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评历史人物合集·先秦卷:孔子传 老子传 管子传(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0 00:1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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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启超

出版社: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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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评历史人物合集·先秦卷:孔子传 老子传 管子传

梁启超评历史人物合集·先秦卷:孔子传 老子传 管子传试读:

出 版 说 明

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又号饮冰室主人、饮冰子、哀时客、中国之新民、自由斋主人等。广东新会人。中国近代维新派代表人物,与康有为一起领导了著名的“戊戌变法”。 

1898年,“百日维新”失败后,梁启超逃亡日本,开始了长达 14年的流亡生活。直到中华民国成立,1912年才得以回国。归国后的梁启超,深孚巨大的声望积极参政,组建政党,四处演讲,宣扬他的政治主张。然而,热情单纯的学者最终发现,不管如何辗转腾挪,终究难敌虚言救国的政客,也跳不出手段繁多的各大军阀的魔掌。从 1918年开始,梁启超逐渐淡出政坛,转而从事文化教育和学术研究工作。1919年,梁启超游欧,亲历了西方社会弊病丛生的现实,回国后即宣扬西方文明破产,转而大力提倡传统文化。在梁启超不辞辛劳、专心教育和著述之时,其健康出现问题,后来被协和医院误诊,错摘功能正常的右肾。之后,他的健康便每况愈下,于 1929年 1月 19日病逝于北京,享年 57岁。

梁启超生活的清末民初,是中国历史上非常罕见的一个思想大解放、社会大变革时期。来自西方的各种廉价商品、科学技术、社会制度、思想文化,随着坚船利炮纷纷涌入国内。在此“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滚滚潮流之下,必然会诞生一批英雄人物。而本书作者梁启超,就是那个时代里最优秀,最杰出的弄潮儿。二

梁启超被公认为是清末以来最优秀的学者,中国历史上一位“百科全书式”人物;少有的退出政治舞台后仍在学术研究上取得巨大成就的人物。他在报纸上进行的与对手的论战中,发明了一种介乎文言文与白话文之间的新文体(报章体),使得知识阶层和普通百姓都乐于接受。他在史学、文学、目录学、图书馆学等方面成就斐然。梁启超一生勤奋,在将近 36年里,各种著述达 1400万字。涉及领域则涵盖了政治、经济、教育、哲学、宗教、法学、金融学、新闻学等等。其著作被编为《饮冰室合集》。

本丛书以作者生前好友林志钧先生于 1936年主编的《饮冰室合集》为底本,收入由梁启超著古今中外人物传记 44篇,共 70余万字。传主的身份,上至帝王、将相,中则师友、名流,下则刺客、乞丐,无所不包,人数也有百五十余人。有生活在公元前 7世纪的改革家管子,也有与作者同时代的政治家李鸿章,时间跨度 2600余年;有古希腊时期的思想家亚里士多德,也有国内各时期的哲学家、文学家。传记的篇幅,长则十几万字的挥洒,短则百余字的“略传”。创作最早为 1896年的《三先生传》,最晚为 1924年的《朱君文伯小传》,长达 29年。作者终生所想,无非国强民富;毕生所求,只是开启民智。翻开本书,不仅可领略作者那广袤的视野、深厚的学识和旺盛的创作力,窥见其一生之情怀,更能直面那厚重而沧桑的历史。

本书分 4册,1-3册的传主为中国人,第 4册传主为外国人。各分册大致按传主的生活年代归类及命名,再以创作时间为顺序编排。三

本卷收入传记 6篇,计 23万字,按创作时间排列。传主多为春秋战国的杰出思想家及政治家,故名为“先秦卷”。其中,《中国之武士道》部分传主为汉朝人,特此说明。

文字编校上,仅改正了原版中明显的错字;有国家标准的字词,按国家标准修改,未作规定的则不做改动,最大可能保持作品原貌。书中的人名、字号、官职、地名(尤其是国外的)等,不以今天的标准改正,书中个别字词的用法,亦保持原貌。任公著述繁多,本书收录虽尽量求全,但恐亦非全本。鉴于时间仓促,且限于编者水平,必然存在疏漏,敬请读者朋友们批评指正。

在本书编辑过程中,如下人员提供了帮助,在此谨表谢意(排名不分先后):吴茜 吴海华 陆丹 陆娟 杜丹艺 肖爱莲 易艺 欧阳斌 周芳 郑诺娅 杨全保 杨金菊 杨春叶 杨春秀 杨益飞 杨燕芬 罗礼华 罗园月 范桥平 范敦海 施忠岳 胡浩 赵纯爱 赵述繁 钟秋连 郭志斌 郭海平 柳红娟 

黄帝以后第一伟人赵武灵王传

清光绪二十八年(一)叙论 痛哉耻哉!中国民族之外竞史也。自商周以来四千余年,北方贱种,世世为中国患,而我与彼遇,劣败者九而优胜者不及一。其稍足为历史之光者,一曰赵武灵,二曰秦始皇,三曰汉武,四曰宋武(刘裕)。如斯而已,如斯而已。而四役之中,其最足为吾侪子孙矜式者,惟赵武灵。(二)当时本族之形势 黄帝以后,我族孳乳浸多,分布于中原,而其势不相统合,虽夏后殷周之盛,其元后与群后,皆南面分土而治,有不纯臣之义。所谓大一统者,不过一虚名已耳,及春秋以降,五霸迭兴,兼并盛行,降及战国,继以七雄,凡历四五百年,逮嬴秦兴,而中国始统于一。五霸七雄者,实我古代史之帝国主义过渡时代也。而其势愈搏愈剧,如重学公例,所谓物坠空中,愈距地近而其速率愈增。七雄时代者,实短兵相接,决胜负于一发之时机也。

群学公例,惟内方充实,乃能宣泄于外,亦惟外竞剧烈,而内力乃以益充。故我民族活泼进取之气象,惟七雄时代为最盛,皆此之由。(三)当时外族之形势 北国之先,其所自出,不可深考,史家或以为亦神祖黄帝之支裔。虽然,既窜于异域,与母国殊其语言,殊其风俗,殊其宗教,则已不得谓之为同一民族。自周以来,所谓山戎、玁狁者,已世为中国患,骊山之变,为历史上第一次之国耻。此后虽齐晋继霸,并力外攘,而声威所讫,綦微末矣。卒乃白狄赤狄,盘踞中原。为患心腹,终春秋之世,吾族苦之。然彼族发达甚缓,且散漫不相统纪犹甚于我,以故主客之势,犹不相敌,降至战国,而控弦之种,渐加强盛,所谓匈奴一种属者,始崛起于北方。《史记》所谓冠带之国七,而三国边于匈奴,即秦赵燕是也,故三国皆筑长城以为防,至是而匈奴与中国,殆有不两立之势。(四)赵之地位 自晋悼公和诸戎后,戎翟皆朝于晋,不相侵犯,故中国不病,而狄亦得安堵以自强,至周安王时,晋卿赵襄子帅师逾句注,兼戎取代,以攘诸胡。此亦畏逼不得不尔也,而赵与胡之交涉,自兹益繁,三卿分晋,赵有代句注以北,而魏有西河上郡,皆与狄界边,其后秦灭义渠,魏西河上郡入于秦,自此三晋之中,惟赵边胡,而其所当之卫,视秦燕为更剧,赵不创胡,胡必弱赵,赵之忧患在是,赵之所以盛强亦在是。(五)武灵王伐胡之预备《战国策》:武灵王平昼闲居,肥义侍坐,曰:王虑世事之变,权甲兵之用,念简襄之迹,计胡狄之利乎。王曰:嗣立不忘先德,君之道也。错质务明主之长,臣之论也。(中略)今吾欲继襄王之业,启胡翟之乡,而卒世不见也。敌弱者用力少而功多,可以无尽百姓之劳,而享往古之勋,夫有高世之功者,必负遗俗之累,有独智之虑者,必被庶人之怨,今吾将胡服骑射以教百姓,而世必议寡人矣。肥义曰:臣闻之,疑事无功,疑行无名,今王既定负遗俗之累,殆无顾天下之议矣。夫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愚者暗于成事,智者见于未萌,王其遂行之。王曰:寡人非疑胡服也,吾恐天下笑之,狂夫之乐,智者哀焉,愚者所笑,贤者戚焉,世有顺我者,则胡服之功,未可知也。虽驱世以笑我,胡地中山,我必有之,王遂胡服。

