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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8 18:3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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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竹峰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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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竹峰作品:竹简精神

胡竹峰作品:竹简精神试读:

前言

枯坐案头,散记心绪日事乃至物产物理与风土风俗以及逸闻逸事之类。拉杂浑沌,不意成文,遂以短促零碎、散漫无章而录。只求简短清淡,不作大块文章。

长文如湖光山色,起笔冰雪消融,自高处泄下,一路写来,水波粼粼自指尖间而出。短制是溪水小石历历在目。世人求大,我独恋小,芥子是我的须弥山。虫唧咏泥土之歌,足音为空谷之响。

二〇一八年三月的最后一夜,圆月在天,玉兰满院,月光花色难辨,蚊声虫鸣乱耳,人在北京。

游神马峰

我乡西山有神马峰,极峻伟,硬朗雄浑,令人心惊。满目苍石草木,透着古朴与灵秀,薄雾淡淡绕在山间,太阳一照,越发显得清奇。

沿山脚慢行,过青石铺成的墁步,见一峡谷,便是马寨沟。时值初春,迎面而来的山风,犹自凉意沁人,紧了一下外衣。

入谷后,缘水上行百步,有石潭水平如镜。几只野鸭,扑棱一声飞走了。几片灰色的羽毛临空而落,渐渐飘到水面,顷刻,石潭复归平静。潭水深极,绿森森,寒气透骨,人莫敢目视。旁有小道,极窄,只得贴壁而行,眼不下观,徐徐挪步。

过石潭,路渐窄,峡谷逼仄,无法再上。于是返回登山,山极陡峭,拽小树杂草,手脚并用,一步步上爬。来到山腰,山势至此略略一缓,凹进些许。有三个大洞,上负绝壁,隐于山岚。这是旧时匪人躲避官府的场所,荒乱一片,然石桌、石椅、石床犹存。百余年来,人迹罕至,洞内潮湿阴冷。

出洞右行,上行二十余米登至山顶。山顶上炮台城墙遗迹犹存。清末时捻军败亡至此,以山为屏障,构筑此寨。狼烟已尽,昔人尽逝,一堆乱石无言。二〇〇七年三月一日,岳西

湖边

天热,手摸在水里,颇有热意。在树荫下歪着身子摇蒲扇,无所事事地看水,看山的倒影,看湖面蜻蜓乱舞。

摘张荷叶在头顶,眼前一片浓绿如伞。剥几粒莲子,颗颗粉白似米,送入嘴中,甜甜的,脆脆的。风来了,软软的、潮潮的,却又清清爽爽,带来水的气息。偶尔一只水鸟扑至,啄一小鱼,扬长而去,凝成一墨点,消失在蓝天中。

阳光洒下,湖水泛橘红色,迷离而妖媚。天边的云霞,火似的烧起来,风吹得乱乱地蓬松着。太阳终于下山,闷热的一天又过去了。归牧的老人和小孩,赶着牲口,影子映在水中。几户青瓦的屋顶,冒出炊烟,袅袅上升,从浓到淡,从淡到无,渐渐无影无踪。二〇〇七年七月十八日,郑州

烟雨记

大雨如注,像筛豆散沙,打在脸上生疼,浇了人一头一身,睁不开眼。湖色空蒙,雨如滚珠,一颗颗砸在水面,激起一个个水泡。一千个滚珠,一千个水泡;一万个滚珠,一万个水泡,亿万个滚珠,湖面数不清的水泡。湖水沸腾,雾气如白纱,罩在湖面上。对岸的山不见了,心头隐隐有水光闪动。

乘一叶渔舟,单桨轻点,小船离了岸,湖水发出哗的一声响。双桨辚辚,生生犁出一条水沟,船刚过,水又弥合得无缝无隙,复归宁静。

一尾鱼从船边游过,伸手欲捉,却打一个水漂隐入深处。水面越发辽阔,山环着水,水环着船,船环着人。索性停了桨,那山、那水一齐向眼前拥来,一片又一片,心头生出无限欢喜。二〇〇七年七月二十日,郑州

月下

盛夏夜,沿着小溪散步,溪水明澈晶莹,渐渐变成亮银色。刚下雨,溪水涨了几寸,目光及处,断枝残叶在一个漩涡里,欲前不得,欲后不能。

月亮转过山嘴,光彩幽淡,如镂寒冰,清冷的月光从云端泻下来。恍惚间,身体似乎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状态。四周都是静止的。

溪涧的月光经过岸边竹林千枝万叶的过滤,只剩下一小块一小块银白色的碎片,穿过竹梢贴在小溪里,溪水又将月光反射到空中河堤上。溪中闪烁着散碎的月影。身侧大片的原野,融在晶莹澄澈的月光中。小树、水草、竹林、野花也与月光融成一体,镀了一层银边。

上行百余米,有一石潭,浸在水底的月亮银晃晃射出白光,引人入水中。卷起裤腿,伸脚入水,似有鱼儿或小虾游过,水中月化作无数小碎片散开。

河床凸处有一块青草地,碧绿的叶尖上,点点露珠闪烁着清冷的光芒。暑气消退,阵阵阴凉沁人。人在从竹林里筛下的满地光斑中,全身银光闪烁,明灭聚散。风吹来,竹杪一荡,一片斑驳就在草皮和溪面上稀稀拉拉婆娑相拥。

