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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6 14:3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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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松本清张

出版社:文化发展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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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蚁

强蚁试读:

个柔弱的女子,就像聚集在砂糖周围的蚂蚁一样,只是一个卑微的虫蚁之辈……”]一

早春时节的傍晚颇为寒冷。开着车的伊佐子抬头看了一眼油量表,已经跌到E了。本以为不要紧,真是疏忽了。不知还够不够开一公里。丈夫信弘在后座上叼着烟。最近他背驼得越发厉害,稀疏起来的头发里也掺杂了更多的白色。商店街的灯光不断从两侧投来,照在他的长脸上。粗粗的眉毛下面,眼睛紧闭着,像睡着了似的。后视镜只能映出他的眼部,眼窝明显陷了下去。明明车里开着暖气,他那穿着大衣的身体却蜷缩了起来,好像觉得很冷。

这油只够开一公里左右,把丈夫送到聚会场所,再往回开一点儿就到极限了。集会的场所是餐馆,女招待和客鞋管理员都会在门口迎客。在那帮人的注视下发动不了车子可是很丢脸的。开着拉风的外国车,汽油却用光了,若是发生这种事,就颜面扫地了。

这一带哪里有加油站,伊佐子非常了解。正是因为太了解,反而不方便去,她跟那里的工作人员特别熟。不过,别的加油站不是太远,就是需要开回头路或绕道,所以她一横心决定就去那里。丈夫要参加的是公司高层联谊会,时间已相当紧迫。一周前,公司决定进行社长的新旧交替。如果比即将就任的新会长和新社长晚入席,丈夫也会有麻烦。

伊佐子把车子开到石油公司的红色标志牌下。“怎么了?”

信弘睁开眼,在她身后问道。“没油了,我马上就叫人加。”

伊佐子把车子停好,打开车门。“要花多长时间?”

丈夫抬起胳膊,就着加油站的灯光看手表的指针。他之所以眯着眼,是因为没戴眼镜。“现在是五点四十

分啦,只要五分钟就好。”

加油站的狭小事务所四面都是玻璃墙,灯火通明。里面有两个穿工作服的男人正朝伊佐子这边看。屋外还有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矮个子向伊佐子走来。三个男人都是熟面孔。伊佐子下车,主动朝对方走去。“嗨,夫人。”

男人用手轻推工作帽的帽檐,抿嘴一笑。“快帮我加油,我很急。”“您这回是去哪儿兜风呀?”“我老公在车上。”“欸?”

矮个子男人缩了缩脖子,向车窗瞥了一眼。另外两人也从事务所出来,走到伊佐子跟前。这里没别的车,看来他们的工作很清闲。“晚上好,夫人。”

伊佐子咧嘴一笑,朝他俩点了点头。“喂,今天她是跟老爷一起来的。”

矮个子向他的同僚发出提醒。那两人的态度顿时变了,就像要全力起跑时来了个急刹车似的。事务所里——那里的橱柜上堆满了罐子和零件,还有一个女店员正凝目朝这边张望。

矮个子提起油管插入车子后部,另一个工作人员开动了红色的计量器。空气中飘起了汽油的味道。“今晚是家庭服务吗?”

站在一边的男人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笑问伊佐子。加油站前的大道上,来往车辆不断地制造着噪声。“别说这种怪话。”

伊佐子告诫他。然而她脸上浮现的,与其说是严峻的表情,还不如说是一种微弱的苦笑。“抱歉。”

男人抬了抬帽子的前端,让帽檐高高翘起,又朝车子看了一眼。伊佐子正背对车站着。“别老盯着车看,很没礼貌哟。”

伊佐子对站着不动的两人说道。于是其中一个从油管旁走开,绕到前面打开车前盖,检查了引擎润滑油和冷却水的情况。其实伊佐子也想去车子前面,或靠近信弘所在的后车窗,可是看他们一副要做出奇怪举动的样子,为了严加防范,她不能从这两人面前走开。

两个工作人员按照她的吩咐改变了姿态,淡淡地笑着。“夫妇俩一起出门,是要到哪里去呀?”其中一个问道。“去餐馆,就在前面不远处。”“是老爷要请夫人吃一顿大餐吗?”“不是,是公司的高层联谊会,我不出席。”“夫人您总是这么接送老爷吗?公司不派公车?”“今天我老公在家,所以就由我送他去了。”伊佐子答道。

自己的姿态与平常展现在他们眼前的不同,伊佐子对此感到不安,就直言不讳地说道:“你们瞧,我老公就是个老头对吧?”

这话让工作人员露出了惊愕的表情。“是……是这样。不过,属于看起来比较年轻的那种。老爷今年高寿?”对方慌乱地问道。“

啦。”“六十七……和夫人您相差几岁?”“大概差三十岁吧。”“三十岁的话,那夫人的年纪是三十……”“呆子,我前面不是说了‘大概’嘛!三十多岁的人也有各种各样的。”“哦,夫人是三十岁呀,您看起来比较年轻嘛,而且体形特别好,个子高高的,皮肤也很润泽。”“你是在拿我跟我老公做比较?”“没有,我没这个意思。”“我懂的,大家都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已经习惯了。”“哈。”“大家都同情我。一看表情我就知道。开始我是很讨厌的,但现在已经不在乎了。不过,我不会陪着老公,把自己搞得像个老婆子。以前的人可不是这样,不管年龄差距多大,妻子有多年轻,也会尽量穿款式保守的衣服,好让自己跟老公的年龄差距看起来没那么大。我觉得那是错误的。对于老公来说,老婆总是越年轻越好。”

伊佐子语速飞快。加油器的马达发出了细碎的轰鸣声。“这个么,确实,这样老爷才会比较满意嘛。”

两个工作人员想戏弄女顾客,却反被对方的气势震住了。检查引擎润滑油的男人关上车前盖,回来加入了话题。“那么,夫人带着年轻的男朋友开车兜风,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青春活力吗?”一个男人大胆地问道。“没错,待在老头身边,自己也会变得暮气沉沉。跟年轻人说说话,我就能一直保持活力。我也不想提早进入更年期啊。”“哪儿的话。上次坐在夫人车里的那位先生非常英俊,是不是才

岁?”“啊,那个人呀,年纪没那么轻啦。”“总觉得他有一种随时都会崩坏的脆弱感,好酷。给人的印象很深呢。”“是吗?你们年轻人说话真有趣,话题千变万化的。要不我请你吃顿饭,在饭桌上听你侃?”“好啊好啊。您的前男友跟他是同一团体的吗?唔,我是指半年前来过的、身材更瘦更高的那位。”

这时,后面传来了一个声音:“打扰一下。”

四人吓了一跳,回头观看。只见一位弓着背的老绅士,两手正插在大衣口袋里,站在那儿,身姿细长。“我想借用一下厕所。”

信弘扫视着工作人员们的脸。“好的,请往这边走。”

工作人员中的一个仿佛被打了一拳似的,歪着身子迈开了脚步。“老爹,”伊佐子走到丈夫身边,抓住了他的胳膊,“我送你过去吧?”“不,用不着……油还没加好?”“不,正巧刚加好。让您久等了。”

两个工作人员显出忙碌的样子,又是卸油泵,又是查看计量器。“多少钱?”

伊佐子望着在工作人员带领下缓慢挪步的丈夫,大声问道。另外两人面面相觑,缩了缩脖子,舌头从齿缝间露了出来。“现在几点了?”

