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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30 16:3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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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道司·赫胥黎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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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新世界

美丽新世界试读:

一九四六年版前言

所有道德专家都会同意,长期的自责悔恨,是最令人讨厌的情绪。如果你曾经做错事,就痛改前非,尽你所能加以补偿,并且下次努力做好一点。无论如何,不要埋头苦想你做的错事。在粪堆里打滚,并不是涤净自己的最佳方法。

艺术有自己的道德观,在这种道德观之中,有许多规则跟一般伦理是一样的,或者至少可以比拟。举例来说,在谈到我们的糟糕艺术时,就跟对于我们的恶劣行为一样,悔恨是不可取的。糟糕的性质应该被找出来,加以承认,接着要是可能的话,在将来加以避免。钻研二十年前的文学缺陷,尝试把一个有毛病的作品修补到首度成书时未曾达到的完美境界,消耗一个人的中年时期,企图去修补年轻时判若两人的自己在艺术上的罪过——这一切都肯定是徒劳无功、没有希望的。这就是为什么这本新版的《美丽新世界》,跟旧版一模一样。它作为艺术品的缺陷相当多;但要纠正这些缺陷,我就得重写这本书了——而在重写的过程中,身为年纪较长、已经不同的另一个人,我可能会去除的不只是故事本身的某些错处,还有一些它原来具备的优点。所以,我抗拒在艺术性悔恨中打滚的诱惑。我宁愿放过那些好与不好,去想些别的事情。

然而就现在来说,这个故事里最严重的缺陷似乎至少值得一提,如下所述。野人先生只得到两种选择,在乌托邦里的疯狂生活,或者在印第安村庄里当原始土著的生活,这种生活在某些方面更有人性,但在其他方面,却几乎没有比之更古怪、更异乎寻常的了。在成书当时,这个想法——人类被赋予自由意志,以便在疯狂与愚行之间抉择——让我觉得很有趣,也认为可能相当逼真。然而为了戏剧效果的缘故,通常我让野人先生说的话,理性程度高出他的教养实际上允许的范围——他是在一群宗教信徒之间成长的,而这个宗教一半是生殖崇拜,另一半是穷凶极恶的悔罪派。就连他对莎士比亚的熟稔,在现实中也不能合理化他这样的谈吐。而当然了,到了结尾,他被迫从正常世界撤退;他原生的悔罪派信仰重申了它的权威,结果让他疯狂地自我折磨,然后绝望地自杀。“所以,他们从此悲惨地死去”——这样便让这部寓言的作者,一个愉快的皮浪式怀疑论美学家感到安心了。

时至今日,我觉得我没有期望要展示神智健全是可能的。相反,虽然我还是像过去一样悲伤地确定,神智健全是一种相当罕见的现象,我很确信这种目标是能够达成的,也乐意见到更多这样的状况。我在好几本近期出版的书里这么说过,而且最重要的是,我还编纂了一部选集,内容是清醒之人对于神智健全与达成此目标的手段所发表的看法,所以有个显赫的学术界批评家曾经告诉我,我是知识分子阶级在危机时期一败涂地的可悲征兆。我想这番话的言外之意是,这位教授跟他的同僚是成功的可喜征兆。造福人类的慈善家应该得到应有的荣耀与纪念,让我们为这些教授盖一座众神殿吧。这座众神殿应该坐落于欧洲或日本,在某个被开肠破肚的城市废墟之中,而在奉骨堂的入口上,我会用六、七英尺高的字体写上献词,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以此纪念这个世界神圣的教育家们。如果你在寻找纪念碑,请环视四周。

但回到关于未来的话题上……如果我现在要重写这本书,我会提供野人先生第三个选择。在乌托邦与原始生活的两难境地之间,会有一种保持神智清醒的可能性——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已经实现的可能性,在一个美丽新世界流放者与难民的社群之中,保留区的界限之内生活。在这个社群里,经济会是去中心化与亨利·乔治式的,政治上则是克鲁泡特金式的共同合作。科学与科技的使用方式,就好像安息日一样,是为了人而造出的,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在美丽新世界里还更变本加厉)好像人要去适应它们,还被它们奴役。宗教会是有意识而且知性地追求人的最终目的,追求内在的道或宇宙法则的统一知识,追求超越的神性或婆罗门。而流行的生命哲学会是一种高等的效益主义,其中的“最大快乐原则”不如“最终目的原则”来得重要——在生命中的每次偶然事件里,必须提问并回答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个思想或行动,对于我其他尽可能多的其他个人所能达成的人类终极目的而言,会有什么样的贡献或阻碍?”

在未开化土著之间成长的野人先生,(在本书假设中的新版本里)在有机会亲自接触献身追求神智清醒的自由合作个体所组成的社会以前,不会被送到乌托邦去。在这样的改变之下,美丽新世界会有一种艺术性与(姑且假定可以把这么堂皇的字眼用在一部虚构作品上)哲学上的完整性,这一点在此书现有的版本里,显然付之阙如。

但是《美丽新世界》是一本关于未来的书,而且无论它有何艺术或哲学性质,一本关于未来的书只有在它预见的景象在想象中可能成真,才会引起我们的兴趣。从我们现在的有利位置,现代历史的斜面又往下走了15年,这本书的预言看来有多可能为真?在这个充满痛苦的时间间隔里,发生过什么事,可以肯定或撤销1931年的预测?

展望之中有个广泛而明显的失败,是马上就看得出来的。《美丽新世界》中完全没提到核裂变。没提到这个实际上相当奇怪,因为原子能的可能性,在本书写作之前多年就已经是相当普遍的谈话主题。我的老友,罗伯特·尼可斯,曾经针对这个主题写过一个成功的剧本,而我还记得我自己在二十年代晚期出版的一部小说里还偶尔会提到该剧。所以如我所说,吾主福特降世第七世纪的火箭与直升机居然不是用核分裂作为动力能源,这似乎很古怪。这样的疏忽或许不可原谅,但至少可以轻易地加以解释。《美丽新世界》的主题不是诸如此类的科学成就,而是科学的进步对人类个体的影响。物理、化学与机械工程的胜利被默认是理所当然的。唯一刻意描述的科学进步,在于把未来生物学、生理学与心理学的研究成果应用到人类身上。只有透过生命科学的手段,生命的质量才能够有根本的彻底转变。物质科学可以应用在毁灭生命上,或者让生活变得不可思议地复杂与不适;但除非被生物学家与心理学家拿来当工具,物质科学本身无法做任何事情来更改生命本身的自然形式与表现。原子能的释放标记出人类历史上的一大革命,但不是最终与最彻底的革命(除非我们把自己炸成碎片,从而终结了历史)。

这种真正有革命性的革命,不会在外在世界里达成,而是在人类的灵魂与血肉之躯中达成。像萨德侯爵活在那样的一个革命时期,便自然地利用了这种革命理论,以便合理化他那种独特风格的疯狂。罗伯斯庇尔达成了最肤浅的那种革命,政治上的革命。再深入一点点的话,巴贝夫尝试过要掀起经济革命。萨德自命为真正革命性革命的使徒,这种革命远超过仅只是政治与经济的层面——个别男性、女性与儿童的革命,他们的身体从今以后会变成所有人共有的性资产,他们的心灵中所有天然的庄重,所有劳心费力获得的传统文明抑制都会被涤除。在虐待狂与真正具革命性的革命之间,当然,并没有必然或无法避免的关联。萨德是个癫狂之人,而且在他的革命中,或多或少意识到的目标就是全面的混乱与毁灭。统治美丽新世界的人,可能并不算是神智正常(以这个字或可称为绝对性的意义而言);但他们也不是狂人,他们的目标不是无政府状态,而是社会稳定。就是为了达到稳定,他们通过科学手段实践了最终极的、关乎个人的、真正革命性的革命。

但与此同时,我们或许正处于倒数第二个革命的第一阶段。它的下一个阶段,可能就是核武器,在这种状况下,我们不必费事去理会关于未来的预言了。但可以想见的是,我们可能有足够的理智,如果不是彻底停止对抗,至少举止也要像我们十八世纪的祖先一样理性。三十年战争难以想象的恐怖,实际上给人类上了一堂课,在超过百年的时间里,欧洲的政治家与军事家有意识地抗拒诱惑,不把他们的军事资源利用到接近毁灭边缘,或者(在大多数冲突中)一直打到敌人彻底被歼灭为止。当然,他们是侵略者,贪求利益与荣耀;但他们也是保守分子,决定不计代价让他们的世界保持毫发无损,对此念念不忘。过去三十年里没有这种保守分子;有的只是右派国家主义激进分子,还有左派的国家主义激进分子。最后的保守派政治人物是第五代兰斯当侯爵,他写了一封信给《泰晤士报》,指出第一次世界大战应该以一个妥协方案作结,就像十八世纪大部分的战争一样,而那份一度属于保守派的报纸的主编拒绝刊登此文。国家主义激进分子遂自行其是。后来的结果我们都已知道——布尔什维克主义、法西斯主义、通货膨胀、经济萧条、希特勒、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成为废墟,差不多蔓延全球的饥荒。

接着,假定我们能够从广岛学到教训,就像我们的祖先从马格德[1]堡学到教训,我们也许能期待一个时期,不尽然是和平的,但只有受到限制、并且只造成部分毁灭的战事。在那样的时期,我们也许能够假定核能会被限制在工业用途上。其结果相当明显,会是一连串空前迅速又彻底的经济与社会变化。一切既有的人类生活形式都会瓦解,新的形式将必须适时应变,以顺应原子能非属人类的事实。身为现代[2]版的普洛克鲁特斯,核能科学家会准备好一张全人类必须躺在上面的床;如果人类的长短尺寸不符——唔,那么人类就太不幸了。必须要稍微拉一拉,或者截掉一点点——从应用科学真正开始大张旗鼓以来,此类拉长与截肢的行动一直在进行,只是这回改变程度将会比过去更剧烈。这些远远称不上是无痛的手术,会在高度中心化的极权主义政府指导下进行。免不了会如此;因为近在咫尺的未来,很可能就像近在咫尺的过去,而在极近的过去,在大规模生产经济模式、在大部分人都毫无资产的人口群体之中发生的迅速科技变迁,总是倾向于制造经济与社会混乱。要处理这种混乱,权力被集中,政府也加强控制。很有可能甚至在驾驭住原子能以前,全世界的政府或多或少都会变成彻底的极权主义政府;而在控制住原子能的期间与其后,看来几乎可以肯定它们会变成极权主义政府。只有以去中心化与自助为目标的大规模群众运动,才能遏阻现在这种朝着中央集权发展的倾向。就目前来说,这样的运动还没有即将发生的任何迹象。

当然,没有理由说新极权主义体系会跟旧的相仿。靠着棍棒与行刑队、人为饥荒、大规模囚禁与大规模驱逐出境来统治,不只是不人道(这年头没有人太在意这些事),还显然很没有效率,在一个科技昌明的年代,没有效率可是违抗圣灵的罪恶。一个真正有效率的极权主义国家会是这样:政治巨头们手下的全能行政部门,还有他们的大队监督者,控制着整群用不着强逼强迫的奴隶,因为这些奴隶喜爱他们受奴役的状态。在今日的极权国家,让他们热爱被奴役是宣传部门、记者编辑与学校老师的应尽职责。但他们的方法仍然很粗糙、很不科学。老派的耶稣会修士夸口说,如果他们得以教育孩童,他们就可以为人类的宗教见解代言,这种说法是一厢情愿的产物。而现代的小学教育,在制约学生的反射行为时,效率可能远逊于教育出伏尔泰的那些教士。宣传机制最伟大的胜利已经达成,并不是靠着做了什么,而是靠着不做什么。真理很伟大,但从实际的观点来看,更“伟大”的是对真理保持沉默。单单靠着不提某些主题,放下丘吉尔先生口中的“铁幕”——夹在群众与地方政治巨头望而生厌的事实或论证之间——极权主义宣传家对舆论的影响,远比最流利的谴责、最有说服力的逻辑反驳能做到的更有效。但沉默还不够。如果要避开迫害、清算与其他社会摩擦的征兆,宣传体系的积极面向必须像消极面向一样有效。未来最重要的曼哈顿计划,会是由政府赞助的大规模探究,研究的问题会是政治家如何参与科学家所谓的“幸福的问题”——换句话说,就是怎么让人热爱自身奴役状态的问题。少了经济上的安全感,对奴役的爱不可能存在;为了保持简明扼要,我先假定全能的行政部门与其中的监督者会成功地解决永久性经济安全感的问题。但安全感可能很快就被当成理所当然。达成这个成就,就只是一种肤浅、外在的革命。除非在人类心智与身体上进行深层而个人性质的革命有了结果,否则对奴役的爱不可能建立起来。要带来这种革命,除了别的条件以外,我们还需要下面这些发现与发明。

首先,一种大幅进步的暗示技术——通过对婴孩的制约,并且随后利用像是东莨菪碱这样的药物辅助。其次,彻底发展完成的人类歧异科学研究,让政府的监督者可以把任何个人指派到适合他或她的社会与经济阶层去。(圆形的钉子要是被塞进方形的洞,通常会对社会体系产生危险的想法,并且用他们的不满影响其他人。)第三点(因为不管现实是多么乌托邦式,人类仍然会觉得有需要常常度个假逃避一下),酒精与其他麻醉物质的某种替代品,比金酒或海洛因更不伤身又更有愉悦感的东西。第四点(但这会是个长期计划,在极权控制下也会花上好几代才能造就出成功的结果),一个万无一失的优生学系统,设计来标准化生产人类产品,并且以此帮助监督者的工作。在《美丽新世界》里,人类产品的标准化流程已经被推行到神奇(但或许不是不可能)的极致。在科技与意识形态上,我们距离试管宝宝[3]与波坎诺夫斯基程序下的大批半智能障碍者还很远。但是到了吾主福特降生后六百年,谁知道会怎么样呢?在此同时,那个比较快乐也比较稳定的世界里,其他的特征——索麻、睡眠教学法与科学化种姓制度的等价物——可能都在两三个世代之内就会出现。《美丽新世界》的性滥交看来也不是那么遥远。已经有些美国都市中的离婚数量跟结婚数量一致了。毫无疑问,在几年之内,婚姻执照就会像养狗执照一样贩卖,在十二个月内有效,换成别只狗或者同时养一只以上都不犯法。随着政治与经济自由逐渐消退,通常会以提升性自由作为补偿。而独裁者会很善于鼓励这种自由(除非他需要炮灰或家庭,去殖民空地或被征服的领土)。连同在药物、电影与广播影响下做白日梦的自由,这样能帮助他的子民甘心承受他们的命运:受到奴役。

