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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6 17:4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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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安娜-卡埃勒·雨昂著,范以例译

出版社:江西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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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郊外的旅店

夏日郊外的旅店试读:

露天市场开放的那几天,西尔维亚娜最痛恨迟到:天气酷热难当,根本找不到停车位。她瞥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间,下坡时狠狠踩下油门。汽车电台里,主播兴奋地介绍着国庆日活动,西尔维亚娜关掉了它。嘈杂的人群,汽车的轰鸣,不绝于耳的喇叭声,香肠散发的浓重香料味……一切都让她头疼不已。前面的老式小轿车仍在慢慢蠕动,似乎很享受这派热闹繁忙的旅途景致。“往前开呀!我的天!”西尔维亚娜大声嚷道。

她突然挂两挡变至左边车道,猛蹿到前车的并排位置,冲着司机狠狠按了两下喇叭,准备超车。车里的司机是位老先生,戴着深度近视眼镜,鼻子几乎贴在方向盘上。“喂,这是大马路,不是散步道!”隔着玻璃窗,她冲着老先生大嚷。

超车事件让西尔维亚娜很兴奋,她在购物清单里额外加了三颗鲜桃作为战利品。此外,她还要买一百克青橄榄、两根西葫芦,以及一根烤得刚刚好的法棍。她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要买的东西,身上已大汗淋漓,天气实在太热了!她一上车就把空调开到最大。车子马力不够,空调力道也不够。她坐在车里暗暗嘀咕,现在已别无他求,只希望亲爱的珀莱塔可以准时出现在约定的地方。跟那些祈求世界和平的愿望相比,这个愿望应该不难实现吧?尤其那么多年来她一直在帮助他人,这积累的善缘,总能在好心的上帝那里兑现些小心愿吧。帮梅里老太太打扫卫生,给老加斯顿先生算账,还有带珀莱塔去逛市场……这些忙可不是白帮的!

西尔维亚娜自我吹捧一路,把车开到了山雀路。她眯起眼睛:已经看到不远处的小房子,门上爬满了紫藤。

但门前并没有珀莱塔的身影。

西尔维亚娜忍不住暗暗咒骂。可不能怪自己没耐心,她反反复复告诉珀莱塔,必须在八点半准时等在门口。这样她们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把车停去教堂旁边——那里不但停车免费,离市场也很近。到得越早,买到的水果越干净。西尔维亚娜最讨厌吃的东西被成千上万只脏手挑来拣去过,尤其在这个季节。

然而每个周

早晨,珀莱塔总会迟到,亘古不变。原因不外乎——出门前要上洗手间啦,要把信装进信封啦,确认一下钱包是不是带好啦……天知道出门前还有多少事要做!她怀疑珀莱塔根本存心在跟自己作对。

西尔维亚娜弯下腰,快速捡起门缝里掉落的信和广告纸,起身关上门。她一边用手背抹了把嘴上的汗,一边拿广告纸扇风。这下好了,肯定得把车停在购物中心了——都不知道那里还有没有停车位。“珀莱塔太太?珀莱塔太太,我们该出发了!”她站在门口喊道。

一股焦味扑鼻而来。她向厨房走去,骂骂咧咧着关上煤气开关。锅里的意大利面已经糊了。她打开窗户,挥舞抹布,想制造一点穿堂风,散散味道。“珀莱塔太太?”

她敲了敲卫生间的门,仔细听里面是否有老太太的动静,但并没有声音。她又走进书房,打开百叶窗,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透过窗户,她隐约看到了老太太——站在院子深处,不知在找什么。西尔维亚娜大声喊道:“珀莱塔太太!我在这里,您准备好了吗?”

没有反应,她只能更大声地叫道:“珀莱塔太太!我们该出发了!”

老太太还是没听见。她无奈地抬头看看天。这种时候,不如早点回去睡觉!她已经能预见教堂门口长长的车队,也看到被无数脏手揉捏过的桃子。她咬着牙冲向花园深处,眼角扫过成片的花草和小矮树,努力捕捉老太太的身影;她绕过小水池,穿过层层树荫,依然没看到珀莱塔,一种不祥的预感向她袭来。她以最快的速度朝工具屋跑去。修葺花园的工具!她心跳加速。老天爷啊!但愿……“砰砰!”

被这突然冒出的声音吓一跳,西尔维亚娜向后垮了一大步,赶紧用手捂住怦怦直跳的胸口。

始作俑者珀莱塔则藏在一大片百子莲后,忍不住笑出了声:“你真该去照个镜子,看看现在的样子!”

珀莱塔穿着水貂大衣和雪地靴,站在花园中央。她把手上的浇水管递给目瞪口呆的西尔维亚娜。“您总算出现了,珀莱塔太太。您穿的都是什么呀……”西尔维亚娜嘟囔道,“赶紧把大衣脱下来,会中暑的!”“你快看这只小麻雀!它在跟我说话呢!”珀莱塔指着栗子树的树枝,无视西尔维亚娜的担心。然后她学着乐团指挥的样子,假装拿着指挥棒,做了个暂停手势,仿佛把小麻雀当成了乐团成员。“您还愣着干什么!该出发了!”西尔维亚娜愤愤地说。

老太太朝她做了个噤声手势,向虚拟的听众鞠躬致意。

若在其他情况下,西尔维亚娜大概会以为有隐藏摄像机在偷偷拍摄,可现在是争分夺秒的时候。老太太却躲到树干背后,打算跟西尔维亚娜玩捉迷藏。

西尔维亚娜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你不知道数到十才能躲起来吗,你作弊啦,出来吧!”

欢乐的珀莱塔由着西尔维亚娜把她拉进屋子。

西尔维亚娜恼火地摇着头。这一天开始得太不顺了,可谁让她这么热心呢?不但多花汽油费,绕路来接人,而且完全打乱了计划!西尔维亚娜扒掉了老太太身上的皮毛大衣,一边听对方没头没尾的絮叨,一边用钥匙锁上了门,然后拉着她快步走向汽车。得和菲利普严肃地谈谈了。她很乐意帮忙,但凡事都有限度,绝不能这样恶性循环下去。二

珀莱塔放下手中的叉子。

红酒太温,肉里都是筋。尽管在意料之中,她依然忍不住厌恶。

菲利普开口道:“妈,还记得我们说过下周要去度假吗?”

珀莱塔由衷感谢上天发明了“带薪假期”这个东西。接下去

周,她就不用再忍受儿媳糟糕的厨艺了。

科里娜也开口道:“我们会顺便庆祝菲利普升职。哎,菲利普,你跟你妈妈说了吗?”