信弘回到车后座上,询问发动引擎后一直在等他的伊佐子。“六点差七分。”“稍微晚了点儿。”“不要紧的,车子开三分钟就到。”

工作人员在车外为他俩关上门,低头致意。伊佐子开动汽车把他们抛到了后方。“加油意外地费事?”“一般用不了这么久,只是也得看引擎的情况,看润滑油是不是畅通。”“你经常去那里加油?”

信弘的语调并没有发生变化。“没,今天是第一次。不过,我这么漂亮,年轻人常常会这样缠着我搭讪啦,虽然我也觉得有点儿烦就是了。”“是吗。”

伊佐子将视线投向后视镜。信弘的两眼陶醉似的半闭着,身体靠在后座的椅背上,眉宇间并无阴影。伊佐子认为丈夫什么也没听到。她和工作人员的对话内容,丈夫哪怕只听到一星半点儿,都不可能不起疑。然后就会自然而然地从表情中流露出来,还会忍不住问这问那。这些情况都没有出现。在加油站工作的年轻人也对小娇妻产生了兴趣,对此丈夫似乎还挺高兴。事实上,这比娶了个无人问津的妻子幸福多了吧。

就算丈夫听到了她和工作人员之间的对话,她也不是非常害怕。总能搪塞过去的。她有这个自信。信弘十分溺爱她。前妻生的孩子都抛弃了他。其实是他为了得到她而疏远了自己的孩子。这老头已没有血亲可以依靠,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如果她甩了他,他就会陷入孤独。当然,他拥有社会地位和财产,所以也有可能娶第三个妻子。但是年龄条件实已令他无可奈何,恐怕不可能再得到像自己一样年轻而富有魅力的女人了。这一点丈夫应该很清楚。因此,他对她相当忍让。伊佐子就是这么想的。

伊佐子认为只要别让丈夫沮丧或悲伤就行,为此她决不能告诉他事实。不管丈夫抓到了多么牢不可破的证据,她也不会承认。坦白一切,乞求原谅——这种事只能对六十岁之前的丈夫做,超过六十就是老年人了,老年人遭受打击就太可怜了。因为就算他们想重新振作起来,也没多少时间了。死撑到底也要把黑的说成白的,这是为丈夫着想。

两人结合至今,已经步入了第六个年头。

伊佐子在餐馆前让丈夫下车。穿着号衣的客鞋管理员正站在玄关边上,见状急忙冲过来开门,信弘优雅地点点头,脚踩上了地面。就在这时,他微微打了个趔趄,客鞋管理员慌忙扶住他的背。信弘回头看看驾驶席上的伊佐子,轻轻一扬手,便立刻转身而去。是因为被门口的客鞋管理员和女招待看着,有点儿难为情了吗?真是孩子气的举动。由于逆光,那一瞬间他的表情暗乎乎的,瞧不真切,但好像显得十分满足。不过,伊佐子今天只送不接。送不送接不接,全看她的心情。

四五个女招待凑上去迎接信弘,那就好,他在这里受到了隆重款待。作为S光学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他在新社长麾下的高层中占有一席之地。新社长还处于内定状态,尚未正式就任,前社长改任会长一事也已确定。信弘和会计部门出身的新社长不太熟,但和会长是一生的知交。这位前社长霸气太足,对正业以外的行当大肆出手,导致公司业绩下滑。霉运一开,预想一一落空,几方面相互作用,原本坚挺的股票跌了,债务增加了,银行介入进来。于是强硬的社长只得退居二线,金融界推选的会计主管将成为社长。

社长虽已内定,但专务以下的人员并没有变动。也许过一段时间阵容会有所调整。不过,新会长正在背后虎视眈眈。他是公司的创建者,把公司拉扯到了现在的规模。他是独裁者,即将当上社长的会计主管也在他面前战战兢兢。新社长绝无可能擅自改变高层阵容,没有会长的认可,任何事都办不成。

信弘是会长多年的挚友,目前是一名普通董事,不过三年前他还是技术主管。信弘有工学博士头衔,他在光学器械方面的发明令S光学公司的产品名声高涨。S光学的大量专利产品都是他发明或改良的。他是S光学的大功臣。为此前社长感激他,发誓会让他当一辈子董事。三年前,信弘为了给后辈让路,卸去了技术主管的职务。不过,至今他仍以技术顾问董事的身份拿着高额津贴。

公司董事之间有派系之争,不过大多在营业部门或财务部门,跟技术部门关系不大。那种时候,技术人员总是能超然事外。关于这次新社长的新阵容,信弘也表示没有问题。他已经得到独裁社长的保证,会成为终身董事。这位社长当上会长后,将维持现有的体制。最初,金融界推荐外部人员任社长,但社长强烈反对从外界引进人才,这说明他还有相当的权势。更何况,“技术顾问董事”这一职位也处于这次变动的范围外。前不久,信弘就是这样深入浅出地跟伊佐子讲解的。

看着信弘快活地走进餐馆的门口,伊佐子感到自己的守护任务已经完成。现在的他显得十分幸福。让他一无所知地坐在热热闹闹、有艺伎相伴的酒席上,伊佐子自己也觉得轻松。

伊佐子从餐馆门口径直向南驶去。这条道直到前方数百米都禁止右转,所以即使客鞋管理员在后面张望,也不会认为她开错了方向。

行驶了相当长一段路,伊佐子才在道旁停下车。她走进公用电话亭,投入十元硬币,拨起了号码盘。不用翻笔记本也能迅速拨出七位数字,因为这个电话号码她早已拨惯了。听到拨号音了,但硬币并没有掉下去。间歇音响了五次后,伊佐子挂上电话,取回硬币,离开了电话亭。石井宽二好像不在家,也不知是不是去住在同一公寓楼的朋友家玩了。她只知道宽二的同居女友在一家二流酒吧当歌手,现在已经出门。伊佐子回到车上,不知如何是好。这次出行的目的就是找宽二幽会,而且一下子也想不出别的可去之处,所以就姑且开车驶向五反田吧。没准儿抵达公寓的时候,宽二已经回来了。

来到梅荣庄公寓前时,手表指示的时间是六点四十分。公寓由三栋二层楼房构成,不算气派但也不寒酸。作为证券公司推销员和酒吧卖唱女的同居小窝,这里或许正合适。

伊佐子把车停在空地上,走向正中间的楼。每个房间都亮着灯,但没有一扇窗开着,大多垂着窗帘。寒冷的季节帮了大忙。如果天气暖和,就会有人从打开的窗户张望外面,观察来往的行人,而且天色也不会这么快暗下来。

伊佐子走上水泥走廊,在六号房间前站定。走廊里没人,只能听到电视机的声音。一拧把手,门轻轻地开了。原来人在家。

伊佐子走进狭窄的土间,向隔帘里面招呼了一声,没有回音。因此她稍稍提高了音量,还是没有动静。于是伊佐子悄悄揭起了隔帘的一角。1

在这里可将六帖大的客厅一览无余。有一间带厨房的起居室,没开灯,但里面客厅的灯亮着。那里丢着不少杂志,烟灰缸中积满了烟头。宽二没有外出。朋友住在二楼,他大概是去那儿闲聊了。伊佐子决定进屋等着。这房子她来过好几次,没什么好畏缩的。伊佐子脱掉鞋,穿过黑暗的厨房起居室,进入了和室。她站了一会儿,环顾四周。屋角放着书桌和书架。摆在架子上的书五花

