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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7 06:5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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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伯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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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地狱(二)

活地狱(二)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活地狱(二)作者:李伯元排版:昷一出版时间:2018-01-01本书由北京明天远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二十三回偷眼镜浪子习下流 染臂肉捕头教秘

却说安徽天长县西乡里有一个鸣凤村,村里也有五百余家,是一个极大的镇市。其中居民大半以捕鱼为业。有一个姓褚的,名叫褚忠,年方二十一岁。先前父母在日,家里也还有口饭吃,褚忠也念过几年书,虽未深通文墨,那寻常的纸条儿及不相干的闲书,也还看的下去。自从父母亡后,就剩下自己一个人,无拘无束,闲着身子,终日里东游西荡。因为他没有职业,所以也没人家同他提亲,每日起来,身上带着百十个钱,满街上去瞎闯,遇着酒便喝,遇着饭便吃,正应了古人坐吃山空的这一句话。不上两年,早已是日见衰败了,渐渐的支持不住。后来倒是他的远房一位本家,住在城里,有点店业的生意,把他叫到城里去,在柜上帮帮忙。无奈褚忠是好吃懒做惯的,他这位本家反倒受了他许多歹缠,弄得没有法子,送了他十吊钱打发了他。他把十吊钱又托人替他找事,找到了事,又不当事做,东边站个把月,西边站十几天,却是没一处立得久的。

一日无事,又到街上去闲逛。这日刚是城隍庙里有人还愿演戏,褚忠也就挤在人丛里去看。他前面站了一个老翁,身上穿的极其华丽,先是太阳正中,正射到各人的眼睛上,也有戴着草帽子的,也有拿张纸折了折,用辫子盘起来夹在前面的。惟这老翁,戴了一副茶晶眼镜,也就不怕这阳光了。不多一刻,太阳斜过去,老翁因为戴着眼镜看不清楚,便取下来,放在大衫子口袋里去。褚忠看在眼里。接着台上唱八蜡庙极其热闹,武小生的刀舞的极好,大家看呆了。又有新到的看戏人往里挤,正是这一推一拉的时候,褚忠早已轻轻的从这老翁袋里把眼镜摸了去了,心里好不欢喜,便也无心看戏,死命的挤出去。

刚挤到外边人空的地方,把眼镜往眼上一戴,早觉得背上有人拍了他一下,道:“伙计,生意好。”连忙回头一看,是一条大汉,满脸的横肉,两眼露着凶光,却不认识。当时褚忠呆着,问道:“你贵姓?我们在那里见过的,我一时想不起来。”那人道:“好好,你连我都不认得了,前面小茶店里,我们去喝碗茶,可以借着谈谈心。”褚忠道:“素不相识,怎好叨扰?”那人道:“我们喝过茶,你就晓得我是什么人了。”褚忠又问他尊姓大名?那人道:“少刻自知。”褚忠就跟着那人同到茶店里,已是挤满没得坐儿。那人道:“这里不能随便说话,我同你一处去。”说着,拉了褚忠便走。

转弯抹角,到了城墙底下,一个犄角的地方,有几间草篷子。褚忠看了一看,却是四无居邻,褚忠心中有点着慌。那人让到里面坐下,便坐在对面,把褚忠仔细端详了一回,又对着笑了一回。褚忠摸不到头脑。更是脸上红一块青一块。停了一刻,那人道:“我看你也还是新上跳板的呢!”褚忠不懂,呆呆的看着那人。那人道:“你不要装憨,你的事破了。”褚忠骇然道:“我做的什么事,又是什么破了,你又是什么人?”那人冷笑道:“你做的事,你自己明白。别的且不说,你身上的这副眼镜是哪里来的?”褚忠一听,暗道:不好,这人一准是个捕快,但是既已如此,不能不硬挣些儿了。连忙站起来道:“眼镜是我自己的,又干你什么事,我还当你邀我做什么,原来是这副眼镜。眼镜是我祖父传留的,难道我戴副把眼镜,还要来对你挂号么”这不真正可笑。”说着,就想往外迈步,那人道:“好好,好一个自己的,现在没有别的,不给你点厉害,你也不知道怕惧。至于你想走,只怕你插翅也飞不出去。”赶到门口,一把把褚忠提了回来,又胡哨了一声,早已从别房里过来两三个人,都是奇形怪状,竖眉瞪眼的。那人道:“今儿才拍到一个新上跳板的,你们去教训教训他,也不要十二分难为他,但是他口齿太硬,不给他规矩,他是不知怕惧的。你们就在这里办罢,问问他家世,我还有事去哩,晚上回来听信。”那两人答应了:“是。”那人径自去了。这两个走进房里,看了褚忠一看,褚忠也站起来招呼他们,他们也不理他,一个就上来一把辫子揪住,一个便去取了一根绳子来,那人相帮着,把褚忠捺倒在地,用力将这绳子捆他的手腕子,一直捆到转弯的肘子上头。那只手臂已是壁直,不能转动,又用一根绳子拴了他的腿在柱子上。一边捆的时候,褚忠不由的大声喊救命,但是这个地方离人家很远,没人听见,就是有人听见,也晓得捕快收拾贼,没人来多管闲事,任你喊破了嗓子也是枉然。褚忠喊了一会,两只手臂已是酸麻疼痛不堪,觉得竟成了冰冷的,全不是自己的一样。那两个人又去取了几个竹筷子来,一根一根的往绳子靠肉的地方去塞,越塞越紧,筷子都嵌到肉里去。一会一根,不多一刻,已是塞了七八根。褚忠便同杀猪的叫起来,眼里金星乱拼,哭着哀告,他俩只是不理。褚忠没得法子,只得说道:“我是浑人,你们要怎样就怎样,说明白了,我好依着办。”那两人听了这话,方才问了他名姓,知道他家里没人,甚是喜欢,又告诉了他,这是做贼的进门见面礼。褚忠道:“我不会做贼。”那两人道:“你不做也来不及了,那个叫你偷人家眼镜呢?”褚忠道:“这是我一时贪小。”那两人道:“是了,从今以后你尽管去做,一切详细的规矩,我们还要慢慢的教导你呢。”