通盘考虑之下,乌托邦看来比任何人在仅仅十五年前所想象得都还要更近得多。那时候,我推想那是未来六百年后的景象。今天看来,这种恐怖很有可能在一个世纪之内就降临在我们身上。这个意思是,如果我们没在这段时间里把自己炸成碎片的话。的确,除非我们选择去中心化,并且在运用应用科学的时候不是把它当成目的,把人类当成手段,而是把它当成制造一群自由个人的手段,否则我们就只剩下两种选择了:如果不是一批国家主义的、军事化的极权主义——其根源在于原子弹的可怕,其结果则是文明的毁灭(或者在战事有所节制的状况下,就是军国主义的长存不朽)——就是超国家的极权主义,在整体迅速科技进步、特别是原子能革命所导致的社会混乱中被召唤出来,然后在效率与稳定的需要之下,发展成乌托邦的福利暴政。请你选择,风险自负。【注释】

[1] 在三十年战争中,新教城市马格德堡被围困长达半年,最后在1631年5月20日被天主教军队攻破,随后的烧杀掳掠让全城几成废墟,三万居民仅有五千存活,这起恐怖事件成了三十年战争惨况的缩影。

[2] Procrutes,希腊神话中开黑店的强盗,会逼迫被他拦截的旅客躺在铁床上,身体如果比铁床短就拉长,比铁床长就锯掉。后来被英雄忒修斯杀死。

[3] Bokanovsky's process是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里杜撰的程序,让胚胎可以大量分裂、从而制造大量智能低下劳工的技术。Bokanovsky这个名字疑似影射法国政治家Maurice Bokanowsky(1879-1928),他极其强调经济稳定的重要,认为在经济危急时刻,即使不完全废除政党政治,也应淡化政党之间的界限,以拯救经济为主。

第一章

这是一栋只有三十四层的灰色矮小建筑物。在大门上方有这样一排字:中伦敦孵化与制约中心。在一块盾形牌子上,则刻着世界邦的座右铭:社群,同一,稳定。

位于一楼的巨大房间面朝北方。正值酷夏,整个房间都笼罩在蒸腾的暑热之中,但仍然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一道单薄而刺眼的光线穿过窗户,饥渴地寻找某些被布幔盖住的横躺形体,一些学院培养出来、状似鸡皮疙瘩的苍白模型,但最后只找到一堆实验室里的玻璃与镍制器皿,还有闪着阴郁光芒的瓷器。冬天般的寒意彼此呼应。工人们的连身工作服是白色的,他们的手上戴着苍白如死尸颜色的橡胶手套。光线是冻结的,死气沉沉,像个鬼魂。只有在那些黄色的显微镜镜筒下,才能看见一些富有生气的东西,躺在擦得发亮的试管里,像一道道甜美的奶油,沿着工作台长长地往后延伸。“这里,”主任打开了门,“是受精室。”

孵化与制约中心主任踏进房间时,三百个受精作业员正弯腰对着他们的仪器,屏气凝神、全神贯注地投入在工作状态中,偶尔有人下意识地喃喃自语,或心不在焉地吹两声口哨。一大队新来的学生,个个都非常年轻,脸颊粉嫩又乳臭未干,紧张兮兮、甚至带点自卑地跟在主任后面。他们每个人都带着一本笔记本,每当这位大人物开口时,他们就拼命地做笔记。直接从老前辈口中听到经验之谈,这可是难得的荣幸。中伦敦孵化与制约中心主任,总是坚持亲自引导他的新生们到各部门走一遭。“只是给你们一个整体概念,”他会这样向他们解释。因为显然,如果他们打算用心从事他们的工作,就一定要有某种整体概念——不过,如果他们打算成为社会里驯服又快乐的一分子,这种整体概念的范围还是越小越好。因为就像尽人皆知的,特殊性导致美德与快乐,而普遍性则是知性上的邪恶之源。并非哲学家,而是锯木匠跟集邮者,才是构成这个社会的骨干中坚。“明天,”他面带微笑地补上这么一句话,和蔼的语气中略带威胁,“你们会固定下来开始严谨的工作。你们不会再有时间了解大局。何况……”

何况,这是个特权。亲耳从老前辈口中听到经验之谈,直接记到笔记本里。男孩们疯狂地书写着。

高大、瘦削却又相当挺拔的主任,往房间里走去。他下巴很长,牙齿大而突出,在他不说话的时候,刚好能被他饱满红艳的厚嘴唇给盖住。他有多大年纪?三十岁?五十岁?五十五岁?很难说得准。无论如何,没人问过这个问题;在这个稳定的年代,吾主福特后632年,你不会想到要问这种问题。“我会从头开始,”中心主任说道。态度格外认真的学生们,把他的原话记录在笔记本里:从头开始。“这些呢,”他摇摇手,“是孵化器。”他打开一道隔离门,让他们看到一排排标着号码的试管。“这是本周的卵子库存。”他解释道,“保存的温度跟血液相同;而那些男性的精子呢,”说着他打开另一道门,“必须保存在35℃状态下,而非37℃。跟体温相同会导致绝育。”包在保温垫里的公羊生不出小羊。

仍然倚靠在孵化器上的主任,给学生们简要描述了一段现代化的受精过程;所有的铅笔在纸面上匆匆划过,留下难以辨识的字体。当然,首先要说到它的外科导入程序——“手术是为了社会的利益而自愿接受的,何况这样做,可以得到相当于六个月薪水的奖金。”接下来他开始简单描述让摘下的卵巢保持存活状态,并活跃生长的技术;然后是考虑最佳温度、盐度、黏度,以及将分离并培育成熟的卵子存放在何种液体中;随后,他带着他的弟子们到工作台前,向他们实际展示如何把这种液体从试管里抽出;怎么样让这种液体点点滴滴落入特别加热过的显微镜载玻片上;怎么样检查载玻片里的卵子有没有异常,统计数量后转移到一种多孔的容器里;这个容器(他带着他们去观察操作程序)如何被浸泡在一种包含自由游动精子的温热清汤里——他特别强调,液体里的最低精子浓度是每立方厘米十万个。十分钟后,要怎么样将容器从液体里捞出来,再度检查里面的内容物;如果有任何一个卵子还没有受精,又该怎么样再度浸泡,如果必要的话还会进行第三次;还有受精卵怎么样送回孵化器里;阿尔法与贝塔继续留在那里,直到确定装瓶为止;而伽马、德尔塔与艾普西隆在短短三十六小时后,会再度被取出来,经历波坎诺夫斯基程序。“波坎诺夫斯基程序。”主任再度重复。学生们在他们小笔记本里的这个词汇下面划上着重线。

一个卵子,一个胚胎,一个常态人类。但是一个波坎诺夫斯基化的卵子会抽芽,会繁殖,会分裂。分裂成八到九十六个芽,然后每个芽都会长成一个形态完美的胚胎,每个胚胎都会长成一个尺寸完全的成人。一个卵以前只能长成一个人,现在则能够长成九十六个人。这就是进步。“事实上,”中心主任做了总结,“波坎诺夫斯基化包含了一系列抑制生长的方法。我们制止了正常的成长,然而怪异的是,卵子的反应是抽芽。”

反应是抽芽。一支支铅笔都在忙着书写。

他伸手一指。在一条移动非常缓慢的输送带上,满满一架试管瓶正要进入一个大金属盒,同时另外满满一架正在出现。机器微微发出低沉的震动声。他告诉学生,试管传送需要八分钟。一个卵子能承受高能光照的极限大概就是八分钟。有一些卵子死去了;剩下的卵子,生命力最强的那些会分裂成两个,大多数会分裂成四个芽,有些分裂成八个,全部的卵子都会送回孵化器,分裂芽会在那里开始发育;接着,在两天后会突然被冷却,用冷却抑制生长。二个、四个、八个,现在轮到这些分裂芽抽芽了;在抽芽之后,再加入剂量几乎足以致死的酒精;最后再度急速成长,再度抽芽——抽芽、抽芽、再抽芽;然后就任由它们静静地发育——因为再度抑制成长就会致命了。到这个时候,原来的卵子已经通过一种相当完美的方式,变成了八到九十六个胚胎。你得承认,这是自然界的一种惊人进步。同卵多胞胎——但不是像过去胎生时代那样偶尔意外地分裂成两到三个,那太小儿科了,而是货真价实的一次就是成打、好几十个。“好几十个,”主任重复道,同时伸展他的双臂,就像是慷慨地分发大礼,“好几十个啊。”

然而其中一个学生竟然蠢到问这样有什么好处。“我的好孩子啊!”主任猛然回身转向他,“你看不出来吗?看不出来吗?”他举起一只手,表情很严肃,“波坎诺夫斯基程序是社会稳定的主要工具之一!”

社会稳定的主要工具。

标准规格的男人与女人,整齐划一地整批出现。一整个小工厂的全体职员,都只是同一个波坎诺夫斯基受精卵的产物。“九十六个同卵多胞胎,操作九十六台同样的机器!”这声音几乎热忱到发抖了,“你们现在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吧?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他引用了全球通用的格言:社群、同一、稳定。多么伟大的词汇!“如果我们可以无止境地使用波坎诺夫斯基程序,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标准统一的伽马,一成不变的德尔塔,一模一样的艾普西隆。问题解决了。数百万个同卵多胞胎。大量制造原则终于应用到生物学上。“然而,遗憾的是,”主任摇摇头,“我们无法无止境地使用波坎诺夫斯基程序。”

九十六个似乎就是极限,能达到平均七十二个已相当不错了。让同一个卵巢跟同一男性的精子制造出尽可能多批次的同卵多胞胎——这是他们所能达到的最佳结果(可惜不是最理想的)。甚至达到这样都有困难。“在自然状态下,要花上三十年才能让两百个卵子达到成熟。而我们的任务是稳定当前的人口,就在此时此刻。用超过四分之一世纪的时间慢慢制造出双胞胎——那样有什么用?”

显然完全没有用。不过帕史纳普技术已经大大加快了成熟的过程。他们可以确定,在不超过两年时间里生产一百五十个成熟卵子。并让其受精与波坎诺夫斯基化——换句话说,乘以七十二——最终会得到一个平均值:分属一百五十批同卵多胞胎培养出的将近一万一千个兄弟姐妹,全都相同年龄,全都在两年之内出生。“而在特殊状况下,我们可以让一个卵巢替我们生出超过一万五千个成人。”

一个气色红润的金发年轻男子刚好在此时经过,主任冲他点点头,“福斯特先生!”他喊道。气色红润的年轻人走了过来。“福斯特先生,你可以告诉我们单一卵巢的最高纪录吗?”“在这个中心里是一万六千零一十二个,”福斯特先生毫不犹豫地回答。他语速很快,有双活泼的蓝眼睛,而且显然很乐于引用数字。“一万六千零一十二个,一百八十九组同卵多胞胎。但当然了,”他继续喋喋不休,“在某些热带中心,他们做得更好。新加坡常常制造出超过一万六千五百个;肯尼亚的蒙巴萨甚至达到过一万七千个的成就。但他们有不公平的优势。你们应该看看一个黑人卵巢对脑下垂体的反应!尤其在你习惯了用欧洲卵巢工作之后,那种情形相当让人震惊。不过,”他笑了一声(眼睛里流露出不服输的神情,富有挑战意味地扬了扬下巴),补充道,“如果可以,我们还是打算打败他们。我现在正在用一个绝佳的负德尔塔卵巢,只有十八个月大,已经制造了超过一万两千七百个孩子,包括离瓶的和还在胚胎形态的。而且依然很有生产力。我们就要打败他们了。”“我就喜欢这种精神!”主任喊道,然后拍了拍福斯特先生的肩膀,“跟我们一起来,用你的专业知识嘉奖一下这些男孩。”

福斯特先生谦虚地微笑。“我很乐意。”便和他们一起走下去。

在装瓶室里,一切笼罩在井然有序的忙碌中。一片片已经切成适当大小的新鲜母猪腹膜,装在小小的升降机里,从地下室的器官储存室里往上冲出。咻的一声,然后咔嗒,升降式舱口裂开,装瓶人员只要伸出一只手,拿起腹膜片,然后赶在排列好的瓶子沿着无尽的输送带送到够不着的地方以前,塞进去,放平,咻,咔嗒,另外一片腹膜片又从地下深处射出,准备好滑进另一个瓶子里,成为这条缓慢无尽的输送带上的下一个。

在装瓶人员旁边站的是审核人员。输送带前进着;受精卵一个接一个从试管里转移到比较大的容器中;腹膜衬里巧妙地被切成片,桑葚胚落入定位,倒入生理食盐水……接着瓶子继续向前移动,轮到标签人员工作了。遗传状况、受精日期、所属波坎诺夫斯基群组等详细资料,从试管一一转移到瓶子上。他们不再无名无姓,而是有了名字,确立了身份。队伍继续缓慢前行,穿过墙壁上的开口,慢慢地进入社会功能预定室。“八十八立方米的索引卡,”在他们走进社会功能预定室的时候,福斯特先生不无自豪地说道。“包含所有相关信息。”主任补充。“每天早晨更新。”“每天下午统一调整。”“在调整的基础上进行统计。”“有多少个体,是什么属性,”福斯特先生说,“以什么样的数额分配。”“计算任一时刻的最佳离瓶率。”“出现意料之外的损耗要即刻补正。”“即刻补正,”福斯特先生重复道,“你们知道上次日本地震之后,我加了多少班吗?”他摇摇脑袋,开心地笑了起来。“社会功能预定人员把他们需要的数字传送给受精人员。”“授精人员会按要求的数量把胚胎送过去。”“然后瓶子就会来到这里,接受详细的功能预定。”“之后,这些瓶子会被送到胚胎储存室。”“我们现在就要去那里。”

福斯特先生打开一道门,带领大家沿着楼梯走向地下室。

温度仍然很高。他们越往下走,光线越幽暗。两道门加上一条要转弯两次的通道,确保了地下室不可能透入任何日光。“胚胎就像底片,只能忍受红光。”福斯特先生在推开第二道门时幽默地说。

现在学生们跟着他踏入一个闷热黑暗的空间,里面闪着隐约可辨的深红色,就像夏日午后,闭着眼睛面对阳光刺激感受到的那种颜色。房间凸起的两侧,一排排往后延续、一层层往上叠加的瓶子里,闪烁着无数红宝石般的幽光,而在那些红宝石之间,穿梭着朦胧如鬼影的男男女女,暗红的身体,暗红的眼睛,全都有着红斑狼疮病患似的外表。机器的嗡嗡响与咔嗒声微弱地振动着空气。“福斯特先生,给他们几个数据。”主任说道,他已经讲累了。

福斯特先生巴不得赶快给他们几个数据。

两百二十米长,两百米宽,十米高。他指指上方。就像一群仰头喝水的小鸡,学生们纷纷抬起视线,望向高高的天花板。

架子共有三层:一楼、二楼走廊、三楼走廊。

一层又一层蛛网般的走廊钢架,往四面八方消失在黑暗中。在靠近钢架底部的地方,有三个暗红色的鬼魂,正忙碌地从一个移动的梯子上卸下细颈大瓶。

这是来自社会功能预定室的电扶梯。

每个瓶子都可以放置在十五个架子的任意一个上面,虽然你看不到,但是每个架子都是一条输送带,以每小时三十三又三分之一厘米的速度移动。在两百六十七天的周期内,一天跑八米,总计两千一百三十六米。其中一圈环状轨道是在地窖的一楼,另一圈在二楼走廊,另外半圈在三楼走廊,而在第二百六十七个早上,日光会照进离瓶室。所谓的独立个体就生成了。“但是在中间过程中,我们为他们付出很多,噢,非常的多。”福斯特先生作了结论。他的笑声显示他什么都知道,得意扬扬。“我就喜欢这种精神,”主任再度说道。“咱们在这里转转。福斯特先生,你把所有情况都介绍一下。”

