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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2 08: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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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茅盾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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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杨礼赞

白杨礼赞试读:

风景谈

风景谈

前夜看了《塞上风云》的预告片,便又回忆起猩猩峡外的沙漠来了。那还不能被称为“戈壁”,那在普通地图上,还不过是无名的小点,但是人类的肉眼已经不能望到它的边际,如果在中午阳光正射的时候,那单纯而强烈的返光会使你的眼睛不舒服;没有隆起的沙丘,也不见有半间泥房,四顾只是茫茫一片,那样的平坦,连一个“坎儿井”也找不到,那样的纯然一色,即使偶尔有些驼马的枯骨,它那微小的白光,也早溶入了周围的苍茫;又是那样的寂静,似乎只有热空气在作哄哄的火响。然而,你不能说,这里就没有“风景”。当地平线上出现了第一个黑点,当更多的黑点成为线,成为队,而且当微风把铃铛的柔声,丁当,丁当,送到你的耳鼓,而最后,当那些昂然高步的骆驼,排成整齐的方阵,安详然而坚定地愈行愈近,当骆驼队中领队驼所掌的那一杆长方形猩红大旗耀入你眼帘,而且大小丁当的谐和的合奏充满了你耳管——这时间,也许你不出声,但是你的心里会涌上了这样的感想的:多么庄严,多么妩媚呀!这里是大自然的最单调最平板的一面,然而加上了人的活动,就完全改观,难道这不是“风景”吗?自然是伟大的,然而人类更伟大。

于是我又回忆起另一个画面,这就在所谓“黄土高原”!那边的山多数是秃顶的,然而层层的梯田,将秃顶装扮成稀稀落落有些黄毛的癞头,特别是那些高秆植物颀长而整齐,等待检阅的队伍似的,在晚风中摇曳,别有一种惹人怜爱的姿态。可是更妙的是三五月明之夜,天是那样的蓝,几乎透明似的,月亮离山顶,似乎不过几尺,远看山顶的小米丛密挺立,宛如人头上的怒发,这时候忽然从山脊上长出两支牛角来,随即牛的全身也出现,掮着犁的人形也出现,并不多,只有三两个,也许还跟着个小孩,他们姗姗而下,在蓝的天,黑的山,银色的月光的背景上,成就了一幅剪影,如果给田园诗人见了,必将赞叹为绝妙的题材。可是没有完。这几位晚归的种地人,还把他们那粗朴的短歌,用愉快的旋律,从山顶上飘下来,直到他们没入了山坳,依旧只有蓝天明月黑魆魆的山,歌声可是缭绕不散。

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场面。夕阳在山,干坼的黄土正吐出它在一天内所吸收的热,河水汤汤急流,似乎能把浅浅河床中的鹅卵石都冲走了似的。这时候,沿河的山坳里有一队人,从“生产”归来,兴奋的谈话中,至少有七八种不同的方音。忽然间,他们又用同一的音调,唱起雄壮的歌曲来了,他们的爽朗的笑声,落到水上,使得河水也似在笑。看他们的手,这是惯拿调色板的,那是昨天还拉着提琴的弓子伴奏着《生产曲》的,这是经常不离木刻刀的,那又是洋洋洒洒下笔如有神的,但现在,一律都被锄锹的木柄磨起了老茧了。他们在山坡下,被另一群所迎住。这里正燃起熊熊的野火,多少曾调朱弄粉的手儿,已经将金黄的小米饭,翠绿的油菜,准备齐全。这时候,太阳已经下山,却将它的余晖幻成了满天的彩霞,河水喧哗得更响了,跌在石上的便喷出了雪白的泡沫,人们把沾着黄土的脚伸在水里,任它冲刷,或者掬起水来,洗一把脸。在背山面水这样一个所在,静穆的自然和弥满着生命力的人,就织成了美妙的图画。

在这里,蓝天明月,秃顶的山,单调的黄土,浅濑的水,似乎都是最恰当不过的背景,无可更换。自然是伟大的,人类是伟大的,然而充满了崇高精神的人类的活动,乃是伟大中之尤其伟大者!

我们都曾见过西装革履烫发旗袍高跟鞋的一对儿,在公园的角落,绿荫下长椅上,悄悄儿说话,但是试想一想,如果在一个下雨天,你经过一边是黄褐色的浊水,一边是怪石峭壁的崖岸,马蹄很小心地探入泥浆里,有时还不免打了一下跌撞,四面是静寂灰黄,没有一般所谓的生动鲜艳,然而,你忽然抬头看见高高的山壁上有几个天然的石洞,三层楼的亭子间似的,一对人儿促膝而坐,只凭剪发式样的不同,你方能辨认出一个是女的,他们被雨赶到了那里,大概聊天也聊够了,现在是摊开着一本札记簿,头凑在一处,一同在看,试想一想,这样一个场面到了你眼前时,总该和在什么公园里看见了长椅上有一对儿在偎倚低语,颇有点味儿不同罢?如果在公园时你一眼瞥见,首先第一会是“这里有一对恋人”,那么,此时此际,倒是先感到那样一个沉闷的雨天,寂寞的荒山,原始的石洞,安上这么两个人,是一个“奇迹”,使大自然顿时生色!他们之是否恋人,落在问题之外。你所见的,是两个生命力旺盛的人,是两个清楚明白生活意义的人,在任何情形之下,他们不倦怠,也不会百无聊赖,更不至于从胡闹中求刺戟,他们能够在任何情况之下,拿出他们那一套来,怡然自得。但是什么能使他们这样呢?

不过仍旧回到“风景”罢;在这里,人依然是“风景”的构成者,没有了人,还有什么可以称道的?再者,如果不是内生活极其充满的人作为这里的主宰,那又有什么值得怀念?

再有一个例子:如果你同意,二三十棵桃树可以称为林,那么这里要说的,正是这样一个桃林。花时已过,现在绿叶满株,却没有一个桃子。半爿旧石磨,是最漂亮的圆桌面,几尺断碑,或是一截旧阶石,那又是难得的几案。现成的大小石块作为凳子——而这样的石凳也还是以奢侈品的姿态出现。这些怪样的家具之所以成为必要,是因为这里有一个茶社。桃林前面,有老百姓种的荞麦,也有大麻和玉米这一类高秆植物。荞麦正当开花,远望去就像一张粉红色的地毯,大麻和玉米就像是屏风,靠着地毯的边缘。太阳光从树叶的空隙落下来,在泥地上,石家具上,一抹一抹的金黄色。偶尔也听得有草虫在叫,拴在林边树上的马儿伸长了脖子就树干搔痒,也许是乐了,便长嘶起来。“这就不坏!”你也许要这样说。可不是,这里是有一般所谓“风景”的一些条件的!然而,未必尽然。在高原的强烈阳光下,人们喜欢把这一片树荫作为户外的休息地点,因而添上了什么茶社,这是这个“风景区”成立的因缘,但如果把那二三十棵桃树,半爿磨石,几尺断碣,还有荞麦和大麻玉米,这些其实到处可遇的东西,看成了此所谓风景区的主要条件,那或者是会贻笑大方的。中国之大,比这美得多的所谓风景区,数也数不完,这个值得什么?所以应当从另一方面去看。现在请你坐下,来一杯清茶,两毛钱的枣子,也作一次桃园的茶客罢。如果你愿意先看女的,好,那边就有三四个,大概其中有一位刚接到家里寄给她的一点钱,今天来请请同伴。那边又有几位,也围着一个石桌子,但只把随身带来的书籍代替了枣子和茶了。更有两位虎头虎脑的青年,他们走过“天下最难走的路”,现在却静静地坐着,温雅得和闺女一般。男女混合的一群,有坐的,也有蹲的,争论着一个哲学上的问题,时时哗然大笑,就在他们近边,长石条上躺着一位,一本书掩住了脸。这就够了,不用再多看。总之,这里有特别的氛围,但并不古怪。人们来这里,只为恢复工作后的疲劳,随便喝点,要是袋里有钱;或不喝,随便谈谈天;在有闲的只想找一点什么来消磨时间的人们看来,这里坐的不舒服,吃的喝的也太粗糙简单,也没有什么可以供赏玩,至多来一次,第二次保管厌倦。但是不知道消磨时间为何物的人们却把这一片简陋的绿荫看得很可爱,因此,这桃林就很出名了。

因此,这里的“风景”也就值得留恋,人类的高贵精神的辐射,填补了自然界的贫乏,增添了景色,形式的和内容的。人创造了第二自然!