正说着,先去的那一个人回来了,看了一看,笑道:“也很够他受的了,放下他来,替他挂号罢。”那两个就替他把绳子解去,那些竹筷,已是一根一根都夹在肉里,剔了出来,那肉都红紫带黑,四周尽是血脓。一个便到屋子里,捧出一个盆子。里面放的是些靛青,替他浓浓的涂在烂肉的地方,过了一回已是深入肌里,等到结了疤便是洗濯不去了。等到收拾完了,把他带过来,跪着听教训。褚忠只得由他们摆布,挨着痛跪在一边。那人道:“我告诉你,我就是捕快头吴良,你既是新上跳板的,就应该来拜见我,你怎么就私自瞎撞起来。现在我就收你做个徒弟,你尽管去做生意,可是做徒弟的规矩,是个三七分红,你做了买卖,我是扣一个七成,那三成你自己去受用。要是瞒了我,查出来,我就是处你个死。还有一层,真是苦主厉害,人家防备的严,或是官一定要破案,闹得紧了,不论什么,也要你们这些徒弟去顶一顶名字。不说为头,只说为徒,或是把风,那亦不过挨上一顿板子。这个板子是个人情帐儿,这掌刑的都是我们朋友,晓得是我们徒弟,大家都有招呼的,亦决不会打重,是遮遮人眼睛的。等到打过了,依旧发到我这里来。还有一样,你去偷东西,总要把人家的门向房屋记清了,碰到嵌儿上,也可以攀他一攀,等到明白了,他的钱已是我们的了。这件事是大家都有好处的。也只可以是做生意的,或是暴发户,至于那些绅士家或是在学的,这些人那可不许你乱说。还有县考的时候,那些童天王不许你去惹他,怕的是闹出事来,他仗着人多,官也要帮他的。至于平时偷人家,也有几句诀窍,是‘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这是什么讲究?遇着大风的时候,人家的门窗户,总是有点响声,人家也不疑心,就可以借着这点风声,慢慢的挨进去。要是大月亮底下,照见人影,那可就不便了。下雨的时候,也是同有风一样,要是下雪可又不成。因为是万一惊动了人,被人追下来,那雪地下有脚迹印的,人家可以跟踪追了。至于夏天连日大热,忽然暴凉,人家贪睡,或是那家有什么婚丧喜事,忙了一两天,这些都是绝好机会。碰着一人去做事,怕的是被人家来追赶,没有进去,先辨走的路。所有转弯的门,及天井里,都要多放下些什么椅子凳子,为的是追的人不晓得,失了脚跌他一个筋斗,等他起来,揉揉腿的工夫,就可以拉长了走的工夫了。要是这家人家门窗紧闭,一件都偷不到,这是最不吉利的事。自古道:‘贼无空过。’不拘什么,总要拿他点,如是一样拿不到,就要在他院子里,撒一堆粪,这都是一定的诀窍。那挖壁洞的家伙都现成,你没事去演习演习,要是挖到了木头,可须要再换一处。因为你是新上跳板的,所以我才细细的教导你一番,你别说我因为你做贼,捉了你来,倒反叫你去做贼。同你说句老实话,捕快就是贼。你想老爷一个大钱不给,就让是喝西风,也还有没有风的时候,不过大家鬼混罢了。好在你家里也没有人,你又不像是会做生意的,还是走这条路稳当些。你要是到了堂,见了官,说是我逼着你干的,你若有这个胆子,你只管去说,那时候你不在堂上,咱们再算帐。”褚忠听了一席话,心下犹豫了一会,从来说的:“人怕落套,铁怕落灯。”况且手上已是染了凭据,就是百口也分辩不清的了,倒不如听着他辩,也落得个饱食暖衣,遂即一口应承了,吴良大喜,便喊那两个人道:“从今以后,你们就是师兄弟了,可要大家照应点。”又替他二人通了名姓,一个是史丹,一个是盖四。当下大家行过了礼,褚忠便一心一意的做贼,报效捕快了。吴良又仔细教导了他一回。才回头同史丹道:“那两个崽子怎么样了?”史丹道:“他说是做贼属实,这里还是头一天到,并不会犯案,叫他认的那一案,他也不肯认。”吴良道,“上头催的凶,他既不认,就给他点法度试试罢了。”又指着褚忠道:“他才来,心还未定,同他去看看,就让那两个崽子是铜浇铁铸的,也叫他伏服在地,你赶紧去办罢。”史丹便邀了褚忠,同着盖老四一同出来,到了西边一个房里去,直把一个褚忠,吓得心上毕拍毕拍乱跳不止。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捕快———即捕役。《老残游记》第三回:“各县捕快捉来的强盗,不是老实乡民,就是被强盗胁了去看守骡马的人。”第二十四回吃面条上板凳触目堪伤 顶贼案扳窝家良心休

却说褚忠虽是答应了吴良做贼,心上却是还同十五六个吊桶似的,七上八下乱打主意。一会想想,千不该万不该摸那个人的眼镜,如今弄到这个样子。但是手上已是有了凭据,如何是好?不如等我到堂的时候,把这大概情由对官说了,难道官也勒令我去做贼不成?况且我祖上也还有点名气,要是做了贼,有什么脸去见人?至于这手上的凭据,我只当堂说明了,难道还分辩不清么?正在那里满肚狐疑的时候,已看见盖四领了一个人来,让他坐下,又道:“我们老师真是胡闹,既是你没有在这里犯事,何必要硬派你去认那一案,你倒无缘无故饿了一天。我是最仁慈不过的,现在瞒着他,端了两碗面来,不过是粗造些,你暂且饱一饱肚子罢。”那人听了感激得很。盖四便去端了两大碗面来。那面条子倒是小指头粗,是两碗开水煮面,半生不熟的。那人饿了一天,也顾不得了,早谢了一声,端起来呼咿呼咿的吃了一碗又一碗,一转眼,两碗面俱都吃完了。盖四等他吃过了面,便不是前番的样子,正颜厉色道:“停会我老师问起来,那件事怎样说法?”那人道:“我实实是头一天到了这里,就被你那老师拍了来,其实并不曾做这案子,我是一句虚话没有,要说一句虚言,嘴上害个大疔疮。”盖老四笑道:“罚咒也当不得事,告诉你实话,现在我老师被上边逼得紧,要破这东门外余家这一案,没法子,只好拿你去搪塞一下,你认便认,你一定不认,你也是门里的人,难道还不晓得规矩么?既如此说,那又要得罪你了。”说着,便招呼史丹过来看看,自己去取了一条席子两根绳子来。把席子放在地下,两个人把那人揪翻了,平放在席上,把席子卷过来,捆上绳子,捆了个壁直,然后扛着他,把他颠倒竖在门后边。

看官,要晓得这就是捕快的非刑,叫做二龙吐须。不到一会工夫,那人被控的眼睛发昏,百脉颠倒,一齐侧重到脑门子上来,刚才吃的那两碗粗面,早一根一根从眼耳鼻口淌出来。那人弄的天旋地转,那一阵难受,真是比凌迟碎剐还要加几倍呢!他们是把这两个鼻孔算是二龙,淌出来的面算是吐须。那人被他倒控的,真有求死不得的情形,任什么都喊了出来,后来听他声音也微微的细了,话也有点含糊了,才把他放下来。等他平服了一回,方才问他怎样?那人道:“我的天,罢了,罢了,我就认罢。”史、盖二人听了,欢喜道:“你这不是多事,早要答应了,何至要受这回苦呢?”

