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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7 04:1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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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海明威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社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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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海

老人与海试读:

老人与海

作者:(美)海明威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社公司

出版时间:2015-02-01

ISBN:9787550244849

本书由北京读品联合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老人与海The Old Man and the Sea

他是一个老人,独驾一叶轻舟,漂荡于墨西哥湾流之中。整整八十四天过去了,他仍然一无所获。在头四十天,他身边还有个男孩。但是,四十天之后,因为没捕着一条鱼,父母对男孩说,老人肯定交上了一辈子的霉运,真是不幸中的不幸。所以,男孩听从了父母之命,上了另一艘船。在第一个礼拜,那艘船就捕获了三条大鱼。而老人仍旧是驾着他的小船,一无所获地返回,这让男孩不免觉得悲伤。男孩常常去帮老人的忙,要么帮他拿卷好的钓索,要么帮他拿鱼钩、鱼叉,或者帮他扛卷着船帆的桅杆。那张帆用面粉袋补了又补,那么卷着,好像一面常败将军的旗帜。

老人清瘦而憔悴,脖子后面满是深深的皱纹。老人的脸颊上布着棕色的斑点,那是良性的皮肤病,是常年在热带海面上,太阳反射造成的结果。那些斑点沿着双颊往下蔓延,手上是深深的疤痕,那是用绳索捕获大鱼的印记。但是,这些疤痕都是以前留下来的。它们就像无鱼的沙漠上的水土侵蚀的痕迹那般古老。

老人全身上下无不呈现老态,除了他那双眼睛,如海水一般的幽蓝,炯炯有神,透着一种永不服输的气质。

他们从小船锚定的地方爬上堤岸。“圣地亚哥,”男孩对他说,“我又可以和你一起出海了。因为我家攒了点钱。”

老人教会了男孩捕鱼。男孩对老人充满了敬爱之情。“不,”老人说,“你搭上了一条幸运的船,和他们在一起吧。”“但是,你不记得了吗?我们曾经整整八十七天一无所获,在接下去的三个礼拜,每天都捕着了好大的鱼儿。”“我记得,”老人说,“我知道你不是因为怀疑而离开我。”“这是父亲的主意。我还是个小孩,必须听大人的话。”“我明白,”老人说,“这是人之常情。”“父亲没有多少信心。”“是的,”老人说,“但是,我们有。不是吗?”“嗯,”男孩说,“我请你到露台酒吧去喝杯啤酒吧!然后我们再把东西搬回家。”“好呀!”老人说,“去那儿和打鱼的伙伴们碰碰头。”

他们坐在露台酒吧,很多渔夫都拿老人当笑柄。但是,他一点也不生气。那些老点的渔夫则看着他,心中不免有几分悲凉。但是,他们并没有表现出来,仍然彬彬有礼地聊着天,关于海流的动向,关于他们钓索送进多深的海洋,连日来的好天气,还有他们的见闻。那日丰收的渔夫满载而归了,剖开马林鱼,跨放在两块木板之上,两个人各抬着木板的两端,摇摇晃晃地抬到鱼库去,在那里等待冷藏卡车,将鱼运到哈瓦那的集市去。那些捕获到鲨鱼的人们将鲨鱼送到海湾另一边的鲨鱼加工厂。滑车组将鲨鱼吊起,人们掏去它们的肝脏,割下它们的鱼鳍,剥去鱼皮,然后再将鱼肉切成块状以备腌制。

刮东风的时候,一股气味越过海港,从鲨鱼加工厂飘来。但是,今天仅有一丝淡淡的气息,因为刮的是南风,后来风停息下来,露台酒吧上,阳光四溢,人们欢乐地交谈着。“圣地亚哥。”男孩说。“嗯。”老人说。他举起杯子,不禁回想起多年前的往事。“明天我能去外面为你弄些沙丁鱼吗?”“不用了。去玩垒球吧。我还能划得动船,罗格里奥会帮我撒网。”“我真的想去。虽然我不能同你一起去捕鱼,我仍然想以其他方式帮助你。”“你已经请我喝了一杯啤酒啊,”老人说,“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你第一次带我上船,我当时多大?”“五岁。那次你差点儿没了小命。当时我一时心急,时机未到便去拉那条鱼,结果它差点儿把船儿击得粉碎。你还记得吗?”“我记得鱼尾巴‘噗噗’地乱拍,坐板断裂了,还有棍棒敲打鱼的声音。我记得你将我抱起扔到了船头,那里放着一卷卷湿漉漉的钓索。我当时感觉整艘船在颤抖,你敲打鱼的声音就像砍倒一棵大树,我闻到周遭一阵香甜的血腥味。”“你真的记得这些,还是我告诉过你?”“自打我们第一次一起打鱼,我便什么事情都记得。”老人用那被太阳灼伤,但是坚定的眼睛看着他,充满了慈爱。“如果你是我的孩子,我会带你出海,然后赌上一把,”他说,“但是,你有你的父母,再说,你现在跟上了一条幸运的渔船。”“我去弄沙丁鱼好吗?我知道在哪里能弄来四条沙丁鱼做鱼饵。”“我今天还剩了一些。我加了盐,把它们放在盒子中。”“我为你弄四条新鲜的吧。”“一条就够了。”老人说。他的希望和信念从未消失过,但是,当微风轻轻吹起之时,那股希望和信念变得更加鲜活了。“两条。”男孩说。“好吧,就两条。”老人“妥协”了,“你不会偷来吧?”“偷我也愿意,”男孩说,“但是,我是买来的。”“多谢。”老人说。他心性敦厚,倒不会去想,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谦卑起来。但是他知道自己具有了如此秉性,也知道并不可耻,而且这并无损于真正的自尊。“照这股海流来看,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他说。“你要去哪儿?”男孩问。“我要驶向远方,等转了风向再回来。我想天亮前就出发。”“我会想办法让船主人也行到远方去,”男孩说,“这样,如果你真的钓上了大家伙,我们就能赶去助你一臂之力。”“他可不喜欢到很远的地方去捕鱼。”“是的,”男孩说,“但是,我会看见一些他看不到的东西,比如鸟儿在空中盘旋,寻觅猎物,然后我就让他去追赶鲯鳅。”“他眼神不好吗?”“他简直就是个瞎子。”“那就奇怪了,”老人说,“他又没有捕过海龟。那家伙才伤眼睛呢。”“但是你在摩斯基托海岸捕捉了好几年的海龟,你的眼睛也还是好好的啊!”“我是一个奇怪的老头儿。”“但是,现在的你还有足够力气应付一条真正的大鱼吗?”“我想是吧。再说我还有很多的小绝招。”“我们把东西拿回家吧,”男孩说,“然后我就可以去撒网,捕一些沙丁鱼上来。”

他们从船上拿起来帆具。老人将桅杆扛在肩上,男孩抱着那个木箱子,里面装着盘在一起的、编得很硬的褐色钓索,还有鱼钩和带柄的鱼叉。船艄下面放着盛放鱼饵的盒子,另外还有一根棍棒,当鱼被拉到船边的时候,就用它来对付那些难缠的大鱼。没人会偷老人的东西,不过将船帆和重重的钓索带回家还是比较好,因为它们沾上了露水总是不好的。虽然老人坚信,当地人是绝不会来偷他的东西的,但是老人还是认为将鱼钩和鱼叉放在船上,乃是不必要的引诱。