福斯特先生适时地为学生们做出讲解。

他告诉他们,胚胎是在专属的猪腹膜片上面成长;他让大家尝了尝用来喂养胚胎、营养丰富的人造血液,解释为什么要用胎盘素跟甲状腺素来刺激胚胎;他介绍了黄体素萃取液,给他们看从零到两千零四十米之间,每隔十二米就自动喷射一次的喷嘴;讲到在最后九十六米的路途中,逐渐增加注射剂量的脑垂体素;描述在一百一十二米处人工安装在每个瓶子上的母体循环;让他们看了人造血液库,以及让胎盘上的液体保持流动、并且让液体流过人造肺与废弃物过滤器的离心泵。他还指出,胚胎有很麻烦的贫血倾向,必须供应大剂量的猪胃与小马胚胎肝脏的萃取液。

他还向他们展示了一种简单的机械装置:在每八米距离的最后两米内,所有的胚胎都会同时被摇晃,以便它们习惯于运动。他指出所谓“离瓶创伤”的严重性,并列举种种预防措施,说明如何通过适当训练瓶中的胚胎,将这种创伤的危险程度降到最低。他告诉他们,性别测试是在第二百米附近进行的。解释了标签系统:T代表男性,O代表女性,而对于那些注定没有生殖机能的就给个问号,白底黑字。“当然,”福斯特先生说,“在绝大多数状况下,繁殖力完全是多余的。在一千两百个卵巢中有一个繁殖力惊人——对我们来说就完全够用了。但我们希望有更好的选择。因为显而易见,人们总是期望更高的安全系数所以我们容许多达百分之三十的女性胚胎正常生长。其他的胚胎在剩下的路程里,每二十四米就会得到一剂男性荷尔蒙。结果是,她们离瓶时会是无生殖能力者——结构上来说完全正常,只是不能生育。”(他不得不承认:“她们确实有那么一点点长胡子的倾向。“)”保证不能生育。”福斯特先生继续说,“最终,这会带领我们拜托对大自然奴隶般的模仿从而踏入更有趣的世界,人类创造发明的世界。”

他搓着双手。显然,他们不会仅仅满足于孵出个胚胎而已:这种事任何一头母牛都办得到。“我们也进行身份预设和制约。我们造出的宝宝将是社会化的人类,是阿尔法或者艾普西隆,是未来的下水道工人或未来的……”他本来要说“未来的世界主宰”,不过他及时改口,说,“未来的孵化中心主任。”

主任带着微笑接受了这一恭维。

他们正经过十一号架子的第三百二十米处。一个年轻的负贝塔技工正忙着用螺丝起子跟扳手,处理一个经过他面前的瓶子上方的人造血液泵。在他转动螺帽的时候,电动引擎的轰鸣声变得更加低沉。往下,往下……最后一扭,瞥一眼运转计数器,他完工了。他往流水线前方挪了两步,然后又在下一个泵上面开始了同样的程序。“通过降低每分钟的转数,”福斯特先生解释道,“减缓人造血液循环的速度,使其流经肺部的间隔时间延长,这样便能让胚胎得到的氧气较少。没有别的因素,比缺乏氧气更能够让一个胚胎的质量低于平均水准了。”他再度搓着他的手。“但是为什么,要让胚胎的质量低于平均水准呢?”一个天真无邪的学生问道。“傻瓜!”沉默好长时间的主任开口了,“你难道没想过,艾普西隆胚胎一定得有艾普西隆的环境、加上艾普西隆的基因遗传吗?”

显然他没想过。那个学生满脸困惑。“社会等级越低,”福斯特先生说,“供氧就越少。”最先受到影响的器官是大脑。然后是头部骨骼。如果只有正常供氧量的百分之七十,你会培育出侏儒。低于百分之七十,就是没眼睛的怪胎。“这样的胚胎完全没有用,”福斯特先生如此作结。

反过来说(他的声音变得神秘又急切),如果他们可以发现一种技术,可以缩短成熟期,那将是多么大的胜利,对社会将是多么大的贡献啊!“想想马匹。”

他们开始想马匹。

马在六岁就成熟了;大象十岁成熟。而一个男人,在十三岁的时候,还未达到性成熟;到了二十岁才完全长成。当然了,延迟发育的果实,就是人类的智能。“但是在艾普西隆身上,”福斯特先生很公正地说,“我们不需要人类智能。”

不需要,也不会得到。虽然艾普西隆的心智在十岁就成熟了,艾普西隆的身体在十八岁前还不适合工作。长年多余的不成熟期就这样白白浪费掉了。如果生理发育可以加速到,比方说,像母牛一样快,对社群来说是多么巨大的节约啊!“巨大的!”学生们低声私语着。福斯特先生的热情是有感染力的。

他的讲话开始变得相当技术性;他谈到让人成长迟缓的内分泌失调问题:假定有一种幼芽时期的突变要为此负责,这种突变的后果能被消除吗?这种幼芽时期的突变效果可以被抵消吗?能不能通过某种适当的技术,使个别的艾普西隆胚胎发生返祖现象的狗和牛那样,还原到正常发育状态?这就是问题所在。而这个问题差不多快要解决了。在蒙巴萨,皮尔金顿已经制造出在四岁性成熟、六岁半完全长成的个体。这是一个科学上的胜利,但在社会上毫无用处。六岁大的男女笨到连艾普西隆的工作都做不来,而这个过程没有第三种选择:你要么完全改造不成,要么一路改造到底。他们一直试图找出二十岁成人与六岁成人之间理想的折中方案,到目前为止尚未见成功。福斯特先生叹息着摇摇头。

他们穿过深红色的幽光,走向第九号架子的一百七十米处。从这里开始往前,九号架子被封闭起来,瓶子要在某种类似隧道的通路中走完它们剩下的路程,每隔一段距离会穿插着一个两三米宽的开口。“热制约。”福斯特先生说。

热隧道与冷隧道交替出现。寒冷与高能X光造成的不适感结合在一起。等到胚胎离瓶的时候,他们已经非常害怕寒冷了。他们预定要移民到热带去,当矿工、醋酸纤维丝织工,以及钢铁工人。稍后他们的意识会接受培育,认同他们身体的判断。“我们把他们培育成在高温下茁壮成长,”福斯特先生下了结论,“我们楼上的同事则会教他们热爱这一点。”“而这一点,”主任简洁有力地补充,“就是幸福与美德的秘密——热爱你必须做的事情。所有制约的目标都是这个:让人喜欢他们逃不了的社会宿命。”

在两个隧道之间的空隙里,一位护士用细腻的手法,把一只细长的针筒,插进经过她面前的瓶子里像凝胶一般的物质中。学生们跟他们的向导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工作。“很好,列宁娜。”在她终于抽回针筒直起腰来的时候,福斯特先生这么说。

女孩一惊,转过身来。虽然她一身狼疮似的斑纹,眼睛也是紫红色的,但还是可以看得出来,她漂亮得非比寻常。“亨利!”她给他一个红色的微笑——露出一排红珊瑚似的牙齿。“迷人,真迷人啊,”主任喃喃说道,轻轻拍了她两三下,她也报以恭敬的微笑。“你在给他们注射什么?”福斯特先生以非常职业的口吻问道。“噢,就是普通的伤寒跟昏睡病疫苗。”“热带工人的胚胎在输送带一百五十米处会开始接受预防接种,”福斯特先生向学生们解释,“这些胚胎还长着腮。我们给这些‘鱼’注射疫苗,使他们未来能对成为人类后的疾病免疫。”然后,他转向列宁娜,“今天下午四点五十分屋顶见,”他说,“跟往常一样。”“真迷人。”主任又说了一遍,然后又拍了她一下,才跟着其他人走开。

在十号架子上,一排排未来的化学工人正在接受铅毒、烧碱、焦油和氯气的耐受力训练。两百五十个火箭动力机工程师胚胎中的第一个,刚刚通过三号架子的一千一百米处。一个特殊机械装置会让他们的容器处于持续旋转的状态。“为了加强他们的平衡感,”福斯特解释,“在半空中进行火箭维修,是一件很棘手的工作。在他们正常直立的时候,我们放慢血液循环状态,这样他们就会处于半饥饿状态,而在他们倒立的时候,就让人造血液流速加倍。就这样,他们学会了怎么把倒立状态跟快活感联想在一起;事实上,他们只有在倒立的时候才真正感受到快活。”“现在,”福斯特先生继续说道,“我想让你们看看正阿尔法知识分子某些非常有趣的制约过程。我们在五号架子上有一大批正阿尔法。在二楼走廊。”他叫住两个正准备下楼的男孩。“他们在大概九百米处,”他解释,“在胚胎失去尾巴以前,你没办法做到任何真正有用的知性制约。跟我来。”

但主任已经在看他的手表了。“再十分钟就三点了,”他说,“恐怕没时间参观知识分子胚胎了。我们必须在孩子们睡完午觉以前到楼上育婴室去。”

福斯特先生很失望。“至少看一眼离瓶室,”他恳求道。“那么好吧。”主任宽容地笑了笑。“就看一眼。”

第二章

福斯特先生留在离瓶室里。制约中心主任跟他的学生则踏入最近的电梯,上了五楼。

门牌上写着:育婴室,新巴甫洛夫制约室。

主任打开一道门。他们置身一个阔大而缺乏装饰的房间里,这里非常明亮,充满阳光;因为整个南面墙壁就是一整扇落地窗。六个护士照规定穿着黏织纤维混亚麻布料的制式白色长裤跟外套,她们的头发经过杀菌处理,藏在白色的帽子底下,正沿着地板摆放一长排装在花碗里的玫瑰。大大的花碗,里面密密实实塞满花朵。几千片花瓣成熟盛放,如丝一般光滑,就像是无数个小天使的脸颊。在明亮的光线下,这些小天使不完全是粉红色的雅利安人模样,也有光彩动人的中国人、墨西哥人,有些看上去像是因为吹奏了太多天国喇叭而显得过于兴奋,还有一些苍白如死人,像大理石那种惨白。

制约中心主任进门时,护士们僵硬地立正站好。“把书摆好。”他简短地说道。

护士们一声不响地遵从了他的命令。在玫瑰花碗旁边,整齐地摆放好书本——一排四开大的童书诱人地打开来,每一本都展示出色彩丰富的欢乐画面,画着野兽、鱼类或鸟儿。“现在,把孩子们带进来。”

护士们匆匆走出房间,一两分钟后回来了,每个人都推着一个高高的上菜架,每个架子上都有四个金属网格,每个金属网格里都躺着一个八个月大的婴儿,全都长得一模一样(显然是同一个波坎诺夫斯基群组),而且全部(因为他们属于德尔塔阶级)穿着卡其色的衣服。“把他们放到地上。”

婴儿们被卸下来。“现在把他们转过去,让他们可以看到花朵跟书本。”

转了个方向以后,婴儿们立刻变得安静了,然后开始朝着那一簇簇光滑亮丽的色彩爬去,那些形状在白色的页面上显得那么欢乐又灿烂。在他们逼近的时候,太阳暂时从云朵的遮蔽下冒了出来。像是因为一股突如其来的发自内心的热情,玫瑰变得更加鲜艳;这些书本闪闪发亮的页面,似乎充满了一种新鲜而深刻的含义。从一排排爬动着的婴孩口中冒出兴奋的尖叫、咯咯的笑声和愉快的叽喳声。

主任搓着他的双手。“好极了!”他说,“简直就像是刻意安排好的。”

爬得最快的孩子已经到达他们的目的地了。小手犹豫不定地伸出去,触碰、捕捉、撕下那些经过美化的玫瑰花瓣,揉皱那些书本的插图页面。主任一直等到他们全都快乐地忙着动手为止。接着他说:“仔细看好。”然后,他举起手,打出信号。

护士长站在房间另一头的配电盘旁边,压下一个小小的控制杆。

一阵猛烈的爆炸。警报声尖叫着,而且越来越凄厉。警铃响得让人发疯。

孩子们被吓坏了,尖叫起来;他们的脸恐惧得扭曲了。“现在,”噪音震耳欲聋,主任不得不高声嘶喊,“现在,我们用轻微的电击让这个教训更深刻。”

他再度挥挥手,护士长压下了第二根控制杆。

婴儿的尖叫声调突然改变了。他们现在断断续续地发出尖锐的呐喊,其中有种绝望、近乎疯狂的成分。他们小小的身体抽搐、僵直;他们的四肢抽动着,就好像被看不见的绳索拉扯着。“我们可以将整个地板都通上电,”主任喊叫着解释,“不过这样就够了。”他对护士长打了个信号。

爆炸声止息了,警铃不再响个不停,警报尖利的音调越降越低,终于恢复一片寂静。僵硬抽搐的身体放松了,抓狂的婴儿本来已变成啜泣与叫喊的哭声,再度放大成了一般受惊吓时的正常哭嚎。“再给他们鲜花跟书本。”

护士们照做了;但玫瑰一凑近,或者一看到那些小猫、鳄鱼跟咩咩叫的黑羊色彩鲜艳的图片,婴孩们就惊恐地缩起身体避开,他们的哭嚎音量突然放大了。“注意观察,”主任得意扬扬地说,“观察啊。”

书本与大音量噪音,鲜花与电击——在婴孩心中,这些配对已经不光彩地联结在一起了;在同样或类似的课程反复两百次以后,就会变得密不可分。人类结合在一起的东西,自然界无法加以分离。“他们长大后,套用过去心理学家常用的说法,会‘本能’地痛恨书本与花朵。反射作用受到坚定不移的制约。他们一辈子都会远离书本与植物。”主任转向他的护士们,“把他们带走。”

卡其服装的宝宝还在叫喊着,就被装到他们的移动网格架上推了出去,留下发酸得的牛乳味道,还有一阵让人如释重负的寂静。

一个学生举起了手;虽然他能够很清楚地看出,为何不能让社会低阶的人把属于整个社群的时间浪费在书本上,而且让他们阅读总是会有危险,某些书可能会不恰当地解除他们的某个反射制约,然而……唔,他不了解关于花朵的那部分。为什么要这么麻烦,让德尔塔在心理上厌弃花朵?