最后一段回忆是五月的北国。清晨,窗纸微微透白,万籁俱静,嘹亮的喇叭声,破空而来。我忽然想起了白天在一本贴照簿上所见的第一张,银白色的背景前一个淡黑的侧影,一个号兵举起了喇叭在吹,严肃,坚决,勇敢,和高度的警觉,都表现在小号兵的挺直的胸膛和高高的眉棱上边。我赞美这摄影家的艺术,我回味着,我从当前的喇叭声中也听出了严肃,坚决,勇敢,和高度的警觉来,于是我披衣出去,打算看一看。空气非常清冽,朝霞笼住了左面的山,我看见山峰上的小号兵了。霞光射住他,只觉得他的额角异常发亮,然而,使我惊叹叫出声来的,是离他不远有一位荷枪的战士,面向着东方,严肃地站在那里,犹如雕像一般。晨风吹着喇叭的红绸子,只这是动的,战士枪尖的刺刀闪着寒光,在粉红的霞色中,只这是刚性的。我看得呆了,我仿佛看见了民族的精神化身而为他们两个。

如果你也当它是“风景”,那便是真的风景,是伟大中之最伟大者!一九四〇年十二月,于枣子岚垭

白杨礼赞

白杨树实在不是平凡的,我赞美白杨树!

当汽车在望不到边际的高原上奔驰,扑入你的视野的,是黄绿错综的一条大毯子;黄的,那是土,未开垦的处女土,几百万年前由伟大的自然力所堆积成功的黄土高原的外壳;绿的呢,是人类劳力战胜自然的成果,是麦田,和风吹送,翻起了一轮一轮的绿波——这时你会真心佩服昔人所造的两个字“麦浪”,若不是妙手偶得,便确是经过锤炼的语言的精华。黄与绿主宰着,无边无垠,坦荡如砥,这时如果不是宛若并肩的远山的连峰提醒了你(这些山峰凭你的肉眼来判断,就知道是在你脚底下的),你会忘记了汽车是在高原上行驶,这时你涌起来的感想也许是“雄壮”,也许是“伟大”,诸如此类的形容词,然而同时你的眼睛也许觉得有点倦怠,你对当前的“雄壮”或“伟大”闭了眼,而另一种味儿在你心头潜滋暗长了——“单调”!可不是,单调,有一点儿罢?

然而刹那间,要是你猛抬眼看见了前面远远地有一排——不,或者甚至只是三五株,一二株,傲然地耸立,像哨兵似的树木的话,那你的恹恹欲睡的情绪又将如何?我那时是惊奇地叫了一声的!

那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实在不是平凡的一种树!

那是力争上游的一种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它的干呢,通常是丈把高,像是加以人工似的,一丈以内,绝无旁枝;它所有的桠枝呢,一律向上,而且紧紧靠拢,也像是加以人工似的,成为一束,绝无横斜逸出;它的宽大的叶子也是片片向上,几乎没有斜生的,更不用说倒垂了;它的皮,光滑而有银色的晕圈,微微泛出淡青色。这是虽在北方的风雪的压迫下却保持着倔强挺立的一种树!哪怕只有碗来粗细罢,它却努力向上发展,高到丈许,二丈,参天耸立,不折不挠,对抗着西北风。

这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决不是平凡的树!

它没有婆娑的姿态,没有屈曲盘旋的虬枝,也许你要说它不美丽——如果美是专指“婆娑”或“横斜逸出”之类而言,那么白杨树算不得树中的好女子;但是它却是伟岸,正直,朴质,严肃,也不缺乏温和,更不用提它的坚强不屈与挺拔,它是树中的伟丈夫!当你在积雪初融的高原上走过,看见平坦的大地上傲然挺立这么一株或一排白杨树,难道你觉得树只是树,难道你就不想到它的朴质,严肃,坚强不屈,至少也象征了北方的农民;难道你竟一点也不联想到,在敌后的广大土地上,到处有坚强不屈,就像这白杨树一样傲然挺立的守卫他们家乡的哨兵!难道你又不更远一点想到这样枝枝叶叶靠紧团结,力求上进的白杨树,宛然象征了今天在华北平原纵横决荡用血写出新中国历史的那种精神和意志。

白杨不是平凡的树。它在西北极普遍,不被人重视,就跟北方农民相似;它有极强的生命力,磨折不了,压迫不倒,也跟北方的农民相似。我赞美白杨树,就因为它不但象征了北方的农民,尤其象征了今天我们民族解放斗争中所不可缺的朴质,坚强,以及力求上进的精神。

让那些看不起民众,贱视民众,顽固的倒退的人们去赞美那贵族化的楠木(那也是直干秀颀的),去鄙视这极常见,极易生长的白杨罢,但是我要高声赞美白杨树!

开荒

让我们来想象一下:亿万年以前,地壳的一次变动,把高高低低的位置,全改了个样;亚洲中部腹地有那么一长条,本来是个内海,却突然变成了高原了。于是——在亿万年的悠久岁月中,从北方吹来的定期的猛风,将黄色的轻尘夹带了来,落在这高原上,犹如我们的书桌隔一天会积一层尘埃;于是——悠久的亿万年中,这黄色的轻尘竟会积累得那么多,那么厚,足够担负千万人类生息的任务。

这就是我们今天叫作西北黄土高原的。

你以为这是神话么?随你高兴怎么想就怎么想罢。但这是人类的智慧现在所达到的最科学的假说,这是有土里发现的一些化石贝壳来给这“假说”撑腰;而且,黄土高原之赫然雄踞在那里,可真是百分之百的现实呵!

让我们再来想象一下:又是亿万年以前,或许是这高原的史前,洪荒世界的主人翁——大爬虫,比现在的一列火车还长还大的爬虫(蜥蜴),曾在这个地方蕃息,昂首阔步;巨大的羊齿类植物曾在这个地方生长,浓绿密布;那时候,不是现在那样童山濯濯。

你以为这是神话么?随你高兴怎么想就怎么想罢。但是,大爬虫的遗骸,就在前年被掘出来了;这是偶然的发现,打窑洞的时候掘得了一节,后来就从旁再打数洞,又得了数节。现在这遗骸就陈列在延安边区政府,这是现实!

最后,让我们再作一次“想象”:在这苦寒的黄土高原,现在有怎样的人们在干怎样的事?有说各种方言的,各种家庭出身的,经过各种社会生活的青年男女,在那里“开荒”。曾经是摘粉搓脂的手,曾经是倚翠偎红的臂,现在都举起古式的农具,在和那亿万年久的黄土层搏斗——“增加生产”,一个燃烧了热情的口号!而且还有另一面的“开荒”——扫除文盲,实行民主,破除迷信,发展文艺,提倡科学……

你以为这是神话么?随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罢!然而,正像黄土高原是现实一样,这也是现实,活生生的现实呵!

从前,大自然的力量,曾经创造了这黄土高原;如今,怀抱着崇高理想的人们,正在改造这黄土高原。信不信由你,然而这都是现实!

