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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1 08:5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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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韩邦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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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列传

海上花列传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海上花列传作者:【清】韩邦庆排版:KK本书由当当数字商店(公版书)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回赵朴斋咸瓜街访舅洪善卿聚秀堂做媒

此一大说部书,系花也怜侬所着,名曰《海上花列传》。只因海上自通商以来,南部烟花日新月盛,凡冶游子弟倾覆流离于狎邪者,不知凡几。虽有父兄,禁之不可;虽有师友,谏之不从。此岂其冥顽不灵哉?独不得一过来人为之现身说法耳!方其目挑心许,百样绸缪,当局者津津乎若有味焉;一经描摹出来,便觉令人欲呕,其有不爽然若失、废然自返者乎?

花也怜侬具菩提心,运广长舌,写照传神,属辞比事,点缀渲染,跃跃如生,却绝无半个淫亵秽污字样,盖总不离警觉提撕之旨云。苟阅者按迹寻踪,心通其意,见当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没于夜叉;见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也算得是欲觉晨钟,发人深省者矣。此《海上花列传》之所以作也。

看官,你道这花也怜侬究是何等样人?原来,古槐安国之北,有黑甜乡。其主者曰趾禽氏,尝仕为天禄大夫,晋封醴泉郡公,乃流离于众香国之温柔乡,而自号花也怜侬云。所以,花也怜侬实是黑甜乡主人,日日在梦中过活,自己偏不信是梦,只当真的,作起书来。及至捏造了这一部梦中之书,然后唤醒了那一场书中之梦。看官啊,你不要只在那里做梦,且看看这书倒也无啥。

这书即从花也怜侬一梦而起。也不知花也怜侬如何到了梦中,只觉得自己身子飘飘荡荡,把握不定,好似云催雾赶的滚了去。举首一望,已不在本原之地了,前后左右,寻不出一条道路,竟是一大片浩森苍茫、无边无际的花海。看官须知道,“花海”二字,不是杜撰的。只因这海本来没有什么水,只有无数花朵,连枝带叶,漂在海面上,又平匀,又绵软,浑如绣茵锦簇一般,竟把海水都盖住了。

花也怜侬只见花,不见水,喜得手舞足蹈起来,并不去理会这海的阔若干顷,深若干寻,还当在平地上似的,踯躅留连,不忍舍去。不料那花虽然枝叶扶疏,却都是没有根蒂的。花底下即是海水,被海水冲激起来,那花也只得随波逐流,听其所止。若不是遇着了蝶浪蜂狂,莺欺燕妒,就为那蚱蜢、蜣螂、虾蟆、蝼蚁之属,一味的披猖折屏,狼籍蹂躏。惟夭如桃,称如李,富贵如牡丹,犹能砥柱中流,为群芳吐气;至于菊之秀逸,梅之孤高,兰之空山自芳,莲之出水不染,那里禁得起一些委屈,早已沉沦汩没于其间。

花也怜侬见此光景,辄有所感,又不禁怆然悲之。这一喜一悲也不打紧,只反害了自己,更觉得心慌意乱,目眩神摇;又被罡风一吹,身子越发乱撞乱磕的,登时闯空了一脚,便从那花缝里陷溺下去,竞跌在花海中了。

花也怜侬大叫一声,待要挣扎,早已一落千丈,直坠至地。却正坠在一处,睁眼看时,乃是上海地面华洋交界的陆家石桥。花也怜侬揉揉眼睛,立定了脚跟,方记得今日是二月十二日。大清早起,从家里出门,走了错路,混入花海里面,翻了一个筋斗,幸亏这一跌倒跌醒了。回想适才多少情事,历历在目,自觉好笑道:“竟做了一场大梦。”叹息怪诧了一回。

看官,你道这花也怜侬究竟醒了不曾?请各位猜一猜这哑谜儿如何?但在花也怜侬自己以为是醒的了,想要回家里去,不知从那一头走,模模糊糊踅下桥来。

刚至桥堍,突然有一个后生,穿着月白竹布箭衣,金酱宁绸马褂,从桥下直冲上来。花也怜侬让避不及,对面一撞,那后生“扑跶”地跌了一交,跌得满身淋漓的泥浆水。那后生一骨碌爬起来,拉住花也怜侬乱嚷乱骂。花也怜侬向他分说,也不听见。当时有青布号在中国巡捕过来查问。后生道:“我叫赵朴斋,要到咸瓜街浪去;陆里晓得个冒失鬼,奔得来跌我一交。耐看我马褂浪烂泥,要俚赔个啘!”花也怜侬正要回言,只见巡捕道:“耐自家也勿小心啘,放俚去罢。”赵朴斋还咕哝了两句,没奈何放开手,眼睁睁地看着花也怜侬扬长自去。

看的人挤满了路口,有说的,有笑的。赵朴斋抖抖衣襟,发极道:“教我那份去见我娘舅嗄?”巡捕也笑起来,道:“耐去茶馆里拿手巾来揩揩。”一句提醒了赵朴斋,即在桥堍近水台茶馆占着个靠街的座儿,脱下马褂。等到堂倌舀面水来,朴斋绞把手巾,细细的擦那马褂,擦得没一些痕迹,方才穿上。呷一口茶,会帐起身,径至咸瓜街中市。

寻见永昌参店招牌,踱进石库门,高声问“洪善卿先生”。有小伙计答应,邀进客堂,问明姓字,忙去通报。不多时,洪善卿匆匆出来。赵朴斋虽也久别,见他削骨脸,爆眼睛,却还认得,趋步上前,口称“娘舅”,行下礼去。洪善卿还礼不迭,请起上坐,随问:“令堂阿好?阿曾一淘来?寓来哚陆里?”朴斋道:“小寓宝善街悦来客栈。无娒勿曾来,说搭娘舅请安。”说着,小伙计送上烟茶二事。

洪善卿问及来意,朴斋道:“也无啥事干,要想寻点生意来做做。”善卿道:“近来上海滩浪,倒也匆好做啥生意。”朴斋道:“为仔无娒说,人末一年大一年哉,来哚屋里做啥?还是出来做做生意罢。”善卿道:“说也匆差。耐今年十几岁?”朴斋说:“十七。”善卿道:“耐还有个令妹,也好几年勿见哉,比耐小几岁?阿曾受茶?”朴斋说:“勿曾。今年也十五岁哉。”善卿道:“屋里还有啥人?”朴斋道:“不过三个人,用个娘姨。”善卿道:“人淘少,开消总也有限。”朴斋道:“比仔从前省得多哉。”

说话时,只听得天然几上自鸣钟连敲了十二下,善卿即留朴斋便饭,叫小伙计来说了。须臾,搬上四盘两碗,还有一壶酒,甥舅两人对坐同饮,絮语些近年景况,闲谈些乡下情形。善卿又道:“耐一干仔住来哚客栈里,无拨照应啘。”朴斋道:“有个米行里朋友,叫张小村,也到上海来寻生意,一淘住来保。”善卿道:“故也罢哉。”吃过了饭,揩面漱口。善卿将水烟筒授与朴斋,道:“耐坐一歇,等我干出点小事体,搭耐一淘北头去。”朴斋唯唯听命。善卿仍匆匆的进去了。

朴斋独自坐着,把水烟吸了个不耐烦。直敲过两点钟,方见善卿出来,又叫小伙计来叮嘱了几句,然后让朴斋前行,同至街上,向北一直过了陆家石桥,坐上两把东洋车,径拉至宝善街悦来客栈门口停下,善卿约数都给了钱。朴斋即请善卿进栈,到房间里。

那同寓的张小村已吃过中饭,床上铺着大红绒毯,摆着亮汪汪的烟盘,正吸得烟腾腾的。见赵朴斋同人进房,便料定是他娘舅,忙丢下烟枪起身厮见。洪善卿道:“尊姓是张?”张小村道:“正是。老伯阿是善卿先生?”善卿道:“岂敢,岂敢。”小村道:“勿曾过来奉候,抱歉之至。”谦逊一回,对面坐定。赵朴斋取一支水烟筒送上善卿。善卿道:“舍甥初次到上海,全仗大力照应照应。”小村道:“小侄也匆懂啥事体,一淘上来末自然大家照应点。”又谈了些客套,善卿把水烟筒送过来,小村一手接着,一手让去床上吸鸦片烟。善卿说:“勿会吃。”仍各坐下。