欲使外竞有力,非举其国而为军国民不可,七雄中实行军国主义者,惟秦与赵,赵之有武灵、肥义,犹秦之有孝公、商鞅也,而秦之主动力在臣,赵之主动力在君。商君者,秦之俾斯麦。而武灵王者,赵之大彼得也。王之变胡服也,凡以为习骑射之地也。以骑射教百姓,所谓举国民而皆兵之也。(六)舆论之反抗及王之英断《战国策》:王使王孙绁告公子成曰:寡人胡服,且将以朝,亦欲叔之服之也,家听于亲,国听于君。古今之公行也,今寡人作教易服,而叔不服,恐天下之议之也。夫制国有常,而利民为本,从政有经,而令行为上。故明德在于论贱,行政在于信贵。今胡服之意,非以养欲而乐志也。事有所出,功有所止。事成功立,然后德可见也。且寡人闻之,事利国者行无邪,因贵戚者名不累,故寡人愿慕公叔之义,以成胡服之功。使绁谒之,叔请服焉。公子成再拜曰:臣固闻王之胡服也,不佞寝疾,不能趋走,是以不先进,王今命之,臣固敢竭其愚忠。臣闻之,中国者聪明睿智之所居也。(中略)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义行也,今王释此而袭远方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畔学者,离中国,臣愿大王图之。

使者报王,王曰:吾固闻叔之病也,即之公叔成家自请之曰,夫服者所以便用也,礼者所以便事也,是以圣人观其乡而顺宜,因其事而制礼,所以利其民而厚其国也。(中略)是故圣人苟可以利民,不一其用,果可以便事,不同其礼,儒者一师而礼异,中国同俗而教离,又况山谷之便乎。(中略)穷乡多异,曲学多辨,不知而不疑,异于己而不非者,公于求善也。今卿之所言者俗也。吾之所言者所以制俗也。今吾国东有河薄洛之水,与齐中山同之,而无舟楫之用,自常山以至代上党,东有燕东胡之境,西有楼烦秦韩之边,而无骑射之备。故寡人且聚舟楫之用,求水居之民,以守河薄洛之水,变服骑射,以备燕东胡、楼烦、秦韩之边,且昔者简主不塞晋阳以及上党,而襄主兼戎取代以攘诸胡。此愚智之所明也,先时中山负齐之强,侵掠吾地,系累吾民,引水围鄗,非社稷之神灵。即鄗几不守,先王忿之,其怨未能报也。今骑射之服,近可以备上党之形,远可以报中山之怨,而叔也顺中国之俗,以逆简襄之意,恶变服之名,而忘国事之耻,非寡人所望于子。公子成再拜稽首曰:臣愚不达于王之议,敢道世俗之闻,今欲继简襄之意,以顺先王之志,臣敢不听令。再拜,乃赐胡服。

凡改革之业最难,其利在后,愚者弗见,知者即或见之,而疑虑其成。若夫目前之不便,则万众所共睹也。故非智勇两备者,其不挫踬于中途希矣。武灵王之大计划,非徒在陆军也,而犹在水师,一面广舟楫之利,一面采骑射之长,此其政策之全体也。彼所以语公子成者,于国势敌情,洞见无余蕴矣,而水居之民,可以用因,骑射之民,势必用创,因尚易而创斯难,其必汲汲易胡服也。固以谋骑射之便利,抑亦借此以一举国之观听而定民志也。日本变法时之易服,亦犹此意而已。故以骑射为其目的,而以胡服为其手段,彼其目的已非庸众所得喻,况于手段其骇必更倍蓰矣,王固知之而必厉行之。此所谓智勇俱备者也。商鞅为舆论所反对,而以威力屈之。武灵为舆论所反对,而以理势服之。虽其所处地位各不同,而武灵之手段,固高鞅一筹矣。法行自贵近始,此两君所同认也,乃鞅则罚太子而刑师傅,武灵则先施于公叔而礼下之,公叔变而举国皆变,其政略岂不亦远耶?史复载赵文、赵造、周绍、赵燕与王争辩胡服,其论甚详。周绍之言曰:“举国未通于王之胡服。”观此亦可见当时全国舆论哗嚣之一班也。文繁不复具引。

当时反对论,非徒在胡服也。而并在骑射,试以史文证之。《战国策》:王破原阳,以为骑邑。牛赞谏曰:国有固籍,兵有常经。变籍则乱,失经则弱。今王破原阳以为骑邑,是变籍而弃经也。且习其兵者轻其敌,便其用者易其难,今民便其用而王变之,是损君而弱国也。故利不百者不变俗,功不十者不易器,今王破卒散兵以奉骑射,臣恐攻获之利,不如其所失之费也。王曰:古今异利,远近易用,故贤人观时而不观于时,制兵而不制于兵,子知官府之籍,不知器械之利,知甲兵之用,不知阴阳之宜。故兵不当于用,何兵之不可易,教不便于事,何俗之不可变,今重甲循兵。不可以逾险,仁义道德,不可以来朝,吾闻信不弃功,智不遗时,今子以官府之籍,乱寡人之事,非子所知。牛赞再拜稽首曰:臣敢不听令乎。遂胡服率骑入胡,出于遗遗之门,逾九限之固,绝五径之险,至胡中辟地千里。(七)武灵王之成功 王以其远大之政策,英鸷之材略,冒万险犯万难,以实行军国民主义。卒能使贵族服其教,黎元化其俗,十年之间,四征八讨,使赵为当时一等国。扬我民俗声威于域外,前乎此者,为山甫方叔之所不能及。后乎此者,为蒙恬、卫青之所不能几。本族历史名誉之纪念,以此为最,今据《史记》略次其年表如下。

武灵王即位八年,五国相王,赵独否。曰:无其实敢处其名乎。令国人谓己曰君。

十七年,王出九门,为野台,以望齐中山之境。

十九年正月,大朝信宫,召肥义与议天下,五日而毕。遂下令易胡服,改兵制,习骑射。

同年,北略中山之地,至于房子,遂之代北,至无穷之门,西至河,登黄华之上。

二十年,王略中山地,至宁葭。西略胡地,至榆中。林胡王献马,归,使楼缓之秦,仇液之韩,王贲之楚,富丁之魏,赵爵之齐,代相赵固主胡,致其兵。

二十一年,攻中山,赵袑为右军,许钧为左军,公子章为中军,王并将之,牛翦将车骑,合军曲阳,攻取丹丘华阳鸱之塞。王军取鄗石邑,封龙东垣,中山献四邑请和,王许之,罢兵。

二十三年,复攻中山。

二十四年,牛赞胡服率骑入胡,出于遗遗之门,逾九限之固,绝五径之险,至胡中辟地千里。

二十六年,复攻中山,攘地北至燕代,西至云中、九原。

二十七年,五月,大朝于东宫,传国,立王子何为王。是为惠文王,武灵王自号主父,惠文王二年,主父行新地,遂出代西,遇楼烦王于西河,而致其兵。

三年,主父灭中山,迁其王于肤施,起灵寿北地方,从代道大通还归,行赏大赦,置酒酺五日。

吾述武灵王之伟业,有欲求读者注意深察者一事,曰王之兵力所加,皆在异种而非同种是也。王所侵略者,曰中山,曰林胡,曰楼烦。楼烦在今代州北三十里,即匈奴所居地,林胡在今陕西榆林镇东北四百五十里,种以胡名,此两者之为异族,众所共知也。若中山,即春秋时之鲜虞,为白狄别种,春秋末最强,晋屡伐之不得志。武灵王以十余年全国之兵力,仅乃灭之。于是今保定大同宣化诸地,始隶内版。使无赵武灵王,则冒顿平城之祸,或不待汉高之时,而已见于中国,盖未可知耳。唐人诗云:“若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吊古抚今,感慨系之矣。

武灵王举动之尤奇特者,则弃万乘之尊,而自从事于战阵是也。《史记·赵世家》:武灵王自号为主父,欲令子主治国,而身胡服,将士大夫西北略胡地,而欲从云中、九原,直南袭秦,于是诈自为使者入秦,秦昭王不知,已而怪其状甚伟,非人臣之度,使人逐之,而主父驰已脱关矣。审问之,乃主父也。秦人大惊,主父所以入秦者,欲自略地形,因观秦王之为人也。