门,既有没凑齐的文学全集,也有经济学、高尔夫、励志方面的书籍。书桌上的手提包敞开着,露出了证券公司的资料、便笺及宣传手册等。

正中央的矮桌由合成树脂板制成,上面散落着几份周刊杂志。榻榻米上有杂志和烟灰缸,坐垫被歪歪扭扭地放在那里。看这情形,是男人躺着翻阅杂志,读到一半时出了门。

书桌的对角有一座大型“三面梳妆镜”,是房中所有家具里最气派的。酒吧歌女的职业与光鲜尽在于此。令人惊异的是,杂乱地堆在镜前的化妆品大多是外国货。化妆品旁摆着电话机,伊佐子从公用电话亭打来电话时,这玩意儿曾经响过,现在则沉默着。

通往下一个房间的隔扇被伊佐子拉开了一条缝儿。那个房间约四帖半,一侧的墙边排列着西式衣柜与和式衣柜,另一侧则是壁橱。墙上挂着女人的衣物,橱壁里收着被褥——伊佐子甚至对此也了如指掌。她自然有熟知的理由。没想到的是,她从隔扇缝隙中看见屋里铺着被褥,有人正在那里睡觉。那条花被子伊佐子也非常熟悉。枕边还有一个小盒子和一只茶杯。

伊佐子盯着被褥一端露出的少许头发,唤了一声“小宽”。之所以不大声呼唤,是因为她心中迷惑,感觉那人不太像宽二。那人没有回应。伊佐子凝目细看,随即匆忙关上了隔扇。垂落在枕上的是女人的头发。虽说宽二也留长发,但毕竟不一样。伊佐子打算马上离开,蹑手蹑脚地回到黑乎乎的厨房起居室。就在这时,门一开,进来一个男人。

男人看到伊佐子后,站住了。“乃理子,你是要出门?”男人问。“不,是我啦。”伊佐子站着没挪步。“啊,什么呀,是夫人啊!太暗了,看不清你的脸。”

宽二关好门,脱下拖鞋进来了。他上身穿着衬衫,外罩夹克,下身则穿着一条折线已经模糊的裤子。“你什么时候来的?”宽二走到伊佐子跟前,问道。

六帖间的灯光照到了宽二脸上,使他的眼眸熠熠生辉。这正是加油站员工所说的拥有“崩坏的脆弱感”的一张俊脸。由于伊佐子的遮挡,这张脸半明半暗。“我大概是十分钟前来的……乃理子在是吧,那我回去了。”

伊佐子正要挤身出去,宽二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不行!你……”

宽二硬是拉过伊佐子,脸压上了她的脸。“怎么了?今天没什么反应嘛。”宽二放开伊佐子问道。唇边湿漉漉的一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你还说,乃理子就在隔壁。”“这有什么关系。这样不是更刺激?”“讨厌,我才不要这样呢。我要回去了。”“等一下啊。我和那家伙吵架了。我猛的一推,结果她仰面倒了下去,后脑撞到了料理台的角上。你看,就是那个不锈钢的洗碗池。她流了好多血,所以楼上的大村和浜口都很担心,就叫出租车送她去看了一趟医生。”“好吧,然后呢?”“她头上裂了个口子,听说医生给缝了三针。而我呢,就趁这个时间,把这里打扫了一下。因为洗碗池那边都是血啦。”

宽二把脸转向黑暗的厨房。“那她不要紧了吗?睡得好像挺香。”伊佐子皱着眉问道。“可能是太累了。没问题的,回来后她还在厨房做了点儿菜呢。和平常一样,没有任何不同。她说这次给大村和浜口添了不少麻烦,就拿出别人给的威士忌,叫我送过去。然后那家伙自己铺了被褥睡下了。”

宽二从裤袋里掏出香烟,劝伊佐子坐下。“为什么吵架?”

感觉那女人不会醒,加之好奇,伊佐子坐了下来。“那家伙吃醋啦。”宽二盘着脚,开始吞云吐雾。“因为我吗?”“也有这个可能。最近她好像明显察觉到了什么。”“糟糕。会不会是因为其他女人?”“当然,她还不清楚是你。不过她认为我已经有了别的女人,而且还在这里抓到了证据。”“证据?什么证据?”“你有个小发卡掉在这里了,一周前你来的时候。因为掉在了榻榻米的接缝处,所以我也没注意到,结果就被那个家伙发现了。”“真的?那个应该不是我的吧。走之前别发卡的时候,我可是很清楚地记得有几个的……”

说归说,上次究竟如何,其实伊佐子并不能完全确定。“这里没来过别的女孩子,就算来玩儿也不会睡在这里。”“乃理子是在嫉妒那些女孩子吧!那些女孩子是什么情况?”“她们不会单独过来,总是三个人一起,都是新剧的研究生,晚上在酒吧打工。这事乃理子也知道,而且她们也是大村和浜口的朋友,其中有个女孩还算漂亮。所以呢,乃理子一直唠唠叨叨,说我和她有不正当关系。现在又出了发卡的事,她就歇斯底里起来了。纯属胡思乱想。今天也是,我躺在地上好好的,她突然扑上来掐我的脖子,就算是女人,力气也不小啊。我被掐得难受,就狠狠一推,让那家伙坐了个屁股蹲儿。因为觉得烦,所以我想去浜口那里玩儿。刚到厨房间,那家伙就追过来了,还绕到我前面,抬手就要打我。我一甩她的手,那家伙没站稳,跌跌撞撞直往后退。看那家伙马上能站稳的样子,我觉得她接下来会大声嚷嚷、大打出手,这要让邻居知道了可是很丢脸的,所以就轻轻摁了一下她的肩膀。我本打算就这样一走了之,谁知道那家伙被我一摁,就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头撞到了洗碗池的角上,整个人都瘫在了那里。”

说话间,宽二不断地吞云吐雾。那口气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脸上则露出了厌烦的表情。“真是一场厉害的武斗。”

伊佐子嘴上说着话,耳朵的注意力却集中在背后。她严阵以待,一旦乃理子有醒转的迹象,她就要立刻离去。这种麻烦事,还是撇清关系比较好。“歇斯底里成那样,还有什么办法。是到了分手的时候了。”“不容易分手吧。你看她追你追得这么紧。硬要分手的话,乃理子小姐会杀了你。”“哦哦,那我可受不了。到时候我只能一声不吭逃走了。除了请你帮我找个好地方,把我藏起来,没有别的办法了。”“这点儿小事没问题。不过,那个人会闯到你公司去的。”“那家公司我也准备辞了。那工作我本来就不喜欢。”“辞职前你得把我的证券好好打理一下!前不久不是涨了吗,后来怎么样了?”“N股票和K股票合计赚了二十万左右吧。”

叽叽咕咕说话期间,宽二也很在意里屋的情况。“……那家伙还在睡吗?”宽二把变短的香烟摁进烟灰缸。“是不是服了镇静剂?枕头边上好像有一只茶杯。”“有那玩意儿?我出门时还没有呢。”

宽二歪了歪脑袋,说着要去看看,正要向里屋走。“我得回去了。”“行啊。你再待一会儿。那家伙要是睡得很沉,我们不如一起上哪儿去玩儿吧。你把车开来了吧?”“有车。”“时间呢?”“两三个小时的话没问题。”“太棒了!那你等一会儿,我一边准备一边去看看那家伙的情况。”

