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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1 11:3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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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枫

出版社:河南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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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家煌作品集

彭家煌作品集试读:

Dismeryer先生

反奉战争起后,S市华界的居民,大半因着前次战争所遗留的深刻的印象,对于自己的生命,以及细微的家具,都感觉绝大的危险,稍拥资产的都纷纷向租界移去;因此,城北仁义弄第二十号的房子也在这时空了,只有住在灶披间的两个寒酸学生没搬走。

P和他的妻乘此机会,以较廉的租金赁了这所房子的前楼;初搬进去时,很觉寂静,自从楼下搬进来一位打拳的武士后,才渐渐热闹起来。

灶披间的租金每月只有两元,不到几天,那两位学生不知怎样搬走了,这间小房便入了武士的版图,他不是租来自己住,却以每月六元的租金转赁给一个外国人。

这外国人搬来后,在房门上贴着一张W.A.Dismeryer的名片,窗子上挂起破纱帘,地上铺着旧地毡,小铁床上四散着工业书籍;室内除小柜,衣箱和烹饪的杂具外,壁当中还挂着袒胸赤背的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画图。

P的妻见不惯外国人,这位Dismeryer颇引起她由对普通一般外国人的观察所得来的一种异样的可怕,因为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外国人也可委曲在这小而卑湿黯淡的灶披间,可断定他是一个旅华的起码货,她于是很不自安地对她丈夫说:“我们又搬到倒霉的地方来了;楼下呢,住的是一个打拳的,灶披间呢,便住着一个蹩脚外国人,别的不打紧,若是这外国人在这儿贩手枪,造假钞票,一经发觉,可不牵累了我们吗?还有一层,我们白天都要去做工,房门的锁又不坚实,里面的东西说不定有危险呢?”

她发表这高深的见解后,睁着眼睛凝视她的丈夫,等候一个妥当办法的回答。

P笑了一笑,不假思索地答道:“打拳的想不会无缘无故给拳头我们吃的,这外国人的举动虽是不能断定,总不会牵累我们罢。至于房里的东西,那怕什么,家里有看家的娘姨。”

她经过这番安慰,虽是有些相信,却仍不放心,时时背着P在娘姨面前刺探这危险人物的消息。娘姨不时在她前面报告,说外国人也能说本地话,常在她旁边看她烧菜,有一次看见瓶子里没有酱油,连忙走到房里把自己的一瓶酱油拿出来送给她,她没有受。有时他又拿出胡椒粉或加里粉来要她放在菜里,她怕是毒药,严词拒绝了。厨房里的东西他常常由这边搬到那边,放开自来水尽量地冲洗,嗦嗦使她十分生厌!

主妇夸奖她那谨慎的态度,同时又再三的嘱咐道:“小心点,外国人是不好惹的,以后不要理会他好了。”

娘姨守着主妇的命令,从此绝对不睬这外国人,有时他又来管闲事,整理厨房,冲洗家伙,于是厨房里沸腾了诟詈的声浪。这外国人被娘姨斥辱,并不敢抵抗,他只静寂的退到他的小房内。从此,他停止整理厨房的工作,闲着没事做,便每天关着房门躺在床上,低声的念那朝夕不离的工业书籍。他不敢走出门散散闷,开开心,因为出了门,必定要里面有人出来,他才有进门的机会;若是晚上回家稍迟一点,他便会在街头作漫漫长夜的巡游者。

一天早上,P在厨房提水,发觉这外国人在窗外站着,脸上惨白,眼珠通红,全身似给寒气裹住,战栗地望着P微笑。P会意,连忙开了门让他进来。他谢了P,渐渐和P攀谈。P从此知道他是三十多岁来华已经两年的德国人,新近被摩托车制造厂辞歇了的劳动者。

P夫妇移居后,转瞬又是两个月了,这所房子里除了武士和他的徒弟们角力的声音喧闹着外,没有什么危险发生过。娘姨因在P家收入太少,藉故走了,这位外国人Dis⁃meryer也恢复了他整理厨房的工作;因为他极爱清洁,厨房就在他那房子的隔壁。P的妻也渐渐对他解严了。

Dismeryer的房里很少有人进去,只有打拳的武士板起面孔在他的房里坐索房金,有时在他的房门外责骂他,说他假装睡着了,故意不开门;其实就是房门应声而开,难道以武士的威力能够把每月六元的房金在他那瘦削而枯焦的骷髅里榨出来吗?他刚搬来时,每天自己煮一顿两顿吃,两个月后,厨房里连他的足迹都少见了!