夜深露重,月色越来越浓,禾苗上飘浮着月光,溪流上跳动着月光,树林里闪烁着月光。溪水声微,似真亦幻。二〇〇七年七月二十五日,郑州

瓜下

在乡下,吃过晚饭,人就在瓜下乘凉。瓜是半生不熟的南瓜,或大或小,青兜兜,绿油油,光滑滑,明晃晃,悬在头顶,黄褐色的瓜脐像人的肚脐。

南瓜渐渐老成黄红色,远远望去,像大橘子,又像灯笼,满院挂着,拽得瘦一点的桃树承不起,枝头朝地,人砍根树杈撑住。这时的南瓜,做饭或者熬粥,不放糖,也有甜味,一股清香在鼻间萦回。

晌午时,铺张凉席躺在瓜下,山风拂面,草木庄稼的气息弥漫四周,怡然自得,渐渐入眠。睡到下午,从井底吊出放了小半天的西瓜,触手一股清泉的凉气,剖开隐隐有布帛碎裂声,一家大小哄抢而净。两三个邻居陆续来串门,煮茶闲语涮晚霞,南瓜架下话桑麻,这是独属乡居的福分。

如果是月朗星稀的夜晚,那就在瓜下遥观漫天萤火。大花猫匍匐在身边打呼噜,小狗在院子里嬉闹。喝一壶茶,热了,索性脱掉衣服,在凉床上精光地打滚。

清人省三子辑有《跻春台》四卷,《东瓜女》一章写道:“路生洗澡出来,见东瓜下立着一人,细看才是土地庙后那个乞女。”路生之母遂将其领回家中,一番收拾,但见乞女“眉弯新月映春山,秋水澄清玉笋尖。樱桃小口芙蓉面,红裙下罩小金莲”。路生乐不自禁,当下二人结为夫妇。每每在瓜下静坐,想起以瓜为媒的百年好合,不由得多了几分遐思。虽彼瓜非此瓜,好在不管东瓜南瓜,总归是瓜。

冯其庸先生也是爱瓜之人,其书斋号曰“瓜饭楼”。瓜饭我喜欢,但瓜下更让人低回。二〇〇七年七月二十八日,郑州

上浮山

山前有庙,中有僧人,不谈佛祖老庄,只言拜神烧香,讪讪而退。过庙右侧,见一深洞,入内前行,不出十米,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悚然生惧而返。洞口碑文介绍,此洞深远直达山之背面。

偌大的山岗,只有同游者与我二人。松涛腾浪,山风萧萧,恍有隔世感。拾级上行,来到仙人床,几块突兀而立的石头伸出山外。小心翼翼走上去,山下树木隔远了,微如草芥。临石独立,俯瞰山底,秋风吹来,森森然毛孔一收,不敢久待,遂退步还身。

最喜欢首楞岩内石桌,凿石为几,棋盘纵横其上,两旁石墙,雕刻无数,可饮可弈,可闲望山下诸峰。须臾上得山顶,几株残荷插于天池泥中随风摇摆。坐立在此,极目四顾,罡风滚滚,鼓荡衣袂飘摇。山下景色尽入眼帘,白湖浩渺,一木船在湖上划行,渔人在船头撒网,双臂在空中挥洒出刚强的弧线。人但觉翩翩欲浮,在白湖的浪花中。

天晚下山,踩着龟裂石,穿行竹林。身旁秋风吹树,落叶沙沙。身后石屋、天池、碑刻,在秋雨中默立。二〇〇七年十月十二日,郑州

回忆一个少女

一个少女,骑自行车,温婉轻柔,白色的裙子斜靠在大架上。车轮碾转在地,发出辚辚的声音,轻得像小河的呢喃。风吹过,头发扬起,她走在竹林边的柏油路上。少年的眼睛亮了。二〇〇七年十月二十日,郑州

穿鼻子

乡村教师走在路上,在田边停下。农人慢腾腾拉牛走上田埂,糊满泥巴的手在后襟上擦擦,从内袋掏出纸烟。两只红点一明一暗,忽闪忽灭,他们说着话。一人拿竹鞭,一人上衣口袋别有钢笔。

背靛蓝色书包的小小少年,走在田埂上,顺河而下。一群孩子面无表情地前后相拥,彳亍而行。今天入学,乡下人谓“穿牛鼻子”。

以钻子穿鼻,系上绳索,牛自此驯服,日落日息。

黑色的黑板,白色的白纸,青色的青草,泥色的泥田,绿色的绿叶。乡村教师走过,一群孩子如鸟兽四散。

少年挺背直腰,像树桩插在泥土里。黑色的茶壶盖头。一只黑鸟,站在树桩上,动也不动。二〇〇七年十月二十二日,郑州

下白龙川

天一生水,水潜白龙,白龙已乘仙风去,此地空余白龙川。

一带清流,从峰岚逶迤而来,经白龙川处,山突兀拦腰一抱,水硬生生瘦了。一架平板桥,丈余长,横东西两岸。桥下有坝,挡一山溪水。凭栏临风,莹莹可视河底水藻。桥、水、枞树、翠鸟、荆棘、野菖蒲、细浪、游鱼,成一幅宋人工笔。

过桥,路旁俱是芭茅青石,穿行其中,到得川脚,扑面一凉。虫声如线,直钻耳孔。顺清流,踩石头,踏白沙,攀树枝,不多时已至川底。陡崖削立,苍苔幽幽,石色昏暗带些绛红,像隔夜普洱茶渍。一河山水从崖头倒灌而下,经岩石杂草的阻隔,落地时四散如断珠碎玉,泻入石潭。冰色的泉水切切地打在头上,山之涧,水之湄,与天地万物一同呼吸。

崖头杂木倒映水面,潭底沙砾在黛青色的水波下漾着白光,疑为白龙遗下的鳞甲。抓一把沙,从指缝间悄然滑落。水凉极,一道寒意顺着掌心轻轻流过,似能渗进肌肤。几只鸟从头顶飞过,其鸣反反复复,悠久不绝。水色清澄一如水晶,冉冉凉意透过身体,心事了然。