宽二把长腿往空中一提,悄无声息地进了里屋。能听到隔扇打开的声音,此后便陷入了寂静。然而,没多久里面就传来了宽二“哦哦”的大叫声。伊佐子情不自禁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喂!”宽二的喊声更响了。那不是在呼唤伊佐子,而是正摇着乃理子,想把她叫醒。乃理子一动不动地躺在黑暗之中。

喊声停止了,随着一阵脚步声,宽二出来了。他站在和室跟里屋的交界处,用与之前不同的声音说道:“夫人,你来一下。那家伙的情况有点奇怪。”“怎么了?”“她好像吃了药,怎么推也没反应,可能是死了。”“啊,真的吗?不会吧……”“总之你来看一下。”

宽二神色慌张。伊佐子得知女人不会醒,便安心跟在他的身后。

隔扇开着。被子被揭起一半,一个脸颊尖尖、约摸二

十一

二岁的女人穿着粉色睡衣躺在那里。这是一个胸部平平的女人,颧骨略微凸出,眼窝深陷,鼻梁很高。眼角没有眼影,假睫毛也取下了,平庸的双眼如今正合着。张开的嘴里流出了白乎乎的呕吐物。

伊佐子屏气凝息,注视着这张睡脸。女人化着妆,所以看不出睡脸是否面如土色。“看来她像是吃掉了这瓶子里一半的药。”

宽二蹲下身,在灯下亮出瓶子给伊佐子看,瓶中响起了药片的晃动声。宽二的脸有些苍白。“这玩意儿她是什么时候买的呀?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是在我拿威士忌去浜口家的时候喝了这个吧?这个做蠢事的家伙,不会是假自杀吧?”

宽二放下药瓶直起身,不过他似乎并不清楚该怎么做。“你是什么时候去浜口先生那里的?”“差不多两小时之前。不,还要更早一点儿吧。总之就是在那个时候。”“那现在离她喝药可有一段时间了。还是早点儿叫医生来吧。”“叫医生来做什么?”“洗胃啊。如果在这里没法治疗,就得叫救护车来把她送去医院。”“救护车?”宽二一瞪眼,“我可不想把事情弄得这么大。救护车什么的一来,整个公寓都会翻了天,从明天开始我就没脸在附近晃荡了。”“还说这种话,要是人真的就这么死了怎么办?明明是你发现的,可又不通知医生,这样警方会怀疑你的。”“真叫人为难啊。都怪乃理子,惹出这么麻烦的事。当然,我知道她是在和我赌气。那你说怎么办?”“没办法了,把浜口先生或大村先生叫来吧,然后再商量就是了。”“好,就这么办。这个主意不错。”

宽二振作了一点儿。“我呢,这就回去了,趁那些人还没来之前。”

伊佐子不想被别人撞见。“不好意思啊。你好不容易来一次,结果出了这样的事。”脸色苍白的宽二道歉说。“我来过这里的事可别对任何人说啊,绝对不能说哦。”“知道啦!”“对浜口先生和大村先生也是,被警察问到时也绝对不能说哦。”“警察也会来?”“就算是未遂,毕竟也是自杀事件,警察可能会过来。”“又是救护车,又是警察的,你是一个劲儿地在吓我啊。”“谁让现在是这样的情况呢。这也是没办法的。但是,我的事你要守口如瓶。”

宽二看着伊佐子,“嗯嗯”地直点头。然而,紧接着他又眉开眼笑起来,把歪扭的脸凑了上去。

伊佐子回家后过了一个小时,信弘坐公司的车回来了。“啊,你回来得比我早嘛。”信弘看着伊佐子说道,语气颇有些意外,但脸上却喜滋滋的。“早很多呢。只在街上转了一圈就回来了。本想在哪里听着音乐喝点儿茶的,但是没有好地方去。到处都是年轻人,所以只好回来了。”“是这样啊。”

丈夫兴冲冲地走进了客厅。伊佐子帮他换衣服。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丈夫的脸通红,下眼皮耷拉着,颊间满是皱纹。颚骨下方,松垮的喉部上唯有青筋凸露在外。手背的皮肤蜷缩着,腿也佝偻着。相比石井宽二年轻而有弹性的胴体,他就像一个异类生物。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丈夫,伊佐子现在也并无不满,反倒有一种与之相应的安乐感。可以说,这既是一种对年长男人的安心感,也是一种身处家中的安定感。她还不想和丈夫分手。在充分确保能得到相应的补偿后,才可以分手。如今虽然有些无聊,生活缺少变化,但也只能寻求别的消遣渠道,从窒息中解脱出来。那些都是逢场作戏。以比自己更年轻的二十四五岁男子为对象,也是为了让对方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差距。伊佐子不想在事后惹出无穷无尽的麻烦。

信弘今年六十有七,倘若他活到八

岁,也是很糟糕的。八十岁死亡,自己就是五十岁;九十岁死亡,自己就是六十岁。作为女人已步入老境,谁也不会再搭理自己了。伊佐子希望自己至少能在四十岁前或四十出头一点儿的时候解脱束缚。那个年纪的话,还能做以前做过的陪客工作。恋爱方面也完全没问题。

近来信弘身体有些衰弱,这趋势不坏。如此下去,他似乎不会活得长久。信弘的余生越短暂,自己就越能待他好些,而自己的规划也可以早日实现了。

离开的两个女儿连这个家也不来了。长女的丈夫碍于情面,时常会打个电话,或去公司拜访。这位女婿是一家中小企业的社长。公司的话,恐怕长女也常去吧。次女至今独身,工作是画画儿。据说已经换过三个同居男友,其中一个还是法国人。

女儿们去公司看父亲是为讨零花钱,尤其是次女。尽管信弘什么也没说,但这点儿事伊佐子还是看得出来的。装作毫不知情未免显得自己像傻瓜,所以伊佐子时不时会讥讽信弘几句。像老鼠偷盐似的,钱一点儿一点儿流入对方手中,这怎么行!信弘一脸为难,伊佐子则借此令他有所节制。

无论是长女夫妇还是次女,恐怕都会在父亲行将就木时回到这个家。这幢房子虽然空旷、老旧,却位于涩谷的一处名为“松涛”的高2级住宅区。房子是信弘在战后不久建造的,五百二十坪的一等好地,仅此一项就是巨额资产。女儿们到处散布流言,说后妻伊佐子一直在觊觎这块土地、股票和信弘的董事退职津贴。这些话没必要反驳,若能如她们所说成为现实,那就再好不过了。

事实上伊佐子对这块土地十分执着。过去,她在东银座开了一家名为“蓑笠”的素菜料理店,在那里认识了来客信弘。结婚的同时,伊佐子放弃了那家店。跟独自一人操持小料理店的女掌柜比起来,当一个公司董事兼工学博士的夫人要好得多。伊佐子打算在信弘去世后,在这块土地上再度开始素菜料理的经营。这地方高档又宁静,素菜料理店选址于此,简直无可挑剔。五百二十坪太大,可以处理掉一部分土地。即使只卖掉一半,也足够建造新店了,做准备资金也绰绰有余。土地不能给那两个女儿,必须想方设法让信弘写下那样的遗嘱。

