入。这时丹津正抱着两三个番妇,并头睡熟,不料清兵扑至,仓猝之中,扯了一件番妇衣,披在身上,从帐后逃出,骑了白驼,向西北逃去。男装女扮,倒也好看。锺琪一阵追剿,杀毙无数,真个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渠,一面扫穴犁庭,摉出丹津的弟妹,及敌党头目数十人,头目杀讫,弟妹押解京师,招降男女数万,夺得驼马牛羊器械甲仗无算。自出师至破敌,凡十五日,往返两月,好算奇捷。诏封年羹尧一等公,岳锺琪三等公,勒碑太学,如康熙时征准部例。岳锺琪又进剿余党,以次荡平,先后拔青海地千余里,分其地赐各蒙古,分二十九旗,设办事大臣于西宁,改西宁卫为府城。青海始定。

雍正帝既平外寇,复一意防着内讧,这日召舅舅隆科多入内议事,议了许久,隆科多始自大内退出。众王大臣闻这消息,料知雍正帝必有举动。到了次日,降旨派固山贝子允禟往西宁犒师,王大臣亦看不出什么异事。过了两日,又命郡王允巡阅张家口,王大臣也没有什么议论。只是廉亲王允禩未免闷闷不乐。调虎离山,其兆已见。又过了十余日。兵部参奏,“允奉使口外,不肯前往,捏称有旨令其进口,竟在张家口居住”云云。有旨:“着廉亲王允禩议奏。”恶!允禩复陈,应由兵部速即行文,仍令允前往,并将不行谏阻的长史额尔金,交部议处。有旨:“允既不肯奉差,何必再令前往,额尔金无关轻重,何必治罪,着允禩再议具奏。”专寻着允禩,其意何居?允禩无法,只得再奏:“允不肯前往,捏旨进口,应革去郡王,逮回交宗人府禁锢。”于是雍正帝批交诸王贝勒贝子公,及议政大臣,速议具奏。诸王大臣已俱知圣意,不得不火上添油,井中投石,把一个郡王,逮回圈禁宗人府去了。拿了一个。允罪状已定,不料宗人府又上一本,弹章内称:“贝子允禟,差往西宁,擅自遣人往河州买草,踏看牧地,抗违军法,横行边鄙,请将允禟革去贝子,以示惩儆。”当即奉旨:“允禟革去贝子,安置西宁。”拿下两个。

是年冬月,废太子允礽,忽在咸安宫感冒时症,雍正帝连忙着太医诊治,复派舅舅隆科多,前往探问。废太子见了隆科多愈加气恼,病势日增,服药无效。雍正帝又许他入内侍奉,不到十天,废太子竟死了。雍正帝立即下旨,追封允礽为和硕理密亲王,又封弘晰母为理亲王侧妃,命弘晰尽心孝养。理亲王侍妾曾有子女者,俱令禄赡终身。又亲往祭奠,大哭一场。并封弘晰为郡王。一班拍马屁的王大臣,都说圣上仁至义尽,就是雍正帝自说:“二阿哥得罪皇考,并非得罪朕躬,兄弟至情,不能自已,并非为邀誉起见。”吾谁欺,欺天乎?只郡王弘晰奉了遗命,在京西郑家庄辟一所私第,奉母宁居,不闻朝事,总算一个明哲保身的贵胄。

雍正三年春,廉亲王允禩,怡亲王允祥,大学士马齐,舅舅隆科多,奏辞总理事务职任,得旨照允,惟廉亲王允禩怀挟私心,遇事阻挠,不得议叙。看官!试想人非木石,哪有不知恩怨的道理?这雍正帝对待兄弟,这般寡恩,这般树怨,自然那兄弟们满怀忿恨,也想报复,偏这雍正帝刻刻防备,凡允禩、允禟、允、允禔的秘密行为,令随带血滴子的豪客,格外留心侦察。一日,西宁探客来报,说:“九阿哥允禟在西宁,用西洋人穆经远为谋主,编了密码,与允禩往来通递,大约是蓄谋不轨,请圣上密防!”随呈上一封密函,乃是九阿哥与八阿哥的书信,被探客窃取得来。雍正帝反复观看,任你聪明伶俐,恰是一句不懂;当即收藏匣中,令探客再去细察。又一日,盛京探客亦到,报称:“十四阿哥允禵,督守陵寝,有奸民蔡怀玺,到院投书,称允禵为真主,允禵并不罪他,反将书上要紧字样,裁去涂抹,所以特来报闻。”雍正帝夸奖一番,打发去讫。这个探客已去,那个探客又来,据言,“八阿哥允禩,日夜诅咒,求皇上速死。”雍正帝勃然大怒,诏大学士等撰文,告祭奉先殿,削允禩王爵,幽禁宗人府,移允禟禁保定,逮回允禵治罪。复阴令廷臣上本参奏,不到数天,参劾允禩、允禟、允禵的奏章,差不多有数十本。隆科多等尤为着力,胪陈罪状,允禵四十大罪,允禟二十八大罪,允禩十四大罪,俱乞明正典刑。雍正帝恰令诸王大臣,再三复议。诸王大臣再三力请,尧曰宥之三,皋陶曰杀之三,本出苏东坡论说,想雍正帝定是读过,所以作此情状。方才下旨,把允禩、允禟削去宗籍,允禵拘禁,改允禩名为阿其那,允禟名为塞思黑。“阿其那”、“塞思黑”等语,乃是满洲人俗话,“阿其那”三字,译作汉文,就是猪。“塞思黑”三字,译作汉文,就是狗。还有数道长篇大论的硃谕,小子录不胜录,只好将着末这一道,录供众览如下:我皇考聪明首出,文武圣神,临御六十余年,功德隆盛,如征三藩,平朔漠,皆不动声色,而措置帖然。凡属凶顽,无不革面洗心,望风响化。而独是诸子中,有阿其那、塞思黑、允禵者,奸邪成性,包藏祸心,私结党援,妄希大位,如鬼如蜮,变幻千端,皇考曲加矜全宽宥之恩,伊等并无感激悔过之意,以致皇考震怒,屡降严旨切责,忿激之语,凡为臣子者,不忍听闻。圣躬因此数人,每忧愤感伤,时为不豫,朕侍奉左右,安慰圣怀,十数年来,费尽苦心,委曲调剂,此诸兄弟内廷人等所共知者。及朕即位,以阿其那实为匪党倡首之人,伊若感恩,改过自新,则群邪无所比暱,党与自然解散,是以格外优礼,晋封王爵,推心任用。且知其素务虚名,故特奖以诚孝二字,鼓舞劝勉之。盖朕心实望其迁善改过也。