褚忠在旁看见了,早已是胆裂魂飞,暗想道:“像这样的严酷真是难挨,他又不叫你死,倒是即刻死了倒好受。看光景要是我到堂上照直说了。这就是个榜样了。正迟疑间,盖、史二人又揪了一个出来,也是叫他去认什么一案,那人不肯,看他的情形亦已是狼狈不堪的了。盖、史二人也不多说,便一齐动手,把他拉到一条板凳上,也是把他平放在上,用绳子两根,一根在心口上边,一根在小腿上,都扎在板凳上,又把他两只手也拉到后面去拴好了。嘴里还是咕噜咕噜的骂,骂了一回,便去捡了一块砖,塞在他腰底下去,也不管他塞得下塞不下,只是硬塞。一会又加了一块,那肚子自然是往上挺,两头自然是格外往下紧了。那个人腰脊上疼痛的十分难受,初时还勉强挨得过,塞到两块以上,便杀猪似的叫起来。等到添到四块,那个人便连珠的答应他,只要饶命,无论叫他认什么,都不敢强。盖、史二人听见全情愿了,方才慢腾腾的放他下来。那人已是不能动了,歇息了半天,才站得起来。褚忠看了,格外害怕。盖、史二人又对褚忠道:“这是老虎板凳,是我们进门头一样规矩,这你都看见了。我们老师不晓得怎样同你有缘,也不曾请你尝尝,总而言之,你们要么不进来,进来了任是铁汉也躲不过,他两个早点像你似的,不就少吃点苦么。谁知道他们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弄到这样他是决定不肯,可知是贱骨头。实告诉你说罢,官的刑法顶重的不过跪链子、上夹棍罢了,却也轻易不用,有些硬汉也还挺得过。至于我们这里的私刑,不怕你不害怕,就是生铁打成的,也要把他挤出水来呢!”褚忠听了,更是心惊胆战,这才真正死心塌地顺从了他们,不打别的念头了。盖、史二人又去取了点粗米饭来,给他们吃了,只好算是点点心,也都没有吃饱。那个二龙吐须的,五脏还不曾复原,也不曾再吃,就大家横七竖八的睡在地下,睡了一夜。

次日一早,吴良来了。姓盖的去说了几句话,吴良点点头,先叫那个上老虎板凳的,去认东门外周家的一案,是本年四月初一撬门进去的,偷的是十二件皮衣一包首饰,首饰是一副包金镯子、两对耳环、两根包金簪子、一个银项圈,还有四个小铜佛,衣裳是一件天青缎外褂,一件黑湖绉马褂,一件对面襟蓝宁绸马褂,都是羊皮的,还有皮坎肩等零碎,共是九件。你只说一共是两个人,是一个赵老四为头,你是在外把风接贼的,当时赵老四包了一包出来,我跟了去,他分给我一件皮马褂、两对耳环、一副镯子,余外都是他拿了去。因为是他进去偷的,所以他要多分些。官要问你衣裳那里去了?你说是卖给一个不认得的人,得了两块钱,随手赌输了。问你首饰?你说是卖给一个过路的官眷船上,只得了两块钱,也吃掉了。问你此后做什么案子?你再顶上一起徐五的牛,郑义和的布。这两起案子,问你赃在那里?你总说是卖给不认得的人。问你钱?你总算是用了。问完了,不过打你几百下板子,你只要熬过了这一关,以后任你怎样,也就不至于吃大亏了。你须要一一记准,要是错了,漏出马脚来,被官驳住了,下来,咱可是算不清的帐。又唤过那一个人来,也是叫他去什么顶什么案子,嘱咐的话,同先前大同小异,又怕他们忘了,叫盖、史二人同他二人操练了一回。褚忠心里暗想道:这真是有天没日头的事情。从前我只听见说是被了贼,只要报捕快,捕快就会去办人,不然,官就要不依他。那里晓得是这样无法无天,弄着好人逼着他去认,这样说起来,没有捕役,贼还可以少点。照他这样举动,以后像俺三个人,除了做贼,还有什么事可做?不是他养的尽是贼么?我已是落了圈套,现在也没有法子,先同他鬼混几天,等他一个不防备,我给他个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但是我手上有了凭据,如何是好?”且消停了,同我本家去商议去。不说褚忠满心打算,只听见吴良问道:“记准了没有?”那两人抢着说道:“记准了。”吴良又亲自问答了一回,居然不错,也无话说,又叫他们吃了点饭,说有下午了,官好起来哩,随带了两个人报案去。

等到晚上,吴良回来,随后有人牵着这两人,还有一个年轻的也戴着链子,一同跟了进来。吴良叫先把他带在旁边,等候问话,便来同褚忠谈天,说起西门外有一个姓陈的富户,是个举人出身,也还有点势力,官也极力敷衍他,因为是地方上要是有点捐款,都是看他的举动,还有老爷的德政匾,万民旗伞,都是他去承头,人家就乐得一文不出了。历任的官,却也没有一个敢得罪他的,同本官相处的也好。不料前月底,忽然失了一票物件,是两个衣箱,里面有些皮货,还有两大锭元宝,是一共一百两有零,又是什么五十块本洋,另外还有一张失单。官看见是他家里的事,就格外的出心,一定要破案,先限的是半个月,现在又限三天,我想这件事要你去顶一顶。褚忠道:“我听说贼赃满了贯,也是不得了的。这一认我还有命么?”吴良道:“没事,这里有个商量,你过一天,我同你到案,你说是一共是四个人,约会了进去,因为我是个外行,怕闹出事来,只叫我在门外接赃,所以陈家的房屋,里面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要问你那三个人姓名?你就随口编上几个,可是第一次编的要记准了,不可第二次弄错脱了枝节。问你分到多少赃?你说只有四块洋钱。官一定不相信,你说是因为我是初次入伙的,照例是不能多给,这是江湖上的规矩。问那些人现在那里去了?你说不晓得,当初是同到南乡里周家庄上聚会,这庄上有一个周子玉,开着一爿大杂货店,后在住家,店门朝南。偷了东西的这一晚,大家一直到了他家,周子玉接了进去,自己拣了几件衣裳,又留下一锭元宝,下余的就分给我们。我因为我分的太少,我心上有点不愿意,周子玉还骂了我一顿,并且说明第二次你是照分了。要问你店屋什么样子?你说是店面半新半旧,和合柜台,店里有四个伙计,进去便是一重二门,二门之后有三间房子,另外还有两间披屋。我们去都是在披屋里坐的。后面还有一个大园子,西首是一个灶,再下首是一个茅厕,东首有一棵榆树,榆树边有一个小屋是个观音堂,里面还有一个佛龛,我亲眼看见周子玉把这些东西放在龛子顶上。他家里还有一位奶奶,还有一个小孩子,奶奶不过四十岁的年纪,小孩子也有八九岁的光景。周子玉已是留了胡子,脸上微微有几点麻子,头发不多,已是秃了顶了。他奶奶耳朵上还有一个大疤。至于他柜上的,都不相干,也记不清楚。以上这些话,你要一口咬定,断断不可放松,别的事是我早已安排好了,要带你去起赃,你尽管答应。这件事你办好了,我以后自然是另眼看顾你。”褚忠听一句应一句,议论好了又沉吟了一回,突然的问道:“这样一办,那周子玉一家不毁了么?”吴良笑道:“你别管他。”褚忠道:“不是别的,我是怕作孽。”吴良听见了,大不高兴,便呆着脸问道:“作孽便怎样?”褚忠看光景不对,连忙改口道:“这样说罢咧。管他作孽不作孽!”吴良把桌子一拍道:“好呀,你算是明白了,你且别睡,看我开发一件事。”褚忠只好答应着。