制约中心主任耐心地解释。将孩子们造就成一看到玫瑰就尖叫的样子,是基于高等经济政策的立场。在不太久以前(大概一世纪左右前),伽马、德尔塔甚至艾普西隆都被制约成喜欢花朵——特别喜欢花朵,笼统来说,热爱野生自然界。理想状况是,让他们渴望抓住每一个可行的机会到乡间踏青,这样就可以迫使他们把钱花在交通上面。“他们没有花钱在交通上吗?”那学生问道。“花得可多了,”制约中心主任回答,“但仅此而已。”

他指出,报春花与风景有一项严重的缺陷:它们是免费的。对自然界的爱可不会让工厂保持忙碌。于是后来决定,废除对自然界的爱,至少在社会低阶人口中是这样;废除对自然界的爱,但是不去影响交通消费的倾向。因为,当然了,重要的是他们应该继续到乡下去,即便他们憎恨这样做。问题在于,要找出一项比单纯热爱报春花与风景更健全的经济理由,去增进交通消费。这方案适时找到了。“我们把大众制约成痛恨乡下,”主任总结道,“但也制约他们热爱乡间运动。同时,我们也确保所有乡间运动都需运用复杂精细的器材。这样他们就会同时花钱在交通与加工产品上。于是便有了那些电击。”“我懂了,”那位学生说完安静下来,钦佩得无以复加。

一阵短暂的静默。接着,主任清清喉咙,开口说道:“很久很久以前,吾主福特仍然在世的时候,有个小男孩叫鲁本·拉宾诺维奇。鲁本是由讲波兰语的父母生下的小孩。”

主任打断了自己的陈述。“我猜,你们知道什么是波兰语吧?”“一种已灭绝的语言。”“就像法语和德语。”另一个学生补充说明,多此一举地炫耀他的学识。“那‘父母’这个词呢?”中心主任追问道。

一阵不安的沉默。有几个男孩子脸红了。他们还没学到怎么在淫秽言语跟纯粹科学之间画上那条重要、但通常很细微的分界线。最后,总算有一个人鼓起勇气举手。“人类以前是……”他犹豫了,血液冲上他的脸颊,“呃,他们以前是胎生的。”“相当正确,”主任点头表示赞许。“而在婴儿离瓶的时候……”“出生,”主任纠正。“呃,然后他们就成了父母——我指的当然不是婴儿,是另外那些人。”这可怜的男孩混乱得不得了。“简而言之,”主任总结道,“父母就是父亲跟母亲。”这句来自真正科学的粗话,撞进这些男孩眼神闪烁的沉默之中。“母亲,”他大声地重复,强调科学上的含义;然后,往后躺进他的椅子,严肃地说道,“这些是令人不快的事实,我知道。但话说回来,最有历史意义的事实都是令人不快的。”

他回到小鲁本身上——有一天晚上,在小鲁本房间里,因为一时疏忽,他的父亲跟母亲(冲击,又是冲击!)恰好开着收音机没关。(“你们一定记得,在粗俗的胎生繁殖时代里,孩子们总是由他们的父母带大,而不是在制约中心里。”)

那孩子入睡时,一个来自伦敦的广播节目突然开始播送;到了第二天早上,他的××跟××(比较大胆的男孩冒险对彼此露出邪恶的微笑)大吃一惊地发现,小鲁本醒来的时候,逐字逐句地背诵古怪的老作家(“少数获准流传给我们的作家之一”)萧伯纳的长篇演讲,根据一个相当可靠的传说指出,他正在演讲的内容是他自己的天赋。对小鲁本的xx和xx(眨眼与窃笑)来说,这当然是完全无法理解的,他们以为自己的孩子突然间发疯了,就找了个医生来。幸运的是,这医生懂得英语,认出这就是前一天晚上广播时萧伯纳的讲话内容,也领悟到发生的事情有多重要,就寄了封信给医学期刊谈这件事。“睡眠教学法的原理,就这样被发现了。”制约中心主任做了个意味深长的停顿。

这个原理是被发现了;但在这个原理被有效运用之前,还要虚度许多、许多年。“小鲁本的案例,发生在吾主福特第一辆T型车上市后的仅仅23年。”(在此主任在他腹部比了个T字,学生们也虔诚地依样画葫芦。)“然而……”

学生们拼命地奋笔疾书。“睡眠教学法,官方在吾主福特后214年才首度正式使用。为什么不是更早?理由有二,第一……”“那些早期的实验家,”制约中心主任说道,“走错路了。他们以为睡眠教学法可以变成智识教育的工具……”(一个小男孩朝右侧睡着,右手臂伸了出来,右手软弱无力地挂在床缘。透过一个箱子旁边的圆形格子板,有个声音轻柔地说话了。“尼罗河是非洲最长的河流,也是全球第二长的河流。虽然比密西西比-密苏里河的长度短,考虑到它的盆地长度,尼罗河是所有河流之首,其盆地延伸穿过三十五个纬度……”

在第二天早上的早餐时间。“汤米,”某个人说,“你知道哪条河是非洲最长的河流吗?”他摇摇头。“可是你不记得吗,有句话的开头是:尼罗河是非……”“尼-罗-河-是-非-洲-最-长-的-河-流,也-是-全-球-第-二-长-的-河-流……”字句泉涌而出。“虽-然-比-密-西-西-比-密-苏-里-河……”“好,现在呢,哪条河是非洲最长的河流?”

眼神呆滞。“我不知道。”“可是你讲到尼罗河了,汤米。”“尼-罗-河-是-非-洲-最-长-的-河-流,也-是-全-球-第-二-长……”“那么哪条河是最长的,汤米?”

汤米迸出眼泪。“我不知道,”他哭嚎着说。

主任坦白地说,那声哭嚎,让最早的研究人员气馁了。实验被废弃了。再也没有人尝试在孩童睡梦中教他们尼罗河的长度。这样相当正确。你不可能学习一种科学,除非你知道这一切是在干什么。“反过来想,要是他们从道德教育开始就好了。”主任一边说,一边带头朝门口走。学生们跟着他,在走路和站在电梯里一路上升的同时,他们拼命地狂抄笔记。“道德教育,在任何状况下,都绝对不该是理性的。”“安静,安静。”在他们靠近十四楼的时候,有个扩音器低语着,然后又是“安静,安静。”喇叭不屈不挠地在每条走廊上,以固定的时间间隔重复说着这句话。这些学生,甚至是主任本人,都自动地踮起脚尖。当然了,他们是阿尔法,但就算是阿尔法也被好好制约过了。“安静,安静。”整个十四楼的空气都随着绝对命令嘶嘶作响。

蹑手蹑脚走了五十码,他们来到一扇门口,主任小心翼翼地将门打开。他们踏过门坎,走进一间装着百叶窗的宿舍。朦胧的光线中,八十张婴儿床排成一排靠着墙壁。那里有轻盈规律的呼吸声,还有持续的呢喃,就好像有个非常微弱的声音遥遥地耳语着。

一位护士在他们进来时起身,在主任面前立正站好。“今天下午的课程是什么?”他问道。“前四十分钟是初级性教育,”她回答。“但现在已经换成初级阶级意识。”

主任缓慢地沿着一长排小床走过去。玫瑰红的脸蛋,在睡眠中显得放松,八十个小男孩跟小女孩躺在那里轻柔地呼吸。在每个枕头底下都有个耳语声。制约中心主任停下脚步,弯腰靠向其中一张小床,专注地聆听着。“你刚才是说初级阶级意识吗?让我们把喇叭声放大一点,重新听一遍。”

在房间末端有个扩音器从墙壁上突出来。主任走向扩音器,摁下一个按钮。“……都穿着绿衣,”有个轻柔但非常清晰的声音,一句话正讲到一半。“德尔塔小孩都穿卡其色。噢不,我不想跟德尔塔小孩玩。艾普西隆还更糟。他们笨到不会读写。此外他们穿着黑色,这种颜色真丑。我好高兴我是个贝塔。”

然后是一阵停顿;接着声音又开始了。“阿尔法小孩穿灰色。他们的工作比我们辛苦得多,因为他们聪明得吓人。我真的好高兴我是个贝塔,因为我不用那么努力工作。而我们又比伽马跟德尔塔好得多。伽马很笨。他们全都穿着绿衣,德尔塔小孩都穿卡其色。噢不,我不想跟德尔塔小孩玩。艾普西隆还更糟。他们笨到不会……”

主任把按钮压回原位。声音静下来。只有这声音薄弱的鬼影,继续从八十个枕头底下喃喃细语。“在他们醒来以前,他们还会听到这些话重复个四五十遍;然后星期四再重复,星期六又重复。三十个月里,每周三次,每次一百二十遍。在那之后,他们会继续进行更进一步的课程。”

玫瑰与电击,德尔塔的卡其色,还有一丝阿魏树脂的气味——在孩童能够讲话以前,就结合得牢不可破。但不用语言的制约是粗略又不加区别的;无法让人彻底认识到更细致的分别,不能反复灌输更复杂的行为课程。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有语言,然而这却是没有理由的语言。简而言之,就是睡眠教学法。“史上最大的道德化与社会化力量。”

学生们把这句话抄在他们的小本子里。直接从老前辈口中听到的经验谈。

主任再度碰了碰那个按钮。“……聪明得吓人,”那个轻柔、充满迂回暗示、不屈不挠的声音正在说,“我真的好高兴我是个贝塔,因为……”

这不怎么像是水滴,虽然说真的,水可以让最坚硬的花岗岩都穿了洞;这还比较像是一滴滴的液态封蜡,一滴滴黏附、结成硬壳、跟它们落下时碰到的东西结合在一起,直到最后那岩石整个变成红色的团块。“到最后,孩童的心灵就是这些暗示,暗示的总和就是孩童的心灵。而且不只是孩童的心灵,成人的心灵也是——一辈子都是。下判断、产生欲望、做决定的那个心灵——就由这些暗示构成。但这所有暗示都是我们的暗示!”主任几乎是在发出胜利的呐喊了。“来自世界邦的暗示。”他“砰”的一声捶了下最近的一张桌子。“所以顺理成章的是……”

一阵噪音让他转过身去。“噢,福特啊!”他换了种语气说道,“我太忘我了,把孩子们吵醒啦。”

第三章

外面的花园里是游戏时间。在六月的阳光下,六七百个全身赤裸的小男孩和小女孩,有的一边在草坪上奔跑一边发出尖叫,有的在打球,或者是三三两两静静地蹲在开花的矮树丛里。玫瑰花盛放着,两只夜莺在矮树丛里窃窃私语,一只杜鹃在莱姆树之间发出走调的歌声。在蜜蜂与直升机的嗡嗡响声之间,空气让人昏昏欲睡。

主任跟他的学生们站了一会儿,观察一场离心球游戏。二十个孩子聚集起来,绕着铬黄色钢塔围成一圈。抛起一颗球,让它落在塔顶的平台上,顺势滚进塔身,落在一个迅速旋转的盘子上。然后这颗球会从圆筒状塔身外壁无数个孔洞中的一个弹射出来,必须有人去接住它。“奇怪了,”当他们转身走开的时候,主任若有所思地说,“想想就觉得奇怪,在吾主福特的时代,大多数游戏的设备不过就是一两个球,几根棍子,至多再加上一张网。想想看这有多蠢,让人玩这些繁复的游戏,却不同时做任何事情来促进消费。这真是疯了。现在的管制者不会许可任何新游戏,除非事实能够证明,这个游戏需要的设备至少跟现存最复杂的游戏一样多。”这时他打断了自己的话。“那边有个迷人的小团体,”他指着某处说道。

一丛丛高大的地中海石南之间有一块小小的草地,两个孩子——大约七岁的小男孩跟可能比他大一岁的小女孩——态度非常严肃,带有科学家在实验室里寻找发现的全副专注,正在玩着初级性游戏。“迷人,太迷人啦!”制约中心主任多愁善感地连声赞叹。“很迷人,”男孩们礼貌地表示赞同,但他们的微笑颇为纡尊降贵。他们把类似的孩子气娱乐抛到一旁去,还是相当晚近才发生的事情,以至于他们看着那些儿童的时候,无法不心生轻蔑。迷人?那只是两个小鬼在瞎混,就这样而已。只是小孩子。“我总是觉得……”主任正要以同样颇为感慨的语调说下去,却被一阵呜呜的哭声打断了。

从附近的灌木丛里冒出一个护士,手里拉着一个小男孩,这孩子边走边哭嚎。一个看上去很紧张的小女孩一路小跑地跟在护士后面。“怎么回事?”主任问。

护士耸耸肩。“没什么大事,”她回答。“这个小男孩似乎不太情愿加入平常的情色游戏。我以前注意到一两次。今天又发生了一次。他刚才开始大喊大叫……”“说真的,”那个神情紧张的小女孩插嘴说,“我没想要伤害他什么的。我说真的。”“你当然没有啦,亲爱的,”护士用安抚的口气说。然后她转回头面对主任,继续解释,“所以呢,我要带他去见心理部门的助理督察,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不正常。”“相当正确,”主任说,“带他进去吧。”护士带着她还在哭嚎的被监护人走开了。

主任问小女孩:“小姑娘,你留在这里。你叫什么名字?”“波丽·托洛茨基。”“非常好的名字,”主任说,“现在去跑一跑吧,看看你能不能找到别的小男孩跟你玩。”

女孩子蹦蹦跳跳地冲进灌木丛里,消失在众人视线之外。“真是个漂亮的小东西!”主任注视着她的背影说道。然后,他转向他的学生,“我现在要告诉你们的话,”他说,“听起来可能很不可思议。但话说回来,要是你们不熟悉历史,大多数关于过去的事实确实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他说出了惊人的事实。在吾主福特的时代之前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在随后的好几个世代里,孩童之间的情色游戏被认为是不正常的(这时响起一阵爆笑);不只是不正常,甚至还是不道德的(不会吧!),所以受到了严厉的压制。

震惊到不敢相信的表情,出现在他的听众脸上。可怜的小朋友连让自己乐一乐都不行吗?他们无法置信。“甚至青少年,”制约中心主任说道,“就像你们这样的年龄……”“不会吧!”“禁止任何偷偷摸摸的自慰跟同性恋——绝对不准。”“什么都不准?”“在大多数状况下,一直禁止到他们超过二十岁为止。”“二十岁?”学生们无法相信,一起大声喊出声来。“二十岁。”主任重复一次。“我告诉过你们,你们会觉得这很不可思议。”“然后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问道,“结果是什么?”“结果很恐怖。”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切入了对话。

他们环顾四周。在小团体边缘站着一个陌生人——中等身材,一头黑发,鹰钩鼻,红润饱满的嘴唇,黑色的眼眸,有着非常犀利的眼神。“很恐怖。”他又说了一遍。

在那之前,制约中心主任已经在一张散布于花园各处、方便大家使用的铁管橡胶长椅上坐下了;但他一看到这个陌生人,立即跳起身冲上前去,伸出双手,龇牙咧嘴地笑着,显得热情无比。“管制官阁下!真是意想不到的荣幸!孩子们,你们知道吗?这位就是管制官;就是管制官本人,穆斯塔法·蒙德阁下。”

在中心的四千个房间里,四千台电子钟同时敲了四点。没有形体的声音从喇叭构成的嘴里喊出来。“白昼班下班。白昼二班上班。白昼班下班……”

在去往更衣室的上行电梯里,亨利·福斯特与社会功能预定室的助理主任,相当刻意地背对着来自心理局的伯纳德·马克斯,让自己避开那种名声不好的人。

机器微弱的嗡嗡声与咔嗒响声,仍然振动着胚胎储存室深红色的空气。轮班人员来来去去,一张狼疮脸蛋换成另一张狼疮脸蛋;输送带装载着未来的男男女女,庄严而永无休止地缓缓往前运行。

