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英]莎士比亚(著),卞之琳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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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姆雷特试读：
剧中人物
克罗迪斯，丹麦国王。
哈姆雷特，前王之子，今王之侄。
波乐纽斯，御前大臣。
霍拉旭，哈姆雷特之友。
莱阿替斯，波乐纽斯之子。
廷臣：
伏尔第曼德
考奈留斯
罗森克兰兹
纪尔顿斯丹
奥思立克
一侍臣。
一教士。
军官：
玛塞勒斯
贝纳陀
弗兰西斯科，兵士。
雷纳尔陀，波乐纽斯之仆。
伶人数名。
掘墓人二名。
福丁布拉斯，挪威王子。
一挪威队长。
英国使节。
葛忒露德，丹麦王后，哈姆雷特之母 。
莪菲丽亚，波乐纽斯之女。
贵人，贵妇，军官，兵士，水手，使者及侍从。
哈姆雷特亡父之鬼魂。
地点
艾尔西诺。
第一幕
第一场艾尔西诺。城堡前平台弗兰西斯科守望中徘徊。贝纳陀迎面上。
贝 谁？
弗 吓，你倒来问我；站住，口令！
贝 “国王万岁！”
弗 是贝：纳陀？
贝 正是。
弗 你来得不早不晚，正合时候。
贝 十二点打过了；去睡吧，弗兰西斯科。
弗 谢谢你来接替我；天冷得厉害，
我心里也怪不舒服。
贝 没有动静吗？
弗 耗子也没有动一动。
贝 好，再见。
要是你碰见了霍拉旭和玛塞勒斯，
该同我守夜的那两位，请他们快来。
弗 好像是他们的声音了。站住！谁？
〔霍拉旭与玛塞勒斯上。
霍 自己人。
玛 都是丹麦国王的臣民。
弗 祝你们夜安。
玛 再见，正直的军人：
谁把你替了下来？
弗 贝纳陀接了班。
祝你们夜安。
玛 喂，贝纳陀！
贝 嗨——
怎么，可是霍拉旭？(1)
霍 有点像他！
贝 欢迎，霍拉旭；欢迎，好玛塞勒斯。
玛 怎样，那东西今晚上可又出现了？
贝 我没有看见什么。
玛 霍拉旭说这都是我们的幻想；
他听说我们已经看见过两次
那个可怕的怪东西，总是不相信；
因此我就请他今晚上亲自来
陪我们守夜，要是鬼怪再来呢，
他可以证明我们并没有看错，
也可以正好就跟它交谈几句。
霍 得了，不会出现的。
贝 你先坐下；
我们的故事你听来只当是耳边风；
我们再讲讲两天夜里看见的光景，
偏叫你听进去。
霍 好，我们都坐下吧，
听听贝纳陀又是怎样的说法。
贝 就在昨儿夜里，
当时，就在北极星西边的那颗星
刚好转过去照耀西天的一角，
恰好就是它现在照亮的那边，
玛塞勒斯和我刚听见打了一点钟——
鬼魂上。
玛 别作声！不要再讲了！看它又来了！
贝 一模一样，正像我们的先王。(2)
玛 你是个读书人；对它说话吧，霍拉旭。
贝 不像我们的先王吗？你看，霍拉旭。
霍 像极了。真奇怪，真叫我毛骨悚然。
贝 他要我们先开口。(3)
玛 问问它，霍拉旭。
霍 你是何物，胆敢来窃据深宵，
不顾先王陛下入土为安，
僭取他英武的威仪，招摇无忌？
我用上天的名义，命令你说话！
玛 触犯了它了。
贝 看，大踏步走了！
霍 别走！说呀，说呀！我命令你说话！〔鬼魂下。
玛 它走了，它不肯答话。
贝 怎么样，霍拉旭？你直抖，脸都发白了。
这难道还只是什么幻想不幻想吗？
你说怎么样？
霍 老天爷在上，要不是我身历其境，
亲眼看见，证明是千真万确，
我怎么也不会相信。
玛 可不像先王吗？
霍 就如同你像你自己一样。
先王当年就穿了这一副盔甲
同野心勃勃的挪威王进行了决斗；
就带了这一副怒容，中止了谈判，
在冰天雪地中，痛击了波兰的雪车队。
真是奇怪。
玛 前两次也就在这个静寂的时辰，
他这样大踏步走过了我们的面前。
霍 我不知究竟要作怎样的想法；
可是我心里有一种笼统的感觉：
这恐怕是预兆国家有非常的变故。
玛 请坐下，谁要是知道就给我讲讲
为什么我们要这样子戒备森严，
这样子夜夜叫军民不得安息，
为什么这样子天天铸造铜炮，
这样子天天向国外购买军火。
这样子征用造船匠，天天辛苦，
就连星期日也不能算作例外。
都是准备的什么，才这样忙碌，
叫黑夜也同白天搭伴了做苦工？
谁能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吗？
霍 我可以；
至少传说是如此。先王陛下，
刚才还仿佛露过了一下子脸呢，
当年碰上了挪威王福丁布拉斯
骄矜好胜、一定要前来挑战，
你们都知道的；我们英武的哈姆雷特
是举世闻名的，就在一场决斗中
杀死了福丁布拉斯；事先有协定，
双方批准，郑重宣布过公约，
败者结果是不但断送了性命
而且把所有的土地送给了胜者。
先王当然也提出过相当的土地
押了注：要是福丁布拉斯得胜呢，
这部分土地也就归他所有，
正如协定中同一款明文规定的、
他要是失败、就得把所有的土地
转送给哈姆雷特。如今小福丁布拉斯
血气方刚，还不知天高地厚，
已经在挪威边境、东一处西一处、(4)
招聚了一批没有土地的亡命徒，
管他们吃喝，要他们大举出动
尝一尝冒险的滋味；用意所在，
我们的当局看得清清楚楚，
无非是要用武力和强迫手段、
从我们手里、恢复他父亲失去的
那些土地；据我看来，这就是
我们这样子准备的主要动机，
我们这样子日夜戒备的原因，
全国这样子手忙脚乱的缘故。
贝 我想该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这些战争前后都牵涉到先王，
怪不得那个鬼影，活像是他，
全副武装，走过了我们的岗位。
霍 这是搅得乱心眼的一点灰尘。
从前，就在全盛时代的罗马，
在雄才盖世的恺撒遇害前不久，
坟墓都开了，陈死人裹着入殓衣，
都出来到罗马街头啾啾地乱叫；
天上星拖着火尾巴，露水带血，
太阳发黑；向来是控制大海、
支配潮汐的月亮，病容满面，
昏沉得好像已经到世界末日。
劫数临头、大难将至以前，
总会先出现种种不祥的征象，
如今天上和地上一齐出动，
一再把这一类重大变故的预兆
对我们国家和人民显示出来了。
鬼魂重上。
噢，别作声！看！看它又来了！
我着邪也要拦住它！别走，影子！
只要是你也会开口，也会用舌头的，
对我说话吧！
莫非你有什么好事要人家来做，
好使你安心，也使我行了功德，
对我说说！
莫非你预先知道祖国的命运，
讲出来也许使我们能避免灾殃，
说呀！
莫非你生前在地下哪一个角落里
埋下了你一生搜刮得来的财宝，
因此，据说，人死后还要出鬼的，〔鸡啼。