于戏,此等举动,岂不壮哉!岂不伟哉!使主父而永其年,则一统之业,其将不在秦而在赵,而白登之金缯,甘泉之烽火,或遂不至为我国史污也。而乃亢龙有悔,遗恨于沙丘,鸲鹆能言,齐志于爵鷇,大业之就,虽曰人事,岂非天命耶?呜呼!(八)结论 国史氏曰:论者或以为国民之性质,全由地理上遗传上所限定。谓吾国民之文弱,其天性也。嘻!何为其然?观于武灵王时代之赵国,虽泰西之斯巴达,何以尚之?夫非犹是吾辈之祖宗也欤,朔方健儿好身手,昔何勇锐今何愚?故知黎民于变,放勋所以光被,遐不作人,周王所以寿考,齐桓好紫,一国易服,丰沛之间,群儿椎埋,一二英雄,以右武精神鼓舞而左右之,举国靡然,今犹昔耳。呜呼!使武灵王而在今日者,德皇维廉第二,瞠乎后哉。武灵王卒后二十余年,而赵将在李牧。李 牧 传《史记·李牧传》:李牧,赵北边良将也。常居代雁门备匈奴,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输入幕府,为士卒费,日击数牛飨士,习骑射,谨烽火,多间谍,厚遇战士,为约曰:匈奴即入盗,急入收保。有敢捕虏者斩。匈奴每入,烽火谨,辄入收保,不敢战。如是者数岁,亦不亡失。然匈奴以李牧为怯,虽赵边兵亦以为吾将怯,赵王让李牧,李牧如故。赵王怒,召之,使他人代将。岁余,匈奴每来出战,出战数失利,失亡多,边不得田畜,复请李牧。牧杜门不出,固称疾,赵王乃复强起使将兵,牧曰: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令。王许之,李牧至,如故约,匈奴数岁无所得。终以为怯,边士日得赏赐而不用,皆愿一战,于是乃具选车得三百乘,选骑得万三千匹,百金之士五万人,彀者(《索隐》云谓能射者也)十万人,悉勒习战,大纵畜牧,人民满野,匈奴小入,佯北不胜,以数千人委之,单于闻之,大率众来入,李牧多为奇阵,张左右翼击之,大破杀匈奴十余万骑。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单于奔走,其后十余岁,匈奴不敢近赵边城。(《史记·冯唐传》)当是之时,赵几霸,其后会赵王迁立,其母倡也,乃用郭开谗,卒诛李牧,令颜聚代之,是以兵破士北,为秦所擒灭。

国史氏曰:古称兵法有守如处子出如脱兔者,岂李牧之谓耶?汉文时,匈奴数为边患苦,烽骑至候甘泉,景帝乃纳晁错纳粟拜爵徙民实边以屯为兵之议,而匈奴势乃少杀。殆今世所谓武装的平和非耶,未几而孝武卒用其力,命将出师,逐北千里,致漠南无王庭,呼韩邪以后,而冒顿之裔,且俯首归命于我大邦矣。汉世孝文、孝景、孝武三代之境遇之军略,李牧以一身备之,茂陵之闻而拊髀也宜哉!抑李牧之人格,武灵王之教育所产出也;李牧之功业,武灵王之经营所留贻也。一夫善射,百夫决拾,英雄之泽,数世未斩,盛矣夫!中国之武士道清光绪三十年蒋  序

今人常有言曰:“文明其精神,不可不野蛮其体魄。”余谓野蛮时代者,所以造成文明时代之作用也。地球当太古之时,仅有荒荒植物之世界者,不知几何年。此植物世界时代,孕育全地球之养气,使之浓厚,又埋藏其植物之本质于地中,而为石炭。假令地球无此若干年植物世界之时代,恐养气不足于用,而石炭亦且无有,其能造吾人今日文明之时代耶?然则吾人当未进人类而尚为动物之时,角逐于山野,以力自卫,而此体力之养成,至今日尚获收其效用。自世益文明,用力之事寡,体力遂日益柔薄。此可为文明时代一大忧患之事,甚则或可至以体力渐销,而人类竟至绝灭,此毫非过虑之言也。故近时学者,百计千方,时思所以维持此体力之道。若种种体操之事,与学科并重,甚哉养力之道,固若是其要也。惟我中国,自秦汉以来,日流文弱。簪缨之族,占毕之士,或至终身袖手雍容,无一出力之时。以此遗传,成为天性,非特共体骨柔也,其志气亦脆薄而不武,委靡而不刚。今日为异族所凭陵,遂至无抵抗之力,不能自振起,而处于劣败之列。考其最大之原因,未始不由于此。此尚武之声,所由日不绝于忧时者之口也。

彼日本崛起于数十年之间,今且战胜世界一强国之俄罗斯,为全球人所注目。而欧洲人考其所以强盛之原因,咸曰由于其向所固有之武士道。而日本亦自解释其性质刚强之元素,曰武士道。武士道,于是其国之人,咸以武士道为国粹,今后益当保守而发达之。而数千年埋没于海山数岛间之武士道,遂至今日其荣光乃照耀于地球间。虽然,此武士道者,宁于东洋为日本所专有之一物哉!吾中国者,特有之而不知尊重以至于销灭而已。吾闻之也,凡有绝大之战争,往往赖有雄伟之文字,淋漓之诗歌,而后其印象日留于国民心目之间。否则不数年而黯晦消沉以尽。故战争必伴文学,为今时人所屡唱。盖非文学,则无以永战争之生命也。又岂特战争而已,凡社会中有超奇之事故,杰特之人物,又必赖有所以纪念留传者,而后融化其超奇杰特之气风于全社会中,渐渍积久,而成为一民族所有之特性。不然,有奇行焉而不彰,有特操焉而不光,则无以激动社会之观念,而人民将日返于昏庸陋劣之状态。婆来士曰:“ 阿峨蔑农之前,虽有几多之勇士,然传彼等者,以无史家,无诗人,无新闻记者,无歌者,无泣者,无赞者,而遂至埋没于土中者也。”噫,吾闻之而悲。夫吾中国之陷于不武,其受病不亦犹是哉?沉沉数千年历史之中,其可以发扬吾国人之武士道者何限?今日而慕人之有武士道也,亦犹之仰给五金石炭之材料于外国,而不知吾国固所至皆矿藏也,特不知开凿而取用之耳。今饮冰主人之著是书,盖欲发吾宗之家宝以示子孙,今而后吾知吾国尚武之风,零落数千年,至是而将复活。而能振吾族于蕉悴凌夷之中,复一跃而登于荣显之地位,以无贻祖宗之羞,其必有赖于是矣。