菲利普假装露出“这消息不值一提”的表情。他今年五十岁了,长着一张圆脸,看起来是个好好先生。菲利普是个律师,就职于一家主攻经济纠纷的律师事务所。如果珀莱塔没理解错,他处理的主要案件是信用卡诈骗。跟经常在电视里侃侃而谈的大法官相比,他的工作更轻松,也更无趣。“升职啦?”珀莱塔故意表现出惊喜。

她的反应正中菲利普下怀,于是他详细说了升职的事。

客厅的另一头,艾利克斯和提奥躺在沙发边,争抢着游戏机的手柄。每回周日聚餐,珀莱塔都要努力回忆他们的年龄,但就是记不清。十

岁?十三岁?看着他们大汗淋漓的样子,油腻腻的头发全粘在脸上,她更懒得去搞清他们的年纪。兄弟俩完全不服母亲的管教,更别提激发珀莱塔内心深处类似祖母之爱的感情了。“艾利克斯!让你弟弟玩会儿!”科里娜站起身,命令道。

艾利克斯打了个很响的饱嗝。菲利普仿佛置身事外,紧紧盯着手机。珀莱塔觉得他有些忧虑。是在为她发愁吗?因为有人跟他说——母亲有老年痴呆的迹象?事实上,她自己想办法,能为菲利普解决很多麻烦!几周来,她一直在紧锣密鼓地做准备,行动必须快准狠。这段时间,若是菲利普因为她而多了几道皱纹,也没关系!她决定瞒着他,花一大笔钱把自己今后的生活安排好:她要在法国南部找个高级疗养院,远离家人忧虑的目光和儿媳难吃的食物。对于菲利普来说也不错,他算是给了母亲一个完美的归宿。

珀莱塔瞥了一眼时间,午饭还没结束。不知今天他们会不会跟她商量养老的事?没过多久,科里娜捧着她的招牌提拉米苏回到了餐桌前。每个星期天,菲利普都会称赞她的提拉米苏美味可口。珀莱塔看着在咖啡里泡软的饼干,强忍住恶心。“珀莱塔,把你的碟子递给我。”科里娜说。

在菲利普面前,科里娜每次说话都特别谄媚,珀莱塔觉得很不舒服。科里娜总把自己当成少女,永远穿着超短裙和低胸紧身衣。她的厨艺太糟糕了,没食欲,让人怎么吃光呢?科里娜坐在餐桌边,紧紧搂着丈夫,虚伪地附和他说的每个笑话。如果他们是新婚,这场景可能被视为温馨。可对于这对已经结婚十

年的夫妇来讲,未免太肉麻了。珀莱塔才不会上当:看看科里娜的斜眼和满身赘肉,她真该好好炫耀自己选老公的本事,天知道菲利普看上了她哪里。珀莱塔还没见过她几次面,儿子就和她在市政厅宣誓结婚了。科里娜嫁给菲利普简直是中了头彩,她也乐得每天扮演完美妻子的角色,至少在丈夫面前,她装得很到位。丈夫不在时,她对婆婆毫不尊重,原形毕露。每回来他们家,珀莱塔都要仔细回味跟儿子独处的时光,可惜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

珀莱塔把盘子递给科里娜,借势把杯子碰倒在桌上,红酒在白色的餐巾上留下深红色的污渍。要谈这个话题,总得制造些合适的气氛。“噢!看我笨手笨脚的。真是对不起!”

菲利普赶紧放下手机,跑过来拿餐巾擦拭。“住手菲利普,你在帮倒忙!”

科里娜紧抿嘴唇,一言不发地走进厨房找粗盐。珀莱塔强忍住笑意。希望在即将搬去的新家里,也能幸运地找到可以逗弄的伙伴。她拿勺子在海绵般的甜点里胡乱搅动,兴奋地回忆着印在疗养院宣传册上的餐厅照片。

这是坐落于上迦山地区的一家疗养院,里面有个星级餐厅。宣传册上说,餐厅的菜单都是精心挑选的美味佳肴,还可以在房间内吃早餐;宣传册的封面上印着一位喜悦的老太太,她正走向一座极具南法特色的气派庄园。整个养老院共有二

十四

间装修精致、设施齐全的房间。复古的威尼斯式建筑,被粉色砖结构外墙所包围,还有一个养护极好的花园和面向广阔海景的阳台;在中庭,有一口镶嵌维罗纳风格浮雕的大理石井,它紧挨一个喷泉,喷泉中央蹲着维纳斯女神像……高尔夫球场、常温泳池以及精美的壁画都让这所加泰罗尼亚式的疗养院显得更美好。尽管尚未涉足这片土地,但珀莱塔已对每个角落了如指掌。闭上双眼,她仿佛能感受到大理石带来的凉爽,豪华客厅里天鹅绒窗帘的柔软,古典家具上的蜂蜡香气,白色餐巾的柔软质感,还有水晶餐具碰撞时的清脆悠扬。这些更坚定了她要成为其中一员的信念,上迦山和当地的百年古树日夜呼唤着她。促使珀莱塔想离开舒适的家、憧憬那座豪华疗养院的原因并不重要,但必须承认:离开家搬去那里,如果可以远离儿媳妇,绝对不会给珀莱塔带来悲伤。

珀莱塔匿名给养老院打过电话,确认了那边还有空房,也让他们寄了十几份介绍手册给菲利普。这必然引起菲利普对疗养院的好奇。同时,珀莱塔也通过各种方式让菲利普对自己的精神状况产生担忧。每周西尔维亚娜来,珀莱塔都会精心准备一些“状况”,让她产生同样的忧虑。譬如把黄油放在书架上,同时把书放到冰箱里;给茶加盐,并把饼干放进浴缸;她还会穿着晚礼服和孙子的游泳脚蹼,用邮票糊墙;好像也做过穿着正装把自己的短裤挂在门口的事。“这个提拉米苏真美味!看来你挺适合做家庭主妇的!”“妈!科里娜不是家庭主妇,她是自由职业者!”“自由职业者”这几个字菲利普根本说不利索,不过珀莱塔并不奇怪。

吃完甜品,菲利普让大家到客厅坐坐。珀莱塔一屁股坐在那张奇丑无比的靠背椅上。这椅子是科里娜亲手做的,在做椅子的八个月里,她没有一天不在抱怨抛光、打钉的复杂,以及把椅子扛到制作工坊的辛苦。菲利普为此称赞科里娜能干,骨子里却流露出大男子主义的优越感。只要太太找到打发时间的方法,他就会称赞和鼓励。

电器的轰鸣声盖过了电视机里的声音。科里娜蜷在沙发的一角——孩子们刚从那里跑开,她发现茶几上有好几块污渍,于是小心翼翼地拉开裙子,倒了点水去擦。“妈,你最近好吗?”菲利普问道,“西尔维亚娜跟我说,你们周二去了露天市场……”

珀莱塔喝了一口滚烫的茶。终于进入正题了。“谁跟你说的?我没去露天市场,肯定没有,我好久没去露天市场了……”“你去了。她周二早上来接你的,还记得吗?”

珀莱塔内心已经笑翻了。

艾利克斯跑过来,使劲嗅了嗅放满饼干的碟子,然后一把抓起来吃。珀莱塔暗想:是不是现在的孩子都像这两个小兔崽子一样,没有教养还特别馋?“大概是吧,好像去了……”但这话听起来完全不像是记得周二的事。

科里娜和菲利普对视一眼,默契地摇了摇头。

珀莱塔完全可以想到午餐前发生过什么:菲利普穿着刚上蜡的鞋子,科里娜深吸了口气才拉上了裙子拉链。菲利普肯定犹豫过,珀莱塔毕竟是他母亲,她这把年纪了,脑子糊涂不是挺正常的吗?科里娜一定这样反驳:“又来了菲利普!在七月十四号这种大热天穿皮毛大衣!在自家花园迷路!你还在等什么更离谱的事发生,才能下决心吗?”他必定整理了思绪,意识到养老院寄来的宣传册就是命运的提示,并答应科里娜会在午餐时跟母亲摊牌。

菲利普清了清嗓子:“妈,我挺担心你的。不,是我们挺担心你。你快

十五

岁了,我们是不是该谈谈……”“没有,我很好啊!连葛代医生都这么说……”

菲利普低头看着自己精致的鞋子。“妈,葛代医生去世差不多十年了……”“什么!葛代医生吗?”珀莱塔假装惊讶。

科里娜拉起珀莱塔的手,装出感同身受的样子,似乎想给老太太温暖以陪她度过艰难岁月,可她嘴角强装的苦笑没逃过珀莱塔的眼睛。科里娜跟她一样,迫不及待想结束这场貌合神离的家庭聚餐。这样再好不过,谁能想到儿媳竟然成了自己的“最佳拍档”呢!