说出来！别走，说！拦住它，玛塞勒斯！
玛 我可以不可以就拿长钺来砍它？
霍 砍，如果它不站住！
贝 在这儿！
霍 在这儿！
玛 走了！〔鬼魂下。
它一举一动都这样威严，堂皇，
我们不该对它这样子粗暴；
它就像空气，刀枪都伤它不得，
瞎砍是行不了凶，倒出了丑。
贝 它就要说话了，公鸡偏就叫了。
霍 它一听就一惊，就像一个犯罪人
听到了一声可怕的召唤。我听说
公鸡是给人间报晓司晨的喇叭手，
它会用高亢激越的嗓子
唤醒白昼神；它的警告一发，
不论在海上，在火里，在地下，在空中，
一切逍遥游荡的妖魔鬼怪
就奔回各自的巢穴：刚才的情形
证明了他们所说的确有道理。
玛 刚才它真是一听到鸡叫就隐去了。
有人说，每逢我们要庆祝圣诞，
在节日前几天，这种报晓的家禽
就开始彻夜不停地啼了又啼；
那时候，他们说，精灵都不敢出来，
夜夜安全，星宿不作怪、害人，
妖女不迷人，妖巫也使不了符咒，
那真是圣洁、祥和的好时候，好节气。
霍 我也听说过，也不免有几分相信。
可是看，曙光披着褐红色大衣、
从那边高高的东山头踏露水来了。
我们可以下班了；照我的意思，
我们不妨把今晚看见的情况
报告小哈姆雷特；这一个幽灵，
对我们哑口，我深信会对他说话的。
论情谊，论责任，你们赞成不赞成
我们把这件事情报告他一番？
玛 好，就这么办吧；我知道今早
我们在什么地方最容易找到他。〔同下。
(1) 这一行译作“怎么，霍拉旭来了？”“来了一个”，谐趣较显，但不如“有点像他”能与下文呼应，效果更大。霍拉旭不信鬼，神经不紧张，还能说笑话。
(2) 传说“读书人”会用合适辞令对幽灵说话，不论是鬼是妖，不致触犯或受蛊惑。
(3) 传说人若不先对鬼说话，鬼不能说话。
(4) “没有土地”根据“第一对褶本”；现代版本，一般都根据“第二四开本”，用“无法无天”。第二场城堡中大厅
国王，王后，哈姆雷特，波乐纽斯，莱阿替斯，伏尔第曼德，
考奈留斯，众廷臣及侍从上。
王 至亲的先兄哈姆雷特驾崩未久，
记忆犹新，大家固然是应当
哀戚于心，应该让全国上下
愁眉不展，共结成一片哀容，
然而理智和感情交战的结果，
我们就一边用适当的哀思悼念他，
一边也不忘记我们自己的本分。
因此，仿佛抱苦中作乐的心情，
仿佛一只眼含笑，一只眼流泪，
仿佛使殡丧同喜庆、歌哭相和，
使悲喜成半斤八两，彼此相应，
我已同昔日的长嫂，当今的新后，
承袭我邦家大业的先王德配，
结为夫妇；事先也多方听取了
各位的高见，多承一致拥护，
一切顺利；为此，特申谢意。
如今，各位知道的，小福丁布拉斯，
少年气盛，小看了我们的力量，
或者妄以为先兄一朝弃世，
我们的国家忽然脱了节，脱了榫，
单凭了自以为有机可乘的梦想，
他就一再送文书前来烦渎，
要求我们归还他父亲的失地，
全不管那些土地是依法割让
给我们英勇的王兄的。别再讲他了。
现在转回来讲我们这次的会议。
事情是这样：我有国书一封
写好在此，预备送挪威国王，
小福丁布拉斯的叔父，他老病经年，
卧床不起，并未知悉他侄儿
在国内招兵买马，用意何在，
因此就请他从速制止他侄儿
进一步有所行动。我特此遣派
你，考奈留斯，还有你，伏尔第曼德，
当这次通向挪威王国的信使，
但是你们和国王进行交涉、不得越权，
不得擅自超出了这些训令所明白规定的范围。
再见吧！愿速去速回，以表忠诚。
考，伏 赴汤蹈火，一切定当效命。
王 我深信二位的热忱。愿二位珍重！〔考奈留斯与伏尔第曼德下。
现在，莱阿替斯，你有什么事情呢？
你说过有所请求。就说吧，莱阿替斯。
丹麦王只要听你说得有理，
总会答应的。你对我有什么要求
还怕不会是未开口先到手，莱阿替斯？
丹麦王座对于你的父亲
就像头对于心一样地休戚相关，
就像手对于嘴一样地乐于效劳。
你想要怎样，莱阿替斯？
莱 国王陛下，
敢求陛下鸿恩，准回法国；
这次回丹麦参加陛下的加冕礼
恪尽为臣的责任，不胜荣幸；
目下，为臣的敢说，任务已了，
心思和意愿重新又折向法国，
仅此伏求陛下开恩俯允。
王 你父亲答应吗？你说怎样，波乐纽斯？
波 陛下，他苦苦哀求，舌敝唇焦，
好容易挖出了我嘴里“可以”两个字，
我在他决心上盖下了生硬的“同意”。
他要走，就请陛下放他走吧。
王 善用好时光，莱阿替斯。时间都归你，
愿发挥你的美德去充分消受！
得，哈姆雷特，我的侄儿，我的儿——
哈 〔旁白〕
亲上加亲，越亲越不相亲！
王 你怎么还是让愁云惨雾罩着你？(1)
哈 陛下，太阳大，受不了这个热劲“儿”。
后 好哈姆雷特，摆脱你黑夜的阴沉气，
和颜悦色，来面对丹麦王上吧。
你不要老是这样子垂下了眼睑，
想在黄土中寻找你高贵的父亲。
你知道这是很普通的；有生必有死，
谁都得通过人世、跨进永恒的。
哈 唔，母亲，很普通。
后 既然是很普通，
为什么你又这样子好像很在乎？
哈 好像？不。我不懂什么叫“好像”。
好母亲，尽管我披一件墨黑的外套，
按礼从俗、满身都穿起丧服，
好容易从肺腑吐出来长吁短叹，
眼泪像江流滚滚、一泻千里，
再加上垂头丧气，形容憔悴，
再加上千种表情，万种姿态，
都不能真正表现我。
我真是“好像”，像如此，像这般，
是人人会耍的把戏；
我的心事是无法表现出来的——
这一套都只是哀痛的衣服和装饰。
王 哈姆雷特，你这样当孝子，居丧尽哀，
足见你天性纯笃，大可称道，
但是须知你父亲失去过父亲，
那个父亲也曾失去过父亲，
后死者要恪尽孝道，自然要哀悼
一个时期。但是漫无止境，
哀毁逾恒，却正是不够孝顺的
一种行径、不够堂堂男子气；
这反而表现出意志是逆天背理，
心是经不起磨练，性情是暴躁，
头脑是十分简单，毫无修养。
既然我们知道是无可避免的，
而且同家常便饭一样地普通，
为什么我们要赌气，老记在心上呢？
咦！这种行径是违反了上天，
违反了死者，违反了人情世故，
最蛮不讲理，全不管丁忧丧父
在理性是看作常事的，全不管理性
就从第一遭变故直喊到如今：“这是不可避免的！”我请你抛弃
这种无益的悲伤，把我当作
你的父亲；我要全世界知道
你是我的王位的最直接承继人；
最好的慈父怎样用最大的慈爱
对待儿子，我就怎样对待你，
决不比他差一分。至于你想要
回到威登堡大学去继续读书，
这种想法是最不合我的意思的；
我请你、一定要勉强你、留在这里，
使满朝欣慰，当我的第一名重臣，
不愧为王上的爱侄，王上的宠儿。
后 别让你母亲白费唇舌吧，哈姆雷特：
我请你别离开我们，别再去威登堡了。
哈 我尽量听从你的意思吧，母亲。
王 这样回答才真是有头脑，能体贴！
你留在丹麦就和我不分彼此吧。