一天,好几个邻近的男妇从他的房里出来,那男子脸上满堆着笑容对他的同伴说:“这根皮带真便宜,只花了四个铜子。”另一位男子说:“这双皮鞋只有八成新,竟花了四毛钱!太贵了一点波?”从这般人得意的走了以后,Dis⁃meryer的房里才透出希罕的面包香味来,刀叉重新由尘埃里拿出来在厨房里冲洗。不常在家的P,这种盛况,以后竟还看过好几次。

从这时起,P的脑子里似乎受了一种强烈的袭击。他在放工回来时,躺在床上追忆旅京时和几位预备赴法勤工俭学的朋友天天从宣武门外步行到西城翊教寺法文专修馆去上课,飘舞的夹袄贴在身上现出高耸的骨头来,脚跟露在鞋袜外面,和冰冻的泥土直接的磨擦,每天早晨饿着肚皮和砭人肌骨的北风打十几里路的冲锋。以后呢,达到目的地的,能够被逐回国,这算是幸福,留在法国的,多是抱着他们伟大的希望在异域的坟墓里长眠,听说现在只有一位C君还活着。Dismeryer不是横行世界的德意志的国民吗?他在积弱的中华所受的待遇,总可断其比留法的C君优越好几倍吧!然而这优越的待遇实在够人萦思缅索呀!

P的脑中充满着异邦落魄者的悲哀,有一天终于被逼得走到他妻子从前认为危险人物的Dismeryer的房里去。那时他正对着打拳的武士枯坐着,死的沉寂给新进来的P冲破了。他向P微笑,眼睛四周逡巡,似在设法掩饰全室破烂荒凉的痕迹,免得刺激这位新来的贵客。P和他寒暄了几句,便问道:“你为何整天在家不去做工呢?”“Nowork,找了交关人写介绍信,不行。”他微笑着,英语里夹杂着十分之七八的本地话。“那末,不想法找工作,这房里的东西也不够你拍卖的。”P问。

Dismeryer没回答,仍然微笑着,渐渐低了头。P费了一番思量,又问道:“你的英文程度想必很好,如果你能教英文或会话,我能替你设法。”

Dismeryer又微笑着,刚要抬起头来回答,那沉机观变的武士满面带着滑稽的笑容,抢着说道:“他是德国人,很穷的,德文很好,英文只勉强能说话。你要请他教会话,每月给他三四十元就行了。”

接连又指着Dismeryer说:“P先生瞧着你可怜,要替你找位子,教会话,你得谢谢他。”

Dismeryer仍然微笑着,没有答话。P给武士过分的推崇,十分难以为情,心恨这多事的武士把麻烦的重担生生的搁在自己的肩上。虽是自己有意援助他,然而成功与否是不能预卜的,何能一开口就是“每月给他三四十元”呢?更何能就要他向自己申谢呢?P对这事不好意思不敷衍,于是对Dismeryer说道:“我到房里拿本英文书给你念念,看你的Pronunciation如何。”说完便拿了书来。Dismeryer接着书,全部灵魂浸在书面上几个字,看了半天然后展开念起来,一字一顿,长的字便一音组一顿,一页一页慢慢地读下去,头上的热汗涔涔的流,嘴唇发颤,但是他的神情是很镇静的。P已验明他的程度,无须再读下去,便要他停止。他没有听见,精神贯注的仍然读着,似在和强敌决斗,拚命的决斗,全生命都在这孤注一掷了。P心中涌着无限的失望,觉得很难对付这事。这时武士在旁看得很真切,于是他对Dismeryer说道:“P先生有事去,你不必再读了。”

Dismeryer停止诵读,但眼睛仍注视书上,表示他还有余勇可鼓。P在心里打算,这事很为难,武士要外国人向自己申谢的话,邻近男妇在外国人房里出来时得意的笑声和拍卖者的结局,这些思潮在他的脑中一阵一阵的激扬起来。他不能白白地使这异邦落魄者受严格的考试,而且他也没有白白地考试他的权力。他是工人,不是教授;他应该生活,不是应该被侮辱的。但这事究竟怎么办呢?P想着,的确有些无可奈何了。这时他只好笑着说:“我现在有事去,过几天回信吧!”

从那天起,Dismeryer便很专心的到P的房里听回信,渴望着会话教授的聘书的颁赐。他把这可靠的希望应付武士催索两月的房金,他也曾以这意外的生机写信安慰远处的一位很挂念他的穷友。他更欢欣庆幸,梦想着自己还有在S市立足的可能。但是聘书是用不着商量,P早就在心里决议,无法递送的了;没有相当的生徒用得着这位教授了。在Dismeryer来听回信时,P常想回避,但是没法回避,而且假慈善家,滑头等的罪名好象都堆在他身上。他心想不如直截了当的回复了他好些,于是等Dismeryer又来探回信时,便把早经制造了的几句话回复他道:“Dis⁃meryer先生,我的朋友只愿研究文学,不愿学会话,你的意思怎样?”