抑尤当进一言于此,余尝病太史公传游侠,其所取多借交报仇之人,而为国家之大侠缺焉。以为太史公遭蚕室之祸,交游袖手,坐视莫救,有激于此,故一发舒其愤懑。以为号称士大夫者,乃朱家郭解之不若,非真如墨家者流,欲以任侠敢死,变厉国风,而以此为救天下之一道也。观于墨子,重茧救宋,其急国家之难若此,大抵其道在重于赴公义,而关系于一身一家私恩私怨之报复者盖鲜焉。此真侠之至大,纯而无私,公而不偏,而可为千古任侠者之模范焉。夫报复私怨,杀仇敌而快心,此蛮野时代之风,任侠者固已耻之。若捐躯以报恩,此固为任侠者所许,而可为任侠中道德之一种。虽然,吾以为必有赴公义之精神,而次之乃许其报私恩焉。不然,彼固日日欲赴公义,而适以所处之地位,有不能不报私恩之事,而后乃以报私恩名焉。要之所重乎武侠者,为大侠毋为小侠,为公武毋为私武。此毋视吾言之徒涉乎理论焉,吾盖深有见于中国之事实,而以此不可不亟辨别之一言也。吾南人焉,请言南方。夫南方乡里之械斗,或为田水,或为坟墓,合一村一族之人而起,涂膏血,舍性命,至杀伤千百人而不悔。夫非不勇焉,惜乎其用之为争田水、争坟墓之一小故。若扩而大之,而为保种族、强国家之事,则全地球皆将仰吾人种之勇名,虽穆罕默德、成吉思汗伟大之功业,又何难建设于吾人种之手,而又奚独让日本以武士道之名,使专美于地球也。抑吾邑诸暨,又请言其风俗。吾邑盖居群山中,于文字性不近,文风素劣于旁邑,而独以强悍著称。常人于袜边,多怀径尺之利刃,一言睚眦,辄相见以血。钱粮多自完纳,官不敢进其村催索者甚多。或两族相斗,陈尸数百,各由其本族之宗祠给与死者之家属以钱。两造相杀伤,无报官者。若他人欲借以报仇,给死者钱,亦有定额。一言之下,数百千人可立集。故天下有事,则我邑必有与者。清初革命者数起,洪杨之变,则有包立身等。庚子之乱,亦酿教案。向尝窃计,以为民风若此,文化非所期。然海内风云,则正英雄之资也。及与之语国家大事,则茫然多不省,听之若毫不足催其兴味者然。又与之引而至于五十里百里之外,则胆小如鼷,窃窃思归,其意气与在乡时大异,于是乃知其不可用。夫吾虽仅言南方,仅言吾邑,然不过举其知者言之耳。吾恐私斗勇,公斗怯,吾国人之性质直无一不若是。夫世界日益进化者也,故人事亦不可不随之而进化。彼日本之武士道,当维新之时,既以之覆幕尊王,而用之于国家,至今日又发展其国力,与列强争衡,而用之于境外。若夫南洋各岛之土番,跳梁山林,出而噬人,岂曰不武?然而日本之用武焉,博美名,享荣誉,握东洋之霸权,而巩国家之基础,贻子孙以无疆之大业焉。而南洋各岛之士番,号为野蛮,名曰凶恶,而土地削夺,种族衰耗。同一用力,而有若是其大不同者。无他,亦其用之之道有大小焉而已。吾闻解剖英雄之性质者,其一条曰:凡英雄者,为国家为社会而动者也。然则由是而推演之,为国家社会而不动者,非英雄也。不为国家社会而动者,亦非英雄也。我国人多为国家社会而不动,否则不为国家社会而动,是两皆非英雄之道也。夫我同胞号称四万万,于人数居全地球种族中第一位,宜乎握全地球第一之权力矣。然我人种,非但不能握全地球第一之权力也,异族列强得统辖吾之土地,而鞭箠吾之人民,而我人种伈伈伣伣,俯首帖耳,不稍自耻,奋怒于厥心而思振起,而徒用其武力于一身、一家、一乡、一邑之事,如蚁之斗于隙中,不知有天地之大,其智识曾不过高出南洋各岛之土番一等也,如是而欲不为人之所弱亦难矣。昔孟子告齐宣王以好大勇无好小勇,吾亦欲以是言进于吾人之前。夫是以惓惓焉,独置办于此,而欲扩张我国人尚武之范围而大之。诚审是意而读是书,取古人武勇之精神,因时势而善用之,其于提倡尚武者之心,必盖有合矣。甲辰仲冬蒋智由识于日本之东京杨  叙

