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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9 09:5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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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之农

出版社:宁波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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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兜直塘

弯兜直塘试读:

上篇 砺磨

梅雨滂沱,黑漆漆的田野伸手不见五指。雨珠儿伴着呼呼的东北风一阵紧一阵,到处是一片哗哗的水声:不只是雨点打在禾苗上的沙沙声,还有大沟小沟中流水急急奔向河浜的嘈杂声,连平时很安静的童家浜也激起了一阵阵涨水的拍浪声。

童家浜是大运河南边大桥港上一条普通的浅水浜,碰到旱水年份,一个月不下雨就浜底朝天了;但一遇到暴雨,下上个三

天,浜水又漫到家家户户的门槛下了。如今已到了黄昏时分,河浜两岸的农家都已早早熄灯入睡了。浜北的那一长列大瓦房,从瓦楞沟中奔腾而下的檐水,稀里哗啦的,如同千万条扑下山腰的瀑布;浜南多数的草房虽没有浜北瓦片上泻水的咆哮声,却也似断了线的珠儿往下掉,发出一阵接一阵的“吧嗒”声。突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尖叫:“死鬼,睡得这样死啊!草棚漏了,快去拿个脚桶来!”不久,就听到一个男人起床放置脚桶的声音。这些声音中又夹杂着一个婴儿的啼哭声,吵醒了刚刚入睡的老爹,一阵猛烈的咳嗽,带来了一声叹息:“发大水了,老天爷,求求你歇口气吧!”

在浜底头的牛棚内,这时却跳出一朵火苗,一支蜡烛立在安静的系牛石上,风儿不住地从竹编门缝里钻进来,蜡烛的火苗被吹得左右摇曳个不停。

这是一个筑在河浜岸边的牛棚,稻草编的屋顶,四周是泥打墙,只是朝南墙上开了一个门。门很简陋,是用竹片编的,如果关上门,牛棚内便一片黑暗。牛棚内关着一头已养了十多年的老水牛,只有在农忙时,它才被牵出来,干着犁垄、耕田等农活。而在农闲时节,老牛便被关在棚内,由社员轮流喂它,一顿饱、一顿饥的,因此老牛很瘦。此时,那头老牛安静地伏在散乱的稻草上,不住地反刍着吞下去不久的稻草,“咯吱咯吱”地咀嚼着,回味着那清新的干草味儿。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两个在烛光中摇曳的人影。“梧凤,我俩快初中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说话的是个男青年,一身学生装打扮,蓝裤子,白衬衫,只是夜凉雨冷,衬衫上套了一件手织的毛衫领褂;学生头,头发梳成三七开,一张国字脸,两道剑眉,目光柔柔地注视着站在对面的女学生。“我不准备再考了,初中一毕业就在家帮干农活了。我妈老是嘀咕着,说她到了我这个年纪,早已生下我了。她恨不得我一毕业就嫁人,老是说,女人迟早要嫁,早嫁省下一个口粮,这个死脑子!”被叫作“梧凤”的姑娘满脸愁绪地嘟哝着。她的红上衣胳膊肘上缝着一块显眼的补丁,虽说这红衣服已经洗得褪色发白了,但一看就知道她是个干净利落的姑娘。紧裹着的红衬衣掩盖不住挺耸突出的一对乳房,青春的活力在这个姑娘身上到处显现:脸蛋儿被男青年注视得红扑扑的,两条月眉下的眼睛尽管只注视着脚上那双也已经洗得发白了的黄胶鞋,但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仍然不住地亮了一下又一下,她偷偷打量着眼前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儿。“童豪,你的成绩比我好,你一定要去参加升学考试。去考高中吧,你的理科成绩全班第一,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我是上不了大学的。我家的成分不好,我爸让我去考师范,我想报考师范对家庭成分会放宽一些。”“该死的成分,它可把你拖累了,至今连个共青团也入不了!”梧凤十分同情地叹了口气。“不讲这些不快活的事了,换个话题吧!你刚才说你妈像你这个年纪已经生下你了,怎么可能呢?”“她14岁结的婚,16岁生下我。我妈可吃了不少苦了!”梧凤幽幽地说。“《婚姻法》不是规定到18周岁才可以登记吗?”“她那是在解放前!”

忽然,“嘭”的一声,一阵狂风把牛棚门吹开了,蜡烛的火苗跳了几下,被风吹灭了。牛棚里顿时一点亮光都没了。“童豪,我怕——”梧凤轻轻地咕哝了一声,向前靠了一下。“怕什么,有我哩!”童豪突然一把搂过梧凤,在她滚烫的脸庞上大胆地亲了一口。

梧凤并不躲避,只是喃喃地说:“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见梧凤靠得更紧了,童豪在她发烫的脸上一阵狂吻,并猛地把手伸进她的衣服,握住了她已经凸起来了的桃子似的乳房,并且坚决地说了一句:“咱俩从小一起长大,等我挣钱了,一定要娶你!”“别,别——别这样,书上说了,男女相亲要怀孕的!”梧凤一下子从童豪的怀里挣脱出来。

童豪正在“大胆”的头上,在黑暗中又摸到了梧凤的身子,这一回他把她搂得更紧,不安分的双手在梧凤的身上乱摸,而梧凤仿佛像软瘫了似的,不再挣扎了,只是用双手紧紧地搂住童豪的脖子。“哎呀!这是怎么啦?我的球鞋里全是水!”梧凤突然喊了起来。“我也是——”童豪一下子停止了动作,摸出身上的火柴,点燃了蜡烛。只见牛棚内全是水,给牛喂的稻草全浮起来了,老牛也不再伏着,已站了起来,牛棚中的水已经没过了老牛的蹄。“不好了,河水倒灌了!”童豪惊喊了一声。他突然清醒了过来,拉着梧凤的手,踏过了没脚背的水,冲出了牛棚。借着河水的反光,他看到紧贴着牛棚的那个河坝已经被外河水冲垮了,河水奔腾汹涌地冲进那条大水渠,向着那畈丰产方试验田奔涌而去。

童豪早就知道这是十亩“早珍糯”试验田,听农技员说过,“早珍糯”是一种珍贵的糯稻良种,在他们县是首批实验,如果被大水淹了,那可就损失惨重了。童豪返回牛棚内,解下牛绳,抱起那块系牛绳的石头,摸黑跑到了堤上,用足吃奶的力气,把石头扔进了坝上的缺口处,石头“扑通”一声巨响,不见了影子,溅起的水花湿透了两个惊呆了的学生的衣服。童豪一看石头根本堵不了河坝的缺口,大喊一声“学习罗盛教!”便“扑通”一声跃入了缺口中,一屁股坐在水中的石头上,用后背暂时地堵上了缺口,涌入大渠中的河水一下子浅了许多。“还愣着干什么?!快去通知阿兴队长组织人力来堵缺口!”童豪朝着惊呆了的梧凤大吼了起来。郑梧凤一下子清醒过来,连伞都顾不得撑,蹚着泥水冲进了密密麻麻的雨帘之中。

不一会儿,“嘡!嘡!嘡!”的紧锣声响了起来,只听得阿兴队长高亮的嗓门在扯响着:“大家快起来!河坝坍了,试验田就要被淹了!”

十几道电筒光从河浜南北汇集到浜底头,十几个男社员,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扛着锄头,挑着土簸箕、箩筐跌跌撞撞地踩着水流泥浆奔了过来。电筒的光会聚在堵在缺口上的童豪身上,只见他脸色煞白,冻得发抖。人们七手

脚地把他从缺口处拉了上来。童豪从头发到双脚浑身湿透,两只胶鞋早已被水流冲走了,成了一个不断打着哆嗦的泥水人。

阿兴队长忙着指挥大家挑土堵缺,一眼瞥见童豪在雨幕中傻站着,他大喊道:“童豪,你快回家去换衣服,当心生病,路过我家去找你嫂子,灶头上还有我喝剩的半瓶烧酒,赶快把它喝了!”

刚刚赶过来的梧凤,顾不得难为情了,拉起童豪的双手:“快去我家,我已经让我妈烧了姜汤了!”

人多动作快,不一会儿,缺口给堵上了,为了以防万一,还多加了土,夯了个结实。

夜半时分,雨点渐渐变小,看着河坝安然无恙了,阿兴队长说了声:“大家辛苦了,各自回家吧,还可以睡两三个小时哩!”

人们拖着疲惫又湿漉漉的身子,踏着泥浆往家走,阿兴大声地说:“今晚多亏了两个学生,要不这十亩‘早珍糯’种子田准泡汤,我们就要白做半年了。天亮了我要去大队党支部汇报一下,得表扬表扬这两个学生娃!”“黑咕隆咚的大雨夜,这两个学生怎么会知道要坍坝的?”不知谁在黑暗中咕哝了一句。“这倒也是,一男一女的,总不会三更半夜跑出来看涨水闹着玩吧?!”王子全一贯阴阳怪气地说话,这一回他又故意把“一男一女”说得很响。“噢——我猜宝洪家那个小子兴许约了

毛家的丫头在牛棚里谈恋爱哩,城里人时兴这个,叫什么来着?对了,广播里说过的,叫‘浪漫’!”识了几个字的记工员正良又借题发挥了一下。“嗬,牛棚里有的是稻草,说不定两人滚在一起‘干好事’哩!”王子全觉得自己猜出的话题有人呼应,便更加得意地往“深处”发挥。“哈哈哈……”有人一讲“野话”,走在路上的人群似乎一下子来了精神,大家一边笑着一边“发挥”着各自丰富的想象力。“这不可能吧,他们两个,一个是富农成分,一个是贫农成分,郑五毛脾气暴躁,让他知道了,说不定会把梧凤打个半死的。”叙生叔生来胆小怕事,见阿兴队长走在他身旁,便对阿兴轻声说。

阿兴见叙生说得有理,便扯起喉咙骂了起来:“放你娘的狗屁,谁再胡言乱语,惹出是非来,今夜的工分全扣光!”

阿兴这么一吼,大伙儿便顿时没了声音,闷声不响地一个个迈进了各自的家门。

没过一会儿,有一只公鸡“喔喔喔”地打鸣了,其他的公鸡便一长一短地附和着。

东方渐渐地呈现出鱼肚白,持续几天的暴雨也慢慢地止住了点儿。

过了黄梅雨季,气温一下子蹿高了。童家浜两岸的林子里可热闹极了。各种蝉儿在茂密的枝条与绿叶间开起了“音乐会”:知了披了浅绿色的外套,鼓起胸间两片音膜,“知了——知了”地高喊着;黄褐色的麻叽叽只会发出“叽——”的尖叫;而乌黑发亮的老蝉是知了群中最杰出的“高音歌唱家”,那洪亮的“叽”声向林子的四周宣告着:“看我用坚硬的吸管吮吸着美味鲜嫩的树汁,好不得意也!”而白头翁与黄鹂也趁机在林间飞上滑下,叼起一只只唱得得意忘形的蝉儿,品尝着美味可口的新鲜蝉肉。

童家浜虽说是农村,却与县城隔浜相望,运河第一中学四周茂密的树木差不多与童家浜的林子连接,那些乌鸦、喜鹊、白头翁等鸟群,可不分农村与城镇的界线,它们从这个林子飞到那个林子。黄梅季节正是鸟儿忙着育雏的时候,树梢上的鸟窝内常常传出雏鸟们抢食吃时“叽叽喳喳”的欢叫声。

不过,所有的风景都比不上运河一中校门口那株奇特的梧桐树来得引人注目。说它“奇特”,因为这是一棵只有一张树皮的大树,整个树干只有薄薄的一张树皮,像一件巨大的摊开晒太阳的老皮袄。树皮最宽处足有两米,朝天的那部分斑驳陆离、粗糙不堪,而树背那部分却是深绿色的光滑透亮的树皮,大概是终年晒不到太阳的缘故,靠近树根那部分爬满了绒毛般的苔藓。虽则树干只是一张硕大的树皮,但它的枝叶却分外茂盛,一到春末夏初之时,源源不断的营养从薄薄的树皮输向茂密的顶部,一张张碧绿的梧桐新叶便在枝头摊开了,仿佛是一张张绿色的大手掌,向着空中伸展着,既像是向着太阳乞讨,请求它多布施一点阳光,又像是朝天欢呼,抢着享受老天爷降下的雨露。这样硕大茂盛的树叶顶盖,远远望去犹如一顶巨大的绿伞笼罩着运河一中的校门。盛夏时节,从赤日炎炎的无遮无盖的孔庙高桥走下北堍,无论大人小孩,都要到校门口那顶硕大的“绿伞”下躲一下火辣辣的阳光,只要一站到树荫下,便仿佛来到一个阴凉世界,不但见不到半点儿阳光,而且时有习习凉风掠过身边,让人们感到分外惬意。到了秋天,梧桐树上满树的深棕色籽瓢,东一簇西一簇地护卫着密密麻麻的梧桐籽儿。这些梧桐籽儿爬在一个个籽瓢的边沿上,随着深秋的到来,手掌大的叶儿黄了,一片又一片地落下来了,这些深棕色的梧桐籽瓢就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只要管校门的董老头离开了传达室,进入校长、老师们的办公室去分报、发资料,便常有调皮的男孩爬上梧桐树的顶部去攀折、去敲打那些黄豆般大小的梧桐籽儿。如果捡到一小碗,拿回家去炒一下,在这个饥荒年头也是一种带有炒豆香味的零食。不过,一旦董老头回来,那大嗓门便吼得全校都听见:“危险——不怕摔死呀,多吃梧桐籽要中毒的!”于是,这些男孩便像猴儿一样“嗖嗖”地溜了下来,飞快地捡起地上的一簇簇籽瓢树枝,一会儿便溜得不见了踪影。

这么大这么厚重的树顶让那张薄薄的树皮无论如何也承担不起,不过造物主自会有巧妙的安排:不知道从哪个朝代起,这儿造了一座孔庙,里边供奉着大名鼎鼎的孔夫子,外边则建起了一长堵围墙,梧桐树便顺势爬骑在围墙上,它的最宽处恰巧凌空骑跨大门的两头,那上褐下绿的树皮正巧成为今天的运河一中校门上的梁廊。不过,个子高一点的学生走进校门,来到这儿都会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怕让树皮撞破了额头,同学们常常戏称“这是向孔老夫子低头鞠躬”。当然也有生性好动的小伙子跳跳蹦蹦穿过校门,于是“哎哟”一声,轻则脑袋上撞起一个大包,重则碰得头破血流。

早年因为发生了学生被树撞破头的事故,有一位副校长受到家长的责怪,他指示总务主任改造校门,把这棵一张皮的老梧桐树锯了,换砌一个高大一点的新型校门。于是教历史的项老师吵到了校长室,声嘶力竭地反对,说这棵树长得十分奇特,是件珍贵的历史文物,是桐乡县名由来的见证。他甚至扬言,如果硬要锯掉这棵树,他就先吊死在这棵树上。县文化馆的周馆长也坚决反对锯树,说这是一棵千年梧桐,比县城要早存在数百年,传说曾有凤凰栖宿过。他找到了分管文教的副县长,副县长下了命令说不准动,于是校领导害怕了,毕竟学校的主要开支要向县政府去讨要,上峰的命令是不可违背的,于是这株奇特的老梧桐树便被保留了下来。

不过,今天再美的风景、再好听的故事也比不上全校师生正在全神贯注收听的一则广播。运河一中校园中回响着高音喇叭传来的播音声,那是稻丰村大队党支部的一封感谢信,让全校一千多名初高中生竖起了耳朵:“……要不是贵校初

甲班的童豪和郑梧凤两位同学在半夜

十一

点多发现河坝决口,及时使全大队敲响抗洪的警锣,更有童豪同学跳入决口,用身子挡住汹涌而入的洪水,那么县良种站委托我大队试种的十亩优良稻种‘早珍糯’就将全被洪水吞没,将造成不可挽回的巨大损失。我们感谢贵校培育出如此品德优秀的好学生,特请求贵校予以表扬……”广播一结束,初三甲班教室内首先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校党支部阮书记也来到了教室的讲台前,毕业班的同学们个个睁大了眼睛,激情昂扬,因为这是初中三年来阮书记第一次来到他们的教室中。阮书记首先提议,请童豪、郑梧凤两位同学走上讲台。

嗬,无上光荣啊!全班又一次响起了掌声。

班主任金玉生是一个青年教师,他觉得童、郑两位同学给班级带来了集体荣誉,更让自己脸上增了光,于是他让两位同学汇报一下这一次勇救良种的经过。

童豪这一下可慌了,他语无伦次地说:“幸亏我体育好、水性好,换了郑梧凤一定会感冒的……”同学们听了,发出了善意的哄笑。

郑梧凤不善言辞,她两颊绯红,鼻尖上都渗出了汗珠,十分局促不安地用双手绞着粉红色的衣角:“这都是童豪的功劳,我……我只是去报了个信而已。”

金玉生老师神采飞扬地作了小结:“同学们,童豪、郑梧凤两位同学在倾盆大雨的漆黑夜晚,怀着对集体财产的关心爱护,踏着泥泞的小路,去田间地头巡视,及时发现了洪水冲破河坝的险情,并奋不顾身地投入到抢险战线中去,为初三甲班增添了荣誉……”“更为运河中学争得了光荣,这是我校深入开展‘学雷锋、见行动’活动的一次丰硕成果!”阮书记接过金玉生的话头,用右手有力地一挥,“县广播站、报社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们马上要过来采访!”“哇——”全班同学一下子沸腾了。

校团委小林书记也来到了初三甲班,他一边向阮书记汇报,也一边向全班同学报告:“团委决定评定郑梧凤同学为优秀团员,批准童豪‘火线入团’,这是一份《入团志愿书》,请童豪同学抓紧时间填一下!”