乃伊办理事务,怀私挟诈,过犯甚多,朕俱一一宽免,未罚伊一人之俸,未治伊家下一人之罪,亦始终望其迁善改过耳。迄今三年有余,而悖逆妄乱,日益加甚,时以盅惑人心,扰乱国政,烦朕心激朕怒为事。而公廷之上,诸王大臣之前,竟至指誓天日,诅咒不道,不臣之罪,人人发指。朕思此等凶顽之人,不知德之可感,或知法之可畏,故将伊革去王爵,拘禁宗人府,而阿其那反向人云:“拘禁之后,我每饭加餐,若全尸以殁,我心断断不肯。”似此悖逆之言,实意想所不到,古今所罕有也。总之伊自知从前所为之事,久为朕心洞悉,且为天地所必诛,扪心自问,殊无可赦之理,遂以伊毒忍之性度朕,故为种种桀骜狂肆之行,以激朕怒,但欲朕置伊于法,使天下不明大义之人,或生议论,致朕之声名,有损万一,以快其不臣之心,遂其怨望之意。朕受皇考付托之重,统御寰区,一民一物,无不欲其得所,以共享皇考久道化成之福,岂于兄弟手足,而反忍有伤残之念乎?且朕昔在藩邸时,光明正大,诸兄弟才识,实不及朕,待朕悉皆恭敬尽礼,不但不敢侮慢,并无一语争竞,亦无一事猜嫌,此历来内外皆知者,不待朕今日粉饰过言也。今登大位,岂忽有藏怒匿怨之事,而欲修报复乎?无奈朕昆弟中,有此等大奸大恶之徒,而朕于家庭之间,实有万难万苦之处,不可以德化,不可以威服,不可以诚感,不可以理喻,朕展转反复,无可如何,含泪呼天,我皇考及列祖在天之灵,定垂昭鉴。阿其那与塞思黑、允禵、允、允禔结为死党,而阿其那阴险诡谲,实为罪魁;塞思黑之恶,亦与相等;允禵等狂悖糊涂,受其笼络,听其指挥,遂至胶固而不解。总之此数人者,希冀非分,密设邪谋,贿结内外朋党,煽惑众心,行险徼幸之辈,皆乐为之用,私相推戴,而忘君臣之大义。此风渐积,已二十余年,惟朕知之最详最确。若此时不将朕所深知灼见者,分晰宣谕,晓示天下,垂训后人,将来朕之子孙,欲明晰此逆党之事,恐年岁久远,或有怀挟私心之辈,借端牵引,反致无罪之人,枉被冤抑。况朕之所深知者,在廷诸臣,未必能尽知之,三年以来,朕遇便则备悉训示,明指伊等居心行事之奸险;今在廷诸臣,虽知之矣,而天下之人,未必能知之。此是非邪正,所关甚大,朕所以不得不反复周详,剖悉晓谕也。诸王大臣胪列阿其那、塞思黑、允禵各款,合词纠参,请正典刑以彰国法,参劾之条,事事皆系实迹,而奏章中所不能尽者,尚有多端,难以悉数。

今诸王大臣以邪党不翦,奸宄不除,恐为宗社之忧,数次力引大义灭亲之请者,固为得理,但朕受皇考付托之重,而手足之内,遭遇此等逆乱顽邪,百计保全而不得,实痛于衷,不忍于情。然使姑息养奸,优柔贻患,存大不公之私心,怀小不忍之浅见,而不筹及国家宗社之长计,则朕又为列祖列宗之大罪人矣。允禔、允、允禵,虽属狂悖乖张,尚非首恶,已皆拘禁,冀伊等感发天良,悔改过恶。至阿其那复塞思黑治罪之处,朕不能即断,俟再加详细熟思,颁发谕旨,可将诸王大臣等所奏,及朕此旨颁示中外,使咸知朕万难之苦衷,天下臣工,自必谅朕为久安长治之计,实有不得已之处也。特谕。

这谕下后,不到数日,顺承郡王锡保入奏,阿其那死了。雍正帝故作惊讶道:“阿其那有什么重病,竟致身死?看守官也太不小心,既见阿其那有病,为何不先报知?”锡保道:“据看守官说,昨日晚餐,阿其那还好好儿吃饭,不料到了夜间,暴疾而亡。”雍正帝顿足道:“朕想他改过迁善,所以把他拘禁,不忍加诛,谁知他竟病死了。”正嗟叹间,宗人府又来报道:“塞思黑在保定禁所,亦暴疾身死。”雍正帝叹道:“想是皇考有灵,不是皇考乃是血滴子。把二人伏了冥诛,若使不然,他二人年尚未老,为什么一同去世呢?”次日,诸王大臣合词奏请,阿其那、塞思黑逆天大罪,应戮尸示众,其妻子应一律正法。同党允禵允亦应斩决。允禩允禟等即果不法,究是雍正帝兄弟,允禩允禟已死,允禵允禟不过残喘苟延,诸王大臣还要奏请斩决,连妻子都要正法,若非暗中唆使,哪有这般大胆?奉旨:阿其那、塞思黑已伏冥诛,应毋庸议!其妻子从宽免诛,逐回母家,严加禁锢。方不再奏。后人有诗咏此事道:阿其那与塞思黑,煎豆燃箕苦不容。

玄武门前双折翼,泰陵毕竟胜唐宗。

允禩允禟死后,雍正帝已除内患,复想出一种很毒的手段,连年羹尧、隆科多一班人物,也要除灭了他,这真算是辣手。下回表明一切,请看官往后续阅!