大麻鱼惊跃水面,空谷传音,格外清脆。二〇〇七年十月二十九日,郑州

夏热帖

室内密不透风,抖汗如雨。带一本书去了渠边。河里有人抓鱼,林下有人打鸟,夕阳还是耀眼,寻荫避光,靠了棵树坐下。天热,渠底微现,草气淡了,夏风送来的泥腥味在四周萦回。回家时,夕阳西下,一切变得恍惚起来,波光粼粼中,抓鱼的长出金色的鳞甲,打鸟的长出灰色的翅膀。二〇一〇年七月十四日,郑州

《空杯集》跋

初见此书,回忆起当年初入学的光景,进得校门,到处长满了野草,什么都是新鲜的。大家兴奋地在校舍旁的小山上追赶嬉闹。蒲公英老了,只消轻轻吹口气,便在掌心乱舞开来,白哈哈一团。这白,正像手上《空杯集》的封面,白得能白手起家,也真是白手起家,这是我的第一本书。二〇一〇年十二月十日,郑州

一天

天已大亮,先生高睡未起。日上三竿,先生依旧高睡未起。隔壁有人拖地,木椅子的腿脚与地板摩擦出吱吱的声音,像群猫嬉闹。窗外的老妪拖着身子,提着青菜,前面的小孙子活蹦乱跳。

先生的梦醒了。

没有烟,没有酒,先生看着窗外的走过的影子。

想做白日梦。天光刺眼,先生只好起床。

夫人不急不缓地走着,先生在一侧。

小湖里的野鸭红掌轻拨,先生想:鸭子是快乐的,你看它游来游去,自自在在。先生又想:鸭子是无聊的,只好一个人无聊地游来游去。

大喜鹊在草地上走来走去,觅食,散步。小麻雀在电线杆上伫步,飞累了,歇一会儿。鸟犹如此,人何以堪。

皖南腊月的一天,阳光很好,灿烂肆意在头顶咧嘴而笑,北风吹到身上,并不觉得冷。公园的花残了,草坪一片灰褐色,临岸的野葫芦枯了,像僧人的禅画。

岸边柳树拖着丈来长干枯的穗子,和水中影子对望。玫瑰花、牡丹花、苦菜花早就开过。绿的只有树。绿树荫下,碎瓷片凌乱,昨夜有雨,树根处,泥土湿润。水面很静,一鸟掠过,击起鱼鳞般的波纹,不断漂荡,及至于无。人看了,心里快活。二〇一一年二月十二日,安庆

天上人间

下雨的缘故,徽州的婉约宁静多了几许慵懒。有人在竹林深处挖笋,有人在桥边小店躲雨,有人在屋檐下东张西望,有人打着伞歪斜着赶路,目不斜视,胶鞋在青石板上踩得噼啪响。

远方的茶园,影影绰绰晃动采茶人的身影。山林清逸的气息四处浮动,盈怀满袖。竹林丛中,山鸡野鸟,忽上忽下。

中午吃饭,汤盆里春笋袅起的清香与窗外雨、徽州的雾霭一体,连成天上人间。二〇一一年四月二十二日,安庆

匠心之作

感冒了。昨天中午和衣而眠,本打算闭目养神,岂料恍惚入了梦乡。迷迷糊糊,一个喷嚏惊醒梦中人,感冒了。好久不曾感冒,我感冒是不吃药的。小病是福,有人熬药,有人熬糖,我熬病,你们熬拜吧,拜天拜地拜金拜权拜名拜色。

盼感冒如盼雪,冬天快残了,还见不到雪的踪迹,急急如团转。最近太忙,有人散文要我看,有人小说让我看,有人随笔让我看,有人让我写序,有人让我作评。看书写作,都是分内事,奈何状态不佳,对这些都不感冒,只好自己感冒。喷嚏连连,我就写作,打算用写作来抵抗感冒,曾经写过:在药价高涨的当下,请允许我用文字给自己疗伤。(录自《青瓦杂抄》)

意思到了,但太矫情,人在年轻的时候,情太多,容易矫情。修改为:在药价高涨的当下,我用文字疗伤。

文字简练了,还是矫情,口气似乎重了,好在口感淡了点。不改了,一字一句,得失寸心,淡了毕竟悠远。近来烧菜,盐放得少,不是为了让菜的味道悠远,而是之前口味实在太重。去年夏天,在朋友家烧菜,他一尝,太咸了,我还一直以为清淡。

今天是南方的小年夜,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样的情绪已经没有了。中午,同事喊吃饭,走在路上,我说:“人在青年的时候心很硬,今天小年,居然一点都不想家。”这几年,一近年关就下雨,以致一逢雨天就觉得仿佛过年。我把每一个大年当雨天过,我把每一个雨天当大年过。独在异乡为异客,独在故乡为异客。

感冒了,以为能写点什么,文思泉涌,谁知道涌出来的只是喷嚏,喷嚏连连。心猿意马,匠心之作而已。二〇一二年一月十七日,安庆

《墨团花册》跋

写作的时候,感觉像磨墨,慢慢地,一圈又一圈,把岁月和时光磨走了。墨团泛花,多少时光轻漾,少年不在了,青年不在了,中年不在了,瞬间进入老境。

理想中的书像花名册,一篇篇文章干干净净在纸上不喧不哗。我喜欢墨团,尤爱石涛“黑团团里墨团团,黑墨团中天地宽”的句子。黑里乾坤,乱中取趣,是以此书名为《墨团花册》。《空杯集》,空悲切,莫等闲之类的话说一次就可以了,不能老挂在嘴边。