要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十五回逼孝敬徐老八吃苦 诬窝藏周子玉被

话说吴良叫褚忠不要睡觉,看他发落一件事情,褚忠只好答应着。吴良便招呼把刚才带在旁边的人带过来。盖老四便去揪了来,喝令跪下,吴良道:“这是冯老三拍到的罢。”盖老四道:“不错,今天过堂,打了一百板子,叫押他三个月再开释他。”吴良便朝下问道:“你犯的什么事?叫什么名字?”那人道:“我叫徐老八,是桐城县人。因为家里不能度日,偷了人家一件晒在太阳地下的一条破布裤子,就被头儿们揪了来了。”吴良道:“你做过几回了?”徐老八道:“这还是第一次呢!”吴良道:“我看你是个老手,怎说是第一次?你的招牌已是多年的样子,你想瞒我可瞒不了,我可不比今天问你的那位老爷,由你嘴里混话。你要对我说实话才是,不然,有情的皮肉,无情的刑法,谅你也晓得的,不用我多说。”徐老八一听这话,晓得瞒不过他,只得把从前做过的案件,略略的说了几件。吴良听得不是本地的事,也不在意,便板了脸问他道:“我原说你是个老手,到底不错。但是你既来了,怎样说法?”徐老八道:“我也不晓得怎样说法?”吴良冷笑道:“好,你就这样,两个肩膀扛着一张嘴,净等吃就是了。”徐老八道:“你老赏饭吃,我也是感激的。”吴良道:“放你妈的屁,我又不开饭店,就让是开饭店,也要花了钱才有得吃呢,你别装没事人,我看你是个极刁不过的东西。从来说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又道是:‘只有鱼吃水,没有水吃鱼。’我们镇日忙忙碌碌的,混了钱来,养你不成?”徐老八道:“你老别生气,我明白了,我要是有钱,难道我还去做贼不成?我是实在糊不过嘴来,才逼到这条路上来的,总要你老开开恩,看远点,将来我出去了,我大大的孝敬你老一笔就是了。”吴良道:“好,我现钟不撞,倒去撞赊的,你倒想得开心,你有钱也罢,无钱也罢,看这光景,你是安心想白扰我了。这且不提,只是我们进门的规矩,你晓得不晓得?”徐老八道:“我是没法,又是异乡人,至于这进门规矩,该当怎样,我自然是照着办,我还敢说什么?”吴良愤然道:“是了是了,倒看你不出来。盖老四过来,你带他去上规矩去罢,进门三套,一套不许遗下,我明天来看他。”说着,便走了出去。盖老四就喊了史丹来说了,史丹道:“这真是个硬挣的,倒看不出他来。”盖老四道:“他那里是不知道,简直是一味装憨。你快别当他外行,咱们先开导开导他,要不成,咱再来做,虽然是他受苦,咱也是怪费力的。”盖老四便对徐老八道:“朋友,你也是门里的人,另假装糊涂,你知道你是精明,人家也不是昏蛋,你既来了,有呢,就拿出来,大家朋友们打口酒,会会面,乐一乐,这日子长着哩。难道是应该咱师傅供给你的么?要是你当真没有,你也得想个法子,去生发生发,难道自己兄弟们,咱们还不帮你的忙么?你要是一定歹缠,做这样空口说白话,这可不比大老爷的堂上那小板子好受,你快不要打错了主意。”徐老八道:“我的爷,我吃的在肚里,穿的在身上,离家又远,举目无亲,总是公门里好修行,大家可怜着就好了。”羔老四道:“你看这小子,咱同他说正经话,他也不晓得,是放着什么心?咱们也没有这些闲空同你商量,你即是自己同自己过不去,也怪不得我们了。”说完,便走了上来,把他放倒。史丹过来相帮着,把手足再绑了一个结实,又打从总扣那里拴了一根粗绳子,头打梁上丢过去,才两个人并力一拉,早把徐老八凭空的屁股朝上,肚皮朝下,吊了起来。身了往下一坠,那手脚上的绳子,就越扣越紧了,先前也还可以支持,不多一刻,便已是疼的直喊。更兼他这个头,是四面无所依靠,早坠在那里,脖子上有骨头,便如要断的一样。徐老八哭叫了一会,约莫是时候了,才把他放了下来。

刚刚吴良收拾了一个包袱进来,坐了一坐,又同褚忠道:“我去办一件事,我们斟酌的事,你记准了,不要忘记。我们明天再见。”又对盖老四道:“徐老八是交给你了。”盖老四答应道:“你老放心。”吴良便提着包袱走了。徐老八放了下来,约莫有两个时辰光景。血脉刚刚有点活动,盖、史二人又过来把他捆在一张凳上,却与上次不同,是头朝下的,又去点了一根纸炊来,对准了他的鼻子薰。褚忠疑心道:这是什么玩意,难道这个也会难受?那知不到一刻,徐老八早已受不住了,起先还是哀求,后来也顾不得哀求,竟是祖宗十八代也喊了出来。盖、史二人只当不听见。褚忠实在看着寒心,反替他说了几句好话。盖老四便问徐老八道:“怎么说?”徐老八道:“你放下我来,等我说罢。”盖老四道:“怪费事的,一会拴,一会解,没有这样工夫,你说便说,不说,俺只管薰便了。”史丹道:“怕也飞了不成?等他下来透透气也好,倘是他还是那样,咱也不同他玩这个,就请他上麻皮烤便了。”盖老四方才答应了。褚忠也过来相帮着解下。徐老八老大的喘息了一会,方定了神,哭着说道:“我并不是自己装憨,我可实在是没有钱,就是你们治死了我,我也是这样。要是你们有什么法子,替我出个主意,任是水里火里,我总去干就是了。”史丹道:“你既这样说,我心最慈悲不过的,我同你想个法子罢,等到师傅来了,你说是你有几匹绸子,存在大街上永顺和绸缎店里,我再帮你两三句,师傅一定同你去取。到了那里,你可别改口,就是师傅打你骂你,你也别馁,那都是假的。这就是指引你的一条活路。”徐老八听了,盘算了一回,就依允了。