他们并肩径直走着,奔向老人的棚屋。他们从敞开的大门走进屋内。老人将那只卷住船帆的桅杆靠在墙上,男孩将盒子和其他帆具放在旁边。桅杆的长度和棚屋内的一间房间长度相仿。棚屋屋顶盖着王棕树的坚硬嫩芽护壳,这是一种王棕树的叶子。在屋内,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在肮脏的地面上还有一个用木炭来煮饭的地方。在棕色的墙壁上,铺满了平整的王棕树叶子,那是一种坚韧的纤维质叶子,层层叠叠;墙壁上挂着两幅画,一幅《基督圣心画》,另一幅是《科布莱圣母图》。这是他亡妻的遗物。曾经,在墙壁上还有他妻子的彩色肖像,不过后来他把它摘下来了,因为看着妻子的肖像会让他觉得形单影只。肖像被收纳在墙角的架子上,用一件干净的衬衣遮着。“家里有什么吃的?”男孩问。“有锅鱼蒸黄米饭。你想吃点儿吗?”“不了。我回家吃就好了。你要我帮你生火吗?”“谢了。我自己来就好了。也许我就将就着吃些冷饭就好了。”“我把渔网拿走好吗?”“当然可以。”

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渔网。男孩记得他们早把渔网卖掉了。但是,他们每天都要排演一遍这套谎言。所以,男孩也是知道的,当然也没有那锅黄米饭。“85是一个幸运的数字,”老人说,“你想不想看我捕回一条去毛开膛后也有一千磅的大鱼?”“我这就去拿网,抓些沙丁鱼回来。你就坐在门口晒晒太阳好吗?”“好。我这里有昨天的报纸。正好看看棒球新闻。”男孩不知道,这种昨天的报纸是否也是编出来的。但是,老人到底是从床底下取出了一张报纸。“在BODEGA,佩里克给我的,”他解释说,“我捞到了沙丁鱼就回来。然后把你的沙丁鱼和我的沙丁鱼一起用冰镇着,明早我们就可以一起用了。我回来的时候,给我说说棒球的消息吧。”“洋基队是不可战胜的。”“但是,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还是很强的。”“对洋基队有点信心。孩子。想想伟大的迪马吉奥。”“但是,底特律老虎队和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都是高手如云啊!”“有点信心。要不然连辛辛那提红队和芝加哥白袜队你都要担心了。”“你好好研究研究,我回来时,告诉我。”“你认为我们应该买一张尾号是85的彩票吗?明天就是第85天了。”“不妨一试,”男孩说,“但是,你的最高纪录87天怎么说?”“不可能再有第二次了。你觉得你能找到一张尾号是85的彩票吗?”“我可以订一张。”“一张就是两美元半。我们向谁借这笔钱呢?”“这事好办。两美元半我还是能借到的。”“我想我大概也能。但是,我尽量不去借钱。第一步是借钱,下一步就是要饭了。”“多穿点衣服,老人,”男孩说,“别忘了已经是九月了。”“正是大鱼出没的季节,”老人说,“在五月份人人都可以成为出色的渔夫。”“我现在去捞沙丁鱼了。”男孩说。

当男孩回来的时候,老人在椅子上睡着了。太阳已经下山了。男孩从床上拿起那条军用毯子,搭在椅背上,盖住了男人的双肩。那是双奇怪的臂膀,虽然苍老,但是仍然有力。当老人睡着的时候,他的头部往前面耷拉着,脖子后背的皱纹拉平了,脖子看上去也是那么有力。他的衬衫上满是补丁,就像那一面帆,而且太阳将它晒成了深浅不一的颜色。老人的头已是白发苍苍,闭上眼睛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生气。报纸摊在他的膝盖上,老人的手臂压在其上,这样才没有被晚风吹走。他打着赤脚。

男孩离开了一会儿。当他回来的时候,老人还在熟睡中。“醒一醒,老人。”男孩说。他将一只手抚在老人的膝盖上。老人睁开了双眼。在那一刻,仿佛他正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回来。然后,他绽出笑容。“你拿来了什么?”他问。“晚饭,”男孩回答,“我们马上开饭了。”“我不是太饿。”“来吧,开吃了。你不能光捕鱼不吃饭。”“我这样干过。”老人说着坐起来,拿起报纸,将它折好。然后,又开始折叠毯子。“披着毯子吧,”男孩说,“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让你没吃饭就去打鱼。”“照顾好你自己,愿你活到一百二十岁。”老人说,“我们吃什么呢?”“黑扁豆饭,煎香蕉,还有一些炖菜。”

男孩是用一只双层金属饭盒将饭菜从露天酒吧带来的。两副刀叉和汤匙插在他的口袋内,用一副餐巾纸包裹着。“这些饭菜是谁给你的?”“马丁。酒吧老板。”“我真得好好谢谢他。”“我已经谢过了,”男孩说,“你没必要再感谢了。”“我会给他一块大鱼的肚皮肉,”老人说,“他这样帮我们不止一次吧?”“是的。”“那我到时一定要给他一些比肚皮肉更好的东西。他对我们算是够周到了。”“他送了我们两瓶啤酒。”“我最喜欢听装的啤酒了。”“我知道。不过这是瓶装的阿图埃牌啤酒,喝完我还要把瓶子送回去。”“你太贴心了,”老人说,“我们开始吃吧?”“我一直在问你呢,”男孩轻声地说,“不等你准备妥当,我不想把饭盒打开。”“我已经准备好了,”老人说,“只是还要洗下手。”

你去哪里洗手?男孩想。村里的自来水在两条街开外的地方。我真应该为他弄点水来,还有肥皂,和一条上好的毛巾。男孩想,我为什么如此粗心?我必须为他准备一件衬衫和夹克过冬,还要弄一双鞋子和一条毯子备来。“炖菜美味极了。”老人说。“棒球比赛有什么消息?”男孩问老人。“我告诉过你了,在美国联赛中,就是洋基队的天下。”老人欢快地说。“可是,他们今天输了。”男孩告诉他。“这不算啥。伟大的迪马吉奥会王者归来的。”“他们队伍里面还有其他高手啊!”“这是自然。不过唯有他是灵魂人物。在另一个联赛中,在布鲁克林队和费城队中,我肯定支持布鲁克林队。不过,我倒是想起了狄克·西斯勒,难忘他在旧公园球场打出的那些好球。”“那些球真是无与伦比啊!他的球是我见过击打得最远的。”“你记得他过去常常来露台酒吧的那段时间吗?”“我真想带他一起去捕鱼,但是我太腼腆了,不敢去问他。然后,我就叫你去问他,而你也不敢。”“我记得,真是错失良机啊!他本可能同我们一起出海的。然后,我们一辈子都可以津津乐道此事了。”“我想叫迪马吉奥一起去捕鱼,”老人说,“人们说他的父亲也是捕鱼的。也许他以前也和我们一样穷困,可能会明白我们的心意。”“西斯勒‘大帅’的父亲可从来没有穷困过,而且他父亲在我这般的年纪的时候就在大联赛中打球了。”“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已是一名往返非洲的横帆帆船的水手了。在傍晚的海滩上,我看见了威猛的雄狮。”“我知道,你告诉过我。”“我们是聊非洲还是聊棒球呢?”“还是棒球吧,”男孩说,“给我说说伟大的约翰·迈格拉。”他把J念成了“霍塔”。“早些年月,他也常常来露台酒吧。但是,他喝着酒的时候,举止粗野,讲话难听,而且难缠。他不但喜欢棒球,而且对马也情有独钟。至少他总是在口袋里揣着数份马的清单,而且常常听他在电话上说出马的名字。”“他是一位伟大的经理人,”男孩说,“我父亲认为他是最伟大的一位。”“因为他来得最勤吧,”老人说,“如果杜罗切每年都来一趟我们这里,你爸爸又会认为他是最伟大的经理人了。”“那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经理人呢?鲁克还是麦克·冈萨雷兹?”“我认为他们旗鼓相当。”“那最好的渔人就是你了。”“不敢当。我知道有人比我好。”“哪儿的话,”男孩说,“好渔夫千千万,能称得上是能手的也有一些。不过我认为最好的渔夫一定是你!”“谢谢,你真会逗我开心。我希望我不会碰到那种难对付的大鱼,那样就证明我们错了。”“像你自己说的,你仍然有力气,所以没有什么鱼是你对付不了的。”“也许,我不如自己想得那么强壮,”老人说,“但是,我知道许多窍门,而且我有必胜的决心。”“你应该睡觉了,修整好,明天早上才会精神抖擞。我把这些东西送回露台酒吧了。”“晚安。早上我会去叫你起床。”“你就像我的闹钟。”男孩说。“岁月是我的闹钟,”老人说,“为什么老人都醒得那么早?难道是为了让一天更长点吗?”“说不清楚,”男孩说,“我知道的是,年轻人喜欢晚睡,睡得也死。”“我记住了,”老人说,“我会准时把你叫醒的。”“我不喜欢船主人来叫我起床,这样倒让我觉得不如他。”“明白。”“好梦,老人。”