近来作文极慕平易自然的境地,希望写出粗茶淡饭一般的滋味。大餐是你们的,我偶尔去做客。这些文章是我笔下的好汉,他们打家劫舍,他们杀富济贫,他们肝胆相照,他们喝酒吃肉,他们失意,他们得意,他们耍枪弄棒,他们笑傲江湖。他们是我的。二〇一二年五月六日,安庆

需要风

今天下午,文思枯萎。枯若秋天的野草,萎似霜打的瓜蔓。想作两篇文章,终于没作成。这几年,我写作从来是等文章上门,而不是赶文章上架。今天下午,文思枯萎。文章的手指叩门不止。咚咚咚,呵呵呵……以为文章来访,开门出去,白花花骄阳一片。于是,回房修改旧作。

冯雪峰《真实之歌·风》中有云:风啊!它岂但吹走山野的枯萎,而且使山陵显出

稀有的妩媚。二〇一二年六月十八日,安庆

大可玩味

乡邻送张中行自产的大南瓜,老先生舍不得吃,摆在桌子上清供,看了好几天。此举大可玩味。

有雨,客至,在巷子深处的酒楼,饮茶,喝酒,作准风月谈。此举大可玩味。

深夜,走在路灯下,夜色昏昏,灯影暗暗,人影淡淡。此举大可玩味。

某年某月某日某个下午,繁忙间隙,胡竹峰写《大可玩味》。此举大可玩味。二〇一二年六月十八日,安庆

一直写

可以这样读:一直写。

可以这样读:一直,写。

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直写。

一直写一直写一直写一直写。如此而已。

还可以这样读:一,直写。

更可以这样读:一,直,写。一,一心一意;直,直指人心;写,写作。

文章

的事,如此最好,如此真好。二〇一二年六月十八日,安庆文章

两种文章:不忍释卷,不忍展卷。

还有两种:不罢不休,不罢也休。二〇一二年六月二十六日,安庆

追不回逝水年华

少年在爬满青苔的土墙下吹肥皂泡。一颗,一颗,又一颗,一颗颗连成串,在空气中、阳光下,五颜六色。须臾,破碎,它们随风而逝,和少年一样,追不回逝水年华。二〇一二年八月十三日,安庆

看人

旅客的面孔似乎都是一致的,偶有例外:孩子们总是兴高采烈、活蹦乱跳,恋人们柔情蜜意,大部分人的表情还是千人一面。

去东北看人,看关东大汉。我想,谁是当年的挖参人,谁是当年的流放者,谁是当年的刀客,谁是当年的旗人。

去西安,走在人流滚滚的街头,你们都是先秦子民啊,心里对迎面而来的一些面孔说。我更喜欢看兵马俑,一张张面孔,他们是我们的先人。

去山东,亦步亦趋。当地的朋友吃什么我吃什么,他们看什么我看什么,这里是孔子的故乡。

去一些城,看到很多机器人。不是说他们是真的机器人,而是表情的生硬与木板,有金属的质感与色泽,仿佛机器人。

小镇上,三三五五的阿婆拿个菜篮子,颤颤巍巍走在河岸边,小脚一步一步迈着,一点一点地挪动,顿觉时光温柔了许多。

去香港,看人来人往;在乡下,看负暄闲话。

澳门街头看到写满颓靡的很多张脸,尤其是下雨,走在小巷里的一张张面孔,越发显得颓废,颓废中多了古雅与香艳。

颓废。古雅。香艳。让我念念不忘。二〇一二年九月二十四日,安庆

两手空空

弥天大雾,一个人的影子渐行渐远。童年长成少年,少年变成青年,写青年走进中年,倏而就是老年。那人衣衫上密密麻麻有各类文字……

人影垂手而行,两手空空。二〇一二年十月二十七日,安庆

《邹书》与《列子》

秋雨淅沥,想起前天晚上的梦:四周混沌仿佛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世界,迷蒙蒙虚实难辨。一个身穿淡灰色衣衫的青年抱书而行,时行时飞,怀中一本《邹书》、一本《列子》,那情景有些像庄子《逍遥游》。洋洋乎,荡荡乎,梦醒了,窗外天光大亮。《列子》至今没读过。《邹书》者,此前一无所知。西汉邹阳被谗下狱,于狱中上书梁王申冤,因而获释,后人遂以“邹书”为上书鸣冤之典故。为何入我梦中?真是奇怪。二〇一二年十月二十九日,安庆

腕痛帖

手腕忽痛,不知风寒所致还是损伤。关节伸展僵硬一周有余,不便写作,身体告诉我,文章不可贪得。歇歇也好。刚从老家归宜,友人心细情重,赠麝香镇痛贴一盒。今日冻风瑟瑟,白炽灯下读闲书,紫砂壶内泡普洱。晚餐吃的是荠菜鸡蛋面,青绿近翠,黄润似金,白者如玉,入口颇筋道。冬夜回春,一室风暖,体内草长莺飞。饭后轻揉腕寸半小时,痛楚稍止。二〇一三年一月三日,安庆

苦竹杂记

去朋友家吃午饭,进得小区,心生安静。抬头看见墙上挂着“碧竹园”字样,碧竹之园,天下之竹皆是碧色。

苏东坡画过红竹,称为“朱竹”。兴致突来要画竹,案头无绿便研朱。人说此物不曾见,答曰:世间何见墨色竹?