到了次日下午,吴良已是空手回来。盖老四就去说徐老八实是无钱,只有四匹绸子,存在永顺和绸缎店里,倒可以取了来。大家都是心心相照的,都明白了,也不多说。次日便带了褚忠去投案。等到官坐了堂,褚忠上去,便一五一十依着吴良教的话说了。县官听说是有了窝家,正打算派人去捉,只见吴良上来,跪下说道:“小的出去办案,屡次听见人说,这周家庄上有一处窝家,却也访不出人来,既据褚忠说明白了,就求大老爷迅速派差签提,怕的是知道风声跑了。”县官听他说完,点了点头,当时就派了四个亲兵,四个差役,跟随捕厅下去起赃拿人。褚忠着押同提到窝家,再行审讯。好在离城不远,捕厅便起了一个大早,带了亲兵护勇并褚忠吴良,到了周家庄,会同了地保,一直到周家店门口,发一声喊,打了进去。这班人是一进大门,见什么拿什么。周子玉听见吵嚷出来,早被吴良看见,一把揪住,捕厅便吩咐锁了。又到观音堂的龛子格板上去看,果然有一个包袱,里面包了一件衣裳,五十块本洋。他店里的方向房间,同褚忠说的一点不错,当时画了一张图。又把地保锁了起来。依着捕厅的意思,想要把伙计都撵出去,封了门,后来幸亏一个监生出来,说这店是他有分的,这才免封,单把住房封了。周子玉的女人也锁起来,带着一齐进城。惟他那个九岁的小孩子已是走开,也没人问起他,还是周子玉的远房叔叔,同了他家去。这一番吵闹,周子玉家里不特细软的东西一件不存,就是粗重的布草衣裳,已都是不翼而飞。连养的两口猪、十只鸡,也不知道那里去了。周子玉哭哭啼啼,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罪,只得带着链子,跟随大众进城。

到得城里,捕厅见了堂翁,销了差使。县官的意思本要立刻过堂,是稿案门上上去,说是等传了失主来,认了赃再过堂罢。县官本来最懒不过,听见他这样说也就俯如所请了。稿案下来,把吴良喊了进去道:“这事是你的正管名下,我听见说,周子玉的家私也还可以,你是个明白人,别只管了自己。”吴良连忙道:“是是,大爷吩咐,我们自然是格外尽心,就是大爷不吩咐,我们也没有这样大胆,大爷放心罢。”稿案道:“好好,你去罢。”随即喊了房科,叫他送稿传失主领赃。吴良下来,便把周子玉带在一间单身房里,周子玉的女人,自有官媒婆领了去管押,不表。且说周子玉到了单身房里,坐了一会,吴良假意殷勤,先同他说了几句不关疼痒的话,后来周子玉问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吴良道:“不晓得。你要是要打听的时候,我也可以去打听,不过现在的事,是无钱不行的,衙门里行当,你是也有点晓得,并不是我说泡话。”周子玉晓得他想钱,因为来的时候,已托了他的舅子孙友德来替他张罗这件事,可也不知甚么时候好到,一时性急,就脱了身上的一件马褂子送给吴良,求他打听到底犯的什么事?吴良看了一看,这马褂虽是新的,却也值钱有限,心上有点不耐烦道:“你这回犯了事,难道没托人来替你打点打点,只凭着这件马褂子的神通么?”周子玉连忙赔笑道:“头儿别多心,我已托人,大约晚上才可以赶到。但是我是急急的要晓得我犯了什么事,这是点小意思,头儿肯赏收呢,我也是要补情,头儿若不肯赏收,我舅子来了,也要来求见你老人家的,这算不了什么事。”吴良道:“这事我不知道,等你亲戚来了再想法罢。”吴良知道,周子玉一定是有人来讲差房费的,也不便先难为他,随即站起来,走出门来,却一眼看见一个人,衣裳倒也周整,手里提着一罐子饭,饭上还摆了碗菜,正打算进来,同吴良扑个瞒怀。吴良早顺手一个巴掌,打的那人哎哟了一声,吴良接着喝道:“做什么的?”那人道:“周先生在里边,我自来送饭的。”吴良冷笑道:“周子玉犯了贼情重案,这是个关防的地方,容得你们混冲直撞的么?你快快的滚开。”那人哀告道:“周先生打清早到如今还没吃饭,请你老抬抬手罢。”吴良道:“瞎眼的东西,还不快些滚开,再罗唣,把你拴起来,回了老爷,打断你的腿。”那人听了害怕,只得闪在一旁,也不走。吴良大怒,走上去一腿,早把饭罐子踢破了,弄了满地都是菜饭,刚刚一条饿狗过来,吃了一个干净。那人看了,敢怒而不敢言,没法子,只得讪讪的走开去。吴良正打算返身进去,交代伙计什么话,早看见飞云阁茶店里一个堂倌来找他,喊道:“吴头,有人请你,你们伙计朱头、牛头、马头都到了。”吴良晓得是周子玉的亲戚来了,忙答应了一声:“我就来。”随即跟了堂倌,同到茶店而去。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十六回钱可通神供词全假 灾生无妄狡计难

却说吴良跟了堂倌同到茶店,刚跨进门,早有他们伙计看见,过来招呼他。又看见一个人,不长不短的身体,眉眼平正,穿了一件蓝竹布的大衫子,起来让坐,又亲自斟了一碗茶,摆在他脸前。吴良便问他伙计道:“这一位的贵姓?”伙计道:“是孙友德,乃周子玉的亲戚。”吴良道:“久仰,久仰。”孙友德先说了几句寒暄,再转到正文上,又打听是到底犯了什么事?吴良便一一的对他说了,并且说是要等苦主一到,就要过堂的。孙友德道:“这一案实在冤枉极了。”吴良道:“那是我们不晓得的,等到过了堂,官问过了,便知是非曲直了。”孙友德忙赔笑道:“不相干,我因为他家里没人,我是上来替他张罗这起差房费的。本来晴天霹雳,还不知道影响,今听头儿们说起才知大概,如今也不说这冤枉不冤枉,但是诸位忙碌了一番,又要明日过堂,这些费用是不能少的。我是个乡下人,不懂事,我妹夫家里也不宽裕,能够诸位头儿看松些,不算是我妹夫的造化,总算是诸位头儿照应我的,我是感激不尽的了。如今先求诸位头儿们,赏一个数目罢,也好等我去打算打算。”吴良道:“这个事却不是一处,第一是这位稿案门上二大爷,现在是大张狮口,你既说到这里,足见你是个明白人懂事的,我们也不肯叫你奔远路,瞎绕弯子,我索性给你一句爽快话:请教请教你,你们还是留钱呢?留人呢?”孙友德听了,呆瞪瞪一会道:“这话怎讲?”吴良道:“要想留钱呢,我劝你直接不必问信,早点回去料理自己的事,要是留人呢,难道你这位令亲,还不值个七八千块钱么?我因为二大爷招呼过的,他说的厉害,要是你肯泼出八千块钱来,包你一点事没有,安安稳稳的回家。我还替你说了几句,说是周子玉是个乡农人家,那里拿得出这许多钱呢?二大爷道是打听明白的,周家有房子,有店,有地,难道还是个十穷的主儿么?后来说了半天,他让了一千,再不能少一个。我又求了一回,二大爷动了气,把我骂了一顿,我也就不敢说了。至于此外一切费用,也落不下一千块钱来。你是知道,我们各班里伙计多,镇日里瞎跑,连饭都混不上嘴,难道是碰着这件事,不叫他沾光几文?况且一人也分了有限得很,我是极想同你们拉个交情,可惜我做不到,所以我才说出这个留钱不留人的话来。至于我们押里,倒有限的,随便你摸上几个钱,赏赏他们就结了。我也是在外边混的人,难道我不晓得这个数目实在不少呢?”