朴斋坐在一边,听他们说话,慢慢的说到堂子倌人。朴斋正要开口问问,恰好小村送过水烟筒。朴斋趁势向小村耳边说了几句。小村先哈哈一笑,然后向善卿道:“朴兄说要到堂子里见识见识,阿好?”善卿道:“陆里去?”小村道:“还是棋盘街浪去走走罢。”善卿道:“我记得西棋盘街聚秀堂里有个倌人,叫陆秀宝,倒无啥。”朴斋插嘴道:“就去哉啘。”小村只是笑,善卿也不觉笑了。朴斋催小村收拾起烟盘,又等他换了一副簇新行头,头戴瓜棱小帽,脚登京式镶鞋,身穿银灰杭线棉袍,外罩宝蓝宁绸马褂,再把脱下的衣裳,一件件都折叠起来,方才与善卿相让同行。

朴斋正自性急,拽上房门,随手锁了,跟着善卿、小村出了客栈。转两个弯,已到西棋盘街,望见一盏八角玻璃灯,从铁管撑起在大门首,上写“聚秀堂”三个朱字。善卿引小村、朴斋进去,外场认得善卿,忙喊:“杨家娒,庄大少爷朋友来。”只听得楼上答应一声,便“登登登”一路脚声到楼门口迎接。

三人上楼,那娘姨杨家娒见了,道:“懊,洪大少爷,房里请坐。”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姐,早打起帘子等候。不料房间里先有一人横躺在榻床上,搂着个倌人,正戏笑;见洪善卿进房,方丢下倌人,起身招呼,向张小村、赵朴帝也拱一拱手,随问尊姓。洪善卿代答了,又转身向张小村道:“第位是庄荔甫先生。”小村说声“久仰”。

那情人掩在庄荔甫背后,等坐定了,才上前来敬瓜子。大姐也拿水烟筒来装水烟。庄荔甫向洪善卿道:“正要来寻耐,有多花物事,耐看看阿有啥人作成?”即去身边摸出个折子,授与善卿。善卿打开看时,上面开列的或是珍宝,或是古董,或是书画,或是衣服,底下角明标价值号码。善卿皱眉道:“第号物事,消场倒难。听见说杭州黎篆鸿来里,阿要去问声俚看?”庄荔甫道:“黎篆鸿搭,我教陈小云拿仔去哉,勿曾有回信。”善卿道:“物事来保陆里?”荔甫道:“就来哚宏寿书坊里楼浪,阿要去看看?”善卿道:“我是外行,看啥。”

赵朴斋听这等说话,好不耐烦,自别转头,细细的打量那倌人:一张雪白的圆面孔,五官端正,七窍玲珑,最可爱的是一点朱唇时时含笑,一双俏眼处处生情;见他家常只戴得一枝银丝蝴蝶,穿一件东方亮竹布衫,罩一件无色绉心缎镶马甲,下束膏荷绉心月白缎镶三道绣织花边的裤子。朴斋看的出神,早被那倌人觉着,笑了一笑,慢慢走到靠壁大洋镜前,左右端详,掠掠鬓脚。朴斋忘其所以,眼光也跟了过去。忽听洪善卿叫道:“秀林小姐,我替耐秀宝妹子做个媒人阿好?”朴斋方知那倌人是陆秀林,不是陆秀宝。只见陆秀林回头答道:“照应倪妹子,阿有啥勿好?”即高声叫杨家娒。

正值杨家娒来绞手巾、冲茶碗,陆秀林便叫他喊秀宝上来加茶碗。杨家娒问:“陆里一位嗄?”洪善卿伸手指着朴斋,说是“赵大少爷”。杨家娒眱了两眼,道:“阿是第位赵大少爷?我去喊秀宝来。”接了手巾,忙“登登登”跑了去。

不多时,一路“咕咕咯咯”小脚声音,知道是陆秀宝来了。赵朴斋眼望着帘子,见陆秀宝一进房间,先取瓜子碟子,从庄大少爷、洪大少爷挨顺敬去;敬到张小村、赵朴斋两位,问了尊姓,却向朴斋微微一笑。朴斋看陆秀宝也是个小圆面孔,同陆秀林一模一样,但比秀林年纪轻些,身材短些;若不是同在一处,竟认不清楚。

陆秀宝放下碟子,挨着赵朴斋肩膀坐下。朴斋倒有些不好意思的,左不是,右不是,坐又坐不定,走又走不开。幸亏杨家娒又跑来说:“赵大少爷,房间里去。”陆秀宝道:“一淘请过去哉啘。”大家听说,都立起来相让。庄荔甫道:“我来引导。”正要先走,被陆秀林一把拉住袖口,说道:“耐覅去,让俚哚去末哉。”

洪善卿回头一笑,随同张小村、赵朴斋跟着杨家娒,走过陆秀宝房间里。就在陆秀林房间的间壁,一切铺设装演不相上下,也有着衣镜,也有自呜钟,也有泥金笺对,也有彩画绢灯。大家随意散坐,杨家娒又乱着加茶碗,又叫大姐装水烟。接着外场送进干湿来,陆秀宝一手托了,又敬一遍,仍去和赵朴斋并坐。

杨家娒站在一旁,问洪善卿道:“赵大少爷公馆来哚陆里嗄?”善卿道:“俚搭张大少爷一淘来哚悦来栈。”杨家娒转问张小村道:“张大少爷阿有相好嗄?”小村微笑摇头。杨家娒道:“张大少爷无拨相好末,也攀一个哉啘。”小村道:“阿是耐教我攀相好?我就攀仔耐末哉啘,阿好?”说得大家哄然一笑。杨家娒笑了,又道:“攀仔相好末,搭赵大少爷一淘走走,阿是闹热点?”小村冷笑不答,自去榻床躺下吸烟。

杨家娒向赵朴斋道:“赵大少爷,耐来做个媒人罢。”朴斋正和陆秀宝鬼混,装做不听见。秀宝夺过手说道:“教耐做媒人,啥勿响嗄?”朴斋仍不语。秀宝催道:“耐说说啥。”朴斋没法,看看张小村面色要说,小村只管吸烟不理他。正在为难,恰好庄荔甫掀帘进房。赵朴斋借势起身让坐。杨家娒见没意思,方同大姐出去了。

庄荔甫对着洪善卿坐下,讲论些生意场中情事,张小村仍躺下吸烟。陆秀宝两只手按住赵朴斋的手,不许动,只和朴斋说闲话。一回说要看戏,一回说要吃酒,朴斋嘻着嘴笑。秀宝索性搁起脚来,滚在怀里。朴斋腾出一手,伸进秀宝袖子里去。秀宝掩紧胸脯,发急道:“覅哟”张小村正吸完两口烟,笑道:“耐放来哚‘水饺子’勿吃,倒要吃‘馒头’。”朴斋不懂,问小村道:“耐说啥?”秀宝忙放下脚,拉朴斋道:“耐覅去听俚,俚来哚寻耐开心哉!”复眱着张小村,把嘴披下来道:“耐相好末勿攀,说例会说得野哚!”一句说得张小村没趣起来,讪讪的起身去看钟。

洪善卿党小村意思要走,也立起来道:“倪一淘吃夜饭去。”赵朴斋听说,慌忙摸块洋钱丢在干湿碟子里。陆秀宝见了道:“再坐歇。”一面喊秀林:“阿姐,要去哉。”陆秀林也跑过这边来,低声和庄荔甫说了些什么,才同陆秀宝送至楼门口,都说:“晚歇一淘来。”四人答应下楼。第二回小伙子装烟空一笑清倌人吃酒枉相讥

四人离了聚秀堂,出西棋盘街北口,至斜角对过保合楼,进去拣了土厅后面小小一问亭子坐下。堂倌送过烟茶,便请点菜。洪善卿开了个菜壳子,另外加一汤一碗。堂倌铺上台单,摆上围签,集亮了自来火。看钟时已过六点,洪善卿叫烫酒来,让张小村首座,小村执意不肯,苦苦的推庄荔甫坐了。张小村次坐,赵朴斋第三,洪善卿主位。堂倌上了两道小碗,庄荔甫又与洪善卿谈起生意来,张小村还戗说两句。