红色的“朱竹”在画廊见过,总觉得格调不高。绿色的竹子,山林里看看就可以了。以竹入画,还是墨色为上。

碧竹,红竹,墨竹,有没有叫作胡竹的?胡竹是我胡诌的,苦竹倒见过不少。周作人有本书叫《苦竹杂记》,是他五十岁左右的文章,寓悲悯于简练淡远中,是了不起的性情之作。读周氏兄弟文章,越发对自己的写作不满意。天下好文章被周家人作光了,如今只有一桌残茶剩饭,幸亏有些菜没端上来,这是后来者的运气,抓紧吃吧。

咳嗽的时候,喝一点苦竹沥。枇杷露太甜,仿佛糖水,加了川贝越发像糖水,小时候喜欢,现在不喜欢了。

朋友客气,知道我爱吃鱼,专门买了两条鱼配萝卜丝做成羹汤,放老抽生姜红烧。喝着鱼汤,吃着鱼块,心里真是愉快。坐在客厅吃饭,吃家常饭;喝茶,喝武夷茶。前不久去南方,见过“武夷山”的指路牌。二〇一三年一月十五日,安庆

苦竹峰

朋友小女,念不清“胡竹峰”三字,每次说我的名字,听在耳里,总觉得是在喊“苦竹峰”。如今文章衣饭,也真是辛苦,尽管好的文章是不能辛苦的。尽管好的文章是不辞辛苦的。一团文气一团柔软,一团文气一团柔软的背后却需要写作者不辞辛苦。

写作本是呕心沥血的事业,近来常觉疲惫,不敢太用功,转而读书,不能太苦竹峰。二〇一三年一月十六日,安庆

小品文

写了一组随笔,长达万言,短的也有千字。好久没写过小品文,作长文章酣畅淋漓,但我更喜欢小品文,性灵不可泯灭。生活里沉重太多,写小品文是给身体松骨。古玩文物,山川草木,花鸟虫鱼,人世清欢,闲情乐事多些不坏。

鲁迅先生《小品文的危机》有云:“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文放了光辉。但罗隐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皮日休和陆龟蒙自以为隐士,别人也称之为隐士,而看他们在《皮子文薮》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抗争和愤激是人的一面,淡然与从容也是人的一面。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充满情趣,是人性本色之一。小品文有三种:一种小得盈盈一握;一种品出弦外之音;一种文气风雅可人。二〇一三年一月二十一日,安庆

小石头记

一枚印章跌落在地,摔坏两只角,顿成奇品,巧夺天工。奇品可遇不可求。桂林的山是奇品,突兀拔地而起,怒发冲冠,有复仇气。前几年,友人千里迢迢从兰州带来一石。石头呈灰白色,椭圆形,长不及十寸,中有黄色斑纹如水墨画,像孔子问道挥手自去。石上孔子着长袍,拱手拜别,沉思若有所得。老子葛衣麻服,手拄藤杖,肃穆而立,长髻在夕阳下衰老成了传说。今得此石,蒙二贤护佑,下笔或可多得文章之味也。二〇一三年一月二十二日,安庆

难入睡

晚饭后无事,倒水泡脚,放了点橘皮。泡脚本是俗事,放上橘皮,倒有些雅趣了。淡黄色橘皮泡在水里,像昏黄斑驳的路灯。窗外有雪,雪片碎碎密密,东摇西晃,喝醉了似的。天这么冷,真需要点酒。刚刚从外面喝酒回来,但没有酒意。酒被他们喝了,我灌了两壶茶,喝多了,难入睡。二〇一三年一月二十二日,安庆

冬夜想起杜鹏程

突然想起杜鹏程,写《保卫延安》的那个陕西作家。

看过《保卫延安》,波澜壮阔中有一花一叶之细,细节处理上很见功夫。前些时候重读《创业史》,梁生宝买稻种一段写景格外好:“春雨唰唰地下着。透过外面淌着雨水的玻璃车窗,看见秦岭西部太白山的远峰、松坡,渭河上游的平原、竹林、乡村和市镇,百里烟波,都笼罩在白茫茫的春雨中。”这样的描写有无华之美。

无华之美,是大境界。

杜鹏程的作品,我还看过一部中篇《在和平的日子里》,我更喜欢短篇《夜走灵官峡》。于是用脑子背诵文章,记得是这么开头的:“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半尺多厚。天地间雾蒙蒙的一片。我顺着铁路工地走了四十多公里,只听见各种机器的吼声,可是看不见人影,也看不见工点。”

杜鹏程的文字是工笔画:发电机、卷扬机、混凝土搅拌机和空气压缩机的

吼声,震荡山谷。点点昏黄的火球,就是那无数的电

灯。看不清天空里蛛网似的电线;只见运材料的铁斗

子,顺着架在山腰里的高架索道,来回运转。《夜走灵官峡》写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小说中的成渝如今是老汉了。而写小说的杜鹏程,一些人几乎不知道他是什么鸟了,即便知道,也把他看成“笨鸟”,文学沙滩百鸟翔集。

陕西我不熟悉,陕西作家认识不少。有年去黄河边,洪水滔滔,脑海中想起“大水走泥”四个字。陕西一些作家,出手经常是混沌而伟大的作品。黄土高原不长树木,专长文学。二〇一三年一月二十二日,安庆

天窗

从前乡下砖墙瓦屋,房子建在一起,内室开天窗采光。儿时所见天窗,用透明的玻璃瓦安在屋顶上。每天醒来,躺在床上看着屋顶,看着天窗。倘或晴天,天窗里垂泻而下的阳光,丰腴、新鲜、艳丽,总有一些美好的情绪在心里升起来。

锺叔河先生告诉我说,他小时候见到的天窗,是在人字形屋架两面坡屋顶的背风坡上开一豁口,另支小屋顶以遮雨,对外的口子以平板遮蔽,板可活动,上系一绳,需要采光时拉开,冬天或暴雨时则可关上。这样的天窗不仅采光,而且能出气,更有手工的朴素。