孙友德听见,只落得闭口无言,抱着个水烟袋咕噜个不了。歇了老大一会,方才说道:“这个数,拜托头儿再帮一帮忙,我替头儿磕头。”随即一面跪下,一面又道:“委实是舍亲出不起。”吴良连忙拉他起来道:“你也算是尽心的了,我劝你还是不必问罢。”孙友德道:“那如何能呢?我是一力担肩来的,只求头儿们担待点罢。”吴良摇头道:“做不到,做不到。”孙友德挨了一回道:“论理,钱是人赚的,只要有了人,还怕赚不出钱来么?只要有人,钱是不要紧的。但是他的家业,我是晓得的,那里混得出呢?这怎么好,怎么好?”吴良道:“我看你极是个老成人,并不曾同你说一句谎话,你办的到就办,办不到就算了。据我看,也只好丢手不问的为是,不必替他瞎操心,日后还要受他的埋怨。”孙友德道:“埋怨也说不得,我是他切实叮嘱的,怎么能够丢开手呢?”说着,搔头摸耳,不得主意。地保便来凑趣道:“我们一早就来了,现在也够晌午了,我们也该修理五脏庙去。”吴良道:“看光景,总是要扰这位孙老哥的了。到不如我们吃着饭,慢慢的说罢。”就一同站起身来。孙友德说不得会了茶钱,同了众人,一直到个近水轩的馆子里来,要了四斤酒,鸡鱼肉鸭摆了一大张桌子,大家放量的吃了个酒醉饭饱。有几个还要上烟馆子去吸烟,孙友德也只得跟了同去。

就这个当儿,吴良是一回擒,一回纵,弄得孙友德真是急了,头上的汗珠子也滚下来了,就差了不曾哭出来。旁边人挤眉弄眼,做了半天的鬼脸,吴良才拉着孙友德到旁边一张桌子上去道:“我同你说句老实话,你到底能出多少?”孙友德道:“我上来的时候,本也晓得,少了是不成功的,只打算了七八百吊钱,现在是差的过远了。”吴良道:“这样罢,你抵庄三千块钱,一力我去包办。”孙友德一听让了许多,就有点想头了,又两下里嘀咕了一会,才说明二千四百块钱,其中一千块钱是送二大爷的,五百块钱是堂费,五百块钱是大众的辛苦钱,二百块钱是折酒饭钱,二百块钱是给伺候人并打扫夫,还有同押人的喜钱,当时说明了。孙友德可是没有现钱,只有联单契纸,但是一时没有主顾,推不出去。就有一个散役,说是大街上郑乡绅家要买田,孙友德央他同去,又许了他脚步钱,果然孙友德跟了散役前往,三面议明了二千六百块钱,先付一半,下余看了地再交。孙友德便把这一半先来开销了许多,下余的打了期票。吴良就叫他去同到周子玉那里画了押。这事一回转间,周子玉已是饿了两天一夜了。讲明白了,送饭的才得送进饭去,周子玉才晓得大概的情形,心里又是气,又是恨,又痛他的钱,又不知道他奶奶是弄个什么样子?却是幸得孙友德同媒婆子是个干女儿的亲家,且又是晓得周子玉家有钱,必定要来安排的,又兼他的奶奶年纪也大了,也不是什么年轻美貌的,因此倒不十分受罪。后为孙友德还给了他一百块钱。诸事停当,却好苦主也已报到,吴良便去告诉褚忠,说是明天当堂,要是苦主不认这赃。官问你打你,把你话要放活动些,只说是一时害怕混供的,你也并不认得周子玉,是你的伙计对你说的,说他家房子是什么样子,家里是什么人,并后园子里观音堂,堂里一个观音龛,你们伙计因为偷了东西没处放,所以放在他那里的。他家里是点粮食,几件布糙衣裳,也没得值钱的东西,所以并不曾偷他。至于这个洋钱及这些衣裳,是不是这一案的,却也不甚清楚。这苦主家的东西洋钱,实在不是我偷的。至于伙计怎样,委实不知。说完了一味求恩,看来也不过打你二三百板子,你要咬紧牙齿推过去,才是真正好些儿的呢。褚忠一一允了,却也不敢不依。

果然又过了一堂,没甚大事,褚忠只打了五百板子还押,周子玉无辜释放。褚忠虽是打了五百板子,吴良的照应,不过有个二三十下到身上的。周子玉虽是冤情得白,却也弄得家业荡然,只剩下几间住的房子,门口一个店面也支持不下去。乡里的店铺,一时不易出脱,就让给地保盘了过去。地保又想他的住宅,便故意不许他在前门里走。周子玉没法,只得在后面开了一个便门出进。苦苦地过日子罢了。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吴良得了一大笔钱,心里极是快乐,过不到几天,便领了徐老八到了永利顺的店门口站住,喊道:“掌柜的可认得他么?”店里管事的听得有人喊他,便也踱了出来,却认得吴良是个捕快,心下老大吃惊,连忙问道:“吴头儿什么事?”吴良指着徐老八道:“这个人可认得?”管事的看了他几眼道:“从来不曾会过。”徐老八大声喊道:“老板,你真是没有人心的了,认得不认得也不必谈他,我存给你十二匹绸子,你要呢就给我二百块钱,你不要呢就还了我,我现在正是等钱用哩。”管事的道:“这里那里的话,我又何曾认得你,你又几时存了十二匹绸子在这里,你交给那个的?”徐老八道:“前月底下午的时候,我是亲手交给你的,你说过几天你来付钱。我是因为犯了案没有来,好好,你老板倒想吞吃我的了,这真是黑良心了。我看老板,你的心比炭还黑呢!不可惜我,还要揿我,这是什么理?”管事的听了气极了,喊了柜上伙计齐来质证。徐老八道:“他们都是你的伙计,那一个不帮你说话?”吴良便插嘴道:“你两下都记记清。”指着徐老八道:“你不要认错了店门。”又朝着管事的道:“老板,你也别事多闹糊涂了。”管事道:“这真正可笑,连影儿都没得的事。”徐老八道:“我是一点不错,他安心要我罢了。”吴良道:“老板,我说句公平话,也是回护你的。要是有这个事呢,你就还他绸子,不就给他钱,他现在是在官人犯了,一切开销也是不得少的。要真是玩急了,当堂去这一说,老板不是我说句放肆的话,你就是满身是牙,也分辩不清。”管事的看这情形,也明白了好些,晓得是做通了来的,便让吴良到里面坐,把徐老八坐在门口一张长板凳上。