黄昏

海是深绿色的,说不上光滑;排了队的小浪开正步走,数不清有多少,喊着口令“一,二——一”似的,朝喇叭口的海塘来了。挤到沙滩边,啵澌!——队伍解散,喷着忿怒的白沫。然而后一排又赶着扑上来了。

三只五只的白鸥轻轻地掠过,翅膀扑着波浪——一点一点躁怒起来的波浪。

风在掌号。冲锋号!小波浪跳跃着,每一个像个大眼睛,闪射着金光。满海全是金眼睛,全在跳跃。海塘下空隆空隆地腾起了喊杀声。

而这些海的跳跃着的金眼睛重重叠叠一排接一排,一排怒似一排,一排比一排浓溢着血色的赤,连到天边,成为绀金色的一抹。这上头,半轮火红的夕阳!

半边天烧红了,重甸甸地压在夕阳的光头上。

忿怒地挣扎的夕阳似乎在说:

——哦,哦!我已经尽了今天的历史的使命,我已经走完了今天的路程了!现在,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到了,是我的死期到了!哦,哦!却也是我的新生期快开始了!明天,从海的那一头,我将威武地升起来,给你们光明,给你们温暖,给你们快乐!

呼——呼——

风带着永远不会死的太阳的宣言来到全世界。高的喜马拉雅山的最高峰,汪洋的太平洋,阴郁的古老的小村落,银的白光冻凝了的都市——一切,一切,夕阳都喷上了一口血焰!

两点三点白鸥划破了渐变为赭色的天空。

风带着夕阳的宣言走了。

像忽然熔化了似的,海的无数跳跃着的金眼睛摊平为暗绿的大面孔。

远处有悲壮的笳声。

夜的黑幕沉重地将落未落。

不知到什么地方去过一次的风,忽然又回来了;这回是打着鼓似的:勃仑仑,勃仑仑!不,不单是风,有雷!风挟着雷声!

海又动荡,波浪跳起来,轰!轰!

在夜的海上,大风雨来了!

沙滩上的脚迹

他,独自一个,在这黄昏的沙滩上彳亍。

什么都看不分明了,仅可辨认,那白茫茫的知道是沙滩,那黑魆魆的是酝酿着暴风雨的海。

远处有一点光明,知道是灯塔。

他,用心火来照亮了路,可也不能远,只这么三二尺地面,他小心地走着,走着。

猛可地,天空瞥过了锯齿形的闪电。他看见不远的前面有黑簇簇的一团,呵呵,这是“夜的国”么,还是妖魔的堡寨?

他又看见离身丈把路的沙上,是满满的纵横重叠的脚迹。

哈哈,有了!赶快!他狂喜地跳着,想踏上那些该是过去人的脚迹。

他浑身一使劲,迸出个更大些的心火来。

他伛着腰,辨认那纵横重叠的脚迹,用他的微弱的心火的光焰。

咄!但是他吃惊地叫了起来。

这纵横重叠的,分明是禽兽的脚迹。大的,小的,新的,旧的,延展着,延展着,不知有几多远。而他,孤零零站在这兽迹的大海中间。

他惘然站着,失却了本来的勇气;心头的火光更加微弱,黄苍苍地像一个毛月亮,更不能照他一步两步远。

于是抱着头,他坐在沙上。

他坐着,他想等到天亮;他相信:这纵横重叠的鸟兽的脚迹中,一定也有一些是人的脚迹,可以引上康庄大道,达到有光明温暖的人的处所的脚迹,只要耐守到天明,就可以辨认出来。

他耐心地等着,抱着头,连远处的灯塔也不望它一眼。他相信,在恐怖的黑夜中,耐心等候是不错的。然而,然而——

隆隆地,他听得了叫他汗毛直竖的怪响了。这不是雷鸣,也不是海啸,他猛一抬头,他看见无数青面獠牙的夜叉从海边的黑浪里涌出来,夜叉们一手是钢刀,一手是人的黑心炼成的金元宝,慌慌张张在找觅牺牲品。

他又看见跟在夜叉背后的,是妖娆的人鱼,披散了长发,高耸着一对浑圆的乳峰,坐在海滩的鹅卵石上,唱迷人的歌曲。

他闭了眼,心里这才想到等候也不是办法;他跳了起来,用最后的一分力,把心火再旺起来,打算找路走。可是——那边黑簇簇的一团这时闪闪烁烁飞出几点光来,飞出的更多了!光点儿结成球了,结成线条了,终于青闪闪地排成了四个大字:光明之路!

呵!哦!他得救地喊了一声。

这当儿,天空又撒下了锯齿形的闪电。是锯齿形!直要把这昏黑的天锯成了两半。在电光下,他看得明明白白,那边是一些七分像人的鬼怪,手里都有一根长家伙,怕就是人身上的什么骨头,尖端吐出青绿的鬼火,是这鬼火排成了好看的字。

在电光下,他又分明看到地下重重叠叠的脚迹中确也有些人样的脚迹,有的已经被踏乱,有的却还清楚,像是新的。

他的心一跳,心好像放大了一倍,从心里射出来的光也明亮得多了;他看见地下的脚迹中间还有些虽外形颇像人类但确是什么只穿着人的靴子的妖魔的足印,而且他又看见旁边有小小的孩子们的脚印。有些天真的孩子上过当!

然而他也在重重叠叠的兽迹和冒充人类的什么妖怪的足印下,发见了被埋藏的真的人的足迹。而这些脚迹向着同一的方向,愈去愈密。

他觉得愈加有把握了,等天亮再走的念头打消得精光,靠着心火的照明,在纵横杂乱的脚迹中他小心地辨认着真的人的足印,坚定地前进!

五月三十日的下午

这是一个闷热的下午,这是一个暴风雨的先驱的闷热的下午!我看见穿着艳冶夏装的太太们,晃着满意的红喷喷大面孔的绅士们;我看见“太太们的乐园”依旧大开着门欢迎它的主顾;我只看见街角上有不多几个短衣人在那里切切议论。

一切都很自然,很满意,很平静——除了那边切切议论的几个短衣人。

谁肯相信半小时前就在这高耸云霄的“太太们的乐园”旁曾演过空前的悲壮热烈的活剧?有万千“争自由”的旗帜飞舞,有万千“打倒帝国主义”的呼声震荡,有多少勇敢的青年洒他们的热血要把这块灰色的土地染红!谁还记得在这里竟曾向密集的群众开放排枪!谁还记得先进的文明人曾卸下了假面具露一露他们的狠毒丑恶的本相!忘了,一切都忘了;可爱的驯良的大量的市民们绅士们体面商人们早把一切都忘了!

那边路旁不知是什么商铺的门槛旁,斜躺着几块碎玻璃片带着枪伤。我看见一个纤腰长裙金黄头发的妇人踹着那碎玻璃,姗姗地走过,嘴角上还浮出一个浅笑。我又看见一个鬓戴粉红绢花的少女倚在大肚子绅士的臂膊上也踹着那些碎玻璃走过,两人交换一个了解的微笑。

呵!可怜的碎玻璃片呀!可敬的枪弹的牺牲品呀!我向你敬礼!你是今天争自由而死的战士以外唯一的牺牲者么?争自由的战士呀!你们为了他们而牺牲的,也许只受到他们微微的一笑和这些碎玻璃片一样罢?微笑!恶意的微笑!卑怯的微笑!永不能忘却的微笑!我觉得我是站在荒凉的沙漠里,只有这放大的微笑在我眼前晃;我惘惘然拾取了一片碎玻璃,我吻它,迸出了一句话道:“既然一切医院都拒绝我去向受伤的死的战士敬礼,我就对你——和死者伤者同命运的你,敬礼罢!”我捧着这碎片狂吻。

忽地有极漂亮的声音在我耳边响道:“他们简直疯了!他们想拼着头颅撞开地狱的铁门么?”我陡地转过身去,我看见一位翘着八字须的先生(许是什么博士罢)正斜着眼睛看我。他,好生面熟;我努力要记起他的姓名来。他又冲着我的面孔说道:“我不是说地狱门不应该打开,我是觉得犯不着撞碎头颅去打开——何况即使拼了头颅未必打得开。难道我们没有别的和平的方法么?何况这很有过激化的嫌疑么?我们是爱和平的民族,总该用文明手段呀。实在最好是祈祷上苍,转移人心于冥冥之中。再不然,我们有的是东方精神文明,区区肉体上的屈辱何必计较——哈,你想不起我是谁么?”