童豪的脸上顿时显现出俊朗朗的光彩,因为他从初二开始写了三次入团申请书,都因为“家庭成分:富农”的缘故没有了下文,这一回共青团员的徽章仿佛从天而降,他感到有点飘飘然了。

全班师生用掌声欢送党支部阮书记和团委小林书记离开教室,推开教室门,初三甲班被闻讯赶来的其他班级的同学包围了,连窗外边也围满了探头探脑的同学。认识的人,赶过来与童豪、郑梧凤握手、打招呼;不认识的人踮起了双脚,从人群中搜寻:“谁是童豪?哪一个是郑梧凤?”

不过,也有一个人的脸拉得长长的,妒忌的目光对眼前的场景不屑一顾。他叫王振波,与童豪一个村的,他是下中农王子全的儿子。他一直暗恋着郑梧凤,可是梧凤一直对他冷冰冰的,学校里普及集体舞,他多次想拉拉郑梧凤的手,邀她跳上一回,可是一次也没有成功过。反而多次见到郑梧凤主动去邀请童豪,在《喀秋莎》“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的舞曲中,童豪与郑梧凤蹦蹦跳跳,牵着手儿转了一圈又一圈。这气得王振波牙齿咯咯地响。而在学习上,王振波更是全班垫底的人物,回到家中老是遭到父亲训斥:“你一个下中农子女没有一样比得过人家富农的儿子,如果没有老子的好成分,你休想上初中!”想到这儿,王振波按捺不住了,他咕哝了一句:“逞什么英雄好汉!不知道你们在牛棚中干了什么事,瞎猫撞上了死耗子,让你凭空里捞了个英雄当,咱们走着瞧!”王振波撕下了一张作业纸,悄悄地写了一封检举信。

下午有一节“周会课”,初三甲班的班干部与同学原来都认为,这次班会肯定是讨论“向童、郑两位同学学习些什么”,许多人还准备了一份发言稿。可是,上课的铃声一响,只见金老师一脸严肃地跨上讲台,他用严峻的目光向全班同学扫视了一遍,同学们很少见到金老师这样的目光,班里的空气霎时间仿佛凝固了。“我接到了一封检举信,说的是我班有两位知名同学早恋了!”金老师一边说,一边向童豪、郑梧凤注视了足有半分钟光景,然后拿起了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大字:“该不该早恋”。然后,金老师指着脸色已经大变的童豪说:“童豪,你先说!”

童豪连思索一下都来不及,他红着脸站起来与老师强辩:“我没有早恋,没有什么可说的。”“有人说你们半夜三更在牛棚里谈情说爱。我也有怀疑,夜深了,别人早已入睡了,你俩怎么会同时发现河坝决口了呢?”金老师依然很严厉地诘问。“你自己不是说‘两位同学怀着对集体财产的关心爱护,踏着泥泞的小路去田间巡视’吗?”童豪觉得今天必须顶住,否则在全班同学面前丢不起这脸。

金老师被童豪反诘得一下子愣住了,于是转向郑梧凤:“郑梧凤,你说,该不该早恋?”

郑梧凤受不起惊吓,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伏在桌上,不一会儿她失声大哭起来。

童豪一听梧凤的哭声,一时胸口一阵火热,不知哪来的勇气,他“嚯”地站了起来,扯着嗓子说:“金玉生,你说话要负责,郑梧凤发生什么事,我找你算账!”

金老师一听学生直呼其名,心中升起一股无名之火,但眼前的阵势又不知如何收场,他一时无语,呆呆地站在黑板前,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班长胡庆隆一看不对头,赶紧站起来打圆场:“金老师,童豪与郑梧凤是一个村上的,接触多一点也是正常的。你常常教育我们‘要维护初三甲班的集体荣誉’,这件事没有查清楚,大家不要张扬出去,对我班的名誉有重大影响。”他又对童豪说:“童豪,你快要入团了,怎么可以这样对老师说话?快坐到位子上去!”

金玉生老师这时候也冷静了下来:“胡庆隆说得对,我班集体荣誉要紧,让我调查一下再说。”

这个周会开得令大家索然无味,下课了,几个女同学赶紧去安慰已经不哭了的郑梧凤。

童豪推开教室门,回过头来恨恨地抛下一句话:“这个写检举信的,卑鄙!我查出来是谁非要揍扁他的头不可!”

王振波吓得把脑袋埋在桌子下久久没有抬起来。

教室里的矛盾还没有平息,童家浜小村坊上又掀起了风波……

王振波放学回家,吃晚饭时把金老师批评童豪和郑梧凤的事一五一十地对家长描述了一番,王子全听了十分幸灾乐祸。晚上社员们凑在一起查工分,记工员正良在记工分时,恰巧郑五毛前来查昨夜放水的夜班工分加上去了没有。王子全便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工分半分不会少上的,只是你家的毛脚女婿前天当英雄,今天做狗熊,当心给贫下中农抹黑。”

郑五毛这几天一直为这些风言风语生着闷气,他的怒火一下子蹿了上来,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家中的那间茅草屋,一把揪住正在做作业的女儿,不问青红皂白就往童豪家中拖了过去。

郑梧凤也不知道情由,不知为何爸爸会发这么大的火,她一手去护被揪疼了的头发,一手去掰父亲的手,边走边哭:“爸,不要,不要……”

郑五毛把女儿拖拉到童豪家门口,脖子上的青筋直暴,扯着嗓门吼道:“童宝洪,你这条老狗,再不管好你家的小狗杂种,胆敢再来找我家梧凤,瞧我不打断他的腿才怪哩!”

童宝洪是个老实疙瘩,只知道起早落夜干活儿,见郑五毛拖着女儿上他家来兴师问罪,便好言相劝:“五毛,别……别这样,一个村上的,孩子们已大了,众乡邻看见了多不好意思!”他一边赔着说好话,一边掏出香烟递了一根上来。

郑五毛一挥手掸掉了童宝洪手中的烟盒,一边恨恨地说:“金凤凰不落草鸡窝,你童家癞蛤蟆休想吃天鹅肉!”童宝洪被羞辱得一时无言以对。

恰逢童豪放学被金老师叫去问话,晚回家了一小时,刚刚到家门口,还来不及与父亲答话,童宝洪一个耳光便掴了过去:“臭小子,你要气死我吗?”童豪的头一仰,避开了父亲的耳刮子,他见到郑五毛揪着梧凤来问话,一下子全明白了过来,忙说:“五毛叔,你不要去听别人的胡言乱语!”

郑五毛又把手指点到了童豪的脸颊上:“谁是你叔了?我家是三代贫农,不会与你家富农攀亲的!”

这一回把童豪惹火了,他拉过郑五毛的手指,用力一推,郑五毛一个趔趄,险些儿摔倒了,不等他站稳,童豪对着他大声地说:“郑五毛,你听好了,我长大了一定要把你家梧凤正儿八经地娶进门的!”

这一下轮到梧凤生气了:“童豪,谁答应你了,谁让你正儿八经娶进门了?!”

童豪顿时哑口无言。

正好,阿兴队长闻讯赶来,连忙劝开大家:“两个学生娃为生产队立了大功,有人却诽谤他们。谁再乱嚼舌根,被我查到了,先扣10个工分!”

这一年“双抢”后,童豪和郑梧凤初中毕业,双双辍学了。童豪是成分不好,没考上高中,共青团他最后还是没入成;郑梧凤是家里太穷,不想再上学了;而王子全的儿子王振波则被保送上了丝绸中专学校。三

月、八月是抢收早稻、抢种晚稻的季节,天气酷热,人困神乏,加上梅雨时发了大水,运河水倒灌进来,双季早稻减产了。幸亏十亩早珍糯保住了基本产量,县农业局给稻丰村大队奖了500元良种款,童家浜小队分得150元奖金,一家一户多多少少也分到了八

元。阿兴队长认为大功应该记在童豪和郑梧凤两个年轻人身上,于是关照记账员,给他们俩每人发5元奖金。郑梧凤拿了这5元钱给家中买了毛巾、肥皂,给自己买了一双白球鞋,还破天荒给父亲买了一两红茶末子和一包旗鼓牌香烟。这一下郑五毛有笑脸了,逢人便分烟卷儿,还得意地告诉大家:“女儿买的,要两毛多一包,吸一口比老烟丝和顺多了。”

而童豪却愁云满面,郑梧凤早已发现他的神态,趁着没有旁人便悄悄地问:“怎么啦,分到了奖金反而不高兴了,病啦?”“不是的,我想买一套《高中数理化大全》在家自学,可我去新华书店看了一下书价,要九元哩!差得远了,我爸的气管炎又犯了,老是咳嗽着,买瓶半夏露咳嗽药水他都舍不得的,我怎么也不忍心向他要钱。”“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早知道这样,我这5元奖金就支持你了!”郑梧凤很同情地安慰他。“我才不会拿你的钱哩。男子汉大丈夫,要花钱得自己去挣!”童豪咬牙切齿地说。

过了几天,郑梧凤来到田头,找到了正在耘田拔草的童豪:“我家有一个亲戚在乌镇粮管所工作,他叫我到他那儿去拣豆,拣一斤豆得一分钱,一天可以拣一百来斤,可以挣一元多钱。这活儿不累,只要把好豆、坏豆分开来就行了,你去不?”“去!挣一天工分还不到4毛钱哩,拣一天豆子,快一点,争取一天拿个2元钱。哈,《高中数理化大全》要到手了!”童豪美美地说,“只是坐轮船去,来回要6毛钱哩!咱们起早走,摸黑回,省了买轮船票的钱,这样安排要划算一点。”

梧凤点点头说:“去乌镇,来回要六里路哩,我这双新买的白跑鞋都要走破了!”“拿到了工钱,我赔你一双鞋,外加一双袜子!”童豪一本正经地说。“去去去,谁说要你赔,我是说着玩的。”郑梧凤嗔怪地白了他一眼说。

王振波听说他们结伴去乌镇拣豆挣钱,讨好地跟童豪商量,要童豪明天早晨也叫他一声。童豪白了他一眼,理也没理他。

王振波觉得讨了个没趣,心中恨恨的,把手中的一根小棒狠狠地折断了。

第二天,东方打白,郑梧凤又叫上了两个小姐妹,童豪也约了班长胡庆隆,五个人早早走上了去乌镇的大路。他们各自的家长听说去拣豆挣钱,有好几个人结伴同行,都放行了。

太阳从东方的天际露脸了,朝霞染红了田野,近处的房屋、远处的树木都披上了金灿灿的霞光。

一个女同学突然发现道路两旁的许多榆树都枯死了,光秃秃的树干立在路边,没有一点儿生命的绿色,有几棵树虽然长了叶子,但树干上却被刨掉了一半多的树皮。她诧异地问:“什么人这样残酷地剥皮折磨这一棵棵榆树呀?”

童豪也注意到了这一现象,便说:“去年闹饥荒,大食堂连粥也烧不出了,只好停办了,榆树皮可以吃,大概给填进肚子了!”“是啊,那种榆树皮馍和上了一点儿米糠,真难咽下去,我吃了几个,大便都拉不出来,全靠我爸用手指帮忙抠出来的,险些要了我的命!”胡庆隆接过话头说。“办什么食堂呀,把我家的灶也扒了,铁锅也砸了!结果呢,粮食都给糟蹋光了,我爷爷也饿死了!”一个姑娘幽幽地说。“今年要好一点了,可惜一场黄梅水又让早稻减产了,但愿下半年风调雨顺,把粮食补回来。”郑梧凤憧憬着。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边走边说着话儿,不知不觉已到了毛家渡渡口。往东望,大运河中船只穿梭往来,许多帆船竖起了桅杆,扯起了风帆;往西望,东双桥在晨曦中影影绰绰,可以望见它伟岸的身姿。脚下的运河水流湍急,往东边的嘉兴方向奔去。渡口停了一只平底摆渡船,摆渡的见来了五个青年,便招呼生意:“摆渡一趟一人2分钱。”

童豪与胡庆隆耳语了一下,便说:“姑娘们上船坐好闭眼,我与胡庆隆游过去。”

摆渡的看少了4分钱的摆渡收入,便大喊起来:“小伙子,塘河水急着哩,不是你们那里的小河水呀,快上船吧!”

几个姑娘一回头,看见童豪与胡庆隆已光着屁股,把衣服一卷,顶在头上正一步步走下河埠来,羞得姑娘们赶紧闭上双眼。郑梧凤笑着说:“大伯,开船吧,他们水性好着哩,扎个猛子就会游过半条河的。”

摆渡的一看,这两个小伙子双脚蹬着河水,一只手按住头顶的衣服,一只手在使劲往前划,不一会儿已追上了渡船,等到姑娘们走上对岸,两个小伙子也擦干了身子穿好了衣裤,三步并作两步,“噔噔噔”跃上了河岸。

胡庆隆一边走,一边连续打了几个喷嚏说:“呦,入秋了,运河水有点儿凉了!”而童豪却毫不在乎地说:“我游泳起码游到立冬,这水温游泳最舒适了!”

五个男女学生,疾步走了两个多小时,到达了已改作粮库的乌镇东岳庙了。

光阴过得飞快,拣了

天豆子,每个人拿到了二十元左右辛苦钱。郑梧凤手脚最快,拿得最多——22元。在生产队做工分,壮年的妇女每天只有记7分工,干上一个月也没有那么多。只是在最后一天返回家时,童豪太高兴了,打了一个猛扎子,正要往上浮时,一条帆船刚巧驶到他的头顶,把童豪压在船底了,童豪一看不对头,赶紧往水深处扎下去,等到他再浮上来换气时,只见三个姑娘都吓得脸色发白。郑梧凤双眼已盈满了泪水,见到童豪从渡口对岸边露出脑袋的一刹那,她的泪水掉下来了。她一上岸就连声骂道:“死童豪,逞什么能!再也不允许你游运河了,为了省下这2分摆渡钱,险些丢了性命,值吗?”

她又见童豪蹲在河水中,久久不肯出水,露出一脸尴尬相,便又骂了起来:“死童豪,泡在水中还准备让一条大船压过来,非淹死你不可!”

童豪苦笑了一阵,轻轻地说:“我的衣包被船带走了,上不来了!”