夫人，来吧。我听了哈姆雷特这样子
惠然允诺，高兴得心都笑了；
为了表示庆祝，今天丹麦王
每干一次杯都要放一次大炮，
高响入云，叫天上把欢乐传开去，
一声声回应着地上的雷鸣。来吧。〔众下，仅留哈姆雷特。
哈 啊，但愿这太、太结实的肉体
融了，解了，化成了一片露水；
但愿天经地义并没有一条
严禁自杀的戒律！上帝啊！上帝啊！
我觉得人世间醉生梦死的一套
是多么无聊、乏味，一无是处！
呔！呔！这是个荒废的花园，
一天天零落；生性芜秽的蔓草
全把它占据了。居然有这等事情！
才死了两个月！不，还不到两个月。
这样好一位国王，比起这一位(2)
简直是海庇亮比萨徒；
对我的母亲又这样恩爱，
简直不容许天风
吹痛了她的脸庞。上天下地！
定要我记住吗？当日啊，她依他傍他，
仿佛是越尝滋味越开了胃口；
然而，还不出一个月——我简直不敢想！
脆弱啊，你的名字就叫女人！——
短短一个月，她像泪人儿一样
给我父亲送葬去穿的鞋子
还一点都没有穿旧呢，哎呀，你看她，（无知的畜生也还会哀痛得久一点呢！）
她居然就同我的叔父结婚了；
我这个叔父可绝不像他的哥哥，(3)
正如我不像赫勾列啊！还不出一个月，
不等她假仁假义的眼泪干了，
不等她热辣的眼睛消去了红肿，
她就结婚了。赶急得真是作孽啊，
这样轻捷地钻进了乱伦的衾被！
这不是好事，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碎了吧，我的心，因为我不能用我的嘴！
霍拉旭，玛塞勒斯及贝纳陀上。
霍 请殿下福安！
哈 很高兴看见你很好；
可不是霍拉旭！——我差点把自己都忘了。
霍 是，正是殿下永远的忠仆。
哈 “好友”——我们换上这一个称呼吧。
可你为什么离开了威登堡，霍拉旭？——
玛塞勒斯？
玛 殿下！
哈 我很高兴看见你。
〔对贝纳陀〕 你早啊，你好。——
可是你究竟为什么离开了威登堡呢？
霍 无非是因为偷懒，爱逃学，殿下。
哈 我听都不愿听你的仇敌这样说，
你自己更不要这样来刺我的耳朵、
居然要叫它听信你对于你自己的造谣诽谤。
你不是一个偷懒人。
你到艾尔西诺来究竟有什么事？
我们要在这儿教会你喝酒的本领！
霍 殿下，我是来参加你父亲的丧礼的。
哈 看同学面上，我请你不要挖苦我，
我想你是来参加我母亲的婚礼的。
霍 的确，婚礼也就紧接着来了。
哈 省得很，省得很，霍拉旭！丧礼上吃不完，
凉了的烤肉饼就搬上结婚的喜筵。
我宁愿在天上遇见我最恨的仇人，
也不愿看见那样的一天，霍拉旭！
我的父亲，我仿佛看见父亲。
霍 在哪儿，殿下？
哈 在我的心眼里，霍拉旭。
霍 我从前见过他。他是个极好的国王。
哈 他是个“人”！真叫是尽善尽美，
我再也不会见到他那样的一个。
霍 殿下，我昨夜好像又看见了他。
哈 看见？谁？
霍 看见殿下的父王。
哈 我的父王？
霍 请殿下不要惊慌，且仔细听一听，
我就请这二位在场的为我作证，
对殿下从头至尾仔细讲一讲这一件怪事。
哈 千万就讲给我听吧！
霍 最初是：一连两夜，这两位朋友，
玛塞勒斯和贝纳陀，出去守夜，
就在深沉的半夜里碰见了两次。
有一个像殿下父亲一样的人影，
自顶至踵十足是全副武装，
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庄严，威武，
慢吞吞大踏步走过去。他连走三遍，
贴近他们张口咋舌的面前，
近到他伸出统帅棍就可以碰着；
害他们骇怕得化成了软瘫的一堆，
目瞪口呆，一句话都不敢对它说。
他们却极端机密地对我讲了，
第三夜我就跟他们一同守夜，
完全像他们所讲的，时间也对，
样子也对，每句话都证明确实，
鬼影又来了。我认识殿下的父亲。
手跟手都不能更像了。
哈 都是在哪儿？
玛 殿下，就是在我们守夜的平台上。
哈 你没有对它说话吗？
霍 殿下，我说了；
可是它并不回答。我似乎看见
它终于抬起头来，一举一动
显得它分明是就要开口说话了；
可是报晓的公鸡就大声啼了，
一听见这个声音，它就一缩，
马上就隐去不见了。
哈 这真是奇怪。
霍 敢对殿下说，这是千真万确的；
我们一致认为，责任所在，
该让殿下知道这件事。
哈 不错，不错。这可搅得我心乱了。
你们今晚上还守夜吗？
玛，贝 守，殿下。
哈 你们说十足是全副武装吗？
玛，贝 十足是全副武装，殿下。
哈 从头到脚？
玛，贝 从脚到头，殿下。
哈 那么你们看不见它的脸？
霍 看见的，殿下，它把盔面翻起了。
哈 怎么样，它可是皱着眉头？
霍 样子与其说发怒不如说发愁。
哈 脸色是苍白还是通红？
霍 噢！很苍白。
哈 眼睁睁看着你们？
霍 一眼都不转。
哈 可惜我没有在场。
霍 殿下在场一定会大吃一惊。
哈 一定的，一定的。它可是待了很久？
霍 不太久，慢点数数目数得上一百。
玛，贝 还要久一些，还要久一些。
霍 我只看见这么久。
哈 胡子是灰白的？
霍 正像我在它生前见过的样子，乌黑里带几分银丝。
哈 我今晚去守夜；
也许它还会出现的。
霍 我保证会。
哈 如果它出现，再借我父王的形貌，
哪怕是地狱张开嘴叫我别作声，
我还是要对它说话。我请求你们，
要是至今还没有把这件事外传，
就让它仍然封锁在你们的沉默里；
无论今晚上再发生别的什么事，
请也就让心中有数，嘴上不说。
我会报答你们的情谊。再见吧。
就在平台上，十一点十二点之间，
我来找你们。
众 自当对殿下尽忠。
哈 “尽爱”，我对你们也如此。再见。〔众下，仅留哈姆雷特。
我父亲灵魂出现，全副武装！
一切不妙；我怕这里面有鬼。
但愿黑夜早来！且静候分晓：
坏事要遮盖，全球土也总是盖不了。〔下。
(1) 原文行尾“太阳”（“日”）与前三行“我的儿”的“儿”字谐音。译文“热劲儿”的“儿”字故意重读，而且“热”意也与前两行的“亲”意相呼应。哈姆雷特一个人穿了黑衣服，与宫廷人物富丽堂皇的衣饰，成强烈对照，因此“太阳”也指满廷的光辉。一说原文“晒太阳”还有被逐出户、享受不到合法权利的寓意。
(2) 海庇亮（Hyperion），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号称最美的男性神祇；萨徒（Satyr），山精，形状是半人半兽，以荒淫著名，因此后世也常以此名称色鬼。
(3) 这里不是表明哈姆雷特是文弱的；他也武艺高强，只是他并非赫勾列（Hercules，希腊传说中的大力士英雄）型的大汉。第三场波乐纽斯家中一室
莱阿替斯与莪菲丽亚上。
莱 我的行李已经上船了；再见；
妹妹，只要风顺，有船只来往，
你不要贪睡，要让我随时能得到
你的信息。