赵朴斋本自不懂,也无心相去听他,只听得厅侧书房内,弹唱之声十分热闹,便坐不住,推做解手溜出来,向玻璃窗下去张看。只见一桌圆台,共是六客,许多倌人团团围绕,夹着些娘姨、大姐,挤满了一屋子。其中向外坐着紫糖面色、三绺乌须的一个胖子,叫了两个局。右首倌人正唱那二黄《采桑》一套,被琵琶遮着脸,不知生的怎样。那左首的年纪大些,却是风流倜傥,见胖子豁拳输了,便要代酒。胖子不许代,一面拦住他手,一面伸下嘴去要呷。不料被右首倌人停了琵琶,从袖子底下伸过手来,悄悄的取那一杯酒授与他娘姨吃了。胖子没看见,呷了个空,引得哄堂大笑。

赵朴斋看了,满心羡慕,只可恨不知趣的堂倌请去用菜,朴斋只得归席。席间六个小碗陆续上毕,庄荔甫还指手画脚谈个不了。堂相见不大吃酒,随去预备饭菜。洪善卿又每位各敬一杯,然后各拣干稀饭吃了,揩面散坐。堂倌呈上菜帐,洪善卿略看一看,叫写永昌参店,堂倌连声答应。

四人相让而行,刚至正厅上,正值书房内那胖子在厅外解手回来,已吃得满面通红。一见洪善卿,嚷道:“善翁也来里,巧极哉,里向坐。”不由分说,一把拉住;又拦着三人道:“一淘叙叙哉啘”庄荔甫辞了先走。张小村向赵朴斋丢个眼色,两人送也辞了,与洪善卿作别,走出保合楼。

赵朴斋在路上咕噜道:“耐为啥要走?镶边酒末落得扰扰俚哉啘。”被张小村咄了一口,道:“俚哚叫来哚长三书寓,耐去叫么二,阿要坍台!”朴斋方知道有这个缘故,便想了想道:“庄荔甫只怕来哚陆秀林搭,倪也到秀宝搭去打茶会,阿好?”小村又哼了一声,道:“俚勿搭耐一淘去,耐去寻俚做啥?阿要去讨惹厌!”朴斋道:“价末到陆里去?”小村只是冷笑,慢慢说道:“也怪勿得耐,头一埭到上海,陆里晓得白相个多花经络?我看起来,覅说啥长三书寓,就是么二浪,耐也覅去个好。俚哚才看惯仔大场面哉,耐拿三四十洋钱去用拨俚,也勿来俚眼睛里。况且陆秀宝是清倌人,耐阿有几百洋钱来搭俚开宝?就省点也要一百开外哚,耐也犯勿着啘。耐要白相末,还是到老老实实场花去,倒无啥。”朴斋道:“陆里搭嗄?”小村道:“耐要去,我同耐去末哉。比仔长三书寓,不过场花小点,人是也差勿多。”朴斋道:“价末去。”小村立住脚一看,恰走到景星银楼门前,便说:“耐要去末打几首走。”当下领朴斋转身,重又向南。

过打狗桥,至法租界新街,尽头一家,门首挂一盏熏黑的玻璃灯,跨进门口、便是楼梯。朴斋跟小村上去看时,只有半间楼房,狭窄得很,左首横安着一张广漆大床,右首把搁板拼做一张烟榻,却是向外对楼梯摆的,靠窗杉木妆台,两边“川”字高椅,便是这些东西,倒铺得花团锦簇。朴斋见房里没人,便低声问小村道:“第搭阿是么二嗄?”小村笑道:“勿是么二,叫阿二。”朴斋道:“阿二末比仔么二阿省点?”小村笑而不答。忽听得楼梯下高声喊道:“二小姐,来。”喊了两遍,方有人远远答应,一路戏笑而来。朴斋还只管问,小村忙告诉他说:“是花烟间。”朴斋道:“价末为啥说是阿二呢?”小村道:“俚名字叫王阿二。耐坐来里,覅多说多话。”

话声未绝,那王阿二已上楼来了,朴斋遂不言语。王阿二一见小村,便撺上去嚷道:“耐好啊,骗我阿是?耐说转去两三个月啘,直到仔故歇坎坎来!阿是两三个月嗄,只怕有两三年哉。我教娘姨到栈房里看仔耐几埭,说是匆曾来,我还信勿过。间壁郭孝婆也来看耐,倒说道匆来个哉。耐只嘴阿是放屁,说来哚闲话阿有一句做到?把我倒记好来里,耐再勿来末,索性搭耐上一上,试试看末哉!”小村忙陪笑央告道:“耐覅动气,我搭耐说。”便凑着王阿二耳朵边轻轻的说话。说不到三四句,王阿二忽跳起来,沉下脸道:“耐倒乖杀哚!耐想拿件湿布衫拨来别人着仔,耐末脱体哉,阿是?”小村发急道:“勿是呀,耐也等我说完仔了。”王阿二便又爬在小村怀里去听,也不知咕咕唧唧说些什么。只见小村说着又努嘴,王阿二即回头把赵朴斋瞟了一眼,接着小村又说了几句。王阿二道:“耐末那价呢?”小村道:“我是原照旧。”

王阿二方才罢了,立起身来剔亮了灯台,问朴斋尊姓,又自头至足,细细打量。朴斋别转脸去装做看单条。只见一个半老娘姨,一手提水铫子,一手托两盒烟膏,蹭上楼来,见了小村,也说道:“阿啃,张先生啘!倪只道仔耐匆来个哉,还算耐有良心哚。”王阿二道:“呸,人要有仔良心,是狗也勿吃仔屎哉!”小村笑道:“我来仔倒说我无良心,从明朝起匆来哉。”王阿二也笑道:“耐阿敢嗄!”说时,那半老娘姨已把烟盒放在烟盘里,点了烟灯,冲了茶碗,仍提铫子下楼自去。

王阿二靠在小村身傍,烧起烟来;见朴斋独自坐着,便说:“榻床浪来(身单)(身单)。”朴斋巴不得一声,随向烟榻下手躺下,看着王阿二烧好一口烟,装在枪上授与小村,“飕溜溜”的直吸到底。又烧了一口。小村也吸了。至第三口,小村说:“覅吃哉。”王阿二调过枪来授与朴斋。朴斋吸不惯,不到半口,斗门噎住。王阿二接过枪去打了一签,再吸再噎。王阿二“嗤”的一笑。朴斋正自动火,被他一笑,心里越发痒痒的。王阿二将签子打通烟眼,替他把火,朴斋趁势捏他手腕。王阿二夺过手,把朴斋腿膀尽力摔了一把,摔得朴斋又酸,又痛,又爽快。朴斋吸完烟,却偷眼去看小村,见小村闭着眼,朦朦胧胧、似睡非睡光景。朴斋低声叫:“小村哥。”连叫两声,小村只摇手不答应。王阿二道:“烟迷呀,随俚去罢。”朴斋便不叫了。

王阿二索性挨过朴斋这边,拿签子来烧烟。朴斋心里热的像炽炭一般,却关碍着小村,不敢动手,只目不转睛的呆看。见他雪白的面孔,漆黑的眉毛,亮晶晶的眼睛,血滴滴的嘴唇,越看越爱,越爱越看。王阿二见他如此,笑问:“看啥?”朴斋要说又说不出,也嘻着嘴笑了。王阿二知道是个没有开荤的小伙子,但看那一种腼腆神情,倒也惹气,装上烟,把枪头塞到朴斋嘴边,说道:“哪,请耐吃仔罢。”自己起身,向桌上取碗茶呷了一口,回身见朴斋不吃烟,便问:“阿要用口茶?”把半碗茶授与朴斋。慌的朴斋一骨碌爬起来,双手来接,与王阿二对面一碰,淋淋漓漓泼了一身的茶,几乎砸破茶碗,引得王阿二放声大笑起来。这一笑连小村都笑醒了,揉揉眼,问:“耐哚笑啥?”王阿二见小村呆呆的出神,更加弯腰拍手,笑个不了。朴斋也跟着笑了一阵。

小村抬身起坐,又打个呵欠,向朴斋说:“倪去罢。”朴斋知道他为这烟不过瘾,要紧回去,只得说“好”。王阿二和小村两个又轻轻说了好些话。小村说毕,一径下楼。朴斋随后要走,王阿二一把拉住朴斋袖子,悄说:“明朝耐一干仔来。”