男孩走了。他们刚才吃饭的时候桌上没有点灯。屋内一片漆黑,老人脱下裤子,摸黑上了床。他把裤子卷起来,做成枕头,将报纸塞在里面。他裹着被子,睡在铺在床铺弹簧上面的旧报纸上。

他很快就睡着了。他梦见了狮子,那时他还是一个少年,看着长长的金色海滩和白光熠熠的海滩上,海滩是那么白,白得几乎要灼伤他的双眼。远处是高耸的海岬和棕色的大山。每天晚上,他都会梦回那道海岸边。在梦中,他听到海浪拍岸飞溅时的巨响,看见本地的船只在惊涛骇浪中穿行。在睡梦中,他仿佛闻到了甲板的柏油和填絮的味道;在早晨,他嗅到了陆风带来的非洲气味。

一般来说,当他嗅到陆风的时候,他就会醒来,穿好衣服,准备外出,去叫醒男孩。但是,今晚陆风刮得很早,在睡梦中,他也知道现在时间尚早。所以,他继续做着他的美梦,梦中的海岛白茫茫的峰顶从海面升腾起来。然后他又梦到了加那利群岛各个海港和停靠船只的锚地。

他再也没梦见骇人的风暴,美丽的女子,惊天的事件,也没有梦见大鱼的出没,决斗和角力比赛,也没有梦见他已逝的妻子。在他的梦中,现在只有一些地方,还有海滩上的狮子。在薄暮上,它们如同小猫一般,嬉戏玩耍着。他喜欢它们,就像疼爱那男孩一般。但梦中没有男孩的身影。他就这么醒来,望着敞开的大门外挂着的那弯月亮,他把裤子解开,穿上。在棚屋外小便,然后顺着大路往前走,去叫男孩起床。秋天的早晨有些寒冷,老人不禁打了个寒战。不过他知道,这样哆嗦一会儿,身子会暖和起来。他马上就要出海捕鱼了。

男孩住的房子并未上锁,他将门推开,光着他那脚丫悄悄地走进去。男孩睡在第一间房间的一张简易床上。一轮残月射入了屋内,老人清楚地看见了男孩。他轻轻地握住他的腿,一直等他醒来,男孩翻过身,看见了老人。老人点了点头,男孩从床边的椅子上拿过裤子,坐在床沿上,穿着裤子。

老人走出屋子,男孩紧随其后。他还没清醒过来,老人将胳臂搭在他的肩上,说:“对不住了。”“哪儿的话,”男孩说,“男子汉就应该这么做。”他们朝着老人棚屋的方向,顺着大路往前走。在黑暗中,整条路上都是开始忙活着的人们,他们打着赤脚,扛着船只的桅杆。

他们转眼就到了老人的棚屋。男孩拿起篮子中的钓索卷儿,还有鱼叉和鱼钩。老人肩上扛着那绕着帆的桅杆。“想喝咖啡吗?”男孩说。“我们先将帆具送到船上,然后再喝点吧。”

在一家供应渔夫早餐的铺子里面,他们喝了点盛装在炼乳罐子的咖啡。“老人,昨晚睡得如何?”男孩问。虽然要完全摆脱睡意还很难,但是他逐渐清醒了。“睡得很好,马诺林,”老人说,“我今天感觉很有把握。”“我也是,”男孩说,“现在我就去拿我们的沙丁鱼,还有给你准备的新鲜鱼饵。船主人自己拿帆具。他总是不喜欢其他人碰他的东西。”“我们就不一样了,”老人说,“你五岁的时候,我就让你帮忙拿东西。”“我记得,”男孩说,“我马上就回来。再喝杯咖啡吧,我们可以在这里挂账。”

他走开了,赤脚走在珊瑚石铺就的路上,向存放鱼饵的冷藏库去。

老人悠悠地喝着咖啡。这是他整天的食物,他清楚应该吃下去。在很长一段时间,吃饭让他感到烦厌,所以他从不带午饭。他仅在船头放一瓶水,这就是他一天所需。

此刻,男孩带着沙丁鱼和两份用报纸包着的鱼饵回来了。他们沿着小路往前走,走向小船停放的地方,脚下踩着石子遍地的沙地,抬起小船,然后将它滑入水中。“祝你好运。好人。”“好运。”老人说。他将桨上的绳索套在桨架的钉子上,然后身体向前倾,抵消桨叶在水中所遇的阻力。天还未明,老人开始划出了港口。这时从其他海滩出发的其他船只也正准备出海,月亮已经沉入山下,老人虽然看不到其他船只,但是耳边回荡着桨落水而激荡的声音。

有时候,人们在船上会说话。但是,大多数船只都是寂然无声的,唯有船桨入水的激荡声。它们出来海港之后,就各奔东西了,每艘船朝着海洋深处的某个地方奔去,希望在那里会有所斩获。老人知道自己要去很远的地方,他要远离陆地的气息,所以他一个劲儿地划着,企图拥入早晨海洋的清新味道之中。当老人划过那片被渔人称为“大井”的海洋之时,他看见水面上漂荡着的果囊马尾藻闪着磷光。因为在此处海水深度陡增至700英寻,海流撞击在海底的陡壁上,激起了一阵阵旋涡,各种各样的鱼儿聚集而来。在这里,聚集着大群的虾和饵鱼,有时候还有成群的乌贼。这些乌贼从海底的深洞中跑出来,在夜间潜到海面附近,成为所有在那里游荡的鱼的食物。

在黑暗之中,老人感觉到早晨就要降临了。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划着船,耳边回荡起一种战栗之声,那是飞鱼离开水面发出来的声音;还有展开的那对胸鳍,飞跃于黑色的夜空之中,发出的嘶嘶声。他非常喜欢飞鱼,因为它们是他在海洋中的重要伙伴。老人真替鸟儿难过,特别是那种柔弱黑色的小燕鸥,它们总是在不断飞翔,到处找寻食物,但是总是一无所获。老人想,除了那些猛禽和力大体庞的鸟儿之外,鸟儿比我们的生活还要艰辛。既然海洋会变得如此残暴,为什么造物主让鸟儿如此纤弱?海洋是非常慈善而美丽的。但是她也会不时露出狰狞的面目,而且常常猝不及防,这些鸟儿飞到低处觅食,发出细小的哀鸣,它们对于海洋来说太过弱小了。

