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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7 15:5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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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房孟

出版社:树上微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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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旅馆

青年旅馆试读:

青年旅馆

作者:房孟排版:skip出版社:树上微出版本书由武汉市弦动力信息技术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青年旅馆

我坐在床上回味白天领悟出来的那些富含哲理的话。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独自一人,闷得无聊的时候就只好跟自己说话。回忆,多半是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至于为什么要用不堪回首这样的词,我想我还没有完全弄清楚。这意思大概就是,过去的我实在太倒霉了,或者就是,那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全是些悲伤的时光。悲伤,这或许是一个好词。我越来越觉得,像我这样一个人。更确切地说,像我这样一个容易被感动的人,悲伤的到来总是迟早的事。它就像是感冒,时不时就来光顾我一次,然后又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至少,过去的那几年是这样。事实上,回首往事,那些痛苦的记忆往往更能受到我的青睐。我或许是怀着这样的心理,有一种从中侥幸不死的胜利感。有好几次,我都曾以为,完了,世界彻底灰暗了,特别是在我的理想主义倾向遭到现实碾压的时候。我是个理想主义者,这毋庸置疑。这一点也真是害苦了我。我常想,要是我没有这么理想化,生活或许对我就会好一点,至少不会让我一次次从天堂跌落到地狱了。

屋子里的一切用具基本上全是白的,除了电视。那台电视让我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和父亲母亲以及左邻右舍聚集在院子里的情景。我之所以会想起这一幕大概是因为它看起来足够古老。我并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方法来形容一个东西的古老程度。我盯着它,看着那黑黑的屏幕里整个屋子的影子。自然而然,我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孤身一人,却并不显得太孤独。这是一种很独特的感受。因为通常,你并不会这么明确地觉得自己形单影只,因为你看不到自己的全貌是怎样与环境产生关系的。而我之所以不觉得太过孤独,也许是因为,对于这座城市,我还算是陌生人。

说起来,这也不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我已经记不清了。至于我曾经为什么要到这里,我想也只是偶然。的确,我从未有过这样的计划。其实我也不太做什么生活计划。只是有一天,我百无聊赖地走在故乡的街上,心里泛着新近失败带来的创伤。漫长的时光让我不得不再寻找一个希望,就像一个目标,让你觉得在未来有个地方可以重新开始。重新开始,对于我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来说是多么重要啊。那意味着,我一厢情愿地想要和过去所有失败的经验告别了。告别了过去之后,接下来我就有办法用我过人的幻想能力来填补理想和现实之间的鸿沟。每当我这么做了之后,我就觉得自己其实可以永远都不必采取行动。精神上的补充已经足够安慰我的了。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或许只有我具有这么丰富的想象力。借着这份想象,我才可以百折不挠,以永不消退的热情投身到完美世界的实现之中。

就在我想入非非的那一刻,电话铃响了。电话那头的嗓音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我甚至分不清说话的人是男是女。我有点神经质地感受着那些声波。那声音是坚定还是迟疑,是不是有点断断续续,抑或是夹杂着什么阴谋?总之,那些话要传达的意思我还是接收到了。那意思仿佛就是:你来吧,来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没有任何条件。

我还没来得及思考究竟是应该接受还是拒绝,电话就被那边挂掉了。这意味着什么呢?就像我完全没有资格拒绝一样,就像他们恩赐给我一个千载难逢,别人都求之不得的机会。或者,他们根本就是骗子,一群拐卖成年男人的骗子。我都不愿意思考这种推理是否符合逻辑,因为那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改变,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换个地方,换群人,总会让我觉得好一点。即使他们真的是骗子又怎么样呢?我会跟他们融洽相处,只要他们有办法让我忘记过去就好了。

过去,往往意味着一个人。对于我来说,它跟我的家乡是密不可分的。大部分时光,我都是在家乡度过。那些街道,那些房子,总是能时不时轻而易举地勾起我的回忆。有些是美好的,比如和伙伴们度过的无数个幼年的下午。有些场景让我终生难忘,尽管那时,我们乖戾,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残暴,但是,偶尔我们又那么富有爱心。那些错综复杂的记忆影像让我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好是坏。我想,我总应该给自己一个定位。一个正面角色,或是一个反面角色,一个主角或是一个配角。就像从小我看过的那些电视剧,总是分为好人和坏人。当然,起初我是一个主角。或者说,在对于未来的理想主义的幻想中,我是一个集合了所有人类优点的宇宙中心。和那些所有的影视剧主角类似,我是爱与美的化身,肩负着崇高的使命将人从恐惧和歇斯底里中救出。我在这种梦幻中生存了几年。至少,在那几年中,我和我的幻想相安无事。在闲暇之余,我还用进一步的想象来丰富它,以使它更加坚不可破。

幻灭女神对我的来访开始于某年的夏天之后,也就是一个秋天。大概是因为那是我到目前为止感到最没有压力的一个夏天,所以回忆往往被吸引到那个时候。夏秋之交,天气还是很热。在我出生的那个地区,零零落落的知了干渴般地叫着。它们仿佛在抒发一种苦闷,只有身为知了才能大体上领会的苦闷。我同情它们,知道它们的苦楚,兴许他们对我也是如此这般的态度。