菲利普打断了她的话:“妈,要不我们看看那种有二十四小时专业看护的养老院?西尔维亚娜很热心,但她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照看你……”

珀莱塔想到西尔维亚娜身上的廉价香水味,还有那副斤斤计较的市井气。每次在菜市场,她都要逛完所有摊子比较胡萝卜的价格,但最后买的永远是最便宜的茄子。对,西尔维亚娜肯定不行,她只能干点鸡毛蒜皮的事。

珀莱塔假装听不懂菲利普的意思。“别人给我们推荐了一个特别好的地方。”菲利普接着说道,“住在那里的老人都很快乐。你肯定住一间单人房,那边还有餐厅,既不是自助食堂,也不是那种特别拘谨正式的高级餐厅,而且对外开放。养老院在一个村庄里,非常幽静……”

珀莱塔感觉全身蔓延着兴奋。她仿佛看到了未来的场景:在阳光充沛的庭院里慢慢品茶,田园风光的景色隐没在无边无际的海景中……“要不你先去那里住上一两个月,看看是否适应?我们肯定会去看你的,对不对,孩子们?”

科里娜也带着鼓励的神情,向孩子们点了点头。艾利克斯跑过来坐到祖母身边,绝对是想讨好妈妈,从中讨点小便宜。

珀莱塔大喜,没料到一切来得那么容易。看来西尔维亚娜是完全相信她老糊涂了,说不定还添油加醋,把自己的情况说得更严重。“这……我也不知道。”她犹豫地说道。

为了帮助演戏,让儿子显得更有说服力,同时庆祝自己失而复得的自由,珀莱塔集中精神回想悲伤的事。她突然想起母亲的画面,也顺利地进入了这个情境。她暗暗有些惊讶,泪水禁不住从眼眶里落下,滑过扶手椅,落在地板上。三

放下手提包后,珀莱塔没再说话。

车窗外是千篇一律的田园。零落的村庄、破败的谷仓,还有大片的油菜花地在眼前掠过。菲利普不耐烦地调着收音机频道。前面的雷诺车严格遵守着限速规定,开得很慢。一只苍蝇从车窗外飞进来,停在挡风玻璃上。菲利普想用手背拍死它,但没打着,他恼火地发出啧啧声。小苍蝇在仪表盘和挡风玻璃间嗡嗡地飞来飞去。它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像是在求救。

珀莱塔并不反对在他们夫妻出发度假前就搬去养老院。“进展确实挺快的,”菲利普说,“但这样我们在度假时就可以放心了,有人能好好照顾你了。”珀莱塔其实心知肚明。

坐在后排两个儿子中间的科里娜,看到什么都很兴奋:“看那边,是奶牛!孩子们,看到了吗?”两个懒洋洋的小伙子戴着耳机,根本没反应。但这丝毫不打击科里娜的热情:“这地方太美了,而且从巴黎开车过来只要一小时,简直完美!对不对,菲利普?”

他们开车经过一个小镇,几座石头外墙的房子紧挨着一座小教堂,教堂好像关着门;车子驶过一小片墓地,小路的中央微微拱起,仿佛在说,谁都不应当打扰在此安息之人。

菲利普了解他母亲,知道她肯定有什么不对劲,但也并不了解个中原因。她收拾行李时还是挺配合的,上车后就不太对劲了。菲利普在设置导航时,她拿饮料罐头使劲敲着仪表盘,还大声嚷嚷。“好了,妈。别敲了,别敲了!”“菲利普!”她大声嚷道,“你马上送我去上迦山,不然我立马下车!”

时速一百三十码的小车飞驰在高速公路上。菲利普完全没把他母亲的威胁当真。“上什么山?你要去哪里?”

珀莱塔把饮料罐狠狠砸向儿子的脑袋。“妈,别闹了!你在说什么啊?科里娜给你找了个非常棒的养老院……”“菲利普,我说一不二,我会开门跳车的!”

汽车朝着设定好的路线前进时,珀莱塔意识到自己成了一个巨大误会的受害者。一场令人发指、糟糕透顶的误会。她犯了个不可原谅的错误——低估了敌人的实力。儿子完全没想带她去那个走上台阶有大花园的高级养老院。他们飞驰前往的是科里娜推荐的某个破烂看护所——鬼知道在什么乡下地方。科里娜只用一个自制提拉米苏,就轻而易举地让丈夫相信了她,把珀莱塔送去她指定的养老院。而且打赌,这家养老院和珀莱塔自己看上的那个,差的肯定不止高尔夫球场、恒温游泳池和高档白色餐巾。

老天爷!一想到自己那么轻易就任人摆布,珀莱塔简直要气昏过去。“妈,对我们有点信心吧,相信我们肯定为你选了最适合的养老院。科里娜一个同事的妈妈就曾住在那里……”“她是个特别好的老太太。”科里娜补充道,“她说在那里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几年……”

珀莱塔觉得孤立无援,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一刻钟后,菲利普把车停在一座有彩色护窗板的石头房子前。房子共有四层,坐落在田间。一辆自行车靠在墙根,房子周围种了几棵果树,空气里飘着肉和香料的气味。科里娜兴奋地欣赏着大门外两朵盛开的绣球花,门前的黑板上还写着当日主菜。

菲利普把车熄了火。柏树枝头的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珀莱塔抬头望了望天。“太好了,我们到了!”“看看这地方,太美了!”科里娜拿着手提包准备下车。

菲利普偷偷瞥了母亲一眼,珀莱塔转头望向车窗外,故意不理他。“我能下车了吗?我要去厕所。”

车门刚打开,一个身穿工作服的男人就从养老院里推开了门,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这位大个子手很大,眉毛很浓,但胡子稀疏,他热情地迎接他们。“厕所在哪儿?”艾利克斯连招呼都不打,径直问道。“往这边走,小伙子。”伊凡大声指引道。“我是菲利普·梅西耶。”菲利普跟他打招呼,暗暗比起了气势。“叫我伊凡就行了。欢迎来寒舍。”

这个眼睛带笑、大腹便便的老板,大概没有什么能打击他对生活的信心和乐趣吧。

菲利普和稍后赶来的科里娜一起跟伊凡说了几句悄悄话。伊凡看了眼车里的老太太,点点头。“我们到了,妈妈。”菲利普语气欢快,走到车窗边,对珀莱塔说道,“这是伊凡先生的小旅店,他在那儿,是这里的老板。里面看起来真不错,你……”

珀莱塔按下按钮,把车窗关了起来。“来吧,妈!至少下来看一眼吧……”

珀莱塔按下挡风玻璃的“除冰键”作为回答。带着肥皂泡的水喷射在玻璃上,溅到菲利普的裤裆上。

科里娜尴尬地朝这个五十来岁的老板笑了笑,对方正好奇地望着他们。他长着张奇怪的脸,半边不能动,好像毕加索抽象画里有小胡子的人。她赶紧别过头,生怕盯着对方,让人不自在。

伊凡也有自己的担忧。现在是午餐时间,他得进去帮忙。再说,老太太若是不想来,谁也不能逼她……严格来讲,这里也不是专业养老院。

感觉到老板的犹豫,科里娜赶紧过去说服。“是我给你们打的电话。就像我在电话里说的,我婆婆身体很好,只是需要人陪伴……在大自然里跟大家相处对她有好处……你们现在有几个房客?”“嗯,让我想想……我们有乔治先生,一个特别有魅力的男人,他刚来不久;马瑟琳娜,她从毕嘉迪来;伊贝利特;还有小朱丽叶特,她是帮工,已经四个人了;诺尔是厨师,还有我,就是

个人。啊,还有雷昂,我差点把雷昂忘了!

个人,我们一共七个人!”