吴良到了里边,管事的倒茶递水烟袋,应酬了一回又恭维了几句,才说到本题上。吴良道:“我是因为大家认得,不好不关照,要是第二个人手里,早把他带了堂上去,对官说了。就让是假的,老板也很要破费破费呢。不过咱当公门里人的苦处,老板能够体谅些就好了。”管事的连忙说了些承情感激的话,又说现在怎样明白这件事?吴良道:“看这光景,是实在没这件事了。”管事的便指天画地,赌神发咒的申辩起来。吴良闭着眼睛呆了一会道:“我晓得了,这一定是他在监里,有人向他要钱,他没有法子,也不晓得那一个替他出的主意,才闹出这一手来。可是一样,他既然存了这个心,就不能凭空消弭,况且必是有同你老板做对的,所以不到别家,单到贵号里来。俗话说的:‘无盐不解淡。’不是我帮着他,看来老板是多少要破费两个了,只当是行个好,看顾他便了。”管事道:“他这样大张狮口,怎么会拉得拢呢?既是吴头儿这样说,我就依遵,但究竟应该给他多少,请你老人家大略断一个数目罢。”吴良道:“这是老板的一点意思。我怎么好替他说数,我看老板也是个本分人,既是这样说,我就大胆撕罗一下子,你瞧着办吧。这件事少也怕不成,多也犯不着,直接给他个对半拦腰截罢。”管事的道:“他说值两百块钱,这对半拦腰截,也得个五十块,这真是个无妄之灾了。”吴良道:“不是这句话,从来说:‘贼咬一口,烂见骨头。’要是你出的数按不下他去,恐怕他真的到堂混说,那不是越发难为情了么?”管事的道:“既是这样,我也不敢驳吴头儿你的话。可是这个风声出去,人家一定说是无私有弊,况且以后你们头儿们捉到了人,都来照顾小店里、小店还能开得下去么?”吴良道:“那你倒放心,有我哩!今天是这样,你把这钱交给我,我回去再给他,不要当面给他,惹得人家疑心。我出去只咒他一顿,牵了他走,外面也就没人晓得了。以后的事,老板你放心,开你的店,凡百件事,有我一力包办,断断不会再有差错。不是我说句大话,我们伙计也都还看得起我,难道我的朋友他们不肯圆通点么?”管事的道:“好好,费心得很。”连忙招呼钱房里封了五十块钱,点交了吴良。吴良把来包在手巾包里,却仍是不肯动身,时而东时而西说个不了。一会说他亲戚在盱眙县要娶儿媳妇,前月来信叫我替他买四套袍褂,又是什么六匹红湖绉,六匹绿湖绉,昨儿又打发人寄钱来,我想这也有限的东西,我打算就在宝号里办齐了,交他的人带回去。今天已是不得闲,明天下午,请你老板打发个伙计,拣几种顶好的,送到大街上义兴客店里。我也在那里,同他来的人一个姓纪的,一同看货。看定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是价钱要公道些。管事的听见他另外有人在义兴客店里看货,钱货两交,便也一时大意,连忙答应了。吴良又叮嘱不可误期的话,这才站起来,袖子里塞了洋钱,走到门口牵了徐老八的链子道:“走罢。”徐老八道:“钱呢?”吴良骂道:“你真是穷花了眼了,我查了他们的流水帐,并没这回事,你想讹人家吗?你们做了贼,真是没有一个有人心的。”徐老八道:“怎么你老人家,也帮起他来了。”吴良大怒,上去打了两个嘴巴,骂道:“难道我也帮着你讹人?”一边骂,一边对柜上说了句:“明天会。”便牵着徐老八的链子去了。

管事的看见这事已完,心里才把这块石头放下去。到得次日,只得配了些货物,送到义兴客店里。果然吴良已在那里了,当时捡好了东西,叫伙计开了一张帐单,吴良同那个人看过,便对伙计说:“明晚上灯后来讨钱,不就到我的家里去付。”伙计自把余货包好送回店里,复到义兴店来付钱,那人已不在店里了。店里的司务说:“不是吴头儿交代的,到他家去付么?”伙计赶到吴良家里,吴良不在家,家里人说是不晓得。伙计只得说了大概,并约定明日来取,次日下午,又到吴良家来,只听见吴良在里面骂:“这样不开眼的东西,那天的事要不是我,他现在这个店里的东西,只怕都改了姓了,他当时我是吃他的饭么,真是昏蛋!他的伙计来了,你们对他说罢,这点点子东西,是我吴老太爷赏收了,他要钱,叫他到堂上去要去。来的人若是多说话,你们尽管刷他的嘴巴子。”伙计听得明明白白,赶忙退了出来,溜回店去,对管事的说了。管事的只气得发昏,然亦无可如何,又怕他勾起前段的事来,只好认自己晦气,算是如无其事罢了。就这样一搅,这个店里是凭空破费了四百多块,这都是捕快诬良栽赃的种种凭据。

要晓得,周子玉当日不是孙友德替他花一注大钱,只要褚忠第二天一口咬定,周子玉终究是要吃亏的。至于苦主认赃,更是绝不要紧的事。譬如苦主看了不是,捕快是早已求过他的,叫他暂且认了去,便可跟追别的。或是说你要不认这案,以后更无的指望了。否则用苦肉计,说是官逼得很,大家吃不住,求他认了去,暂是缓大家一口气。那苦主若是心软了,听了他们的话,这周子玉的罪名,更是铁案如山了。至于永顺和这边,还是吴良的柔软办法,要是管事的不达时务,便又有新鲜的花头。总之哄吓骗诈是他们的诀窍,越是老手越做得干净。凡是天下的差役捕快都是如此,并不是安徽天长县一处如此。