新会梁氏撰《中国武士道》一书既成,且自为之叙,以示杨度。杨度曰:“子之命是书为《中国之武士道》也,岂非欲别于日本之武士道乎?”其欲别于日本之武士道也,岂非以武士道之名,虽日本所有而中国所无?然以云武士,则惟日本以为藩士之专称,以云武士道,则实不仅为武士独守之道。凡日本之人,盖无不宗斯道者。此其道与西洋各国所谓人道(Humanity)者,本无以异,西人以此问题竞争战斗而死者,史不可胜述,惟其名不如武士道之名有轻死尚侠之意焉。中国古昔虽无此名而有其实,则假彼通用之名词,以表扬吾民族固有之天性,固无不可也。虽然,合二国之历史比较而观之,此中有一大问题焉。乃日本之武士道,垂千百年,而愈久愈烈,至今不衰。其结果所成者,于内则致维新革命之功,于外则拒蒙古,胜中国,并朝鲜,仆强俄,赫然为世界一等国。若吾中国之所谓武士道,则自汉以后,即已气风歇灭,愈积愈懦。其结果所成者,于内则数千年来,霸者迭出,此起彼仆,人民之权利,任其铲削,任其压制,而无丝毫抵抗之力,于外则五胡入而扰之,辽金入而扰之,蒙古、满洲入而主我。一遇外敌,交锋即败,至今欧美各国,合而图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国民昧昧冥冥,知之者不敢呻吟,不知者莫知痛苦,柔弱脆懦,至于此极。比之日本,适为反对,一则古微而今盛,一则古有而今无。现象之相反如此,此其故何哉?梁氏之论中国也,日专制政体之故。杨度曰:“岂独政治,盖亦学术之异有以使之然者矣。”夫日本本无固有之学术,自与中国交通以后,乃以中国之学为学。直接而传中国之儒教,间接而传印度之佛教。举国中人,无能出此二教之范围者。夫此二教者,其义相反,而其用有相足者。何以言之?孔子之道,专主现世主义,谆谆于子臣弟友之节,仁义礼智之道。经传所载,惟于身心性命家国天下之关系,反复言之。而于有生以前,既生以后,皆不过问。故曰:“未知生,焉知死?”又曰:“吾欲言死有知乎,恐孝子顺孙,妨生以事死;吾欲言死无知乎,恐不孝之子,弃其父母而不葬。故惟言朝闻道可以夕死,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以此数语,为其教戒而已矣。盖儒教对于生死问题,乃以局外国而严守中立者也。其切于人事之用,而不使人探索于空虚,自非他教所能及。故有谓儒教为非宗教者。若夫佛教则不然,释迦本以此死生问题,弃其王子之位,三衣一钵,入山学道。彼时睹天地念无常,睹山川念无常,睹万物形体念无常,经十二年,而一旦于菩提树下,豁然大悟。其后广说妙法,普济从生,皆无不准此问题,以为济渡。以三界为火宅,以此身为毒蛇,特立十二因缘,以明生老病死,因果环复,苦业无穷,而以灭去无明,免此生死为唯一之手段。以为身者众苦之本,祸患之源,又以生死皆由于心,若心灭则生死皆灭。龙树诸人绎之,亦谓所有一切法,皆是老死相,终不见一法,离生死有住,皆对于生死问题而力求其寂灭者也。此与儒教教义,实为大相反对,而日本学之,则反能得二者之长,而相辅相助,以了人生之义务。故其人于成仁取义之大节,类能了达生死,捐躯致命以赴之。故楠正成之将赴难于凑川也,诣明极楚俊禅师而问以死生交谢之际。禅师答曰“截断两头,当中一剑”,而正成遂死。新田义贞之将死国也,以书遗子孙曰:“进亦非死,退亦非生。死生终必有期,譬如由昼入夜,由夜入昼。”其彻悟通达如此,故能轻弃其学佛之躯壳,以保全其学儒之精神。西乡福泽之流,皆遵此道以成一世之伟人者也。吉田松阴有言:“道尽心安,便是死所。”乃诸人所共同之心得矣。故山冈铁舟之论武士道曰:“武士道之要素有四:一报父母之恩,二报众生之恩,三报国家之恩,四报三宝之恩。”三宝者,佛、法、僧也。而行此武士道无他义焉,一言以蔽之,至诚无我而已。由此观之,则日本之所谓武士道者,实儒实佛,非儒非佛,几于参合融化,两取其长,而别成一道矣。然其学儒之弊,不至文柔不振,而流于朝鲜,学佛之弊,不至虚寂无用,而流于印度。此必非拘守一家之说者,可以期此美果者也。而儒教之中,于孔孟以后,独宗阳明,更以知行合一之说,策其以身殉道之情。此又于儒术派别之宗尚,亦有以异于我国。择术既异,收效自殊。此皆其武士道成立之原素,而日本所以致霸于东洋者也。由是反而观于我国,则战国以前,学术繁盛,未定一尊,人各鼓其聪明才智,以自献于社会。故其时实行之力,亦甚强毅,学道之士,心有所识,身必赴之,虽杀身冒死不顾焉。故中国之武士道,于彼时甚为发达。及乎刘汉之世,罢黜百家,独宗儒术。其后历代霸者,利其便己,皆因袭之,专以儒教为其国教。其间宋儒程朱之俦,稍变面目,虽不如阳明之即知即行,勇敢能任,然于孔子之义,无大背焉。夫以儒教之专重现世主义,言生而不言死,切事近情,教人以求仁之术,使中国而果于数千年中,实行孔子之道,以至于今,则虽不能以杂霸武功,与今世列强争雄于地球之上,亦岂不能使彬彬礼义,为东方君子之国乎?无如自汉以来,所谓尊崇儒教者,不过表面上欺人之词,而其实则所行者非儒教而杨朱之教也。世之学者皆谓杨朱祖述老聃,然老聃之道,广漠无涯,范围至大,儒家、道家,法家、兵家、阴谋,皆自此出。杨朱之学,不足与比肩也。庄子则固儒教之达人,略文而从质者。其论生死日:“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又曰:“死者,上无君,下无臣,亦无四时,纵然而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遂不能过。”此《齐物论》之旨,其意有所寄也。若列子则主万物一体者,其言曰:“死者,人生至乐之大者也!大哉乎死!君子息,小人伏。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不肖者伏。”夫庄子以贵贱论,可以警富贵之偷生者。列子以君子小人论,以为同有一死,则君子何必为善,小人何必不为恶,此于劝世之道,无所当矣。然未如杨朱之甚也,杨朱之言曰:“百年者,寿命之大者也。虽然,达于百年者于千人无一人焉。”又曰:“人之生者奚为哉?奚乐哉?曰,鲜衣厚食之为尔,声音美色之为耳。”又曰:“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人,所以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又曰:“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高桥五郎论之,谓是皆绝望之语,陷于自暴自弃,流于放情纵欲。呜呼!推杨朱之罪,则亦何止于此。夫杨朱所持者,亦现世主义也。然于现世之中,不勉为人生应尽之道,而徒以鲜衣厚食声音美色为乐,至教人不为仁圣而为凶愚,不为尧舜而为桀纣,苟偷俄顷之欢娱,以待一死之臭腐,生前死后之是非毁誉,皆所不顾。此与孔子所持之现世主义,有大相反对,如水火不能相容者。此直人道之公敌,而不仅为孔教之仇雠也。然惟其与孔教所持,皆为现世主义,则凡孔教之徒,既不能以佛教之理了解死生问题,而惟于现世之中,日用寻常之事,兢兢业业,惟恐失坠,则必遇事遇物,皆为一身苦恼之缘。于是杨朱之说,得以乘间抵隙,入而据之。学孔子则甚难,而学杨朱则甚易;学孔子则甚苦,而学杨朱则甚乐。人情莫不恶难而喜易,避苦而趋乐,于是我躬不阅,遑恤我后,遂为中国普通社会之思想。至今日而国事之危,有如累卵,举国上下,人尽知之,无论若何顽固之徒,未有实信今日之中国为太平无事者。然知之而遂心焉忧之,谋所以挽救之者,举国中无几人焉。自公卿大夫士以至于庶人,日孜孜于社会,以谋其鲜衣厚食声音美色之乐,不求当世之誉,不顾后来之毁,甘为凶愚而不惜,至语以国事,则掩耳而走,瞠目而视,若与之言他国之事也者。问其意之所在,则偷生而已,畏死而已,姑保此首领寻娱乐以待死而已矣。不惟存之于心,抑且出之于口,与杨朱之说,无丝毫之差异,盖纯粹之杨朱现世主义也。夫中国号称儒教之国,若以此而亡其国,抑岂孔子所能任咎者?然使中国果真屏孔子而师杨朱,取大成至圣之号,移而奉之一毛不拔之人,则群知中国为杨教之国,而非儒教之国,名实相符,表里如一,则亡国之原因,犹易寻其所在。无如儒教之徒,又曾有如韩愈等者,好为名实相反之论,以炫其奇。如其《代周文作羑里操》曰:“臣罪当诛,天王圣明。桀纣而可为圣明,则尧舜亦可为暴戾。凶愚之与仁圣,可以互易共名。”此又杨朱之所不及料矣。然中国之人,方将欲阳奉孔子而阴师杨朱,则亦利用此谬说而乐为附和之。千百年来,此种论说,流行社会,又已成久假不归之势矣。故中国今日之人,明知国家之危亡,犹可颂曰太平;明知官吏之腐败,犹可媚曰文明;明知人士之无罪,犹可诬曰当诛。充其量即谓杨朱大圣,孔子无道,盖亦无所不可。特古昔已定之位置,不敢骤易之耳。夫名实淆乱,表里违反至于如此,则日本人之常言“孔子之道,不行于中国而行于日本,中国奉其名而日本行其实”者,岂过言哉!不然,孔子所谓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何于中国无一能实行之人也?夫孔子之现世主义,行于日本,犹必假佛教以助之,而后实行之力始大。而况中国既无佛教之助,又有杨朱之夺,复有韩愈等为我国民献自欺欺人之术,则秦汉以前轻死尚侠之武士道,果何自而有稍留根芽之地者乎?故中国武士道之所以销灭者,又因此似孔似杨非孔非杨之学说有以斩削之之故也。夫以儒教为正,以佛教为辅,而发达此武士道者,日本之所以强也。以儒教为表,以杨教为里,而斩除此武士道者,中国之所以弱也。此即所谓学术不同有以致之之故也。夫武士道之所以可贵者,贵其能轻死尚侠,以谋国家社会之福利也。然而死者,实人生最难之问题。白隐禅师谓死生者事实也,非可以空言空论自慰,以慰人者。故苟非其人之理想,能超然于死生之外,则必不能轻弃其身。而欲人知此身之轻而可弃,则此身以外,其更无重于此者乎?抑有重于此身而不与身同弃者乎?由此以求之,则宗教界、哲学界有一大问题焉,乃灵魂之死与不死是也。古今学者之所论,大抵出入于两端。其主灵魂有死说者,有二派焉。其一则谓死者断灭而绝无,如法儒笛卡儿言人之死也,非灵魂去其身体之结果,不过身体之机械破坏而停止运动耳。然奈布尼克反对之,以为生物者多数之单子积合而成,其中一单子握主权而为灵魂,他单子皆从属而为身体。植物之精神无死生,则人之单子亦无死生,故死者非消灭而进化也。其二则谓人死惟灵魂灭,其他不灭。如科学家朵因氏、哈克斯列氏、清达儿氏之倡生物进化论也。以为宇宙间之物体,皆由元素之化合,物体有生有灭,而元素无增无减。人身组织之物体,亦犹是也,虽生活力丧失以至于死,而势力恒存,物质不灭。然英儒西济伊克氏、买耶氏反对之,以为今日之哲学,不当反科学的而当超科学的,以目的论的见解,胜机械论的见解。科学者谓人类以适于地球热度而成形,然地球之原始如何乎?科学者谓地球由太阳分离,然太阳之原始又如何乎?以此穷科学者之说,凡此者皆谓灵魂有死说之未能尽善者也。其主灵魂无死说者,亦有二派焉。其一则谓死后有转生,世界古时各种宗教皆有此说。如犹太教之言天国、地狱,印度之波罗门教、佛教之言八大地狱及修罗、饿鬼、畜生之各道轮回。埃及古教之言人死之后,转辗于一百余种之动物而复为人。梭格拉底亦谓死者如船长促予出帆,生由死来,死由生来,于此有死,即于此有生,故以哲学为学死之学。然世人之反对此种论说者,则曰:“告汝死尸,蠕蛆蝟集者,汝之后身也,汝之转生也。”呜呼!此实快论也。夫世界至今日,科学日进,此等谬说自不待辩。欧美之人若此观念者,盖已渐少。惟南洋土蛮犹谓死为第二之生,中国今日下等社会、女子社会,犹恃此轮回报应之说,以为惩劝,则无教育之国所必有之现象也。其二则谓死后无转生。如普拉得之言人之精神居于肉身之中,而生束缚,故必于肉身上制下等之情欲,养本来之性质,而归复于实体。然加藤咄堂论之,谓精神舍此肉身,必无所归,则亦不能离肉身而存实体。凡此者皆谓灵魂无死说之未尽善者也。然则灵魂果有死乎?果无死乎?欲言有死,则世之死者无所劝;欲言无死,则死后之精神,人谁见之者?虽然,吾思之,吾重思之,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不独其体魄之异也,尤在其精神之异。禽兽之知觉,亦能觅食以避饥,择居以避寒,自谋其体魄之生活,惟其精神所及者,不过如此。虽亦有爱护其群之德,然不能发达此精神,使之布于当时而传于后世,此其所以不如人类也。若夫人类,专以体魄而论,据生物学者之言,则人猿同祖。其一身之构造,所以异于他动物者,盖亦几微无几。惟其精神可以位天地而育万物,此其所以为高等动物也。若如杨朱之学,专以其高尚纯洁之精神,用之于鲜衣厚食声音美色之地,以自适其体魄,图生前下等之乐,而不能任重致远,以谋人群之福利,则与禽兽直无以异,安见其为人类乎?故人类与禽兽之界,不以体魄之构造分之,而以精神之作用分之。可一言以判焉,曰:精神战胜体魄者为人类,体魄战胜精神者为禽兽而已矣。虽然,人之精神与体魄战,而欲求其胜,此其事亦甚难。既有体魄,则有众苦,饥寒劳动,在在迫之,于是衣、食、住三者之欲望以起。而此欲望者,因体魄而牵及精神,环吾一身种种困难皆为精神之累。此仁圣凶愚、尧舜桀纣所同有而不能避者也。惟桀纣则以精神殉之而成为凶愚,尧舜则不以此变易其固有之精神而成为仁圣。故仁人君子每遇不得已之际,辄毅然弃其体魄而保其精神。诚以理欲交战之际,必有一胜一败。二者既不可得兼,则宁舍体魄而取精神,以一死弃此臭皮囊之苦累焉。虽然,体魄则已死矣,其精神亦将与之俱死乎?是则不然。夫今日之世界,为古人之精神所创造;将来之世界,又必为今人之精神所创造者。此人类进化之道,纯恃此以为之元素者也。仁者之精神,恒以普济众生为其毕生之义务。其身虽死,而其精神已宏被于当世与后来之社会。故孔子死矣,而世界儒教徒之精神,皆其精神也。释迦死矣,而世界佛教徒之精神,皆其精神也。于中国言孔子则孔子死,于日本言孔子则孔子生。于印度言释迦则释迦死,于日本言释迦则释迦生。死者其体魄,而生者其精神故耳。