有时候我不确定是不是真有那么一个人。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了,有些则很确定。或许,那只是我的一个想象。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因遗忘而不太清晰的五官。就在那个夏天,不,在那个夏天过后,出现在某个地点,那个我恰好也存在的地点。至于为什么会见到她,我想我已经选择性地忘掉了,或者是我的潜意识里不想再提。想来想去,当时我并没有经历什么选择。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去从头开始的话,我宁愿在那个时候不遇见她。如果没有遇见她,我的人生就截然不同了。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她曾给我留下了那么深刻的印象。就像一个过客多好,平平淡淡,谁也没必要记住谁。要么就做一对仇人,因为仇恨容易被快乐冲散。总之那是十几年前了。十几年来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踏足这座城市。关于这个地方,我的记忆不多,所以脑海中还有足够的空间编织梦想。对了,那个人的名字是什么呢?我大概又选择性地遗忘了。两个字?或者三个字?总不能是四个字吧?名字四个字的人我见过的总共不超过三个。她姓什么呢,我记不清楚了。总之是一个很常见的姓。另外几个字呢?我记得好像也并不特殊。似乎,当时我认识的很多人都叫她,丽丽。而我呢。我当时从来不叫她名字,只会用“喂”的一声引起她的注意罢了。我的声音从来不显得友好,那意思好像是:你,可在,可不在。

事到如今,那个被叫作丽丽的人似乎已经从我的生活中消逝了痕迹。除非我回忆往昔岁月,或者某次半夜醒来半梦半醒之间,否则她根本就没有机会在我的脑海中出现。那曾是怎样的梦魇啊,当我对她朝思暮想的那段日子。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她。只是青春期特有的那种歇斯底里罢了,我对自己说。我压根儿就不了解她是什么人。我就没跟她说过几句话。我跟她之间只是有种淡淡的情愫罢了,也许连这个也没有,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幻想。

丽丽,这是一个多么普通的名字。我认识好几个叫丽丽的女孩儿,而我在想的到底是哪一个呢?十几年前,我还是一个学生,对于这个世界充满了无知和想象。未来会很美好,我在潜意识里一定是这么认为的。也许是我把对未来美好的想象追加到了一个人身上。这十几年来,我总是这么做,我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一点的了。她漂亮吗?大概是的,否则她也不会引起我的注意。她聪明吗?我有点想不太起来。我只能努力去回忆她的样子,但是那印象仍是模模糊糊。我连一张她的照片都没有。关于她的一切我都不得而知。我唯一拥有的就是一段记忆。那些破碎的影像,无聊的时候我拿它们来打发时光,仅此而已。

最终我还是去了那座城市。我之所以去只是因为有人叫我去。以前我总是想象着改变,这一次我是真的做了。离开故乡的时候,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未来终于向我敞开了一扇门,而我在进去之前可以把过去的一切甩开。那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沉重的包袱。所有令我不快的记忆,如今都因为一个陌生的城市而不再重要。幻想的世界更加让我着迷。那里没有痛苦,只有理想。不管是不是不切实际,总之,在事情刚刚开始的时候,没人会在乎它能不能实现。随着载着我的汽车向新的目标前进,我感觉世界在一瞬间变得美好了。

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家旅馆。那时候的活动范围都在西南的郊区。偶尔我会到市区看一个朋友。那个朋友似乎是我在北边的某个城市认识的。那次也是因为无聊,想找个人谈天打发时间。恰好就有那么一个人在角落里坐在。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属于当时所处的城市,样子显得有点疲惫。和他谈了一会儿之后,我得知他来自挺远的地方。有一段时间,我曾觉得和他志同道合。那就是,我们都算是理想主义者。至少最初见到他的时候,他表现出了这种倾向。艺术,是很好的东西。我们都这么觉得。我有一种为之付出一生的热情,有时候也会有种接近目标的错觉。总之,我和他算是认识了,或者说,我们给彼此留下了印象。当我接到那通导致我离开家乡的电话后,也是在某个偶然的瞬间想到,那个人,不就恰好在那个城市嘛。

刚到的没几天,我就跟他见了面。地点我已经忘记了,唯一记得的就是关于我们谈话的点滴。甚至那些我也不敢确定。不过根据逻辑,我能大体上确定谈话的内容。那不外乎是些近况之类的东西。我记得他当时正在准备一场考试。而我呢,一切还是人生地不熟,大概正在为失眠的问题苦恼。那个时候我认识了很多人,基本上都是新公司的同事。不过关于人生的理想,我仍然愿意和他聊。那时候我们的梦想都是有朝一日能拍一部独立电影。在这方面,我很难跟其他人产生共鸣。

异域的街道总是可以吸引我。特别是淅淅沥沥的雨下到一半的时候,我总是喜欢出去漫步。当然,我并不能判断一场雨的一半究竟在什么时刻。即使事后我也无从得知。只是因为我总是在雨湿透地面出去,然后在雨停前回去,所以才会有这种感觉吧。即使雨下得很大,也不会影响我的心情。那段时间恰好桂花开了,满大街都是香气。有时候我边走边盘算将来的日子,但大多数时候我是在回忆。或者说,我介于追忆与想象之间。我想,我之前的失落感八成都是与她有关。或许,我应该趁着这次机会,振作起来,让另一个人来填补我内心的空虚。我想,茫茫人海,总有那么一个人,可以与她不相上下地占有我的一切情感,可以完全将她替代。那个时候,我就不必再有这种被俘虏的感觉了,我就可以再次见到那久违的快乐了。