要知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十七回游园拖磨切口须知 发路安家非钱不

却说浙江杭州府仁和县城里羊坝头,有一个饱学的秀才,姓魏名焕号有文,年纪二十多岁。天分本来极其聪慧,又极肯用功,竟是通今博古,下笔千言。看见国势日益衰弱,不免的时常发些感慨,却是秉性深沉,外面一些不露。时常咄咄书空,有一种无可如何之意。就有一班同学约他同到东洋去走走。魏有文道:“这却是极好的事。但是我生长杭州城里,一步未曾走开,如今要到外洋去,先须把内地这二十二行省走他一次,先考察各处的风俗人情,形势塞,再到外洋去走走,方能有益。”自从打了这个主意,便无意于再去看书写字。好在家里本是有家,父母俱已下世,新娶的一位梅氏,幽娴贞静极善持家。有文更是放心得下,可无内顾之尤。遂拣了一个吉日动身,先到上海,从上海上了火轮到天津,由天津进京,再从京城到河南山东,转到烟台。复从烟台上了火轮,折回上海。又乘了江轮到汉口,从汉口起旱到陕西。各处的古迹,任意赏鉴。又带了几本簿子,将一路上所见所闻,一齐登载在簿子上。在陕西省城鼓楼前一个三义客栈,住了有十几天的光景。他住的这间房是一排三间,他住了上首一间,带了一个佣人,就在旁边打了一张铺。对过一间住了一个本地的人。魏有文时常看他锁了门出去,一会又回来了,一会又出去了。再看他脸上,却是神色凄沮,像有什么大不得了事的一样。有文年轻,喜管闲事,便时常留意他的行径。

这日晚上,忽然打外面进来了一个人,穿着蓝褡裢布的袍子,罩了一件羽毛马褂,手里提了一个灯笼,上面写的是“正堂公务”四个字。只听见那人站在外间喊道:“林二哥在家么?”对面那间房里的人,早已答应了出来,叫了他一声:“大叔,久违了,里面坐。”就见他把那人让了进去,不知道喊嘁喳喳说了些什么,只听见姓林的说道:“那怎么了?那怎么了?”以后的话又低下去,也听不出。停了一会,又听见那来的人大声说道:“二哥没的话,就只八个字是:‘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却又不听见姓林的说话。又歇了老大一会工夫,姓林的才把那个人送出去,嘴里还是承情费心后报的一番话。有文看了,诧异得很。须臾姓林的回来,只听见他在房里有些响动,是用绳子捆东西的声音。有文本已是明天要动身的,便搭讪着走过来,在门口望了一望。那姓林的就是一个竹箱,一只篮子,此外就是铺盖卷了。姓林的看了他一眼,也没招呼。有文忍不住便问道:“贵姓是林?”姓林的极为诧异,忙应道:“正是。”有文又问他的大号,乃是“瞻启”两个字,便跟着自己也通了姓名,就问他是往那里去?姓林的道:“我是往潼关去。”有文道:“很好,我们倒是同路。”当时把自己来历说了一遍。林瞻启便连忙让坐道:“有翁,真是好福气。”两个人谈了一会,很是投机,便约明日一早一同起身,路上也可以不十分寂寞。

林瞻启也答应了。

次日一早,各人雇的车来了,开发了店钱酒钱,上了车。车夫把鞭子一扬,已是风驰电掣的,不多一刻出了城,打了中尖,晚上住的韩家寨。两人吃过饭,又谈了一会,更是合适,都有相见恨晚的意思。有文便问他此次来省,是为什么事?林瞻启叹了一口气道:“说起来话长,也实实的伤心。我本是保安县的人,我们保安是个苦地方,我弟兄两个,我是居长。我也进过学,有四年了。我兄弟比我小八岁,今年已是十七岁。我是在叔子手里长大的,叔子侍我弟兄很好。我的兄弟自小定下了卫家的一位姑娘,生的相貌很好,本来打算明年要娶,不料我们那里有一个土霸,叫做蒋明允,本是个武官出身,不晓得怎样发的财。他只一个儿子,叫做蒋亦良,现在也有十六岁了。因为他下乡来收租,不晓得是那个对他说的,卫家的姑娘生得好,他就托人去说亲。卫家说是有了人家了,他叫他去退。卫家怕他的势力,托人来说,被我叔子骂了一顿。卫家没法,直言的回复了蒋明允。蒋明允恨极了,时常想同我们做对,但是从没有交涉的事。又是一个居乡,一个居城,风马牛不相及的,也没有新鲜法子。我叔子也是防备着他,不肯轻易到城里去,恐怕是无意中惹出是非。那晓得蒋明允的心思很毒,他雇了几个人,到乡下来捉兔子,蹂躏我们的田地。我叔子出去同他吵闹了一阵,他们齐大伙上前,把我叔子打了一个半死。我正在离村上三里多路一个人家教蒙馆,听见回来,人是散了,叔子也已不能动了。据地保说起那一班人就是蒋家的,并且说临走的时候,还交代好好的把卫家这头亲退了就没事,不然,一定要捶死他。我虽到家,也没有主意,便央人用门板把叔子抬了到城里喊冤。验了伤,等了三天,以为是大老爷可以出票子传人的了,那里知道是一点影子没有。我还有个亲戚在城里,托他去找了书办,问他为什么还不出差的话,这才晓得里面的细微曲折,说是要官出差,须先把请差费送了进去。我也没法,我们保安县都用的砂皮子钱,一两银子可以换个四吊多钱,他们也定要我付银子,接着又是书办来,说是起稿的费。我想我们弟兄都是叔子抚养大的,怎能不替他出这口气,便也通统答应了,为的是只要叔子伸冤。这倒果然快,银子交清了,差也下来了。一个叫蓝能,一个叫柯贵。他两个拿了牌票,又要什么发路钱、安家费,又是动身的时候吃神福。这个当里,我带的钱已是完了,幸而我这位亲戚慷慨,替我垫了。这前后已是用了三十三两多银子,差人还没出大门呢!”魏有文道:“这官司可见是不好打的。”

林瞻启又道:“等到第二天动身,我在一个茶馆里等他们,打从天明等起,一直等到小晌午,他两个才来。随即吃了茶就动身。到了十里铺,他们又说饿了走不动。我说没多路了,到了那里,我请你们罢。他们就登时变了脸,就是叫他们枵腹从公。我看情形不对,只得找了我的一个相知店里落了座。这乡里那里有好东西吃呢?他们说开店的瞎眼,看不起他,就骂起来。我解劝也不听,又逼着老板去买了一只鸡、二斤肉,就整治起来。他们就到隔壁烟馆子抽大烟,等到瘾过足了,才过来吃饭。吃饱了,站起来就走。老板问他要钱,又被他刷了一个嘴巴,说他是昏蛋。这有一定的规矩,这意思明明是叫我会帐了。我身上已是一文都没有,幸而是个熟人,这才把菜饭并烟钱统记在我的名下。跟了他们又走,到了我们镇上,他们又是折了二两银子去,说是什么客寓钱、饭钱的话。我前面已是花了一大注,那里为这零头好不给他呢?当时送过了他们,又进去看看我的叔子。谁知倒吓了我一大跳。”有文忙问所以。林瞻启擦了擦眼泪,又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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