——信弘更衣后移至餐室坐下,看起了电视。他说等酒醒了再去洗澡,但如果觉得太累,可能会直接睡觉。女佣早已回了自己的房间。

伊佐子也泡了杯茶,和信弘一起看电视。“电波”在石井宽二的公寓鸣响后,一直持续到现在。宽二对乃理子采取了怎样的措施?两个朋友去请医生了吗?有没有叫救护车?还是说,那几个男人悄悄地自行解决了?乃理子得救了吗?虽说喝了半瓶药,但也不至于会死吧。

伊佐子只觉这里距离五反田十分遥远,两小时前在那里发生的事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象,而自己曾一度置身于那个异世界的事也并非现实。如果这边就此切断接触,隔断那边的大门便会关上,那边自会在那边的洞窟中随性发展吧。玩一玩歇口气当然好,但是,如果那边的麻烦会波及自己,就必须考虑“隔断”了。

见伊佐子沉默不语,信弘问:“你怎么了?”“没什么。”

伊佐子直视着丈夫的脸,问他为什么要这样问。这直视与她的设想有关,她设想着丈夫是否已从自己的表情中意识到了什么,设想着加油站员工的话莫非已传入了他的耳朵。即使丈夫有所意识,也不必过于担心。只要把话说得强硬一些,信弘就只有沉默的份儿。“不不,没什么。”信弘习惯性地垂下眼睛,嘴微微蠕动起来。他将视线投向茶杯,轻敲杯底发出轻响,像是表示要再续一杯。“宴会开得怎么样?”

伊佐子这么问是为了转换话题。丈夫的脸看起来没什么精神。通常从宴会归来后,信弘必会说起会场上的情况。今晚他是与新社长一起出席宴会,可是却什么也不说。“唔,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丈夫挠了挠面颊。他的脸上布满了黑色的斑点。虽然不愿承认,但不得不说这是长寿的征兆。“新上任的社长很有干劲吧?”“那是自然,精神抖擞的。”“那社长呢?啊,我说的是这次会成为会长的川濑先生。”“川濑君吗?川濑君也还算精神吧。”“还算精神什么的,也就是说不太精神啰?改当会长了,所以还是有些凄凉?”“到底是做了很长时间的社长,而且这次也不算功成名就。就这一点而言,总会有那么一丝凄凉感吧。”“老爹你呢?”“我吗……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看着川濑君退居二线,我也觉得很孤单。”“是吗?可是就算川濑先生成了会长,实力还不是和以前一样强吗?”“他当然有实力。毕竟是公司的创始人嘛。但是,这次金融界加大了话语权,以后不会一切都顺着川濑君的意思来。事实上,过去川濑君确实也有很多任性的地方。不管怎么说,这个‘会长’就算是表面文章,那也表明是从第一线退下来了,所以在某些方面不得不给新社长久保田君一个面子。”“这么说,新董事不会照着川濑先生设想的名单来了?”“同一个系统的公司里,那些工作不力的董事该怎么处理也是一个问题。也许会让他们辞职,也许会让他们回归本社。另外,这里还涉及银行界的意向和新社长的意愿。总之,由于各种各样的因素,决定新董事是一件很复杂的事。”信弘轻轻抚弄茶杯的边缘。“老爹你没问题吧?应该不会动你吧?”“嗯,我想多半不会动我。技术顾问这种空衔跟社内的势力分布不沾边。不过,别看是空衔,我留还是不留,仅此一点就能让公司的信用状况发生很大变化。事实上,这次要是连我都辞职了,公司的信用度会暴跌的。所以川濑君说了,无论如何你也要留下来。”信弘本人也强调了一番。“太好了。”伊佐子点了点头,“老爹,你要一直精神下去哦。”

电视里流行歌手正在唱歌。伊佐子又一次想起了昏睡中的乃理子的平胸。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呢?

信弘伸手摁了摁开关,电视画面迅速缩小并消失了。这一下真是出人意料。信弘弓着背,含糊不清地说道:“伊佐子,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什么事?”

伊佐子反倒直视着丈夫。信弘仿佛被晃了一下眼。“是这样的,我呢,最近变得好像有点儿衰弱了,所以就想做点儿什么好恢复一下精力。”“啊,这不是很好吗,你想多打几次高尔夫球?”“再加大运动量是不太行了,还不如做点儿转换心情的事,听说转换心情对健康很有好处。”“好啊,是想去哪里旅游吗?”“不是,其实呢,是我想写一本自传。”信弘一脸害羞的表情。“自传?啊,是写自己的事对吧?我觉得很好啊。老爹的经历看上去就觉得很有趣,是不是还会写到你和我的事?”“那个不会写。怎么说呢,算是半部自传吧。以我的幼年时代、青年时代和去美国的那段经历为主,然后就是在光学部门搞发明的事。主要就是这些内容。”“这倒也是。在这种书里写我们的恋爱故事是有点违背宗旨。听起来很有趣啊,有地方出版吗?”“不是写给世人看的,我只是想在自己心里追寻自己的回忆。就算出版也是自费出版了。当然,如果有趣的话,也许会被哪家出版社看上,然后帮我出版。”“反正都要出版的话,还是希望能拿到版税啊。”“好啦,别这么贪心嘛。”“老爹是要自己写吗?”“不不,自己写太吃力了。我会请一个速记员,把我说的记录下来,然后再修改一下。这个我还是能做到的。”“速记员什么的,佣金很贵吧?”“应该不便宜。不过,不是每天都来。我想写的时候才会叫人来。速记费和自费出版的费用……就算是一种心情转换了。希望你能同意我的这么一点儿消遣。”“这个很好啊。我不反对。”“谢谢你。”丈夫微微低下了头。

伊佐子心想,为什么信弘会在这个时候提出写自传?因为身体渐渐不适合运动了,为了消磨时光才想出了这一招?又或者是觉得来日无多,所以打算写一本自传?信弘至今仍会一周去两到三次公司。公司换了新社长,其他董事若是有了调动,信弘恐怕也会就任一个更清闲的职位。从今晚的宴会回来后,他好像一直无精打采。或许他已从宴会的气氛中预感到,自己将被安排到一个更无所事事的位置上。所以,伊佐子总觉得他是为了排遣这份清闲,才想出了这个主意。

当然,伊佐子不会反对。老年人也必须给予一定的愉悦,这才是公平之道。

这一晚,以及翌日上午,都没有发生任何值得一提的事。

下午三时许,年轻女佣前来禀告,说一位叫浜口的先生打电话找夫人。信弘带着狗散步去了,所以没接电话。“是夫人吗?”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正是石井的朋友浜口,他向伊佐子寒暄道,“好久没来问候了。”“两小时前石井被警察带走了,警方怀疑他打死了乃理子。听说今天早上他们对乃理子小姐进行了解剖,发现脑内有出血,还有积血。因涉嫌伤人致死,石井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了,所以我特地来通知您……关于石井的事,我想和您好好谈谈,所以明天我会再打电话联系,您什么时候方便?”二

清晨的雪始于拂晓时分。伊佐子九点起床时,发现院子里已经积了二十厘米的雪。白色的粉屑仍不停地从晦暗的天空降落。

两小时后石井的朋友浜口会打电话过来——昨天的电话里,伊佐子要求对方把时间放在十一点前后。这是因为丈夫信弘每天都会在十点半带着狗出门散步一小时。然而,看这个天气,丈夫怕是会一直待在家里。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只要在通话时言语得当就行,也不是多麻烦的事。只是无法打听被警方逮捕的石井以及乃理子死亡的具体情况了。当然这么一来,伊佐子不免会有一点儿担心,但只要之后找个机会让浜口再来联系就可以了。总之只在电话里短短交谈几句的话,信弘不可能觉察到什么。这个家并不大,丈夫常会突然从伊佐子身边走过,听到她通话的声音。

早餐是在十点左右。今天早上很冷,所以丈夫叫人把烤面包、火腿煎蛋和牛奶端到了被炉上。报刊跟眼镜放在一旁,信弘食不甘味地啃着烤面包,把火腿往嘴里送。他也不怎么和面前的伊佐子搭话,时不时的,仿佛从沉思中惊醒一般,瞧一眼玻璃门的外面。每瞧一次,喉部都会浮现出青筋。“下得好大,停不下来了吗?”