——荡平青海,功由岳锺琪,年羹尧第拱手受成而已,封为一等公,酬庸何厚?且闻其父年遐龄,亦晋公爵,其长子斌列子爵,次子富列男爵,赏浮于功,宁非别有深意耶?后人谓世宗之立,内恃隆科多,外恃年羹尧,不为无因。作者既于前回表明,本回第据事直叙,两两对勘,已见隐情。若允禩允禟等,不过于圣祖在日,潜谋夺嫡而已,世宗以计得立,即视之若眼中钉,始则虚与委蛇,继则屡加呵责,匪惟斥之,且拘禁之;匪惟禁之,且暗杀之。改其名曰阿其那,曰塞思黑,曾亦思阿其那、塞思黑为何人之子孙?自己又为何人之子孙乎?辱其兄弟,与辱己何异,与辱及祖考又何异。虽利口喋喋,多见其忍心害理而已。作者仅录硃谕一道,已如见肺肝,王大臣辈无讥焉。

第三十二回 兔死狗烹功臣骄戮 鸿罹鱼网族姓株连

却说抚远大将军年羹尧,本是雍正帝的心腹臣子,青海一役,受封一等公;其父遐龄,亦封一等公爵,加太傅衔,赐缎九十匹;长子斌封子爵;次子富亦封一等男,古人说得好:“位不期骄,禄不期侈”,年羹尧得此宠遇,未免骄侈起来。况他又是雍正帝少年朋友,并有拥戴大功,自思有这个靠山,断不至有意外情事,因此愈加骄纵。平时待兵役仆隶,非常严峻,稍一违忤,立即斩首。他请了一个西席先生,姓王字涵春,教幼子念书,令厨子馆僮,侍奉维谨。一日,饭中有谷数粒,被羹尧察出,立即处斩。又有一个馆僮,捧水入书房,一个失手,把水倒翻,巧巧泼在先生衣上,又被羹尧看出,立拔佩刀,割去馆僮双臂。

吓得这位王先生,日夜不安,一心只想辞馆,怎奈见了羹尧,又把话儿噤住,恐怕触忤东翁,也似厨子馆僮一般,战战兢兢,过了三年,方得东翁命令,叫幼子送师归家。这位王先生,离开这阎罗王,好像得了恩赦,匆匆回家;到了家门,蓬荜变成巨厦,陋室竟作华堂,他的妻子,出来相迎,领着一群丫头使女,竟是珠围翠绕,玉软香温,弄得这位王先生,茫无头绪,如在梦中。后经妻子说明,方知这场繁华,统是东家年大将军,背地里替他办好,真是感激不尽。那位年少公子,奉了父命,送师至家,王先生知他家法森严,不敢叫他中道折回;到了家中,年公子呈上父书,经先生拆阅,乃是以子相托,叫幼子居住师门,不必回家。先生越发奇怪,转想年大将军既防不测,何不预先辞职,归隐山林?这真不解!其实羹尧总难免一死,即使归隐,亦恐雍正不肯放过。当时亦不便多嘴,便将来书交年公子自阅。

公子阅毕,自然遵了父命,留住不归。先生也自然格外优待,且不必说。

只年将军总是这般脾气,喜怒无常,杀戮任性,起居饮食,与大内无二,督抚提镇,视同走狗,在西宁时,见蒙古贝勒七信的女儿,姿色可人,遂不由分说,着兵役抬回取乐,一面令提督吹角守夜,提督军门,总道他得了娇娃,无暇巡察,差了一个参将,权代守夜。谁知这位年大将军,精神正好,上了一次舞台。又起身出营巡逻,见守夜的乃是参将,并不是提督,遂即回营,把提督参将,一齐传到,喝令斩决示众。但他既残忍异常,如何军心这般畏服?他杀人原是厉害,他的赏赐,也比众不同,一赐千万,毫不吝惜,所以兵士绝不谋变。惟这赏钱从哪里得来?未免纳贿营私,冒销滥报。雍正帝未除允禩允禟等人,虽闻他种种不法,还是隐忍涵容,等到允禩允禟,已经拘禁,他索性把同与秘谋的人,也一律处罪,免得日后泄漏。手段真辣。一日下谕,调年羹尧为杭州将军,王大臣默窥上意,料知雍正帝要收拾羹尧,便合词劾奏。雍正帝大怒,连降羹尧十八级,罚他看守城门。他在城门里面,守得格外严密,任你王孙公子,丝毫不肯容情,因此挟怨的人,愈沿愈多。王大臣把他前后行为,一一参劾,有几条是真凭实据,有几条是周内深文,共成九十二大罪,请即凌迟处死。还是雍正帝记念前劳,只令自尽,父子等俱革职了事。