一下子大家全明白了,童豪那赤条条的身子只能躲在水中了。

胡庆隆赶紧说:“我只有一条贴身短裤,给了你,我自己穿啥?没有办法了,来,姑娘们,你们都穿了长裤,肯定有衬里内裤,谁行个好,临时借出一条来!”

另外两个女生红着脸,吃吃地笑着,大家把目光一齐投向了郑梧凤。梧凤这时也顾不了许多了:“都把眼闭上!”她赶紧利索地脱下内裤,系上长裤,红着脸蛋,低垂了眼皮,把那条红布短裤递给了胡庆隆,沉沉地说了一句:“今天的事可要保密,谁也不准说出去!”说完,把双眼闭紧了。

另外两个女同学也赶紧点了点头。

趁这短暂的空隙,童豪赶紧从河水中跳上岸来,三下两下就把那条红短裤套上了光光的屁股,一面自嘲地说:“不羞不羞,学习苏联老大哥,城里也有男人穿花短裤上街的!”他觉得有点儿难为情,便憨憨地笑着:“没事,我命大,还要干大事哩!阎王爷不要我的。”胡庆隆见此情景,扮了个鬼脸。旁边的两个女生都抿着小嘴,窃窃私笑。童豪和郑梧凤倒不好意思了,两个人的脸都涨红了。

回到家的第三天下午,童豪在浜北的乌桕林中找到了正在割羊草的郑梧凤。林子很静,只有正在转红的桕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还有一群小虫子在落叶堆中快乐地鸣叫着。他摸索着从背后掏出一个牛皮纸包,红着脸说:“喏,这是答应给你的赔偿物。”

郑梧凤不解地问:“你弄坏了我家什么东西呀?这是什么‘赔偿物’呀?”她一边问一边好奇地打开了那个纸包:“唷,一双回力牌女式白球鞋。”她立即想起了十天前,走在去乌镇的路上说起要走坏鞋子的事,心头一热:“难得他这么有心!”于是把草篰中心的青草翻开,从草底下掏出了一个旧报纸包着的纸包。“这是什么呀?我妈妈是做鞋子好手,我可不缺鞋穿!”童豪一边嘀咕着,一边接了过来:包扎得方方正正的,是书!他赶快撕开包装纸,发现了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高中数理化大全》,分为数学、物理、化学三册。啊,她把辛苦十天挣下来的拣豆钱大头花在买书上了,自己只留下了4元钱。“不行,不行,这书钱一定要算我的。”“嗬,你瞧不起我呀!那么,我们交换回来。”郑梧凤故意把那双球鞋递了过来。“不,不是这个意思!这不公平,你家太苦了,劳动力少,工分挣得少,你父母太需要钱了。”童豪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了十元钱。“这样吧,算你现在欠我的,以后挣了大钱再还。”郑梧凤把童豪捏钱的手一推。

童豪趁机握住了郑梧凤的手:“以后,以后到什么时候呢?”他口中喃喃地似问非问。“你忘了你对我爸吼的那句话吗?”“我说过的,‘将来一定要娶你’,我的承诺是金!”止不住内心的躁动,童豪猛地拉过郑梧凤的手臂,重重地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这是他第二次大胆地吻了自己的心上人。“别,别,给闲人瞧见了又要嚼舌根的。”梧凤推开了童豪,就着草地坐了下来。童豪往四下一看,只见远处也有几个小学生背着草篰向桕林中走来,于是,接过郑梧凤的小镰刀,低头帮她割起草来。“童豪,大队书记奎元伯知道我毕业回来了,他找我谈话,表扬我抢救早珍糯种子田的事,说要培养我入党,先让我写一份入党申请书,到了十八岁就填志愿书。这入党申请书怎么写呀?入党难不难呀?”“奎元书记动员你写,你肯定入得了,可能还会升官哩!你去县里的图书馆找些资料,再写上你心中最敬佩的共产党员,表上几条决心,我看也差不多了。”童豪心中不无惆怅地说。“那么,咱俩一起写吧!”梧凤看出了童豪心中的愁绪,就安慰他。“我?不行不行!连入个团都没批准,不要说入党了。不过——我现在不写,将来总有一天会写的。为什么呢?共产党本事大,领导人民推翻了三座大山,建设新中国,值得我敬佩!”童豪的目光渐渐地探向了天际中的白云。他立起了身子,拍拍身上的草屑,斩钉截铁地说:“眼前最重要的是去挣钱,有了钱才可以给我爸爸治病,才可以让妈妈过上好日子。”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才可以在将来某一天把你娶进门。”四“喔喔喔——”头鸡的一声打鸣,引得村上多只公鸡相互应和起来。晨曦中一阵猛烈的咳嗽把童豪从沉睡中吵醒。窸窸窣窣的搬柴草声和墩板上的切番薯声催着童豪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阿爸,你咳得这样厉害,别早起了,现在是头鸡啼,天还没有亮哩!”“今天大队通知去做义务筑路的活儿,六点前一定要到大队部报到的。”童宝洪一边咳嗽,一边在灶间忙碌着。“义务筑路?”童豪知道这是不记工分的,是对像他爸那样的富农分子的一种惩罚,他终于忍耐不住了,“阿爸,我实在弄不懂,我家住的是草房,口袋里也没钱,怎么会是‘富农’?‘富’在哪呀?因为这个富农成分,我上不了学,入不了团。我恨死你们了!”“唉,这都怪你爷爷,解放前手中积攒了几个大洋,只知道买土地。平时连炒个菜也舍不得多放一勺油的。你爸来我家做女婿,你爷爷死得早,他顶上这个“富农”的帽子,没享过一天福呀!”妈妈禾英也起床了,听到童豪发问,便唉声叹气地帮丈夫说话。“哼,上辈的债让下辈来还,这种日子难道要没完没了吗?!”童豪气呼呼地说。“别说了,你年纪轻轻懂个啥!家里的担子由我来挑。”童宝洪越说越气急,喉咙口发出一股急促的喘气声。

禾英赶快给丈夫倒了一碗水,并轻轻地给宝洪捶几下背。“我要离开这个家!”童豪斩钉截铁地说,“学校来了信,介绍我去当代课教师。老待在家中挣不了几个工分,我外出教书,是有工资的,到了冬天把家中的草棚翻盖一下,免得一下雨就漏。”

宝洪一听儿子要离开这个家,又心疼得咳了起来。倒是禾英想得开:“让他走吧,出去闯闯天下也好,生儿育女总得放出去的,再说他是去挣钱的,也该给你替替力了!”她又对童豪说:“儿啊,你出去工作,自己要多小心,冷热小心,安全小心,不要去轧坏道……”禾英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

童豪去当代课教师,是学校的阮书记对他抗洪救稻一事留下了一个好印象之故。时下有一批教师因为公办小学下放为民办,不愿意放弃宝贵的城镇户口,不打招呼就离职跑掉了。许多学校缺少教师,为了“救急”,县文教局要求从初中、高中毕业生中选拔一批优秀毕业生去充当代课教师。阮书记一下子想起了这个为学校带来荣誉的青年学生,就写信委托金玉生班主任来问他愿不愿意去当小学代课教师,月工资25元,如果愿意,希望他接到信后马上去文教局报到。

临行前,童豪觉得还有一件事没有做,什么事呢?对了,应该去和郑梧凤告别一下。但他不敢去她家,怕碰到脾气暴躁的郑五毛,又要惹麻烦,于是宛转地找到了梧凤的小姐妹李小磬。小磬告诉他,梧凤被派到县团校去学习了。听说学习回来要当上大队团支部书记了。哦,为什么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了?!他心中有些不快。他不知道郑梧凤在去团校学习之前,大队书记徐奎元找她谈过话,要她远离童豪:“童豪家什么成分,你是知晓的,你一个贫农的女儿,又有文化,前途无限,你一定要与童豪一刀两断。”郑梧凤咬了咬牙,含着泪,径自去县团校报到了。

1963年8月24日,经过了一星期培训的童豪被分配到离老家十八里路的孟殿庙大队小学去任教了。分配他去报到的文教局人事股朱股长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孟殿庙大队离县城是远了一点,你是一个小伙子,去锻炼锻炼,干出点成绩来,等到国民经济好转了,说不定也有转正的希望。”

于是童豪便在当天背着随身的行李,还带着他天天都在啃读的三本《高中数理化大全》,步行十八里,赶去孟殿庙大队报到。离大队部还有两三里路,就望见地平线上半空中矗立着一棵高大的“树”,再走近一点,已能看见运河中往来穿梭的帆船。那些顺风顺水的船,鼓起高高的帆快速地前进;那些逆风的船,就落下风帆,只剩下光秃秃的桅杆,全靠拉纤才能艰难地前进。望着这一派景色,童豪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哼着刚学会的歌曲“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一路问询来到了孟殿庙小学的门口。

放下行李一看,他失望了,这叫什么小学呀?除了孤零零盖着三间庙屋,靠墙支着一块黑板,其他什么都没有。大概过去在庙殿上养过猪,教室地上竟开着几条沟槽,大部分还没有填平,有几段沟槽中还有几堆猪粪,散发出一阵阵的臭味。叫“庙”却也没有菩萨,菩萨早在土改时被敲碎搬光了,只有墙上还有影影绰绰的几幅画,其中一幅画,画上有几个妇女在织布,旁边站着一个小孩在读书。“孟殿庙?难道这儿过去是一座纪念孟子的庙宇?听历史老师讲起过县城内有孔庙,城外有孟庙,原来在这儿啊!那么这幅画一定是在表现‘孟母三迁’的育儿故事了!”而最吸引眼球的是在庙墙外,高高矗立着一棵笔直的银杏树,大概有些年岁了,两个人还合抱不过来。眼下还是早秋季节,银杏叶儿十分茂密,树枝又粗又长,树叶间结满了青青的白果,几只白鹭在树冠上空翱翔,给寂静的学校平添了几分生气。

教室没有窗户,没有城里的电灯,关上大门,便是黑咕隆咚的三间房。这条件,难道称得上“学校”吗?闻讯赶来了一位干部打扮的中年人,一问,原来他就是村里分管教育的孟副书记。童豪向他递上了文教局开的介绍信。他憨厚地笑了一下:“我是个文盲,‘一’字不识,只识‘扁担’,等一下我交给大队会计吧。你初来乍到,晚上我派几个四类分子来,把教室的地平整一下,明天上午我陪你去招学生。”“那我睡在哪儿?吃在哪儿?还有,有厕所吗?”“这几天,你在我家搭伙吃饭,晚上先将就一下,睡在黑板上吧,日拆夜搭。过几天,我会托便船去买个竹榻和凳子来,再去中心小学装一些课桌凳和你用的办公桌及其他一些办公用品来。至于厕所嘛,我会去拿两只粪桶来的,叫学生们不要拉开来,这粪尿我会天天来倒的。先艰苦几天,这几天内,我会派几个四类分子来做义务劳动,给你在教室东南角隔一个小房间,再开上两个窗子。喏,这儿还有一封蜡烛,晚上当灯用,不过火烛要小心。”“又是四类分子!”童豪心中一痛——他想起了父亲,“谢谢孟书记,今天晚上平整沟槽的事我自己来干好了,你只要想办法给我弄一副畚箕来,我有的是力气!”“唷,小老师,看不出你还真有点儿文武双全!上半年来了个女师范生,到这儿一看,就立马哭着跑回城里去了。”孟书记露出了一点儿赞许的神态。

他俩说着,附近村子里听说来了一位老师,一群小孩子蹦蹦跳跳好奇地围上来,一个劲地打量着新来的“小老师”。

看着这一群孩子,童豪乐了:好几个七八岁的男孩光着屁股,而那几个女孩也大多打着赤膊。他连忙招呼大家:“9月1日,我们的学校要开学了,你们来报名读书,可不兴光屁股赤膊了!”

孟书记说:“这儿离城里远,条件艰苦,一个夏天,他们就这样过来的,你瞧那几个男孩,不是在太阳下追逐打滚儿,就是在河里扑棱棱玩水仗,一个个都黑不溜秋的,像一条条小泥鳅。”

听着听着,童豪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已感到了肩上担负的责任。

经过一番简单的筹备,9月1日,孟殿庙小学准时开学了。一共27名学生,分三个年级:三年级6人,二年级9人,一年级12人。可惜只有6名女学生,在学龄儿童统计中,女孩子远远超过男孩子,童豪老师很不明白,为什么女学生这样少?孟书记的解释是,农民家长旧思想,认为女孩子迟早要嫁出去,是别人家的人。还有,这里的父母特别宝贝男孩子,许多男孩出生不久,家长就会去抢个女孩来养,实质上是当童养媳,长大了给儿子当老婆,如果识了字,有了文化,就会“飞”掉的。开学的前几天,童豪一有空就上门去动员女孩子来上学。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没有一个家长答应放童养媳来读书。为此,中心学校的浦校长多次批评了孟殿庙小学招生不力,入学率太低了。

然而,远不是开学了就万事大吉了。三个年级的复式班,三个程度,童豪一个人教。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学生们开始吵闹了,教学计划怎么也完不成。一天下来,唇焦口燥,嗓子都嘶哑了,喉头火烧火辣的痛。

开学第二天中午就险些儿出了大事。一名叫钱坤虎的男孩伙同几个调皮鬼,趁着童豪中午去动员女童上学不在学校之际,把课桌搭成一层高台,坤虎爬到最高的课桌面上,学着戏剧中的武生,又跳又唱,把一条课桌腿弄断了,这一幕凑巧被招生白跑一趟憋着一肚子气回校的童豪撞了个正着。童豪见此情景勃然大怒,就要去抓钱坤虎。钱坤虎果然是调皮大王,只见他胳膊一拧,一下子从童老师手中挣脱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竟“扑通”一声跃入学校门前的一条小河中。还没等童豪清醒过来,他露出了小脸,嚣张地喊:“老师,有本事下河来抓我!”就在他得意扬扬之际,事情发生了,原来小河中长了水草,钱坤虎用脚划水时,水草把他双脚缠住了,钱坤虎越是挣扎,水草把他缠得越紧,他吓得“哇——”一声还没哭出来,就一下子“咕咕”沉下去了。一看大事不妙,童豪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就跃入河中,幸亏小河的水不深,只齐了童豪的脖子,但双脚却陷入淤泥中。童豪猛吸一口气,潜入水中,解开钱坤虎腿上的水草,费了大劲,拔出双脚,把钱坤虎托在肩膀上传递给闻讯赶来的钱坤虎的家长。老钱早就知道自己的孩子调皮捣蛋,不管钱坤虎还在呕水,一个巴掌扇了过去,按住孩子的脑袋叫他跪在地上感谢老师的救命之恩。童豪连忙把钱坤虎扶了起来,幸亏“秋老虎”的天气,湿透了的衣服一晾就干。从此钱坤虎再也不敢调皮捣蛋了。

开学后第一个星期日的午后,童豪把几个男孩带到运河岸边,让大家看他一个鱼跃,潜入水中,过了河面的一半才浮出脑袋。这让几个平时调皮的男孩惊讶得瞠目结舌,而女同学们都禁不住把小手拍个不停。“老师简直是《水浒》中的‘浪里白条’张顺!”一名家长见了评价道。童豪的一流水性把几个调皮鬼看得心服口服。

至于教复式班的方法,童豪趁着去中心学校开会之际向几位老教师讨教。老先生们看见这名新来的小年轻谦虚好学,大家都喜欢他,就把最重要的“动静搭配”和“培养小干部”两个复式教学的关键教法传授给他。童豪好学,过了一个多月,他渐渐地摸出了一些门道。给一个年级上课,其他两个年级安排做作业,并且培养了几个悟性高、聪慧的学生当小干部,帮助老师维持秩序,管理纪律。教学渐入佳境,孟书记也不再叫他“小老师”了。童豪使出一切手段,把自己在学校中学到的知识和本领很巧妙地运用到教学中去。体育课带着学生们出操、做游戏;音乐课教大家唱好听的歌;美术课教大家画画,欣赏一些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美丽的图片,还教大家做折纸玩具。不过,同学们最喜欢的是听老师讲故事,那些天南海北的传说、童话、故事……把禁锢在僻远乡村的孩童们带进了一个个五彩缤纷、新奇诱人的世界。学生们让上学读书给吸引住了,学校中不时传出琅琅的读书声、愉快的歌声和笑声。