朴斋点点头,忙跟上小村,一同回至悦来栈,开门点灯。小村还要吃烟过瘾,朴斋先自睡下,在被窝里打算。想小村闲话倒也不错,况且王阿二有情于我,想也是缘分了。只是丢不下陆秀宝,想秀宝毕竟比王阿二缥致些,若要兼顾,又恐费用不敷。这个想想,那个想想,想得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时,小村吸足了烟,出灰洗手,收拾要睡。朴斋重又披衣坐起,取水烟筒吸了几口水烟,再睡下去,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睡到早晨六点钟,朴斋已自起身,叫栈使舀水洗脸,想到街上去吃点心也好趁此白相相。看小村时,正鼾鼾的好困辰光。因把房门掩上,独自走出宝善街,在石路口长源馆里吃了一碗廿八个钱的闷肉大面。由石路转到四马路,东张西望,大踱而行。正碰着拉垃圾的车子下来,几个工人把长柄铁铲铲了垃圾抛上车去,落下来四面飞洒,溅得远远的。朴斋怕沾染衣裳,待欲回栈,却见前面即是尚仁里,闻得这尚仁里都是长三书寓,便进弄去逛逛。只见弄内家家门首贴着红笺条子,上写倌人姓名。中有一家,石刻门坊,挂的牌子是黑漆金书,写着“卫霞仙书寓”五字。

朴斋站在门前,向内观望,只见娘姨蓬着头,正在天井里浆洗衣裳,外场跷着腿,正在客堂里揩拭玻璃各式洋灯。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大姐,嘴里不知咕嗜些什么,从里面直跑出大门来,一头撞到朴斋怀里。朴斋正待发作,只听那大姐张口骂道:“撞杀耐哚娘起来,眼睛阿生来哚!”朴斋一听这娇滴滴声奇,早把一腔怒气消化净尽,再看他模样俊秀,身材伶俐,倒嘻嘻的笑了。那大姐撤了朴斋,一转身又跑了去。

忽又见一个老婆子,也从里面跑到门前,高声叫“阿巧”,又招手儿说:“覅去哉。”那大姐听了,便撅着嘴,一路咕噜着,慢慢的回来。那老婆子正要进去,见朴斋有些诧异,即立住脚,估量是什么人。朴斋不好意思,方讪讪的走开,仍向北出弄。先前垃圾车子早已过去,遂去华众会楼上泡了一碗茶,一直吃到七八开,将近十二点钟时分,始回栈房。

那时小村也起身了。栈使搬上中饭,大家吃过洗脸,朴斋便要去聚秀堂打茶会。小村笑道:“第歇辰光,倌人才困来哚床浪,去做啥?”朴斋无可如何。小村打开烟盘,躺下吸烟。朴斋也躺在自己床上,眼看着帐顶,心里辘辘的转念头,把右手抵住门牙去咬那指甲;一会儿又起来向房里转圈儿,踱来踱去,不知踱了几百圈。见小村刚吸得一口烟,不好便催,哎的一声叹口气,重复躺下。小村暗暗好笑,也不理他。等得小村过了瘾,朴斋已连催四五遍。

小村勉强和朴斋同去,一径至聚秀堂。只见两个外场同娘姨在客堂里一桌碰和,一个忙丢下牌去楼梯边喊一声“客人上来”。朴斋三脚两步,早自上楼,小村跟着到了房里。只见陆秀宝坐在靠窗桌子前,摆着紫檀洋镜台,正梳头。杨家娒在背后用蓖蓖着,一边大姐理那脱下的头发。小村、朴斋就桌子两傍高椅上坐下,秀宝笑问:“阿曾用饭嗄?”小村道:“吃过仔歇哉。”秀宝道:“啥能早嗄?”杨家娒接口道:“俚哚栈房里才实概个。到仔十二点钟末,就要开饭哉;勿像倪堂子里,无拨啥数目,晚得来!”

说时,大姐已点了烟灯,又把水烟筒给朴斋装水烟。秀宝即请小村榻上用烟,小村便去躺下吸起来。外场提水铫子来冲茶,杨家娒绞了手巾。朴斋看秀宝梳好头,脱下蓝洋布衫,穿上件元绉马甲,走过壁间大洋镜前,自己端详一回。忽听得间壁喊“杨家娒”,是陆秀林声音。杨家娒答应着,忙收拾起镜台,过那边秀林房里去了。

小村问秀宝道:“庄大少爷阿来里?”秀宝点点头。朴斋听说,便要过去招呼,小村连声喊住。秀宝也拉着朴斋袖子,说:“坐来浪。”朴斋被他一拉,趁势在大床前藤椅上坐了。秀宝就坐在他膝盖上,与他唧唧说话,朴斋茫然不懂。秀宝重说一遍,朴斋终听不清说的是什么。秀宝没法,咬牙恨道:“耐个人啊!”说着,想了一想,又拉起朴斋来,说:“耐过来,我搭耐说。”两个去横躺在大床上,背着小村,方渐渐说明白了。一会儿,秀宝忽格格笑说:“阿唁,覅!”一会儿又极声喊道:“哎哟,杨家娒快点来!”接着“哎哟哟”喊个不住。杨家娒从间壁房里跑过来,着实说道:“赵大少爷覅吵!”朴斋只得放手。秀宝起身,掠掠鬓脚,杨家娒向枕边抬起一支银丝蝴蝶替他戴上,又道:“赵大少爷阿要会吵,倪秀宝小姐是清倌人。”

朴斋只是笑,却向烟榻下手与小村对面歪着,轻轻说道:“秀宝搭我说,要吃台酒。”小村道:“耐阿吃嗄?”朴斋道:“我答应俚哉。”小村冷笑两声,停了半晌,始说道:“秀宝是清倌人,耐阿晓得?”秀宝插嘴道:“清倌人末,阿是无拨客人来吃酒个哉?”小村冷笑道:“清倌人只许吃酒勿许吵,倒凶得野哚!”秀宝道:“张大少爷,倪娘姨哚说差句把闲话,阿有啥要紧嗄?耐是赵大少爷朋友末,倪也望耐照应照应,阿有啥撺掇赵大少爷来扳倪个差头?耐做大少爷也犯勿着啘。”杨家娒也说道:“我说赵大少爷覅吵,也匆曾说差啥闲话啘。倪要是说差仔,得罪仔赵大少爷,赵大少爷自家也蛮会说哚,阿要啥撺掇嗄?”秀宝道:“幸亏倪赵大少爷是明白人,要听仔朋友哚闲话,也好煞哉。”

一语来了,忽听得楼下喊道:“杨家娒,洪大少爷上来。”秀宝方住了嘴。杨家娒忙迎出去,朴斋也起身等候。不料随后一路脚声,却至间壁候庄荔甫去了。第三回议芳名小妹附招牌拘俗礼细崽翻首座

不多时,洪善卿与庄荔甫都过这边陆秀宝房里来,张小村,赵朴斋忙招呼让坐。朴斋暗暗教小村替他说请吃酒。小村微微冷笑,尚未说出。陆秀宝看出朴斋意思,战说道:“吃酒末阿有啥勿好意思说嗄?赵大少爷请耐哚两位用酒,说一声末是哉。”朴斋只得跟着也说了。庄荔甫笑说:“应得奉陪。”洪善卿沉吟道:“阿就是四家头?”朴斋道:“四家头忒少。”随问张小村道:“耐晓得吴松桥来哚陆里?”小村道:“俚来哚义大洋行里,耐陆里请得着嗄?要我搭耐自家去寻哚。”朴斋道:“价末费神耐替我跑一埭,阿好?”