莪 这一点你还不放心吗？
莱 哈姆雷特对你要好，乱献殷勤，
要认清那只是赶时髦，做感情游戏；
只是青春里出现的一朵紫罗兰，
开得早，谢得快，甜甜的，可不能持久；
只供一刹那赏乐的一阵花香；
如此而已。
莪 不过如此？
莱 可不是？
一个人成长，并非是只长筋肉，
只长躯体；这一副架子扩大了，
内心活动要求的香花供奉
也就增加了。也许他现在是爱你的，
现在还没有龌龊的心机糟蹋他
纯洁的愿望；可是你必须留心：
地位太高，一想到就不能由自己
做得了主意；他得受身份的拘束。
他倒不可能，就像普通人一样的，
自己挑选，因为他选对了没有
都会影响到国家的安危隆替；
他是国家的首脑，他的选择
就必须先得到国家的同意和批准。
所以，如果你听到他对你说他爱你，
你不该轻易听信，你得认清楚：
照他的身份行事，他究竟有几分
说得到做得到：他怎样也不能跳出
决定一切的丹麦王许可的限度。
如果你耳根太软，听他的花腔
迷了心，对他冒失的苦苦哀求
打开了贞洁的宝藏，你可以想一想
你的名誉会受到多大的损失。
当心啊，莪菲丽亚，当心啊，亲爱的妹妹，
你要尽可能留在你感情的后方，
避开欲望能袭击的危险范围。
一位小心的姑娘，如果对月亮
敞开了自己的美丽，就算够放浪了；
守身如玉还难免受诽谤打击；
春天的嫩苗还没有开花放苞，
毛虫就往往钻进去把它咬伤；
青春年少、朝露晶莹的时候，
发瘟的风霜随时会摧残到头上。
所以要小心啊；随时警惕最安全：
不煽动，青春也就会对自己造反。
莪 我一定记住这一篇很好的教训，
叫它守卫我的心。可是好哥哥，
你千万不要学坏牧师，给我指点
上天堂要走的长满荆棘的陡坡路，
自己可像个招摇过市的浪荡儿(1)
只顾走莲馨花道路，流连忘返，
全忘了自己的劝告。
莱 别替我担心！
波乐纽斯上。
我耽搁太久了。父亲可又来了。
两次的祝福正好是双重的吉利；
双喜临门才叫我第二次告别。
波 还在这儿，莱阿替斯？上船去，上船去，
真好意思！风息在帆篷的肩头上，(2)
人家在等你啊。得，我为你祝福！
有几句教训你务必铭刻在心。
你不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也不要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待人要和气，但是决不要随便；
相知有素的朋友，考验过交情，
就该用钢圈箍上你的灵魂；(3)
可不要跟每个半生不熟的相识
过分周旋，握粗了你的手掌。
当心跟人家吵架，既然吵起来
就做到让对手下次碰上你要当心。
多听人提意见，少对人发表意见；
有批评都接受，自己的判断要保留。
口袋里有钱，尽管办贵重衣服，
可不要奇装异服；要富丽，避俗艳；
要知道穿着往往标明了人品，
在法国最有身份的第一流人物
特别在穿着上显得最讲究，最大方。
不向人借钱，也并不借钱给谁；
借出去往往就丢了钱也丢了朋友，
借进来会叫你忘记了花钱要省。
这一点高于一切——要忠于自己；
就如同先有了白昼才会有黑夜，
要这样才不会不忠于任何一人。
再见：祝你使这番话开花结果！
莱 父亲在上，孩儿就此告辞了。
波 时间在唤你。走吧，听差在等你。
莱 再见，莪菲丽亚，你要好好记住
我对你说的话。
莪 我把它锁在记忆里，
你自己就把钥匙收下来保管吧。
莱 再见。
波 莪菲丽亚，他对你说了一些什么话？
莪 是有关哈姆雷特殿下的，请勿见怪。
波 见怪，那倒是想得周到啊！
我听说他近来常常把私下的时间
就花在你的身上，听说你自己
又许他要见你就见你，有求必应。
要真是这样——我是听人家说这样，
人家告诉我也无非是要我注意——
我必须对你说，你太不了解你自己
该怎样当我的女儿，做你的小姐。
你跟他究竟怎么样？老实告诉我。
莪 他呀，爹爹，他近来一再对我
捧出过真心。
波 真心？嗨！你说话还像个小丫头，
没有出过门，全不知什么叫风险。
你相信他捧出来了，照你的说法？
莪 我可不知道，爹爹，该怎样想法。
波 我教你想吧：你是个三岁小孩，
随他“捧”出来什么，都当是真东西！
你该把自己的身价“捧”得高一点，（可怜这小字眼跑野马要跑断气了）
当心你给我“捧”出来一个小傻瓜！
莪 爹爹，他对我求爱的态度十足是
光明正大。
波 对呀，冠冕堂皇！得了，得了！
莪 爹爹，他为了证明心迹，可说是
用出了一切神圣的海誓山盟。
波 捕捉傻鹁鸪的天罗地网！我知道，
欲火上升的时候，灵魂会怎样
教舌头乱发誓言的。这种火，小丫头，
要知道，是光多于热，都不过一现，
刚刚发出来，一下子就热退光消了，
你千万别当作是真火。从今以后
多注意你千金身份，少出头露面吧。
你要高高在上，别一听呼召
便移樽就教。对于哈姆雷特殿下，
你应该明白这一点：他还年轻，
而且他可以自由活动的场面
比你的广得多。总而言之，莪菲丽亚，
别相信他的盟誓；那是牵线人，
身上穿的衣裳是洁白，干净，
心里转的念头是卑鄙，龌龊，
就像龟婆冒充圣徒，假正经，
为了更便于骗人。干脆一句话，
从今以后，哪怕是片刻的闲工夫我
都不准你这样子随便糟蹋、
再用来跟哈姆雷特殿下说话！
好好留神，我要你记住。来吧。
莪 我一定听话，爹爹。〔同下。
(1) “莲馨花道路”译成“花街柳巷”，意思是恰切的，但莎士比亚在这里并非引用成语，在他用后，这句话才成了成语。
(2) 波乐纽斯一边说“得”，一边把手搁到儿子的头上。
(3) “半生不熟的相识”，“第二四开本”作“初出茅庐的阔少”。第四场城堡前平台
哈姆雷特，霍拉旭及玛塞勒斯上。
哈 风，真是刺人得厉害；可冷啊。
霍 真叫是寒风凛冽，砭人肌骨。
哈 什么时候了？
霍 我想还不到十二点。
玛 不，已经敲过了。
霍 真的？我没有听见。如此说来，
时候快到了，精灵要照例出现了。〔内奏喇叭，鸣炮。
这是什么意思，殿下？
哈 国王今晚上安排了通宵的宴饮，
闹酒取乐再加上撒野跳舞，
他每干一大杯莱茵酒，铜鼓和喇叭
就这样大吹大擂，一致庆祝
他酒战胜利。
霍 这可是向来的风俗？
哈 嗯，是的；
可是我虽然在这里从小看惯了，
却以为这一种风俗，与其遵守它
不如破坏它倒来得体面一点。
这样的酗酒纵乐使我们受够了
东西各国纷纷的议论和诋毁；
他们叫我们酒鬼，用瘟猪一类话
糟蹋了我们的名号；这一种行径
也真要抵消了我们的丰功伟业，
至少使我们失去了荣誉的精髓了。
就个人说来情形也往往如此，
有些人品性上有一点小小的瑕疵，
或者是天生的（那也怪不得他们，
因为天性并不能自己做主），
或者是由于某一种特殊的气质
过分发展到超出了理性的范围，