惟年富本不安本分,着即处斩,所有家产,抄没入官。

年羹尧已经伏法,还有隆科多未死,雍正帝又要处治他了。都察院先上书纠劾隆科多,说他庇护年羹尧,例应革职。得旨:“削去太保衔,职任照旧。”嗣刑部又复上奏,劾他挟势婪赃,私受年羹尧等金八百两,银四万二千二百两,应即斩决。有旨:“隆科多才尚可用,恰是有才。免其死罪,革去尚书,令往理阿尔泰边界事务。”隆科多去后,议政王大臣等,复奏隆科多私钞玉牒,存贮家中,应拿问治罪。奉旨准奏,即着缇骑逮回隆科多,饬顺承郡王锡保密审,锡保遵旨审讯,提出罪案,质问隆科多。隆科多道:“这等罪案,还是小事,我的罪实不止此。只我乃是从犯,不是首犯。”锡保道:“首犯是哪一个?”隆科多道:“就是当今皇上。”锡保道:“胡说!”隆科多道:“你去问他,哪一件不是他叫我做的。他已做了皇帝,我等自然该死。”仿佛隋朝的张衡。锡保不敢再问,便令将隆科多拘住,一面锻炼成狱,说他大不敬罪五件,欺罔罪四件,紊乱朝政罪三件,奸党罪六件,不法罪七件,贪婪罪十七件,应拟斩立决,妻子为奴,财产入官。雍正帝特别加恩,特下谕旨道:隆科多所犯四十款重罪,实不容诛,但皇考升遐之日,召朕之诸兄弟,及隆科多入见,面降谕旨,以大统付朕。是大臣之内,承旨者惟隆科多一人,不啻自认。今因罪诛戮,虽于国法允当,而朕心实有所不忍。隆科多忍负皇考及朕高厚之恩,肆行不法,朕既误加信任于初,又不曾严行禁约于继,惟有朕身引过而已。在隆科多负恩狂悖,以致臣民共愤,此伊自作之孽,皇考在天之灵,必昭鉴而默诛之。何不用血滴子。隆科多免其正法,于畅春园外,附近空地,造屋三间,永远禁锢。伊之家产,何必入官,其妻子亦免为奴。伊子岳兴阿着革职,玉桂着发往黑龙江当差。钦此。

雍正帝本是个刻薄寡恩的主子,喜怒不时,刑赏不测,他于年羹尧、隆科多二人,一令自尽,一饬永禁,惟家眷都不甚株累,分明是纪念前功,格外矜全的意思。只前回说这年大将军,系血滴子的首领,此次年将军得罪,难道这种侠客,不要替他复仇么?据故老传说:雍正帝既灭了允禩、允筸一班兄弟,复除了年羹尧、隆科多一班功臣,他想内外无事,血滴子统已没用,索性将这班豪客,诱入一室,阳说饮酒慰劳,暗中放下毒药,一古脑儿把他鸩死,绝了后患,所以血滴子至今失传。这种遗闻,毕竟是真是假,小子无从证实,姑遵了先圣先师的遗训,多闻阙疑便了。

只是年羹尧案中,还牵连文字狱两案:浙人江景祺,作西征随笔,语涉讥讪,年羹尧不先奏闻,目为大逆罪,把汪景祺立即斩决,妻子发往黑龙江为奴。还有侍讲钱名世,作诗投赠年羹尧,颂扬平藏功德,谄媚奸恶,罪在不赦,革去职衔,发回原籍。榜书“名教罪人。”悬挂钱名世居宅,总算是格外宽典。此外文字狱,亦有数种:江西正考官查嗣庭,出了一个试题,系大学内“维民所止”一语,经廷臣参奏,说他有意影射,作大逆不道论。小子起初也莫名其妙,后来觅得原奏,方知道他的罪证,原奏中说“维”字“止”字,乃“雍”字“正”字下身,是明明将“雍正”二字,截去首领,显是悖逆。可怜这正考官查嗣庭未曾试毕,立命拿解进京,将他下狱,他有冤莫诉,气愤而亡。还要把他戮尸枭示,长子坐死,家属充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又有故御史谢济世,在家无事,注释《大学》,不料被言官闻知,指他毁谤程、朱,怨望朝廷。顺承郡王锡保参了一本,即令发往军台效力。

这个谢济世竟病死军台,不得生还。秦皇焚书坑儒,亦是此意。相传雍正年间,文武官员,一日无事,使相庆贺,官场如此,百姓可知,这真叫法网森严呢。

另有一种案子,比上文所说的,更是重大,待小子详细叙来:浙江有个吕留良,表字晚村,他生平专讲种族主义,隐居不仕。大吏闻他博学,屡次保荐,他却誓死不去。家居无事,专务著作,到了死后,遗书倒也不少,无非论点夷夏之防,及古时井田封建等语。当时文网严密,吕氏遗书,不便刊行,只其徒严鸿逵、沈在宽等,抄录成编,作为秘本。湖南人曾静,与严、沈两人,往来投契,得见吕氏遗著,击节叹赏。寻闻雍正帝内诛骨肉,外戮功臣,清宫里面,也有不干不净的谣传。他竟发生痴想,存了一个尊攘的念头。中了书毒。他有个得意门生,姓张名熙,颇有胆气,曾静与他密议,张熙道:“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曾静道:“春秋》大义,内夏外夷,若把这宗旨提倡,哪有不感动人心?你如何说是不可?”张熙道:“滔滔者,天下皆是也,靠我师生两个,安能成事?”曾静道:“居!吾语汝!”满口经书,确是两个书癫子。遂与张熙耳语良久。张熙仍是摇头,曾静道:“他是大宋岳忠武王后裔,难道数典忘祖么?况满廷很加疑忌,他亦昼夜不安,若有人前往游说,得他反正,何愁大业不成?”张熙道:“照这样说来,倒有一半意思,但是何人可去?”曾静道:“明日我即前往。”张熙道:“先生若去,吉凶难卜,还是弟子效劳为是。”有事弟子服其劳,张熙颇不愧真传。曾静随写好书信,交与张熙,并向张熙作了两个长揖,张熙连忙退避。次日,张熙整顿行装,到业师处辞行。曾静送出境外,复吩咐道:“此行关系圣教,须格外郑重!”迂极。张熙答应,别了曾静,径望陕西大道而去。