快乐,我几乎所有快乐的记忆都和童年有关。那时我还没有现在这么多想法,想要的也都是比较容易得到的东西。直到十五六岁,我的主要兴趣还是塑料玩具。我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塑料玩具的,因为那毕竟也经历过一个过程。最初,我喜欢到田野里玩。我有个发小。基本上在可以独立行走之后,我们就开始伙同另一些小孩儿去践踏麦地了。那个时节麦子长到差不多可以埋下我半个身子。如果躺下的话,我想就没人能看到我了。我开始在上面打滚,那些伙伴们也跟着我这么做。至于之后麦苗能不能再站起来,我们一点都不关心。直到现在我也时常回忆那个场景,不知道忧愁的日子,让以后的我显得有些狼狈。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总是坚信,如果余生没有那个我朝思暮想的人,生命就不值得过。就是那个或许名字叫丽丽的人,在我心中代替了塑料玩具的位置。可是相比于那些塑料玩具,她完全是反客为主了。

我并不打算在这家青年旅馆住太长时间。之所以来到这里主要是因为它比较便宜,而且离我要办事的地方较近。我来干什么呢?几个月前我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并且打算在家乡混迹一生了。一度,我丧失了所有的斗志。我的理想也似乎破灭已久。别折腾了,我总是感觉父母心中始终憋着这句想对我说的话。就像你的发小一样,讨个老婆,生儿育女,过普普通通的生活。我未尝没考虑过这条道路。尽管我总是自诩为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但是也难免会妥协。快乐,已经不在那片麦地里了,也不在幻想的未来之中。我总是这样告诫自己。在重新振作起来之前,我会寻找失落的原因。是我的理想订得太高了吗?还是我根本就是一个志大才疏的混蛋。我想起那个被叫作丽丽的人,那时似乎总是在跟我重复一句话:“别自恋了。”或许原话应该是:“你怎么这么自恋!”在十几年前她说这话的当下,我完全不为所动。毕竟那时候,她经常有求于我。求我干什么呢?指导她的人生?把她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解救出来?还是别的我记不清的原因?或者,我只是假装记不清罢了。

为什么我唯独记住了这句呢?或者还有别的?总之她没向我说过什么好话。为什么她这样对我呢?难道是因为我当时总是在她面前展现优越感吗?她只是想在我们两人的关系中找到一种平衡,以免在再次有求于我的时候不至于低三下四?而你呢?或许正是在和她的这种微妙的对抗中看到期盼已久的自己?因为你对当时的自己并不满意吧。日复一日的生活,青春被关在牢固的笼子里,想要突破却无能为力。

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你也不会被安排在和她临近的位子。起初两人都有些拘束,后来就慢慢好了。有一次,你还看到了她的父亲,那是一个长相英俊,风度翩翩的男人。她曾一度引以为傲。人与人之间相处久了就自然会生出感情。你们彼此心照不宣,这反而让千篇一律的事情多了几分美好。但是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你总是觉得过于平淡。为什么要喜欢她呢?毕竟她也不是十全十美。你能在一瞬间找出她的很多缺点。于是,你自恋的毛病又犯了,并且一发不可收拾。现在想想,为什么当时要逃避呢?也许是因为,你对于容易得到的东西向来不够珍惜。你以为,即使放弃了,以后还有大把的机会。她只是你人生中的一个过客,而不是最终的伴侣。你要找一个最完美的人相伴一生,否则你就不能算是一个尚不自觉的理想主义者。而那个完美的人,就在未来的某个时刻等你。她始终会到来,至少你是这么坚信的。

我都忘了自己是不是把这家青年旅馆介绍给了那个朋友。对于我们的理想来说,这个地方有益无害。我的意思是,这个地方就属于我们这类人。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愿意和我被称为一类人。也许在他心中,自己独特到难以被归类。那个地方,具体是什么样子呢?两层狭窄的台阶,表面似乎有些裂痕。初次去的时候着实折腾了我一番。扶手应该是有的,否则人很容易就会掉下去。我完全是在无意中找到了这个地方。它就在那里,一幅破旧的招牌,字体大概都被风吹得看不太清了。然而这只是我的印象。记忆和幻想交错的地方。有些随风而逝,有些随风而来。细想起来我大概来过这里五次,也许远远不止。在那座城市的日日夜夜,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找到这家旅馆,纯粹为了度日地住上几天。在这里,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大部分人都跟我一样,来自其他地方。这让这家旅馆看起来像是专为外地人服务的。人们操着不同的口音,在走廊里大声交谈着。有的中年男人光着膀子进进出出,丝毫都没有避讳的意思。虽然这是一家青年旅馆,但是像我这样的知识青年仍然较少。与外面那些鲜艳的氖灯相比,这里的色调显得有些阴暗。为什么我会留恋这样一个地方呢?也许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这种留恋。仅仅是因为我是个外地人,而这里给我一种暂时的归属感?看着外面那崭新的世界,我既期待又充满恐惧。

我在哪里?我关上灯,以让内外的光线对比更加强烈。此刻我就站在灯红酒绿之前,看着纷纷扰扰的路人。他们有的选择走进去看看,然后再决定是否逗留上一段时间。街上的大排档和足浴店大部分都是外地人开的。我只是猜测。总之,店的主人隔段时间就换了。店员可能还是那些店员,不过屋里还是要翻新的。青年旅馆,这大概是独属于我的地方,其他人不过是过客。或许在别人眼中,我也充其量是个过客,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什么。