或者是由于养成了一种习惯，
过分要一举一动都讨人喜欢，
这些人就带了一种缺点的烙印（天然的符号或者是命运的标记），
使他们另外的品质（尽管圣洁，
尽管多到一个人担当不了）
也就不免在一般的非议中沾染了
这个缺点的溃烂症。一点点毛病
往往就抵消了一切高贵的品质，
害得人声名狼藉。
〔鬼魂上。
霍 殿下看，它来了！
哈 消灾降福的诸天使保佑我们！
不论你是神灵还是妖魔，
带来的是天风还是地狱的煞气，
不论你的来意是好是坏，
你既然带了这样个可疑的形状，
我要对你说话。我叫你哈姆雷特，
先主，父亲，丹麦王。啊，回答我！
别让我闷在鼓里，明白告诉我
为什么你已经发丧入殓的骸骨
挣破了寿衣出来了；为什么坟墓，
明明让我们看了你安葬在里面的，
重新张开它沉重的大理石巨颚
又把你吐出来了。都是为的什么，
你这副死尸才重新全副披挂，
重新来光顾时隐时现的月色，
使黑夜变得狰狞，使我们这样子
沦为蠢然的俗物，心惊胆战，
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恐怖、思虑？
说，为什么？干什么？我们该怎么办？（鬼魂招哈姆雷特。
霍 它在对你招手，叫你跟它去，
好像它心里有些什么话一定要单对你说。
玛 看，它很有礼貌，
轻轻地招呼你跟它上僻远的地点。
可是不要跟它去！
霍 千万去不得！
哈 它不肯就说；我就一定跟它去。
霍 不要去，殿下！
哈 为什么，有什么可怕？
我把生命看得不值一枚针；
至于我的灵魂，既同它自己
一样是不朽的，它又能伤它什么？
它又招我前去了。我就跟它去。
霍 殿下，它万一把殿下引到了海里，
或者把殿下引到了俯瞰海面、
峭壁千丈的一个悬崖的顶上，
换上了一副面目，狰狞可怕，
把殿下吓得丧失了理性的控制，
发起疯来，那又怎么样？想想看。
无论谁到了这种惊险的地方，
看千仞底下那一片海水的汹涌，
听海水在底下咆哮，都会无端地
起种种极端的怪念哪。
哈 它还在招手。
走吧；我就跟你去。
玛 殿下不要去。
哈 放开你们的手！
霍 听话吧；去不得。
哈 我的命运在呼唤，
它使我身上的每一条微细的血管(1)
都变得像尼缅狮子的筋络样绷硬。〔鬼魂招手。
它还在叫我。你们快放手，朋友；〔挣脱。
我发誓，谁还要挡住我，我叫他变鬼！
小心，走开！——走吧；我一路跟来。〔鬼魂与哈姆雷特下。
霍 他胡思乱想，变得什么也不顾了。
玛 我们跟上去；不该就这样听从他。
霍 我们去。——这不知要弄成什么结局？
玛 丹麦的国家里怕有点乌七八糟。(2)
霍 天会照顾的。
玛 不，我们要跟他去。〔同下。
(1) 尼缅狮子（Nemean lion），希腊传说中赫勾列所除大害中的第一个。
(2) 霍拉旭回答前两行自己的问话。第五场平台上另一部分
鬼魂与哈姆雷特上。
哈 你要引我到哪儿去？说！我不走了。
鬼 听我说。
哈 我听。
鬼 我的时间快到了，(1)
我必须马上再回到硫磺的烈火里
去受尽熬炼。
哈 唉，可怜的幽魂！
鬼 不要可怜我，只要认真听
我要说的事情。
哈 说吧，我一定得听你。
鬼 你听了以后，也一定得替我报仇。
哈 什么？
鬼 我是你父亲的灵魂，
判定有一个时期要夜游人世，
白天就只能空肚子受火焰燃烧，(2)
直到我生前所犯的一切罪孽
完全烧净了才罢。我不能犯禁。
不能泄露我狱中的任何秘密，
要不然我可以讲讲，轻轻的一句话
就会直穿你灵府，冻结你热血，
使你的眼睛，像流星，跳出了眶子，
使你纠结的发鬈鬈鬈分开，
使你每一根发丝丝丝直立，
就像发怒的豪猪身上的毛刺。
可是这种永劫的神秘决不可
透露给血肉的耳朵。听啊，听我说！
如果你曾经爱过你亲爱的父亲——
哈 天啊！
鬼 你就替他报惨遭谋杀的冤仇。
哈 谋杀？
鬼 恶毒的谋杀，谋杀是最恶毒不过的，
可是那一下更恶毒，更伤天害理。
哈 赶快告诉我，我要插起翅膀，
快得像思想，像一往情深的怀念，
马上去报仇。
鬼 我看出你是积极的；
你如果对这件事情不采取行动，
就比忘川河岸上蔓延的水草
还要迟钝了。得，哈姆雷特，听我说。
人家宣布说，我在花园里睡觉，
一条蛇把我咬了。这一个虚构的死因，
恶毒万分，把丹麦全国的听闻
一手遮掩了。可是你，高贵的青年，
要知道那一条咬死你父亲的毒蛇
现在就戴了王冠。
哈 怪不得我先恨啊！
是我的叔父？
鬼 正是那一个通奸乱伦的禽兽，
就凭他诡计多端，花样百出，（邪恶的才智啊，这样子有本事诱骗人！）
为了满足他极端无耻的兽欲，
骗上了我那位最显得贞洁的王后。
啊，哈姆雷特，这是怎样的堕落啊，
不管我的爱情是这样庄严，
完全匹配了我跟她结婚的盟誓，
竟至于屈尊就教这一个坏蛋，
不看他天赋的才德比我的要低
不知多少倍！
贞操，尽管让淫欲扮作了天仙
前来求爱，也永远不为所动，
色情，尽管跟光华的天使结了婚，
也会厌弃了至尊极乐的天床
吃人家垃圾。慢一点！
我好像闻到了早晨的气息；
我说得简单些。我在花园里睡觉，
我每天午后照例要这样歇一下，
想不到你的叔父竟乘我不备，
溜进来，用了一小瓶该死的乌木汁，
把我的两只耳朵一齐都灌了。
这一种麻风式毒精跟人的血液
势不两立，会马上就发作起来，
滴溜溜像水银一样，无孔不入，
一下子通遍了全身的大门小径，
力道猛极了，像酸液滴进了牛奶，
一下子把全身鲜活流畅的血液
都凝结起来。我的血液就这样了；
而且立刻有无数的疹泡，麻风样，
带着可怕的疤片，盖住了我全身
光滑的皮肤。
我就这样在睡梦中由一个弟兄
一下子夺去了生命，王冠，王后；
就在罪孽深重里一命归天，
来不及举行圣餐礼，忏悔，涂膏，
来不及结一结清楚，就叫我算了账，
不管我满头是未清未净的红尘。(3)
哈 啊，可怕！啊，可怕！真可怕！
鬼 只要你有一点天性，就不要容忍；
不要让堂堂的丹麦国家的御床
变成了一张窝藏淫乱的卧榻。
可是无论你怎样进行复仇，
别玷污你的心灵，对你的母亲
也不可有所不利。让她由天罚，
让她受那些长到她内心的荆棘
无情地刺痛吧。我们得分别了。
萤火虫显出了黎明就在眼前，
这些闪闪的微光已经淡了。
再见，再见，再见：你要记着我。〔下。
哈 天兵神将啊！天神地祇啊！还有呢？
加上地狱的凶煞吗？硬起来，我的心！
全身的筋络不要一下子都松了，(4)
要把我直挺挺支撑起来！记着你？
一定的，只要这一颗错乱的脑瓜里
还有记忆，可怜的阴魂！记着你？(5)
一定的，我要从记忆的象牙简版面上
擦干净一切琐屑无聊的记录，
一切抄来的格言，一切心得，
年少好奇留下的一切印象，
只让你对我提出的这一个训令
单独留在我头脑的书卷当中，