实在抱歉,我听了这一番话,更想不起他是谁了,我只有向他鞠躬,便离开了他。

然而他那番话,还在我耳旁作怪地嗡嗡地响;我又恍惚觉得他的身体放大了,很顽强地站在我面前,挡住我的去路;又看见他幻化为数千百,在人丛里乱钻;终于我看见街上熙熙攘攘往来的,都是他的化身了,而张牙舞爪的吃人的怪兽却高踞在他们头上狞笑!突然幻象全消,现出一片真景来:那边站满“华人”的水泥行人道上,跳上一匹马,驮了一个黄发碧眼的武装的人,提着木棍不分皂白乱打。棍子碰着皮肉的回音使我听去好像是:“难道我们没有别的和平的方法么?……我们有的是东方精神文明,区区肉体上的屈辱何必计较!”和平方法呀!这未尝不是一个好名词。可惜对于无条件被人打被人杀的人们不配!挨打挨杀的人们嘴里的和平方法有什么意义?人家不来同你和平,你有什么办法呢?和平方法是势力相等的办交涉时的漂亮话,出之于被打被杀者的嘴里是何等卑怯无耻呀!人家何尝把你当作平等的人。爱谈和平方法的先生们呀,你们脸是黄的,发是黑的,鼻梁是平的,人家看你总是一个劣等民族,只有人家高兴给你和平,没有你开口要求的份儿哩!“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信奉这条教义的谟罕默德的子孙们现在终于又挺起身子了!这才有开口向人家讲和平办法的资格呵!像我们现在呢,也只有一个办法:“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不甘心少,也不要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两句话不断地在我脑海里回旋;我在人丛里忿怒地推挤,我想找几个人来讨论我的新信仰。忽然疏疏落落的下起雨来了,暮色已经围抱着这都市,街上行人也渐渐稀少了。我转入一条小弄,雨下得更密了。路灯在雨中放着安静的冷光。这还是一个闷热的黄昏,这使我满载着郁怒的心更加烦躁。风挟着细雨吹到我脸上,稍感着些凉快;但是随风送来的一种特别声浪忽地又使我的热血在颞颥部血管里乱跳;这是一阵歌吹声,竹牌声,哗笑声!他们离流血的地点不过百步,距流血的时间不过一小时,竟然歌吹作乐呵!我的心抖了,我开始诅咒这都市,这污秽无耻的都市,这虎狼在上而豕鹿在下的都市!我祈求热血来洗刷这一切的强横暴虐,同时也洗刷这卑贱无耻呀!

雨点更粗更密了,风力也似乎劲了些:这许就是闷热后必然有的暴风雨的先遣队罢?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夜于上海

严霜下的梦

七八岁以至十一二,大概是最会做梦最多梦的时代罢?梦中得了久慕而不得的玩具;梦中居然离开了大人们注意的眼光,畅畅快快地弄水弄火;梦中到了民间传说里的神仙之居,满攫了好玩的好吃的。当母亲铺好了温暖的被窝,我们孩子勇敢地钻进去了以后,嗅着那股奇特的旧绸的气味,刚合上了眼皮,一些红的、绿的、紫的、橙黄的、金碧的、银灰的,圆体和三角体,各自不歇地在颤动,在扩大,在收小,在漂浮,便争先恐后地挤进我们孩子的闭合的眼睑;这大概就是梦的接引使者罢?从这些活动的虹桥,我们孩子便进了梦境;于是便真实地享受了梦国的自由的乐趣。

大人们可就不能这么常有便宜的梦了。在大人们,夜是白天勤劳后的休息;当四肢发酸,神经麻木,软倒在枕头上以后,总是无端的便失了知觉,直到七八小时以后,苏生的精力再机械地唤醒他,方才揉了揉睡眼,再奔赴生活的前程。大人们是没有梦的!即使有了梦,那也不过是白天忧劳苦闷的利息,徒增醒后的惊悸,像一出好的悲剧,夸大地描出了悲哀的组织,使你更能意识到而已。即使有了可乐意的好梦,那还不是睡谷的恶意的孩子们来嘲笑你的现实生活里的失意?来给你一个强烈的对比,使你更能意识到生活的愁苦?

能够真心地如实地享乐梦中的快活的,恐怕只有七八岁以至十一二的孩子罢?在大人们,谁也没有这等廉价的享乐罢?说是尹氏的役夫曾经真心地如实地享受过梦的快乐来,大概只不过是伪《列子》杂收的一段古人的寓言罢哩。在我尖锐的理性,总不肯让我跌进了玄之又玄的国境,让幻想的抚摸来安慰了现实的伤痕。我总觉得,梦,不是来挖深我的创痛,就是来嘲笑我的失意;所以我是梦的仇人,我不愿意晚上再由梦来打搅我的可怜的休息。

但是惯会揶揄人们的顽固的梦,终于光顾了;我连得了几个梦。

——步哨放的多么远!可爱的步哨呵:我们似曾相识。你们和风雨操场周围的荷枪守卫者,许就是亲兄弟?是的,你们是。再看呀!那穿了整齐的制服,紧捏着长木棍子的小英雄,够多么可爱!我看见许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面孔,男的和女的,穿便衣的和穿军装的,短衣的和长褂的:脸上都耀着十分的喜气,像许多小太阳。我听见许多方言的急口的说话,我不尽懂得,可是我明白——真的,我从心底里明白他们的意义。

——可不是?我又听得悲壮的歌声,激昂的军乐,狂欢的呼喊,春雷似的鼓掌,沉痛的演说。

——我看见了庄严,看见了美妙,看见了热烈;而且,该是一切好梦里应有的事罢,我看见未来的憧憬凝结而成为现实。

——我的陶醉的心,猛击着我的胸膈。呀!这不客气的小东西,竟跳出了咽喉关,即使我的两排白灿灿的牙齿是那么壁垒森严,也阻不住这猩红的一团!它飞出去了,挂在空间。而且,这分明是荒唐的梦了,我看见许多心都从各人的嘴唇边飞出来,都挂在空间,连结成为红的热的动的一片;而且,我又见这一片上显出字迹来。

——我空着腔子,努力想看明白这些字迹;头是最先看见:“中国民族革命的发展”。尾巴也映进了我的眼帘:“世界革命的三大柱石”。可是中段,却很模糊了;我继续努力辨识,忽然,轰!屋梁凭空掉下来。好像我也大叫了一声;可是,以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已消灭!

我的脸,像受人批了一掌;意识回到我身上;我听到了扑扑的翅膀声,我知道又是那不名誉的蝙蝠把它的灰色的似是而非的翼子搧了我的脸。“呔!”我不自觉的喊出来。然后,静寂又回复了统治;我只听得那小东西的翅膀在凝冻的空气中无目的地乱扑。窗缝中透进了寒光,我知道这是肃杀的严霜的光,我翻了个身,又沉沉地负气似的睡着了。

——好血腥呀,天在下雨血!这不是宋王皮囊里的牛羊狗血,是真正老牌的人血。是男子颈间的血,女人的割破的乳房的血,小孩子心肝的血。血,血!天开了窟窿似的在下血!青绿的原野,染成了绛赤。我撩起了衣裾急走,我想逃避这还是温热的血。

——然后,我又看见了火。这不是Nero烧罗马引起他的诗兴的火,这是地狱的火;这是Surtr烧毁了空陆冥三界的火!轰轰的火柱卷上天空,太阳骇成了淡黄脸,苍穹涨红着无可奈何似的在那里挺挨。高高的山岩,熔成了半固定质,像饧糖似的软摊开来,填平了地面上的一切坎坷。而我,我也被胶结在这坦荡荡的硬壳下。“呔!”