这时川陕总督正是岳锺琪,张熙昼行夜宿,奔到陕西,问明总督衙门,即去求见。门上兵役,把他拦住,张熙道:“我有机密事来报制军,敢烦通报。”便取出名帖,递与兵役。

由兵弁递进名帖,锺琪一看,是湖南靖州生员张熙八个小字,随向兵弁道:“他是个湖南人氏,又是一个秀才,来此做什么?不如回绝了他!”兵弁道:“据他说有机密事报闻,所以特地前来。”锺琪道:“既如此,且召他进来!”兵弁出去一会,就带了张熙入内。张熙见了岳锺琪只打三拱,锺琪也不与他计较,便问道:“你来此何干?”张熙取出书信,双手捧呈。锺琪拆阅一周,顿时面色改变,喝令左右将张熙拿下。左右不知何故,只遵了总督命令,把张熙两手反绑。张熙倒也不甚惊惧,锺琪便出坐花厅,审问张熙,两旁兵弁差役,齐声呼喝,当将张熙带进,令他跪下。锺琪道:“你这混帐东西,敢到本部堂处献书,劝本部堂从逆,正是不法已极,只我看你一个书生,哪有这般大胆,究竟是被何人所愚,叫你投递逆书?你须从实招来,免受刑罚!”张熙微笑道:“制军系大宋忠武王后裔,独不闻令先祖故事么?忠武王始终仇金,晓明攘夷大义,虽被贼臣搆陷,究竟千古流芳。公乃背祖事仇,宁非大误,还请亟早变计,上承祖德,下正民望,做一番烈烈轰轰的事业,方不负我公一生抱负。”锺琪大喝道:“休得胡说!我朝深恩厚泽,浃髓沦肌,哪个不心悦诚服?独你这个逆贼,敢来妄言。如今别话不必多说,但须供出何人指使,何处巢穴。”张熙道:“扬州十日,嘉定三日,这是人人晓得的故事,我公视作深恩厚泽,真正奇闻。我自读书以来,颇明大义,内夏外夷,乃是孔圣先师的遗训,如要问我何人指使,便是孔夫子,何处巢穴,便是山东省曲阜地方,所供是实。”诙谐得妙。锺琪道:“你不受刑,安肯实供?”喝左右用刑。早走上三四个兵役,把张熙撳翻,取过刑杖,连挞臀上,一五一十的报了无数,连臀血都浇了出来。张熙只连叫孔夫子,孔老先生,终没有一句实供。锺琪复命左右加上夹棍,这一夹,比刑杖厉害得多,真是痛心彻肺,莫可言状。张熙大声道:“招了,招了。”兵役把夹棍放宽,张熙道:“不是孔夫子指使,乃是宋忠武王岳飞指使的。”妙语。锺琪连拍惊堂木,喝声快夹。兵役复将夹棍收紧,张熙哼了一声,晕绝地上。兵役忙把冷水喷醒,锺琪喝问实供不实供?张熙道:“投书的是张熙,指使的亦是张熙,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哼、哼、哼!我张熙倒要流芳百世,恐怕你岳锺琪恰遗臭万年。”锺琪暗想道:“我越用刑,他越倔强,这个蠢汉,不是刑罚可以逼供的。”当命退堂,令将张熙拘入密室。

过了两夕,忽有一个湖南口音,走入张熙囚室内,问守卒道:“哪个是张先生?”守卒便替他指引,与张熙照面。张熙毫不认识,便是那人开口道:“张兄久违了!”张熙不觉惊异起来。那人道:“小弟与张兄乃是同乡,只与张兄会过一次,所以不大相识。”张熙问他姓名。那人道:“此处非讲话之所。惟闻张兄创伤,特延伤科前来医治,待张兄伤愈,再好细谈。”说毕,便引进医生,替他诊治,外敷内补,日渐痊可。那人复日夕问候,张熙感他厚谊,一面道谢,一面问他来历。那人自说现充督署幕宾,张熙越加惊疑。那人并说延医诊治,亦是奉制军差遣,张熙道:“制军与我为仇,何故医我创伤?”那人起身四瞧,见左右无人,便与张熙附耳道:“前日制军退堂,召我入内,私对我说道:‘你们湖南人,颇是好汉。’我当时还道制军不怀好意,疑我与张兄同乡,特来窥探,我便答道:‘这种人心怀不轨,有什么好处?’制军恰正色道:‘他的言语,倒是天经地义,万古不易,只他未免冒失,哪里有堂堂皇皇,来投密书,我只得把他刑讯,瞒住别人耳目,方好与他密议。’随央我延医诊治。我虽答应下来,心里终不相信,所以次日未来此处。处处反说,不怕张熙不入彀中。不意到了夜间,制军复私问延医消息,并询及张兄伤痕轻重如何?我又答道:‘此事请制军三思,他日倘传将出去,恐怕未便,况当今密探甚多,总宜谨慎为是。’制军怅然道:‘我道你与他同乡,不论国防,也须顾点乡谊,你却如此胆小,圣言微义,从此湮没了。’随又取出张兄所投的密书,与我瞧阅,说着:‘书中语语金玉,不可轻视。’我把书信阅毕,缴还制军,随答道:‘据书中意思,无非请制军发难,恐怕未易成功。’这一句话,恼了制军性子,顿时怒容满面道:‘我与你数年交情,也应知我一二,为什么左推右阻?’我又答道:‘据制军意见,究属如何?’制军道:‘我是屡想发难,只惜无人帮助,独木不成林,所以隐忍未发,若得写书的人,邀作臂助,不患不成。你且将张某医好,待我前去谢罪,询出写书人姓字,前去聘他方好。’又叫我严守秘密,我见制军诚意,并因张兄同乡,所以前来问候。”张熙听他一派鬼话,似信非信,便道:“制军如果有此心,我虽死亦还值得。但恐制军口是心非。”那人便接口道:“现今皇上也很疑忌制军,或者制军确有隐衷,也未可知。”故作腾挪之笔,可谓善餂。说毕辞去。