不掺杂下贱的东西；请上天作证吧！
啊，恶毒不过的女人！
啊，笑嘻嘻、万恶不赦的恶汉！
我的记事本！我该把这一点记下来：
一个人笑嘻嘻，笑嘻嘻，却是个恶汉；〔书写。
得，叔父，你看吧。我的标语呢？(6)
那就是这一句“再见，再见！记着我”。
我发了誓了。(7)
霍拉旭与玛塞勒斯上。
霍 殿下！
玛 哈姆雷特殿下！
霍 天保佑殿下！
哈 心愿如此！
玛 喂喂喂，殿下！(8)
哈 回回回，小家伙！来，小鸟儿，来。
玛 怎么样，殿下？
霍 怎么一回事，殿下？
哈 噢，怪极了！
霍 殿下，讲讲吧。
哈 不，你们会泄露的。
霍 我不会，天作证，殿下。
玛 我也不，殿下。
哈 你们说怎样；哪个人心里会想到过？
可是你们会保密吗？
霍，玛： 天作证，殿下。
哈 丹麦全国没有哪一个恶汉
不是十足的坏蛋。
霍 殿下，这可是用不着鬼魂从坟里来
告诉我们啊。
哈 对呀！你说得对呀！
那么，好，用不着再转弯抹角，
我认为我们该握握手，各走各的路，
你们去照自己意思做自己事情，
因为各人有各人的事情和意愿，
事实如此；我自己算不了什么，
你们看，我要去做祷告。
霍 殿下说话怎么竟语无伦次呀？
哈 我抱歉我说话把你得罪了，罪过，
真是罪过。
霍 没有的话，殿下。(9)
哈 圣柏特立克作证，有的是，霍拉旭，
罪大恶极。至于这一个幽灵，
它是个诚实鬼，我可以告诉你们。
你们想知道他和我谈了什么话，
却只好请你们暂且忍耐了。好朋友，
你们既都是朋友，读书人，军人，
就请你们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请求。
霍 要怎样，殿下？我们一定答应。
哈 不要把今晚上所见的事情传出去。
霍，玛：殿下，我们不。
哈 不算，要发誓。
霍 天作证，
殿下，我决不。
玛 我也不，殿下，天作证。
哈 剑作证！
玛 殿下，我们已经发了誓。
哈 还不算，要按着我的剑柄。
鬼 〔自下〕发誓！
哈 啊哈！你也说？你在那里吗，老家伙？
你们没听见地窖里这个家伙吗？
来吧，发誓。
霍 殿下说怎样发誓吧。
哈 永远不说出你们看见的这一切：
按着我的剑柄发誓。(10)〔二人按剑默誓。
鬼 〔自下〕发誓！(11)
哈 “从一处到百处”？我们换一个地方吧：
这儿来，你们二位，
你们再一次把手按着我的剑：
永远不说出你们听见的这一切，
凭我的剑来发誓。〔二人再度默誓。
鬼 〔自下〕发誓！
哈 说得好，老田鼠！你钻地钻得好快啊！
好一个开路先锋！——我们再搬个场。
霍 天有眼，地有灵，这真是稀奇古怪！
哈 那就当稀客来招待，别大惊小怪。
你知道天地间有许多事情，霍拉旭，(12)
决不是你们的哲学所梦想得到的。
可是来吧！
天保佑你们，在这里再发誓一次：
不管我举动怎样的离奇古怪，（因为我以后也许要认为应该
装出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
你们看见我这样，千万不要
这样子手一叉，或者是这样子头一摇，
或者说一句半句的怪言怪语，“嗯，嗯，谁不知道啊！”或者说“愿意说就能说”或者说“可以说就有人”
说诸如此类闪烁其词的话语，
表示你们知道我有什么隐衷：
这绝对避免，愿你们沐天恩天惠，
发誓吧！
鬼 〔自下〕发誓！
哈 安息吧，安息吧，不安的灵魂！〔二人三度默誓。
得，
我以满怀的热情信赖二位；
只要像哈姆雷特这样的一个可怜人、
对你们能表示情谊，托福上天，
什么都一定做到。我们进去吧；
你们要永远缄口，我请求你们。
时代整个儿脱节了；啊，真糟，
天生我，偏要我把它重新整好！
来，我们一块儿走吧。〔同下。
(1) 指炼狱的净火。
(2) 这是宗教所说的人的“罪孽”，不是什么特殊的罪行。
(3) 这一行“第二四开本”和“第一对褶本”都作鬼魂说，后来一些编订都改成如此。
(4) 多弗·威尔孙解释，哈姆雷特此时心神狂乱，俯伏在地，说到“支撑起来”才站起来。
(5) 当时记事备忘，用象牙小片，犹如中国古时用竹简。这里是比喻说法，下文里才是实物。 至少我相信在丹麦的确会如此。
(6) 多弗·威尔孙认为哈姆雷特特别把“再见，再见！记着我”当作标语，不再用笔书写，而以更隆重的立誓方式，把它记在“头脑的书卷里”，这句话说了，哈姆雷特即做跪下立誓状，到下文说到“心愿如此”后才起立。
(7) “霍拉旭与玛塞勒斯上”照多弗·威尔孙（新剑桥版）办法，放在这里；赖埃特（剑桥版）也认为两人黑暗中登场，一时不一定就看见哈姆雷特。
(8) 回应上行玛塞勒斯尖声绝叫，哈姆雷特戏改作传统的唤鹰叫法。以下文中哈姆雷特大半作激动过后的歇斯底里性的语调。
(9) 一般解释，提圣柏特立克，是因为传说他是炼狱门守（哈姆雷特亡父正在炼狱里），但陶顿解释：与“罪过”并提，可能是因为传说是他从爱尔兰把蛇驱走的（哈姆雷特亡父说是被蛇咬死的），似更圆满。
(10) 以下导演词加三次默誓动作，采用多弗·威尔孙办法。
(11) “从一处到百处”原文是拉丁语。这个句子，以及换地再三发誓，据说，都是从咒法家仪式中取来。
(12) 在莎士比亚当时，“哲学”指“自然哲学”，相当于后世所说的“科学”。第二幕第一场波乐纽斯家中一室
波乐纽斯与雷纳尔陀上。
波 交给他这点钱，这些信件，雷纳尔陀。
雷 是，老爷。
波 你如要做得非常之聪明，雷纳尔陀，
你不妨找他前、先去打听打听他的行为。
雷 老爷，我确是想这样。
波 嗯，说得好，说得很好。你听好，
先问问巴黎有些什么丹麦人，
叫什么，干什么，有什么，住什么地方，
交什么朋友，有什么开销，这样子
转弯抹角，旁敲侧击，看出了
他们确实是认识我的儿子的，(1)
你不妨比问长问短更逼进一步；
装得像跟他有几分泛泛的相识，
譬如说，“我认识他的父亲和朋友，
也有点认识他本人。”懂不懂，雷纳尔陀？
雷 懂，很明白，老爷。
波 不妨说，“也有点认识他，可不太熟悉。
要真是我说的那一位，他可胡闹呀，
嗜好什么什么”；随便给他
捏造些坏话；当然别说得太糟了、
以致损害了他的名誉——要注意；
可是不妨说一些司空见惯的，
一般纨绔子弟向所难免的放浪行为。
雷 譬如说赌博，老爷。
波 对了，喝酒，比剑，赌咒，吵架，
搞女人，也都可以说。
雷 老爷，那可就损害他的名誉了。
波 决不会，你可以轻描淡写一点儿。
你可千万别再进一步糟蹋他，
说他是急色儿；这不是我的意思。
你得把他的毛病说得挺婉转，
使它们显得只是些小不检点，
年轻人火气太旺的一时发作，
血性方刚的一点儿调皮撒野，
只是些常犯的通病。
雷 可是，老爷——
波 为什么要你这么办？