列宁娜·克劳恩步履轻快地走向门口。

穆斯塔法·蒙德阁下本人!这些向他致敬的学生们,眼睛几乎从眼眶中跳出来了。穆斯塔法·蒙德!西欧的现任管制官!世界十大管制官之一。十大……而此刻他和主任一起坐在长椅上,他打算留下来,没错,打算留下来,而且还要对他们开口说话……直接从老前辈口中听取经验谈。直接从福特本人口中。

两个虾棕色皮肤的孩子从附近的矮灌木丛里冒出来,睁大眼睛诧异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又回到树丛中,继续他们的游戏去了。“你们都记得,”管制官用他浑厚低沉的声音说道,“我想你们全都记得,吾主福特说过这句美丽而激励人心的话:历史是骗人的鬼话。历史,”他缓慢地重复一次,“是骗人的鬼话。”

他挥了挥手,好像用一根看不见的羽毛掸子,挥扫开几粒灰尘,[1][2]而这灰尘就是哈拉帕,就是迦勒底的乌尔;也扫去一些蜘蛛网,这些蜘蛛网是底比斯、巴比伦、克罗诺斯与迈锡尼。挥啊挥——奥德修斯何在,约伯何在,朱庇特、释迦牟尼与耶稣基督何在?再一挥——那些被称为雅典与罗马,耶路撒冷与中世纪王国的点点远古泥泞——全都不见了。又一挥——意大利曾经存在的那个地方空了。再一挥——大教堂不见了;挥啊挥,李尔王与帕斯卡尔的思想不见了。又一挥,热情不再;再一挥,安魂曲消失了;又一挥,交响曲不见了;再一挥……“今天晚上要去看感官电影吗,亨利?”助理主任问道。“我听说在阿罕布拉有部超赞的新片。有场在熊皮上的爱情戏,据说好得不得了。熊身上的每根毛都活灵活现,触觉效果精妙绝伦。”“这就是你们从没学过历史课的原因,”管制官说,“但现在是时候了……”

制约中心主任紧张地注视着他。有离奇的谣言说,管制官书房的保险柜里藏着各种古老的禁书。《圣经》、诗集——只有吾主福特才知道都有什么。

穆斯塔法·蒙德捕捉到他不安的眼神,红润的嘴角讽刺地抽动了一下。“没关系的,主任,”他用带有轻微嘲讽的语调说,“我不会带坏他们。”

制约中心主任满心迷惑。

那些自觉受到鄙视的人,很擅长露出一脸鄙视别人的表情。伯纳德·马克斯满脸轻蔑的微笑。还熊身上的每根毛呢!“我一定抽时间去看看。”亨利·福斯特说。

穆斯塔法·蒙德身体前倾,朝他们摇晃着一根手指。“试着去想象一下,”他说道,他的声音送出一种古怪的兴奋,颤动着直传到他们的横隔膜。“想象有个怀胎生育的母亲是什么感觉。”

又是那个淫秽的字眼。但这一回,学生中没有一个人胆敢发笑。“试着想象‘跟家人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他们尝试了;但显然没有成功。“你们知道什么是‘家’吗?”

他们摇摇头。

从幽暗的深红色地下室直冲上十七层楼,列宁娜·克劳恩踏出电梯后转向右边,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打开一扇标示着“女更衣室”的门,走进一片震耳欲聋、满眼手臂、胸脯和内衣的嘈杂空间。激流般的热水在上百间浴室里泼进洒出。轰轰作响、嘶嘶喷气,八十台震波真空按摩机,同时揉捏吸吮着八十个身躯坚实、晒饱了阳光的女性肉体。每个人都用最高亢的音量说话。一台合成音乐机正在放送着超高音的短号独奏曲。“嗨,芬妮。”列宁娜和使用她隔壁衣架跟置物柜的年轻女子打了声招呼。

芬妮在装瓶室工作,她的姓氏也是克劳恩。鉴于在这个有二十亿居民的星球上只有一万个姓氏,这种巧合并不特别让人感到讶异。

列宁娜把她的拉链往下拉——拉开外套拉链,再双手并用拉下扣住裤子的两道拉链,然后往下一扯,脱掉她的内衣。她仍然穿着鞋子跟丝袜,就朝浴室走去。

家,家——一间小房间,住着一个男人,一个周期性生育的女人,一群年龄大小不一的男孩女孩,居民过多而闷得要命。没有空气,没有空间;一座没卫生的监狱;混杂着黑暗、疾病与臭味。(管制官唤起的印象太过鲜明,有一个比别人都敏感的男孩,光听描述就脸色惨白,差点就要吐出来。)

列宁娜走出淋浴室,擦干身体,拿起一条插在墙壁里的弹性长管,把管口朝向她胸前,就像打算自杀的样子,然后压下开关。一阵温暖的气流喷了她一身最细滑的滑石粉。洗手盆上的小水龙头里,是八种不同的香水与古龙水。她打开左数第三个,替自己喷了点西普香水,然后用手提着她的鞋袜,到外面去看看有没有空闲的震动真空按摩机可用。

家在心理跟生理上都是一样肮脏。心理上,那是个兔子窝,一个垃圾箱,因为紧密拥挤的生活摩擦而发热,充满情绪的臭气。多么让人窒息的亲密,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多么危险、不健全、猥亵!母亲疯狂地哺育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哺育他们,就像是猫照顾幼猫;不过是一只会说话的猫,一只能不断重复“我的宝贝,我的宝贝”的猫。“我的宝贝,喔喔,在我胸口,那些小手,那阵饥饿,那种难以言表又让人苦恼的喜悦!直到最后我的宝贝睡着为止,我的宝贝睡了,他的嘴角有白色乳汁的泡沫。我的小宝贝睡了……”“对,”穆斯塔法·蒙德点点头说,“你们很可能会打起冷战。”“你今晚准备跟谁出去?”列宁娜问道。她从震动真空按摩机那里回来了,就像是一颗从里到外焕发着光彩的珍珠,闪烁着粉红色的光芒。“不跟任何人。”

列宁娜惊讶地扬起眉毛。“我最近觉得不太对劲,”芬妮解释道,“威尔斯医生建议我做一次怀孕替代治疗。”“可是亲爱的,你才十九岁。在二十一岁之前,没有人会强迫你做怀孕替代治疗的。”“亲爱的,我知道。但是有些人早点开始会比较好。威尔斯医生告诉我说红发女生有比较宽的骨盆,就像我一样,应该在十七岁做她们第一次的怀孕替代治疗。所以我其实是晚了两年,不是早了两年。”她打开她那个置物柜的门,指向上层架子上的一排排盒子和贴有标签的小药瓶。“黄体素糖浆,”列宁娜把药名大声读出来,“卵巢素,保证新鲜:吾主福特后632年8月1日后请勿使用。乳腺素:一天三次,饭前用水冲服。胎盘素:每隔两天静脉注射5cc……噢!”列宁娜打了个冷战,“我超讨厌静脉注射,你不讨厌吗?”“讨厌啊。但如果这样做对人有好处的话……”芬妮是个特别明智的女孩。

吾主福特——或者吾主弗洛伊德,因为某种无法参透的理由,在他谈及精神医学方面的问题时,他选择如此自称——吾主弗洛伊德是揭露出家庭生活惊人危险性的第一人。世界上充满了父亲——所以也充满了悲剧;充满了母亲——所以有了从虐待狂到守贞在内的各种变态行为;充满了兄弟姐妹叔伯阿姨姑姑——所以充满了疯狂与自杀。“然而,在萨摩亚的野人之间,在新几内亚海岸外的某些小岛上……”

热带阳光像是温暖的蜂蜜,涂在木槿花丛间翻滚杂交的孩童躯体上。家就是用棕榈搭成的二十间房子里的任何一间。在特罗布里恩群岛,受孕是祖先幽灵的杰作,没人听说过什么父亲。“两个极端,”管制官说道,“相会了。他们注定要相会。”“威尔斯医生说,现在做三个月的怀孕替代治疗会让我未来三四年的健康状况焕然一新。”“喔,我希望他是对的,”列宁娜说。“可是芬妮,你的意思真的是接下来三个月你都不打算……”“噢不,亲爱的,只不过一两个星期而已。我会在俱乐部玩音乐桥牌度过夜晚。你是要出去吗?”

列宁娜点点头。“跟谁?”“亨利·福斯特。”“又跟他?”芬妮那张圆月般和蔼的面庞上现出一种怪异的表情,惊讶,不满,还有几分心痛。“你是说,你还在跟亨利·福斯特约会?”

母亲与父亲,兄弟与姊妹。丈夫、妻子、爱人。还有一夫一妻制与罗曼蒂克。“不过你们也许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穆斯塔法·蒙德说道。

学生们摇摇头。

家庭、一夫一妻制、罗曼蒂克。处处都有排他性,宣泄冲动与精力的管道狭窄。“但人人都属于别人。”他引用睡眠教学里的格言作了结论。

学生们纷纷点头表示认同。这句话已在黑暗中重复过六万两千次以上,他们已经完全接纳了这句话。不只把它当成真理,而且是不证自明、完全无可辩驳的公理。“可是,说到底,”列宁娜抗议道,“我跟亨利在一起不过才四个月啊。”“才四个月!我喜欢这个说法。更严重的是,”芬妮好像指控一样伸出手指,“这段时间里除了亨利就没别人了。有吗?”

列宁娜羞红了脸;但她的眼神和声调依然桀骜不驯。“是,没有别人,”她几乎是想吵架似地回答,“而且我就是看不出来,为什么非要有别人不可。”“噢,她就是看不出来为什么非要有别人。”芬妮重复着她的话,就好像列宁娜左后方有个隐形听众。然后,她突然换了个语气。“可是说真的,”她说,“我真心认为你应该小心。像这样没完没了地跟同一个男人交往,真的非常不好。如果到了四十岁,哪怕三十五岁,这样还不算太糟糕。可是你才多大年纪啊,列宁娜!不,真的行不通的。而且你知道制约中心多么强烈反对任何热切或长久的关系。四个月都跟亨利·福斯特,没有其他男人——天啊,要是主任知道了,该有多愤怒……”“想一想水管里承受压力的水吧。”学生们努力想象着。“我戳上一下,”管制官说,“水就会喷射而出!”

他戳了二十下。二十道小喷泉,像撒尿似的。“我的宝贝。我的宝贝……”“母亲!”疯狂是有传染性的。“我的爱,我唯一的爱,宝贝,宝贝……”

母亲,一夫一妻制,罗曼史。喷泉高高喷起;狂野的喷射,强烈又冒着泡沫。这种冲动只有单一的发泄口。我的爱,我的宝贝。无怪乎可怜的前现代人疯狂、邪恶而又悲惨。他们的世界不容许他们轻松地面对生活,不容许他们保持理性、高尚和快乐。面对母亲与爱人,面对那些未经培训但必须遵从的禁制,面对那些诱惑与寂寞的悔恨,面对种种疾病与无穷尽的孤独痛楚,面对无常的命运与贫穷——他们无法不产生强烈的情感。而一旦有了强烈的情感(何况是处于强烈的孤独与绝望中的情感),他们怎么可能保持稳定?“当然,没有必要放弃他。偶尔跟别人交往交往,就这样。他有别的女孩,不是吗?”

列宁娜承认如此。“他当然有。我相信亨利·福斯特是完美的绅士——永远正确。而且还要考虑到主任。你知道他有多顽固……”

列宁娜点点头。“今天下午他拍了我的屁股。”“看吧,你看吧!”芬妮得意扬扬。“那显示出他的立场。最严格的恪守常规。”“稳定,”管制官说,“稳定。没有个人稳定就没有社会稳定,没有社会稳定就没有文明。”他的声音有如吹响的号角。听着他的声音,人们会感觉自己更高大、更温暖。

机器转啊转的,而且一定得继续转下去——永永远远。如果它停滞转动,死亡就会降临。轮子开始转动的时候,十亿人在地壳上乱爬。一百五十年后,变成了二十亿人。如果停止所有的轮子,用不了一百五十个星期,就会再度只剩下十亿人;十亿的男男女女已经饥饿而死。

轮子必须稳健地转动,却不能不加管理听之任之。必须要有人照料轮子,要像轮子固定于轮轴上那样稳定的人,精神健全的人,顺从的人,坚定而满足的人。

那些哭喊着我的宝贝,我的母亲,我的唯一、唯一的爱的人;那些呻吟着我的罪恶,我恐怖的神;在痛楚中尖叫,在高烧中呓语,哀叹着老年与贫困的人——他们怎么能够照料轮子?而要是他们不能照料轮子……十亿的男男女女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而且说到底,”芬妮的语气连哄带劝,“除了亨利以外再有一两个男人,又不是什么痛苦或不愉快的事。你应该让自己多放纵一点……”“稳定,”管制官重申,“稳定是最原初也最终极的需要。有了稳定,才有这一切。”

他一挥手,指向花园、制约中心巨大的建筑物、偷偷躲在灌木丛里或奔过草坪的赤裸儿童。

列宁娜摇摇头,若有所思地说道:“不知怎么回事,我最近对滥交不大有兴趣。有些时候一个人就是不想。芬妮,你没有过这种感觉吗?”

芬妮点点头,表示同情与理解。“不过一个人总得去努力,”她语重心长地说,“一个人总得下场玩游戏。毕竟人人都属于别人。”“对,人人都属于别人,”列宁娜缓缓地复述,然后叹了口气,沉默了一阵;接着她握住芬妮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你说得很对,芬妮。就跟平常一样,我会努力的。”

压抑的冲动满溢而出,这是感受的洪流,是热情的洪流,甚至是疯狂的洪流:它仰赖的是潮流的力量,还有藩篱的高度与强度。这未受制止的溪流顺利地流入指定的渠道,进入一种冷静的幸福状态。胚胎饥饿了;日复一日,人造血液毫无止息地每一分钟流转八百回。从瓶中倒出的婴儿哭嚎了;一位护士立刻出现,拿来一瓶外分泌液体。感觉潜伏在欲望及其满足之间的那个间隔里。缩短那个间隔,瓦解所有不必要的旧日藩篱。“你们这些幸运的男孩!”管制官说,“为了让你们在生活中不会受到情感的折磨,我们不辞辛劳——尽可能不让你们产生任何情感。”[3]“福特踏上福利佛,”制约中心主任喃喃说道,“天下太平。”“列宁娜·克劳恩?”亨利·福斯特说道,他一边拉起裤子拉链一边回答助理主任的问题。“喔,她是个很耀眼的女孩。身材凹凸有致。我很惊讶你还没上过她。”“我想不出为什么我还没有,”助理主任说,“我肯定会的。一有机会就去。”

在更衣室走道对面,伯纳德·马克斯不小心听到他们的对话,脸色都发白了。“说实话,”列宁娜说,“每天除了亨利没别的,我也开始觉得有那么一点点无趣了。”她套上左脚的丝袜。“你认识伯纳德·马克斯吗?”她用显然是故作随意的语调问道。

芬妮看起来很震惊。“你该不会是说……”“为什么不?伯纳德是正阿尔法。而且,他还约我跟他去一个野人保留区。我一直想去野人保留区看看呢。”“可是他那名声?”“我干吗要在意他的名声?”“他们说他不喜欢障碍高尔夫。”“他们说,他们说,”列宁娜揶揄道。“而且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自己身上——独自一人。”芬妮声音里有着惊恐。“唔,他跟我在一起就不会一个人了。而且无论如何,大家为什么对他那么坏?我想他人满好的。”她暗自微笑,他害羞到多荒谬的地步啊!吓成那样,几乎像是——她是世界管制官,而他只是个负伽马机器看守员。“想想你们自己的人生吧,”穆斯塔法·蒙德说,“你们之中可有谁曾经碰到过无法克服的障碍?”