科里娜探究地望着他。“雷昂是厨师养的猫。”他继续道。

科里娜夸张地笑了起来,暗暗朝菲利普使了个眼色,暗示他抓紧时间。这时,艾利克斯从房子里走了出来,用裤子擦着手。“我们能留在这儿吃饭吗,妈妈?”

科里娜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他们得开车回去整理行李,况且她已经牺牲了半个周末,开车送老太太过来了,她可不想留下来捅这个马蜂窝。

菲利普不知所措地倚在车门边。科里娜走过来,一只手提着行李,另一只手拉着菲利普。“让我来吧。”科里娜打开车门,蹲到跟老太太平视的高度,像是一个妈妈跟她受了委屈的孩子在说话。“珀莱塔,你该进去看看。菜肴看起来很美味,伊凡先生给你留了最好的一间房,不但阳光充沛,还能看到景色。”

事实上,科里娜已经答应了伊凡先生的全部要求。就算科里娜虚报一个更高的价格,菲利普也会觉得便宜。反正这种豪华养老院的收费都高得离谱。

珀莱塔立刻爆发了。“你给我闭嘴!别胡说八道了!烤不好羊肉是一回事,睁眼说瞎话地把一个乡下小旅店吹嘘成城堡,可是另一回事了!菲利普,马上带我回家!”“可是妈……”菲利普无奈地哀叹。科里娜苦恼地举手表示投降。“现在怎么办?”菲利普问道,“我不能就这样把她留在这里……但是她的房子我也租出去了。”“我们能把她送去哪里呢?”科里娜咬着牙,拼命在脑海里搜索。“我看只有一个办法。”菲利普接着说道,“带她一起去度假,然后再看看怎么办。”

珀莱塔和科里娜都惊呆了。“去哪里?去肯尼亚?”科里娜提高了嗓门。

珀莱塔脑海里浮现一幅画面:她和儿媳同时缩在被牛羚包围的帐篷里,分享一卷厕纸。多恐怖的画面!与其落得这个下场,还不如和乡下人一起度夏。

珀莱塔拿过拐杖,以最快的速度下了车。她冷冷地注视着儿子的眼睛:“你给我永远记住,今天,你抛弃了你的母亲。”

伊凡主动提出帮珀莱塔拿行李,她一言不发地递给了他。伊凡满手行李地陪着老太太走进餐厅,指给她看楼梯的位置。

老板进门后,整个餐厅鸦雀无声。这里的老住客们屏息凝神,六双眼睛紧紧盯着老板。他们不常迎接新住客,虽然房租按月收,但大部分人都在这里住了好几年。诺尔在厨房里朝伊凡做了个询问的手势,伊凡尴尬地朝她耸耸肩,陪老太太上楼去了。四

珀莱塔用拐杖顶开新房间的门。天花板很高,有两根巨大的房梁,两扇大窗外是村庄和田野。伊凡把她的行李放在壁橱边,打算带珀莱塔参观一下。“别烦我。”珀莱塔冷漠地说。

伊凡本该被珀莱塔激怒的,却只是把带有绒球的大钥匙放在门口的五斗橱上。“午餐开放到下午两点。您要吃什么,就告诉我。”

珀莱塔用沉默作为回答,扭头面向窗外,一阵微风拂过百叶窗。伊凡轻轻合上门出去了。珀莱塔气愤地把拐杖推倒在地,又伸手把桌子上的小花瓶摔到地上,一朵可怜的小野花在玻璃破碎的噪音中粉身碎骨。

科里娜这招真是厉害!堪称完美太太了吧?她现在真是当家做主了,把婆婆扔到一个臭旅店里等死,自己则拿着婆婆养老的钱去做抽脂手术!

在这种到处是奶牛,只有一个破饭馆,毫无生活品位的地方,珀莱塔绝对撑不过三天。这里的人就是一窝酒鬼,她见多了。他们穿着工作服,斜倚在吧台上喝酒的饥渴样,就像没吃过谷子的牛。她完全能想象在这里的生活图景——廉价的格子餐巾、油腻黏手的塑封菜单,以及半干不净的玻璃杯,还有墙上挂的那些画!天哪,就算鼻子没被这里的油齁味给熏坏,眼睛也会被这些粗劣的画给丑瞎。珀莱塔觉得自己快要昏死过去了。她扶着窗台,沿床沿慢慢坐下。一只蚊子从窗外飞进来,从她耳边嗡嗡飞过,停在墙上。珀莱塔随手拿样东西就把它拍死了,石灰白墙上留下一道血痕。就把这当作她留下的纪念品吧。

这记暴行鼓舞了珀莱塔。她理了理裙摆,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扇扇风。她是不会在这里坐以待毙的,绝对不会。非常明显,她只是低估了敌人的实力。但菲利普毕竟是她儿子,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在一周内,她定会让这个乡巴佬老板给菲利普打电话,把自己接走。珀莱塔发誓,下次肯定要给自己买张单程票去南法的高级疗养院,下次旅途的风景绝不会让科里娜失望!再说,做正确的事,永远不晚。老太太从手提包里拿出折了角的宣传册,看着封面上被橄榄树围绕的城堡,喉头一阵发酸。“今天就来参观吧!”册子里这样写道。珀莱塔咬了咬牙,看到床头柜上的电话。此时,打蚊子留下的血痕变成了深红色,印在正上方的墙上。

拨号的时候,珀莱塔的双手轻轻颤抖。她恼火极了,该死的老年!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她被脾气暴躁的父亲管束着,接下去的时光,又被一无是处的老公消耗着。好不容易获得了自由,身体却背弃了自己。

电话铃响了几声,一个欢快的女声出现在电话那头。“您好,上迦山疗养院!”

珀莱塔让对方寄了一份入住申请书到伊凡的旅店。她慢慢地重复着菲利普两小时前在导航中输入的村庄名称。“没问题,太太。您需要预约参观吗?”“不用了,我参观过了。”她谎称道,“我想预约一间房,你们有空房吧?”“只剩一间艾莉姿套房了。这间套房有个海景阳台。房间设施包括平板卫星电视、特大号治疗床、按摩浴缸,以及可以去‘斯诺斯朗区域’的门禁卡。斯诺斯朗主要用于激发感官敏感度。”

珀莱塔完全不理解“斯诺斯朗区域”是什么东西。但这地方肯定值得一掷千金,这就足够吸引她了。“您想要体验艾莉姿套房吗?”“当然。”

珀莱塔清晰地把名字报给了她,并向她保证一收到注册资料就会寄支票。人只能靠自己!接下去就是早点逃离这里,还有让菲利普尽快收到账单。她接下去的主要任务,就是让菲利普为她去斯诺斯朗和所有高额消费买单。五

楼下的人正在欢乐地聊天。六十多岁的马瑟琳娜看起来很温厚,爱吃美食,也爱听好话。她正饶有兴致地回味珀莱塔入住时戏剧性的一幕。这地方太久没有新面孔出现了!“儿子听到妈妈侮辱自己太太时那样子,太没骨气了!”她哈哈大笑。虽然刚才隔着窗户,可她一点细节都没漏掉。甚至连诺尔这个从来不喜欢与马瑟琳娜为伍的人,都得承认刚才那一出真是神反转!躲在炉灶后面大笑:“我猜她儿媳的裙子都被震碎了!”诺尔有着一双深色的眼睛,身材窈窕,腰间还系着围裙。“得了,少说两句吧。”老板劝他们,“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该一如既往地欢迎。她肯定要几天才能适应新环境。”

比这里的住客都年轻许多的朱丽叶特,正忙着收拾其他四人的饭桌。她非常同意伊凡的想法,而且对珀莱塔的印象挺不错的,老太太穿的真丝衬衫熨得一丝不苟,看起来相当优雅。从珀莱塔身上她隐约看到了外婆的影子,可外婆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世了……“老太太的脑子没问题吧?”两颊通红的马瑟琳娜靠着窗台问道,“看她刚才的样子,总觉得不大对……”