小村答应了。朴斋又央洪善卿代请两位。庄荔甫道:“去请仔陈小云罢。”洪善卿道:“晚歇我随便碰着哈人,就搭俚一淘来末哉。”说了,便站起来道:“价末晚歇六点钟再来,我要去干出点小事体。”朴斋重又恳托。陆秀宝送洪善卿走出房间。庄荔甫随后追上,叫住善卿道:“耐碰着仔陈小云,搭我问声看,黎篆鸿搭物事阿曾拿得去。”

洪善卿答应下楼,一直出了西棋盘街,恰有一把东洋车拉过。善卿坐上,拉至四马路西苔芳里停下,随意给了些钱,便向弄口沈小红书离进去,在天井里喊“阿珠”。一个娘姨从楼窗口探出头来,见了道:“洪老爷,上来。”善卿问:“王老爷阿来里?”阿珠道:“勿曾来。有三四日匆来哉。阿晓得来哚陆里?”善卿道:“我也好几日勿曾碰着。先生呢?”阿珠道:“先生坐马车去哉。楼浪来坐歇。”善卿已自转身出门,随口答道:“覅哉。”阿珠又叫道:“碰着王老爷末,同俚一淘来。”

善卿一面应,一面走,由同安里穿出三马路,至公阳里用双珠家。直走过客堂,只有一个相帮的喊声“洪老爷来”,楼上也不见答应。善卿上去,静悄悄的,自己掀帘进房看时,竟没有一个人。善卿向榻床坐下,随后周双珠从对过房里款步而来,手里还拿着一根水烟筒,见了善卿,微笑问道:“耐昨日夜头保合楼出来,到仔陆里去?”善卿道:“我就转去哉啘。”双珠道:“我只道耐同朋友打茶会去,教娘姨哚等仔一歇哚,耐末倒转去哉。”善卿笑说:“对勿住。”双珠也笑着,坐在榻床前机子上,装好一口水烟,给善卿吸。善卿伸手要接,双珠道:“覅,我装耐吃。”把水烟筒嘴凑到嘴边,善卿一口气吸了。

忽然大门口一阵嚷骂之声,蜂拥至客堂里,劈劈拍拍打起架来。善卿失惊道:“做啥?”双珠道:“咿是阿金哚哉,成日成夜吵勿清爽。阿德保也匆好。”善卿便去楼窗口望下张看。只见娘姨阿金揪着他家主公阿德保辫子要拉,却拉不动,被阿德保按住阿金鬏髻,只一揿,直揿下去。阿金伏倒在地,挣不起来,还气呼呼的嚷道:“耐打我啊!”阿德保也不则声,屈一只腿压在他背上,提起拳来,擂鼓似的从肩膀直敲到屁股,敲得阿金杀猪也似叫起来。双珠听不过,向窗口喊道:“耐哚算啥嗄,阿要面孔!”楼下众人也齐声喊住,阿德保方才放手。双珠挽着善卿臂膊扳转身来,笑道:“覅去看俚哚。”将水烟筒授与善卿自吸。

须臾,阿金上楼,撅着嘴,哭得满面泪痕。双珠道:“成日成夜吵勿清爽,也匆管啥客人来哚匆来哚。”阿金道:“俚拿我皮袄去当脱仔了,还要打我。”说着又哭了。双珠道:“阿有啥说嗄,耐自家见乖点,也吃勿着眼前亏哉啘。”阿金没得说,取茶碗,撮茶叶;自去客堂里坐着哭。

接着阿德保提水铫子进房,双珠道:“耐为啥打俚嗄?”阿德保笑道:“三先生阿有啥勿晓得?”双珠道:“俚说耐当脱仔俚皮袄,阿有价事嗄?”阿德保冷笑两声,道:“三先生耐问声俚看,前日仔收得来会钱,到仔陆里去哉?我说送阿大去学生意,也要五六块洋钱,教俚拿会钱来,俚拿匆出哉呀;难末拿仔件皮袄去当四块半洋钱。想想阿要气煞人!”双珠道:“会钱末也是俚赚得来洋钱去合个会,耐倒勿许俚用。”阿德保笑道:“三先生也蛮明白哚。俚真真用脱仔倒罢哉,耐看俚阿有啥用场嗄?沓来哚黄浦里末也听见仔点响声,俚是一点点响声也无拨啘。”双珠微笑不语。阿德保冲了茶,又随手绞了把手巾,然后下去。

善卿挨近双珠,悄问道:“阿金有几花姘头嗄?”双珠忙摇手道:“耐覅去多说多话。耐末算说白相,拨来阿德保听见仔要吵煞哉!”善卿道:“耐还搭俚瞒啥?我也晓得点来里。”双珠大声道:“瞎说哉!坐下来,我搭同说句闲话。”善卿仍退下归坐。双珠道:“倪无娒阿曾搭耐说起歇啥?”善卿低头一想,道:“阿是要买个讨人?”双珠点头道:“说好哉呀,五百块洋钱哚。”善卿道:“人阿缥致嗄?”双珠道:“就要来快哉。我是勿曾看见,想来比双宝缥致点哚。”善卿道:“房间铺来哚陆里呢?”双珠道:“就是对过房间。双宝末搬仔下头去。”善卿叹道:“双宝心里是也巴勿得要好,就吃亏仔老实点,做匆来生意。”双珠道:“倪无娒为仔双宝,也豁脱仔几花洋钱哉。”善卿道:“耐原照应点俚,劝劝耐无娒看过点,赛过做好事。”正说时,只听得一路大脚声音,直跑到客堂里,连说:“来哉,来哉!”善卿忙又向楼窗口去看,乃是大姐巧囤跑得喘吁吁的。

善卿知道那新买的讨人来了,和双珠爬在窗槛上等候。只见双珠的亲生娘周兰亲自搀着一个清倌人进门,巧囡前走,径上楼来。周兰直拉到善卿面前,问道:“洪老爷,耐看看倪小先生阿好?”善卿故意上前去打个照面。巧囡教他叫洪老爷,他便含含糊糊叫了一声,却羞得别转脸去,彻耳通红。善卿见那一种风韵可怜可爱,正色说道:“出色哉!恭喜,恭喜!发财,发财!”周兰笑道:“谢谢耐金口。只要俚巴结点,也像仔俚哚姊妹三家头末,好哉。”口里说,手指着双珠。善卿回头向双珠一笑。双珠道:“阿姐是才嫁仔人了,好哉。单剩我一干仔,无啥人来讨得去,要耐养到老死哚,啥好嗄!”周兰呵呵笑道:“耐有洪老爷来里啘。耐嫁仔洪老爷,比双福要加倍好哚。洪老爷阿是?”

善卿只是笑。周兰又道:“洪老爷先搭倪起个名字,等俚会做仔生意末,双珠就拨仔耐罢。”善卿道:“名字叫周双玉,阿好?”双珠道:“阿有啥好听点个嗄?原是‘双’啥‘双’啥,阿要讨人厌!”周兰道:“周双玉无啥;把势里要名气响末好。叫仔周双玉,上海滩浪随便啥人,看见牌子就晓得是周双珠哚个妹子哉啘,终比仔新鲜名字好点哚。”巧囡在傍笑道:“倒有点像大先生个名字。周双福,周双玉,阿是听仔差勿多?”双珠笑道:“耐末晓得哈差勿多。阳台浪晾来哚一块手帕子搭我拿得来。”

巧囡去后,周兰挚过双玉,和他到对过房里去。善卿见天色晚将下去,也要走了。双珠道:“耐啥要紧?”善卿道:“我要寻个朋友去。”双珠起身,待送不送的,只嘱咐道:“耐晚歇要转去末,先来一埭,覅忘记。”

善卿答应出房。那时娘姨阿金已不在客堂里,想是别处去了。善卿至楼门口,隐隐听见亭子间有饮泣之声。从帘子缝里一张,也不是阿金,竟是周兰的讨人周双宝,淌眼抹泪,面壁而坐。善卿要安慰他,跨进亭子,搭讪问道:“一干子来里做啥?”那周双宝见是善卿,忙起身陪笑,叫一声“洪老爷”,低头不语。善卿又问道:“阿是耐要搬到下头去哉?”双室只点点头。善卿道:“下头房间倒比仔楼浪要便当多花哚。”双宝手弄衣襟,仍是不语。善卿不好深谈,但道:“耐闲仔点,原到楼浪来阿姐搭多坐歇,说说闲话也无啥。”双宝方微微答应。善卿乃退出下楼,双宝倒送至楼梯边而回。

善卿出了公阳里,往东转至南昼锦里中祥发吕宋票店,只见管帐胡竹山正站在门首观望。善卿上前厮见。胡竹山忙请进里面。善卿也不归坐,问:“小云阿来里?”胡竹山道:“勿多歇朱蔼人来,同仔俚一淘出去哉,看光景是吃局。”善卿即改邀胡竹山,道:“价末倪也吃局去。”胡竹山连连推辞。善卿不由分说,死拖活拽同往西棋盘街来。

到了聚秀堂陆秀宝房里,见赵朴斋、张小村都在。还有一客,约摸是吴松桥,询问不错。胡竹山都不认识,各通姓名,然后就坐,大家随意闲谈。

等至上灯以后,独有庄荔甫未到。问陆秀林,说是往抛球场买物事去的。外场罩圆台,排高椅,把挂的湘竹绢片方灯都点上了。赵朴斋已等得不耐烦,便满房间大踱起来,被大姐一把仍拉他坐了。张小村与吴松桥两个向榻床左右对面躺着,也不吸烟,却悄悄的说些秘密事务。陆秀林、陆秀宝姊妹并坐在大床上,指点众人背地说笑。胡竹山没甚说的,仰着脸看壁间单条对联。