这个问题得到一阵否定的沉默。“你们可有谁曾经在意识到欲望之后,被迫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得到满足?”“唔,”其中一个男孩想说话,但他迟疑了。“说出来吧,”制约中心主任说,“别让阁下等候。”“我有一次几乎等了四个星期,一个我想要的女孩才让我得到她。”“而最后你感觉到强烈的情绪了?”“恐怖极了!”“恐怖,正是如此。”管制官说道,“我们的祖先实在太愚蠢短视,在第一批改革者出现,并且提议把他们从那些恐怖情绪里拯救出来的时候,他们不愿跟这些改革者有任何瓜葛。”“讲到她就像讲到一块肉一样。”伯纳德咬着牙,“上她啊,上她啊。就像她是一块小羊肉。把她贬低到像是一块羊肉。她说她会考虑考虑,她说她这个星期会给我答复。喔,福特、福特、福特啊。”他很想走向他们,揍他们的脸——用力地揍,一拳接着一拳。“是的,我真的建议你把她上了。”亨利·福斯特正好说道。“就说体外人工生殖吧。普费茨纳与河口氏已经把整套技术开发完成了。但政府有看上一眼吗?没有。有种叫作基督宗教的东西。女人被迫继续胎生。”“他丑死了!”芬妮说。“可我还蛮喜欢他的长相。”“而且又那么矮小。”芬妮做了个鬼脸。矮小是很恐怖的事,通常属于低阶层的人。“我想那还满可爱的,”列宁娜说,“让人想要抚摸他。你懂的,就像一只猫。”

芬妮很震惊。“他们说,在他还装在瓶子里的时候,有人犯了个错——认为他是个伽马,把酒精加到他的人造血液里去了。所以他才会这么矮小。”“胡扯!”列宁娜义愤填膺。“实际上,睡眠教学在英国一度被禁止。有种叫作自由主义的东西。议会——如果你们知道那是什么——通过一条禁止它的法律。那些记录还在。一些关于个体自由的演讲。没有效率、过悲惨生活的自由。一个圆形钉子却插在方孔里的自由。”“总之,亲爱的伙伴,欢迎你,我向你保证。欢迎你。”

亨利·福斯特拍拍助理主任的肩膀。“毕竟人人都属于别人。”

每周三个晚上,每晚重复一百次,连续四年。伯纳德·马克斯想着,他是睡眠教学专家。六万两千四百次重复,让一句话变成真理。那些白痴!“还有等级体系。一直提议,一直被拒。有某种叫作民主的东西。就好像人类不只是等于生理化学而已。”“噢,我能说的只是,我打算接受他的邀请。”

伯纳德恨他们,恨死他们了。但他们有两个人,他们很高大,很强壮。“九年战争始于吾主福特后141年。”“就算他的人造血液里真的有酒精也没关系。”“光气、三氯硝基甲烷、碘乙酸乙酯、二苯氰腈、三氯甲苯、氯[4]甲酸盐、芥子毒气都用上了。更不要提氰化氢了。”“而且我根本不相信那种说法。”列宁娜作了结论。“一万四千架飞机以疏散队形逼近,噪音轰鸣。但是在选帝侯大[5]街与巴黎第八区,炭疽弹的爆炸声几乎不比打破纸袋的声音来得响。”“因为我真的想看看野人保留区。”

ChCH(NO)8+Hg(CNO)2等于什么呢?地面上的一个超级大8622洞,一堆石块瓦砾,一摊血淋淋的烂肉,一只脚,上面还穿着鞋子,飞过空中然后着地,噗的一声,落在天竺葵之间——在红色的花中间。那年夏天的表演多么精彩!“你没救了,列宁娜。我不管你了。”“俄国人污染水源的技术特别巧妙。”

背对着背,芬妮与列宁娜默默地继续换衣服。“九年战争,经济大崩溃。必须做出选择,要么控制世界,要么让它毁灭;要么稳定,要么……”“芬妮·克劳恩也是个好女孩,”助理主任说。

在育婴室里,初级阶级意识课程结束了,声音正在改造将来对未来工业供应的需求。“我真的好爱飞行,”有个声音低语着,“我真的好爱飞行。我真的好爱买新衣服,我真的好爱……”“自由主义,当然了,死于炭疽热。不过你无法光靠暴力做事。”“可她不像列宁娜那样丰满。噢,差远了。”“旧衣服丑死了,”那不知疲倦的低语继续说道,“我们总是把旧衣服丢掉。不补胜过缝补,不补胜过缝补,不补胜过……”“政府的问题在于坐在哪里,不是打击哪里。你是用头脑治国,用屁股坐江山,不能总靠拳头。举例来说,曾经有过所谓的强制消费运动。”“好啦,我准备好了,”列宁娜说道,但芬妮还是不吭声,身体扭向一边。“我们讲和吧,亲爱的芬妮。”“每个男人、女人跟小孩一年都必须有足额的消费。为了工业的利益。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不补胜过缝补。缝补越多,财富越少;缝补越多……”“总有一天,”芬妮阴沉着脸,“你会惹上麻烦的。”“爆发大规模的良心抗议。什么都别消费。回归自然。”“我真的好爱飞行。我真的好爱飞行。”“回归文化。是的,真真正正地回归文化。如果你静静坐着读书,不可能有多少消费。”“我看上去怎么样?”列宁娜问道。她的外套是用深绿色的醋酸纤维布加上绿色黏胶纤维皮毛做成的;皮毛点缀在袖口跟领口。“在格尔德斯绿地,八百个简单生活奉行者被机关枪撂倒。”“不补胜过缝补,不补胜过缝补。”

绿色灯芯绒短裤跟白色醋酸纤维混织羊毛袜,从膝盖处往下翻。“继而是著名的大英博物馆大屠杀。两千名文化拥护者被芥子气毒杀。”

绿白相间的骑师帽遮住了列宁娜的眼睛;她的鞋子是亮绿色的,擦得晶亮。“到最后,”穆斯塔法·蒙德说,“管制官们意识到武力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开始采取缓慢但可靠无数倍的方法:体外人工生殖、新巴甫洛夫制约与睡眠教学法……”

而她腰际围着一条镶银的绿色摩洛哥人造皮药剂皮带,因正规的避孕剂备用品而鼓起(列宁娜并非无生殖能力者)。“普费茨纳与河口氏的发现最终得到采纳。开始掀起反对胎生的强烈宣传攻势……”“十全十美!”芬妮热烈地喊道。她永远无法长久抗拒列宁娜的[6]魅力。“那条马尔萨斯皮带实在太可爱了!”“随之而来的是抗拒‘过去’的运动;博物馆被关闭,历史纪念物被炸毁(幸运的是,大部分历史纪念建筑在九年战争时就已经毁掉了);查禁所有吾主福特后150年以前出版的书籍。”“我也得弄一条像这样的皮带。”芬妮说。“举例来说,那时有种叫作‘金字塔’的东西。”“我那条旧的黑色漆皮药剂皮带……”“还有个叫作莎士比亚的男人。当然,你们从没听说过这些。”“我那条药剂皮带——完全不像样。”“这就是真正的科学教育的好处。”“缝补越多,财富越少;缝补越多,财富……”“吾主福特第一部T型车面市那一天……”“那条皮带我已经用了三个月了。”“被选定为新纪元的创始日。”“不补胜过缝补;不补胜过缝补……”“还有个东西,我先前提到过的,称为基督宗教。”“不补胜过缝补;不补胜过缝补……”“鼓吹低消费的伦理与哲学……”“我爱新衣服,我爱新衣服,我爱……”“在生产不足的年代,基督宗教非常重要;但在一个机器与固氮作用的时代——绝对是反社会的罪行。”“那是亨利·福斯特给我的。”“所有十字架顶端都被砍掉了,变成了T字形。还有一种叫作‘上帝’的东西。”“是真正的仿摩洛哥皮。”“我们现在有了世界邦。有了福特日庆典,还有社群歌唱大会和团结礼拜。”“福特啊,我多恨他们!”伯纳德·马克斯心想。“那时还有一种叫‘天堂’的东西;但人们还是酗酒无度。”“把她当肉一样,完完全全的肉。”“那时还有叫作‘灵魂’的东西,以及叫作‘不朽’的东西。”“请一定问问亨利,他是从哪儿弄到的。”“可是他们仍然习惯使用吗啡跟可卡因。”“更糟的是,她也把自己看作一块肉。”“吾主福特后178年,两千个药剂师和生化学家获得津贴补助。”“他看上去总是阴沉沉的。”助理主任指着伯纳德·马克斯说。“六年后‘它’就投入商业生产了。完美的药物。”“咱们来逗他一下。”“有欣快感,具麻醉性,带来愉快的幻觉。”“闷闷不乐啊,马克斯,闷闷不乐。”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吓了他一跳。他抬头一看,是那个粗鲁的家伙,亨利·福斯特。“你需要来一克索麻。”“具备基督教与酒精的所有好处;没有它们的任何缺点。”“吾主福特啊,我真想宰了他!”但他只是说,“不用,谢谢你,”然后挡开对方送过来的一管药片。“只要你想,随时可以度个假,脱离现实,回来的时候,什么头痛啊,幻觉啊,连影子都不会有。”“吃吧,”亨利·福斯特坚持,“吃吧。”“稳定得到了切实的保证。”“一克解千愁。”助理主任引用了一句大家耳熟能详的睡眠教学格言。“只剩下一件事要征服:衰老。”“你该死,该死!”伯纳德·马克斯吼道。“哎呀哎呀。”“性腺荷尔蒙、输送年轻的血液、镁盐……”“别忘了,一索麻胜过一声骂。”他们大笑着走开。“所有老年在生理上的耻辱痕迹都被消除了。当然,随之消除的……”“别忘记问他那个马尔萨斯皮带的事情。”芬妮说。“随之消除的还有所有老人家的心理特征。性格会在整个人生里维持不变。”“……天黑前打两轮障碍高尔夫。我一定要飞行。”“工作,娱乐——在六十岁,我们的能力与品味跟我们在十七岁时一样。在过去那些糟糕日子里,老人习惯放弃、退休、皈依宗教,把他们的时间花在阅读跟思考上——思考!”“白痴,猪猡!”伯纳德·马克斯一边沿着走廊走向电梯,一边自言自语。“现在——进步就是这样——老年人工作,老年人交媾,老年人忙于享乐,没有片刻时间可以坐下来思考——即使由于某种不幸的机缘,在他们充实的余兴活动中出现了时间空隙,总是有索麻,甜美的索麻,半克就是半天假日,一克就是一个周末,两克就是一趟美丽东方之旅,三克则是月球上黑暗的永恒;从那些地方回来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在时间空隙的另一方,安安全全地踏在日常劳动与娱乐的坚实土地上,从一场感觉电影赶到另一场感觉电影,从一个漂亮女孩赶到另一个漂亮女孩身边,从一个电磁高尔夫球道赶到……”“走开,小女孩,”制约中心主任怒吼道,“走开,小男孩!你们看不出阁下很忙吗?去别处玩你们的情色游戏吧。”“可怜的孩子。”管制官说道。

随着机器轻微的嗡嗡声,输送带缓慢而庄严地往前推进,每小时三十三厘米。在透着红光的黑暗中,无数颗红宝石闪耀着。【注释】

[1] 位于今日巴基斯坦旁遮普省的文明古城。

[2] 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文明古城。

[3] flivver在二十世纪初的美国俚语里指的是跑起来不太顺的小车(尤其是小、便宜而老旧的车),但亨利·福特曾经企图推出像他的T型车一样普及的轻型飞机,称为Ford Flivver,计划却很不成功,只做了五台原型机就因为发生致命意外,而在1928年结束计划。

[4] 以上全都是化学武器。

[5] 德国柏林最著名的大道。

[6] 这种皮带的名字来自英国人口与经济学家马尔萨斯(Thomas Robert Malthus),因为其主要用途在于控制生育(装避孕用品)。

第四章

第一节

电梯里挤满从阿尔法更衣室走出来的男人,列宁娜一走进去,就有许多人友善地点头微笑迎接她。她是很受欢迎的女孩子,而且几乎跟他们每个人都曾经在某个时候共度一夜。

在她响应他们打的招呼时,她心想,他们真是可爱的男孩,迷人的男孩!但她还是很希望乔治·爱德索的耳朵没那么大。(或许他在第三百二十八米处得到的副甲状腺素稍多了些?)而注视着班尼托·胡佛,让她忍不住想起他脱掉衣服的时候毛真的太多了。

她转过身去,眼神因为想起班尼托黑压压的卷毛而变得有点悲伤,却看到了角落里那具瘦削的小小身体,伯纳德·马克斯阴郁的脸孔。“伯纳德!”她走向他。“我正在找你呢。”她的声音清亮地压过上升电梯的低沉嗡嗡声响。

其他人好奇地回顾。“我想跟你谈谈我们的新墨西哥旅游计划。”从她眼角的余光,她可以看到班尼托·胡佛惊讶得张口结舌。那张大的嘴惹恼了她。“他很惊讶我居然没央求再跟他去一次!”她对自己说道。然后,她放大了音量,口气比过去都来得热切,“七月的时候我真的很想跟你去一个星期,”她继续说道。(无论如何,她正在公然证明她对亨利不忠诚。芬妮该要高兴了,虽然对象是伯纳德。)“这个意思是,”列宁娜露出她最意味深长的诱人笑容说道:“如果你还想要拥有我的话。”

伯纳德苍白的脸涨红了。“为什么要这样反应?”她疑惑地想着,震惊极了,但他对于她的力量做出这般奇异的礼赞,也让她很感动。“我们是不是最好在别处讨论这件事?”他结巴了,看起来不自在得可怕。“就好像我说了什么惊人的事一样,”列宁娜想道。“如果我讲了个下流笑话——问他的母亲是谁,或者诸如此类的话——他都不可能比现在更不安了。”“我是说,这里有这么多人……”他混乱得说不出话来。

列宁娜的笑声很坦诚,完全没有恶意。“你真有趣!”她说道;而她相当真心地认为他很有趣。“你至少会提前一星期告诉我,不是吗,”她用另一种语调说道。“我想我们会搭蓝色太平洋火箭号?那是从查令T字塔出发的吗?还是从汉普斯德?”