隔了一宿,那人竟与岳制军同至密室。岳制军谦恭得了不得,声声说是恕罪;又袖出人参二支,给他调养,并说道:“本拟设席压惊,只恐耳目太多,不便张皇,还请先生原谅!”叙了许久,也不问起写书人姓字,作别而去。嗣后或是那人自来,或是制军同至,披肝露胆,竭尽真诚。张熙被他笼住,不知不觉的把曾静姓名,流露出来。岳锺琪当即飞奏,并移咨湖南巡抚王国栋,拿问曾静。雍正帝立派刑部侍郎杭弈禄,正白旗副都统海兰,到湖南会同审讯。曾静供称生长山僻,素无师友,因历试州城,得见吕留良评论时文,及留良日记,因此倾信。又供出严鸿逵、沈在宽等,往来投契等情。杭弈禄等据供上闻,雍正帝复飞饬浙江总督李卫,速拿吕留良家属,及严鸿逵、沈在宽一干人犯,并曾静、张熙,一并押解到京,命内阁九卿谳成罪案。留良戮尸,遗书尽毁。其子毅中处斩,鸿逵已病殁狱中,亦令枭首。在宽凌迟处死。罪犯家属,发往黑龙江充军。曾静、张熙,因被惑讹言,加恩释放。

惟将前后罪犯口供,一一汇录刊布,冠以圣谕,取名大义觉迷录,颁行海内,留示学宫。可怜吕留良等家眷,被这虎狼衙役,牵的牵,扯的扯,从浙江到黑龙江,遥遥万里,备极惨楚,单有一个吕四娘,乃留良女儿,她却学成一身好本领,奉着老母,先日远飏去了。小子凑成七绝一首道:文字原为祸患媒,不情惨酷尽堪哀。

独留侠女高飞去,他日应燃死后灰。

雍正帝既惩了一干人犯,复洋洋洒洒的下了几条谕旨,小子不暇遍录,下回另叙别情。

——年羹尧、隆科多二人,与谋夺嫡,罪有攸归,独对于世宗,不为无功。世宗杀之,此其所以为忍也。且功成以后,不加裁抑,纵使骄恣,酿成罪恶,然后刑戮有名,斯所谓处心积虑成于杀者。读禁隆科多谕旨,不啻自供实迹。言为心声,欲盖弥彰,矫饰亦奚益乎?文狱之惨,亦莫过于世宗时,一狱辄株连数十百人,男子充戍,妇女为奴,何其酷耶?本回于雍正帝事,仅叙其大者,此外犹从阙略,然已见专制淫威,普及臣民,作法于凉,必致无后。

吕嬴牛马,亶其然乎?

第三十三回 畏虎将准部乞修和 望龙髯苗疆留遗恨

却说罗卜藏丹津远窜后,投奔准噶尔部,依策妄阿布坦。清廷遣使索献,策妄不奉命。

是时西北两路清军,已经撤回,惟巴里坤屯兵,仍旧驻扎。雍正五年,策妄死,子噶尔丹策零立,狡黠好兵,不亚乃父。雍正帝拟兴师追讨,大学士朱轼,都御史沈近思,都说时机未至,暂缓用兵,独大学士张廷玉,与上意相合。乃命傅尔丹为靖远大将军,屯阿尔泰山,自北路进,岳锺琪为宁远大将军,屯巴里坤,自西路进,约明年会攻伊犁。雍正帝亲告太庙堂子,随升太和殿,行授钺礼,并亲视大将军等上马启行。是日天本晴朗,忽然阴云四合,大雨倾盆,旌纛不扬,征袍皆湿。不祥之兆。沿途露餐风宿,到了汎地,驻扎数月。会罗卜藏丹津,与族属舍楞,谋杀噶尔丹策零,夺据准部。事泄,丹津被执。身作寓公,还想吞灭主人翁,真正该死!噶尔丹策零遣使特磊到京,愿执丹津来献。于是有旨令两大将军暂缓出师,回京面授方略。令提督纪成斌,副将军巴赛,分摄两路军事。不料噶尔丹策零闻将军召还,竟遣兵二万,入袭巴里坤南境科舍图牧场,抢夺牲畜。纪成斌仓卒无备,不及赴援,幸亏总兵樊廷、副将冶大雄,急率二千兵驰救。总兵张元佐亦领兵来会。力战七昼夜,方杀退敌众,夺回牲畜大半。诏奖樊廷、张元佐等,降纪成斌为副将,仍令傅尔丹、岳锺琪各赴军营。

傅尔丹容貌修伟,颇有雄纠气象,无如徒勇寡谋,外强中干。一个绣花枕头。先是与岳锺琪同时出师,沿途扎营,两旁必列刀槊,锺琪问他何用?傅尔丹道:“这种刀槊,统是我的家伙,摆立两旁,所以励众。”锺琪微笑,出了营,语自己的将佐道:“将在谋不在勇,徒靠这个军器,恐不中用。这位傅大将军,未免要临阵蹉跌呢!”此次奉命再出,亟至科尔多,策零遣大小策零敦多布,率兵三万,进至科尔多西边博克托岭。傅尔丹闻报,命部将往探,捉住番兵数名回来,由傅尔丹讯问。番兵答道:“我军前队千余人,已至博克托岭,带有驼马二万只,后队现尚未到。”傅尔丹道:“你等愿降否?”番兵道:“既已被捉,如何不降?”傅尔丹大喜,令为前导,即发兵万人随袭敌营。忽有数人入谏道:“降兵之言不可信,大帅宜慎重方好!”傅尔丹视之,乃是副都统定寿、永国、海寿等人,便道:“你等何故阻挠?”开口便说他阻挠,活肖卤莽形状。定寿道:“行军之道,精锐在先,辎重在后,断没有先后倒置的道理,况据降兵报称,敌兵前队,只千余名,驼马恰有二万头,这等言语,显是不情不实,请大帅拷讯降卒,自得真供。”已经道破,人人可晓,偏这傅尔丹不信。傅尔丹叱道:“他已愿降,如何还要拷讯?就使言语不实,他总有兵马扎住岭上,我去驱杀一阵,逐退贼兵,亦是好的。”总是恃勇轻敌。便令副将军巴赛,率兵万人先进,自率大兵接应。巴赛挑选精骑四千,跟降卒前行,作为先锋,三千为中军,三千为后劲,勒马衔枚,疾趋博克托岭。去寻死了。到了岭下,望见岭上果有驼马数十头,番兵数十名,巴赛忙驱兵登岭,番兵立刻逃尽,剩下驼马,被清兵获住。是钓鱼的红曲蟺。复向岭中杀入,山谷间略有几头驼马,四散吃草,仍是诱敌。前锋不愿劫夺,大抵嫌少。只管疾行。后队见有驼马,争前牵勒,猛听得胡笳远作,番兵漫山而来。巴赛亟想整队迎敌,各兵已自哗乱,霎时毡裘四合,把清兵前后隔断,前锋到和通泊陷入重围,只望后队援应,后队的巴赛又望前队回援,两不相顾,大众乱窜。番兵趁这机会,万矢齐射,清兵前锋四千名陷没和通泊,巴赛身中数箭,倒毙谷中。六千人不值番兵一扫,荡得干干净净。