或许这里随便一条街上的随便一个店里都能找出一个叫丽丽的人。只不过,她们的长相各不相同。也许会有那么一个同名同姓的人,跟她长得有几分相像。

事实上,这几年我又见过很多美丽的姑娘。有的也曾让我心动。不过在心动之余我总是觉得那不够纯粹。我一直想做一个纯粹的人,否则我就不会不停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因为每当焦急的时候,我就想走路。有时候是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有时候是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丽丽,这个名字控制着我迄今为止生命的绝大部分。尽管现在我可以从容不迫地提起它,但是有段时间,只要类似的发音一入我耳,我的心就颤动不已。有几次我觉得自己就要死了。我一边想象着她长长的睫毛一边疯狂呕吐。那种生理上的恶心和巨大的思念交织起来的感觉我至今记忆犹新。

或者我只是撒了一个谎。因为我对她的感情从来就称不上是思念。对于她,我更像是在遥望,一直遥望。此时此刻,也许她会出现在这家青年旅馆,到我的房间停留片刻。她的样子丝毫没变,两只眼睛圆得像牛铃一样,高高的鼻子像极了她的父亲。她走进来,然后轻轻地把门关上,看着站在窗边坠入迷梦的你。你的手颤抖不停。然而你又竭力想掩饰内心的惶恐。那让你看起来愈发像极了一只待宰的公鸡。甚至公鸡都不愿意与你相提并论。你看着她走来,仿佛过去重临。这并不浪漫,因为你快要被自己的幻想击溃了。

她走到你面前,与你相隔不到一尺。这是你第一次和她面对面离这么近。你能清晰地听见她的呼吸声。她的每一丝头发和深黑色的眸子,都能轻易地攫住你的灵魂。当我和她四目相对,时间就蓦地停在那一刻。

过了半晌,她才像机器人般吐出一句话:“看着我,记住我的样子,永远都不要忘。”

这话当然是对我说的,因为四周没有别人。但是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空间,我不禁有些畏惧这句话所带来的诡异气氛。也许这只是梦魇罢了。因为我一直以来念念不忘,所以夜有所梦。但是这又不像是来自记忆。在记忆中,我不能如此清晰地知道她的样子。她现在就在我的面前,栩栩如生,每一个细胞都洋溢着活力。我感觉到那遥远的距离,特别是她张口说话的那一刻。她只是我的幻想,我告诉自己。果然,她僵住不动,然后像凋零的樱花慢慢消逝了。但从这之后,她的样子却深深刻在了我的脑海之中。除非是特意回避或者是自欺欺人,我都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当我写一首诗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是在写她。当我心中莫名地涌出一丝悲伤,我知道那是来自她。渐渐地,我也不觉得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当我在这座崭新的城市开始崭新的寻觅,我知道,我不过是在找她。也许事情并不是我想得这样悲观。生活每天都是新的。人们都是这么说。有时候我也这么认为。或许我真应该忘记她,而不是活在巨大热情的遗失之中。于是我走上街头,用脚步丈量着一寸寸土地。

我经常漫步,但往往是在我的家乡。这里的街道对我来说还很新颖。即使在直观上,这城市也还是有些风格。一个人独自走在繁华的街区,也许是一幅很孤独的画面。在这样的大城市,并不缺乏孤独的人群。走几步路你或许就会遇到一个同类。他们并不一定独自一人,也可能就处在人群之中。但是只要一眼,你就可以发现他们的孤独。但在我的印象之中,他们都在极力摆脱孤独。他们总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快乐,这样就可以在人群中有一寸容身之地。孤独,是多么让我着迷的东西,以至于我总是愿意栖身于它的芬芳。但是我并不介意在某个拐角处能碰到另一个独行的人,然后大家坐下来聊一些彼此的过去。我呢,或许就跟他讲一下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女人。或者,我只是倾听。

当我越是努力回忆那些街景,它们就越是模糊。也许当时我就没有留意。所有细节都被我用肉眼过滤掉了。难道就没有某家咖啡馆能从我的脑海浮现出来吗?还是我走的那条路上根本就没有咖啡馆。我说看吧,在那我所从来的地方,我竟然纠缠不清。记忆是靠不住的,它一点不比丽丽可靠。不,丽丽就是我的记忆。她已经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了。她只是一个影像,残留在某个时间的角落,偶尔现实把她翻出来,继而开启我受虐狂般的追忆。

难倒我不应该找个地方坐下来,观察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吗?难道我不应该在走到一半的时候给某个远在天边的朋友来一通电话?都没有,我只是那么漫无目的地走,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像某种荧光剂,老早就被人淡忘的荧光剂,我的身影在那纷扰的大街上忽隐忽现,只要一阵风,我就消失不见了。我害怕,害怕从此无影无踪。我开始寻找她,尽管之前几秒钟我还那么想忘记她。“记住她。”我对自己说。“记住她,当现实的平庸让你怀念痛苦的滋味,就忆起她。”