在伯纳德能回答以前,电梯就停下来了。“屋顶!”一个像机器吱嘎作响似的人声响起。

电梯操作员是个人猿般的小个子,穿着负艾普西隆半低能儿穿的黑色束腰袍子。“屋顶!”

他用力打开电梯门。午后阳光温暖的光芒让他一惊,眨了眨眼睛。“喔,屋顶!”他用狂喜的声音重复念道。他就像是突然间满怀喜悦,从消灭一切的黑暗麻木状态中醒来。“屋顶!”

他带着一种小狗般充满期待的爱慕之情,对着他这台电梯里那些乘客的脸孔露出微笑。他们一起聊天谈笑,往外踏进光线里。电梯服务员目送着他们。“屋顶?”他又说了一遍,这次带着疑问。

然后一声铃响,电梯天花板上的一个扩音器开始非常轻柔却也非常专横地发出命令。“电梯往下,”它说道,“电梯往下。十八楼。电梯往下,电梯往下。十八楼。电梯往下,电梯……”

电梯操作员甩上门,按了一个按钮,立刻跌回电梯井暗淡单调的昏暗光线里,回到他自己习惯的麻木幽暗之中。

屋顶上温暖而明亮。夏天的午后在直升机经过的嗡嗡响声中,让人昏昏欲睡;看不见的火箭飞机,在头顶上八九公里高处加速穿过明亮的天空时,发出了更为低沉的轰鸣声,听起来就像是对轻柔空气的爱抚。伯纳德·马克斯深吸一口气。他抬头注视着天空,环顾着蓝色的地平线,最后视线往下落到列宁娜脸上。“这不是很美吗!”他的声音稍微有点颤抖。

她对着他微笑,表情里有着最具同情心的理解。“对障碍高尔夫来说真是完美,”她喜不自禁地回答,“现在我得动作快了,伯纳德。如果我让亨利等,他会生气的。要及时让我知道出游日期喔。”然后她挥挥手,跑着穿过宽广平坦的屋顶,朝着飞机库去了。伯纳德站着注视那双白色丝袜逐渐远去的轻快动作,晒黑的膝盖活泼地弯曲又挺直,一次又一次,还有酒瓶绿夹克下面合身的灯芯绒短裤更轻柔些地翻动着。他的脸上有着痛楚的表情。“要我就会说她很漂亮,”一个活泼欢乐的大嗓门,就从他背后说道。

伯纳德吓了一跳,转身回顾。班尼托·胡佛圆胖的红脸蛋,满是笑容地低头看他——笑容里有着明显的热忱。班尼托的性情好到简直是恶名昭彰的地步;其他人说,他可以完全不碰索麻就过完一辈子。让其他人必须去度个假的恶意与坏脾气从来不会沾染到他。对班尼托来说,现实永远阳光普照。“也很丰满。多丰满啊!”然后,他换了个语调,“可是,我说呀,”他继续讲道,“你看起来闷闷不乐!你需要的是一克索麻。”

班尼托把手探进他裤子右边口袋,拿出一个小药瓶,“一立方厘米治好十种阴郁情绪……可是,我说啊!”

伯纳德已经突然转过身去迅速跑走了。

班尼托盯着他的背影。“那家伙到底怎么回事啊?”他纳闷地想,然后摇摇头,认定这可怜虫的人造血液里放多了酒精的故事,肯定是真的,“影响到他的大脑了,我想是这样。”

他把索麻药瓶收起来,然后拿出一包性荷尔蒙口香糖,塞了一条到腮帮子里,一边慢慢朝着飞机库走去,一边沉思。

亨利·福斯特已经将他的机器推出了停放的位置,在列宁娜抵达时,他已经坐在驾驶舱里等待了。

在她爬进去坐在他旁边的时候,“晚了四分钟”就是他全部的评语。他启动引擎,然后发动了直升机的垂直方向螺旋桨。机器立刻垂直升空。亨利踩了油门;水平推进螺旋桨的轰鸣声尖锐地响起,从虎头蜂的程度拔尖到像是黄蜂,又从黄蜂再变成蚊子叫;里程计显示他们加快到几乎是一分钟两公里了。伦敦在他们底下缩小了。在几秒钟内,巨大的四方形屋顶建筑物不过是一片排成几何图案的蘑菇,从公园与花园形成的绿地中抽长出来。在茎干单薄的蘑菇中间,有个长得比较高、比较纤细的菌类:查令T字塔朝着天空举起一个闪亮的混凝土碟子。

庞大而肥厚的云,就像身手绝佳的运动员模糊的躯干般,懒洋洋地躺在他们头上的蓝天里。在其中一朵云里突然间落下一只小小的绯红色昆虫,往下降的时候还嗡嗡作响。“那是红火箭,”亨利说,“刚从纽约来的。”他看着自己的手表,“晚了七分钟,”他补上一句,然后摇摇头,“这些大西洋的空中服务啊——他们真是不准时到堪称丑闻了。”

他的脚从油门上松开。垂直方向螺旋桨在头上的嗡嗡声,下跌了一又二分之一个八度音,声音尖锐度从黄蜂、虎头蜂再回到小蜜蜂,再到金龟子,最后是锹形虫。机器的上升冲力减缓了;一会儿后,他们就静止不动地悬在空中。亨利推动一个控制杆,发出咔嗒一声。他们面前的水平推进螺旋桨开始旋转了,起初很缓慢,接着变得越来越快,到最后他们眼前有一阵环状的雾。往水平方向加速的风发出更加尖锐的哨音吹过他们停留的位置。亨利眼睛直视着转速计数器;在指针达到一千两百的时候,他就把垂直螺旋桨关掉了。机器有足够的前进冲力,能够在这个平面上飞行。

透过地板上介于她两脚之间的窗户,列宁娜俯视下方。他们飞越了区隔中伦敦跟第一圈郊区卫星城镇的六公里公共绿地。按透视法原则缩小的生物,像蛆似地爬满那片绿地。如森林般的一座座离心球游戏塔,在树木之间闪烁着微光。靠近牧羊人丛林的地方,两千个负贝塔混双组合在玩黎曼曲面网球。两排电扶梯壁球场沿着诺丁丘到威勒斯顿的主要干道两侧分布。在伊灵体育馆,有个德塔体操表演跟社群诗歌吟唱大会正在进行。“卡其色是多么丑陋的颜色啊,”列宁娜这么评论,说出了她这个阶级在睡眠教学法中习得的偏见。

豪斯洛感觉电影片厂的建筑群占地7.5公顷。这批建筑群附近有一批黑衣与卡其装劳工大军,忙着把西大道的路面再度变成玻璃状。其中一个巨大的移动式坩埚龙头被打开来。熔化的石头被倒了出来,形成一道闪闪发亮的炽热河流,流遍了路面,石棉压路机来了又去;在包着绝缘物质的洒水车尾端,白云般的蒸汽袅袅升起。

在布伦福,电视公司的工厂就像个小镇。“他们一定是在换班,”列宁娜说。

就像蚜虫与蚂蚁,穿着叶绿色服装的伽马女孩、黑衣的半低能儿们大批挤在出入口附近,或者站着排队要登上单轨电车。穿着深紫色衣服的负贝塔在人群中来来去去。主要建筑屋顶因为起降的直升机而活动热络。“说真的,”列宁娜说,“我真高兴我不是个伽马。”

十分钟后他们就到了史托克波吉思,开始打他们第一轮的障碍高尔夫。第二节

伯纳德大部分时候目光都朝下瞥,要是视线凑巧落在一位同伴身上,就立刻偷偷避开,匆促地穿过了屋顶。他就像个被追赶的人,但他宁愿别看到追捕他的敌人,免得他们看来竟比他原本想的更有敌意,又让他自己觉得更有罪恶感、甚至更孤独到无可救药。“那恐怖的班尼托·胡佛!”然而那个男人已经够好心的了。在某方面来说,这种好心还让事态更糟。那些充满善意的人跟心怀恶意的人,举止都是一个样。就连列宁娜都让他受苦。他记得那些羞怯得犹豫不决的星期,在那些日子里他注视着、渴望着、绝望地期待自己有勇气开口约她。他敢面对受到轻蔑拒绝而蒙羞的风险吗?但如果她说好,多么让人大喜过望!唔,现在她说好了,而他还是惨兮兮的——他觉得悲惨,是因为她竟然认为这是打障碍高尔夫的完美下午,竟然小跑步走开去跟亨利·福斯特会合;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下讨论他们最私密的事,竟然让她觉得有趣。一言以蔽之,他觉得悲惨,是因为她的举止就像任何一个健康有品德的英国女孩应有的举止,而不是表现出别种不正常的、异乎寻常的样子。

他打开他自己那个机库的门,然后叫来一对闲着没事的负德尔塔服务员,把他的直升机推到外面的屋顶上。飞机库的工作人员是同一批次的波坎诺夫斯基群组,这两个男子是双胞胎,一样是矮小又丑陋的黑人。伯纳德用尖锐且相当傲慢、甚至冒犯人的语调下命令,一个对自身优越性不太有自信的人,就会是这种口气。对伯纳德来说,跟下层阶级的成员打交道永远是最让人痛苦的经验。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现在的谣言——他的人造血液里有酒精成分——或许很有可能为真,因为意外是会发生的),伯纳德的身材几乎没比一般的伽马好多少。他比标准阿尔法矮了八厘米,也相称地苗条些。跟他的下层阶级接触,总是让他心痛地想起自己身体上的不足。“我就是我,而真希望我不是我”;他的自觉很尖锐又充满压力。每次他发现自己平视着一个德尔塔的脸,而不是俯视着对方的时候,他就觉得被羞辱了。这个家伙会因为他的阶级而尊敬地对待他吗?这个问题在他心中萦绕不去。这不是毫无理由的。因为伽马、德尔塔与艾普西隆,在某种程度上被制约成把实质体积跟社会优越性联想在一起。的确,偏爱较佳身材尺寸的微弱睡眠教学偏见,是普遍性的。所以他提出邀约的那些女人会笑他,跟他同阶级的男人会对他恶作剧。嘲弄让他觉得像个局外人;既然感觉像个局外人,他的举止也像局外人,这又加强了针对他的偏见,激化了他的身体缺陷所引起的轻蔑与敌意。这又接着增加了他的疏离孤独感。一种唯恐被轻视的长期恐惧,让他避开他的同侪,让他在牵涉到下层阶级的时候,很有意识地坚持他的尊严。他多么苦涩地嫉妒着亨利·福斯特跟班尼托·胡佛那样的男人啊!永远不必对艾普西隆大吼,就可以让命令得到遵从的男人;把他们的地位视为理所当然的男人;在阶级体系中如鱼得水的男人——这样彻底安逸自在,甚至没有自觉,或者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中有这样有益而舒适的元素。

在他看来,那对双胞胎服务员是懒散而不情愿地推着他的直升机到外面的屋顶上。“快一点!”伯纳德不耐烦地说道。其中一个人瞥了他一眼。他从那双茫然的灰眼里侦测到的,是一种野蛮的嘲弄吗?“快一点!”他喊得更大声了,而且他的声音里有种丑陋的刺耳声响。

一分钟后他爬进直升机里,飞向南方,朝着河流而去。

各种宣传局与情绪工程学院,是坐落在舰队街的同一栋六十层楼建筑物里。在地下室与较低的楼层是一些媒体与三家伦敦大报的办公室——《钟点电台》,一份上层阶级的报纸,还有淡绿色的《伽马公报》,以及印在卡其色纸张上,完全用单音节字眼撰文的《德尔塔镜报》。再来是电视宣传局、感觉电影宣传局,还有合成人声与音乐宣传局——他们占了二十二层楼。再往上是研究实验室,还有隔音室,录音脚本家与合成乐作曲家在那里进行他们细密的工作。最上面的十八层楼由情绪工程学院占用。

伯纳德降落在宣传大楼屋顶,然后走了出去。“打电话给楼下的海姆霍兹·华生先生,”他对一个正伽马门房说道,“告诉他,伯纳德·马克斯先生正在屋顶等他。”

他坐下来,点燃一支烟。

讯息传下来的时候,海姆霍兹·华生正在写作。“告诉他我马上就来,”他说着挂上了听筒。然后,他转向他的秘书,用同一种正式而不带个人情感的声调说道:“我会把东西留给你收拾。”接着,他无视于她动人的微笑,站起身来,动作利落地走向门口。

他是个体格强健的男人,胸膛厚实,宽肩,身形巨大,然而动作迅速、轻快而敏捷。他的脖子像是坚固的圆柱,支撑着形状漂亮的脑袋。他的头发黑而卷曲,五官有强烈的特征,英俊得让人不得不注意,就如同他的秘书永远不厌其烦重复提及的一样,他身上每一厘米都是个标准正阿尔法。从职业上来说,他是情绪工程学院的讲师(属于写作系),在他教学活动之间的空档,还是个直接实作的情绪工程师。他固定供稿给《钟点电台》,写作感官电影场景,而且对于口号与睡眠教学用的韵文有着最巧妙的技巧。“能干”是他的上司们对他的判断。“或许,”(他们还会摇摇头,特意压低声音)“有点太能干了。”

对,有点太能干了,他们是对的。心智过高在海姆霍兹·华生身上造成的影响,很类似身体缺陷在伯纳德·马克斯这类人身上产生的结果。太少的骨头与肌肉,让伯纳德隔绝于他的同胞之外;而根据时下的所有标准,都算是心智过高的这种孤绝感,在这方面也导致更大程度的疏离感。让海姆霍兹对自己感到如此不自在又全然孤独的东西,是他过高的能力。这两个男人的共识是,他们都是个体。不过生理上有缺陷的伯纳德,一辈子都苦于自己与众不同的意识,可是海姆霍兹·华生却是到最近才逐渐意识到自己才智过高,然后跟着察觉到他跟他周遭的人有所不同。这个自动扶梯壁球冠军、不知疲惫的情人(据说他在不到四年内拥有过六百四十个不同的女孩)、受人仰慕的委员与最佳社交能手,相当突然地领悟到,就他看来,运动、女人、社群活动都只是次要的东西。真的,说到底,他有兴趣的是别的东西。不过是什么呢?是什么呢?这就是伯纳德跟他讨论到的问题——或者更确切地说,既然永远都是海姆霍兹在讲话,是伯纳德再一次听他朋友讨论这点。

三个来自合成人声宣传局的迷人女孩,在海姆霍兹走出电梯的时候拦住了他。“喔,海姆霍兹,请一定要来,跟我们在艾克斯穆尔一起夜间野餐。”她们围在他身边恳求着。

他摇摇头,从她们中间挤出一条路。“不行,不行。”“我们没有邀请别的男人喔。”

即使有这样令人欣喜的承诺,海姆霍兹仍然毫不动摇。“不,”他重复一次,“我很忙。”他坚决地走他的路。女孩们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直到他真的爬进伯纳德的飞机,甩上机门的时候,她们才放弃追逐。少不了有几句责备。“这些女人!”在直升机升入空中的时候,他这么说道。“这些女人啊!”他摇着头,皱着眉。“太可怕了,”伯纳德假惺惺地表示同意,而在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真希望自己能够像海姆霍兹一样,想要多少女孩就有多少,还同样不费吹灰之力。一股急切的吹嘘冲动突然逮住了他。“我要带列宁娜·克劳恩一起去新墨西哥,”他用尽可能不经意的语调说道。“是喔?”海姆霍兹说道,他彻底缺乏兴趣。然后在一小段停顿以后,他继续说道:“过去这一两星期,我退出我所有的委员会,也跟我所有的女孩分手了。你想象不到他们为了这一点,在学院里闹成什么样子了。但我想这样做还是值得的。效果是……”他犹豫了。“呃,效果很古怪,非常古怪。”

身体上的缺点可以造成心智上的过高。这种过程似乎是可逆的。心智过高的人为了自身的目的,可以让自己处于一种刻意保持孤独的自愿眼瞎耳聋的状态,造成禁欲主义者人为的性无能。

这趟短程飞行的其余部分是在静默中完成的。在他们抵达目的地,舒舒服服地躺在伯纳德房间里的充气沙发上舒展身体时,海姆霍兹又开始讲话了。“你有没有这种感觉,”他慢慢问道,“你体内就好像有某种东西,一直等着你给它机会冒出来?某种你没有在用的多余力量——你知道的,就像所有从瀑布上落下,而不是流过涡轮的水?”他疑惑地注视着伯纳德。“你是指如果世事不同,一个人可能会感觉到的所有情绪吗?”