他常常认为大海是一位善良的“姑娘”(la mar),这也是西班牙人对海洋爱称。有时,那些喜欢海洋的人也会说她的坏话,不过总是把海洋当作一位女性看待。有些年轻的渔民用浮标作为钓索上的浮子,捕捉鲨鱼,出售鲨鱼肝,赚了不少钱,然后购置了汽艇。在他们的口中海洋被称为“海郎”(el mar),是一位充满男子气概的壮士。在他们眼中海洋是他们的竞争对手,或者是块待征服的领地,甚至是一位劲敌。但是,老人还是习惯把海洋看做女性,她有时候乐善好施,有时候又锱铢必较;而且,如果她干下一些任性或恶劣的事情,是因为身不由己。他认为,如同月亮会影响女人一样,月亮也会对海洋发生作用。

他稳稳地划着船儿。因为他很好地掌控着速度,同时除了偶然出现几阵海流的旋涡之外,海面上波澜不惊。他巧借着海流的力量,所以当天渐渐亮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比预计该点能到达的地方远出了许多。

我曾在这片“深井”海域倒腾了一礼拜,却一无所获,他想。今天我一定要找到成群鲣鱼和长鳍金枪鱼出没的地方,说不定有条大鱼跟着它们呢。在天色完全变亮之前,老人放下了他的鱼饵,船儿随着海流漂荡。一个鱼饵沉到四十英寻的深处。第二个在七十五英寻深处。第三和第四个分别下沉到一百英寻和一百二十五英寻的地方。每个鱼饵都是头部朝下,钩柄裹在鱼肚之中,扎好,缝紧;鱼钩的所有突出部分,即钩尖和钩弯,包着新鲜的沙丁鱼。鱼钩穿过每条沙丁鱼的双目,这样裹在突出钢质鱼钩部分的沙丁鱼便构成半个环形。不管鱼儿接触到的是鱼钩的哪个部分,它们都能尝到香甜而美味的鱼饵。

男孩给了老人两条新鲜的小金枪鱼,又叫长鳍金枪鱼。老人将它们挂在最深处的钓索上,如同铅垂一般。在其他的钓索上,老人挂上了一条蓝色大青鲹鱼和一条黄色金银鱼,虽然已经用过,但是仍然保存完好,再说配合新鲜的沙丁鱼一起使用,更是增添了它们的香味,让鱼儿无法抗拒。每条钓索都有一根大铅笔那么粗,一端被环系在一根青色边材木棍之上,这样但凡有鱼儿拉动或者触到鱼饵,鱼竿就会浸入水中。而且每卷钓索长达两个四十英寻,还可以将其系在其他多余的卷儿上,这样当需要的时候,一条鱼可以拉出三百多英寻远的地方。

现在,老人坐在船舷,盯着三支鱼竿,看是否有动静,一边又轻轻地划动船儿,时而往上拉动钓索,时而又往下放,让钓索保持笔直,并停留在恰当的深度。天已经大亮了,太阳随时都会升起来。

一轮淡淡的太阳从海上升起。老人看见其他的船只,船舷低低地压着海面,缓缓地驶向海岸,在海流中散开。随之,太阳越发明亮了,水中的阳光闪烁,刺人双眼,随后,太阳完全升起来了,平坦的海面将阳光反射到老人的眼中,剧烈地刺痛了老人的双眼。他避而不看,仍然划着桨。他往水下瞧去,钓索笔直地垂入黑黢黢的海水之中。他让钓索保持垂直,比任何人弄得都要直,因为在黑黢黢的水流的不同平面上,都会有鱼儿出没,他想当鱼儿游过的时候鱼饵就在那里等着。其他人则让钩索随着海流漂荡,有时候渔人自以为他们在一百英寻的深处,实际上只是在六十英寻处。

不过,他想,我得丝毫不差地投放钓索。因为我可能再没有运气可指望了。但是谁又知道呢?说不定今天就是我的幸运日。毕竟每天都是崭新的。走运固然好,但是我还是宁愿做到分毫不差,让运气光临的时候,就可以立马行动起来。

又过了两个小时,太阳升得更高了。太阳光不再灼眼,所以往东边看的时候,阳光不会那么刺痛眼睛。此刻,老人极目远眺,眼前只有三艘船,它们远远地在地平线上,离海岸非常之远了。

我这一辈子,眼睛饱受了早晨太阳的苦,他想,不过,它们仍是好好的。傍晚时分,即使是直视太阳,也不会眼前发黑。要知道,阳光在傍晚可是更犀利啊!但是,早上的阳光就是让人痛苦。

就在那刻,一只军舰鸟出现了,展开长长的黑色翅膀,在老人前方的长空之中盘旋。它斜着后掠翼,快速地做了一次俯冲,然后又开始盘旋起来。“它好像发现了什么,”老人大声地说,“它不光是在找寻。”

他缓缓而稳稳地划着船,驶向鸟儿盘旋的地方。他一点也不着急,还是让钓索保持上下垂直。不过,他还是朝海流靠近了一点,如此,虽然较之以鸟儿为向导时,船儿的速度更快,但并不影响他捕鱼。

鸟儿在空中飞腾得越发高了,又开始盘旋起来,它的翅膀却纹丝不动。然后鸟儿又突然俯冲下来,老人看见飞鱼从海面上蹦出,然后拼命地在海面上飞掠。“鲯鳅,”老人扯开嗓子喊着,“大鲯鳅。”

他收起双桨,然后从船头拿出一卷细钓索。钓索上有一根导线,和一只中号鱼钩,老人在鱼钩上装上一条沙丁鱼作为饵。然后从船弦上放下水去,系在船艄的一个螺栓上。然后,老人又给另一根钓索装鱼饵,让它盘绕着,搁在船头的阴暗地方。他又开始划桨,然后打量着正在水面低飞猎食的长尾鸟儿。

老人正看着出神,鸟儿又往下坠来,斜着翅膀往下俯冲,然后又猛地展开翅膀,直追飞鱼,可惜没有成功。老人看见,海豚逼追逃窜的鱼儿,在水中掀起一阵微微的鼓泡。鲯鳅在鱼群的下方水域中穿行,只待飞鱼落入水中,便飞快游过去,将其擒获。好一大群鲯鳅啊!他想。它们散布在水中,飞鱼逃脱的机会非常渺茫。鸟儿也占不到便宜,因为飞鱼对它来说太大,速度又极快。

他又看着飞鱼从水中蹦出,鸟儿徒劳无功地飞翔。那群鱼儿已经跑远了,他想。它们游得太快,逃得太远了。不过,我或许能逮到一只掉队的,又或许我的大鱼正在它们周围。我要的大鱼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

笼罩在地面上的云朵渐渐升起,如同山岗一般。海岸变成了一条长长的青色线条,灰青色的小山隐于其后。海水呈现深蓝色,深得简直要成紫色了。老人俯视着海水,他在深色的海水中发现了如筛屑般的红色浮游生物,太阳光在水面上变幻着奇异的颜色。他看着他的钓索,看着它们笔直地没入水中,直到看不到的地方。见到大片的浮游生物让他颇感欣慰,这说明此处有鱼。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阳光在水中变幻出的奇异色彩,以及笼罩在地面上空的云朵的形状,说明天气必是晴朗的。但是,现在鸟儿不见踪影了,水面上漂着一块块被太阳晒得退色的黄色马尾藻,紧挨着船边,浮动着一个僧帽水母,它那胶质囊状物呈现紫色,具有一定形状,色彩斑驳,除此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它侧向一边,然后又正过身来。它欢快地漂浮着,就犹一个灯泡,带着一根长长的可怖触手,悠悠地拖曳在水中,有一码之长。“臭水怪,”老人说,“直娘贼。”