这时候,傅尔丹已到岭下,暂把大兵扎住,拟窥探前军情形,再定进止。忽见番兵乘高而下,呼声震天,傅尔丹亟命索伦蒙古兵抵御,科尔沁蒙古兵,悬着红旗,土默特蒙古兵,悬着白旗,白旗兵争先陷阵,红旗兵望后遁走。索伦兵惊呼道:“白旗兵陷没,红旗兵退走了。”各军队闻了此语,吓得心惊胆战,你也逃,我也走,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子,拚命乱跑。傅尔丹惊惶失措,也只得且战且走。勇在哪里?番兵长驱掩杀,击毙清兵无数,伤亡清将十余员,只傅尔丹手下亲兵二千名,保住傅尔丹逃回科尔多。番兵俘得清兵,用绳穿胫,盛入皮囊内,系在马后,高唱胡歌而去。清兵都做了入网之鱼。

败报传到北京,雍正帝急命顺承郡王锡保代为大将军,降傅尔丹职。别遣大学士马尔赛,率兵赴归化城,扼守后路。那边大小策零,既败傅尔丹,遂乘胜进窥喀尔喀,绕道至外蒙古鄂登楚勒河,惹出一个大对头来。这个大对头,名叫策凌,他是元朝十八世孙图蒙肯的后裔,幼时曾居北京,侍内廷,尚公主,后来带了家眷,还居外蒙古塔米尔河。他的祖宗蒙肯,尊奉黄教,达赖喇嘛给他一个三音诺颜的美号。藏俗叫善人为三音,蒙古俗叫官长为诺颜,蒙藏合词,译作汉文,就是好官长的意义。策凌袭了祖宗的徽号,隶入土谢图汗下,他因喀尔喀与准部毗连,预练士卒,防备准寇,适值小策零绕道来攻,策凌先遣六百骑挑战,诱他追来,自率精骑,跃马冲入。敌将喀喇巴图鲁,勇悍善战,持刀来迎,被策凌大喝一声,立劈喀喇巴图鲁于马下。小策零部众,见喀喇被杀,无不股栗,当即退走。策凌追出境外,俘馘数千名,方令退兵。驰书奏捷,奉旨晋封亲王,命他独立,不复隶土谢图。自是喀尔喀蒙古内,特增三音诺颜部,与土谢图、札萨克、车臣三汗,比肩而立了。

小策零败还后,屯兵喀喇沙尔城,至雍正十年六月,纠众三万,偷过科尔多大营,复图北犯。顺承郡王锡保,急檄策凌截击,策凌兼程前进,将至本博图山,忽接塔米尔河警信,准兵从间道突入本帐,把子女牲畜,尽行掠去,策凌愤极,对天断发,誓歼敌军,一面返斾驰救,一面告急锡保,请师夹攻。策凌部下,有一个脱克浑,绰号飞毛腿,一昼夜能行千里,他浑身穿着黑衣,外罩黑氅,每登高峰,探敌虚实,用两手张开黑氅,好像老鹰一般,敌兵就使望见亦疑是塞外巨鹰,不去防备,他却把敌兵情势,望得明明白白,来报策凌。活似戏子中一个开口跳。策凌至杭爱山西麓,得脱克浑报知,敌兵就在山后,便令部兵略略休息,到夜间逾山而下,如风如雨,杀入敌营。这等番兵得胜而归,饱餐熟睡,迨至惊觉,摸刀的不得刀,摸枪的不得枪,也有钻出头而头已落,也有伸出脚而脚已断,也有掣出刀,却杀了自己头目,点起铳,却打了自己部兵,只有脚生得比人长的,耳生得比人灵的,先行疾走,方得逃出。策凌奋力追赶,杀到天明,追至鄂尔昆河,左阻山,右逼水,中间横亘一大喇嘛庙,叫作额尔德尼寺,敌无去路,仍冒死回扑。策凌跃出阵前,也不顾死活,恶狠狠的与敌相搏。究竟敌兵已败,未免胆怯,蒙兵方胜,来得势盛,两下拚命,也有分别。这一场恶战,敌兵一半被杀,一半挤入水中,不但掠去的子女牲畜,尽被策凌夺回,就是小策零带来的辎重甲杖,亦统行丢弃。小策零率领残骑,扒山遁去。策凌满望锡保出兵邀击,谁知锡保所遣的丹津多尔济,观望却避,竟被小策零生还。马尔赛已奉命移守拜达里克城,亦约束诸将,闭门不出。小策零沿城西走,城内将士,请马尔赛发令追袭,马尔赛仍是不允。将士大愤,自出追敌,怎奈敌已走尽,只得了少许敌械,回入城中。策凌一一奏闻,诏斩马尔赛,革锡保郡王爵,封策凌为超勇亲王,授平郡王福彭为定边大将军,代锡保职,用策凌为副手,守住北路。