洪善卿叫杨家娒拿笔砚来开局票,先写了陆秀林、周双珠二人。胡竹山叫清和坊的袁三宝,也写了。再问吴松桥、张小村叫啥人。松桥说叫孙素兰,住兆贵里。小村说叫马桂生,住庆云里。赵朴斋在旁看着写毕,忽想起,向张小村道:“倪再去叫个王阿二来,倒有白相个啘。”被小村着实瞪了一眼,朴斋后悔不迭。吴松桥只道朴斋要叫局,也拦道:“耐自家吃酒,也覅叫啥局哉。”朴斋要说不是叫局,却顿住嘴说不下去。恰好楼下外场喊声:“庄大少爷上来。”陆秀林听了急奔出去,朴斋也借势走开去迎庄荔甫。

荔甫进房,见过众人,就和陆秀林过间壁房间里去。洪善卿叫“起手巾”,杨家娒应着,随把局票带下去。及至外场绞上手巾,庄荔甫也已过来,大家都揩了面。于是赵朴斋高举酒壶,恭恭敬敬定胡竹山首座。竹山吃一大惊,极力推却。洪善卿说着,也不依。赵朴斋没法,便将就请吴松桥坐了,竹山次位,其余略让一让,即已坐定。

陆秀宝上前筛了一巡酒,朴斋举杯让客,大家道谢而饮。第一道菜照例上的是鱼翅,赵朴斋待要奉敬,大家拦说:“覅客气,随意好。”朴斋从直遵命,只说得一声“请”。鱼翅以后,方是小碗。陆秀林已换了出局衣裳过来,杨家娒报说:“上先生哉。”秀林、秀宝也并没有唱大曲,只有两个乌师坐在帘子外吹弹了一套。

及至乌师下去,叫的局也陆续到了。张小村叫的马桂生,也是个不会唱的。孙素兰一到,即问袁三宝:“阿曾唱?”袁三宝的娘姨会意,回说:“耐哚先唱末哉。”孙素兰和准琵琶,唱一支开片,一段京调。庄荔甫先鼓起兴致,叫拿大杯来摆庄。杨家娒去间壁房里取过三只鸡缸杯,列在荔甫面前。荔甫说:“我先摆十杯。”吴松桥听说,揎袖攘臂,和荡市豁起拳来。孙素兰唱毕,即替吴松侨代酒,代了两杯,又要存两杯,说:“倪要转局去,对勿住。”

孙素兰去后,周双珠方姗姗其来。洪善卿见阿金两只眼睛肿得像胡桃一般,便接过水烟筒来自吸,不要他装。阿金背转身去立在一边。周双珠揭开豆蔻盒子盖,取出一张请客票头授与洪善卿。善卿接来看时,是朱蔼人的,请至尚仁里林素芬家酒叙。后面另是一行小字,写道:“再有要事面商,见字速驾为幸。”这行却加上密密的圈子。善卿猜不出是什么事,问周双珠道:“送票头来是啥辰光?”双珠道:“来仔一歇哉,阿去嗄”善卿道:“勿晓得啥事体,实概要紧。”双珠道:“阿要教相帮哚去问声看?”善卿点点头。双珠叫过阿金道:“耐去喊俚哚到尚仁里林素芬搭台面浪看看,阿曾散。问朱老爷阿有啥事体,无要紧末,说洪老爷谢谢勿来哉。”

阿金下楼与轿班说去。庄荔甫伸手要票头来看了,道:“阿是蔼人写个嗄?”善卿道:“为此勿懂啘。票头末是罗子富个笔迹,到底是啥人有事体。”荔甫道:“罗子富做啥生意嗄?”善卿道:“俚是山东人,江苏候补知县,有差使来里上海。昨日夜头保合楼厅浪阿看见个胖子?就是俚。”赵朴斋方知那个胖子叫罗子富,记在肚里。只见庄荔甫又向善卿道:“耐要先去末,先打两杯庄。”善卿伸拳豁了五杯,正值那轿班回来,说道:“台面是要散快哉,说请洪老爷带局过去,等来哚。”善卿乃告罪先行。赵朴斋不敢强留,送至房门口。外场赶忙绞上手巾,善卿略揩一把,然后出门,款步转至宝善街,径往尚仁里来。

比及到了林素芬家门首,见周双珠的轿子倒已先在等候,便与周双珠一同上楼进房。只见就筹交错,履舄纵横,已是酒阑灯阑时候。台面上只有四位,除罗子富、陈小云外,还有个汤啸庵,是朱蔼人得力朋友。这三位都与洪善卿时常聚首的。只一位不认识,是个清瘦面庞、长跳身材的后生。及至叙谈起来,才知道姓葛,号仲英,乃苏州有名贵公子。洪善卿重复拱手致敬道:“一向渴慕,幸会,幸会!”罗子富听说,即移过一鸡缸杯酒来授与善卿,道:“请耐吃一杯湿湿喉咙,覅害仔耐渴慕得要死。”善卿只是讪笑,接来放在桌上,随意向空着的高椅坐了。周双珠坐在背后,林素芬的娘姨另取一副杯箸奉上。林素芬亲自筛了一杯酒,罗子富偏要善卿吃那一鸡缸杯。善卿笑道:“耐哚吃也吃完哉,还请我来吃啥酒!耐要请我吃酒末,也摆一台起来。”罗子富一听,直跳起来道:“价末覅耐吃哉,倪去罢。”第四回看面情代庖当买办丢眼色吃醋是包荒

汤啸庵拉罗子富坐下,说道:“耐啥要紧?我说末,耐先教月琴先生打发个娘婉转去,摆起台面来。善卿坎坎来,也让俚摆个庄,等蔼人转来仔一淘过去,俚哚也舒齐哉,阿是嗄?耐第歇去也不过等来哚,做啥呢?”罗子富连说“勿差”。子富叫的两个倌人,一个是老相好蒋月琴,便令娘姨转去:“看俚哚台面摆好仔末再来。”

洪善卿四面一看,果然不见朱蔼人,只有林素芬和汤啸庵应酬台面。还有素芬的妹子林翠芬,是汤啸庵叫的本堂局,也帮着张罗。洪善卿诧异,问道:“蔼人是主人啘,陆里去哉?”汤啸庵道:“黎篆鸿说句闲话,教俚去一埭,要转来快哉。”洪善卿道:“说起黎篆鸿,倒想着哉。”即向陈小云道:“荔甫要问耐,一篇帐阿曾拿到黎篆鸿搭去?”陈小云道:“我托蔼人拿得去哉。我看价钱开得忒大仔点。”洪善卿道:“阿晓得第号物事陆里来个嗄?”陈小云道:“说是广东人家,细底也勿清爽。”罗子富向洪善卿道:“我也要问耐,耐阿是做仔包打听哉?双珠先生有个广东客人,勿晓得俚细底,耐阿曾搭俚打听歇?”大家呵呵一笑。洪善卿也笑了。周双珠道:“倪陆里有啥广东客人嗄,耐倒搭倪拉个广东客人来做做哉啘。”

罗子富正要回言,洪善卿拦住道:“覅瞎说哉。我摆十杯庄,耐来打。”罗子富挽起袖子,与洪善卿豁拳,一交手便输了。罗子富道:“豁仔一淘吃。”接连豁了五拳,竟输了五拳。蒋月琴代了一杯。那一个新做的倌人叫黄翠凤,也伸手来接酒。洪善卿道:“怪勿得耐要豁拳,有几花人搭耐代酒哚。”罗子富道:“大家勿许代,我自家吃。”洪善卿拍手的笑。陈小云说:“代代罢。”汤啸庵帮他筛酒,取一杯授与黄翠凤吃。黄翠凤知道罗子富要翻台到蒋月琴家去,因说道:“倪去哉,阿要存两杯?”罗子富摇头说:“覅存哉。”黄翠凤乃先走了。

汤啸庵劝罗子富停歇再豁,却教陈小云先与洪善卿交手,也豁上五拳。接着汤啸庵自己都豁过了,单剩下葛仲英一个。

那葛仲英正或转身,和倌人吴雪香两个唧唧哝哝的咬耳朵说话,连半日洪善卿如何摆庄都没有理会。及至汤啸庵叫他豁拳,葛仲英方回头问:“做啥?”罗子富道:“晓得耐哚是恩相好,台面浪也推扳点末哉。阿是要做出来拨倪看看?”吴雪香把手帕子望罗子富面上甩来,说道:“耐末总无拨一句好闲话说出来!”