他没有表示失望的悲哀,仍是低头微笑。他很能原谅P而且对P更加亲密,这是使P心里最觉难过的。就是P的妻也无形中动了妇人们软弱的慈悲,脸上替她丈夫罩了一层抱歉的神色,白眼珠对着P连翻了几翻,似在谴责他太不量力,轻于许诺,把这异邦漂泊者过于奚落,过于玩弄一般。

这时,晚餐已经热腾腾的摆在桌上了:一碗稀薄的蛋汤,一碗白菜,一碗红烧豆腐,虽不是佳馐,在P夫妇看来,比贵人们的鱼翅燕窝还珍重,在Dismeryer的眼中,总也算是中华大菜吧!P的妻在摆筷子时,低声说道:“怎么样?问问外国人要不要吃吧?”“自然要吃的,”低微的声音在P的喉间半吞半吐着。就这房里三个人看来,P夫妇算是贵族。一个有钱的人请外国朋友吃饭,似乎不能这样冒失,P这时只好带着抱歉而敷衍的口气对外国人说道:“你没有吃饭吧?在这里吃了去,好吗?”

Dismeryer测量了桌上陈列的蔬菜和三人肚子的容量,于是努力的答道:“你们不够吃,我不必吃了。”

这样隆厚的情谊,这样难得的机会,他那能十分客气呢?经P再邀请一次,他便就座了。P把窗帘放下,深怕这情景给别人知道。这是P家款待西宾的第一回。

这样的款待,一次两次,P是能够效力的,无穷次,确是P心余力绌的事,但这是Dismeryer想不到的。他在孤寂穷愁中妄想着在这慈善家有人类大同之感的P家寄海外落魄之身,在潦倒颓丧,生活绝望的时候,已获得希罕的无穷的快慰了。他相信忧人之忧,急人之急的P夫妇,必会长此以他自己得着慰藉为慰藉的。不是这样设想,他如何好意思常在吃饭之前走到P夫妇的房里去,等候他们殷勤的款待呢?不是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旧铁床,有钱的买去了,现在睡的是硬土;穿的只剩了身上破旧的一套;住的是武士势力之下万不得已赊来的一间小房;这样的境况,他不就食于P家又有什么办法呢?

Dismeryer常常吃完饭后,觉得不好意思,曾抢着替P夫妇买菜,打水,洗碗,但这些于P家没有丝毫的收入,这些他们自己能干得下,无须劳他的驾,P也不愿因为每天两顿饭的损失取偿于他帮同料理杂务上。P的妻很胆小,深怕过于牵累了自己,以为与其自己挨饿,不如不作假慈悲,但她又不敢说直话开消他,只想客客气气的招待他,使他自己怀惭而退,但是Dismeryer毫不体会这异样的情形,他有时不知道把什么东西换点牛肉来做送P夫妇的礼物,有时是一碟小鱼,虽经P璧回过,他还是诚恳地奉赠着,他以为这足够联络感情了。

一天一天的下去,P的妻觉得客气的方法不中用,好象哑巴吃了黄连,她于是怨怼丈夫,和丈夫口角。“以后不要他再送菜来,送一点点菜,他便可仗着这点情谊更好来骗吃几顿的。我们也是穷光蛋,该天天服侍他吗?”

她怒极时,常说出许多激烈的话,可是一见了外国人却始终不敢开口,只竖着眉毛,板起面孔,故意把房里的东西敲撞着响得很厉害,藉此表示一点怒意,等外国人出了门,便又诅骂起来:“我们为什么要供养他呢?难道我们中国人还没有受够洋鬼子的糟蹋吗?他们是野兽,南京路,汉口,广州,那处他们不横暴的作践我们!我们的血是猪血,我们的命是狗命,那一次奈何他们过!我们为什么还要饲养这种残忍的野兽啊?我真是越讲越恨呀!况且街上讨饭的中国人不知有多少,专就蹩脚的外国人讲,本地也不知有多少,难道你个个去照顾吗?我看明天还是老实告诉他,叫他别再在这儿讨厌了!”“不要讲这样不近情理的话,野兽的横暴是不分区域的,不论国内国外,处处都有,它们张牙舞爪谁敢去抵抗,Dismeryer比我们中国人的遭遇更悲惨,他和我们一样,立在被作践的地位,我们该援助,该同情,你讲这样的话,不仍然是表彰着你的兽性吗?”