雷 是的，老爷，
我愿意知道。
波 其中自有妙处，
我相信这是个管保成功的策略：
你就当捏东西难免留下的手指印，
给我的儿子加上这些小污点，
听好，
跟你谈话的、你要试探的对方，
如果见过你所说的这位年轻人
真犯了上面所说的那些过失，
靠得住就会同意你，会如此这般说：“好先生”，或者说“朋友”，或者说“仁兄”，
全看人不同，地不同，风习不同，
称呼也就不一样。
雷 很好，老爷。
波 然后他就——他就——我刚才正要说什么呀？该死，(2)
我刚才正要说一句话，我说到什么地方了？(3)
雷 说到“同意你这样说”；说到“仁兄或者先生”。
波 “同意你这样说”——啊，对了，可不是！
他就这样说：“我认识这位先生。
昨天，或者是前天，或者是另一天，
我还看见他同谁、同谁在一起；
正如你所说，在什么地方赌钱；
喝酒喝醉了；打网球打了架”；
或许是“我看见他走进哪一个生意人家”，
就是说哪一家窑子，诸如此类。
现在你该明白了——
你用“假”钓饵钓起了这条“真”鲤鱼；
我们这种有深谋远虑的聪明人
就这样靠转弯抹角，靠旁敲侧击，
善于从间接里达到直接的目标。
你也可以照我前面所讲的做法
探出我儿子的真相。你懂了没有？
雷 老爷，我懂。
波 再见，一路顺风。
雷 谢谢老爷。(4)
波 你自己对他只观察一举一动。
雷 是，老爷。(5)
波 让他唱自己的调子。
雷 是，老爷。
波 再见。〔雷纳尔陀下。
莪菲丽亚上。
波 怎么样，莪菲丽亚，你有什么事？
莪 噢，爹爹，爹爹，可把我吓坏了！
波 究竟是什么事，快说！
莪 爹爹，我正在绣房里缝我的东西呢，
想不到哈姆雷特殿下，衣服也不扣，
帽子也不戴，袜子也乌七八糟，
不打袜带，脚镣式直拖到脚踝头；
膝盖同膝盖只顾碰来撞去，
脸色同衬衫一样白，一副可怜相，
好像他是刚从地狱里放出来
要讲那里的恐怖哪——他一直进来了。
波 想你想得发疯了？
莪 我可不知道，
只怕是的，爹爹。
波 他说了什么？
莪 他握住我的手腕，紧紧地，不放开，
伸直了手臂尽可能退回去一点，
又用另外一只手遮住了眉头，
那么样仔细打量我的面容，
好像要画它呢。他这样看了许久。
临了，轻轻地抖一下我的手臂，
他把头这样子上上下下点三次，
发出一声怪凄惨沉痛的悲叹，
好像这一声震得他全身都碎了，
生命都完了。然后他放了我的手，
转过身去还朝我转过头来，
他似乎不用眼睛只用脚走路，
他就这样子一步步走出了房门，
始终把目光老盯住在我的身上。
波 来，跟我一起走。我要去见国王。
这正是相思害得他疯头疯脑，
谁害上这种狂热病都会得毁自己，
任意干起不顾一切的事情，
天底下任何种迷人本性的狂热(6)
也不过这样厉害。我觉得可惜——
你最近对他说过难堪的话吗？
莪 没有，爹爹；只是依爹爹严命，
我确曾拒绝接收他的信件，
也拒绝接见他。
波 这就害得他发疯了。
可惜我没有正确地注意和判断
他的真相。我原先怕他只是想
玩弄你，毁你；我的疑心病真该死！
真是啊，我们上了一点年纪的
总是想得太远了，反而糊涂；
正如年轻人往往是太无顾虑，
成了胡闹。来，我们去见国王。
这等情事一定得明白交代，
隐讳了闯祸、还不如讲出来受怪。
来。〔同下。
(1) 或解作：“你就比短刀直入更来得深入了。”
(2) 波乐纽斯说乱了，话也就变成了散文。
(3) 注意雷纳尔陀复述波乐纽斯的话与原来的有出入，意思都不对了，足见他并未“听好”，而波乐纽斯糊涂，还以为就是如此。
(4) 或解作：“你自己也得观察他的举止。”
(5) 或解作：“让他好好学音乐。”
(6) 没有说完，到“可惜我没有正确的注意和判断……”才又接上。第二场城堡中一室
国王，王后，罗森克兰兹，纪尔顿斯丹
及侍从上。
王 欢迎，罗森克兰兹，纪尔顿斯丹！
我们不仅仅老想念亲爱的二位，
还需要借重二位，才把你们
匆匆召来了。你们已经风闻了
哈姆雷特发生了大变。我说他大变，
因为他这个人和原先、从内到外都大不相同了。
除了丧父的哀痛，
究竟还有什么害得他这样子神志失常，
自己不认识自己。
我实在想不出。我想到你们二位，
从小就跟他一块儿教养起来的，
既是少年的同伴，又熟悉脾气，
因此特地请二位到这儿宫廷中
小住几天；你们好陪他玩玩，
逗他去消遣消遣，也好趁机会尽可能搜集些情况，
摸清楚究竟有什么心病把他折磨到这样，
让我们明白了，也就好对症下药。
后 二位该知道，他常常谈到你们，
我相信世界上再也找不出两个人比你们同他更要好。
如不嫌怠慢，慨然对我们表一番盛情雅意，
答应在我们这儿小作勾留，
支持和推进我们殷切的希望，
身为国王的定作相称的酬谢，
不负二位的苦心。
罗 二位陛下
对我们为臣的都是至高无上，
有何懿旨，只管命令就是，
客气不得。
纪 为臣的愿从钧旨，
我们在此都甘愿鞠躬尽瘁，
为二位陛下略效犬马之劳，
请随意驱遣。
王 谢谢，罗森克兰兹，纪尔顿斯丹。
后 谢谢，纪尔顿斯丹，罗森克兰兹。
我现在就请你们立刻去看看
我那个大大变了的儿子。谁来
领我们这二位先生去找哈姆雷特。
纪 愿上天保佑我们在旁侍候
能使他愉快而有益！
后 心愿如此！〔罗森克兰兹，纪尔顿斯丹及若干侍从下。
〔波乐纽斯上。
波 陛下在上，派往挪威的使节
欢欢喜喜地回来了。
王 你简直是一个喜神，总带来好消息。
波 真的吗，陛下？陛下可以相信，
我对上帝、对皇恩浩荡的陛下、
看重责任就好比看重灵魂；
除非我这副脑筋忽然不灵了，
不及往常那样地善观风色，
那样地有把握，我以为我已经发现了
哈姆雷特忽然变疯疯癫癫的原因。
王 噢，你就讲出来吧！我正想听听。
波 陛下还是先接见那两位特使；
我这点消息留在盛筵后当果品吧。
王 那么劳你驾亲自去接他们进来吧。〔波乐纽斯下。
亲爱的葛忒露德，他对我说是发现了
你的儿子神思恍惚的缘由。
后 我想主要原因还就是这一点：
他父亲死了，我们又太快地结了婚。
王 且听他讲了再说。
波乐纽斯，伏尔第曼德及考奈留斯上。
欢迎，好朋友！
伏尔第曼德，挪威国王兄怎样说？
伏 他非常恳切，托我们答候陛下。
我们一提出，他立即传谕侄儿
停止招兵；他原先不明白，还认为
这种举动是准备对付波兰人，
可是一调查清楚，他就知道
确乎是对付陛下的；他大为痛心，
怪自己老病无能，竟受人摆布，
震怒之下，就发出一道文书
把福丁布拉斯召回；年轻人倒服帖，
受了挪威王一番申斥，最后
在他的叔父面前立下誓言，
决不再试图兴兵渎犯陛下。
挪威老王因此非常欢喜，
赏赐他三千克朗的岁收年金，
并且准许他把他已经招募的
那些兵士用来对付波兰人；
只是有一个请求，写明在这里，〔取出文书。