雪持续落在裸露的木兰花枝上,不断增加着厚度。“可能再下一会儿就停了。”

正当伊佐子期待雪停了、丈夫就会穿上长筒套鞋出门时,信弘开口道:“十一点十五分公司有个会议,你帮我准备一下。”

想不到这种日子丈夫也要去公司。不过,想到昨晚的董事聚会,伊佐子释然了。新社长就任在即,因机构和人事变动,大家都忙了起来。丈夫能在十一点之前出门当然好,可是所谓的“准备”是指开车送他吗?伊佐子打算拒绝,看了看信弘,却见他站起身来,和式棉袍的前襟一路蹭着被炉的边缘。“今天脚指头可能会冷,去年年底不是有人送了一双厚厚的纯毛袜吗,你去把它拿来。”

信弘佝偻着瘦长的身子,朝客厅的西式衣柜走去。如果他现在穿着大衣,就跟前天晚上在加油站朝洗手间走去时的身影一模一样了。“然后呢,你再让人马上打电话叫辆出租车过来。”

信弘一开始就没打算要伊佐子开车。每次坐伊佐子的车都是由她主动提出的,更何况今早又下了这么大的雪。伊佐子吩咐女佣去打电话,语调变得欢快起来。“这样的天还要去公司啊?”

伊佐子在献殷勤,心情好的时候她会这么做。“嗯。”

信弘解开衣带坐下,套上了拿来的新袜子。从裤腿中伸出的脚缺少光泽,白皙而又干枯。“接下来是不是会很忙?”“不,这星期也就去两三次吧。”

听这口气,像是在说重要的董事会自有别人参与,没他什么事。信弘的侧脸毫无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女佣传达了出租车公司的回应,说是因为大雪,车都开出去了,再过三十分钟应该能回来一辆。看看表,三十分钟后的话,就是十点半。开到这里还要花二十分钟。“要不坐电车去?这样还能快一点儿。只到车站的话,我可以开车送你去。”“不,还是等出租车吧。电车太累了,而且也不用去得很早。”

撵人失败。如果期间浜口打来电话,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只是这一来一去的对话,不知为何令伊佐子很不痛快。她转身离开,去厨房和女佣一起收拾了餐具。

二十分钟后伊佐子来到客厅,只见信弘身穿西装,盘腿而坐,再次打开了看过一遍的报纸。老花镜的粗边框是米黄色的,反而使他的脸显得年轻。

伊佐子保持着一段距离,站在拉门旁观看下雪的情景,这时信弘“啪”地一翻报纸,略显犹豫地对妻子说道:“我说……”“什么?”伊佐子就这么站着回话,这是她心情不佳时的习惯。“今天我去公司,会顺便把速记员的事定下来。公司里有个男的对这方面比较熟悉。”信弘看着伊佐子说道。“好啊,请便。”

伊佐子故意答得漠不关心。这也是为了给浜口打来电话时留个后招,摆出不高兴的样子,丈夫有了顾忌,也就不会靠近电话机了。“要看合同怎么签,我也吃不准最后会怎样,大致是请速记员一周来家三次。可能有时还要给人家做个饭。”“好啊。是不是要持续很长时间?”“毕竟写的是自传嘛。我想从父母的事开始,一点点回想,一点点叙述。因为是第一次写,也不知道顺不顺利,觉着不太顺利的话我会放弃的。”“好不容易写一次,坚持下去不好吗?”

伊佐子的想法有了变化,最终演变成给丈夫一件玩具……可能也不坏啊。“嗯,怎么说呢,不试一下的话谁也说不准。”“不过,有时你可以把速记员叫到公司去啊。你的办公室应该很安静吧?”“嗯,话是这么说……”

信弘的回应显得十分踌躇,他将手伸向脸庞,慢慢地摘下眼镜,仿佛是为了遮掩自己的表情。“……就算是我的办公室,毕竟是在公司,不能因为这种私事就让速记员进去,而且我也静不下心啊。当然,隔三岔五地去一次应该不要紧。”

为什么到现在才想写自传?而且好像非常热心。信弘用手轻揉着眼部,也许是因为刚摘下眼镜,感觉眼睛比较疲劳吧。突然,伊佐子觉得这个人怕是活不长了,他的手背也干瘪了。

伊佐子常常会因为某件事想到自己和信弘的年龄差。即使差了三十岁,信弘若是长寿,多活一年自己就多老了一岁,前途也会渐渐狭窄。话虽如此,现在马上就死也不成。不知为何伊佐子认为再过三年最理想。她总觉得自己的快乐、对未来的设计以及所有利益都贯注在了这三年之中。

接下来的三年,必须设法让这个年老的保护者保住生命。为此伊佐子打算容忍写自传这么一点儿消遣活动,姑且把它当作一种营养剂。此外,这么一来,她自己也能享受到获取自由时间的权利。“好吧,那就把速记员叫到家里来。”伊佐子精神一振,连声调也变了。“一天也就两三个小时嘛,不用搞得兴师动众。”“要是弄到了傍晚,给人家做个饭什么的,没问题。不需要特别的设备吗?”“啊,那倒不需要,用现成的书桌就行了。”

信弘的脸色也显得明朗了。“什么时候开始?”“说不准。要等我今天和那个男的商量好,听了对方的回复后再说。我这边也不是很着急。”

出租车到了。“是吗。”信弘听到通知,精神饱满地“嗨哟”一声,手撑着榻榻米站了起来。

伊佐子跟着他走到玄关附近,就在这时,身后的电话响了。“沙纪,你来照看一下老爷。”

信弘脚步一顿,多半以为电话是打给他的。伊佐子忙称和服店说好今天会打电话过来,她向女佣递了个眼色,返身回了屋。信弘的脚步声朝玄关而去。

伊佐子拿起听筒“喂”了一声。“是夫人吗?”是昨天那个浜口的声音。“是。”“我照您的吩咐,给您打电话来了。”

伊佐子眼前浮现出浜口那长发之下面无表情的平板脸。“谢谢。”

伊佐子一只耳朵听着玄关的动静。那里传出了硬物触碰地面的声音,信弘好像正在穿鞋。“那我详细地说一下石井的情况和他要转达的话……啊,现在没问题吧?”浜口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问道。“啊,确实有一点儿……”“那就等一会儿再打?”