渐渐地,孟殿庙小学办学像模像样的消息不胫而走,附近村子又有几名学生前来报到读书,但都是男孩,女孩子不来读书的事让童豪老师伤透了脑筋。

家长们也慢慢熟悉了这个年轻的新老师,走在路上遇到了,会主动打个招呼;几个大嫂还拿了白纸来请童豪帮助描几个绣花样,把他设计的花样用到枕头面和宝宝衣服上去;一些姑娘们开始有事没事地往学校里跑,倚在教室门口看他上课,弄得童豪很不好意思。

一天晚学后,来了一个姑娘,长得很健壮,粗眉大眼,扎着两根粗辫子,两臂的皮肤黑里透红,一看就是个干农活的好手。姑娘自我介绍叫宋丽菊,说是从小生在童家浜的童阿兴家,因为阿兴妻接连生了三个女孩,就把中间一个送到运河大队做了童养媳,说着说着掉起了眼泪:“我真倒霉,被送到了这儿,不让读书识字,将来是一世抬不起头。”见宋丽菊原来是同村人,而且是受童豪尊敬的阿兴队长的女儿,过去从来没听说过阿兴有一个女儿送给了别人家,于是童豪连忙安慰她:“我来想想办法,以后你要写信、问字尽管来找我好了!”宋丽菊听说童豪肯帮助她,于是抹掉了眼泪,换上了笑容,告谢而去。

孟殿庙小学施教区范围内的就学普及率是全公社最后一名,童豪心中很烦。一天,他在放晚学后独自一人来到运河岸边,坐在河岸边的树荫下苦苦思索,但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突然,几声号子把他的目光吸引过去,原来是从东面驶过来的一条运煤船,船舷贴着水面逆水而上,四个纤夫用力地把重船拉着西进,纤索小扁担深深地扣在肩膀的肌肉上,纤夫一只手按在胸口的纤索上,一只手拉着身后的纤索,整个人向前倾斜,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看着,看着,童豪仿佛觉得自己也正在拉纤,而这根纤索便是“女童上学问题”,只要女童能上学,普及率提高就不成问题了;当然,纤索靠一个人拉力量有限,要多个人一起拉,才有效。童豪豁然开朗,他大喊一声:“感谢纤夫!”从他身边经过的纤夫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喊声,都奇怪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倾下身子,锲而不舍地拉着纤绳一步一步地向前。

夜深人静的时候,童豪会想起昔日的同班同学,更会思念一起长大、一起上学的郑梧凤,每当翻开那套《数理化大全》,心中便会涌上不一样的感觉,他特别回味两人的初吻和抗洪连在一起的巧合。于是他提笔给郑梧凤写信,叙述自己到了孟殿庙小学后的种种趣闻和收获,最后也写了自己的烦恼。他知道郑梧凤参加过县团校的培训,见多识广,他向她请教有没有好办法让女童们来上学。

他把信寄出后,天天盼着郑梧凤的回信,可是每当问起乡邮员,乡邮员总是摇摇头。“发生什么事了呢?得抽一个星期日回一趟家了!”童豪心中思忖着。

他又去请示孟书记,孟书记摊摊手,无可奈何地说:“我们这儿穷,女孩子靠养羊挣一点羊工分,一天到晚背了个草篰。我也去动员过几户人家,不愿读就拉倒,你已经尽心了!”

一天早上,他刚起床还没洗脸刷牙,宋丽菊就来了。她给他送来了两个熟鸡蛋,刚煮好的,还热乎哩!他很感激地剥开鸡蛋壳津津有味地吃着,而丽菊则睁大了眼睛在一边看着他吃。童豪被她盯得不好意思了,就把另一个鸡蛋还给她:“我饱了,这一个你吃!”

丽菊赶紧收回目光,红着脸说:“我吃过了,你一个大小伙子,吃它十个也不成问题的。”

于是童豪一边吃着第二个鸡蛋一边思索着,突然他抬起头询问着:“丽菊,你能不能帮帮我,把这些不上学的女童动员进学校读书?普及率再不提高,我可能要被上级解聘了!”

丽菊一听急了,她迟疑片刻说:“我问过许多小姑娘了,她们内心都想读书,就是白天要割羊草,家长不肯放的。”“白天不放?”突然,童豪脑海中一个激灵,“那么晚上来读夜书放不放?”“读夜书,这是一个好办法,肯定会有很多人走得出的。我也可以来上学吗?”丽菊兴奋起来,握着童豪的手摇了又摇。“喂,学生来上学了!”丽菊听童豪轻声喊道,见自己握着童老师的手,便不好意思地放开了,红着脸蛋儿跑出了教室。

上午第二节课刚下课,乡邮员兴冲冲地对着教室大门喊:“童豪老师有信!”“一定是郑梧凤来信了!”童豪喜出望外地奔出教室,接过来信。一看信封上面娟秀的笔迹,果然是她!中午,趁着学生都返家吃中饭的空隙,童豪一边在教室后边的小灶上煮饭,一边读着等待已久的来信:童豪,你好!请原谅我迟至今日回信,因为这封信险些被“判了死刑”。信是村上人从大队里带来的,先交给了我爸,你是知道的,爸反对我俩来往,他把信藏起来了,还是妈妈发善心,偷出了来信,让我知道了分别近三个月后你的情况。你已经适应了你的教师生涯,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祝贺你!关于女童难以上学一事,我问了好几位教师,他们说,这在农村是很普遍的。如今外地有些地方办起了农忙放假、农闲读书的耕读小学;也有地方办民校、读夜书,或者让全日制学生放学回家时当“小先生”,你可以大胆地试验,找出一种适合你们那儿的好方法。我在团校受训结业后,回村里当上了团支部书记和民兵副连长,奎元伯还要我兼任妇女主任,做婆婆妈妈的工作,我不喜欢,推掉了。总之,我一天到晚地忙,如果有你在村里,肯定会帮我做很多事。所以我很想念你,真想把你“拖”回来。但我很矛盾,大队部和家中都反对我与你交往,童豪,给我想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吧!永远思念你的凤1963.11.15

合上来信,童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准备把与郑梧凤的关系先搁一搁,反正大家都年轻。当务之急,是先解决女童入学问题。

他先赶往大队部,找到孟副书记汇报了想办夜校的念头。孟书记一听,觉得是一个办法,便说,大队里支持你买个汽灯,每月可以报销3元火油费。

他又借用了大队部的电话问了一下中心学校的浦校长,浦校长说,只要真的入了学,有名册可查,可以计算入学率的。

说干就干,夜校在收获晚稻后开学了。一下子来了31名学员,其中女童有16人,还有一些大人,连孟书记也捧了识字课本和写字簿,还插了支钢笔,读上了夜书。入学率上升到了85%,孟殿庙小学的做法得到了上级的表扬。浦校长还陪了县文教局农民教育股的潘股长等十几个干部前来检查与总结经验。广播里还播放了记者采写的报道,报道指出,孟殿庙小学办夜校,让一批文盲,特别是妇女、儿童能学文化识字,这是一个符合农村实际的好办法。

浦校长还带来了文教局发给孟殿庙民校一个嵌有奖状的镜框。已有好几个公社组织全日制学校教师和大队干部来校参观取经。

郑梧凤又来信了,她已听到了广播中的报道,说她在父母、徐书记面前一直夸奖童豪有事业心、有能力。

可是白天教全日制,晚上教夜校,这样连轴地干,把这个才17岁的小伙子累倒了,生了好几天病。孟书记一看,长期下去,铁打的汉子也会累垮的。于是另派了一名回乡初中生当夜校教师,童豪只需协助管理一下。

到了冬至,孟书记说,今年年成好一点儿了,晚稻丰收增产了。于是许多人家都做了一些年糕或团子。富裕一点的人家还酿了一点儿米酒。童豪出去家庭访问,这家塞几个团子,那家送几条年糕。童豪抽了一个星期日,天蒙蒙亮开始步行十八里路,回了一趟家,把一些最好吃的糕团带给父母尝尝。

见到了分别近四个月的儿子,尝到了儿子带来的糕团,母亲一直把笑容挂在脸上。只是父亲的气管炎随着天气转冷,咳嗽加哮喘,愈发严重了。

童豪摸出三十元钱给母亲,叫她去配几支链霉素给父亲注射治病。

童豪回校后,父亲托人写了信来说,自从注射了链霉素以后,毛病好多了,能干一点轻便的活儿了。五

1964年的春天,风调雨顺。农历二月初八那天,又是刮风,又是下雨,还飘起了雪花,可是到了晚上雷声隆隆,电光闪闪。老人们说,这天是天帝的生日,天帝的风、雨、雪三个姑娘加上雷儿、电儿一起为天帝祝寿。“二月初八做个汛,秋后定有好收成。”老谚语有点科学性,过了“二月初八汛”,天气日渐暖和。眨眼间,“三月初三正清明,桃红柳绿百草青”,春天最美的日子到了。去年冬天,中央下了《加强农业

十二

条》的通知,号召大家多种油菜,政策许可多调油票,也可以留一部分油菜籽自己榨油分油。油菜种得多了,到了农历三月,遍地是金黄色的油菜花,走在菜花田中不但可以闻到油菜花的芬芳,而且可以摸到游入菜花地水沟的小鱼,运气好一点,还可以捡到几个菜花龟,剖开龟壳,放点儿酱油烧煮一下,又香又好吃。

孟殿庙小学早已经走上了正常的教学轨道,学校已增加到40名学生了。他们越来越喜欢上学了,因为这是他们心目中真正的乐园。有的小朋友的家长开早工了,他们也起得早,天蒙蒙亮就来敲童老师的门,要来上早课了。这让童豪很伤脑筋,因为他白天还要上课,晚上三天两头要代夜校的课,帮助农民识字扫盲,学校工作和社会工作连轴转,很让他感到劳累。而早晨本来是可以睡得很香的,可以赖一会儿床,如今入春了,学生们感到天气暖了,纷纷早起早上学,为此,童豪多次要求学生不要过早到校,让老师多睡一会儿。学生们很知趣,早到的同学围在教室门口跳绳、丢七(一种丢7个小沙包的游戏)、踢毽子,不再敲门吆喝了。童豪毕竟是年轻人,白天再苦再累,只要睡上一晚香甜觉,精力就恢复了,他的身体也明显好多了。

清明后的一天中午,童豪听得学生们在喊:“老师,你的客人来了!”“谁呀?谁会到这个边远乡村小学当稀客呀?!”出来一看,呦!原来是读初中时的老班长胡庆隆。

两个老同学立即拥抱在一起。“你不是考上了农业中专学校吗?怎么有空来看我?”童豪诧异地问。“别提了,国家实施‘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农专’早就停办了,我们这批户口在农村的学生被动员回家务农,我已经干了半年多农活了!”胡庆隆说话时有点垂头丧气。“那你今天?”“请你喝喜酒!”“什么?喝谁的喜酒?”童豪觉得更惊奇了。“我的呀!”胡庆隆的口气一点也不快乐。“怎么可能呢?你比我大1岁,才19岁,怎么可以结婚?这可是违反《婚姻法》的呀!”童豪问,“跟谁结婚?”“都是我妈老脑筋,五岁时就给我定下了娃娃亲,还把人家领养在家中。我回家务农了,又逼着我早点圆房。好了,这一下‘生米煮成熟饭’了,好在我们村上多数人结婚不登记的!”“生米煮成熟饭?难道把人家姑娘的肚皮搞大了!”童豪捶了老班长一拳。“是的!”胡庆隆苦笑着躲避。“哎呀,你这个家伙白读三年初中了,现在不是时兴用避孕套吗?听说大药店是免费送的。”“老师,要下雨了!”一名学生跑进来大喊。

童豪一看外面的天空,四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呼呼的春风把乌云推上来了,远处的天空已经有隐隐的雷声。“快,同学们,要下雨了,今天早放一节课,大家都没带雨伞、斗笠,赶快回家去,别淋上了雨!”

学生撒腿就跑,一下子学校中就没了学生的影子,四周就安静下来。只是校门口那棵高大的银杏树被一阵紧一阵的雨前阵风吹得沙沙地响,大风穿梭在已经萌发出叶芽儿的树冠上发出狼嚎一般的呼啸声。“好了,下雨天留客,今晚咱们拼铺,好好聊上一宿——只是没有什么好菜招待你。”童豪看看那个小桌子的纱罩下只有一碗炒韭菜,觉得很难为情。“轰隆隆——”瓢泼大雨霎时从天而降,响雷伴着闪电凑着热闹,瓦片上好像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响着,田野上一片白茫茫的,这场雷阵雨稀里哗啦地下了半个小时。一会儿,雨止了,西边的天空显现出将要落山的太阳和火红的晚霞,天空瓦蓝瓦蓝的,仿佛洗过了一样。

学校附近从菜田沟渠中滚下来的雨水一下子变得气势汹汹的,一片片金黄色的菜花夹在冲泻下来的沟水中,沟水在咆哮着,菜花瓣儿一下子被冲得无影无踪。“走,拦沟底,抓鱼去!”童豪望见那个沟渠中湍流而下的水势,突然灵机一动,拉着胡庆隆往油菜田坊奔去。

钱坤虎家离学校不远,见老师和客人叔叔要去抓鱼,便把家中的锄头和网兜都拿了出来,并且吵吵嚷嚷一定要跟了去帮忙,童豪喜欢这个既调皮又聪明的孩子,便点点头答应了。

他们把网兜放在水沟距离河面最近的地方,网兜周围插了许多树条子,以防鱼从网兜旁边的空隙中逃走。他们又快步来到水沟的上游,用锄头翻土临时筑了一个泥坝。泥坝拦住了油菜田中倾泻出来的水,水沟里很快没水了。只听得“扑啦啦”一阵水花声,钱坤虎大喊起来:“哇,一条大鲇鱼!”童豪赶紧跳入沟中,蹚着浅浅的沟水,把那条鲇鱼抓在手中,掂了一下分量,足有一斤多重。大鲇鱼浑身黑不溜秋的,嘴上两根长胡须,它不甘心被抓住,扭动着身子,嘴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胡庆隆双手又在网兜四周一掏,哈,还逮住了三条鲫鱼和一些小鱼,鲫鱼足有手板宽。童豪把两条鲫鱼送给了钱坤虎,感谢他提供工具的功劳。钱坤虎推让了一番,最终把鱼装进了网兜,高高兴兴跑回家去了。怕小菜不够,两个学友又找了一条浅水沟,一铁耙翻下去,就抓到三条泥鳅,都比手指粗,才一会工夫,就抓到了十多条粗壮的泥鳅,因为沟水很浅,泥鳅跑不掉,只能甩着尾巴在肥土块上跳。泥鳅很滑,童豪去采了几张南瓜叶,用毛糙的叶背把泥鳅搓了几下,把表皮上的黏液搓掉了,泥鳅有气无力地张着嘴,在网兜里甩动着尾巴。童豪和胡庆隆把“战利品”——鲇鱼和十几条泥鳅洗净了,放点酱油在锅中煮了满满一大盆。尽管有点腥味,但勾起了两个饥肠辘辘的小伙子的食欲,他们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童豪不好意思地对老班长说:“一个月才一两油票,没有油了,用酱油代替,咱们将就一下吧!”胡庆隆听童豪这么一说,连连点头:“有鱼吃已经很不错了,今年油菜种得多,估计每个月吃个半斤油不成问题,下次我来看你,送你一瓶机榨菜油。”