洪善卿拱手向葛仲英道:“请教豁拳。”葛仲英只豁得两拳,吃过酒,仍和吴雪香去说话。罗子富已耐不得,伸拳与洪善卿重又豁起,这番却是赢的。洪善卿十杯庄消去九杯,罗子富想打完这庄,偏不巧又输了。忽听得楼下外场喊说“朱老爷上来”。陈小云忙阻止罗子富道:“让蔼人来豁仔一拳,收令罢。”罗子富听说有理,便不再豁。朱蔼人匆匆归席,连说:“失陪,得罪。”又问:“啥人来里摆庄?”

洪善卿且不豁拳,却反问朱蔼人道:“耐有啥要紧事体搭我商量?”朱蔼人茫然不知,说:“我无啥事体啘。”罗子富不禁笑道:“请耐吃花酒,倒勿是要紧事体?”洪善卿也笑道:“我就晓得是耐来哚捏忙。”罗子富道:“就算是我捏忙,快点豁仔拳了去。”朱蔼人道:“只剩仔一拳,也覅豁哉。我来每位敬一杯。”大家说:“遵命。”

朱蔼人取齐六只鸡缸杯,都筛上酒,一齐干讫,离席散坐。外场七手八脚绞了手巾,那蒋月琴的娘姨早来回话过了,当下又上前催请一遍。葛仲英、罗子富、朱蔼人各有轿子,陈小云自坐包车,一起倌人随着客轿,带局过去。惟汤啸庵与洪善卿步行,乃约同了先走一步。

二人离了林素芬家,来到尚仁里弄口,有一人正要进弄,见了忙侧身垂手,叫声“洪老爷”。洪善卿认得是王莲生的管家,名叫来安的,便问他:“老爷呢?”来安道:“倪老爷来吸祥春里,请洪老爷过去说句闲话。”洪善卿道:“祥春里啥人家嗄?”来安道:“叫张蕙贞。倪老爷也坎坎做起,有勿多两日。”洪善卿听了,即转向汤啸庵说:“我去一埭就来。蒋月琴搭请俚哚先坐罢。”汤啸庵叮嘱快点,自去了。

洪善卿随着来安,径至祥春里,弄内黑魆魆的,摸过二三家,推开两扇大门进去。来安喊说:“洪老爷来里!”楼上接应了,不见动静。来安又说:“拿铁四光壁灯,迎下楼来,说:“请洪老爷楼浪去。”

善卿见楼下客堂里七横八竖的堆着许多红木桌椅,像要搬场光景。上楼看时,当中挂一盏保险灯,映着四壁,像月洞一般,却空落落的没有一些东西,只剩下一张跋步床,一只梳妆台,连帘帐、灯镜诸件都收拾干净了。王莲生坐在梳妆台前,正摆着四个小碗吃便夜饭。旁边一个倌人陪他同吃,想来便是张蕙贞。

善卿到了房里,即笑说道:“耐倒一干仔来里寻开心。”莲生起身招呼,觉善卿脸上有酒意,问:“阿是来哚吃酒?”善卿道:“吃仔两台哉。俚哚请仔耐好几埭哚,故歇罗子富翻到仔蒋月琴搭去哉,耐阿高兴一淘去?”莲生微笑摇头。善卿随意向床上坐下,张蕙贞亲自送过一支水烟筒来。善卿接了,忙说:“覅客气,耐请用饭。”蕙贞笑道:“倪吃好哉呀。”

善卿见张蕙贞满面和气,蔼然可亲,约摸是么二住家,问他:“阿是要调头?”蕙贞点头应“是”。善卿道:“调来哚陆里?”蕙贞说:“是东合兴里大脚姚家,来哚吴雪香哚对门。”善卿道:“包房间呢?做伙计?”蕙贞道:“倪是包房间,三十块洋钱一月哚。”善卿道:“有限得势。单是王老爷一干仔末,一节做下来也差勿多五六百局钱哚,阿怕啥开消匆出?”

说着,王莲生已吃毕饭,揩面漱口。那老娘姨端了一副鸦片烟盘,问蕙贞:“摆陆里嗄?”蕙贞道:“生来摆来哚床浪哉啘,阿要摆到地浪去?”老娘姨唏唏呵呵的端到床上,说道:“拨来洪老爷看仔,阿要笑煞嗄。”蕙贞道:“耐收捉仔下头去罢,覅多说多话哉。”那老娘姨方搬了碗碟杯筷下楼。

蕙贞乃请莲生吃烟。莲生去床上与善卿对面躺下,然后说道:“我请耐来,要买两样物事:一只大理石红木榻床,一堂湘妃竹翎毛灯片。耐明朝就搭我买得来最好。”善卿道:“送到陆里嗄?”莲生道:“就送到大脚姚家去,来哚楼浪西面房间里。”

善卿听说,看看蕙贞,嘻嘻的笑道:“耐教别人去搭耐买仔罢,我匆来买。拨来沈小红晓得仔,吃俚两记耳光哉!”莲生笑而不言。蕙贞道:“洪老爷,耐啥见仔沈小红也怕个嗄?”善卿道:“啥勿怕!耐问声王老爷看,凶得来!”蕙贞道:“洪老爷,谢谢耐,看王老爷面浪照应点倪。”善卿道:“耐拿啥物事来谢我?”蕙贞道:“请耐吃酒阿好?”善卿道:“啥人要吃耐台把啥酒嗄!阿是我勿曾吃歇,稀奇煞仔?”蕙贞道:“价末谢耐啥?”善卿道:“耐要请我吃酒末,倒是请我吃点心罢。耐末也便得势,覅去难为啥洋钱哉,阿是?”蕙贞嗤的笑道:“耐哚才勿是好人。”善卿呵呵一笑,站起来道:“还有啥闲话未说,倪要去哉。”莲生道:“无啥哉,后日请耐吃酒。耐看见子富哚,先搭我说一声,明朝送条子去。”善卿一面答应,一面下楼,仍至四马路东公和里蒋月琴家吃酒去了。

蕙贞见善卿已去,才上床来歪在莲生身上,给他烧烟。莲生接连吸了七八口,渐渐合拢眼睛,似乎睡去。蕙贞低声叫道:“王老爷安置罢。”莲生点点头。于是端过烟盘,收拾共睡。

次日一点钟辰光,两人始起身洗脸。老娘姨搬上稀饭来吃了些,蕙贞就在梳妆台前梳头。老娘姨仍把烟盘摆在床上。莲生自去吸起烟来,心想沈小红家须得先去撒个谎,然后再慢慢的告诉他才好。盘算一回,打定主意,便取马褂着了要走。蕙贞忙问:“陆里去?”莲生道:“我到沈小红搭去一埭。”蕙贞道:“价末吃仔饭了去。”莲生道:“覅吃哉。”蕙贞又问:“晚歇阿来吸?”莲生想了想,说道:“耐明朝啥辰光到东合兴去?”蕙贞道:“倪一早就过去哉。”莲生道:“我明朝一点钟到东合兴来。”蕙贞道:“耐有工夫末晚歇来一埭。”

莲生应诺,踅下楼来;来安跟了,出祥春里,向东至西荟芳里弄口,令来安回公馆去打轿子来,自己即转弯进弄。娘姨阿珠先已望见,喊道:“阿唷,王老爷来哉!”赶忙迎出天井里,一把拉住袖子;进去又喊道:“先生,王老爷来哉。”拉到楼梯边,方放了手。

莲生款步上楼。沈小红也出房相迎,似笑不笑的说道:“王老爷,耐倒好意思……”说得半句,哽噎住了。莲生见他一副凄凉面孔,着实有些不过意,嘻着嘴进房坐下。沈小红也跟进来,挨在身傍,挽着莲生的手,问道:“我要问耐,耐三日天来哚陆里?”莲生道:“我来里城里,为仔个朋友做生日,去吃仔三日天酒。”小红冷笑道:“耐只好去骗骗小干仵!”阿珠绞上手巾,揩了。小红又问道:“耐来哚城里末,夜头阿转来嗄?”莲生道:“夜头末就住来哚朋友搭哉啘。”小红道:“耐个朋友倒开仔堂子哉!”莲生不禁笑了。小红也笑道:“阿珠,耐哚听听俚闲话!我前日仔教阿金大到耐公馆里来看耐,说轿子末来哚,人是出去哉。耐两只脚倒燥来哚啘,一直走到仔城里。阿是坐仔马车打城头浪跳进去个嗄?”阿珠呵呵笑道:“王老爷难也有点勿老实哉!陆里去想得来好主意,说来保城里。”小红道:“瞒倒瞒得紧哚,连朋友哚寻仔好几埭也寻勿着。”阿珠道:“王老爷,耐也老相好哉,耐就说仔要去做啥人也无啥啘,阿怕倪先生勿许耐嗄?”小红道:“耐去做啥人也匆关倪事。耐定规要瞒仔倪了去做,倒好像是倪吃醋,勿许耐去,阿要气煞人!”