今天南方下雪,岁末年关的雪。想起少年时睡在被窝透过天窗看雪的辰光。二〇一三年一月二十五日,安庆

手稿

电脑的普及,手稿几乎销声匿迹。汉字线条一律统一,汉字结构一律统一,汉字气息也一律统一。显示屏上的方块字,干净、体面,只是没有私人性。写作快十年,没留下一篇手稿。手稿在当下已不是作家的产物,像是古董。

前些时有家文化单位说要收藏我的手稿,找来找去,只有几封写坏的旧信封与一封没有邮寄出去的信件,真是对不起得很。有年在郑州,一位搞收藏的朋友要存我的手稿,用钢笔抄了篇文章,整整四页,可惜写在打印纸上,至今让我耿耿于怀。

买过不少作家手稿,当然是影印本。闲来无事,翻翻鲁迅、巴金、老舍、朱自清诸人手稿本文集,有微火烤手之美。

影印本惠及手稿的同时,也给手稿“做了手术”,几十年前出《红楼梦》抄本,胡适批注题字未见踪迹。

从作家手稿看出一点性情,能满足我对手稿书写者的好奇。有回在朋友家看卞之琳先生的几十封家书,字写在米黄色的薄信纸上,细小纤弱,像蚂蚁搬家,密密麻麻尽是写信人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与诗人骨子里的纤弱敏感与自尊,在家长里短的一字一句中,让人平添了一股惆怅。

我最喜欢毛笔字手稿。

墨香已逝,手稿犹在。二〇一三年一月二十八日,郑州

心境明朗

晨七时起床,心境明朗。

吃早餐的时候,一只喜鹊立在厨房窗户雨棚上叽喳喳空鸣,侧耳听了片刻,不知道它在叫什么。唯心境明朗。

心境明朗,今日天气亦好,晴空无云。二〇一三年二月二十六日,安庆

走洲

和悦洲的名字好,《说文》:“和,相应也。”《广雅》:“和,谐也。”《说文系传统论》:“悦,犹说也,拭也,解脱也。若人心有郁结能解释之也。”新年出行,找个好地方,兆头好,让笔顺一点。写作是我谋生的手段,文人难当,腰无万贯家私,腹内漆黑一团,不知道才高几何,凡事得讲究些个。

友人去采风,准备写本新书。我纯粹玩玩,打秋风的。时令是春天,打春风吧,秋风萧瑟,干瘦瘦的,不实惠。晚饭吃到野生甲鱼,果然比秋风实惠。

和悦洲四面环水呈圆形,似荷叶漂浮水上,原名“荷叶洲”,历来是商埠重地。生意人讲究吉利,遂改名“和悦洲”,和气生财。

第二天到处转转,拐弯,再拐弯,路边有水,初春的气息从窗外挤进来。看见一座寺庙,山门开阔,一僧人走出来接我们。庙里一些题匾,书法甚好。

在寺里转了片刻,去老师太静室喝茶聊天。老师太神色平静,修行了一辈子的人,气息与凡俗不同。

出寺后去天主教堂的遗址看了看,只剩下一个大门。破败比完美好,尤其是古建筑,翻新的亭台楼阁远不如一地瓦砾耐人寻味。和悦洲上的破墙残垣是时间散落的一地碎片。

在小镇走走,感觉十分有烟火气息。

街边不少卖菜人,摆一张木桌子,或者放在挑子里,有人索性把菜摊在地上。芫荽,茼蒿,野芹,鸡鸭鱼肉。回家时,带了一条干枯的丝瓜,准备请画家焦墨写生一幅,题上“今年树上挂着去年的丝瓜”。同行的人是黄复彩、张亚峰、魏振强。二〇一三年三月十日追记。

蠢文学

某年某月某日和某诗人聊天,谈到了文学,他不断谈蠢文学。

问:文学还分蠢文学、聪明文学吗?

答:纯文学,纯粹的纯,纯洁的纯。二〇一三年三月十日,安庆

笔记

时间不早,但我睡觉还早。躺在床头读《四十二章经》,书中有段话极好:佛问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数日间。佛言:

子未闻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饭食间。

佛言:子未闻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

呼吸间。佛言:善哉,子知道矣!

人命在呼吸之间,好文章也在呼吸之间。文章成败,呼吸之间耳,稳住那口气,不能松下来。文人的积习,世间一切都有文章之道,世间一切皆是人生之道,这是我的痴。《四十二章经》里还说,学道的人像牛背重物,走在深泥中,非常疲倦了,不要东张西望,走出淤泥之后,才能休息。佛家的说法,从来不只是智慧,还有超脱。一个人有智慧并不难,超脱难。

佛言:如人锻铁,去滓成器,器即精好。学道之人,去心垢染,行即清净矣。我辈学文章之道,亦是学道人也,得学一辈子,庾信文章老更成。二〇一三年三月二十七日,安庆

清白

齐白石有幅小品,题为《清白世家》,画白菜,画鲜菇,自辟笔路,线条清净,设色清净,有佛经之美,静对如一卷古人笔记。人间难得清白,清白世家好,清白为人好,清白饮食好,清白文章好。清是清楚,白是明白。文章写得清楚明白不容易,要真本事,要下苦功。这又是痴话了,好在痴话本是说给同道中人的。我辈写作者,众人拾柴,一起烤火,本就是痴人。正所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窗外春光大好,天青云白,无数锦绣文章。二〇一三年三月二十七日,安庆

质木无文

文章各有所好,所好皆好。肉鱼滋味,蔬菜滋味,瓜果滋味,米饭滋味,面点滋味,都是好滋味。文章也是各色滋味,其实是质,文章之质何止千万。钟嵘《诗品》总论——东京二百载中,唯有班固 《咏史》质木无文:三王德弥薄,惟后用肉刑。太苍令有罪,就递长安城。自恨身无子,困急独茕茕。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生。上书诣阙下,思古歌鸡鸣。忧心摧折裂,晨风扬激声。圣汉孝文帝,恻然感至情。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