谨慎又优雅的乔治八十多岁了,他正在看报,抬头看了眼马瑟琳娜。他不喜欢多管闲事,有这工夫,不如把自己管管好。“她儿媳妇跟我保证,她身体状况很好。”伊凡很肯定地说道。他面瘫的半边脸,让整个人看起来特别奇怪。“这里毕竟还有其他住客需要照顾……”

雷昂这只又胖又壮的公猫谨慎地抖了抖胡须,向厨房跑去。“怎么看都觉得有鬼。”马瑟琳娜提高嗓门,刻薄地评价道,“把这样一个老太太送到这种没人来的地方……”“马瑟琳娜,你胡说什么!”伊凡恼怒地朝她吼,“我告诉你,这里的房间不用一个星期就能租出去,你那间房还有好多人来排队预约呢!懂的人自然懂……”“今天来了二十五个人吃饭。”朱丽叶特赶紧岔开话题,“工作日能有这些生意挺不错了。”

最后一个客人离开了餐厅,走之前还热情地感谢伊凡周全的招待。“要给珀莱塔送些吃的上去吗?”诺尔问道,她自己最不喜欢饿肚子。

话音未落,正被大家热烈讨论的珀莱塔出现在楼梯上,屋子里瞬间安静。站得笔挺的老太太一脸傲慢,不经任何人同意径直走向窗边的桌子。老太太身形瘦弱,但胸前那个比她眼睛还蓝的胸针特别显眼。她银白色的头发垂在脸上,整个人散发着强大的气场,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女王气质。朱丽叶特拿起菜单,抓起一篮餐前面包,赶忙给老太太送过去。“你是新面孔,我之前没见过你!”珀莱塔故意大喊起来,“我只吃跟平常一样的菜,别放洋葱!”

马瑟琳娜扬起眉毛,支起耳朵,饶有兴致地观望事态发展。她嘴角藏着一丝讥笑,探究地望向伊凡。伊凡走到老太太身边,假装没听到她说的话:“来,给您菜单。薯条是自制的。那边的板上有今日主菜,但三文鱼应该卖完了。”“你是谁啊!你算老几!帮我把老板找来!再给我拿瓶矿泉水!”

诺尔惊愕地看着伊凡。“我就是老板,珀莱塔太太。刚才是我接待您的,还记得吗?是我带您去房间的。”“哎呀!一只苍蝇!”珀莱塔瞬间转移了话题。

诺尔摇着头,嘟囔了几句,转身走进厨房。她心想:还是赶紧撤吧!伊凡不是说还得照顾其他人嘛……

珀莱塔笑着望向窗外,像见着老朋友似的跟一个路人打招呼,然后缓缓转过头,看着乔治。“今年

十一

月还不算热,您觉得呢?”

尽管被珀莱塔的胡话吓了一大跳,乔治依然表现得云淡风轻,不想让人觉得自己也在嘲笑老太太糊涂。他放下报纸,抬头望向珀莱塔:“这个……您的意思是……”“等着

十二

月的高温预警吧!”马瑟琳娜故意刻薄地接嘴。

朱丽叶特给老太太端来了老板送的欢迎酒和一小碟腌渍橄榄。老太太一看,握着拳头狠狠地砸向桌面,差点把酒杯都打翻:“说过多少次了,我不喝酒!”

朱丽叶特被吓了一大跳,惊慌失措地望向老板。这最后一幕真把伊凡逼急了。他深呼了口气,抚脸思索道:“我把菲利普的电话存在哪里来着?”六“伊贝利特,你是今天出牌,还是要等到明天再出?”伊凡问道。“嗯……乔治先生刚给的线索……芥末大将军……在大客厅……拿着烛台……”伊贝利特脑子一片混乱。“这些都不对……”乔治的嘴角挂着微笑。“应该这样……”马瑟琳娜在纸上胡乱画着,想要提示他。

诺尔深棕色的眼睛望向马瑟琳娜。这双眼睛严肃得很,就算带着笑意,看起来也像在指责。

伊贝利特皱起眉头,他最不喜欢成为人群中的焦点。这游戏太复杂,当然生活本身也够复杂的。应该这么说,读自己名字已经很复杂了,拼写出来更是难上加难。大人的身体,孩子的智力,应该说他是这个小家庭的重点保护对象。小鹿似的眼睛,浓密的卷发,伊贝利特看起来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他的身世对小旅店的老住户而言还是个谜,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只要他一笑,什么都可以被原谅。无论是他的狂想症,还是他的笨拙。

朱丽叶特穿着蓝色波点睡衣,仔细研究着手上的牌。“你联系上老太太的儿子了吗?”诺尔问伊凡。“没有,一直转到留言信箱。但这个骗子很快会回我电话的,我保证。”“如果他们出去度假了,恐怕还得等一段时间。”马瑟琳娜望向乔治,想在他眼中找到赞同。

乔治正在认真钻研手上的牌。他穿着羊毛开衫,每个扣子都被一丝不苟地扣好了。窗外狂风呼啸,把遮阳板打得啪啪作响。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紧接着就是轰隆隆的雷声。天神似乎正在旅店顶上打架呢。伊贝利特吓得缩起脖子,抚摸着怀里的雷昂。他俩都特别害怕暴风雨。“我找到了!”伊凡傲慢地大叫。“我们可是了解你的,伊凡先生。”马瑟琳娜反驳他,“您就是虚张声势,想早点去睡觉!可不能凭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说您找到了。有证据吗?”“当然有!这就是!”伊凡把那写满鬼画符的纸递到马瑟琳娜眼皮底下,纸条已经被分割成四块。“可是我们什么都看不懂!”伊贝利特筋疲力尽地说道。好不容易有些头绪,现在他又糊涂了。“你当然看不懂!我的逻辑推理能力比你们强多了!结论就是,我找到了!”“不是这样的!不带这么玩的!”马瑟琳娜一边叫着,一边扑向藏有罪犯名字的小盒,“无论怎么说吧,还没轮到你说答案呢!”

两个玩家争执起来,一个说对方作弊,一个说对方泄密。卡片被扔得满天飞。突然,一个穿厚睡裙的身影出现在楼梯上。“伊凡先生!”

圆桌附近瞬间鸦雀无声。“这里不让人睡觉是吧!”尖锐的声音响彻室内。“非常非常抱歉,珀莱塔太太!”伊凡说道,他嘲笑地望向马瑟琳娜,“我们这里有些人玩不来高智力的推理游戏。”

马瑟琳娜白了他一眼。

珀莱塔继续尖利地说道:“实在太过分了!我不是早上五点被收垃圾的声音吵醒,就是被你们的噪音吵醒!我告诉你,伊凡先生,要是再发生类似的情况,我马上回巴黎!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马瑟琳娜指指自己的太阳穴,暗示大家——老太太的脑子确实坏了。“来吧,珀莱塔太太,我陪您回房间。”伊凡建议道。“喂!别来指挥我!我知道自己的房间在哪里!”

珀莱塔果断地迈开脚步,伴随着裙摆的沙沙声,白色的身影隐没在楼梯尽头。伊凡愣在原地,瞪着马瑟琳娜,让她少说点话。他清了清嗓门,压着嗓子说:“维埃拉教授拿着烛台在图书馆里。”说完答案,他打开画着问号的黑色信封,露出得意的微笑。“答案揭晓!祝各位晚安!”