他坐着轻轻地摇动双桨,低头往水中望去,他看到了丁点大的鱼儿,颜色同拖曳在水中的触手一样。它们在触手之间以及“气泡”漂流时投下的阴影之下游动。僧帽水母的毒性对它们没有影响。不过,人就不同了。如果老人钓鱼的时候,触手缠在钓索上面,紫色的黏液会附着其上,他的胳膊和手上就会出现伤痕和创痍,就如同被毒葛感染了一般。这种水母的毒素传染得非常快,而且让人疼痛得像鞭子抽打一般。

这些彩虹色“大气泡”是美丽的。但是,它们是海洋中最会伪装的生物。老人喜欢看着它被大海龟吞食。海龟一旦发现它们,便从正面游过去,然后闭上双眼,身子缩进龟壳之中,然后把它们连同触手一并吃掉。老人喜欢在风暴袭过的海滩上,看着海龟吞食水母;喜欢踩在海龟的壳上;当老人用长满厚趼的双脚踩在它们身上,就会发出爆裂的声响。

老人钟爱绿色的海龟和玳瑁,它们形态优雅,动作迅敏,而且具有很高的价值。他对那些又大又笨的红海龟不抱有好感。它们的甲壳是黄色的,奇异的交配方式,也会闭着眼睛,津津有味地吞食着僧帽水母。

虽然在捕龟船上待过很多年,但是老人并不觉得海龟有多神秘。他替它们感到难过,包括那些身长如小船一般,且重达一吨的大海龟。大多数人对海龟是残忍的,因为在它们被剖开、屠宰之后,它们的心脏仍然会跳上数小时。老人认为,我也有这么一颗坚强的心,我的腿和手也像海龟。为了自己更加强壮,整个五月老人都会吃海龟蛋,这样到了九月、十月的时候,老人就有足够的力气去对付真正的大鱼了。

老人每天从一只大圆桶中舀一杯鲨鱼肝油来喝。那只大圆桶就放在很多渔人放置渔具的棚屋之中。所有的渔人都可以喝。但是,大多数人讨厌那种味道。其实,喝这种东西也没有那么糟糕,至少不比他们起早摸黑要痛苦。再说,鲨鱼肝油对预防伤风感冒有奇效,而且也有明目的功效。

这时,老人仰头看见了鸟儿又在空中盘旋。“它找到鱼了。”他大声地说。没有飞鱼跃出水面,也没有小鱼四处逃遁。但是,老人看着看着,一只小金枪鱼跃入空中,转过身子,头朝下坠入水中。金枪鱼在太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辉,当一只金枪鱼坠入水中,随后一只又一只金枪鱼从水面跃出,它们朝着各个方向跳跃,搅得海水翻腾,长跳飞跃,追捕小鱼。它们将小鱼围在中心,不断驱赶着它们。

如果它们不是游得太快,我会赶到它们之间去的,老人寻思着。老人看着这群鱼把海面搅出了白色水花,鸟儿这时俯冲下来,叼起在惊慌中被迫跃出水面的小鱼。“鸟儿真是个好帮手。”老人说。就在此时,船艄的钓索在他脚下突然绷紧,原来他将钓索在脚上绕了一圈,所以他扔下双桨,紧紧地拉着钓索,开始把钓索往上拉,这时感到小金枪鱼在颤动地拉着,有点分量。他越是往上拉钓索,越是感到颤动在增加。他看到了水中鱼儿青色的背部和金色的两侧,然后猛拉钓索,鱼越过船舷,掉到船里。鱼儿躺在船艄,阳光照在其身上,短小结实,活像一颗子弹。它有一双大而呆滞的眼睛,尾巴干净利落地快速活动,拍打着船板,直摔打得筋疲力尽。出于怜悯,老人在它头上敲了一下,一脚把它踢到船艄的阴凉处,不过它的身子还在颤动着。

他记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大声地自言自语了。在以前,他会独自歌唱,有时候在夜间高歌,记得当时他在小渔船或是捕龟船工作的时候,自己一人独自驾着小艇值班的时候。可能是自己一人的时候,或者是男孩离开他之后,他开始自言自语了。他实在记不清楚了。当他和男孩一同捕鱼的时候,他很少说话,除非非说不可。他们在夜间交谈,要么遇见暴风雨,被困海上的时候,他们才说话。人们认为,在海上不说话是一种美德。老人也这么认为,并始终恪守这点。但现在他已多次说出了自己心里想说的话了,因为这些话也打搅不到他人。“如果有人听见我如此大声说话,他们定会以为我疯了,”他大声地说,“但是,既然我没有真的疯,所以我也不要理会他们。富裕的渔夫在船上都配备了收音机,他们在收音机上收听网球赛事。”

现在可没有时间来惦记棒球赛了,他想。现在只应该念着一件事情,那才是我生而为之的事业。在这群鱼周围可能游荡着一条大鱼,他想。我逮到的只是那群正在觅食的金枪鱼中掉了队的一条。但是,它们正在游向远方,速度又极快。今天在海面上露面的鱼群都游得很快,而且都朝着东北部方向。这是每天这个时辰的“例行公事”?还是某种我不懂的天气的信号?

老人已看不到海岸上的绿色了,眼前仅有青色的山峰,山顶似有一圈白色,好像是积雪,又像是笼罩在山峰之上的云朵,看上去如高耸的雪山。海水蓝极了。阳光在水中变幻出不同色彩。数不清的浮游动物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之下,不见了影踪。老人眼中只能看见蓝色海水中变化出来的夺目色彩,钓索笔直地沉入足有一英里深的海水中。

渔人将所有这种鱼称为金枪鱼,只是在出卖它们或者将它们换作鱼饵的时候,才用准确的名字将它们区分开来。这时它们又沉下去了。太阳变得炙热起来,老人感到脖颈上一阵灼热,他划着桨,汗水流到背上,有种酥痒的感觉。

我让船儿自己漂吧,他想,我要睡会儿,他在指间绕了一圈钓索,一有动静便可叫醒他。但是,今天是第85天,我该好好地钓一天鱼才对。就在那刻,他盯着钓索,他看见一个伸出在水面上的钓竿猛地往下一沉。“终于上钩了,”他说,“上钩了。”然后迅速地把划桨放在桨架上,船没有颠簸一下。他伸手去抓钓索,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中间紧紧地拉住。钓索上既没有拉力,也没有重量,他轻轻地拉着钓索。然后,钓竿又往下沉了一下。这次是试探性的拉动,既不有力也不猛,但是老人已经知道是什么鱼上钩了。在一百英寻处,一只马林鱼正在吞食裹在钩尖和钩弯外面的沙丁鱼,这个手工制的鱼钩就是从小金枪鱼的头上伸出来的。

老人小心翼翼攥住钓索,然后用左边轻巧地将钓索从钓竿上取下来。现在,他可以让钓索在指间滑动,不让鱼儿感到丝毫拉力。

它深藏这么深的海底,长到这个月份,一定够肥美了,他想。吃吧,鱼儿。尽情享用吧,请多吃点。

多么鲜美的沙丁鱼啊!你待在六百英尺的黑色冰冷海水中,你一定饿坏了吧。在黑暗中转个身,回过头来继续享用吧。老人先是感到一阵轻而微妙的拉动,然后又一阵力道更大的拉动,沙丁鱼的头一定是更加难从鱼钩上扯下来。然后,又没动静了。“来吧,”老人大声地说,“再转个身。闻闻这些沙丁鱼吧。它们不是很诱人吗?好好地享用它们。我这里还有一条金枪鱼呢。又坚实,又冰凉,又鲜美。鱼儿,别害羞了。吃掉它们吧。”