莲生见他们一递一句,插不下嘴去,只看着讪笑。及至阿珠事毕下楼,莲生方向小红说道:“耐覅去听啥别人个闲话。我搭耐也三四年哉。我个脾气,耐阿有啥勿晓得?我就是要去做啥人末,搭耐说明白仔再做末哉啘,瞒耐做啥?”小红道:“我也匆晓得耐啘。耐自家去想想看:耐一直下来,东去叫个局,西去叫个局,我阿曾说歇啥一句闲话嗄?耐第歇倒要瞒我哉,故末为啥呢?”莲生道:“我是无价事,勿是要瞒耐。”小红道:“我到猜着耐个意思来里:耐也勿是要瞒我,耐是有心来哚要跳槽哉,阿是?我倒要看耐跳跳看!”

莲生一听,沉下脸,别转头,冷笑道:“我不过三日天勿曾来,耐就说是跳槽。从前我搭耐说个闲话,阿是耐忘记脱哉?”小红道:“正要耐说啘。耐勿忘记末,耐说,三日天来哚陆里?做个啥人?耐说出来,我匆搭耐吵末哉。”莲生道:“耐教我说啥?我说来里城里,耐勿信。”小红道:“耐倒还要拨当水我上,我打听仔了再问耐。”莲生道:“故末蛮好。第歇耐来哚气头浪,搭耐也无处去说;隔两日等耐快活仔点,我再搭耐说个明白末哉。”

小红鼻子里哼了一声,半日不言语。莲生央告道:“倪去吃筒烟去。”小红仍拉着手,同至榻床前。莲生脱去马褂,躺下吸烟。小红却呆呆的坐在下手。莲生要想些闲话来说,又没甚说的。

忽听得楼梯上一阵脚声,跑进房来,却是大姐阿金大。一见莲生,说道:“王老爷,我末到耐公馆里请耐,耐倒先来里哉。”又道:“王老爷为啥几日匆来,阿是动气哉?”莲生不答。小红嗔道:“动啥气嗄!打两记耳光哉,动气!”阿金大道:“王老爷,耐匆来仔末,倪先生气得来,害倪一埭一埭来请耐。难覅实概,阿晓得!”说着,移过一碗茶来,放在烟盘里,随把马褂去挂在衣架上,要去。

莲生见小红呆呆的,乃说道:“倪去弄点点心来吃,阿好?”小红道:“耐要吃啥,说末哉。”莲生道:“耐也吃点,倪一淘吃;耐覅吃末,也覅去弄哉。”小红道:“价末耐说。”莲生想小红喜吃的是虾仁炒面,即说了。小红叫住阿金大,叫他喊下去,到聚丰园去叫。须臾送来,莲生要小红同吃。小红攒眉道:“勿晓得为啥,民酸得来,吃勿落。”莲生道:“价末多少吃点。”小红没法,用小碟检几根来吃了,放下。莲生也吃不多几筷,即叫收下去。

阿珠绞手巾来,回说:“耐管家打轿子来里。”莲生问:“阿有啥事体?”阿珠望楼窗口叫:“来二爷。”来安听唤,立即上楼见莲生,呈上一封请帖。莲生开看,是葛仲英当晚请至吴雪香家吃酒的,随手撩下。来安仍退下去了。

莲生仍去榻床吸烟,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叫阿珠要马褂来着。阿珠便去衣架上取下,小红喝住道:“倒要紧哚啘,耐想陆里去?”阿珠忙丢个眼色与小红,道:“让俚吃酒去罢。”小红才不说了。适被莲生抬头看见,心想阿珠做什么鬼戏,难道张蕙贞的事被他们打听明白了不成?莲生一面想,一面阿珠把马褂替莲生披上,口里道:“难末就来叫,覅去叫啥别人哉。”小红道:“搭俚说啥嗄!俚要叫啥人,等俚去叫末哉啘。”莲生着好马褂,拘着着小红的手,笑道:“耐送送我。”小红使劲的一撒手,反在靠壁高椅上坐下了。莲生也挨在身傍,轻轻说了好些知己话。小红低着头剔理指甲,只是不理;好一会,方说道:“耐个心勿晓得那价生来哚,变得来!”莲生道:“为啥说我变心?”小红道:“问耐自家啘。”莲生还紧着要问,小红叉起两手把莲生推开,道:“去罢,去罢!看仔耐倒惹气。”莲生乃佯笑而去。第五回垫空当快手结新欢包住宅调头瞒旧好

当下上灯时候,王莲生下楼上轿,抬至东合兴里吴雪香家。来安通报。娘姨打起帘子,迎到房里。只有朱蔼人和葛仲英并坐闲谈;王莲生进去,彼此拱手就坐。莲生叫来安来吩咐道:“耐到对过姚家去看看,楼浪房间里物事阿曾齐。”

来安去后,葛仲英因问道:“我今朝看见耐条子,我想,东合兴无拨啥张蕙贞啘。后来相帮哚说,明朝有个张蕙贞调到对过来,阿是嗄?”朱蔼人道:“张蕙贞名字也匆曾见过歇,耐到陆里去寻出来个嗄?”莲生微笑道:“谢谢耐哚,晚歇沈小红来,覅说起,阿好?”朱蔼人、葛仲英听了皆大笑。

一时,来安回来禀说:“房间里才舒齐哚哉。四盏灯搭一只榻床,说是匆多歇送得去,榻床末排好,灯末也挂起来哉。”莲生又吩咐道:“耐再到祥春里去告诉俚哚。”来安答应,退出客堂,交代两个轿班道:“耐哚覅走开。要走末,等我转来仔了去。”说毕出门,行至东合兴里弄口,黑暗里闪过一个人影子,挽住来安臂膊。来安看是朱蔼人的管家,名叫张寿,乃嗔道:“做啥嗄,吓我价一跳!”张寿问:“到陆里去?”来安搀着他说:“搭耐一淘去白相歇。”

于是两人勾肩搭背,同至祥春里张蕙贞家,向老娘姨说了,叫他传话上去。张蕙贞又开出楼窗来,问来安道:“王老爷阿来嗄?”来安道:“老爷来哚吃酒,勿见得来哉。”蕙贞道:“吃酒叫啥人?”来安道:“勿晓得。”蕙贞道:“阿是叫沈小红?”来安道:“也勿晓得啘。”蕙贞笑道:“耐末算帮耐哚老爷,勿叫沈小红叫啥人嗄?”来安更不答话,同张寿出了样春里,商量“到陆里去白相”。张寿道:“就不过兰芳里哉。”来安说:“忒远。”张寿道:“勿是末潘三搭去,看看徐茂荣阿来哚。”来安道:“好。”

两人转至居安里,摸到潘三家门首,先在门缝里张一张,举手推时,却是拴着的。张寿敲了两下,不见答应。又连敲了几下,方有娘姨在内问道:“啥人来哚碰门嗄?”来安接嘴道:“是我。”娘姨道:“小姐出去哉,对勿住。”来安道:“耐开门。’等了好一会,里面静悄悄的不见开门。张寿性起,拐起脚来把门“彭彭彭”踢的怪响,嘴里便骂起来。娘姨才慌道:“来哉,来哉!”开门见了,道:“张大爷、来大爷来哉,我道是啥人。”来安问:“徐大爷阿来里?”娘姨道:“勿曾来啘。”张寿见厢房内有些火光,三脚两步,直闯到房间里,来安也跟进去。只见一人从大床帐子里钻出来,拍手跺脚的大笑。看时,正是徐茂荣。张寿、来安齐说道:“倪倒来惊动仔耐哉啘,阿要对勿住嗄!”娘姨在后面也呵呵笑道:“我只道徐大爷去个哉,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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