马瑟琳娜很气愤,把手上的牌扔到桌上,双手抱胸生闷气。“哎呀!真是的!他到底是怎么猜出来的!”伊贝利特完全泄了气。

诺尔咂着舌头摇头叹气,把棋子都放进收纳盒里。大家站起来把椅子摆好,穿好拖鞋上楼睡觉了。

伊凡一个人待在房里。他点燃烟斗,默默吐出几个烟圈。窗外大雨滂沱。他犹豫着去不去菜园里看看地里是否积水,但是今天有些累了,服务了二十五位食客,新来的珀莱塔更是把他累垮了。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他还是放弃了下去的念头。几乎同时,他看到窗外的菜地里有条鼻涕虫爬上了一棵莴苣,这些菜他可精心养护了六周!

伊凡微微起身,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抽出一个信封。他久久观察着信封,期待从上面看出些蛛丝马迹,然后抽出信,深深吸了口气。这已经是本月的第三封了。

到底是谁给他寄的恐吓信呢?看着内容,他百思不得其解,但有件事很确定——对方要他用钱来换取平静的生活。

伊凡在脑海里快速盘算着。餐厅和房间带来的收入勉强能维持旅店运营,就算他从里面挤出些钱,也还不足对方要求金额的三分之一。

等把珀莱塔送走,他还得赶紧找租客。这样一来,还得损失些租金。他又深深吸了口烟斗。假如珀莱塔的儿子把这里当作专业养老院,就得付相应的钱!但首先得让这小兔崽子回电话。菲利普一定是趁着这三周放松去了,反正把母亲往这里一送,也不用操心。生活太悲哀了,他忍不住想,等自己老了,会不会也像这样被儿子抛弃呢?儿子小时候追着他跑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一到下雨天,他就会冒出这些忧伤的想法。

他把信叠好,重新装回信封,站起身,看着自己的身影映在壁炉上的镜子里,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握紧拳头,心中燃起烈火。他是不会向这些匿名信屈服的,也不会被这些莫名其妙的威胁打垮。他绝不接受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如果有人要向他宣战,那就来吧!他绝不屈服!

但是信里总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这念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就像镜子上的那只苍蝇。他关上灯,隐没在黑暗之中。

在比伊凡的房间高两层的卧室里,诺尔坐在床上,抽着塔罗牌。刚才牌上的这轮新月意味着什么呢?

她把塔罗牌摊成半圆放在面前,专注地想着这个问题,慢慢洗牌。她把随机抽出来的一张牌放在左面,然后再抽三张依次放在右面、上面和下面,四张牌形成了一个十字。烛光忽闪,房内光线幽暗。在翻开最后一张牌之前,诺尔闭上双眼,然后缓缓睁开。她看到白胡子国王倚坐在王座上——手里握着权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不祥的预感在她脑海里翻滚。“看来暴风雨就要来了。”诺尔回想了抽牌的过程,暗暗祈祷,“神啊,请赐予我力量!”七

珀莱塔绕着广场走了一圈。

她站在布满鲜花的纪念碑前,凝视了好一会儿。纪念碑旁是家食品店,还有一家已经歇业的驾校,旁边殡仪馆的橱窗里陈列着花圈和大理石墓碑的样品。

珀莱塔打量着橱窗玻璃中映出的自己。她看起来糟透了。在这小破村里,哪里才能找到一家理发店呢?

尽管守了三十五年寡,珀莱塔依然坚持每周去理发店弄头发,她最讨厌头发乱七八糟了。刮大风的日子,她宁可守在家里不出门,也不愿把发型弄乱。外表管理是对自己最大的尊重。每次看到不修边幅的老太太,她就忍不住撇嘴。她有预感,科里娜以后一定是个糟老太婆:脸上留着枕头印,脖子上的橘色粉底团成一块。

看样子,要找到理发店是有些困难了。她不由得想起上迦山的美容美发区。宣传册上写着“配备理发室、按摩室和身体护理服务”。

她加快步伐。就算是她这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从村头走到村尾也花不了多久。除了遍地的野花、一个大礼堂和几只流浪猫,哪里都没有理发店的影子。

珀莱塔走上通往邻村的路,去那边碰碰运气吧。天气很热,她非常后悔出来没戴帽子。

几只苍蝇嗡嗡地绕着她的脸,她赶紧用手一挥,想把它们赶走。挥手的动作有点儿猛,她忽然觉得有些头晕,于是移步到旁边苹果树的树荫下避暑。道路另一边是长长的铁丝网,一头奶牛在铁丝网后面悠闲地啃着草。奶牛的样子让珀莱塔想起马瑟琳娜红扑扑的脸。三天来,这个乡土气息浓厚的马瑟琳娜似乎完全被珀莱塔骗住了。当然,珀莱塔也用心演了,装疯卖傻是她的强项。至于伊凡,他已经完全失去耐心,从他急迫地给菲利普留言这点上可以体现。再说,现在也到“好好表现”的时候了,她对这里的生活已然厌倦。那些住客不是在笑话她,就是把她当成神志不清的老糊涂。她本意并不想成为他人的笑料,但实在是太无聊,眼下又没有可以消磨时间的事。更别提餐厅的薯条了,她连尝都不敢尝!餐厅的所有食物都让她恶心。

必须承认,科里娜虽然不在,她的报复计划却实施得很有效。只要看看伊贝利特对着月亮傻笑的样子,以及马瑟琳娜穷凶极恶的吃相,珀莱塔就大倒胃口了。还有那个整天躲在报纸后面的老头子……他叫什么来着?让?乔治?乔治!但不得不说,他老穿着熨得笔挺的衬衫,这跟整个环境挺不搭的。珀莱塔承认,他还是挺有魅力的,但几乎像个透明人,从来不会跟人多争论一句,似乎是个有故事的人。不知道他在担心些什么呢?

休整了一下,珀莱塔重新上路,很快来到邻村。教堂钟声刚好敲了十一下。珀莱塔快步向小教堂走去,想到里面凉快一下。

她拖着略显沉重的步伐走进中殿。刚进门时,她什么也看不见,眼睛还没从刺眼的阳光中适应过来。教堂里蜡烛的香味混合着石头的味道,阳光穿过线条简洁的彩绘玻璃窗,把整个祭坛笼罩在紫色的光晕下。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后,珀莱塔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坐在前排的长凳上。她认得这个人,她是旅店的服务员,那个每次来服务自己,都会吓得手抖的小姑娘。她叫什么来着?科莱塔?玛丽亚特?她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

珀莱塔准备起身出门时,似乎为了引起她的注意,那姑娘竟呜咽了起来,双肩不住地颤抖。科莱塔——假如这真是她的名字——大声祈祷:“外婆啊……”

她的肩和背随着断断续续的抽泣抖动着。珀莱塔整个人愣住了,她最怕被小姑娘发现,然后对方跑来寻求安慰。她最讨厌爱哭的人,对眼泪总是束手无策,每当面对别人的忧伤,总觉得像被绑架了。她转过身,背对着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仓皇逃出了教堂。

只消一眼,她便发现这里比上个村子更荒凉。只有零星几座石头砌成的小屋,院子因为疏于打理,杂草丛生。尽管酷热难当,珀莱塔还是沿着乡间小路继续前行。一块告示牌上写着下次旧货集市的地点,珀莱塔把这视为鼓励她前行的信号。

阳光笔直地投射下来,珀莱塔汗流浃背,皮肤又黏又湿。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一步步往前走。她的身体摇晃起来,脚下一个踉跄,她赶忙扶住路边的篱笆。一根野草割破了她的手指,她气得咒骂起来。

突然,有辆汽车转弯过来,停在她身边。珀莱塔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她用手挡着额头。驾驶座的车窗缓缓摇下,露出了旅店厨子的脸。“珀莱塔太太,您一个人在这里干吗?迷路了吗?”“我来找儿子!”老太太没好气地说。

诺尔无奈地看看天,打开了汽车后座的门。“上车吧。”

珀莱塔被飞虫闹得头晕眼花,赶忙坐上车。车子一开动,凉爽的风便扑面而来。“您要去哪儿?”