时西路将军岳锺琪,驻守巴里坤,按兵不动,只檄将军石云倬等,赴南山口截准兵归路。石云倬迁延不进,纵令溃兵远飏。岳锺琪劾奏治罪,大学士鄂尔泰并劾岳锺琪拥兵数万,纵投网送死之贼,来去自如,坐失机会,罪无可贷,遂诏削岳锺琪大将军号,降为三等侯,寻复召还京师,命鄂尔泰督巡陕甘,经略军务,并令副将军张广泗,护宁远大将军印。

广泗奏言准夷专靠骑兵,岳锺琪独用车营,不能制敌,反为敌制,因此日久无功,雍正帝复夺锺琪职,交兵部拘禁。

张广泗受任后,壁垒一新,无懈可击,准酋噶尔丹策零,亦遣使请和。雍正帝召王大臣会议,或主剿,或主抚,还是雍正帝乾纲独断,对王大臣道:“朕前奉皇考密谕,准夷辽远,不便进剿,只有诱他入犯,前后邀截,方为上策。现经上年大创,他已远徙,不敢深入,我两路大兵,暴露已久,不如暂时主抚,再作远图。”这谕一下,诸王大臣同声赞成,乃降旨罢征,遣侍郎傅鼐,及学士阿克敦,往准部宣抚。准酋欲得阿尔泰山故地,超勇亲王策凌,坚持不可,往复争论,直到乾隆二年,始议定阿尔泰山为界,准部游牧,不得过界东,蒙人游牧,不得过界西,总算勉就和平,这且按下慢表。

且说中国西南,有一种苗民,很是野蛮,相传轩辕黄帝以前,中国地方,本是苗民居住,后来轩辕黄帝,与苗族头目蚩尤,战了一场,蚩尤战败被杀,余众窜入南方,后复逐渐退避,伏处南岭,名目遂分作几种:在四川的叫作僰;在两广的叫作僮;在湖南贵州的叫作;在云南的叫作倮。这数省中的苗民,要算云、贵最多,官长管不得许多,向来令他自治。地方自治制,要算由苗民发起。他族中有几个头目,总算归官长约束,号为土司。吴三桂叛乱时,云、贵土司颇为所用,事平后,清廷也无暇追究,苗民不服王化,专讲劫掠,边境良民,被他骚扰得了不得,雍正皇帝用了一个镶黄旗人鄂尔泰,做了云、贵总督,他见苗民横行无忌,竟独出心裁,上了一本奏折,内说:“苗民负险不服,隐为边患,要想一劳永逸,总须改土为流,所有土司,应勒令献土纳贡,违者议剿。”这奏一上,盈廷王大臣,统吓得瞠目伸舌,这也是寻常计策,王大臣等诧为奇议,可见满廷多是饭桶,毫无远见。只雍正帝服他远识,极力嘉奖道:“奇臣,奇臣!这是天赐与朕呢。”因饬铸滇、黔、桂三省总督印,颁给鄂尔泰,令他便宜行事。鄂尔泰剿抚并用,擒了乌蒙土司禄万锺,及威远土目札铁匠,镇远叛首刁如珍,降了镇雄土司陇庆侯,及广西土府岑映震,新平土目李百叠,于是云、贵生苗二千余寨,一律归命,愿遵约束。自从雍正四年,到了九年,这五年内,鄂尔泰费尽苦心,开辟苗疆二三千里,麾下文武,如张广泗、哈元生、元展成、韩勋、董芳等,统因平苗升官,鄂尔泰亦受封伯爵,雍正帝连下批札,有“朕实感谢”等语。这位鄂伯爵的功劳,真正是独一无二了。功劳恰也不小。

雍正十年,召鄂尔泰还朝,授保和殿大学士,旋因准部内侵,命督巡陕、甘,经略军务。张广泗又早调任西北,护理宁远大将军事,自是苗疆又生变端,雍正十三年春,贵州台拱九股苗复叛,屯兵被围,营中樵汲,都被断绝。军士掘草为食,凿泉以饮,死守经月,方得提督哈元生援兵,突围出走。哈元生拟大举进剿,怎奈巡抚元展成,轻视苗事,与哈元生意见不合,只遣副将宋朝相,带兵五千,进攻台拱,甫至半途,遇苗民倾寨而来,众寡不敌,相率溃退。苗民遂迭陷贵州诸州县,有旨发滇、蜀、楚、粤六省兵会剿,特授哈元生为扬威将军,副以湖广提督董芳,嗣又命刑部尚书张照为抚苗大臣,熟筹剿抚事宜。

哈元生沿途剿苗,迭复名城,颇称得手,不想副将冯茂,诱杀降苗六百余名,暨头目三十余人,余苗逃归传告,纠众诅盟,先把妻女杀死,誓抗官兵,遍地蔓延,不可收拾。张照到了镇远,还是腐气腾腾的密奏改流非计,不如议抚。哈元生、董芳,亦因政见不同,互相龃龉。寻议分地分兵,滇、黔兵隶哈元生,楚、粤兵隶董芳,彼此不相顾应,一任苗民东冲西突,没法弭平。朝上这班王大臣,争说鄂尔泰无端改流,酿成大祸,专事咎入,实属可恨!鄂尔泰时已还朝,迫于时论,亦上表请罪,力辞伯爵,雍正帝允如所请,只仍命鄂尔泰直宿禁中,商议平苗的政策。

张广泗闻鄂尔泰被贬,心中也自不安,奏请愿即革职,效力军前,雍正帝尚在未决。一日,正与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在大内议事,自未至申,差不多有两个时辰,方命退班。鄂尔泰因苗族未平,格外掂念,回到宅中,无情无绪的吃了一顿晚餐。忧心君国,是爱新觉罗氏忠臣。忽见宫监奔入,气喘吁吁,报称:“皇上暴病,请大人立刻进宫!”鄂尔泰连忙起身,马不及鞍,只见门外有一煤主,跨上疾走,驰入宫前,下了马,疾趋入内,但见御榻旁人数无多,只皇后已至,满面泪容。鄂尔泰揭开御帐,不瞧犹可,略略一瞧,不觉哎哟一声,自口而出。正在惊讶,庄亲王果亲王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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