冷空气中震颤着我这一声喊。寒光从窗缝中透进来,我知道这还是别人家瓦上的严霜的光亮,这不是天明的曙光;我不管事似的又翻了个身,又沉沉地负气似的睡着了。

——玫瑰色的灯光,射在雪白的臂膊上;轻纱下面,颤动着温软的乳房,嫩红的乳头像两粒诱人馋吻的樱桃。细白米一样的齿缝间淌出Sirens的迷魂的音乐。可爱的Valkyrs,刚从血泊里回来的Valkyrs,依旧是那样美妙!三四辈少年,围坐着谈论些什么;他们的眼睛闪出坚决的牺牲的光。像一个旁观者,我完全迷乱了。我猜不透他们是准备赴结婚的礼堂呢,抑是赴坟墓?可是他们都高兴地谈着我所不大明白的话。

——“到明天……”

——“到明天,我们不是死,就是跳舞了!”

——我突然明白了;同时,我的心房也突然缩紧了;死不是我的事,跳舞有我的份儿么?像小孩子牵住了母亲的衣裙要求带赴一个宴会似的,我攀住了一只臂膊。我祈求,我自讼。我哭泣了!但是,没有了热的活的臂膊,却是焦黑的发散着烂肉臭味的什么了——我该说是一条从烈火里掣出来的断腿罢?我觉得有一股铅浪,从我的心里滚到脑壳。我听见女子的歇斯底里的喊叫,我仿佛看见许多狼,张开了利锯样的尖嘴,在撕碎美丽的身体。我听得愤怒的呻吟。我听得饱足了兽欲的灰色东西的狂笑。

我惊悸地抱着被窝一跳;又是什么都没有了。

呵,还是梦!恶意的揄揶人的梦呵!寒光更强烈的从窗缝里探进头来,嘲笑似的落在我脸上;霜华一定是更浓重了,但是什么时候天才亮呀?什么时候,Aurora的可爱的手指来赶走凶残的噩梦的统治呀?一九二八年一月十二日于荷叶地

炮火的洗礼

我遇到了许多的眼睛,都异样地睁得很大:

这里虽然有悲痛,但也有钢铁似的冷光;有忿怒,但也有成仁取义的圣哲的坚强;有憎恨,但也有“自度度人”的佛子心肠;乃至亦有迷惘,有焦灼,然而也有“余及汝偕亡”的激昂。

这都是十天的恶战,三昼夜沪东区的大火,在中国儿女的灵魂上留下的烙印,在酝酿,在锻炼,在净化而产生一个至大至刚,认定目标,不计成败——配担当这大时代的使命的气魄!

惋惜着悲痛着沪东区的精华付之一炬么?不错,那边有我们同胞血汗的结晶,有我们民族工业的堡寨,我们不能不悲痛。但是敌人的一把火烧得了我们的庐舍和厂房,却烧不了我们举国一致的抗战的力量!不,敌人这一把火,将我们万万千千颗心熔成一个至大无比的铁心了!

不错,那边有我们同胞血汗的结晶,有我们民族工业的堡寨,然而那边也正是敌人的巢,也正是敌人经济侵略的悍强的前哨;惋惜么?我们决不!我们和敌人一齐倒下,然后在火净了的废墟上再建起我们的市廛和厂房。三日三夜的赤焰是敌人的毒火,然而也是我们出地狱升天堂的净火!

在炮火的洗礼中,中国民族就更生了!

让不断的炮火洗净了我们民族数千年来专制政治下所造成的缺点,也让不断的炮火洗净了我们民族百年来所受帝国主义的侮辱。

古老的伟大的中华民族,需要在炮火里洗一个澡!

大炮对大炮,飞机对飞机,我们有我们抵抗侵略的手,抵抗侵略的牙!尤其因为我们有炮火锻炼出来的决心和气魄!

四万万人坚决地沉着地接受炮火的洗礼了!四万万人的热血,在写出东亚历史最伟大的一页了!无所谓悲观或乐观,无所谓沮丧或痛快,我们以殉道者的精神,负起我们应负的十字架!一九三七年八月二十三日

不是恐怖手段所能慑伏的

近来每天清晨便听到敌人的飞机在屋顶的上空嗡嗡地回旋。我知道这样回旋的,准是敌人的飞机。因为这里离战区颇远,而且是属于英军防守区域的,而且尊重“租界安全”的我国的空军听说早已避免飞行在租界上空了;而嗡嗡地回旋者则是侦察或伺隙一击,这在既离战区颇远而又属于租界上空的此地,当然不会是我国的空军。

事实证明我这推想并没错,嗡嗡的几圈以后就惨厉的像受伤之狗叫起来——这是敌人的飞机自以为觅得了目标疾如鹰隼地向下急降;接着,轰的一声炸响。

听炸声,知道是在西方——也许是真茹一带罢。后来看晚报,果然是真茹无线电台受了点损失,暨南大学的校舍遭了灾。

哼!敌人的堂堂的空军原来只向没有武装的交通机关和文化机关施威么!

我这里门前常有乡下人种了青菜来卖。他们大都来自真茹一带。我偶然和他们闲谈。我知道他们这些青菜正是每天清晨在敌人飞机追逐威胁之下一直挑负了来的,这样的青菜,本来值十文钱的,就是卖二十文,也不算多罢?然而他们并不肯抬价。“日本飞机天天来轰炸,不怕么?”我冒冒失失问了。

可是那些紫铜色的脸儿却笑了笑回答:“怕么?要怕的话,就不能做乡下人了!”

呵呵!这是多么隽永的一句话!我于是更觉得敌人这种“威胁后方”的飞机战略不但卑劣而且无聊。

前昨两天,敌人飞机照例的“早课”做得更俨然了。这两天秋老虎又颇厉害,我要写点文章多半是趁早凉时间。心神一有所注,嗡嗡声或轰轰声都听而不闻了。然而我开始觉得敌人这种卑劣的战略妨碍了我的工作了。我那间卧室兼书室的天花板曾经粉刷过,大概那位粉刷匠用了不行的东洋货罢,只两年工夫,那一层粉便像风干的橘子皮似的皱缩起来,上次风暴,忘记关了一扇窗——仅仅一扇,天花板上那白粉竟像雪片似的掉下来;此番,趁早凉我正在写作,那雪片样的东西忽又连续而下,连稿纸上都洒满了。我不得不停笔,抬头朝上看,而恰在此时,照例的轰轰似乎比以前近些,房子也有点震动,呸!原来那白粉作雪花舞,也是敌人飞机作的怪!听声音又在西方,或许偏北。我拂去了纸上的粉屑,陡然又想起几天前那几位真茹来的农民回答我的那一句掷地作金石声的名言,我忍不住微笑了。对于敌人飞机此种徒然的而又无聊的威胁或破坏手段,我老老实实引不起正常的愤怒或憎恨,只能作轻蔑的微笑,我相信敌人中间的所谓“支那通”一辈子也不会了解大中华民族的农民的虽似麻木然而坚凝的性质!

可是待到我知道这回是敌人空军在北新泾等处轰炸徒手的民众而且连续轰炸至数小时之久,我的血便沸腾了!世界上会有这样卑劣无耻的军人么?