海姆霍兹摇头。“不尽然是。我在想我偶尔会有的一种奇怪感受,一种我有某件重要的事要说,而且有力量说出来的感觉——只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事,而且我完全没办法利用那股力量。如果有别种不同的写作方式……或者有别的东西可以写……”他静默了,接着说道,“你看,我相当善于发明词句——你知道,那种突然让你大吃一惊的话,几乎就像你坐到一根针上似的,这些话语讲的虽然只是关于某种睡眠教育中显而易见的事情,却如此新奇又刺激。但那似乎不够。这样不足以让那些词句成为好词句,你用这些词句来造就的东西,应该也要是好的。”“但你的作品很好啊,海姆霍兹。”“喔,就它们的用途来说是啦。”海姆霍兹耸耸肩。“但这些字句只有这么一点点用。不知怎么的,它们不够重要。我感觉我可以做某种更加重要得多的事。对,而且是更激烈、更狂暴的。不过是什么呢?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该说呢?而且一个人怎么能狂暴地对待别人要他写的事情呢?要是你妥当利用的话,字句可以像是X光——它们会穿透任何东西。你阅读,然后你就被戳穿了。这是我尝试教给我那些学生的事之一——怎么写得有穿透力。但被一篇讲社群诗歌吟唱大会,或者最新香水风琴的文章给戳穿了到底有什么好的?除此之外,在你写到那种事情的时候,你能够让字句真的有穿透力吗——你知道的,就像最最强劲的X光?你对根本没内容的事情,能说得出什么来吗?到最后归结到底,就是这一点。我试了又试……”“嘘!”伯纳德突然这么说,举起一只手指作为警告。他们倾听着,“我相信有人在门口,”他悄声说道。

海姆霍兹站起来,蹑手蹑脚地穿过房间,突然迅速的猛然打开门。当然了,那里什么人都没有。“我很抱歉,”伯纳德说道,外表跟感觉都有种不自在的愚蠢。“我想我有点神经紧张。当旁人怀疑你的时候,你也会开始怀疑他们。”

他的手横过眼前,叹了口气,他的声音变得郁郁寡欢。他在为自己辩护。“如果你知道我最近必须忍受些什么就好了,”他几乎泪眼汪汪地说道——而他一拥而上的自怜,就像突然释放的喷泉。“要是你知道就好了!”

海姆霍兹·华生倾听着,同时觉得颇为不舒服。“可怜的小伯纳德!”他暗自想着。但与此同时,他也替他的朋友觉得相当羞耻。他真希望伯纳德可以表现出多一点点的傲气。

第五章

第一节

到了八点钟,光线暗了下来。史托克波吉思俱乐部会所塔楼上的扩音器开始广播,用一种超越人类能耐的男高音宣布球道关闭。列宁娜与亨利抛下他们的游戏,朝着俱乐部往回走。从内外分泌腺信托公司的牧场上,传来那几千头牛的鸣叫声,这些牛提供了它们的荷尔蒙与牛奶,充当法汉姆皇家村大工厂的生产原料。

暮色中充斥着一架架直升机持续不断的嗡嗡响声。每隔两分半钟,就有一声铃响与尖锐的哨音,宣布某一辆轻型单轨电车出发了,载着较低阶级的高尔夫玩家离开他们被隔离在另一边的球场,回到都会区去。

列宁娜与亨利爬进他们的直升机里,开始升空。在二百五十米高处,亨利放慢了直升机垂直螺旋桨的转速,他们悬在消逝的地面景观之上,停留了一两分钟。伯尔尼罕山毛榉林就像一大池的黑暗,朝着明亮堤岸般的西方天空延伸过去。最后一丝夕阳消逝了,从地平线的绯红色变成橘色,往上变成黄色,然后是一种像被水稀释过的淡薄绿色。朝着北方,在树木背后的高处,内外分泌工厂从它那二十层楼的每一扇窗户里,反射出炫目得像带电一样强烈的亮光。在他们之下,坐落着高尔夫俱乐部的建筑物——巨大的低阶级棚屋,还有在分隔墙另一边较小的房子,留给阿尔法与贝塔成员使用。通往单轨电车车站的路黑压压的,充满了较低阶级蚂蚁般的活动。在玻璃拱顶底下,有一辆轻型电车冲进露天空间里。他们的视线跟着它往东南方穿过阴暗平原的路线,然后被史劳火葬场雄伟的建筑物给吸引了。为了确保夜航班机的安全,火葬场的四个高大烟囱都开着泛光灯,顶端也有绯红色的警告信号灯。这里是个地标。“为什么烟囱旁边围绕着那些像阳台一样的东西?”列宁娜问道。“回收磷,”亨利简短地解释,“气体在送往烟囱的过程中,会经过四种不同的处理。以前每次他们火化某个人,五氧化二磷就会直接排出循环系统之外。现在他们会回收其中超过百分之九十八。每具成人尸体上有超过1.5公斤的磷化物。每年光是英格兰,就制造出超过四百吨的磷。”亨利带着快乐的骄傲心情说道,这个成就让他感到由衷的全心喜悦,就好像那是他自己的成就。“想到我们甚至连死后都可以继续对社会有用,我就觉得很好。帮助植物成长呢。”

在此同时,列宁娜避开了她的视线,朝着垂直的正下方看着单轨电车车站。“很好,”她表示同意。“但想想很古怪,阿尔法与贝塔没有比下面那些脏兮兮的小伽马、德尔塔还有艾普西隆,更促进植物生长。”“在生理化学上,人人平等,”亨利简洁有力地说道。“除此之外,就连艾普西隆都提供了不可或缺的服务。”“就连艾普西隆……”列宁娜突然间记起某个场合,那时她还是在上学的小女孩,她半夜醒了过来,然后第一次察觉到在她所有睡梦中萦绕不去的那种悄声细语。她再度看到那束月光,那排白色小床;再度听到那种轻柔的声音,说着(那些话就在那里,在那么多漫长夜晚里一直重复以后,没有被遗忘,也根本忘不了):“每个人都为别人而工作。我们少不了任何人。就连艾普西隆都是有用的。我们少不了艾普西隆。每个人都为别人而工作。我们少不了任何人……”列宁娜记起了她第一次的惊恐冲击,她在半小时清醒时刻的种种揣测。然后,在没完没了的重复语句影响之下,她的心灵逐渐平静下来,越来越平静,再来是睡意悄悄地蔓延……“我想艾普西隆并不真的介意身为艾普西隆,”她大声说道。“他们当然不介意。他们怎么可能介意?他们不知道做别的人是什么感觉。当然,我们会介意。但话说回来,我们受到不同的制约。此外,我们一开始就有不同的遗传。”“我真高兴我不是个艾普西隆,”列宁娜信心坚定地说道。“而你如果是个艾普西隆,”亨利说,“你的制约就会让你同样感激你不是贝塔或阿尔法。”他将水平推进螺旋桨打开,让直升机朝着伦敦前进。在他们背后的西方,绯红与橘色几乎消逝了,一道阴暗的云堤爬进天顶。在他们飞过火葬场的时候,直升机往上冲,越过从烟囱上升起的一道道热气柱,直到通过热气柱,进入后面下降的寒气时,机身才往下掉。“真不得了的云霄飞车!”列宁娜欢畅地笑了。

但有那么一会儿,亨利的语调几乎是阴郁的。“你知道那云霄飞车是什么吗?”他说道,“那是到最后明确地消失了的某个人。在一阵喷出的热气中往上升。知道那是谁会挺古怪的——是一个男人或女人,一个阿尔法或一个艾普西隆……”他叹息了。然后,他用一种坚定的快活声音说道:“但无论如何,”他做出总结,“有一件事情是我们可以确定的,不管他可能曾经是什么人,他活着的时候是快快乐乐的。现在每个人都很快乐。”“对,现在每个人都很快乐,”列宁娜跟着呼应。他们有连续十二年,每天晚上都听这句话重复一百五十次。

他们降落在亨利在西敏区的四十五层公寓住宅屋顶以后,直接往下到餐厅去。在餐厅里那些嘈杂而欢乐的人群中,他们吃了一顿绝佳的晚餐。索麻跟咖啡一起送上来。列宁娜拿了两颗半克的,亨利则拿了三颗。九点二十分,他们穿过街道,去刚开的西敏寺夜总会。这是个几乎没有云也没有月亮的晚上,只有满天星斗,但这个让人沮丧的事实,列宁娜与亨利却幸运地一无所知。通电的高空广告牌很有效地把户外的黑暗阻挡在外。“卡尔文·史托普与他的十六位性感萨克斯风手”。这些巨大的字,从新夜总会的正面诱人地散发出炫目的光。“伦敦最佳的香水与彩色风琴。全都是最新的合成音乐。”

他们进去了。空气似乎很热,在某种程度上让人窒息,充满了龙涎香与檀香木的味道。彩色风琴在大厅的圆顶天花板上,涂上一片热带夕阳的景象。十六位性感萨克斯风手正在演奏一首人人喜爱的老歌:“世界上没有一个瓶子,比得上我那亲爱的小瓶子。”四百对舞伴在上过蜡的晶亮地板上跳着五步舞。列宁娜跟亨利很快就成为第四百〇一对。萨克斯风如泣如诉,就像月光下叫春的猫,以中音和次中音呻吟着,仿佛在享受欲仙欲死的高潮。他们充满了丰富和弦的颤音合奏爬升到一个最高峰,变得越来越大声——直到最后,指挥一挥手,让这段宛如天籁的仙乐,;流淌出支离破碎的最后的乐章,让这十六个只是区区凡人的吹奏者彻底忘情其中。这是降A大调的雷鸣。然后,在一片寂静和黑暗之中,随之而来的是一个高潮逐渐消退的过程,一个逐渐往下滑的渐弱,透过一个个四分音符,往下、再往下变成一个微弱耳语般缭绕不已的全阶第五音和弦(同时五四拍的节奏仍然在底下搏动着),带着强烈的期待,朝着变暗的几秒钟冲刺。而到了最后,期待获得满足。旭日喷薄而出,而在此同时,十六位乐手开始合唱:

我的瓶子,我一直想要的就是你!

我的瓶子,我为什么要离瓶?

在你之内,天空是蓝色的,

天气永远美好;

因为

全世界没有一个瓶子,比得上我亲爱的小瓶子。

列宁娜与亨利跟另外四百对舞者在西敏寺夜总会里一圈又一圈跳着五步舞,然而也是在另一个世界里跳舞——温暖、色彩丰富、无比友善的索麻假日世界。每个人都多么仁慈,多么好看,多么令人愉快地有趣啊!“我的瓶子,我一直想要的就是你……”但列宁娜与亨利拥有他们想要的了……他们在里面,此时此地就在里面——安全地待在里面,跟好天气与整年不断的蓝天同在。而在精疲力竭的十六人放下他们的萨克斯风,合成音乐机正在播送最新的慢板马尔萨斯蓝调时,他们就像一对孪生胚胎,在人造血液的瓶装海洋中,随着波浪轻柔地一起摇摆。“晚安,亲爱的朋友。晚安,亲爱的朋友。”扩音器用一种和蔼亲切、又像音乐般悦耳的礼貌声调,掩饰它们正在发号施令。“晚安,亲爱的朋友……”

列宁娜与亨利顺从地跟着其他所有人离开了建筑物。让人沮丧的星星,已经从天空中跨过一段距离。虽然高空广告牌造成的隔离帷幕效果,现在已经大半消融了,这两个年轻人依旧对夜色视而不见。

在打烊时间前半小时吞下的第二剂索麻,在实际的宇宙与他们的心灵之间,升起了一道几乎无法穿透的围墙。他们在瓶中世界里穿越街道;在瓶中,他们搭着电梯往上抵达亨利位于二十八楼的房间。然而,尽管她在瓶子里,尽管有第二剂一克的索麻,列宁娜却没忘记采取规定指示的所有避孕措施。多年密集的睡眠教学,还有从十二岁到十七岁之间每周三次的马尔萨斯训练,已经让采取这种预防措施几乎像眨眼睛一样自动自发,又无可避免。“喔,那倒是提醒了我,”她从浴室回来的时候说道,“芬妮·克劳恩想知道,你给我的那条可爱的绿色仿摩洛哥皮避孕腰带,是从哪里弄到的?”第二节

每隔一周的周四,是伯纳德做团结礼拜的日子。在爱神俱乐部(最近海姆霍兹根据第二条规则获选入会)早早吃过一顿晚餐以后,他离开了他的朋友,在屋顶叫了一架计程直升机,叫驾驶员飞到福特之子社群诗歌吟唱会堂。直升机升起了几百米,然后朝着东方前进,而在它转向的时候,壮丽的诗歌吟唱会堂就出现在伯纳德眼前。在泛光灯照射下,它三百二十米高的仿卡拉拉白色大理石建筑,就在勒德盖特丘上闪烁着雪一般的灿烂光芒;它的直升机起降平台四角,都各有一个巨大无比的T字,在夜空下闪烁着鲜红色的光,而从二十四个庞大的金色喇叭口上,都隆隆奏出一阕肃穆的合成音乐。“该死,我迟到了,”伯纳德第一眼看到诗歌吟唱会堂的时钟“大亨利”时暗忖。果然如此,在他付完计程直升机的钱时,大亨利的整点钟声响了。“福特,”从所有金色喇叭里传出一个广大无边的低沉声音,“福特,福特,福特……”念了九次。伯纳德奔向电梯。

福特日庆祝会与其他集体的社群诗歌吟唱大会,是在这栋建筑物底层。在底层之上,是各团结小组每两星期聚会礼拜用的七千个房间,每层楼有一百间。伯纳德往下降到三十三楼,匆忙地沿着走廊前进,站在3210室外面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鼓起勇气,打开门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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