他把钓索夹在拇指和一根手指中间,等待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同时,又注意着其他几根钓索,因为鱼儿可能往上或者往下游动了。接着,又是同样轻巧的一拉。“它会咬饵的,”老人高声说,“上帝保佑,让它咬鱼饵吧。”

但是,鱼并没有买账。它游走了。老人感觉不到任何动静。“它不可能就这么走了,”老人说,“老天知道它不可能走掉的。它只是在转身。也许它以前上过钩。现在还有些印象。”

然后,他又感觉到钓索轻轻地动了一下。老人真是笑逐颜开。“它刚才不过是在转弯而已,”老人说,“它会上钩的。”感到这轻轻的一扯,他很高兴,然后,他又感觉到某些更加沉重的东西,力道大得惊人。那是鱼的重量造成的。他松开一段钓索,一直往下,再往下,绕开了两卷备用线索中一卷,尽管拇指和手指之间的压力小得基本无法觉察。“好大一条鱼啊!”老人说,“它正将饵鱼斜叼在嘴中一侧,带着它游走呢。”

然后,它马上会掉过头来,将鱼饵吞下,他想。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好事情一旦说出来,就可能不会发生。他明白,这是一条大鱼。他想象着它将金枪鱼斜叼着在嘴中,快速地在黑暗中游离。在那一刻,老人感觉不到鱼儿的动作,但是分量仍然还在那儿,接着,分量开始增加,老人放出了更多的钓索。一时之间,他增加了拇指和手指之间的力道,接着分量增加了,一直传到水中深处。

他一边让钓索从指间往下滑,一边伸出左手,把两卷备用钓索的自由端紧系在旁边那根钓索的两卷备用钓索上。现在,他完全准备好了。除了现在正在使用的钓索,他还有三卷四十英寻长的钓索可供使用。

吃吧,等鱼钩进入你的心脏,你的死期就到了,他想。轻松地往上游吧。让我把鱼叉刺进你的心房。准备好了吗?你吃得时间够长了吧?“是时候了!”他大声地说。然后用双手猛力收起钓索了,拉进了一码,然后再连连猛拉,倾尽所有臂力,依靠身子的重量,不断轮换双手,把钓索往回拉。

没有任何起色。鱼儿只是缓缓地游开,老人再也不能把它拉上一英寸。他的钓索是结实的,专门用来对付大鱼的。老人把钓索套在背上,用背部力量往上拉拽,直到钓索完全拉紧,水珠从钓索上面溅出。接着,钓索开始发出一阵沉闷的嘶嘶声,他仍然紧攥钓索,利用坐板支撑身子,向后仰,以抵消鱼儿的拉力。鱼儿开始缓慢地朝着西北方向游荡起来。

鱼儿继续游着。老人和船只在平静的水面上平缓地行进。其他诱饵仍然浸在水中,但是现在也顾不上它们。“如果小孩在就好了,”老人大声地说,“我现在被一只鱼儿牵着走,倒像是一根系纤绳的短桩。我可以把钓索系在船上,不过这样一来,鱼儿势必把它拉断。我必须竭尽全力拉着它,如果它想游得远一些,我就多放点钓索给它。感谢上帝,它是在往前游,不是往下沉。”

如果它决意往下沉,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如果它突然下沉,然后死在那儿,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但是,我得想些法子,我还有很多能做的事情呢。

他紧握勒在背上的钓索,老人盯着水面,钓索斜斜地没在水里。小船往西北方前行着。

这会要了它的命的,老人想。它不可能永远这么往前游。但是,四小时过去了,鱼儿仍然拖着小船,在海中游个不停。老人仍然将钓索勒在背上,紧紧地攥住。“它上钩的时候是中午,”他说,“到现在我还没有和它打过照面。”

他用劲掀去头上的草帽。在钓上鱼之前,他就戴着它,直勒得他脑门生痛。他又感到口渴了,双膝跪下,万分小心,生怕扯动钓索。他爬向船头,直到他能只手够着水壶。他旋开水壶,喝了一点。然后靠在船头歇息一会儿。坐在拔下来的桅杆和帆上,他休息着,尽力不去想什么,只顾熬下去。

然后,他回过头望去,已经看不见陆地了。这倒是无关紧要,他想。只要看着哈瓦那的灯火,我总能顺利地返航的。离日落还有一个时辰。也许在日落之前,它就会上来了。如果它还不上来,那它可能会跟着月亮一起出现。我现在没有抽筋,感觉浑身还有力。可是它嘴中有鱼钩啊。但是,看它拉钓索的方式,一定是条大鱼。它的嘴巴准是紧紧地咬住了鱼钩。但愿我能看到它。我只愿看上一眼,这样我便知道,我的对手长什么样子了。

老人看着天空的星斗,判断鱼儿整个晚上没有改变路线,也没有掉转方向。日落之后,海面有点凉意,老人的汗水风干了,背上、手臂和他的老腿上凉飕飕的。白天的时候,老人把盖在鱼饵匣上的麻布袋取下,在太阳底下摊开晾干。日落之后,他把麻布袋掖在颈部,麻布袋朝下披在老人背上,钓索挎在老人双肩之上,他小心地将麻布袋压在钓索之下。麻布袋垫在钓索下面,老人又试着身体向前倾向船头,钓索就不会勒得太痛,而且可以说有点舒服了。

我拿它没有办法,它也奈何不了我,他想。只要这样下去,双方只能保持僵持状态。一度他站起来,站在船舷处小便。老人仰望空中的星辰,确定前行的路线。钓索看上去就像一根磷光,从他肩上,直入水中。他缓慢地前行着,哈瓦那的灯光也黯淡了,所以老人知道海流定会把他带向东边。如果我看不见哈瓦那的灯火,那么我一定是往东边漂移了,他想。因为如果鱼儿不改变路线的话,我一定还可以看见灯光好几个小时。我想知道今天的棒球大联赛结果如何,他想。如果有台收音机在船上就太妙了。然后他想,别老是惦记着那事了。想着手下的事情吧。你千万不能干出什么蠢事啊!

然后,他大声地说:“真希望小孩在我身边。帮助我,也见见这大场面。”

每个人都应该老有所依,他想。但是,孤独是不可避免的。为了补给体力,我一定要记得在金枪鱼臭掉之前吃点。记住,不管你多么不想吃,在早上好歹要吃上一点。记住,他对自己说。

夜间,两只海豚游到船附近。他可以听见它们翻滚和喷水的声音。老人能分辨得清楚雄海豚喷水的声音和雌海豚哀叹的声音。“它们真幸福,”老人说,“一起玩耍,一起嬉闹,恩恩爱爱。它们和飞鱼一样,是我们渔人的朋友。”

然后,他对这只被钩住的大鱼不免同情起来。它真不可思议,也真奇特,谁也不知道它多大了,他想。我从没有碰见过这么强壮的鱼儿,也没有碰见过行为如此乖张的鱼儿。可能它太过聪明了,所以不愿横冲直撞。如果它横冲直撞的话,我的老命就玩儿完了。可能它已经上过多次钩,所以它明白它应该如此战斗。它不可能知道,它的对手只是一个人,更不知道仅是一个老人。但是,它是那么大一条鱼,如果它的肉鲜美的话,拿去市场定会卖个好价钱。它咬饵的方式像条雄鱼,它拖钓索的方式也像是条雄鱼,战斗起来看不出一丝恐慌。我好奇,它是否有什么阴谋,抑或它同我一样不顾死活?