不凑巧,夜校老师去崇福摇船装氨水了,童豪又要代课了。刚吃罢晚饭,大大小小的学员就推门入内了。胡庆隆看老同学忙得够呛,就帮他点亮煤油灯,今天上的课,识字都与交通工具有关,“火车、汽车、轮船……”胡庆隆发现有一个大辫子姑娘最认真,不但二十个生字一教就会,而且还举手问:“自行车、快桨船是不是交通工具,怎么写?”她第一个到校,最后一个离开,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走之前还顺手把童豪的几件脏衣裤带走了。

晚上9时,终于安静了,两个老同学拼铺而睡,说了大半夜的话。“这个大辫子姑娘好像对你有意思。”胡庆隆说。“别胡猜,我的心中只有郑梧凤。”童豪毫不掩饰地回答。

一说到郑梧凤,胡庆隆告诉他,传言她已经是预备党员了,明年一转正,老书记准备提她做个副书记。“你要抓紧追啊,否则官当大了,准把你甩了。”胡庆隆煞有介事地提醒他。“唉,有缘跑不了,走到哪儿算哪儿吧!”童豪叹了一口气,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话,然后两人在疲惫中呼呼睡去。

早上起来,刚开了教室门,丽菊已站在门口了,她红着脸,放下四个鸡蛋就跑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童豪心中想:“我以后得给她买点东西回报一下。”

胡庆隆的喜酒安排在五一劳动节那天,按乡俗礼仪,贺喜喝酒的客人每人要出“人情”2元6角,还要加上一斤粮票,因为是同窗好友的婚事,童豪人情贺喜出了3元钱。酒是零拷黄酒,当家的荤菜是红烧肉和一些猪杂碎,素菜是各种豆子。新娘子挺着已显身孕的凸肚子跟在胡庆隆身后一桌一桌绕过来敬酒,还给每个来宾发了4颗喜糖。

胡庆隆是家中独子,其父为办喜酒专门杀了一头猪,垒了一口土灶,大铁锅中把一块块方方的肉用稻草扎好,用干桑柴文火慢慢地烧,再焖上一个时辰,那锅“红烧东坡肉”香了两间屋子,门口围着看热闹的孩子闻着肉香,口水都掉下来了。

席间,有几个村干部的话儿清楚地传入童豪的耳中:“中央开了七千人大会,毛主席作了自我批评,食堂不办了,小高炉钢铁不炼了,种粮养猪都有奖励的,卖给国家一头猪还会奖励一丈布票和四十斤饲料票哩!”“今年办喜酒有肉吃了,去年我去表兄家喝喜酒,荤菜只有两碗兔子肉,其余摆了七八碗红烧萝卜。”一个亲戚侃侃而谈。

胡庆隆的爸爸喝了不少酒,满脸通红,兴奋地说:“哪有这样的好政策,养猪杀猪都有补贴!我家杀的那口猪,所有猪身上能吃的东西,我一样也不卖,全部留着吃,凭屠宰发票去食品公司还领到了8元钱。这一回,等老母猪出了小猪,我准备一半留着自家养,养他个十头猪,下半年领补贴就满百了!”

许多亲友都附和赞同,一边喝酒,一边议论,议论中充满了希望,往后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六

这一天午休时,童豪忽然发现往昔喜欢吵吵闹闹的学生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忧心忡忡地小声说着话。童豪过去一问,原来是生产队那头牛病了。他知道学生们跟那头牛感情很深,只要天晴,许多学生一放晚学就一起去放牛,大家轮流骑牛,唱着歌儿,不亦乐乎!如今牛病了,孩子们揪心了。

阿桂拉着童豪的手说:“老师,你会给牛治病吗?你去救救它吧!”

童豪笑了,忙安慰她说:“老师又不是兽医,怎么会治牛?不过我们过去看看它。”

大家簇拥着老师,来到阿桂家门口的晒场上,阿桂的爸爸是政治队队长,正注视着病牛,茫然无措地抽着闷烟。看到老师来了,他也不像往昔那样热情了,只是冲着他点点头。“看过兽医了吗?”童豪问。“兽医来过了,说它不吃不喝,肚子胀得像个大鼓,没药可治了,趁早牵到屠宰场去吧!唉,这头牛才4岁,正年轻哩,一旦杀了它,生产队的许多牛作要人力去干了,损失可大了!”阿桂爸愁眉不展地说。“不要去杀它!”“不要杀牛!”小朋友们一听要把牛牵去屠宰场,都哭了。“队长,中央加强农业十二条指示刚刚传达,各行各业都支援农村,是不是去请一下浙江农业大学的兽医专家来看一下?他们是高手,也许行!”童豪天天看报听广播,了解形势,就出了个点子。“有道理,我去大队打电话!”阿桂爸跳起来就向大队方向奔去。

第二天下午三时多一点,孟副书记、阿桂爸陪了一男一女两名城里人打扮的大学生来到了孟殿庙小学。男的穿衬衫长裤,脚上一双回力球鞋;女的梳着短发,穿粉红色的确良短袖,脚上也是球鞋。两个人很有精神,十分靓丽。不等童豪发问,孟书记先开了腔:“童老师,浙江农业大学兽医系一接到电话就派了两位大学生,立马从杭州赶来,已经给牛看过了。他们说是多吃了棉籽饼之故,棉籽饼有毒素的,牛吃多了,消化不掉胀气了,刚才已给它扎了针,还要灌一点中药。两位大学生老师说要留在咱村再观察两天。跟你商量一下,你把你那小房间让给那位女大学生住,你去学生家借宿几夜,那男大学生晚上睡在教室里,把课桌拼搭一下当床铺,铺盖我去借过来。夜校放两天假吧,我已喊广播通知下去。”他转过身子又对两位大学生说:“我们这儿穷,原先的砖瓦房子在日军侵华时都给日本鬼子烧光了,沿塘三里白地,家家户户都住草棚,唯一的砖瓦房就是这所小学,童老师也弄得很整洁清爽,你们就将就一下吧!”

阿桂爸又接过话说:“老师,这几天你就别开灶了,我派个人来给你们烧饭。省城里来的专家,大鱼大肉没有,炒个菜、煎个蛋的招待是应该的。”

两个大学生很谦逊朴实,摇摇手说:“不用,不用操心,我们经常下农村的,过得惯农村生活。”男生又伸出手来与童豪握手:“小兄弟,我叫丁强,浙农大的,学兽医的。我们今年就要大学毕业了,你比我们小多了,已当老师了,有能力啊!听说请我们来出诊的主意也是你出的。”

童豪有点不好意思了,连连说:“欢迎欢迎,两位是大学里的高才生,我正巧有道化学分子式题解不出来,能不能向你们讨教一下?”

一看三人谈得很投缘,孟书记和阿桂爸就去忙别的事去了。

那位女大学生则接过童豪的化学书,一看他指着的那道难题,三言两语一讲解,童豪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连连道谢。女大学生姓周,很大方地说:“叫我周姐吧,你一名初中生在这个穷乡僻壤教书已很不简单,还抽空自学数理化,这道化学题是分析氯化铜的,对矿业有用,说明你有远大志向啊!”童豪被周姐夸得脸红了。

门口有一个人影,怯怯地叫了一声:“童老师,队里派我来给你们烧饭!”一看,是夜校学员宋丽菊,她一手提着一袋米,一手拿了个淘箩,里面放了青菜、莴笋等蔬菜,十几个鸡蛋,还有一小块咸肉。“来,我们一起动手!”周姐很大方地招呼大家,她挽起袖口就要去洗菜。宋丽菊无论如何不让周姐插上手,她十分麻利地淘米、洗菜、煎鸡蛋,不一会儿,教室里弥漫着菜肴诱人的香味。

太阳从西边下山了,掌灯时分,宋丽菊已把晚饭做好了,一个炒青菜放了点咸肉片,一个莴笋炒竹笋,一个蒜苗炒鸡蛋。宋丽菊盛了三碗饭。大家一定要她留下一起吃,宋丽菊红着脸推让,无论如何不肯一起吃。童豪站起身子,又盛了一碗饭,下命令似的说:“坐下一起吃,哪有干活的不吃饭的。”见童豪发话了,丽菊乖乖地坐下来,笑眯眯地埋头扒饭,很少吃菜,两个大学生夹了蛋往她碗里塞,她才不好意思地吃了一块煎鸡蛋。

这时候,队长阿桂爸推门进来,兴冲冲地说:“牛给灌过中药后,稀里哗啦拉了一大泡牛屎,现在它已经吃草了,没事了!到底是省城来的专家有本事!”

周姐兴奋地说:“丁强,你的判断是正确的!”一边说,一边还拥抱了他一下。丁强也很有成就感地回抱了一下小周,并且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把宋丽菊和阿桂爸看得目瞪口呆,队长连忙退出门外回家了,而丽菊羞得赶快闭上了眼睛。童豪知道他们是一对恋人,也不好意思地背转身子装着去整理碗筷。

两位大学生住了两个晚上,看着牛完全没事了,就向队干部、社员们告别,除了收下10元钱差旅费,其他钱和队里送的一篮鸡蛋一概不收。临走前,还专门来学校向童豪告别,嘱咐他坚持自学,争取去考大学。

童豪回答说:“考大学,不可能,不可能!”他脸上笑着与大学生道别,心中却在哭。

等到客人走了,宋丽菊便主动过来帮忙搞卫生,她在倒垃圾时,发现纸篓中有两个像气球一样的套子,不是圆的,而是长的。便好奇地一边问童豪,一边放到嘴边想吹一下气:“这是什么玩意儿呀?”童豪一看,便忙阻止她说:“快,快去扔掉!”可宋丽菊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缠着童豪,要他讲一下。于是童豪说:“他们两个大学生晚上是睡在一张床上的,一男一女的,要做那个事儿,为了不生小孩,就用这避孕套,城里人避孕都爱用这个。”

宋丽菊霎时明白过来,脸涨得红红的,甩着辫子,捂着脸奔出门外而逃。

童豪见她跑了,觉得刚才说了不该说的话,自己的脸也火烧火燎起来。

牛儿治好了,孩子们都乐开了,一放晚学就牵着它去吃草,或者赶进池塘去泅水。钱坤虎则骑在牛背上,放开嗓子唱着他自编的《放牛谣》:得儿来,得儿来,放牛放到这儿来,这儿青草多的来,牛儿吃得壮的来,犁田犁得快的来……

又过了些日子,学校放农忙假了,童豪去中心学校开会,正是六月初的光景,天气有点儿毛热了,他背了个流行的军用包,提了满满一军用壶水,路过田野,看到钱坤虎、阿桂等一批孩子赶着那头母水牛和邻村的一群孩子赶着一头牛会合在一起。他不知道孩子们要干什么,怕他们两个村的要打群架,便疾步走上去看。只见两头牛凑在一起,互相厮磨亲吻,那邻村的牛是头公牛,在那头母牛的屁股上嗅着、嗅着,“豁——”地爬上了母牛背脊,公牛屁股一撅一撅地与母牛交配起来,母牛已经发情了,它的屁股湿漉漉的,一动也不动地很安详地站着。而孩子们乐开了怀地拍手,大喊大叫:“快来看呀,牛拜堂成亲了!”“只要孩子们不打架就行,让他们疯玩去吧!”童豪心中想着,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赶快离开这个让人难堪之地。

前边是条筑通不久的石子公路,童豪知道到公社中心学校还得走上三里路,怕开会迟到,于是一跨上公路,脚步就加快了一点。忽然,他看见路旁有一位干部打扮的中年人披着外套,赤着双脚,一手提着一双解放鞋,一手分开早稻苗,正在田埂上观察分蘖情况。他抬头看见童豪提着水壶,便打了个招呼:“小同志,有水吗?”“有!”童豪把水壶递了上去。

那位中年人把头上的草帽拿下来当扇子扇着,接过水壶,把水倒在自己的空杯子中,咕嘟咕嘟地喝着,大概他口渴得很,一下子喝掉了半壶水。他一边递还水壶,一边说:“谢谢你了,小同志,干什么工作的呀?”“在孟殿庙大队小学当代课老师。”“哦,是孟双喜那个大队的。他那儿今年早稻长势好吗?”“你是农业局的吗?”童豪见他对农业很关心,对农村干部也熟悉,便好奇地问。

那个中年人先是一怔,然后呵呵呵地笑着:“也算是吧!”“孟殿庙大队今年早稻长势很好,我们大队孟书记说,这是解放以来最好的一季,特别是那个新品种‘矮南早’,亩产估计在700斤以上,还有‘早珍糯’,亩产也在500斤以上,国家收购价要高出5分钱一斤。”

童豪经常接触当干部的家长,所以对农业也能说上几句。他特别提到了“早珍糯”这个品种,因为保护它,他是立过功的,他内心很自豪。“嗬,这个穷队今年要翻身了,过几天去看看!”中年人自言自语地说,他赤着脚在小石子公路上行走,全然不觉得脚底疼。“你‘双抢’前来吧,我们那儿荡田上种的西瓜快熟了,又大又圆,这是我们第一年种西瓜,包甜,你来尝尝吧!”童豪听说他要过来,便觉得好像自己是主人一样高兴,热情地邀请。“什么?种上西瓜啦?‘以粮为纲’嘛,这个孟双喜在搞什么鬼!”那个中年人脸上有点儿不高兴。“他们种西瓜,要你多管什么闲事!”童豪心中骂了他一句。忽然,他想到了一件事,就问了一句:“你们农业局的人管耕牛吗?”“嗬,耕牛——农民的朋友嘛,当然管。怎么啦,小伙子?”“孟殿庙大队和我们童家浜村一样,养牛实行挨家喂养,这样不好,没有责任心,饿一顿,饱一顿,耕牛不强壮!”童豪想起了老家的那头瘦牛和最近孟殿庙村那头吃了过多棉籽饼而中毒的耕牛,所以发表了自己的一点看法。“你反映的意见很重要,我会去落实一下的!”那位中年人与他道了别,向着公社管委会的方向走去,童豪也从另一条路直奔中心学校而去……

时间已进入七月中旬了,傍晚,天气很闷,快“双抢”了,夜校放假了,要到下半年秋收冬种完成了才复课。总算晚上有了清闲的时候,童豪拿了一把大蒲扇,坐在教室前的小河边乘凉,他不敢坐到那棵银杏树下,因为一到夏天,几十只白鹭又飞回来了,它们在树上筑巢,常有鸟屎落到树下,地上都一片灰白了。

大队两位孟书记找上门来了:“小童,你向县委诸书记反映情况啦?”大队的两位书记都姓孟,正的叫孟双喜,副的叫孟立彬,他俩拖了个凳子,坐在旁边问话。

从来没见过这种架势,童豪感到很诧异:“哪位诸书记啊?我没有见到过他呀!”“哦?他在全公社‘双抢’动员大会上做报告,表扬我们大队早稻种得好,还说孟殿庙小学的老师向他建议水牛要专门有人负责管养,他认为你说得对,说再也不准耕牛挨家喂养了!”孟双喜一本正经地说。“嗬,就是那个跟我要水喝的人,我不认识他,谁知道他就是县委诸书记呀!”童豪心直口快地说,“我还以为他是农业局的哩,他赤着脚在石子公路上走,好像逛马路一样,我可不敢,我的脚底板没他厚!”“哼!”副书记孟立彬是管学校的,他拉长了脸,鼻孔中冲出了一股气,“谁让你多嘴多舌,说我们大队种了西瓜啦?我们挨批了你知道吗?诸书记在大会上说我们违反了‘以粮为纲’的指示了!”“我是无心说的!”童豪小声地分辩。“算了,这件事与童豪老师无关。毛主席说‘以粮为纲’,但他还有一句话哩:‘全面发展’。我算了一下,种了三十亩西瓜,每家可以分红10元钱,不过——明年可不能再种了!”孟双喜书记惋惜地说道。两位孟书记轻声地商量着,站起身向大队部方向走去。“表扬是你们,批评也是你们。”童豪心中很不高兴,纳凉的心思也没有了,关上教室门,放下蚊帐,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那张榻“吱嘎吱嘎”响了一个多小时。