由此推之,今世界之言共和者,无一而非华盛顿;言武功者无一而非拿破仑;言天赋人权者无一而非卢梭,言人群进化者无一而非达尔文。盖自世有孔子、释迦、华盛顿、拿破仑、卢梭、达尔文诸杰以来,由古及今,其精神所递禅所传播者,已不知有几万亿兆之孔子、释迦、华盛顿、拿破仑、卢梭、达尔文矣,而遂以成今日灿烂瑰奇之世界。其余圣贤豪杰之士,皆无不如此者。此无他,体魄者所以载人之精神者也。使无精神,则体魄无所用。使无体魄,则精神亦无所宿。然体魄者无百年而不死,无论若何贤哲,能以不死之丹,长生之药,避此无常之风,以常留于世界,而欲以此至促之体魄,载其至永之精神。此其道无由,于无可如何之中而欲有以补之,则惟有藉来人之体魄,以载去我之精神而已。去我之体魄有尽,而来人之体魄无尽。斯去我之精神与来人之精神相贯相袭相发明,相推衍,而亦长此无尽,千秋万世,永远流传,非至地球末日人类绝种,则精神无死去之一日。盛矣哉!人之精神之果可以不死也。故予以为非解释死后之精神问题者,不能解释生前之体魄问题。世之宗教家、哲学家,有欲于生死问题中,求正大无弊之说者,或亦以予为知言也。梭格拉底有言:“人类之进步,以个人连续之无限,而始成之者也。”岂非此意也乎?虽然,此理也,固犹哲理中言也。以之对于吾国国民所师奉之杨朱学说,重体魄不重精神,顾生前不顾死后者,则犹有反对之势。彼以为死后至永之精神,留之亦将何用,生前至促之体魄,其苦已不可偿,群将笑为大愚,而无从得其相喻。然予于此更有说焉。夫杨朱之持现世主义,必以为天下万事万物,举不足以敌生时体魄之乐利故耳。必非生前体魄无可乐,而必强留此以自苦恼也。夫人欲体魄之乐,则必于衣、食、住三者之求适意。而欲三者之适意,则必于生计使能活泼而不困穷者,此一定之势也。然今日之世界,则正各国并立,强国夺弱国之生计,强国国民夺弱国国民之生计,而自求其衣、食、住之适意,以遂其体魄之乐之世界也。故于农业则力求种殖,于工业则力求制造,于商业则力求交通,而又知欲求三者之发达,以与他国之国民竞争,必非各个人之力所能济也,于是合群力以组织一国家,为保护一国人民之具。环地球各国之国家,未有不内以保己国国民之生计,外以夺他国国民之生计为其职务者也。然犹恐内政不足以及外,复重外交,设国与国竞争之机关焉。争之不得,则兵力随之矣。故今世各国之战争,非如古者争地杀人之役也。战胜之后,地弃之而不必取,人弃之而不必杀,惟与订条约,取战败国国民之生计,攫之以归于己而已。故兵强国盛者,其国民之衣、食、住,多有富美优厚安闲逸乐之象。诚有如杨朱所言鲜衣厚食声音美色者,如英、美、法、德、日本诸国之人皆是。此吾国国民所亲见而震骇之、歆羡之者也。及反而观于吾国,则自上至下,人人皆有趋利不遑之状。为官吏者各自营其私囊,谋归乐于乡里。问何以故?必曰生计之故。为士、为商、为工、为农者,日孜孜于社会,求所以自养且养妻子者,日如不及。问何以故?必曰生计之故。近十余年以来,富者降而为中产,中者降而为贫人,举国之人,其于一生数十寒暑之中,能安然坐享,不忧他日之冻死饿死者,盖四万万人之中,不能得万分之一也。此无他,中国之人,无自保生计之国家,其生计日为他国国家所分取,他国国民所分夺,而日陷于九生一死之地。其致此之原因虽甚繁多,然其总因则必由于我国民之公德不昌,各谋私利,于团体公共之利益,毫不注意,故不能组织国家,以谋公共之生计。因而个人之生计,亦以不保,力薄气涣,坐待外人之攫。至于今日,四百万余之土地,五十年中,已失去二百三十余万英里矣。工商不振,每岁流出之财,已至一万万四千余万矣。各国求其工商运输之便利,于我国内所起造之铁路,已至四千四百四十五英里矣。其余失去之矿产、航路、税关、邮政、工厂等,尤所在皆是。取吾人所以为衣、食、住之资本者,几已攘夺罄尽。犹且竞争未已,不肯稍留余利,以为我等养生之具。吾国国民本欲各营其私利,而不顾公利,而其结果则以不顾公利之故,至私利亦不可得。所谓生前体魄之乐,不知何年可以适意,而转死沟壑之期,反日迫一日。不得衣则将冻死,不得食则将饿死,不得住则将劳死,去生之日渐远,去死之日渐近。十年以后,吾恐中国国中,亦将如印度内地,有乞人满路饿殍盈谷之惨矣。呜呼!我国民与其为杨朱所欺,而长此谋个人独生之乐而不可得也,则何不谋团体共生之乐,而因以得个人之乐乎?与其羡英、美、法、德、日本诸国人之体魄娱快生计优裕也,则何不自谋我国之生计,而亦求其体魄之安适乎?且与其待冻之至而谋衣,待饿之至而谋食,待劳之至而谋住,则何不早谋之?谋之不得,亦不过冻死、饿死、劳死而已也,非有他也。且与其明知必有冻死、饿死、劳死之一日,则何不于未冻、未饿、未劳而先求其死所?故在今日之世界,而居中国之地为中国之人,避死亦死,不避死亦死,等死也。与其为避死而死之人,何如为不避死而死之人?夫避死而死者,中国今日之人之死法也。不避死而死者,中国古时武士道中诸人之死法也。其死则同,其所以为死者则大异。加藤咄堂之论死法也,分为六种:健全者三,不健全者三。健全者,一曰视生死如一,谓圣哲之达观者。二曰死于个人而生于社会,谓以死成仁者。三曰信天命,谓当事变而不乱者。不健全者,一曰自死以断痛苦,谓自杀者。二曰以死为得未来之生,谓情死者。三曰以死为得精神之安慰,谓迷信死后之幸福者。吾中国武士道中诸人之死法,则皆健全而非不健全者。若夫今人,则方在偷生避死之时,即不健全之死法,亦未暇研究之也。国民乎,其有以武士道之精神,兴四千年前之人物,后先相接,而发大光明于世界,使已死之中国,变而为更生之中国,与日本之武士道同彪炳于地球之上,称为黄种中第一等国之国民者乎?则或者挟虚无党之刃以与雷电争光也,或者举革命军之旗以与风云竞色也,或者奋军国民之气以使中国国旗扬威振彩于海外,以与列强争一日之雄也,皆必以至诚无我之精神,而能了解生死问题者。斯不惟政治上之精神,抑亦学术上之精神矣。予闻梁氏将述武士道之死生观别为一书,曰《死不死》,不知其所论与予若何,夫予之欲以佛教助儒教,以日本鉴中国也,与梁氏述武士道之意必相合也。今质之梁氏,以为何如?湘潭杨度叙自  叙