希望陛下许他们平安借道，
通过陛下的领土出去远征，
保证地方秩序，确定路线，
都遵照书面的说明。〔呈上文书。
王 这样就好，
等我们从容一点了就来细读，
就来答复，再考虑这桩事情。
谢谢你们不辱使命，辛苦了；
且回去歇息；今晚来参加宴会。
恭喜回国！〔使节下。
波 好了，结果圆满。
王上，王后娘娘，我要是谈论
什么是君上的尊严，臣下的本分，
为什么日是日，夜是夜，时间是时间，
那无非是浪费日夜，是糟蹋时间。
所以明知道简洁是智慧的灵魂，
冗长是乏味的枝叶，肤浅的花饰，
我要说得简短。殿下是疯了：
我管叫他疯了；因为要说明真疯，
那就是发疯，还有什么可说？
算了吧。
后 请多讲事实，少讲究文采。(1)
波 娘娘，我发誓我一点也不做文章。
他已经疯了，是真的；真的是可惜；
可惜是真的。多蠢的舞文弄墨！
傻话少陪了，因为我不想做文章。
我们就承认他疯了吧。下一步就是：
我们要找出这种结果的原因，
或者不如说这种恶果的原因，
因为结果成恶果总有缘故：
这是下一步，下一步就是这样。
请细思细考。
我有个女儿（是我的，我总还“有”她），
难为她对我总算孝顺，请注意，(2)
给了我这个。请听下文分解。
〔读〕
给给我灵魂的偶像，只应天上有的、绝顶美艳的莪菲丽亚——
这是个措辞拙劣的句子，措辞下流的句子；“美艳”是下流的措辞。可是听下去吧：
〔读〕
愿此数行留在她皎洁的杯中，等等。
后 这是哈姆雷特写给她的吗？
波 好娘娘，等一等；我要忠于原文。
〔读〕
你可以怀疑星辰的发光，
你可以怀疑日月的运行，
你可以疑心真理会说谎，
决不要怀疑我的爱情。
亲爱的莪菲丽亚啊，我非常不善于写诗；我没有本领照韵律拍出我的呻吟；可是相信我最爱你，最最爱你啊。再见。(3)
最亲爱的小姐，只要这副机器还属于我，我就永远是你的——哈姆雷特。
这是我听话的女儿拿给我看的；
她此外还把他怎样求爱的情形，
时间，地点，办法，一五一十，
全给我讲了。
王 她自己对他的爱情
可怎样？
波 陛下看我是怎样个人呢？
王 十足是正直可敬的忠信之士。
波 但愿我能证明如此。可是假定说
我看见了这场热烈的恋爱在进行（不瞒陛下说，不等我女儿讲出来
我自己就已经看出来了），请问陛下，
还有王后陛下，也请想想看，
如果我权充写字桌或者记事本，
对自己挤眉弄眼，尽装聋作哑，
一切都视若无睹，不闻不问，
陛下会觉得怎样呢？我可不客气，
立刻就对我这位大小姐这样说：“殿下是一位王子，你高攀不到的；
这样下去可不成。”我也就教训她
对殿下要闭门不出，避不见面，
断然不接纳来使，不接受礼物，
她听了我这番教训就实行照办，
殿下遭受了拒绝以后，简单说，
就郁悒寡欢，于是乎饭也不吃了，
于是乎觉也不睡了，于是乎憔悴了，
于是乎神思恍惚了，步步下降，
直弄到发疯了，如今就胡言乱语，
真叫大家都悲痛哩。
王 你相信原因是这样吗？
后 很可能，很像。
波 我倒是很想知道，究竟有哪一回
我曾经断然说过了“事情是这样的”
而结果却并不如此？
王 我不曾见过。
波 要是我说错了，把这个从这儿拿掉吧！〔自指头肩。
只要环境许可，我总会找出来
事实的真相，尽管它一直躲到了
地中心。
哈姆雷特上，手持一书，且读且行，(4)
闻声止步，未被觉察。
王 我们进一步怎样来试验呢？
波 陛下该知道，他有时在这儿走廊里
一连走三四个钟头。
后 他确乎是这样。(5)
波 我趁他这样，把女儿给他放出来；
陛下和我就躲到帷幕后边，
注意他们的相会。若殿下不爱她，
也并不为了恋爱而丧失理性，
那就请解除我襄理国家的职务，
让我去种田养牲口吧。
王 我们试试看。
哈姆雷特上前。
后 看我这可怜儿晃来了，阴惨惨，尽看书。
波 走吧，请陛下二位都赶快走吧！
我马上就跟他招呼。噢，请便。〔国王，王后及侍从下。
波 殿下可好？
哈 好，天帮忙。
波 殿下认识我吗？(6)
哈 认识得一清二楚，你是个鱼贩子。
波 不是，殿下。
哈 但愿你是那么老实的一个人。
波 老实，殿下？
哈 对了，先生；
世道如此，要找个老实人，
一万个人当中才好容易挑得出那么一个。
波 说得十分有理，殿下。
哈 如果太阳在一条死狗身上养得出蛆虫，因为它是一块大可亲吻的臭肉——你有个女儿吗？
波 有，殿下。
哈 别让她走到太阳底下。肚子里搞得出名堂是一种福气，可是你的女儿也会在肚子里搞得明白的，朋友，当心啊。
波 〔旁白〕这是什么意思啊？还是念念不忘，总是提我的女儿。可是他起初连认都不认识我；他说我是个鱼贩子。他的疯病是很深了，很深了。老实说，我在年轻的时候，也为了恋爱，弄得神魂颠倒；着实跟他这样子差不多。我再跟他谈谈。——殿下在读些什么？
哈 空话，空话，空话。
波 讲什么事情啊，殿下？
哈 谁同谁的事情啊？
波 我是说殿下读到些什么。
哈 胡说八道，先生；这个刻薄鬼在这儿说：老年人长灰白胡子，脸上到处起皱纹，眼睛里排泄出浓浓的琥珀膏和橡胶糊，头脑十足是糊里糊涂，腿棒永远是摇来摆去。这些话，先生，虽然我坚定不移而明明白白地相信是千真万确的，然而我认为这样子写下来实在是不成体统，因为你自己，先生，也会长到我这样年纪的，只要你能像一只(7)螃蟹一样地越走越倒退回去。
波 〔旁白〕这虽然是疯话，却也有条理。——殿下想走到不通风的地方去吗？
哈 走进我的坟墓去？
波 哎呀，那里可真密不通风了。〔旁白〕他的对答有时候多有意思！疯有疯福，往往出口成章，不比头脑清醒，事理明白，却常常左思右想，有话说不清。我暂且离开他，立刻去布置我的女儿跟他相会。——殿下勿见怪，少陪了。
哈 你放心，我再没有什么比你的“陪”更是一厢情愿、巴不得“少”了的——除开我的生命，除开我的生命，除开我的生命。
波 再见，殿下。
哈 这些讨厌的老傻瓜！
罗森克兰兹与纪尔顿斯丹上。
波 你们去找哈姆雷特殿下，他就在那儿。
罗 〔对波乐纽斯〕上帝保佑大人！〔波乐纽斯下。
纪 尊贵的殿下！
罗 亲爱的殿下！
哈 我的两位好朋友！你怎样，纪尔顿斯丹？啊，罗森克兰兹！好伙计，两个都好吗？
罗 我们正如一般的大地之子。
纪 相当幸福，正因为不过分幸福；我们并不是命运女神小帽儿上的顶结。
哈 也不是她的鞋底？
罗 也不是，殿下。
哈 那么你们是住在她的腰身上，她的恩惠的正中间？
纪 真的，我们是她亲信的私底下人。
哈 住在命运女神的私处？噢，千真万确，她是个婊子。你们有什么消息？
罗 没有什么，殿下，除非说世界愈来愈变得诚实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