县委诸书记下乡调研,表扬了童豪老师的信息,也传到了中心学校里。学校的姜书记、浦校长觉得这是一件很光荣的事,于是做出决定,全体老师带铺盖下乡支援“双抢”,劳动十天,地点就到最边远的孟殿庙大队,书记、校长还要趁此机会考察一下童豪的工作。因为县文教局下了一个文件,从优秀的代课教师中选拔正式教师,他们的公社有一个名额,不过,这件事他们是保密的,童豪是根本不知情的。

而当童豪得知全公社的老师要来支农劳动时,心中不由得暗暗叫苦,因为本来他可以回家去,一是帮帮父母的忙,二是可以利用在家的这段时间会会郑梧凤,如今如意算盘落空了。他赶忙为同事们的到来做了一些准备工作。

7月20日,三十名老师自带铺盖,坐了挂桨船来到了孟殿庙小学。孟殿庙村今年超计划种了很多早稻,抢收抢种时间十分紧张,如果晚稻秧不在立秋前插下去,错过生长期,将会严重减产。所以,一下子来了这么多老师支援“双抢”,干部和农民都举双手欢迎。

这么多老师来到孟殿庙大队,住宿成了一个问题。大队干部商量了一下,草棚冬暖夏凉,女老师们都集中住到阿桂爸家中,他家的草棚是村中最大的;男老师人数少一点,住到教室中,另外教室中临时砌两口大灶,伙房也设在教室内。

初到之夜,全体老师与大队干部和部分小队长在学校门口的操场上一起开了一个见面会。天气十分闷热,老师们“啪啪啪”地摇着扇子。这时候扇子还有个重要作用,就是拍打蚊子,夏天的蚊虫叮人吮血是很凶的。孟副书记首先讲话,介绍了当地的情况,他说,孟殿庙大队田多地少,粮食征购任务很重,今年又超计划多种了几十亩早稻,如今高温逼熟稻谷,所以抢收的任务十分紧迫。他感谢老师们在这么大热的天还下乡来支援“双抢”。

姜书记接着发言,他的讲话政治味儿很浓:“同志们,我们不仅仅是来参加劳动的,还是为了贴近贫下中农,改造世界观。大家一定要端正态度,咬紧牙关,坚持到底!”接着他让童豪代表教师发言。

童豪觉得要说的话,两位领导都已说过了,他没有什么话可以说,想了一想,只说了一句:“这儿水田中蚂蟥挺多的,大家小心一点。如果被蚂蟥叮了,不要用手去拉,会拉断的,只要用手拍几下,蚂蟥就会被掸下来。”

女老师们听到“蚂蟥”两个字都惊叫起来。

姜书记在散会后责怪童豪:“你今天的发言没说到点子上。”

一天一天又一天,老师们已经接连干了九天,再干一天就可以回家休息几天了,不过休息的时间很短。县里来了通知,五天以后,全县教师要集中到县里学习半个月。“叽——叽——”一声声长哨声把熟睡中的老师们吵醒了。“起床了!还不起床啊,下半年你们吃点啥!”生产队队长阿泉一边吹哨子,一边扯起嗓门大喊大叫。“三点还不到,就喊出早工,真作孽!”住在教室中的男老师都醒了,小何戴了一块夜光表,就看了一下,嘟哝着,又睡着了。当然,老师们不用起得这么早,队长喊的是农民社员,他一边喊,一边对平时几个老是迟到的农民指名道姓地骂:“阿九,你不要睡得像死猪一样!”“七宝,还不起床,扣你三分工!”

夏日中最凉爽、最宜入睡的这一刻,在“双抢”时期,天天都是这样被哨子和骂声搅醒的。

冯老师是一位五十岁开外的老教师,领导安排他当炊事员,他也窸窸窣窣地起床了,为大家淘米烧粥,安排早餐。

踢踢踏踏,一群开早工的社员从教室边上的大路上走过,没有说话声,只有沉重的脚步声。老师们也实在太累了,醒了十来分钟,大多数又沉沉地睡着了。“起床——”姜书记一声口令,老师们一骨碌从床铺上坐起,爬出蚊帐,虽然才凌晨5时,但东方吐白,天开始亮了。“大家去拔秧,开了早工回来吃早饭!”生产队队长已为大家准备了几十只拔秧凳。童豪挑了一只不容易陷入烂泥中的平底板凳,随着大伙儿来到秧田边。一看,农民们已拔了许多秧,田埂上堆满了秧扎。一个叫阿康的社员正挑着一副土筐走过来装秧。“阿康,你吃了人参了?精力足嘛,昨夜里还‘做生活’哩!瞧你把阿花的裤子穿在身上了。”一个社员眼尖,喊了起来。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阿康下身的那条红花短裤上。而阿花便“嚯”地跳将起来,她红着脸骂开了:“死尸!现世宝!还不回家去换裤子!”“哈哈——”沉闷的秧田里爆发出了笑声。阿康在各式各样的嘲笑“野话”中做贼似的溜走了。“来,老师,讲个笑话,大家轻松轻松!”

童豪被笑声感染了,就开口讲起《吟马》的笑话:

从前有个老丈人买了一匹好马,他让三个女婿来他家做客。大女婿是名举人,二女婿是个秀才,三姑娘长得难看嫁了个农民。老丈人看不起小女婿,就发话了,“老夫买了匹好马,请三位‘大官’助助兴,每人作一首诗,夸夸我的马跑得快,吟得好入席,吟不出的去灶间下碗面吃吃”。大女婿一听,轻松地说,“吟诗作文是我的强项,先听我的:炉上烧鸡毛,骑马到高桥。骑去又回来,鸡毛还未焦”。

老丈人一听连连说“好诗好诗”。大女婿得意扬扬先入席了。二女婿不甘示弱,摇头晃脑一番也吟了数句:“水上漂金针,骑马到乌镇。骑去又回来,金针还未沉。”

老丈人一听连声说“更好更好”。于是二女婿也大摇大摆坐上桌去。这一下难倒了三女婿,他搔头跺脚,怎么也作不出诗来。看着小女婿的狼狈相,旁边的丈母娘乐坏了,一乐,五脏六腑畅通了,“扑——”的一声放了个屁。一听屁声,三女婿顿时有了灵感,他大声吟道:“丈母放个屁,骑马到诸暨。骑去又回来,屁门还没闭。”

老师们听了,“哄——”的一声笑开了。

阿康换上裤子回来了,接过了腔,“你们老师文绉绉的,开口就什么诗啊文啊,不好笑不好笑!我来说一个:从前有个呆子,结婚好几年了还没有孩子,她亲娘就问女儿,人家一结婚都抱孩子了,你的肚子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女儿不好意思地告诉娘,‘丈夫不会那活儿’。丈母娘听了大惊失色,便自告奋勇要教一下女婿,她对呆婿说,‘大官人啊,你要不要做爹呀?’呆婿说,‘丈母娘,我做梦也想要个囡呀!可是大娘生不出来呀!’‘哎呀,大官人,那是你的责任呀,你晚上睡到囡囡上面去呀,就会有孩子的。’呆婿一口答应。第二天,丈母娘问女儿,‘囡囡,昨夜可曾成功?’女儿哭丧着脸说,‘哪儿呀,他昨夜爬到我的床顶板上打了一夜呼噜’。丈母娘一听心中直骂呆女婿。她不甘心教不会呆婿,又找他说,‘大官人,你想抱儿子,就把你的拉尿家伙放进囡囡的拉尿家伙中。’第二天,她问女儿,‘囡囡,昨夜肯定成功了吧?’女儿哭笑不得地说,‘唉,娘呀,不知你教了什么邪计了,老公昨夜拿了把便壶放进了我的马桶中了’。”“哄——”的一下,笑声在秧田里炸开了,女教师们不好意思大笑,低着头一边拔秧,一边偷着笑。而小何则笑得人仰凳翘,“啪”的一声,一屁股坐到水田中去了,大伙儿笑声更高了。

这个早工的拔秧进程很快,效果最好,童豪等几个男青年,干脆跪在田中拔秧,一边听笑话,一边双手飞快地拔秧,不到七点钟,所有的秧全拔完了。

而姜书记脸拉得长长的,他悄声对浦校长说:“这个童豪是没培养前途的,他说话不讲政治,太俗气了!”

冯老师早就把早餐准备好了,因为他起早烧好的,粥已经凉透了,小菜是什锦菜和每人半块腐乳。白米夹杂番薯干烧粥,带有一点儿番薯的甜味。每个成年人,一月的口粮是27斤粮票,如果支农下乡,每人每天可以增补3两粮票。1斤粮票可以买6斤番薯干,对填饱肚子来说还是合算的。但是因为参加体力劳动了,胃口会更好些,小年轻们更会吃,三碗番薯粥下肚,干不了两小时的活儿,肚子又咕咕地叫开了。

吃罢早饭,阿泉队长要求去几个人支援割稻,男青年教师义不容辞地提了一把镰刀跟着来到了一块圩田中,由于高温来得快,圩田中的矮脚南稻已经被逼熟了,阿泉喊着大家不要用力碰稻头,因为一碰,就会掉下一些谷粒。

太阳光瓦亮瓦亮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圩田周围是高地,无一丝风。老师们只割了半垄稻,布衫就被汗湿透了。旁边的社员们一个个都咬紧牙关,挥着镰刀,一行又一行稻子被割下来整齐地放在身后,圩田中只听见“嚓嚓”的割稻声。“喝点茶吧!”阿泉他爸挑了两个桶送茶来了。大家仿佛遇见了救兵,都一起拥上田埂。这是一种像老烟丝一样的红茶丝泡出来的,因为已经凉透了,那种酽酽的、浓浓的香味真叫人神清气爽。

供销社的一男一女挑了货担来支农了。只有在“双抢”时,供销社可以供应一些紧俏商品,每人可以买到半块肥皂、一支“庆丰”牙膏或一块毛巾,抽烟的可以买到较好一点的“新安江”或“旗鼓”牌香烟。有位老师抢在前头,赶快去买油条,可惜一人只能买两根,每根半两粮票3分钱。也好,自己吃一根,另一根捎给老婆,她是邻近村子上的知青,一根油条可以泡一碗汤,加上一块榨菜,中饭也算是改善伙食了。

歇了半小时,大家继续割稻,几个农民身手不凡,很快地从后面追上来了。有不少教师此时已弯不下腰了,只能蹲着,一步一挪向前割去。忽然,小何“哎哟”大喊一声,原来是他的手指被割破了,鲜红的血汩汩地流了出来。幸亏田头有药箱,赶快叫他搽上红汞,撒上磺胺结晶粉,包扎起来。阿泉队长叫他别割了,让他去帮忙打稻脱粒的农民拖稻柴帚。上午十点半,圩田被白花花的阳光烤得像个大蒸笼。最后一棵稻子被割下来了,阿泉叫大家先歇工。仿佛获得了特赦令,众人像赛跑似的奔向圩田边上的树荫。而农民们继续在打稻,中午一定要把稻全部打好脱粒,因为下午就要放水垦田、插秧。“双抢”是名副其实的抢收抢种,时间是一分一秒都不容耽搁的。

阿桂爸是政治队队长,他忧心忡忡地跑来跑去,对童豪说:“老师,你会骑自行车吗?”

童豪点头说:“会。”

阿桂爸火急火燎地说:“那你赶快去大队部找孟书记,我已经与他说好借他的自行车一用。你要设法找到公社机电站的老钟站长,他今天在我们大队值班,叫他立马调一辆拖拉机来帮助犁田。队里的那头牛怀胎了,不能干重活了,下半年就要生小牛,将为生产队增加一笔财富,但是‘双抢’时间很紧迫。该死的老钟,我打了好几个电话,也没找到他。”

童豪回答说:“这件事简单,我只要骑自行车往有拖拉机声音的地方去找,总会找到他的。”

阿桂爸一拍脑袋说:“到底是年轻人聪明,快去快回!”

童豪一口气奔到大队部,拿到了自行车,往有拖拉机声音的地方寻去,脑海中浮现上半年那几个学生赶着公牛往母牛身上爬的情景,心中暗笑道:“这几个小机灵做起了牛婚介绍人,无意中为集体立了功。”

钟站长果然在拖拉机边上检查耕田质量,知道了童豪的来意,他抓过自行车骑到大队部,打了一个电话,问题解决了。

阿桂爸听童豪说事情已办妥,拖拉机立马就到,直乐得给童豪分烟。童豪说不会抽,但阿桂爸无论如何要他抽一支,说这是犒赏犒赏他。童豪只抽了半根便咳得呛了喉咙,于是把烟扔掉了。

这时候午饭时间到了。中饭是炒青南瓜加咸菜汤。半斤饭是吃不饱的,同行的女老师张明像一个大姐似的,送了童豪半斤饭票,童豪又添了三两饭。中午是“歇夏”,可以休息两三个小时,那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分,童豪跟房东农民借了一张蚕匾放在弄堂口,弄堂口凉风习习,尽管有苍蝇在身上痒痒地爬动,但疲惫的众人早已进入了梦乡。

下午三时,教师们被分配到圩田中“用羊肥”,来到上午还在割稻的那畈圩头中,田中已放满了水,拖拉机已把田耙过了两遍,一堆一堆羊肥正往田中挑。大家赤脚下到田中。“哇——水好烫啊!简直难以立足。”几条泥鳅被烫得翻起了白肚,浮上水面来。众人咬紧牙关下得田中,尽管臭气扑鼻,但看到农民们都在干,老师们也学样子用双手把羊屎掰开,把一束又一束羊屎稻草扯细一点,然后用脚踩入田泥中。毕竟男人们吃得了苦,而那位张明大姐受不了这种味道,跑到田埂边干呕了起来。有女老师说,她可能怀孕了。童豪听了,心中有一股莫名其妙的不快:“牛怀胎了要照顾,人怀孕了,照常劳动,难道人不如牛?”