他记得有一次,他钓上了一对马林鱼的其中一只。雄鱼总是让雌鱼先吃,那条被钩住的正是雌鱼。雌鱼恐慌不已,狂乱而绝望地挣扎,不久就筋疲力尽了。雄鱼离得很近,老人担心它会用鱼尾切断钓索,要知道它的鱼尾尖如一把大镰刀,大小和形状也基本相仿。老人用鱼叉把它叉上,用棍子揍它,抓住它那长剑似的、边缘如砂纸一般的嘴,又连连朝它的头顶击去,直打得它身上的颜色变得如镜背。然后,同男孩一起把它抬上甲板。在这当儿,雄鱼一直守在船舷边,久久不去。

接着,当老人收拾钓索,预备鱼叉的时候,雄鱼在船边高高跃起,直入空中,想见雌鱼最后一面,随即钻入深深的海底。它的那对胸鳍,如一对淡紫色的翅膀,全部舒展开来,它身上所有淡紫色的宽大条纹都裸露出来了。它是美丽的,老人记得,而且它始终逗留在那儿,迟迟不肯离去。

它们的故事是我曾经见过的最悲伤的一幕,老人想。男孩也很伤心。我们请求雌鱼的宽恕,并且立刻将它屠宰了。“如果男孩在这里就好了。”他大声地说。老人将身子倚靠在船头已被磨圆的厚木板上,老人通过勒在背上的钓索上,感到大鱼的力量。鱼儿朝着他选定的方位稳稳地游去。

既然我背叛了承诺,那么鱼儿就需要作出抉择,老人想。

鱼儿的决定是待在黑暗的深海里,远离所有的圈套、陷阱和诡计。而我的抉择是来到人迹罕至的地方找到它。远离世间所有的人群。现在,我们狭路相逢了,自中午开始,我们的命运就绑在了一起。没人能帮你,也没人能帮我。

也许,我不该当渔夫,他想。但是,捕鱼是我生而为之的事情。我必须牢记,在天亮之后,吃点金枪鱼。

天亮之前,有什么东西咬住了身后其中一个鱼饵。他听到钓竿清脆的断裂声,接着钓索沿着船缘往外直溜。在黑暗中,他从鞘中拔出刀,身子往后靠,将鱼儿的拉力负担在左肩上,在船缘的木头上切断了钓索。然后,他又切断了离他最近的一个钓索。在黑暗中,摸索着将两卷备用钓索卷的断头系在一起。他用一只手娴熟地干着活儿,把结给牢牢地打紧,一只脚踩在钓索卷上,以免它滑开。

他寻思,等天亮之后,我再去对付那个四十英寻处的鱼饵吧,我也要将它斩断,接在备用钓索卷上。我将损失二百英寻长的上好卡塔卢尼亚钓索,还有几个鱼钩和导线。这些东西都可再备置。不过如果我钓上了别的鱼,却把这条大鱼弄丢了,那损失就大了。

我不知道正在咬饵的是什么鱼。可能是一条马林鱼,或者是箭鱼,也有可能是鲨鱼。我没时间去细想了,我必须马上摆脱它的纠缠。“多么希望男孩在身边!”他大声地说。

但是,男孩到底不在这里,他想。你身边只有你自己,你最好马上去应付最后一根钓索,不管天亮还是没天亮,赶紧把它剪断,把两卷备用钓索接上。

他如是做了。黑灯瞎火的着实不容易。有一回,鱼儿猛烈地抖动了一下,老人被拉倒,脸朝下摔倒在船上,眼睛下方划了道口子。鲜血从脸颊上流下,流了一小段,还没有到下巴,便凝固、干掉了。老人又回到船头开始工作,靠在木板上休息。他整了整肩上的麻布袋,小心翼翼地移动钓索,把钓索放到肩上的另外一个位置上。钓索固定在肩上,老人一手握住,他仔细地感知鱼儿的拉动,然后伸手到水中,判断船儿前行的速度。

我在想,刚才鱼儿猛烈抖动是想干吗?他想。钓索在他那宽大的脊背上滑来滑去。它的脊背一定没有我的痛。但是,不管它有多么庞大,它不能老是这么拖着船儿走。现在,凡是会惹麻烦的事情都清理掉了,而我还有一大堆备用钓索,这些有利条件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鱼儿,”他温柔地高声说道,“我会奉陪到底,除非我死了。”

我想它也决心同我决战到底,老人寻思着。于是,他等待破晓的降临。黎明时分,气温很低。老人身体紧贴着船舷避寒。它能耗多久,我也能耗多久,他想。第一缕光明绽现,钓索往外伸出,直没入海水之中。船儿稳稳地往前航行,太阳露出一角,阳光洒在老人的右肩之上。“它正在朝北游动。”老人说。海流会把我们远远地往东边送去,他想。我希望看见它随着海流游动,那说明它体力渐渐不支了。

太阳又升起来了一点,老人意识到鱼儿压根儿没有一点倦意。只有一个有利的迹象。钓索的倾斜度说明鱼儿游到了较浅的地方了。这并不能说明它会跳跃。但是,谁又能说得定呢。“上帝保佑!让它跳起来吧,”老人说,“我的钓索足够长了,足以对付它。”

也许我稍加点拉力,它会感到疼痛,然后跃起,他想。既然天已大亮了,如果它跃起,脊骨周边的液囊里就会充满空气,这样它便不会沉入海底死去了。

他试着加大点拉力,但是自从这条鱼上钩之后,钓索已被拉得笔直,都快濒临断裂了。老人身子往后去拉钓索,只觉钓索紧绷绷的,无法再拉得更紧。我一定不能急拉,他想。我每急拉一次,鱼钩造成的伤口就会拉大,然后如果它真的跃起来,就可能把鱼钩甩掉。不管怎么说,太阳让我感觉舒服多了,这次它不再那么恼人,所以不必再盯着它看了。

钓索上沾满了黄色的海藻,老人知道这倒是无关紧要,反而会增加一点拉力,所以他很高兴。那是一种黄色的果囊马尾藻,在夜间会发出闪闪的磷光。“鱼儿,”他说,“我热爱你,也非常尊重你。但是今天我要结果你的性命。”

但愿如此,他想。

一只鸟儿朝北方从小船飞来。它是一只啭鸟,低飞在海面之上。老人知道,它非常疲惫了。鸟儿飞落在船艄,在那儿停歇一会儿。然后,它绕着老人的头飞了一圈,最后栖落在钓索上,这样它会更加舒坦。“鸟儿,你多大了?”老人问小鸟,“这是你第一次出远门吗?”

老人说话的时候,小鸟看着他。它太疲惫了,竟没有细看钓索,便用纤细的爪紧紧抓住,身体失去平衡,不免摇晃起来。“它稳当得很,”老人告诉它,“它再稳当不过了。昨晚又无风浪,你不应如此疲惫啊!现在的鸟儿如此不堪?”

肯定是因为老鹰,他想,它们飞到海面来抓捕它们。但是,他没有把这些话对鸟儿说,因为它根本听不懂,再说它很快就会知道老鹰的颜色了。“好好休息一下吧,鸟儿,”他说,“然后你必须出发,像所有的人一样,所有的鸟儿一样,所有的鱼儿一样,去接受命运的挑战。”

夜里,他的后背发僵,现在着实疼痛,说说话会让老人好受一点。“鸟儿,如果你喜欢,就待在我的船上吧,”老人说,“不过抱歉,我不能扬起帆,趁着这阵正起的微风带你回家。我这里还有一位朋友呢。”

就在这当口儿,鱼儿又猛晃动了一下,老人被拉倒,摔倒在船头上。如果不是老人撑住了身体,及时放出了些鱼线,老人准摔到海里去了。

钓索一阵猛拉的时候,鸟儿就飞走了。老人甚至都没有看见它飞走。他用右手仔细地去感知钓索,发现手正在流着血。“这么说它被什么东西伤着了。”他说出声来,然后拼命往回拉钓索,看看他是否能让鱼儿掉头。但是,当他感到自己已经临近极限之时,他牢牢地攥住钓索,仰坐着以抵消钓索的拉力。“你现在觉得疼痛了吧,”他说,“老实说,天知道,我也疼啊!”