当然,他们这卑劣无耻的举动有其目的:想要在我们后方民众中间撒布恐怖,动摇人心。但是农民子孙的我敢于回答道:不能——绝对不能!中国农民的神经诚然有些迟钝,然而血,血淋淋的屠杀,可正是刺激他们奋起而坚决了复仇的意志!“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是我们古代哲人的金言,中国民众决不是什么恐怖手段所能吓倒的!

敌人以为轰毁了几个乡镇,就能动摇我们民众的抵抗的决心么?那是梦想!中国农民诚然富于保守性的多,诚然感觉是迟钝的;一个老实的农民当他还有一间破屋可蔽风雨,三餐薄粥可喂饿肚子的时候,诚然是恋家惜命的,但当他什么都没有了时,他会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样勇敢!中国民族绝不是暴力所能慑伏的!

中国民众所受的政治训练诚然还不大够,但是敌人的疯狂的轰炸屠杀恰就加强了我们民众的政治意识。

现在敌人的飞机天天在我们各地的和平的城镇施行海盗式的袭击。这是撒布恐怖么?不错,诚然有一点是恐怖的,但恐怖之心只是一刹那,在这以后是加倍的决心和更深刻的认识,认识了侵略者的疯狂和残酷,决心拼性命来保卫祖国!一九三七年九月六日

雾中偶记

前两天天气奇寒,似乎天要变了,果然昨夜就刮起大风来,窗上糊的纸被老鼠钻成一个洞,呜呜地吹起哨子,——像是什么呢?我说不出。从破洞里来的风,特别尖利,坐在那里觉得格外冷,想拿一张报纸去堵住,忽然看见爱伦堡那篇“报告”——《巴黎沦陷的前后》,便想起白天在报上看见说,巴黎的老百姓正在受冻挨饿,情形是十分严重的话。

这使我顿然记起,现在是正当所谓“三九”,北方不知冷的怎样了,还穿着单衣的战士们大概正在风雪中和敌人搏斗,便是江南罢,该也有霜有冰乃至有雪。在广大的国土上,受冻挨饿的老百姓,没有棉衣吃黑豆的战士,那种英勇和悲壮,到底我们知道了几分之几?中华民族是在咆哮了,然而中国似乎依然是“无声的中国”——从某一方面看。

不过这里重庆是“温暖”的,不见枯草,芭蕉还是那样绿,而且绿的太惨!

而且是在雾季,被人“祝福”的雾是会迷蒙了一切,美的,丑的,荒淫无耻的,以及严肃的工作。……在雾季,重庆是活跃的,因为轰炸的威胁少了,是活动的万花筒:奸商、小偷、大盗、汉奸、狞笑、恶眼、悲愤、无耻、奇冤、一切,而且还有沉默。

原名《鞭》的五幕剧,以《雾重庆》的名称在雾重庆上演;想起这改题的名字似乎本来打算和《夜上海》凑成一副对联,总觉得带点生意眼,然而现在看来,“雾重庆”这三个字,当真不坏。尤其在今年!可歌可泣的事太多了。不过作者当初如果也跟我现在这样的想法,大概这五幕剧的题材会全然改观罢?我是觉得《鞭》之内容是包括不了雾重庆的。

剧中那位诗人,最初引起了我的回忆——他像一个朋友:不是身世太像,而是容貌上有几分,说话的神气有几分。到底像谁呢?说不上来。但是今天在一件事的议论纷纷之余,我陡然记起了,呀,有点像他,再细想,似乎不像的多。不过这位朋友的声音笑貌却缠住了我的回忆。我不知他现在在哪里?平安不?一个月前是知道的,不过,今天,鬼晓得,罪恶的黑手有时而且时时会攫去我们的善良的人的。我又不知道和他在一处的另外几个朋友现在又在哪里了,也平安不?

于是我又想起了鲁迅先生。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鲁迅先生说过那样意思的话:血的淤积,青年的血,使他窒息,于无奈何之际,他从血的淤积中挖一个小孔,喘一口气。这几年来,青年的血太多了,敌人给流的,自己给流的;我们兴奋,为了光荣的血,但也窒息,为了不光荣的没有代价的血。而且给喘一口气的小孔也几乎挖不出。

回忆有时是残忍的,健忘有时是一宗法宝。有一位历史家批评最后的蒲尔朋王朝说:他们什么也没有忘记,但什么也没有学得。为了学得,回忆有时是必要,健忘有时是不该。没有出息的人永远不会学得教训,然而历史是无情的。中华民族解放的斗争,不可免的将是长期而矛盾而且残酷,但历史还是依照它的法则向前。最后胜利一定要来,而且是我们的。让理性上前,让民族利益高于一切,让死难的人们灵魂得到安息。舞台在暗转,袁慕容的戏快完,家棣一定要上台,而且林卷妤的出走的去向,终究会有下落。

据说今后六十日至九十日,将是最严重的时期(美国陆长斯汀生之言);希特勒的春季攻势!敌人的南进,都将于此时期内爆发罢?而且那雾季不也完了么?但是敌人南进,同时也不会放松对我们的攻势的!幻想家们呵,不要打如意算盘!被敌人的烟幕迷糊了心窍的人们也该清醒一下,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夜是很深了罢?你看鼠子这样猖獗,竟在你面前公然踱方步。我开窗透点新鲜空气,茫茫一片,雾是更加浓了罢?已经不辨皂白。然而不一定坏。浓雾之后,朗天化日也跟着来。祝福可敬的朋友们,血不会是永远没有代价的!民族解放的斗争,不达目的不止,还有成千成万的战士们还没有死呢!

天安门的礼炮

天安门的礼炮声庄严地宣告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五周年。

天安门的礼炮也回响着六万万人民的同心同声的欢呼——为了庆祝这节日,为了庆祝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胜利成功,为了庆祝我国有史以来第一部人民宪法的诞生。

无线电波把天安门的礼炮声带到祖国的广大疆土的每一角落:

带到了这五年来扩建和新建的规模宏大、拥有最新装备的各种类的工厂,就在昨天,我们的勤劳、智慧而富于创造力的工人为了迎接这一个“三喜临门”的节日而超额地完成了生产任务;

带到了密布在平原上的和起伏在丘陵地区的上千上万的农村,在那里,先进的农业生产合作社正在以它的稳健而坚定的步伐带领着广大农民走上社会主义的道路;

带到了祖国辽远的边疆——沿海的岛屿和高山峻岭,在那里,我们的忠勇的“最可爱的人”,不分昼夜,不怕风霜雨雪、炎热毒瘴,提高着百倍的警惕,在保卫祖国的神圣领土,祖国的和平建设。

无线电波也把天安门的礼炮声带到了全国各地的学校,在那里,新入学的工农子弟们为了不但已在数量上超过前一班,而且在质量上也要超过前一班,而展开了“三好”的热潮。

无线电波也把天安门的礼炮声带到了每一个家庭,在那里,白发如银的祖母含着愉快的眼泪对着新戴上红领巾的小孙儿讲述旧时代的苦恼,刚进了初中的妹妹怀念着她的为祖国探寻资源而爬上海拔数千尺的高山的大姊姊,并且想象着自己将来怎样驾驶着拖拉机、开垦着处女地,为祖国生产更多的粮食。

天安门的庄严的礼炮声,也将通过无线电波而激动着台湾的同胞。在美国帝国主义和蒋介石卖国贼双重压迫之下的台湾人民,坚强不屈、具有光荣的斗争传统的台湾人民,从这一声声的轰鸣中听出了六万万祖国人民的热情的召唤,感觉到温暖,加强了力量和信心;义正词严、一定要解放台湾的《联合宣言》现在是一字一句地又体现在这礼炮声中,多么严正,多么神圣,台湾——是祖国领土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庄严而威武的礼炮声也必然沉重地打在跟随蒋贼逃在台湾的人们的心头。政府的宽大政策给他们一个赎罪自新的机会。至死不悟地给蒋贼殉葬呢?还是弃暗投明、重新做人?这是最后一个机会。