浦校长是位女同志,她也注意到了张老师在呕吐的现象,连忙过去悄悄一问,张老师红着脸点了点头。于是浦校长便安排张老师别下田了,留在伙房里帮助冯老师烧饭。

太阳西斜时,那块圩头田绷好了插秧的棕绳。一群姑娘阿嫂过来了,她们一个个都是插秧好手,左手分秧,右手像鸡啄米似的把一撮撮秧插入水田中,刚才还是黑乎乎的水田,已经变成翠绿色的稻秧田了。几个男老师插几行,直起腰来歇一歇,常常被旁边的姑娘们“关”在绿田当中。姑娘们的嘲笑声一阵又一阵,但在众人耳边仍旧觉得是一种“银铃般的乐曲”。

快收工时,公社的谢社长赤着脚在大队双喜书记陪同下来检查生产质量了,他直言不讳地批评老师插的田秧太稀疏了,未达到密植的要求。他说:“老师,早稻一季超‘纲要’了,晚稻要争取亩产超千斤,要想吃到香喷喷的粳米饭,一定要合理密植!”于是,几位姑娘吐吐舌头,宋丽菊带头下田来帮着补株,老师们则红着脸连连向她们道谢。

7时多,太阳完全沉下去了,蚊群开始“嗡嗡”地围攻了,阿泉队长照顾老师,让老师们先收工。而这些农民社员起码得再干上一个小时。

晚上8时,童豪已累得不想洗漱,倒在地铺上便睡。小何一看嚷了起来:“懒汉,你脚上还有一块‘泥巴’没洗掉哩!”边说边帮他去除掉那块泥巴,刚一伸手,小何又惊呼起来:“天哪,那是一条蚂蟥!”七

结束了“双抢”,终于有了五天的宝贵假期。童豪一进家门,就看到母亲喜盈盈地迎上来。已有半年光景没见到儿子了,母亲把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倒把童豪看得不好意思了:“怎么啦,妈,不认识我啦?”“你看你识了这么多字,信也懒得写一封!人黑了,瘦了,我和你爸惦念着哩!”母亲眼眶有点儿湿润了。“妈,给你30元钱,这是从我的代课工资里省下来的。工资太少了,省不了多少,你拿去派点用场!”童豪边说,边拿出三张10元面额的钞票塞在母亲手中。“你放着吧,年轻人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哩!”母亲不收儿子的钱,娘儿俩就这么推过来推过去的。

在一旁的父亲发话了:“儿子给的就拿着吧,替他存银行,以后娶媳妇要开支的。”“娶媳妇?谁会看中我们这个家庭……不说了,儿子刚到家,杀只鸡吧,你去抓鸡,我去烧水。”母亲指挥着父亲。“妈,我去村里走走。”童豪边说边拔腿往门外走。母亲知道他要去找的人是谁,就点点头说:“我看到她了,好像一早在小河边丈量土地,听说今冬要开河了。”“哦,终于要开河了!”童豪知道运河上的兆林高桥虽然方便南来北往的行人步行过河,但桥洞太小,东西两侧水位平时要相差1尺多,发大水时,要相差1米多,常有西来的运输船顺着东流急水穿过桥洞,便会翘起船尾发生翻船事故。而东来西往的船只由于逆水行驶,也常常难以上前,要好几个人拉纤才过得了那个桥洞。而拆桥又会阻拦南北两地的人、物交流,所以群众早就盼着开一条新河绕出运河高桥了。“好了,今年年成好,家家有饭吃,可以开河了!”童豪心中一阵欢喜,加快了脚步,寻找郑梧凤。

果然在大竹林边找到了梧凤。那个大竹林在方圆几个村是很有名气的,这是江南独有的杜竹,不但竹林终年青翠,而且那些竹竿是农家做铁耙柄、编竹筐、编竹席的好材料,当然也是农家孩子嬉耍的好地方。童豪儿时常与梧凤在这儿玩,特别是夏天,在这儿掘鞭笋,不但可以吃到美味的鞭笋汤,还可以把笋卖几个钱,换点学习用品。见到梧凤时,远远望见她正在和一个男社员用皮尺测量。走近一看,那个男的竟是王振波。

王振波梳着三七开西装头,府绸衬衫塞在西裤内,脚穿时髦的塑料凉鞋,一副知识分子的打扮。他趁着放暑假天天围着郑梧凤转。因为是同学,郑梧凤也不好意思赶他走,此外,听他讲一些在省城读丝绸中专的新闻,也很有意思。这天,王振波知道郑梧凤负责开河前的测量,就自告奋勇为她拉皮尺,鞍前马后地献着殷勤。

童豪一见到他就十分反感,他始终怀疑读书时那个“检举信风波”是王振波的一个阴谋。童豪知道他在追郑梧凤,所以对他更厌恶了,于是推开王振波伸过来的手:“不敢握你这只白白嫩嫩的手。王振波,你来这儿干什么?”“兴你来,我就来不得?”王振波在郑梧凤面前不甘示弱。

郑梧凤看到两个男生一见面就冒出火药味,忙劝开他俩,并主动与童豪打招呼:“童豪,你总算放假了?我们这儿要开河了,这个大竹林规划在新开河道内的。”她又转向王振波:“王振波,你给算算竹林有多少亩,大概有多少根竹子,政府会赔偿损失的。”“这……”王振波的数学从来没有考及格过,但他又不肯承认,便故意高傲地说:“这些小学的知识我早忘了!”郑梧凤手中有皮尺,便把问询的目光转向童豪。

童豪向王振波一瞥,不屑一顾地说:“这种基础知识是经常要派用场的。”他一边折了一根小棒,问了一下测量出来的长宽情况,便在地上算了一下:“这个竹林2亩1分多,竹子长得多好,春有春笋,夏有鞭笋,还有这么多粗壮的竹子,全部毁掉真可惜,能不能绕一下?”“你过来看看这张规划图,怎么绕呢?我可以向开河指挥部建议一下。”郑梧凤在地上摊开了图纸,童豪立即在图上比画起来。

王振波一则看不懂图纸,二则也觉得很乏味,就借故离开了。“这儿是我们过去经常说话玩耍的地方。我看略微偏一下,新开河就可以从大竹林边上绕出。”童豪在两根竹子之间一跃,翻了一个“倒猫儿”,兴冲冲地说。“如今我们都长大了,我的工作也很多,民兵工作,团支部工作,徐书记还要我帮助做党支部的工作。童豪,我们还是少见面为好,同意吗?”梧凤思考了一番,终于咬紧牙关蹦出了一句话。“啊,她变了!”童豪突然觉得眼前的郑梧凤变得陌生了,就说了一声“可以”,头也不回地走了。郑梧凤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竹林边上。她的脑海中浮现出童和王两个人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1965年的冬天好像特别的冷。老人们说,下半年过了“八月桂花蒸”,农历的每个月总会有个“热讯”:“九月重阳讯”“十月小阳春”“十一月闰小春”,一直到了腊月才会进入真正的冬天。可今年这天气有点儿怪:十一月初八立冬日,还暖洋洋的,大嫂、姑娘们还穿单布衫去摘菊花,可是初九那天下午,西北风刮了起来,到了晚上更像老虎一样啸吼了一夜,吹得屋脊上的瓦片也纷纷往下掉;多数草棚人家的朝北面的草扇被吹飞了,有的破旧草棚还被吹出个大窟窿,冷风把草扇下面挂零挂落的长脚灰尘吹了个精光。采菊花的男男女女都赶紧从箱柜底下翻出了棉絮夹袄,老人们干脆把过冬的老棉袄也穿上了,冷风往脖子里钻,冻得这些老人清水鼻涕直流。

刚刚过了“小雪”节气,天空中竟然飘起了零零散散的雪花;再等过了“大雪”,沟渠里的积水已开始结冰了。于是广播喇叭里天天在喊:“要多刮草脚泥,给大麦施有机肥防冻;油菜沟要赶紧开沟排水!”

学校快放寒假了,童豪赶往中心学校去领考卷,路过大队部,竟然发现了两个让他有点儿激动的人:一位是县委诸书记,他卷起了裤管,赤着脚,身旁竖着一把沟铲,大概是正在田头参加劳动时给叫上来的。这年头“农业学大寨”热火朝天,其中一条是干部参加劳动“一、二、三”,即县级干部每年不少于一百天,公社干部不少于两百天,大队干部不少于三百天。广播里常常在播送带头劳动的好干部。童豪也经常见到一些县里的干部到运河大队来支农劳动,而诸书记这样打扮的,童豪是第一次见到,所以他心中感到热乎乎的。而另一个让他激动的人则是多年未见的初中历史老师项宇常。他头戴罗宋帽,围着毛绒巾,棉裤下一双老棉鞋,与诸书记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季节的打扮。这位老先生知识渊博,他开讲“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康乾盛世”这封建王朝的三个辉煌时期,让童豪这批喜爱文史的同学听得心潮澎湃,无限佩服。只是今天,历史教师怎么会与县委书记相会?总不是诸书记让他来讲历史课吧!

与项老师一起来的还有几位老先生,他们倚着朝南的高墙围在一起,正在太阳光照晒下激烈地发言。童豪听了一会儿,知道了另外几位老先生是博物馆和文化馆的。

诸书记与项老师都见到了小青年童豪,项老师瞥了童豪一眼,只点了一下头。听了几位老先生慷慨激昂的讲话,童豪渐渐听懂了,原来他们是冲着开河要拆兆林高桥一事而来。

项老师一激动,说话脸红,鼻尖冒汗:“诸书记啊,兆林桥拆不得呀,它是一座明代桥,桥长63米,一共100级台阶,拱高8米,桥上还有石狮、对联。把它拆了,是我县桥梁史上一大损失!”

文化馆的老张更是慷慨激昂,他挥着拳头说:“拆桥是毁了历史文物呀,这是犯罪啊!”

诸书记毕竟见过世面,他摸出了一包“利群”烟,给大家分递了一下,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我明白了,你们写个报告来,我让水利局与文化局再论证一下,暂时可以保留,不过,将来一通汽车还是非拆不可的。拆了老桥,造更好更新的桥嘛!”

老张接过话头:“将来也不准拆!”他好像一位决策者似的,咬牙切齿地说。“将来……将来再说,先过了今冬这个开河关,能保几年是几年。”项老师“过桥落篷”地做了个让步的姿态。然后回过头来与童豪说话:“小童,听说你在孟殿庙小学教书,那儿有历史呀,好好地采访、研究一下,有空写一篇《孟殿庙研究》给我看看。”

童豪正想与老师告别,突然又想起了一事,便虚心地向老师请教:“项老师,我在这儿接触了许多当地的老年人,他们中流传一句话,叫作‘石门吕希周,直塘改弯兜’;也有人说是‘崇德吕希周,直塘改弯兜’;还有说成是‘运河吕希周,直塘改弯兜’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项老师见有昔日的学生向他真诚请教,便十分兴奋地告诉童豪:“你说的三句话,都是流传在桐乡运河段的一首民谣。意思都差不多,指的是明朝嘉靖年间的一位官员,叫吕希周,是崇德县人,官至左通政,相当于现在的交通部部长吧,不过那个时代的交通主要是水运,特别是运河运输,又称‘漕运’,对沟通祖国南北经济,特别是粮食的流通十分重要。嘉靖年间,倭寇十分嚣张,疯狂侵袭浙北沿海各地。地处大运河畔的崇德县经济发达,民阜富庶,便成为倭寇屡犯之地。嘉靖三十五年,吕希周回家乡休养,看到军情危急,家乡十分危险,便亲自出面,会同知县蔡本端把原本直穿城区的运河河道改为弯曲绕城的样子。这样的做法为的是用开河挖出来的泥土加固四周城墙,而城墙脚下又以水为障,利于防守,同时也方便了四乡水利灌溉。这样一来,带来了崇德县四百余年的繁荣。到了清朝时,康熙皇帝为避祖父皇太极‘崇德’年号之讳,改崇德县为石门县,所以‘崇德县’与‘石门县’原是一个县。不过,为民造福谋利的吕希周下场却是个悲剧,后来当朝昏君听信奸臣谗言,说他‘改直塘是为了谋反’,结果将其削职为民,贬回故乡,贫困潦倒,含冤病逝。但是,你说的那句民谣,倒为吕希周在百姓口中留下了忠臣佳名啊!”

童豪十分钦佩项老师渊博的知识,也十分赞同老师的历史观点,他诚恳地谢过了老师,从内心中感悟到做人就要做吕希周那样的人。

走在回家的大路上,童豪看见许多农民把高墩上的黄泥挑成一个个圆台形土堆,然后泼上从河浜里挖起来的黑河泥,最后用铁铲的背面把泥浆抹平,已经做了许多这样的黄土心黑泥面的土堆,远远望去,一长排黑泥堆十分整齐。童豪有点不解,就问:“干吗做这么多黑土堆?”一个叼着烟的中年农民告诉他,上级要来检查了,土堆泥撒在麦田中既保暖又增肥力。童豪更不解了:“这种高墩上的黄泥是黏土,用来烧砖挺好的,但没有肥力呀!”“哈哈——”几个正在挑土的青年农民放肆地笑,“小先生,你是不懂的,越多越先进呀!”

一个队干部模样的人走过来朝小青年吼了一句:“瞎起哄什么,出工不出力,想扣工分是吗?”小青年们吐吐舌头,赶紧干活去了。

那个队干部认识童豪,因为这里是他去公社中心学校开会的必经之路,他们经常相遇,于是他一本正经地说:“小老师,你看在眼里,嘴巴可要管牢一点,造肥堆、盖草泥是‘政治运动’,大家都这么做的,明白吗?”

童豪很不习惯那个队干部的说话口气,理也不理他,走开了,心里在骂:“你的‘政治运动’都是造假的,神气什么!”

一位老农民在往黄泥堆上抹河泥,一边抹一边叹气:“骗得了上头,骗不了庄稼,麦子不减产已是上上签了!”

童豪刚跨进家门,生产队队长阿兴就上门来了。因为女孩子生得多,老四丽菊一落地,他就送人了,想不到童豪去教书的那个村子竟是女儿的落户地,本来阿兴队长内心十分愧疚,他老婆身体不好,常常在家里念叨这个送出去的女儿。后来童豪利用探亲和给夜校学员上课的机会,给双方做了些劝解工作,因此,宋丽菊已上门来认亲了。阿兴特别感谢童豪,所以也有意地多给他家一些照顾。知道童豪放寒假回来了,他就兴冲冲找上门来:“童豪,大队部通知去运河兆林段开河,一家必须去一个,你家谁去?”

童豪想也没想就回答他:“阿兴叔,我爸气管炎很严重,我去代他出工,可不可以?”“可以,开河有每天两毛钱的补贴,外加1斤米。你去更好,写个稿子出个黑板报也不担心找不到人了。”阿兴说着往外走,走走又转回来,神秘兮兮地说:“丽菊也去开河,她常常夸奖你,说你教她识了许多字,如今写信也写得来了。”“嗬——”童豪想起了政治上进步了感情上却变心了的郑梧凤和识了字愈加热情奔放的宋丽菊,他无话可说,只是闷闷地叹了口气。

开河场面拉开了。全县调集的民工有四千多人。这次是县委决定,为了保护兆林高桥和泄洪的畅通,绕出高桥开了一个近三里的河湾。短时间内集中这么多民工,围绕高桥的塘南塘北所有村子家家户户住满了民工。稻丰村大队和孟殿庙大队运气不错,近两百名男女民工被安排在运河茧站。楼上安排住清一色的女社员,楼下用稻草铺了一长溜地铺,睡的是男民工。指挥部也安营在茧站,不过是驻扎在前排办公楼上,指挥部下有政宣组、生产组、供应组,还有必不可少的派出所——这么多各地的民工聚在一起,少不了打架斗殴的事件。

县委诸书记亲临开河工地,他作了动员报告,讲了这次绕桥开运河的意义,不但让东来西去的帆船遇桥不必落帆倒杆,而且也不再让水流遇窄小的桥洞受阻,于水利大有好处。他最后说:“已进入腊月了,‘三九四九,冻碎石臼’,天寒地冻,谁先完成任务就可以先回家过年。”

动员报告一结束,各路民工便迫不及待地开工了。起初是在平地上掘土、挑土,进度很快,渐渐地,河向下挖深,挑土上岸的台阶越来越高了,也越来越陡了。肩膀上挑着百把斤的泥担一步步往上走,越走越艰难,再没有嘻嘻哈哈的笑声和高谈阔论的话声,有的只是扁担上下颤动的“吱嘎”声和人们挑重担时大口大口的喘气声。

第四天下午,天空突然阴云密布,北风一阵紧一阵,先是雨点夹着雪粒,没多久,便是纯粹的雪花大朵大朵地飘下来,整个工地上已分不出黑乎乎的人群和白花花的雪片,只是模模糊糊、影影绰绰的一条条移动的长影。从河底走上河岸的泥台阶早就湿漉漉的了,已发现有人从台阶上滑倒,连人带泥担滚下来,摔得不能动弹。指挥部赶紧调来一担担砻糠,撒在台阶上,加强防滑。

郑梧凤是团支部书记,她组织了一个“铁姑娘突击队”,也有许多小伙子参与进来帮着干、抢着干。突击队的进度最快,常常这儿完工了就去帮助别的队,因此广播里、黑板报上常常有表扬她们的声音或文章。

雪越下越大,屋顶上、树梢上、田野上已见白了。离河岸不远处有一座两层小楼,小楼门前有一个水泥晒场,一位送开水的大伯挑着两只盛满开水的水桶路过这儿,踩在已冻冰了的雪场上,滑了一跤,两桶开水倾翻在地,幸亏大伯穿得多,没有烫伤,但是开水把雪水和冻泥融在了一起,搞得水泥场上像一个烂泥塘,又滑又脏。从楼内冲出了一个半老婆娘,她一见此景,便破口大骂:“这一把年纪了,挑桶水也不行,偏要到工地上来现什么世?!”她还非要那大伯将她家的晒场扫干净不可,还要吊几桶井水冲洗干净。大伯很尴尬地呆站了一会儿。有人说,这是大队长的家,那个骂骂咧咧的女人是大队长的老婆。那大伯儿听了,赶快找了把扫帚去扫泥水。

童豪挑着泥担刚巧路过,一看此景,气不打一处来,他朝后边的伙伴打了个呼哨,把大伯夹开,肩上的一担泥土全倒在水泥场上。大伙儿一下子明白了,把肩上的泥土一担又一担地倒下去,后面的人也不知什么原因,反正你倒我也倒,很快地小楼前堆起了一座小土山。

那个婆娘一看,火冒三丈,破口大骂:“你们是畜生啊,眼睛不长的,谁再倒,我让你们一口一口吃下去!”