钟嵘视野所限,这首诗固然语言质朴,没有文采,但恰恰好在此处。后人跟风,认为此诗是“文人初学五言诗体,技巧还不熟练”。写文章是一家言,读文章是一家眼。

班固有修《汉书》之才、之力,宋代苏子美以《汉书》下酒。二〇一三年四月二十七日,安庆

离歌

古人离别作赋,今人分离写歌。

明天离开安庆,想写篇文章。前几天作文若干,才思泉涌,应该还有余兴。此番离开,写不出文章,分明枯竭。

江郎才尽是假,障眼法耳,才情如水,江涛汹涌,淹没两岸。“江”“淹”两个字,差不多就是文学的味道。江淹的字——文通,更有文学的味道,只是段位低些,太“昭然若揭”,少了含蓄。

文通只是门槛,好像才华不过门槛。这些年写了一点文章,不少人夸奖有才华,心下惶恐。我知道才华一文不值,门槛而已。傅斯年主政北京大学文研所时,要求新来的研究员三年内不得撰文,要把才气洗净!

在安庆近三年,写了三本书,交了很多朋友。有些朋友是字典。有些朋友是散文集。有些朋友是诗词歌赋。有些朋友是武侠小说、社会小说、谴责小说、言情小说。

南来北往的人生固然痛快,但也痛苦。下午整理书籍,两千来本。三年岁月,存书两千。存书不稀罕,一年读三四百本书,这是我得意的。我得意还能读一点书。读书本是寻常事,只是我辈少文心。越来越知道一己之短。读点书,写点文章,差不多就是这样。写点文章,喝点茶,过小日子,差不多只好这样。差不多,这样很好。

写作不是娱我,写作也并非娱你,写作是我的饭碗,祖师爷赏的,得捧牢了。二〇一三年五月十九日,安庆

忙赋

为赋新词强说愁,忙得没有为赋新词的心境,更遑论强说愁的心情。强说愁要闲,最起码要有闲情,没有闲情,最起码要有闲心,没有闲心,最起码要有闲趣。

如今,闲人多,闲情少;闲情多,闲心少;闲心多,闲趣少。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两人者,苏东坡、张怀民。闲人并不少,大雪之夜的王子猷,湖心亭上的张岱与金陵人,隐居杭州孤山的林逋。

现在没有闲人了,有闲的闲不住,无事生非终成困。

闲人是痴人。友人痴迷围棋,某回外出,棋瘾难耐,上街访同好,遇到一个。不问姓名不问身份,两人对弈三个小时,不告而别。这是当下的魏晋风度。日子是当下的好,风神是过去的好。过去的风神隔了一层,一隔味道出来了,一隔境界上来了,一隔怀想生成了。怀想似乎比憧憬高级,怀想的成本低。

近日忙乱,只好怀想过去的闲散冲淡当下的忙乱。忙乱忙乱,一忙就乱,乱中出错。忙碌忙碌,越忙越碌,碌碌无为。无为很好,碌碌无为不好。人生虚幻,秦皇汉武也罢,唐宗宋祖也罢,现在只剩一片虚无。看《道德经》,读出时间上空的一声巨叹。老子明白一切“为”,不管为有为无,为大为小,都是“无”,都是空。都是空都是空,都,是,空,你得填满它,活着的岁月,总有鸡零狗碎。二〇一三年五月二十二日,合肥

木石

偶有文章娱小我,独无兴趣见大人。差不多是文人的通病或者说是文人的个性。我自己偶有文章之外,间或也买一点木头与石头之类把玩。不是大物件,却自娱自乐出好心境。当然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没有闲钱,闲情只好搁置。闲情要闲钱做底子。

过去买物件,不是木头就是石头。昨天下午,百无聊赖,把玩木石遣兴,想起《红楼梦》木石前盟的故事。神瑛侍者每天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天长日久,绛珠草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可惜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其五内郁结着一段不尽缠绵。后来神瑛侍者意欲下凡造历幻缘。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这里面有让人感动的一片殷殷之情。

读《红楼梦》,读来读去,一情耳。年纪大了,人心麻木,越发无情,读读《红楼梦》,算是给情感补充养料。贾宝玉念念不忘“木石前盟”,最终抛下“金玉良缘”。以前曾替贾宝玉可惜过,现在年纪大了,心想,管他金玉不金玉。很多时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还是木与石来得踏实。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那些情感都过去了,只留下了一堆沉痛的文字,这是曹雪芹的福分,更是我们的福分。二〇一三年五月二十八日,合肥

童年

陆续读过几首描写儿童生活的诗词,最喜欢“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一句。高鼎选写的人和事,为美好春光再添了生机与希望。那样的句子,仿佛一泓清凌凌的溪水展示它最初的模样。儿童诗里随处可拾童心童趣,读来温馨,会自然而然发出微笑。浮躁急切的功名利禄时代,需要安闲自定的心绪。只有这样,一个人才能走出寂寞的困境,保持一份赤子情怀。周作人认为“倘若返本真,应学秋虫鸣”,回瞻自己的童年生活,试图恢复本性。童年、童趣和童戏,清纯且美好,童年的烦恼再多再大,也有欢喜的底色,成年后的快乐再多,随之而来的悲苦常常将其撞个粉碎。

前几天读废名《五祖寺》一文,再三击节,几次沉吟。废名通篇写一个小孩子长大后对五祖寺怀有的美丽记忆和感情,其美丽若“一天的星,一春的花”。这是童真的美丽。二〇一三年五月二十九日,合肥