她就像一种轻度的致幻剂,只不过并不会让我感到放松。但我还是渴望能再见她一面 就像刚才在青年旅馆中那样。在熙熙攘攘的江边,或者在草坪中规整的石板路上,我都可能会遇到她。“记住我。”她对我说。我完全迷茫在那一刻,连眨眼睛的动作都那么僵硬。我在哪里?为什么三番四次地看到她?她是我的爱人,或是我的仇人?我完全都分不清了。只在我犹豫的一瞬间,她又融化在幽深的夜色中。我想我应该去买一瓶酒,一定要是高度的,然后坐在某个地方喝到天亮。醉意朦胧的时候,说不定我的头脑会更加清晰。生与死,我把它们有多远就抛多远。近处应该有江水,否则就没有滔滔不绝的响声。只剩我一人,被这城市的余光淹没,来不及发出一声绝响,就被时间彻底地俘虏了。

我喜欢幻想。当那个和我志趣有些相近的朋友碰巧找到我的时候,我们就是聊些有的没的。什么人生的计划,成功的步骤等等说辞,通通不会从我们嘴里冒出来。即使有时候谁不小心说了,另一个也会立即提醒:“那缺乏意义。”

是啊,那缺乏意义,但那却是很多人一生的全部啊。假如说某个人,仅仅是假如罢了,不幸听到我们的对话。当他听到“缺乏意义”这个字眼的时候,会怎么想呢?觉得我们两个只是互相安慰的失败者,或是自命不凡的神经病?假如他强壮到足以藐视我们,会不会冲上去扇我们大嘴巴子呢。这一粗暴的行为会让我们所有的理论相形见绌。但这就足够了,他打我们两个的脸,但我们没有任何力量进行制衡。我们只能白挨着。那意味着什么呢?就像你为了和一个人辩论,苦苦准备了二十年。期间你拼命阅读,设想对方的思路,然后雕琢自己的语言。你找来最有水平的好友模拟演练,不停推翻之前的假设,然后重建,直到有朝一日,你无懈可击了,胜券在握了,就等待胜利的号角为你吹响,人们簇拥欢呼你的凯旋了。然后,辩论开始的那一天,在你的嘴皮微微颤动,一个完整的音节还没形成的刹那,对方却一枪把你毙了。他不仅毙了你,还用口水啐你,当着众人的面说你是杀人放火强奸诈骗拐卖儿童的罪犯。就算你的耳朵尚未丧失听力,或者你的灵魂清晰地知道那都是无耻的构陷,你也不行了。你连挣扎一下都是那么困难。但这都是你自作自受。为什么当初你不能说得好听点呢?那一点都不难啊,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比如你可以试着说一句:“这真是伟大。”语气也可以再加强一点:“这真是太伟大了!”要不就用上一点修辞:“真是没有比这更伟大的了!”只是一句话,结果就变了。不,不仅是变了,简直是截然不同。还会有人来扇你的脸吗?当然不会。不仅不会,他们指不定还会专门请人来保养你的嘴,别让它热着,或着了凉,也别让它风化了。最好是不朽,立个碑,裱起来,初一十五都要瞻仰,五体投地。这就是荣耀啊,你还想要什么呢?想一下某个在现实中想啐你们的人。你与他们的区别就在这里。为什么你不觉得这也是一种价值呢?所以你就嘲讽他们,让他们动摇?“这么说,你找到自己的问题了?”

我环顾四周,寻找说话的人。是一个朋友,但我分不清是哪一个。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我也不知道我们是身在何处。基本上,那是一个阴暗的角落。我们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其实我们也不想看得太清。是谁或者不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个幻象,会说话的幻象。他的眼睛也许来自某个电影明星,鼻子也许来自某个忧郁症患者。如果在大街上碰面,我一丁点都不会认出他。但是他说话的语气,让我觉得,至少他认识我。他是某个人,一个对我的所思所想好奇的人,就在我目力未及之处,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他的目的是什么?为了得到某件事情的答案?难道我曾经向他袒露心迹?他跟那个女人有什么联系吗?就是丽丽。至少他们都跟我纠缠不清的记忆有关。出于礼貌,我觉得还是应该回应一下那凭空而来的问句。“先生,我应该这样叫您吗?请问您是否是我曾见过的一位画家?或者您是一位,行为艺术家?演唱家?旅行家?难道是,人类未解之谜研究者?八成是了,先生。看您第一眼我就觉得您绝非常人。您是一位不知疲倦的宇宙真理追求者对吗?您的眼睛,深邃,像无底深渊,能装下无数活人或死人的灵魂。您是伟大的战士,是价值的守护神。看吧,我的言辞丝毫都形容不出您的伟大。所以,请您务必宽恕我的浅薄。”