众人一听火气更大了,大家使个眼色不理她,继续一担又一担,往土堆上倒土,土堆越来越高,与二楼楼窗快接上了。这婆娘见势头不对,不再骂人了,先是告饶,见求告也没用,只好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很快地,女人的丈夫——那个大队长闻讯赶来了,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知道婆娘触了众怒,便赶过来分香烟、赔好话。于是众人一看天色也晚了,童豪吹了个口哨,大家收工了。

小伙子们今天仿佛打了个胜仗,在楼下地铺上唱啊、闹啊;楼上的姑娘们也在朗朗地说笑,一位姑娘高兴过了头,一脚踩翻了洗脚盆,洗脚水从毛竹片楼板缝中滴了下来。小伙子们一下子炸了锅,爱说笑话的星荣便朝楼上大喊:“小姐们,你们的香水少淌点下来,最好多掉几个人下来,我们的‘竹笋林’正竖高了在等你们哩!”

姑娘们一听,便骂开了:“下流!流氓!”

这时候,两个警察推门进来:“谁是童豪,到派出所去一下!”

人们见警察来找人,沸腾的场面一下子寂静了。

童豪跟着来到临时派出所,只见那个大队长与他的婆娘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一下子全明白了。

一群年轻的开河民工也一下子围在了派出所门口。“这个童豪是个富农子女,他煽动民工把开河泥堆到了我家二楼窗口,他这是搞阶级报复,破坏开河。”大队长一下子把这件事上纲上线了。

童豪一听就火了:“你老婆叫摔倒了的老贫农把场地扫干净,还要大家把掉开来的泥土‘吃进去’,是什么阶级说的话?”这一回他准备豁出去了。“是这个婆娘先不好!是她先欺负送茶的老伯!”随即赶来的郑梧凤不服气,赶快为童豪分辩。其他的民工你一言,我一语,都义愤填膺,为童豪辩护。

派出所所长是个南下干部,一听众人议论,就用北方话说:“大家别吵了,我把刚才各位讲的情况作了记录,谁证明谁签字。”郑梧凤听说要签字画押,觉得有风险,借故退了出去。

有几个胆小的,听说要签字,也都往后缩。“我在现场,童豪讲的情况都是事实。我签字!”一听是个姑娘的声音,童豪抬头一看,竟然是宋丽菊。他的心头不禁一热。“我敢签字!”“我签字!”见一个姑娘家先敢担保,旁边许多年轻小伙子都争先恐后地要在证明书上签字。

看到众人如此激愤,那个大队长的婆娘早就心中发怵,趁着没人注意她,赶紧溜回家去了。那个大队长本来想整一整童豪,出一口气的,如今倒是进退两难了。“签什么字呀,大家这样积极?”有人推门进来,众人一看是县委诸书记。这些日子开河是中心工作,因此,人们常常会在这儿见到诸书记的身影。

派出所所长马上简要地向县委书记作了一下汇报。

诸书记听了汇报,眉毛一扬说:“这件事不能扣‘阶级报复’这么大的帽子,这位小老师我认识,做了不少好事,跳入洪水中救出种稻的是他,提建议耕牛应该专人专养的也是他。有人告诉我,今天发生的事主要是大队长的老婆出口伤人引起的,我说老唐呀,你可不能只听婆娘的一面之词呀!”

大队长一个劲地点头称“是”,并连忙给诸书记递烟点火。

诸书记吸了一口烟,又对童豪和周围的年轻人说:“你们把泥土堆到大队长家的楼窗口也不对,叫他们家里的人怎么进出?我看让生产组安排一辆拖拉机来赶快把这个小土山运走,大家看好不好?”

众人点头称“好”。大家也都感到累了,纷纷回营地睡觉。

童豪被诸书记一说,心中热乎乎的,差点儿落下泪来。他低着头,踏上已收冻的冰雪小路匆匆地往住宿地奔去,有一个人影闪在过道边,见他走过来了,赶紧往他的手中塞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童豪一闻,香喷喷的,是个很大的煨番薯,黑灯瞎火的,虽然看不清脸庞,但他知道一定是宋丽菊给的。他没有说话,只是把番薯一掰为二,半个塞到那个女人的手中,半个自己大口大口地吃着、嚼着。

到了第七天下午,开河工程全线告捷。一条与大运河一样宽阔的新开河出现在兆林高桥的北面,因为绕出了高桥的桥洞,许多大船、帆船都不再从桥洞中钻进钻出,而是扯高了风帆改走新开河了。但是新开河却多了一个渡口,南来北往的人只能靠摆渡过河,这让附近的农民多了一点议论。过了一段时间,人们习惯摆渡过河了,慢慢地,议论也平息了。

这一年,多数人家过了一个很快活的春节,不但年夜饭有鱼有肉了,而且许多人家还合伙用石臼打了年糕,合伙蒸米做了浓醇的米酒。阿兴队长全家特别高兴,因为他上门去运河大队的孟殿庙村与丽菊的养父母沟通协商,邀请丽菊回到童家浜过年,这也是宋丽菊20年来第一次回到亲生父母身边过年。全家人团团圆圆过了一个像样的年,除夕年夜饭时,全家人把丽菊当贵客似的,把最好吃的菜肴往她的碗中夹。阿兴老婆还拿出全家的布票为丽菊做了一身新衣,阿兴兴奋得喝了三大碗米酒,脸和脖子都红了,醉醺醺、晕乎乎之时,说了一句让丽菊大吃一惊的话:“当初把你送人家是去当童养媳的,如今那家男孩也大了。你养父母说了,他们同意你来我家过年,唯一的条件是,明年秋收后要让你们圆房完婚。”

宋丽菊一听说这句话,像触电似的跳了起来:“当初我年幼做不得主,让你们送了人家,如今我已成人,我的婚姻大事由我做主。”她一边说,一边大哭,把身上的新衣服当即脱了下来扔在地上,丽菊恨父亲瞒着她去与养父母许诺。阿兴老婆赶紧朝阿兴白了一眼:“灌了点黄汤就胡说八道!”一边捡起新衣服往女儿身上套:“阿囡,你爸对不起你,你的大事你自己做主吧!只是那边宋家也是个殷实户,家底子不错,你圆房结婚了,往后的日子不会亏待你的!”“妈,你别说了,我心中已有人了,非他不嫁!”宋丽菊斩钉截铁地说。

吃了大年初一的糖炒年糕,天气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年前那种滴水成冰、雪花飞舞的天气被天天蹿高的气温赶得无影无踪,过了年初三,天热得让小伙子、大姑娘穿起了单布衫,阿兴家年前打了点年糕,本想多放些日子,招待一下客人,可是这一回浸泡年糕的水都冒泡了,年糕也有点儿馊味了。

那天上午,阿兴队长遇见了正在家中帮着修草棚的童豪,问了一声:“知识分子,你常听广播的,这天气咋变得这样捉摸不定?”童豪答了一声:“气象台说,这叫‘暖冬’,是大洋中的暖流造成的,不过,大热必有大寒,西伯利亚寒潮马上要来了,气温要下降十多度哩!”“该死的老天爷,难得有一个好年成,又要折腾什么,乡下人靠天吃饭呀!”阿兴嘴里嘟哝个不停,本来想问一下童豪:“你在丽菊那个村里教书,丽菊说她心中有人,这个人是谁?”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八

又一个梅雨季节到了,本来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突然间乌云就堆了上来。早上还是凉风习习,临近中午时,已是雷声隆隆,电光闪闪。学校门口的那棵银杏树冠上栖息着的鸟儿们在雷雨中隐隐发出了“叽叽喳喳”不安的叫声,白花花的鸟屎也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不一会儿又被从天而降的倾盆大雨冲淡了。

本来这是一节体育课,如今被雷雨冲掉了。孩子们坐在教室里唉声叹气,几个活跃分子更是耷拉着小脑袋,没精打采的。童豪一看这种气氛,便思忖了一下,说:“这么大的雨,体育课肯定是上不成了。这样吧,老师给大家讲个‘穷人有骨气,戏耍大奸臣’的故事吧!”“好!”活跃分子带头鼓掌呐喊,孩子们都支起了小脑袋,安静地盯着老师。“话说明朝的时候,有一个少年叫吕熯,他的家里很穷,爸爸在金陵做裁缝,吕熯跟爸爸生活在一起。因为穷,他上不了学,心中很羡慕那些去读书的同龄人。一个春天的下午,春风荡漾,吕熯闲着没事,就自己动手做了一只蝴蝶风筝,风筝放得很高,不料风越吹越大,把风筝线给吹断了。这些线是从他爸爸的裁缝包中偷出来的,如今断了,让爸爸知道了自己肯定要挨打的,于是他拼命地去追赶那个断线风筝。风筝的断线被一座皇宫式花园中的一株大树缠住了,风筝也就摇摇晃晃掉落在那个花园里了。凑巧花园围墙边上的一扇小门开着,吕熯一下子就闪了进去,他身子灵活,三跨两蹬,就上了那棵大树,取下风筝,一边快乐地吹起口哨,一边把断线收绕起来。不料此时,突然冒出了几个豺狼似的凶恶家丁,一边高喊‘抓奸细!’一边扭住了吕熯,用一根绳子把他捆了起来。”“为什么呀?吕熯快跑呀!”几个小女生紧张起来了。“原来这是明朝皇帝唯一的亲弟弟秦王的王府,它建得与北京的皇城差不多。”

童豪继续讲下去:“那天,王爷的心情很好,正带领着他的几个孩子在后花园踏春赏花,一听到围墙那边人声鼎沸,说‘抓住了一个奸细’,王爷就命令把‘奸细’带上来。吕熯一边挣扎,一边高喊:‘我不是奸细!’王爷一看是个孩子,便问了起来:‘你闯进王府来干什么?’‘我不知道这儿是王府,我来取我的断线鹞子。’吕熯一看,审问他的是一个善眉慈目的老者,心中少了些害怕,便大声地回答。王爷看他手中拿了一只蝴蝶鹞,便说:‘这是一个孩子,不是奸细,松绑!’又问:‘这风筝是买来的,还是你家大人做的?’‘这是我自己做的。’王爷一听‘自己做的’便觉得惊奇,于是考他扎好风筝的几个关键问题,并叫他当场表演如何结扎‘两线’。吕熯对答如流,并心灵手巧地表演了扎‘两线’的活儿。王爷心中大悦,便让家丁去把吕熯的父亲找来。吕父一听儿子私闯秦王府花园,心中甚是紧张,于是把自己绑了,跟着家丁进王府请罪。王爷见他这个样子,便笑道:‘没事,没事,你的儿子很聪明,可惜没读书,我问了他几句话,他最迫切的愿望是念书。我的几个小王爷在府中读书,很不长进。我想与你商量一下,让你家吕熯进府内陪读,吃住都在王府中,不知你舍得否?’吕父一听连连点头,乖巧的吕熯更是喜出望外,扑身在地,磕头道谢。”

学生们紧张的心情也松弛了,大家一齐欢呼起来。“光阴似箭,吕熯在王府中陪读五年,他珍惜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学习机会,十分勤奋刻苦,成绩出类拔萃。等到他长大成人,王爷还把他的一个女儿许配给他,并让他们在府中成亲。”“哈,癞蛤蟆吃到天鹅肉了!”几个活跃分子又喊了起来。“可是有一天,吕熯突然接到噩耗,抚养他长大的父亲病故了。按照传统哀礼,必须把灵柩护送回浙江崇德的乡下老家去入葬。但是吕熯已经是驸马了,按王府的规矩是不能离开王府的。吕熯急得茶饭不进,嘴上都起泡了。还是吕熯的新娘子——王府公主知书达礼,私下求告母亲,恳请王爷恩准,让驸马扶柩返乡安葬父亲。王爷听了,叫来小两口发问:‘按明朝内府律法,公主离府便是出嫁,以后不准返府,你们再也不能享受荣华富贵了,你会后悔吗’”公主深明大义,说:‘民间有话嫁鸡随鸡,既然父王把我许配给吕郎,我便是他的人了,不管今后世道怎样变化,永不后悔。’王爷熟悉孔孟之道,对女儿的这种观点十分赞许,于是点头同意吕熯夫妻俩离别金陵,扶柩返回崇德。王爷心中不忍女儿下乡受苦,况且吕熯又有学问、又懂礼节,便拨出银子在崇德县城内造了一个郡马府,翘檐楼阁,粉墙黛瓦,煞是雄伟,这在崇德县城内已属第一流建筑了。光阴似流水,时间到了明朝熹宗皇帝执政年间,出了个大奸臣叫魏忠贤。他是个太监,十分凶狠,又十分贪婪,以去各地巡视为名,借机搜刮钱财。地方官员如若敬献不到位,轻者给你一个倒霉尝尝,重者施加一个罪名,撤职问斩。一日据报,第二天魏忠贤的官船将顺着京杭运河从塘栖过来巡察崇德县。崇德县县令十分惊慌,但他多年来有一个习惯,因为城内有一个吕郡马,见过大世面,所以遇有大事,总向他通报并请教。于是县令便亲自登门拜访。吕熯一听,便宽慰他说:‘我的父母官呀,魏忠贤是我岳父大人朱家王朝的奴才,你怕个啥?明天,你躲在家中喝酒饮茶,把县衙大堂借我一天,一切由我应付。’县令将信将疑,但是也不敢得罪这位当今郡马爷,于是第二天,县令把坐堂的太师椅让了出来。中饭时间,魏忠贤果然威风凛凛地坐着官船到了,一到崇德码头,却不见一个人影,更无县令士绅点头哈腰迎接的队伍。难道传报未到?魏忠贤率领一干人马怒气冲冲直奔县衙。只见县衙大门洞开,门口放着“郡马府”两盏大红宫灯。跨入大门,大堂上只有一个人穿戴着郡马服饰,独自斟酒夹菜,两眼蒙眬醉醺醺地望着魏忠贤:‘哈,老魏,你来得正好,我已酒足,帮我盛碗饭来!’魏忠贤已打听到当今皇上的侄女婿吕熯落户在此县,他是皇亲国戚,而自己毕竟是一名太监,只好假惺惺地上前晋见,并帮他盛饭。受到如此侮辱,魏忠贤再也无心游玩其他地方,咬牙切齿地赶回京城。事后他在熹宗皇帝前编谣诬奏说,此番南巡来到崇德县,金陵秦王的女婿吕熯在当地作威作福,鱼肉百姓,还把好端端的运河直塘改了个七曲八弯,百姓怨气冲天。皇帝听了派官员私下调查,果然有‘崇德吕希周,直塘改弯兜’的民谣在传唱。魏忠贤又胡言乱语地说:‘这个吕希周就是吕熯的别名。’于是万岁爷龙颜大怒,不分青红皂白,下了一道圣旨,革去吕熯的郡马爵位,赶出郡马府,削为平民。好在吕熯本是穷人出身,吃得起苦,从此与公主卷起裤管,挽上袖口,干上了庄稼活……”

学生们听到了这儿,都发出一声叹息,纷纷为吕熯抱不平,也有对他不媚权贵、敢于抗争表示敬意的。“老师,你过去不是讲过吕希周是一位抗击倭寇的好官吗?他把直塘改成九弯兜不是为了阻止倭寇的船只直冲县城,用计策设兵埋伏阻击倭寇吗?今天你再讲一下吕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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