无线电波也必然把天安门的礼炮声送到世界的每一角落。万千的海外华侨想象着天安门前壮丽和热烈的历史性的场面,感觉到“我是中国人”的自傲和光荣。

无线电波传送天安门的礼炮声,飞过五大洲,告诉我们遍于全世界的朋友——善良的爱好和平的各国人民:日内瓦会议表示了和平力量的胜利,中国人民将为巩固这一伟大的成就,为进一步缓和国际紧张局势,为政治、社会制度不同的国家间的和平共处,而奋斗到底。

天安门的礼炮声,在首都的晴碧的上空,隆隆地回荡;激动了的无有边际的空间,殷殷然响起了快乐的合唱:这是六万万人民的呼声,这是六万万人民的脉搏。

礼炮声隆隆地飞到首都的西郊,在美丽、雄伟的苏联经济及文化建设成就展览会的建筑群,起着共鸣;在这里,有中苏人民的兄弟友谊的印证,有伟大的苏联人民大公无私地援助我国进行社会主义建设的印证;在这里,万万千千的中国人民看到了自己的美好、和平生活的前景!

天安门的礼炮声庄严地宣告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五周年。这是要在历史上用辉煌的金字来大书特书的一年。

因为,这是我们人民共和国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召开的一年,这是通过我国第一部宪法的一年,这是国家建设取得了进一步成就的一年,这是我国的和平外交政策取得了重大胜利的一年。

天安门的礼炮声庄严地代表着全国人民从心坎里发出来的欢呼:

光荣归于领导中国人民走向胜利和幸福的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

北京话旧

一九一三年秋,我到了北京,进北京大学预科第一类;第一类的本科是文、法、商科。我在北京三年,看见了当时的卖国政府的头子、所谓中华民国的大总统袁世凯承认中国人民坚决反对的日本帝国主义所提出的二十一条。这二十一条实质上是要把中国变为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地。也看见了袁世凯的亲信杨度等人组织筹安会,为袁世凯称帝作准备。也看见了袁世凯公然称帝,并且下令改元为洪宪。也看见了蔡锷在云南起义,声讨袁世凯,云南、贵州、广西等省纷纷宣布独立,袁世凯被迫取消帝制,但各省继续声讨袁贼。一九一六年六月六日袁世凯因讨袁声势愈大,忧愤病死。

但是,在这三年中,虽然政治上大事件风起云涌略如上述,而古城北京的面貌却一点也没有改变。那时没有电车,只有人力车,可是人力车夫的本领是惊人的,从万牲园(今动物园)到颐和园,只要一个多小时。那时,北京大学预科的学生宿舍,一部分在译学馆,这是两层楼的洋房,是前清末年的遗物。另一部分预科学生的宿舍在沙滩,那时沿沙滩有一条小沟,沟里还有水。

那时候,商业区在外城大栅栏,王府井没有什么商店。旧书铺都集中在琉璃厂,望门对字,招揽顾客,竞争激烈。但是,他们真正欢迎的,是一些老主顾——前清遗老,也贩卖古书的古董商人,附庸风雅的暴发户,等等。每逢这些人上门,掌柜亲自招待,敬烟奉茶,不等开口,便搬出许多书来,夸说这些宋、元版本别家没有。他们对于这些老主顾的“底细”是摸透了的,知道谁是真内行,那就不敢漫天要价,谁是假内行,那就缠住了不放,非要作成买卖,图个一本万利。至于学生模样的人到这些旧书铺中,就该受白眼了。我的一个同学,浙江富阳人,姓徐,衣冠楚楚,竟然闯到一家旧书铺,买了一部光绪丁亥年上海点石斋据阮元校勘原本缩小石印的《十三经注疏》,花了五十元,店家还再三叹气说:是“亏了本的,做个朋友,您下次多多照顾”。

那时只有颐和园还和解放初(一九四九年春)差不多。我在一九一四年游过颐和园,相隔三十五年,一九四九年春重游颐和园时,虽已日月重光,而此园风物依然如故。此外,译学馆没有了,整个北京几乎不认识了。

还记得一九四九年春,我和许多人从沈阳坐专车到了刚解放的北京,同住在北京饭店老楼,其中有沈钧儒、马叙伦等。后来张元济(菊生)从上海到了北京,他拜访住在北京饭店的旧友(我也算是一个),他对沈钧儒说,十多年不到北京,这次重来,真是“王侯第宅皆新主”。沈老回答说:“我们现在说‘新’,就是‘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本来还叫‘新’政治协商会议,现在改称‘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所以,‘王侯第宅’现在是都归人民,新主是人民。”沈老这番话,说得张元济抚掌大笑。张元济是来参加第一届全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

旧的北京永远是历史上的北京,它是皇亲国戚、达官大贾、地主、买办的北京;现在的北京,是人民的北京,将永远是人民的。一九七九年四月二十九日

海南杂忆

我们到了那有名的“天涯海角”。

从前我有一个习惯:每逢游览名胜古迹,总得先找些线装书,读一读前人(当然大多数是文学家)对于这个地方的记载——题咏、游记等等。

后来从实践中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办法。

当我阅读前人的题咏或游记之时,确实很受感染,陶陶然有卧游之乐;但是一到现场,不免有点失望(即使不是大失所望),觉得前人的十分华赡的诗词游记骗了我了。例如,在游桂林的七星岩以前,我从《桂林府志》里读到好几篇诗、词以及骈四俪六的游记,可是一进了洞,才知道文人之笔之可畏——能化平凡为神奇。

这次游“天涯海角”,就没有按照老习惯,惶惶然作“思想上的准备”。

然而仍然有过主观上的想象。以为顾名思义,这个地方大概是一条陆地,突入海中,碧涛澎湃,前去无路。

但是错了。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所谓“天涯海角”就在公路旁边,相去二三十步。当然有海,就在岩石旁边,但未见其“角”。至于“天涯”,我想象得到千数百年前古人以此二字命名的理由,但是今天,人定胜天,这里的公路是环岛公路干线,直通那大,沿途经过的名胜,有盐场、铁矿等等:这哪里是“天涯”?

出乎我的意外,这个“海角”却有那么大块的奇拔的岩石;我们看到两座相偎相倚的高大岩石,浪打风吹,石面已颇光滑;两石之隙,大可容人,细沙铺地;数尺之外,碧浪轻轻扑打岩根。我们当时说笑话:可惜我们都老了,不然,一定要在这个石缝里坐下,谈半天情话。

然而这些怪石头,叫我想起题名为《儋耳山》的苏东坡的一首五言绝句:

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君看道旁石,尽是补天遗!

感慨寄托之深,直到最近五十年前,凡读此诗者,大概要同声浩叹。我翻阅过《道光琼州府志》,在“谪宦”目下,知谪宦始自唐代,凡十人,宋代亦十人;又在“流寓”目下,知道隋一人,唐十二人,宋亦十二人。明朝呢,谪宦及流寓共二十二人。这些人,不都是“补天遗”的“道旁石”么?当然,苏东坡写这首诗时,并没料到在他以后,被贬逐到这个岛上的宋代名臣,就有五个人是因为反对和议、力主抗金而获罪的,其中有大名震宇宙的李纲、赵鼎与胡铨。这些名臣,当宋南渡之际,却无缘“补天”,而被放逐到这“地陷东南”的海岛作“道旁石”。千载以下,真叫人读了苏东坡这首诗同声一叹!