我都不知道我竟然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而且,我完全是不假思索就说出来了。在开口之前,我也许还考虑过要不要冲上去给他一个大嘴巴子。但我没有那么做。我应该聪明一点,投其所好,先给他灌上一勺蜜,甜得他晕晕乎乎。“不用叫我先生,那太客气了。我是个普通人,远没有你想得那么厉害。不过,我帮人寻找。不管是寻找什么。一个人,一个地点,一段失落的情感,或是一个答案。总之,一切。只要你郁郁寡欢,度日如年,找我。我和我的团队提供最优质的服务。如果没有找到,退还全部订金。我们不欠客户一分钱。我们只是付出,付出,再付出!”“还是容我叫您一声先生吧。假如真像您说得这么神。我倒很想试试。确实如您所说,我度日如年。回顾往昔岁月,我丢失的简直太多了!那不只是一个人,甚至是一座城,一个国,整个宇宙!总之,先生,我病入膏肓了。我信奉上帝!您是上帝派来的吗?我多么希望您是。”“严格来说,我想我是。”“那太好了,先生!您要知道,我经常在深夜无人时祷告。有时候,我一个人喝完酒后号哭。那太孤独了!迷失,我确实迷失了,先生。迷失在某个人的目光里,迷失在一场睡梦中,迷失在饕餮大吃的味蕾里。我痛苦啊,先生。寻找,是的,我一直都在寻找。不过我都是独自一人。谁知道世界上还有你们这种帮人寻找的公司呢?如果早知道一点,我就不用忍受那些没有必要的煎熬了。不过要命啊,先生!我觉得完全没有头绪。我都不知道该委托你们什么。求你们帮我找到一个人?或者是我那不能和幻想截然分开的理想?我的理想?我知道我是有的。我天天都在想。怎么会没有理想呢?可是,先生,还远没有到那一步。我想,我在生命中最先失去的,是我的青春!”“我们曾帮很多人找回了青春。”

丽丽,我该把这个名字告诉他吗?他到底是谁呢?一个真正能让事情成了的人?还是一个大言不惭的骗子?有时候,我会在一天中遇到很多人。我跟他们谈话,但是丝毫都不必记住他们的样子。我想我总该谨慎,不要把心事轻易就告诉别人。有些则无关紧要。比如,谁不曾迷失呢?谁不孤独呢?我说那些只是为了拉进和别人的距离。我的脑海中闪现出很多人的名字。每个名字都对应着一连串的影像。残片,散落一地,一辈子都捡不完。就算捡完了也拼不起来。我想要干什么呢?和别人说我的理想就是永远守着那些声和影?这算是什么呢?我想要换来什么呢?为什么要说一些别人注定不能理解的话?丽丽,这是独属于我的失落,我视其如珍宝。我难道会愚蠢到去找一个人吗?十年的时间,美的或许会成为丑的,丑的也会成为美的。一切都变了。她只是我的想象,一个只属于过去的剪影。从最初开始,我就不该设想她的将来。那让我在此刻显得愚蠢。那个曾经被称为丽丽的人,如今可能已嫁为人妇,现实的幸福让她不必早早回忆过去。她也许早就忘了我。更确切地说,是丟了我留在她脑海中的影子。“所以你到底要寻找什么?”

这句话提醒了我他的存在。显然他一直在等着我定夺。事实上我打心底还没决定要寻求他的帮助。“我想,我应该寻找一个现实中的人。可是我几乎一点线索都提供不了。我只知道她叫丽丽。不,丽丽只是人们常常称呼她的名字。她的全名我已经忘了。十几年前她和我在一个学校上学。有段时间我们还是同桌。毕业之后,她没考上大学。后来,她去了个不算太远的城市又念了会儿书。学校的名字我早就忘了。先生,我并不是想再见到她。我只是有些好奇。好奇心每个人都是有的。我想您也不会例外。说实话,找不找得到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既然你们在寻找这一领域內经验丰富的人,就让我总想试试。总之,我就知道这么多。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你们一起上学的学校叫什么名字?”“茉莉花高中。”“茉莉花高中?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让我想想。哦,对了,一个同事曾向我提起过。

这么说,你们可能是老乡加校友呢!不过,他要比你大得多。”“这有可能,先生。那是所很老的高中,听说最近搬到别地儿去了。”“如果他碰巧也是那所学校毕业的,这件事就交给他办。放心吧,他的能力可真是过硬。以前他可是个挺威风的角色。一个警察,使枪的,嗅觉敏锐,无坚不摧。我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就会听到捷报。”“那太好了。不过先生,虽然提起钱可能会玷污了您的耳朵,但我还是要冒昧问一下,事成之后,你们收多少呢?”“看吧,你是这么了解我。能碰到你这样一个人生知己真是幸事。生意嘛,总归还是要做的。不过我也是个公平的人。我们的宗旨就是帮人第一,钱则是第二位的。不过我们只拿我们应该拿的。兄弟,相信我,你看起来不像个有钱的主。打开始,我就没指望从你这里赚到多少钱。就在刚才,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对你狠心一点。但是你有一点打动了我。兄弟,尽管从头到尾你都在极力掩饰自己,你总归还不够虚伪。而我,最痛恨的就是虚伪。我想,在这一点上我们很像。人生就是这样,兄弟,钱当然是必需的,但我更看重情义。你的心里有道义,我看得出来。因此,不要跟我谈钱。谈点理想。现实中,你碰不到我这种人。我也碰不到你这种人。因此,何必玷污我们的关系呢?但是我也尊重你的选择,不过要在事成之后。到时候你愿意给,就给点,不愿意给,就算了。”

他说完,就消失了。我都没注意到他是怎么消失的。也许是一刹那间隐匿于虚空,也许是像烟雾慢慢消散。我在哪里呢?我也忘记了。总之有这么一个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名字有什么重要的呢?我愿意叫他什么就是什么。甚至,我可以用地名来称呼他。不过,那有什么必要呢。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一个幻象?多大程度上是基于现实呢?他消失的一刻,我觉得自己干枯了。我枯萎了,灵魂和肉体都是。