诺尔脸上带着嘲讽的表情,这让珀莱塔很不自在。她这脸色摆给谁看呢!“你是谁啊?”老太太回敬道。“您心里很明白我是谁。”诺尔说道。

车里一阵沉默。珀莱塔很清楚,自己进入了敌人的地盘。“为何不直接告诉我您在找什么呢?”

老太太假装没听见。

诺尔加了速,汽车在小径上飞驰。老太太惊叫一声,因为她看到某个理发店在眼前闪过!一个门面极小、闪着霓虹灯的理发店。珀莱塔简直以为产生了幻觉。“停车!”

诺尔回过头:“邮局?您要停在邮局门口吗?”“是的,我要去邮局赶飞机。让我下车。”

她刚要下车,诺尔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别跟我来这套,珀莱塔太太。跟您的儿子和儿媳耍这种把戏,随您乐意,但别指望糊弄我。您和我都非常清楚,您脑子清楚着呢,所以别在我面前来这套。”

珀莱塔一言不发。“话都说到这儿了,您也别再刁难伊凡了。他跟您儿子说得很明白了。再过几天,您就要离开这里了,所以咱们谁都别为难谁。我要是您,就趁这个机会,好好享受田园生活。”

珀莱塔意味深长地看了诺尔一眼,砰地关上车门。

对着她远去的背影,诺尔在窗口喊道:“别再装了,珀莱塔太太。要不然……我当着大家的面揭穿你。”

然后,她的车消失在了阳光里。八

雷昂一爪子把三文鱼推开。它如往常一样,坐在窗沿上,鼻子被太阳晒得金黄。它专心地舔着意大利面,把有限的胃口留给了真正的美食。

诺尔站在一边,双手叉腰,肩上搭着抹布,深深叹了口气。

这可是旅店的特别规定:所有的新菜都要经过雷昂的认可,它是大厨猫,而且对菜的调味要求非常严格。菜单里只有一道菜例外,那就是伊凡的自制薯条。无论雷昂怎么不待见,伊凡都不予采纳。自制薯条对于伊凡来说,是一道神圣不可侵犯的菜,他觉得这是他的独门秘籍。“快点雷昂!加点油!我还有半打咸挞要做呢!”

诺尔觉得雷昂前世就是一个大厨,就是那种穿着厨师白制服、带着酒气、拥有仙子般灵巧的手指、对着料理台大吼的厨房大将军。雷昂前世一定是大厨,还是米其林大厨。为了补偿它前世那么辛苦地取悦他人,这一世它再生为一只又胖又懒、胸部丰满的公猫。

诺尔拿走碟子,重新放了块三文鱼,浇上口味淡些的酱汁,重新放到雷昂面前。“来,试试这个,雷昂大厨!告诉我这次有没有好吃点儿。”耳朵后夹着铅笔的诺尔默默观察着猫的反应。

而另一边,珀莱塔正在咆哮。理发师把她的头发弄得一团糟。她看起来像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过气女歌手,整个人更显老了!理发师还在她头上抹了层极厚的发蜡,厚到连天塌下来砸在她头上都感觉不到。

珀莱塔怒气冲冲地回到旅店,准备向每个靠近她的人发难,尤其是那个厨师。但诺尔看起来一脸若无其事,珀莱塔打算先沉住气。

伊凡站在吧台后面,挠着半边变形的脸。这是他生气时的习惯动作。不知道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珀莱塔仔细打量伊凡的脸:半边面瘫,毫无表情地垂着,胡子也诡异地只长半边,他还经常在胡子下自言自语。

珀莱塔很久以后才了解了这个故事——来自异域的贪吃虫的故事。它们来自遍布毒蜘蛛和食人族的国度,随着行李箱去往世界各地。有一天刮大风,把无名毒虫刮到了旅店,饥饿且凶残的毒虫锁定了伊凡的脸,往他脸上刺下毒针,吃掉了他的半边脸。

诺尔总喜欢用这个故事来解释伊凡的面瘫。

马瑟琳娜年轻时认识过一个医生,有些医学知识,就在旅店住客面前充当起临时医生。这个人说,肯定不是“贪吃虫”导致伊凡面瘫的,而是有一次三月下骤雨,他没躲进屋,雨水给他的耳朵造成了损伤。但住客们宁愿相信诺尔的版本,这个说法也为他们没钱出门旅行,提供了合理的借口。而且,“贪吃虫”如何仅凭一根毒针就永远麻醉一个人的半边脸——尤其是伊凡这张又大又长的脸,这成了大家酒足饭饱后的谈资。

珀莱塔坐在扶手椅里,密切观察着伊凡。他粗重的手指捏着一沓信件,里面是几张账单和几张广告。珀莱塔仔细盯着那些信,她在等上迦山的注册文件。这事不能再拖了,她没有时间。

突然,一封信从伊凡的手上滑落,掉在吧台上。尽管珀莱塔看菜单挺费力,但她还是清晰地注意到这封没有邮票的信。伊凡神色慌张地捡起信,放进裤袋,不安地朝厨房张望。这样子激起了珀莱塔的好奇。这不是讨债信就是恐吓信,无非就是这点事。

珀莱塔瞟了一眼钟,快四点了。现在是不会有上迦山那些被人赞誉的下午茶了。她其实不觉得饿,但吃饭是最容易消磨时间的事。马瑟琳娜特别明白这个道理,一刻不停地把手伸进花生碟里,她的咀嚼声响彻整个房间,唯一的其他声响是她刮奖券的摩擦声。“又没中!”她懊恼地喊道。

花生渣从她嘴里飞溅出来,掉在乔治面前。老先生盯着报纸,头也不抬,他面前的电视机处于静音状态。珀莱塔仔细观察着他,乔治让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高大、清瘦,穿着还算有品位。他的头发浓密,在他这个年纪的男人里挺少见的,伊凡的秃顶就是最好的对比。但这些头发绝不足以掩盖乔治的缺点,凭着她跟那个守财奴老公生活了半辈子的经验,她认定乔治一定也是自私鬼。

朱丽叶特从洗手间里走出来,低着头,双眼通红。她随手拿起一块布抹了抹,然后拧开水龙头接了杯水,又朝着珀莱塔的方向苦涩地笑了笑。诺尔担忧的目光也投向了朱丽叶特。

这地方太奇怪了!珀莱塔倒要看看这厨子还有什么能耐。她重新看了眼钟,才四点零三分!我的天!这日子怎么打发啊!

伊贝利特突然从外面跑进来。他今天去菜场帮几个摊贩从车上卸货。“哎哟,你总算回来了!”伊凡吼了一声,皱起浓密的眉毛,“我让你买的抹布呢?”

听了诺尔的建议,伊凡时不时会给伊贝利特派些小任务:砍些过冬需要的木柴,给花园除草,洗盘子……伊贝利特都会一丝不苟地完成。“我马上去买,马上就去,伊凡先生。”伊贝利特被伊凡的责骂吓得不轻,赶紧应承道。接着又像为了给自己辩解似的,轻轻说道:“我给诺尔带了件礼物。”

诺尔吃惊地扬起眉毛,这眉毛可比伊凡的清秀多了。她笑了起来:“一件礼物,伊贝利特?送给我的?”

伊贝利特红着脸,从破旧的背包里拿出一团带有黑色蕾丝边的东西,这东西在旅店可不常见。“伊贝利特!”伊凡粗着嗓子骂道,“我给了你二十欧,让你去给旅店买些洗碗的抹布,你居然用它来给厨师买睡衣!你觉得那东西能用来擦洗什么?”