新史氏既述春秋战国以迄汉初,我先民之以武德著闻于太史者,为《中国之武士道》一卷。乃叙其端曰:

泰西、日本人常言:中国之历史,不武之历史也;中国之民族,不武之民族也。呜呼!吾耻其言,吾愤其言,吾未能卒服也。我神祖黄帝,降自昆仑,四征八讨,削平异族,以武德贻我子孙。自兹三千余年间,东方大陆聚族而居者,盖亦百数,而莫武于我族。以故循优胜劣败之公理,我族遂为大陆主人。三代而往,书阙有间矣。即初有正史以来四五百年间,而其人物之卓荦有价值者,既得此数。于戏,何其盛也!新史氏乃穆然以思,瞿然以悲,曰:中国民族之武,其最初之天性也;中国民族之不武,则第二之天性也。此第二之天性,谁造之?曰:时势造之,地势造之,人力造之。司马迁,良史也,其论列五方民俗,曰:种代石北也,地边胡,数被寇,人民矜懻忮,好气任侠;中山地薄人众,民俗怀急,丈夫相聚游戏慷慨悲歌;郑、卫俗与赵相类,然近梁、鲁,微重而矜节;濮上之邑徙野王,野王好气任侠,卫之风也,夫燕亦勃碣之间一都会也,人民希,数被寇,大与赵、代俗相类,而民雕悍;临淄亦海岱之间一都会也,其俗怯于众斗,勇于持刺,故多劫人者,大国之风也。由此观之,环大河南北所谓我族之根据地,安所往而非右武之天性所磅礴乎?夫形成社会之性质者,个人也;而铸造个人之性质者,又社会也。故人性恒缘夫社会周遭之种种普通现象、特别现象而随以转移。中国自昔非统一也,由万国(夏禹时)而三千(殷时)。而八百(周初)。而百二十(周东迁时,《史记》称孔子适用见百二十国宝书)。而十二(春秋时《史记》有十二诸侯年表)。而七(战国时),而归于一。其间竞争剧烈,非右武无以自存。盖一强与众弱遇,弱者固弱,强者亦不甚强。数强相持,互淬互厉,而强进矣。其相持者非必个人也,强群与强群相持,其强之影响,遍浸渍于群中之分子,而个人乃不得不强。此春秋战国间,我民族所以以武闻于天下也。抑推原所自始,则由外族间接以磨厉而造成之者,功最多焉。我族之有霸国,始于春秋。(寻常称五霸,谓霸主也。吾谓霸者以国,不以主,故易称霸国)霸国者,强权所由表征也。其在春秋,曰齐、曰晋、曰秦、曰楚、曰吴、曰越;其在战国,则晋分为韩、赵、魏,吴、越合并于楚,而更益以燕。此诸国者,皆数百年间我民族之代表也。而推其致霸之由,其始皆缘与他族杂处,日相压迫,相侵略,非刻刻振厉,无以图存,自不得不取军国主义,以尚武为精神。其始不过自保之谋,其后乃养成进取之力。诸霸国之起原,皆赖是也。请言齐。环齐左右者,徐莱、淮夷綦强,故太公初封营丘,莱夷即与之争国。(见《史记·齐世家》)其后徐偃王朝三十二诸侯焉。(见《韩非子》)故太公以悍急敷政,而管子作内政寄军令,齐富强至于威、宣,盖以此也。请言晋。晋,故狄地也。故晋人曰:狄之广莫,于晋为都。晋之启土,不亦宜乎?(《左传》庄公廿八年)又曰:晋居深山之中,戎狄之与邻,而远于王室。(同,昭十五年)又曰:吾先君之亟战也有故,秦、狄、齐、楚皆强,不尽力,子孙将弱。(同,成十六年)故春秋之世,晋与狄相终始,而犹未能得志于鲜虞。鲜虞,白狄别种,而战国之中山也。三卿分晋,而赵当其卫。故武灵王曰:中山侵掠吾地,系累吾民,先王忿之,其怨未能报也。(《战国策·赵策》)故以胡服骑射教民,举国皆执兵焉。全晋之时,其民既以仁悍称,至赵益甚,盖以此也。请言秦。秦最初以讨戎功得封,秦仲以来五世与戎为仇,死戎难者三焉。(见《史记·秦本纪》)秦穆修政,乃伐西戎,灭国十二,辟地千里。秦之建国,以血肉与诸戎相搏而易之也。其后商鞅厉农战,司马错伐蜀,而秦即用是以并天下。请言楚。楚之封,与古三苗遗裔争地,若敖、蚡冒,筚路篮缕,以启山林,其君无日不讨军实而申警之曰:祸至之无日,戒惧之不可以怠。(见《左传》宣十二年)楚之能强,皆以此也。请言吴越。吴越通上国较晚,其初代与他族竞争之烈,不可深考。要之亦我族沐甚风栉甚雨而抚其地也。阖闾勾践时代,所以厉其民者至矣。请言燕。燕僻处东北,自春秋初即有山戎之祸,其后北戎日益暴,而燕亦日益强,是以得并六为七,以显于战国也。太史公曰:天下冠带战国七,而三国边于匈奴。(《史记·匈奴列传》)谓秦与赵与燕也。夫使武灵不以幽弑,乐毅不以间亡,蒙恬不以谗杀,三子者有一焉能终其业,则黄帝以来獯鬻之患,或至是而竟消灭。而后此白登之围困,甘泉之烽火,乃至刘、石、金、元之耻辱,或竟不至以污蔑我国史焉,未可知也。夫其对于外族之竞争,既若是矣。其在本族,亦地丑德齐,莫能相尚,兢兢于均势,汲汲于自完。故尚武之一观念,上非此无以率其民,民非此无以事其上。盖社会之大势,所以鼓吹而摩荡之者如是也。六国之末,悬崖转石之机愈急愈剧。有势位者,益不得不广结材侠之民以自固。故其风扇而弥盛,名誉誉此者也,爵赏赏此者也,权利利此者也,全社会以此为教育,故全民族以此为生涯,轰轰烈烈,真千古之奇观哉!夷考当时武士信仰之条件,可得十数端。一曰,常以国家名誉为重,有损于国家名誉者刻不能忍。如先縠、栾书、郤至、雍门子狄之徒是也。一曰,国际交涉有损于国家权利者,以死生争之,不畏强御。如曹沫、蔺相如、毛遂之徒是也。一曰,苟杀其身而有益于国家者,必趋死无吝无畏。如郑叔詹、安陵、缩高、侯嬴、樊於期之徒是也。一曰,己身之名誉或为他人所侵损轻蔑,则刻不能忍,然不肯为短见之自裁,不肯为怀忿之报复,务死于国事以恢复武士之誉。如狼瞫、卞庄子、华周、杞梁之徒是也。一曰,对于所尊长,常忠实服从。虽然,苟其举动有损于国家大计或名誉者,虽出自所尊长,亦常抗责之不肯假借。事定之后,亦不肯自宽其犯上之罪,而常以身殉之。如鬻拳、先轸、魏绛之徒是也。一曰,有罪不逃刑,如庆郑、奋扬之徒是也。一曰,居是职也,必忠其职,常牺牲其身乃至牺牲其一切所爱以殉职。如齐太史兄弟及李离、申鸣、孟胜之徒是也。一曰,受人之恩者,以死报之。如北郭骚、豫让、聂政、荆轲之徒是也。一曰,朋友有急难以相托者,常牺牲其身命及一切利益以救之。如信陵君、虞卿之徒是也。一曰,他人之急难虽或无与于我,无求于我,然认为大义所在,大局所关者,则亦锐身自任之,而事成不居其功。如墨子、鲁仲连之徒是也。一曰,与人共事而一死可以保秘密,助其事之成立者,必趣死无吝无畏。如田光、江上渔父、溧阳女子之徒是也。一曰,死不累他人。如聂政之于其姊,贯高之于其王是也。一曰,死以成人之名。如聂荣之于其弟是也。一曰,战败宁死不为俘。如项羽、田横之徒是也。一曰,其所尊亲者死,则与俱死。如孟胜之门人,田横之客是也。一曰,其所遇之地位,若进退维谷,不能两全者,则择其尤合于义者为之,然事过之后必以身殉,以明其不得已。如锄麑、奋扬、子兰子之徒是也。一曰,其初志在必死以图一事者,至事过境迁以后,无论其事或成或不成,而必殉之,以无负其志。如程婴、成公赵之徒是也。一曰,一举一动务使可以为万世法则,毋令后人误学我以滋流弊。如子囊、成公赵之徒是也。其余者美德,尚不可悉数。要而论之,则国家重于生命,朋友重于生命,职守重于生命,然诺重于生命,恩仇重于生命,名誉重于生命,道义重于生命,是即我先民脑识中最高尚纯粹之理想,而当时社会上普通之习性也。呜呼!横绝四海,结风雷以为魂;壁立万仞,郁河岳而生色。以视被日本人所自侈,许曰武士道、武士道者,何遽不逮耶?何遽不逮耶?呜呼!我民族武德之斫丧,则自统一专制政体之行始矣。统一专制政体务在使天下皆弱,惟一人独强,然后志乃得逞。故曰一人为刚,万夫为柔,此必至之符也。作俑者为秦始皇。始皇既一天下,锄群强而独垄之。贾生记之曰:“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诸咸阳,销锋铸鐻,以弱天下之民。”又曰:“士不敢弯弓而报怨。”民气之摧残,自兹时矣。幸其凶焰不久即被决溃,而前此遗风余烈,且尚未沫。故楚汉之间,前躅弥劭、张良等万乘于褐夫,田横死绝岛而不悔,贯高麋肤以白主,窦婴掷侯以拯友,犹先民之遗志也。次摧之者则汉高祖。叔孙通定朝仪,尊扬主威,功臣武士,皆戢戢摄伏,汗下不敢仰。嘻,盖稍稍惫矣。然乡曲豪举游侠之雄若朱家、剧孟、王孟、济南瞯氏、陈周庸、郭解等,声气尚动天下。次则景、武之间,复大挫之。徙诸侯强宗豪杰及富人于诸陵,班固所谓三选七迁,充奉陵邑。盖以强干弱枝,隆上都而观万国。(见《文选》《两都赋》)此殆犹始皇杀豪俊弱天下之意,特其操术巧拙殊异耳。群天下血气之士于辇毂下,使其心志佚于淫治,其体魄脆于奢靡。晋狐偃言:“吾且柔之矣。”(近儒龚自珍《定庵文集》有《京师乐籍说》一篇,最能发明此义)而复选严酷之吏,为司隶、为尹,以次第锄之。盖景帝大诛游侠。(《史记·游侠列传》:“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孝武承流,法网逾密。郅都、宁成、周阳由、赵禹、张汤、义纵、王温舒、尹齐、杨仆、减宣、杜周辈,希指承宠,草薙而禽弥之。而公孙弘、主父偃之徒,复假儒术,文奸言,以助其焰。(《史记·游侠列传》云:“吏奏郭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遂族郭解翁伯。”又,徙豪杰实陵邑之议实发自主父偃。《史记·平津侯主父偃列传》云:“偃说上曰:‘天下豪杰皆可徙茂陵,内实京师,外销奸猾。此所谓不诛而害除者也。’”云云)至是,而尚武精神澌灭以尽矣。太史公伤之曰:“自是之后,为侠者极众,敖而无足数者。如樊仲子、赵王孙辈,虽为侠,而逡逡有退让君子之风。至若北姚、西杜、南仇、东赵之徒,此盗跖居民间者耳。又乡者朱家之所羞也。”(《史记·游侠列传》)呜呼!千百年养之而不足,数十岁锄之而有余,不亦重可悲耶!盖季布以武侠闻一世,而讨伐匈奴之议,犹且以含垢忍辱劝人主。则黄帝以来遗传之武德既已销磨,而我族之对外始不竞矣。