这座城,那座城,我的生命就是来回腾挪着。用风中的柳絮来形容我再确切不过。我是个流浪者。我觉得自己一直都在徘徊。有时候我去向远方,为了旅行,或者仅仅是逃避一下。未来对于我来说是个模模糊糊的概念,或者只是一堆幻象。清晰的目标?我没有,似乎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事是必须做的呢?我也想不出来。基本上,我想做的事情就会去做。当然,这不包括偷鸡摸狗。我心中也没有什么太坏的念头,顶多就停留在恶作剧的层次。骗骗某个人以图开心,对彼此都无害。仅此而已。我热爱自由。谁都别想用铁链套住我。即使是一个骗子,把锁链描述成项链,我也会很快察觉。我是真正的空中飞鹰,只需要张开翅膀,高邈的风就会不吝带我远行。

除了某些记忆,生活中也没有多少能让我不开心的事。城,钢筋水泥混合而成的城,大部分时候都是千篇一律。这里的建筑墙厚一些,我还是找到了一个特点。这里墙的厚度大约是我家乡那里的两倍。为什么要建这么厚?是我家乡的建筑商偷工减料了吗?还是因为,他们对这里的建筑寄望更长远一些?看起来,它们再耸立几个世纪也是没问题的。也许这就是问题的答案了。当然特例总是有的。那意味着不怎么合乎时宜?比如那所青年旅馆,墙就很薄很薄。薄到什么程度呢?就是看着它,你总会想到某个词。朝不保夕?或者摇摇欲坠?二三十年的历史总该是有了。更久?或者是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从最开始,它应该就是一家旅馆吧。这只是我的猜测,或者是一个单方面的愿望。不合时宜。我的意思是,那些像它一样衰老的建筑早就被拆得差不多了。很快应该就会轮到它了吧。它似乎已经在瑟瑟发抖了,因为畏惧那临近的命运。我最初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为什么没遇见它呢?还是即使遇到,我也注意不到?

那时候吸引我的,是那些看似华丽的东西吧。摩天大楼,可以用它的高度彻彻底底地藐视任何人。人们也都向往看到最高一层的风景。傍晚亮起的霓虹灯,通宵达旦,从越高的地方俯视,越会觉得美丽。这城市的外表真是体面,十足的绅士派头,高瞻远瞩,用缤纷的色彩诉说自己的审美。也许我该匍匐在地,仰望,仰望那直入云端的楼顶。那象征着奢华,以及建立在奢华之上的贵重。那楼顶是那么与众不同,以至于你从那里下来之后,都仿佛滞留在云端。你与云融为一体了。你是水之精华,是不屑于在地上终老的水蒸气。你就悬在那里,比众人都高,直到有一天,你思念泥土的味道。你太思念那种味道了。你坐着火车,驶向城市的边缘。你要回家,在路上,田野猛地映入你的眼帘。你的心,仿佛终于有了着落。你觉得那感觉真是难以描述。你曾数次想要诉诸比拟,结果都不尽如人意。你向往的究竟是什么呢?一个位置?一种体验?寻找,让你暂时忘记痛苦。有时错觉袭来,你误以为找到了,可以一劳永逸了,可是接下来又是进一步的空虚。

某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打来电话。就是那个曾经让你觉得志同道合的朋友。一个知己,你曾这样断定。你的思绪又到了北方的那座城市。第一次见到他时,是个冬天。你不想接着联想了,因为记忆显得越来越不确定。你接起电话,都听不太清他在说些什么。甚至听不听又有什么所谓呢。你知道,你和他都只是需要一个目标。仅仅是个目标就足够了。那至少可以让你们觉得是在做一件事情。刚好也是一个冬天,你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后有点茫然若失。说点什么好呢?除了那些明显是打发时间的客套话。那要振奋人心。否则,谁还愿意给你打电话呢。于是,当他话音刚落,你猛然想起一句话。“差不多是时候拍一部独立电影了。”

就是这句话,你们说了快一千遍了。每次说出来,你们都一点不觉得乏味。随之而来的是想象,类似一举成名的幻想。你能明显感觉到他在电话那头的兴奋。的确,谁愿意成天活在波澜不惊之中呢。生活,总是偶尔需要一点酒精,刺激一下肠胃,麻痹一下神经。否则的话,痛苦就成了你们人生的主调。你们又因为这句话聊了很长时间。事实上,你们也没觉得有那么长。想象,可以加速太阳从东到西的速度。如果可能,你愿意一直谈那些不存在的。

挂掉电话,你想起一个人。一个现实中的人,一个替代者。你忘了是怎么得知这个人也在这个城市。曾经,你一度以为再也见不到她。是的,我很少跟分别之后的人联系。其实,我不怎么念旧。也可以说,我不愿意把回忆带回现实中去。对于我来说,她究竟算是个什么人呢?她的内心,我丝毫都没接近过。我连大致的轮廓都没看清过,更别说找到门在哪里了。而我之所以又想起她,大概是因为我感到孤独。那一通电话让我清醒了一些,宣告了我的处境。我想我总该做点什么来排遣一下这种感觉。与丽丽的热情相比,她有点冷若冰霜。

冷若冰霜,这真是一个确切的词语。谈一下她吗?或者仅仅让她自然流过。印象,总归是有一大堆。尽管有些令人不快,但又难以忽视。回忆中,不,不止回忆之中,在生活中也是,总有一些庞然大物静立在那里。没有美感,但却又无时不昭示自己的存在。就像玫瑰花刺,在你接近美好的时候留给你几滴鲜血。随后那美好也枯萎了,留下什么呢?空虚?还是满地狼藉?