一提到“那东西”,三个靠着吧台、刚喝完咖啡的住客吓得浑身发抖。“不是的,伊凡先生,不是你想的那样!”伊贝利特着急地解释道。

诺尔一把抓过睡衣,藏到工作服里,她向伊贝利特致谢,然后以要赶紧做香肠的借口扯开了话题。伊贝利特无邪的笑容和亮晶晶的眼睛,真的很难让人狠下心去指责他。“还别说,我觉得这东西挺适合我的。以前我也有这种睡衣。”马瑟琳娜说道。“嘁,你得先把你的大脚趾塞进去。”诺尔一脸不屑地转身回厨房,“还得留下垫海绵的地方……好了,别再瞎扯了……”

珀莱塔凝视着诺尔。一个念头突然闪过,那是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苦苦思索,但毫无结果。她总觉得伊贝利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说不清楚是什么。

诺尔睁开双眼。月光倾泻在被子上。

她竖起耳朵,楼下厨房传来一声巨响,是锅被打翻的声音。

雷昂躺在她身边懒得动弹。闹钟刚好显示在五点。谁会在大清早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呢?还是在她的厨房里!

她感觉心跳飞快,于是披上睡衣,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木质楼梯在她脚下发出吱吱的声响,她吓得屏住呼吸。

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传来“咔嚓”的关门声。谨慎的雷昂趴在房门口的楼梯平台上望着她,眼睛在阴影里显得特别亮。

诺尔抄起过道里做装饰用的金属长棍,经过马瑟琳娜的房间时,听见里面传出巨大的呼噜声。

她停在通往底楼的台阶上。楼下餐厅的桌子都已摆好,为午餐做好了准备。“伊凡?”诺尔叫道。

没有回应。于是她加大音量:“谁在那里?”

整个餐厅一片寂静。

适应了黑暗后,她看向吧台背面巨大的镜子,从那里能看到整个餐厅:桌上红白相间的格子餐布一排排反射在玻璃上。

她穿过餐厅,跑向“入侵者”的方向。与此同时,雷昂跑到了她的两腿中间,差点绊倒她。“雷昂!总有一天我得死在你手里……”

她停下脚步,大声惊呼:“伊凡!伊凡!我们遭劫了!伊凡!快来!伊凡!”

伊凡连滚带爬地从楼梯上下来,半个肚子露在外面。“怎么啦?什么事?发生了什么?诺尔!你这是干什么!大清早的……你拿着我的打猎棍干吗!”

诺尔手里握着冰箱的门把手,抬头望向伊凡。几小时前还放在这里的半打巧克力慕斯不见了,剩下一块掉在餐桌边;地面上散落着两块干酪蛋糕;还有块被啃了一半的柠檬挞掉在棋盘纹瓷砖上;一张椅子倒在这片狼藉之中……

厨房的玻璃窗敞开着,吹过一阵穿堂风,几片落叶被吹进餐厅。只穿着睡衣的诺尔冻得瑟瑟发抖。

伊凡快步跑向收银台,里面一分钱没少。旅店的正门和其他临街窗户都没有闯入迹象。

伊凡站在原地直摇头,胡子乱成了一团。非常明显,罪犯逃跑了。“去把窗户关上吧,诺尔。这明显是小孩子的恶作剧。明天我给这扇窗加把锁,再去跟村里孩子们的家长通个气。”

诺尔紧皱眉头,清扫着地上的干酪蛋糕。“别跟任何人说这件事。”伊凡叮嘱道,他明显急着回房睡觉,“别吓着房客。”

清理完现场,两个人先后回到房间,趁着太阳没出来,想补个回笼觉。

诺尔爬进被窝,窗外是叽叽喳喳的鸟鸣。

这起入室盗窃让她难以入眠。在旅店待了

五年,第一次发生这种事。谁会在早上五点盗窃一家餐厅呢?完全没道理啊!而且,为何伊凡看起来完全不担心呢?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伊凡还能高枕无忧地立马回房睡觉?

在诺尔楼下的房间里,伊凡也睡不着。天已经微亮,他睁大双眼盯着天花板,毫无睡意。

这次入室盗窃应该只是警告吧?接下去还会发生什么呢?今天是甜品柜被偷,下次是不是就偷收银台了?接下去呢?到底要到什么地步对方才会停止呢?伊凡愤怒地咽了口气。

他想到昨天收到的恐吓信,这是本月收到的第N封了。最后一封写得很清楚:勒索者的目标不是伊凡,而是诺尔。

为什么?怎么办?只有上帝知道,诺尔大概也知道。信的主人应该暗地观察他们很久了,才会把伊凡拉来做垫背。这是对方最好的选择:伊凡是旅店老板,是收钱的人。他还那么善良,连苍蝇都不忍心打死,一旦事情涉及旅店存亡,更是义无反顾。他觉得必须要为旅店的所有人和所有事负责,尤其是对诺尔。

伊凡蜷缩在床上,巨大的孤独感向他袭来。他该如何独自面对这一切?这些信,这些恐吓,还有入室盗窃……三十年来他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助。还有那个神志不清的珀莱塔,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伊凡很同情她:被家庭抛弃,沉浸在狂想里,脑子稀里糊涂,儿子却完全不为她担心。

不,他并不是独自面对这一切,罗兰的身影浮现在眼前——他肩上扛着萨克斯风,脸上永远带着微笑。对罗兰来说从来没有大不了的事。“别发愁,哥!”他一定会这样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远处,传来公鸡的啼叫。

真想把这只鸡的脖子拧断!要不今天就做红酒煨鸡吧!在乱糟糟的胡子下,伊凡深深地叹了口气。新的一天开始了,他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十

珀莱塔出门透了透气。

太阳刚爬上山,金色的光芒笼罩着整个村庄。天气很凉,整个旅店还沉浸在梦里。

老太太坐在矮墙上,看着一群小蚂蚁在分享一只金龟子。可怜的金龟子四脚朝天,任蚁宰割。小蚂蚁们撕扯着金龟子,不知它们会不会一起庆祝这次大收获呢?珀莱塔把金龟子的尸体踢远了些,小蚂蚁从四面八方重新爬到金龟子身上。

珀莱塔整夜未眠。她到现在还没收到上迦山养老院的注册表,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最快也得下周一才会寄出了。那个厨子还剥夺了她取乐乡巴佬老板的权利。

这女人真该下地狱!日子实在太无聊了!

一辆小卡车停在旅店门口。戴着鸭舌帽的司机吹着口哨下了车。他朝老太太点了点头,然后从后备箱里取出三筐新鲜蔬果,熟练地把货送进餐厅,飞快地跑出来,坐到老太太身边。

小伙子最多二十岁,他低头擦着球鞋上的土。珀莱塔注意到小伙子的球鞋异常雪白。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皱巴巴的烟,点了一支。“看来今天还会很热!”

珀莱塔紧紧盯着小伙子的球鞋,回忆起高考前一个月的菲利普。那时的他留着长头发,穿着破洞裤,决定放弃学业,因为不想成为物质社会的牺牲品。如今这个每年换车的菲利普,去肯尼亚看动物迁徙的菲利普,依靠各大保险公司赚取高额年薪的菲利普,是她一手培养的。为了让他继续学业,她连哄带骗,各种威胁,最后以一台最新款的随声听,换来了菲利普以优异成绩从法学院毕业。“利诱”总是最有效的办法。“您刚来,对不对?”小伙子问道,“以前没见过您,我是保罗,是每天早上给旅店送蔬果的。菜是我爸自己种的,他的菜园就在费来德,您认识吗?”

珀莱塔紧紧盯着他,小伙子吸了口烟。“麻烦您转告诺尔一声,今天没红椒了。我多加了一箱番茄做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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