要而论之,则中国之武士道,与霸国政治相终始。春秋时代,霸国初起,始形成武士道之一种风气。战国时代,霸国极盛,武士道亦极盛。楚汉之交,时日虽短,犹然争霸也,故亦盛。汉初,天下统于一矣,而犹有封建,则霸国之余霞成绮也。而武士道虽存,亦几于强弩之末,不穿鲁缟。逮孝景定吴楚七国之乱,封建绝迹,而此后亦无复以武侠闻于世者矣。呜呼!时势造人,岂不然哉!夫历九州而相君,壑四海以为家,其进也。既厉于竞争,有以为功名之地;其退也复得所保护,有以为逋逃之薮。故士之能以武自见者,非独天性,亦形势使然也。及天下定于一尊,为人上者,无复敌国之足以劳其狼顾,前此强强相持之势,忽变为一强遇众弱,而其所最患,弱者之复起而为强耳。故前之奖之者,今则贱之;前之翼之者,今则摧之。事所必至,理所固然也。而天下一家,山谷海澨,悉受成于天子之命吏,法网所触,欲飞靡翼,束手待司败而已。倔强者死焉,次焉者易其操;前辈死焉,后起者无以为继。夫社会之势力,必有所承袭,而始得永续性。后起者虽欲自建树,则固于其始萌蘖之顷而牧之矣。以故强武之民,反归于劣败淘汰之数,而惟余弱种以传子孙。昔人诗曰:“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君子观此,未尝不仰天而长恸也!然则我国苟长为战国时代,互均势终不相下,是果为国之利乎?曰:“利害未可知,然大势固不许尔尔。”中国之地势,为天然统一之地势,而幅员如此其辽廓,户口如此其众多,其在幼稚时代,非厚集权力于中央,无以为治。故专制必与统一为缘,不得不以一强驭群弱,势使然也。夫使竟外无复他强以与我相遇,则长此终古,保守秩序,宁不足以致小康,其奈全世界物竞之大势又不许尔尔,夫是以情见势绌。而二千年来,遂以屈辱之历史,播丑于天壤。他勿具论,即如汉孝武者,岂非一世之雄主耶?其对外思想,雄健沉郁,白登之耻,缯币之辱,刻未尝去怀也。膺惩之志,终身以之。而成功遂不逮赵武灵王者,武灵时代,全赵皆强,孝武时代,则强者仅孝武一人,而其余皆弱也。以全体积弱之民,而从事外竞,未有能幸者矣。孝武欲扬本族之威于域外,而又锄本族之气于域中,此所谓却行而求前也。自兹以还,经一度枭桀之主,则武德之销磨,愈增一度。前此所谓专制者,则一人刚而万夫柔也,后此所谓专制者,则客族刚而主族柔也;以万夫之柔者,与一人之刚者抗,彼虽武甚,然固极少数,踣之犹易也。至于以主族之柔者,与客族之刚者抗,则彼固亦有多数焉,以为爪牙。始焉以我弱故,彼乃得以强加诸我。继焉以彼强故,而我之弱益不可复瘳。递相为因,递相为果。引而无穷,每下愈况。以三千年前最武之民族,而奄奄极于今日,皆此之由。故曰:“时势造之,地势造之,而又不得不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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