伊佐子没有马上回答,耳朵依旧贴着听筒,片刻后响起了玄关格子门开启的声音。“喂喂?”浜口呼叫道。“啊,可以了。你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伊佐子的语声变得轻松自如了。直到出租车驶离为止,沙纪应该都会在玄关待着。“昨天我跟您说过一点儿,石井涉嫌伤人致死进了局子,今天早上这家伙告诉我,他已经坦白承认是他击杀了乃理子。据说这么一来,就要转为杀人嫌疑了。我有个熟人是那家警署的警官,刚才打电话问了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

伊佐子心中涌起的第一个担忧是,石井的供述里有没有出现自己的名字。

汽车开动的声音传来后,女佣沙纪回了屋,看见伊佐子握着听筒,就直接绕道去了厨房。“警察那边怎么说?”“这个么,说了很多……麻烦啊,在电话里说得花很长时间,而且也说不清。”“去外面也行啊。”“去外面也……乃理子的死法,我们也觉得有点儿奇怪。”“石井君要你传的话也是这个吗?”“这倒不是。他说希望夫人您能给他请个律师。”“律师?”“是啊。石井被刑警拖走时,瞅了个空和我耳语了几句。因为当时我正好在他房里。”

看来事情复杂了,而且所谓的请律师,多半是想让自己掏钱。原来如此,光靠电话确实说不清。“你现在在哪儿?”“在我住的公寓附近。我打的是公用电话。如果从公寓打,会被其他人听到的。”“好吧,那我就去你那边。不是去你的公寓哦,而是开车去五反田站前,你在那里等我。现在我马上收拾,准备出发。”“明白了。这下雪天的,真是不好意思啊。”浜口说这话时口吻像个中年人。

浜口上身套一件皮夹克,脚下穿着长筒胶鞋,一副挨寒受冻的模样,站在五反田站前东张西望。长发显得他额头狭窄。眉毛是垂着的,眼睛又细又长。因为张着嘴的缘故,越发显出了下巴的短。浜口光顾着往旁边看,连伊佐子的车越过别的车来到他跟前,他也没发现。

伊佐子稍稍打开车窗,从驾驶座露出脸时,浜口才注意到。他笑了笑,点头致意后匆匆坐入了车后排。这一带不许停车。“真是对不起,夫人。”“有什么地方能停车喝杯茶的?”“嗯,沿第二京浜国道开两公里左右,有个路边餐馆。”“好,就去那儿。”“那家店挺脏的,唯一的优点就是有停车场。”

或许是因为下雪,私家车很少,抵达时间比预想的早,不过,行驶期间,浜口的小眼睛始终映在后车镜上,令伊佐子烦躁不安。

路边餐馆和大众食堂差不多,附近的桌边有两个卡车司机正在吃乌冬面。端上来的咖啡不过是着了色的砂糖水。“乃理子小姐就这么死了,真是不敢相信。”

对面浜口的目光频频投向自己胸口,伊佐子浑身不自在,就扣上了外套前襟的纽扣。浜口的胸板很薄,甚至不及伊佐子的一半,脸脏兮兮的,只有头发好歹在出门前剃了一下。石井也曾嘲笑说,就他那样还想当个性派演员啊。“夫人走后,医生来过。马上就做了洗胃,我和石井还不得不在一边打下手。乃理子往洗脸盆里吐了好多。那真叫恶心,完全没法看。”

喝下肚的咖啡在伊佐子胃里翻滚了起来。“那个时候她还有意识吗?”“意识是没了,但有反应。然后,过了十分钟左右,就在医生眼前,她的情况急转而下,很快就没气了。”“你说的是击杀对吧。这不是很奇怪吗?难道不是因为吃了安眠药?”“好像是因为她头顶上出了血,法医就打开了那里的头骨,发现里面有积血。据说死因是那里受到了猛烈撞击,石井抓住乃理子,拿她的头在洗碗池的边上猛撞了好几下。我认识的那个警官告诉我,今天早上石井就是这么供述的。所以他的嫌疑才从伤人致死变成了故意杀人。”“石井君本人是这么说的?”“是的,他是这么说的。我也觉得有点儿奇怪。”“石井君有没有对警察说,之前我也在那个屋子里?”“警方可一句也没提夫人的事。我和大村的事他好像说了,结果刑警还上我这里盘问来了,是在检查完石井的房间后——那是叫现场勘查吧。不过,就算石井不提我们的事也没用,因为医生先前就把我们供出来了。医生说乃理子死得蹊跷,没写死亡诊断书,而是去派出所报了警。好在夫人您回去了。当然这件事和夫人没关系,可是被迫当证人也很麻烦啊。石井就不用说了,我和大村也没把夫人的事告诉警察。我们不想给您添麻烦。”“谢谢。”

这份担忧暂时是淡了,不过浜口的语气黏黏糊糊,给人一种不尽不实的感觉。“可是,这不是很奇怪吗?乃理子小姐被石井君推得踉踉跄跄,倒在了厨房里。大村先生和你带乃理子小姐坐上出租车,去看外科医生,在那里缝了三针,然后回到了公寓。当时她能和平常一样好好说话,举止方面也没有异常。她还说受了你们的照顾,叫石井君把威士忌送到你的房间去呢。这些是我从石井君那儿听到的。”“是的,没错。在外科医院做过治疗后,她朝医生道了谢,还向护士打听医药费,说明天会带过来。在回来的出租车上,她也说了诸如‘承蒙照顾了’‘和石井吵架了,很难为情’之类的话。如果死因是头撞出了内出血,那她可说不出那样的话,做不出那样的举动。我想她会当场失去知觉,倒地不起的。”“可不是吗,看完医生回来,她就钻进被窝,让石井君拿上送给你们的威士忌,趁他不在的时候,自己喝下了安眠药。”“夫人回去后,石井就把我们叫过去了,所以我瞧过那屋子,看到安眠药的瓶子里只剩了一半,杯子里没有水。”

没错,正是如此。伊佐子在隔扇外张望过一次,又和石井一起看过一次,乃理子枕边的景象重又浮现在她的眼底。“听说那瓶子是四十片装。也就是说,吃了差不多二十片。洗胃时吐出了不少,不过也可能是过了太久已经迟了。”“那真正的死因是服安眠药自杀吗?”“我觉得是。撞了头之后她的情况是那么平常,可见就是自杀啦。乃理子常和石井吵架,觉得自己会被抛弃,所以一直很悲观吧。她骨子里就是个软弱的人。”

浜口那张装糊涂似的脸,仿佛在轻声嘀咕:吵架的原因就是夫人您啊。他的眼睛细细长长,眼角的黏膜红得不寻常,感觉不干净。“石井君没对警察说她是服安眠药自杀?”“我想他肯定说了,但警察好像认为医生帮她洗胃时吐出了很多,所以死亡原因不是这个。我的想法是,石井昨晚被警察欺负了一整夜,不得不供述说,自己拿乃理子的头撞了好几下洗碗池,结果把她杀了。而石井可能也预感到了什么,所以在被刑警拉走前,和我说了几句悄悄话,叫我找夫人请律师。”

说什么请律师,石井哪有钱支付费用,结果还不是要自己埋单。和同居的女人争吵,弄死了对方,审判时还要这边包揽辩护费,这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好了。另外,被警察带走时对浜口悄悄地说了这些话,也给人一种精心策划的感觉。

伊佐子脑中闪过了一道疑念,莫非浜口和大村想以辩护费的名义从自己这里骗取钱财?新剧的研究生听着好听,其实是靠着老家父母的汇款和打零工过活,他们手头一直很紧。石井能拿这两人当小弟,也是因为他一直在挪用证券公司的钱,为此浜口和大村很听石井的话。石井好像也染指客户的钱,当然他自己从未提过。

说什么请律师,以伊佐子的现状,根本办不到。如果律师正儿八经地问“你请我为石井辩护,你和他是什么关系”,自己也无法回答。浜口等人知道这一点,所以无非是在暗示“律师我们会去找,费用你来负担”,打算借此捞点儿好处。

这么一想,浜口眼角的赤色黏膜不再是单纯的不净或令人厌恶,而更像是狡诈了。

我怎么能被这种低级混混看扁?阶层意识突然在伊佐子心中冒了头。她上身倒向椅背,居高临下似的看着浜口说道:“可以,我会给他找个律师。”

伊佐子从盒中抽出一支烟,敲击着银色的盒盖。“真的吗?”浜口看了看她的脸。伊佐子立刻就答复,似乎令他感到了意外。“嗯,我会去做的。”

浜口正要拿出廉价打火机,伊佐子说不用,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只国外制造的镀金打火机。见浜口一脸坏笑的样子,伊佐子有些恼火。“钱就由我支付给律师。”话语和着烟被一起吐出。“您有认识的律师吗?”