他环顾四周,找寻鸟儿,因为他喜欢鸟儿陪伴在左右。但是,鸟儿已飞走了。

它没停留多长时间,他想。如果,前方恐有狂风巨浪,要飞到海岸才算是安全。我的手怎会被鱼儿一拉就伤成这样呢?我肯定变得越来越愚笨了。或者,可能是当时只顾看着小鸟,想着它的事情。现在我得集中精力干活儿了。然后,我必须吃些金枪鱼,这样我才不会精疲力竭。“男孩在这里就好了,如果手头有些盐巴就好了。”他说出声了。

老人把钓索的重量转移到左肩上,然后缓缓地跪下,在海水中清洗他受伤的手,把手浸在水中一分多钟,注视着血在海水中消融,船儿往前行着,海水有节奏地拍打着他的手。“它游得慢多了。”他说。

老人本想将手放在海水中多浸一会儿,但是他担心鱼儿又会猛拉一阵,于是,他站起身来,打起精神,对着太阳举起那只手。不过是绷紧的钓索割伤了皮肉而已。但是,这是他右手用力的地方啊!他知道在把鱼儿捕上来之前,他需要这只手,他真不想看到还未动手,手就受伤了。

待他手晒干之后,他说:“我现在必须得吃点小金枪鱼了。我可以用鱼叉把它取过来,坐在这儿舒舒服服地享用。”

他双腿跪下,用鱼叉在船艄钩出那条金枪鱼,小心着让它避开钓索卷儿,移到自己身边来。钓索又勒在左肩膀上。老人用左手臂支撑着,将金枪鱼从鱼叉钩上取下,然后再把鱼叉放回原处。他把一只膝盖压在鱼身上,从鱼头后部到尾巴,纵向割下一条条深红色的楔形鱼肉。他从脊骨边开始割,一直割到肚子边。他如此切下六条鱼片,把它们摊开在船头的木板上,在裤子上揩拭了刀子,拎起金枪鱼尸骸的尾巴,将它扔进海里。“我可能吃不了一整条。”说着拿起刀,把一条鱼片切成两半。他感觉到钓索上沉稳的拉力,他的左手抽起筋来。它紧紧地抓住沉重的钓索,老人厌恶地看着它。“这算哪门子的手啊,”他说,“如果你想抽筋,就尽情抽吧。把自己变成一只爪,这对你没什么好处。”

争气点,他想,眼睛盯着深深的海水中斜拉着的钓索。吃点金枪鱼吧,这样手就会有力气了。这不是手的过错,它确实和鱼儿搏斗了很久了。不过,你可以同它战斗到底的。马上吃掉金枪鱼吧。

他拾起一条鱼片,放入嘴中,慢慢地咀嚼。味道并不算坏。

好好地嚼吧,他想,把汁水都咽下去。要是配点酸橙,或者柠檬,或者盐,那味道就更好了。“手啊,你感觉如何了?”他问那只抽筋的手,那只如死尸般僵直的手。“我要为你多吃点。”

他吃下那条碎成两半的鱼片。他仔细咀嚼着,然后把骨头吐出来。“手啊,好了点吗?或者,没有这么快见效?”

于是,他拿起一整条鱼片,放在嘴中咀嚼起来。“这是一条强壮、血气方刚的鱼,”他想,“逮住的是它,而不是鲯鳅,算我幸运。鲯鳅的肉太腻甜了。而金枪一点甜味也没有,所有的元气都保存在里头。”

不过,万事实用才是王道,他想。有点盐就好了。我不知道,太阳是会把这条鱼晒臭,还是晒干,所以虽然我并不饿,但是我最好还是全部吃下去。鱼儿现在情绪稳定。我正好把金枪鱼全吃掉,到时我便有力气对付鱼儿了。“手啊,别着急,”他说,“我吃这些全是为了你。”

我也巴望能喂那条大鱼,他想。它是我兄弟。但是,我必须杀死它,所以我必须保持体力。老人慢慢地认认真真地吃掉了所有楔形鱼片。

他直起腰来,在裤子上擦了擦右手。“好了,”他说,“手啊,你可以松开钓索了,我用右手对付它就好了,直到你停止闹腾。”老人把左脚踏在刚才左手握住的沉重钓索上,然后身子往后仰,用背部来承担鱼儿的拉力。“上帝啊!让这该死的抽筋停歇吧,”他说,“因为我真不知道,鱼儿接下去要干什么。”

但是,它似乎很镇定,他想,而且心中似有盘算。那么,它到底有什么计划呢?他想。而我又该如何应对呢?我必须随机应变,因为它身体那么庞大。如果它肯跃起的话,我能杀掉它。但是,它总是不休地停在水下。那我只有奉陪到底了。

他在裤子上揉搓着抽筋的左手,然后试着伸展手指。但是,就是张不开。大概它会随着太阳一起张开吧,他想。也许等滋补的生金枪鱼肉消化之后它就会张开了。如果我不得不使用这手,我就要把它张开,不管耗费何种代价。不过,我现在不想迫使它张开。还是让它自己张开吧,让它自愿恢复。毕竟在夜间又是松开钓索,又是系紧钓索,忙得不可开交,可把它累坏了。

他远眺苍茫的大海,发现此刻自己是多么孤单。但是,他看见了黑色的海水闪烁着七色光芒,钓索伸展在前,平静海面怪异地波动。信风吹来,云朵汇聚起来,他抬头仰望,只见一群野鸭在海面上飞过,在天空的衬托之下,身影刻画得分外分明,然后又模糊起来,又清晰起来。他知道人在海上是从不孤单的。

他想起有些人驾着小船出海,等看不到陆地的时候,便会害怕起来,他明白在天气说变就变的数个月中,他们的担心是有理由的。但是,现在正处飓风季节,如果没有飓风发生,飓风季节的天气是一年中最好的。

如果要刮飓风,你又在海上,你总可以在几天前从天空的迹象看出来。人们在海岸上是看不出端倪来的,因为他们不知道看什么,他想。另外,陆地也对云朵的形状会有一定影响吧。总之,眼前是不会刮飓风了。

他仰望天空,看见一团团白色的积云,层叠起来,形似一堆堆可人心意的雪糕。在更高处,卷云如同轻薄的羽毛,飘荡在九月的高空之中。“云淡风轻啊!”他说,“这天气对你不利,对我可有利啊!鱼儿。”

他的左手仍然抽着筋,不过他正慢慢地把它展开。

抽筋真可恶,他想。这是人身体对自己的背叛。如果是因食物中毒而拉肚子,或者呕吐,只是在别人面前才丢人。但是,他认为抽筋是一种“抽搐”(calambre,西班牙语),是自己羞辱自己,特别是独自一人待着的时候。

如果男孩在,他倒是可以帮我揉揉手臂,从前臂开始往上揉,好让肌肉放松,他想。不过,手自己总会松开的。

这时,老人的右手感觉到钓索拉力的分量变了,然后才发现水中钓索的斜度也发生了变化。接着,他一边用身体抵在钓索上,一边在大腿上快速而猛烈地敲打着左手。这时,他看见钓索正缓缓地往上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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