经营海南岛,始于汉朝;我不敢替汉朝吹牛,乱说它曾经如何经营这颗南海的明珠。但是,即使汉朝把这个“大地有泉皆化酒,长林无树不摇钱”的宝岛只作为采珠之场,可是它到底也没有把它作为放逐罪人的地方。大概从唐朝开始,这块地方被皇帝看中了;可是,宋朝更甚于唐朝。宋太宗贬逐卢多逊至崖州的诏书,就有这样两句:“特宽尽室之诛,止用投荒之典。”原来宋朝皇帝把放逐到海南岛视为仅比满门抄斩罪减一等,你看,他们把这个地方当作怎样的“险恶军州”。

只在人民掌握政权以后,海南岛才别是一番新天地。参观兴隆农场的时候,我又一次想起了历史上的这个海岛,又一次想起了苏东坡那首诗。兴隆农场是归国华侨经营的一个大农场。你如果想参观整个农场,坐汽车转一转,也得一天两天。从前这里没有的若干热带作物,如今都从千万里外来这里安家立业了。正像这里的工作人员,他们的祖辈或父辈万里投荒,为人作嫁,现在他们回到祖国的这个南海大岛,却不是“道旁石”而是真正的补天手了!

我们的车子在一边是白浪滔天的大海、一边是万顷平畴的稻田之间的公路上扬长而过。时令是农历岁底,北中国的农民此时正在准备屠苏酒,在暖屋里计算今年的收成,筹划着明年的夺粮大战吧?不光是北中国,长江两岸的农民此时也是刚结束一个战役,准备着第二个。但是,眼前,这里,海南,我们却看见一望平畴,新秧芊芊,嫩绿迎人。这真是奇观。

还看见公路两旁,长着一丛丛的小草,绵延不断。这些小草矮而丛生,开着绒球似的小白花,枝顶聚生如盖,累累似珍珠,远看却又像一匹白练。

我忽然想起明朝正统年间王佐所写的一首五古《鸭脚粟》了。我问陪同我们的白光同志,“这些就是鸭脚粟么?”“不是!”她回答,“这叫飞机草。刚不久,路旁有鸭脚粟。”

真是新鲜,飞机草。寻根究底之后,这才知道飞机草也是到处都有,可作肥料。我问鸭脚粟今作何用,她说:“喂牲畜。可是,还有比它好的饲料。”

我告诉她,明朝一个海南岛的诗人,写过一首诗歌颂这种鸭脚粟,因为那时候,老百姓把它当作粮食。这首诗说:

五谷皆养生,不可一日缺;谁知五谷外,又有养生物。茫茫大海南,落日孤凫没;岂有万亿足,垅亩生倏忽。初如凫足撑,渐见蛙眼突;又如散细珠,钗头横曲屈。

你看,描写鸭脚粟的形状,多么生动,难怪我印象很深,而且错认飞机草就是鸭脚粟了。但是诗人写诗不仅为了咏物,请看它下文的沉痛的句子:

三月方告饥,催租如雷动。小熟三月收,足以供迎送。八月又告饥,百谷青在垄。大熟八月登,恃此以不恐。琼民百万家,菜色半贫病。每到饥月来,此草司其命。闾阎饱饼,上下足酒浆。岂独济其暂,亦可赡其常。

照这首诗看来,小大两熟,老百姓都不能自己享用哪怕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经常借以维持生命的,是鸭脚粟。

然而王佐还有一首五古《天南星》:

君看天南星,处处入本草。夫何生南海,而能济饥饱。八月风飕飕,闾阎菜色忧。南星就根发,累累满筐收。

这就是说,“大熟八月登”以后,老百姓所得,尽被搜括以去,不但靠鸭脚粟过活,也还靠天南星。王佐在这首诗的结尾用了下列这样的“含泪微笑”式的两句:

海外此美产,中原知味不?一九六三年五月十三日

玄珠议

我们为什么读书

我们为什么读书?这疑问我抱了有十年。我小时曾将这疑问问过许多人,各人回答我的话都不同。我现在回想起来,大概可分作三种:

一种是我的前辈老先生,他对我说道:“扬名声,显父母。”便是读书的目的。

一种是平常的长辈,他对我说道:“读了书可以做上等人,不读书的只好在短衫班中混,就算你会做生意发了财,也轧不上场面,人家看轻你胸中没货料。”

又一种是朋友们,他们说:“我们学生原是吃不惯这苦,做少爷做惯了的,还是在学校里混了几年,将来会弄,可以大得意;不会弄,也可以混碗饭吃。”

我当时自然没有判断力的,听了这三种话也辨不出高下,后来我真个中学校毕业了,进北京大学预科,就耳旁常听得人说“读书是为求学问”!我那时心中也这么想,但是求学问来为什么呢?这个答案仍是没有。不过我已有了一点意见,就是以为小时听见的三种话范围太狭,非但狭,而且又自私得厉害!那时我又夹七夹八乱看点旧书,便又模模糊糊的得个读书的目的,就是我们读书原来是“为自己得到精神上的快活起见”!

现在我可又变了,我以为“读书在得知识,为什么要有知识呢?因为我是一个‘人’!有了知识就可用以研究学术;研究学术有什么用呢,因为我既是一个‘人’,就应该负人类进步的责任!”诸位!请睁开眼来看看这物质文明世界!火车电车电报轮船……说不尽的好东西,都是叫我们人类便利的,试问这些便利哪里来!是不是科学发达的结果!那发明电报的摩尔思发明汽机的瓦德……当初倘然也存个学问是敲门砖,读书是做官的门径这种念头,如何肯吃多少年苦,发明这些东西!我们后人,便也不能享现在的福了!但是读者又欲明白,世界上尽有许多东西算得是学问,尽有许多机器算得是大发明,却都不是助人类进步的!因为他只替一部分人谋便利,谋幸福!学说中的“忠君”“国家主义”……种种,何尝不算是一种学问;又如机关枪,坦克炮,炸弹,何尝不是大发明,试问这种东西,助人类进步在哪里呢?反正是破坏罢了!

因此,我们得着一个结果论道:“我们读书是欲求学问,求学问是欲尽‘人’的责去谋人类的共同幸福。那些读书为做官,为挣钱,为漂亮,做个上流人,为(末世之名)这许多瞎话,多不欲去听他!”

看呀!光明就在前面,我们欲向前跑!好的事情是恶人死命反对的,我们只看现在的恶人死命反对的是什么,便是好的,便是我们欲由读书而得的真真目的!十月二十八日夜稿

〔附白〕我这里虽引了瓦德、摩尔思,却不是单提倡物质文明,因为要使乡下人看得明白些,所以如此说,读者请勿误会。又记。

骄傲

骄傲!这是个坏名词,没有一个人肯受;却没有几个人能够真真不犯着。我且费些工夫,一件一件讲出来。

有等人承受了父祖的家当,鲜衣美食,吃不完,用不尽,看着那些苦人吃了朝饭没夜饭,挨过了夏天挨不过冬,狗还不如,他却要什么有什么,满足极了,便骄傲起来。诸位!这等人该骄傲么?他的好吃好穿哪里来,是自己挣来的么?他不过偶然生在富家罢了,也是和贫人一样的一个人呀!贫人虽贫,自食其力,不敬重他却看轻他,应该么?富家的儿子一面承受了家当,好吃好用;一面却也承受了一副娇嫩的身子,好吃懒做的脾气,一旦父母亡故,家产荡尽,那时……欲求苦苦活着也不能够!想到这里,我欲问天下的富家儿,能再骄傲么?

再看有一等白手创家当的人,小时吃了千万辛苦,难得一旦时来运济,大丈夫有伸头的日子,钱有了,气派便也不同了,不但贫贱时的朋友不认得,亲戚也不认识了,这等人的骄傲,应该么?他的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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