也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浜口对这项决定还存有念想。“只要去找,总能找到优秀的人才。我一下子也想不出人选,但我有不少门路。”“那是,那是。”浜口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不管怎么说也是杀人嫌疑啊。还是想尽可能地找一个能力强的律师。”

他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担心能不能全权交给对方来办。伊佐子仿佛看穿了他的内心,越发觉得自己的想象没错。

伊佐子本想挖苦说“那你有认识的律师吗”,但又觉得这样的话,对方很可能来一句“我有个不错的人选”,迅速揽下这件事。这不就落入这个年轻男人的圈套了吗?

拒绝浜口、说自己没义务给石井请律师固然简单,但这么冷漠也值得商榷。一旦被恨上了,保不准他就会漏出自己的名字,对审讯官说些有的没的。就说这个浜口吧,嘴上一再强调“不想给夫人添麻烦”,其实也可以理解成是一种胁迫。总之,对浜口和大村的企图或许判断有误,但律师由这边来请,就不会给对方可乘之机。

伊佐子抛开浜口,开车去了市中心。本来也可以把浜口送到五反田站前,但是一起坐车会让他得意忘形。这方面必须划清界限,提醒对方好自为之。

浜口自认是石井的朋友,所以略有熟不拘礼之嫌。之前载着他时,后视镜里的眼睛尽往自己这边瞧,话说着说着态度就随便起来,脸上还显出黏黏糊糊的表情。自己必须保持凛然的姿态,决不让对方生出狂妄的错觉,以为石井被捕,他就能上位了。

找律师心里没谱,不过对浜口所说的“我有门路”倒让伊佐子想到了一个人。如今能指望的只有这个人。既然想到了他,就再无犹豫了。

途中,伊佐子在公用电话亭旁边停下车。雪已经停了,路上积起了水。伊佐子跟一个独自发笑走出来的中年男人擦肩而过,走进了电话亭。隔着手套都能感受到听筒上的余温。

电话号码还记得。没错,听筒里传来了交换台的语音:这里是A食品工业。“请给我接通副社长的电话。”“您是哪位?”“我叫木下。”“我把电话转到秘书那儿去。”

秘书课的女声和一年前不同了。“你好。”这是一个粗哑的声音。“喂,喂。”伊佐子的语声也活泼了一些。“啊,果然是你啊。”对方的语声一下子(带着点私人意味地)轻快了起来。“咦,你一听就知道是我?”“啊,那是自然。”“我好开心啊。你最近可好?”“没什么变化。既没生病,也没什么好事发生。”“我说……你现在忙吗?”“稀奇稀奇,怎么了?”“有件事我非找你商量不可。我想和你见个面谈一谈,就三十分钟左右。”“好啊。我一直都很闲。”

男人并不是在意身边或交换台有人旁听,而是习惯时不时地用些敬语。“去哪儿好呢?最好不要离公司太远吧?”“哪儿都行。我这里正愁打发不了时间呢。”

两人约定三十分钟后在R宾馆的大厅会合。

伊佐子坐在大厅深处的一家咖啡厅里,不久盐月芳彦的魁梧身姿就进了店门。从刚才开始她一直望着门口,见状便起身向对方招手。左顾右盼的盐月发现了伊佐子,展颜一笑,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他叼着烟斗,格子上衣的领口裹着红围巾,脚下蹬着一双朱色鞋。气色不错的脸庞与半白的头发十分般配。“嗨,有一阵子没见了。”盐月从嘴里拿出烟斗,微笑着的眼眸深处饱含着情感。

伊佐子回应着他的目光。“你一点儿都没变嘛。”伊佐子坐回椅中,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的脸说。“白头发变多啦。”“哪有,连这个也没有哦,完全没变。”“上次见面后,又过了多久啊?”“呃……还不到一年吧。”“哦。”

盐月衔住烟斗,垂下双目,将打火机一横,点着了烟。这默默的动作中似乎包含了上次见面时的对话。“我是不是老了?”伊佐子把脸往前一凑。“哪里,你啊,才叫年轻呢。脸也好,身材也好,越来越丰腴了。”

比起脸来,盐月对伊佐子的胸腰部分瞧得更起劲。“是吗?看上去真是这样的话,那也要拜没有夫妻生活所赐啦。丈夫是个老头也是有好处的。”“唔,这个怎么说呢……现在多大了?”“问谁?我吗?”“你的年纪我知道。”“讨厌啦。六十七了。”“六十七啊。唔……那也没到那个程度吧。”“和老爹你不一样啦。老爹你精力充沛着呢。”

伊佐子满不在乎地称对方老爹。尽管是一个称呼,对她来说又与信弘的有所不同。“我比你家老公可年轻一点儿。”“不是不是。老爹你的话,就算到了七十也不会衰弱。”“谢了。那就让我有个盼头吧。”“谦虚啦。这个事你自己应该最清楚吧。”“到了我这个年纪,就得看对方是谁了。”“跟柳桥的那位还保持着关系?”“像是保持着,又像是没保持着。”“时间可不短了。从我那时就开始了,总有十年以上了吧。是不是还勾上了别的人?”“喂喂,你今天叫我出来到底想说什么?我想这大雪天的,还真是挺稀奇啊,哪知道……”“啊,对不起啦。”

伊佐子拿起端来的咖啡。盐月也抓起砂糖倒了一点儿。

这个男人——盐月芳彦,是保守党某实力派人物的外甥。那位政治家是某派阀的领袖,人们都期待他不久能当上党首。他性格强硬,长年担任经济阁僚,所以在其部门拥有莫大的势力。盐月自己创立过公司,但屡战屡败,最后凭借舅父的斡旋,才被安插进现在的食品工业公司,当上了副社长。

这家食品公司是水产业界的巨头,但一切都有赖于那位实力派政治家,所以盐月被授予副社长之职也是看在政治家的情面上。副社长的名头好听,其实在公司内没有任何实权。至于公司方面,从十五年前开始就给他发放着高额赡养费,不过,他们或许已将这笔款项看作政治捐款的一部分了。盐月自称“罐头铺”,没有特定的本职工作,所以就算人在公司也是无所事事,即使因私事外出一整天,对公司业务也毫无影响。

此人讲究饮食。他会往东银座的“蓑笠”跑,也是因为这项爱好以及大量的空闲时间。

为自己的“发现”而欣喜是这种人常有的脾性,不管是公司的人,还是其他熟人,他都会拉到店里来,甚至还对素菜料理的味道进行指导和讲解。最初是从旁指导伊佐子调味,不久就变成了经营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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