她远没有理想那样让你感到愉快。或者她只是刺破了你的理想。甚至,她根本就不需要动一下手指头就让它破碎了。因此,你恨她,恨她僵硬的笑容,以及她的平庸。你多么希望她能完美一些,一直到足以抵消枯燥人生的程度。你不介意远远地观望她,就像你观望丽丽那样。有一段时间,我太渴望接近她了。填补我空虚的内心,我总是这样对她寄予厚望。因为丽丽的消失,我的心早已成了没有爱的荒原。我急切地想要得到弥补。那让我显得歇斯底里。我成了一头野兽,陪伴我的只有饥饿和对猎物的残暴。

她也在这座城市。这让我对命运产生了一丝好奇。也许我之前已经在这里见过她一次了。那时,与几年前相比,她显得有些疲惫。尽管她一直都在试图留给人快乐的印象,但我却从那双眼睛中看到失意。她已经完全不像以前那样骄傲了。我觉得很失落。我曾以为她会过得不错。她带我上她们公司电梯的时候,我看着她的身影。我第一次觉得她是那么弱小。就像在风雨中被淋湿了翅膀的小鸟,在平静地颤抖着。那些人一定在试图把她变成适合工作的样子,就像他们曾经被要求的一样。世界变了,无时无刻不在变。出租车行驶在通往郊区的路上时,她就在后排坐着。我们都要回去,只是有一段恰好同路。她和你说着一些应酬的话,有几句则是发自内心。有那么一刻,你好好看了看窗外。夜景不错,但是却有疏离感。那时候,她大概也在看外面。现在想来,那也许是这一生唯一跟她共享的刹那。

看起来,你的确已经在这里见过她。那时候你刚来不久,而她已经待了差不多应有半年了。我是怎么知道的呢?是听别人说起,然后又在她那里得到确认?她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因为它繁华?可以满足诸多想象?它给那些机会主义者提供真正的机会?还是,它只是给人空头支票?她就在这都市里,在人群中,在五颜六色的灯光掩盖之下。每当你顾影自怜的时候,你就会想到,她可能也在顾影自怜。有时候你觉得,她也许跟你更接近一些。

算了,不再想她了吧。那让我觉得自己缺乏热情。况且,我也不了解她。她是一个过客,彻头彻尾的过客。还是想一下我的理想。拍一部独立电影,做一个被许多人崇拜的艺术家。她叫什么名字呢?我竟然有些忘了。说来她曾是唯一一个相信我能把这件事做成的人。不管是出于什么,那时她曾说:“等你拍的时候,我能去你剧组负责化妆吗?”“能!”我斩钉截铁地说。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她呢?难道我应该告诉她,那件事情,我只是想想罢了?她难道就不应该有点念想吗?生活,也许正在折磨她的身心。她仅仅需要一个希望。而那时,她恰好被雾迷住了双眼。于是,她相信了你这么一个人。如果她足够聪明,应该就能很快发现我的问题。我从来是只说不做。当然,我有很多理由。类似什么,客观条件不成熟。事实上,我就是懒。

其实,我曾一度试图把她当成一个真正的朋友。说不定,她可以成为一个知己。有段时间,她表现出一种能够理解你的样子。你也一度相信了。这么说,似乎意思是你后来知道她撒了谎。事实上,你也不能确定,她曾经对你说过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总不能一直都说真话吧。当然,她也不可能一句真话都不说。我常常思考,她到底是谁?对于我来说,她究竟算是什么呢?我一点都说不清楚。她既不是那么远,也不是那么近。有时候她好像离你很近,但却也触碰不到。也许她从未想要了解你的所思所想。也许她只是把你当成了一个缓解孤独的道具。你仅仅是一种物质,没有灵魂,任人摆布。八成是的,我经常在受到挫折之后反思,究竟是怎样一步步堕落至此。

时间,不知道是哪里的钟声向你提示着时间。也许只是幻觉。“是时候拍一部独立电影了!”你又听到这句话。你一直想弄明白,围绕着你的巨大空虚究竟从何而来。这是一天中的什么时候呢?夜晚?夜晚更适合胡思乱想。这搞得好像我白天不胡思乱想似的。说得再玄乎点,这到底是某个未来的过去,还是某个过去的未来呢?总之不是现在。当我在某个角落思索这些,就总会显得自然而然。现实,让我绷得太紧。我渴望着能轻松一些,只要轻松一点,就足够了。我想起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我不知道能不能够把自己比作他。日复一日做重复的事情,那意味着没有时间体会孤独和悲伤。而我呢?口称着痛苦,描述着它的滋味。或许我是何等幸运啊!

打那次见过她后,我想我还见过她几次。就是在一年多以后,当我又一次来到这个城市。我曾想回家度日,放弃一切不切实际的梦。但命运却远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在最心灰意冷的时候,它给你一个希望。在最踌躇满志的时候,它又背后给你来一刀子。这就是命啊!它嘲笑着你的计划,让你荣耀,也能让你当众出丑。我回来了,又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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