五月之书

樱桃红像腮红。这么说,俗了,樱桃红像釉红如何?今年的樱桃吃过几次,若问樱桃如何,答曰:新鲜。刚才收到新书《豆绿与美人霁》,觉得新鲜。这是今年的处女作。去年出了两本书,早属旧文,不新鲜了。好久没出新书,这一次居然觉得新鲜,心里啧啧称奇,新鲜。二〇一三年五月的最后一天,天气真好。

入帖

常读碑帖,有回看得入迷,差点把盛夏看成了深秋。中国书法总是让人颠倒,黑白颠倒,昼夜颠倒,春秋颠倒,冬夏颠倒,幸亏没有男女颠倒。

文章是什么?文即纹,指纹路、纹样;章本指屏蔽,转指外表。文章原义指有纹样的表面。文章的章,从音从十。古人奏音乐,连奏十段才能结束(十,数之终也),十段一章。文章文章,也有段落。文章从音乐里会意而来,用文字表达出来的东西,读起来如音乐一样美妙无穷、悦耳动听,才能称为文章。很多人的文章有音无乐。

以上是胡话。

入帖要古,学习书法从晋、唐开始是对的。写作要新,学习文章还是先从民国起步,这样上手快一些。书法顺水直流,写作逆水行舟。

文章也要入帖,临习民国、明清、唐宋至先秦的文章,学各种技巧法则,接通古人精神,接通中国文脉的水流。学习古人,进入古人,是文章家的基本要求。文章入帖的目的是把传统技法变为己有,成为自己创作的依据。

入帖之后,再谈出帖。

在当下,入帖者,七八个星天外;出帖者,两三点雨山前。二〇一三年六月七日,合肥

地气

地是土壤,气是气息气流气脉气场。地气是土壤的气息气流气脉气场,地气是生气。傍晚或者深夜或者清晨,一片白雾贴着田野蔓延氤氲,淡淡的,人说那是地气。

人站在地上才能生活,死了又埋在地下,归于地气。世间生灵的繁衍,生发枯荣都在地上。地气是地中之气。《礼记》说,孟春之月,“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萌动”。

在乡下,鸡鸭猫狗受了伤,将它放在松动的地上,说接接地气就好,第二天,鲜活乱跳。猎人打来的猎物,野性不死,狂喊乱叫,人将它吊起来,接不到地气,须臾便死。患有脚气者,打赤脚,多去地里踩踩,脚气自愈。

天气可以预报,地气预报不了。人类至今不能做地震预测,一场地震涂炭无数,掌控着地气的永远是天意。

人要多接收地气,赐人勃勃生机,赐我辈好文章。二〇一三年六月十七日,合肥

该写点什么

二〇一三年七月二日的晚上,胡竹峰说:“该写点什么了。”我回道:“那就写点什么吧。”对一个写文章的人而言,“写点什么”是常态,不能老让人家催着。

昨天看见一句话:古代,群山重重,你怎么超越得过?有人画出一张肖像,比《蒙娜丽莎》还好,那倒服了。有人对我说,洞庭湖出一书家,超过王羲之,我说:他妈!话是木心先生说的,当时惊出一身冷汗。现在犹自惊魂未定。当代从文写作、书法、绘画的人都应该看到。

《吉祥经》之余

今晨起床,想起《吉祥经》。佛家《吉祥经》,读来入得平和境地。世事无常,不可多葵倾之心,读书写作不过修行。陆陆续续,书写了十几本,意气越来越少。文章散淡一点好,写者平缓吉祥,读者安妥如意,这才是舒心乐事。

去年开始读一点佛经。佛经是洞达超然,直指本性。最有力量的文字,好到可以放眼世界的,我选择佛经。文学是加法的艺术,佛学是减法的艺术。

文学和感官没有关系,却能感动人。佛学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最近事情真多,感觉累,心头惘然。刚才想到:

那个才气超过我两倍的人,他的努力是我二十倍。

小女胡牧汐身体有恙,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遍为她祈福。二〇一三年七月二十二日,合肥

骨相

唐人画像丰腴。我少年时也喜欢丰腴,丰腴有富态美。

青年时迷恋过一阵子相术,终不敢太深入。怪力乱神一路,一知半解即好。

画像不论,从照片说,李叔同骨相清奇,但奇多于清,李叔同一生的确充满了神秘性。鲁迅的骨相凄苦,那样的相貌配得上一笔干瘦劲道的文章。丰子恺的骨相圆通,俞平伯骨相豁达。

皮相风清月白,骨相水落石出。中年发福,骨相遁迹。骨相遁得远了,表相浑浊。写作,我喜欢写出文章的骨相,把自己摆进去。二〇一三年七月二十五日,合肥

磨盘灯

在东至东湖村看见磨盘灯。

磨盘灯,灯体罕见。中轴装有两个木盘,一大一小,两盘平行,形同磨盘,灯名由此而来。四周用红布遮挡,灯架上扎有五色花鸟、禽兽装饰,灯顶端有四角凉亭,舞动时,灯盘上可立人,手提花篮,在管弦锣鼓伴奏中随盘转动,口唱戏文,自由起舞。灯中有人推动磨盘轻轻转动,灯上人有唱有答。唱词多是徽调以及民间歌谣。人随盘转动而飘舞,疾步如飞,鼓乐飘扬,灯上百火齐明,千姿百媚,可谓花灯奇葩。

每年正月初二始,至元宵节,东湖村举行磨盘灯会,请神祭祖、驱邪纳福,祈求太平。两百多年前,磨盘灯自江西引进安徽,以祝丰收年景。

磨盘灯,人团圆,灯团圆,花好月圆。二〇一三年九月二日,合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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