她听着P这番教训,更加愤怒了:“好,你去同情,你去援助,随便你,你要怎样就怎样,反正明天的菜钱米钱,无论如何不能在我的衣服首饰上想法的。”

第二天,P又和他的妻咕噜咕噜地过了一天,他对那异邦漂泊者的同情敌不过爱护家庭的观念,他不愿为着一个不相干的外国人牺牲自己家庭间的幸福,只得听凭他妻子去摆布。那天,他的妻子便故意把晚餐提早,好使外国人错过机会。她还怕计划失败,外国人进房来难以对付,又预先把房门闩了,夫妻俩胆战心惊的,盗贼般把饭菜匆忙的吞咽着。“这的确是盗贼的行为,这的确是黑心的事?”P夫妇脑中都充满着这样的幻想。

一会儿,有人敲门了,P知道是谁,但他好象无力抵抗巡警的捕拿似的,连忙开了门,P的妻没料到这房门把守不住,一时手足失措,好象没有地方躲避,竟把灯捻灭了,室内便黑暗了,沉寂了,窗外的月儿给浓云遮翳,仅仅街柱的电灯从窗帘的微隙中透入一线的光射在瘦削灰白的Dis⁃meryer的脸上,一个僵尸的脸上。P夫妇很惊恐,很害羞,颈梗上似已被挂了一条冰冷而粗重的铁链,话都说不出来。许久许久,P才抖擞精神说道:“那儿来的风,把灯吹灭了,快点着吧!”

P说了这敷衍粉饰的话,他的妻才燃灯。Dismeryer早就领悟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于是低着头,把手里的一碟菜放在桌上,颓丧的,仓卒的下了楼,走回他的灶披间去了。

这位可怕的落魄者下去了好一会,P夫妇俩紧张着的神经才弛缓过来,渐渐恢复了常态,P愤恨的责备他的妻:“真笨!你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丑态,竟把灯都捻灭了!”“唉!这不知是什么玩意?我们不知犯了什么罪?竟这样的慌急!唉!真好笑!这样的事真不是我们能够做得来的!你还是去把他喊来吃饭罢!”P的妻说。

P很不安地下了楼,摸到那黑暗的灶披间说:“Dis⁃meryer先生,你如何回来这样晚啊?快去吃饭罢!”“谢谢你们的好意,我是已经吃过了。”Dismeryer凄惨的回答。

第二天早晨,P由灶披间走过,只见房门洞开,Dis⁃meryer却不见了,而且一天两天,一星期两星期,一个月快过去了,Dismeryer竟没有回来过,只有几件破烂的行李依然冷寂的躺在水门汀上。武士受了灶披间经营失败的影响,不久也搬走了,邻近的男妇们还不时在窗外探望着。“他是到那里去了呢?破烂的行李又不一起带去?这穷无依归的Dismeryer究竟到那里去了呢?”

这是P夫妇在无聊的安静中,不能自已的脑子里时时萦纡着的问题。(原载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五、二十七日《晨报副镌》)

军事

战云迷漫,S市的春风依旧温柔的薰得人恹恹的,连骨头都酸软。陈太太的午觉已经挺过了,再睡又睡不着,偏生常来叉麻雀的二奶奶竟自几天缺席,于是她的沉闷的脑袋里忽然闪出个“到新世界去”来;虽则她老人家已上了四十五的年纪,又兼着劳心家务,对于这事是久已灰心了,然而每月还勉强去三两次的。

惯伏于她监督之下的供职铁路局的侄儿阁森,那天正值夜班,午餐后,躺在床上本拟熟睡半天,无意中在丫头桂香口里探听出婶婶要出门的消息,一种不可遏抑的幻潮,乘机浸入他那把持不住的心城,他在床头辗转了一会又兴奋的跳下床,披着长袍马褂在室内徘徊,独自微笑,微笑后又转入沉思。

他从婶婶下床时起,心萦纡在她的左右:默祝她,不必麻烦的对镜整理那稀疏斑白的云鬓;诅骂她用许多铅粉去填平鸡皮脸上的裂痕是徒劳无益的事;拣选时髦花纹的衣裙更是多此一举;要出门就放爽快点!钞票铜子装入皮匣子里就得,反正大权在握,还仔细的检查数目干吗?他正想得入神,“桂香,叫车去”的呼唤和一片下楼的脚步声暂时段落了他这一路的思潮。他甜津津的打开房门,注视桂香的走过,而且等着她叫车回来又从路门闪过后,才关了门,心弦又按着楼上的脚步声在振弹,推测婶婶在衣镜前打旋转,匆忙的东摸一下西扯一把的在检点室内的一切。婶婶下楼了,桂香在后跟着,一种恐惧逼来,他即刻正襟危坐,预备对付婶婶推门进来时的盘问。陈太太在阁森的门口走过,果然回头望了桂香一眼,转身来推阁森的门。“你没有到局里去啊!又是夜班吗,阁森?”她出乎意料的忽见阁森,脸上突现出不安的神色。“什么夜班,歇一会就要去的。”阁森一瞥婶婶那么艳丽的打扮,知道她有正事出门,不似三两点钟能回家的模样。他立即堆了一副正经的颜色,就这样回覆了。她没回话,直往前走,阁森在门口咬牙切齿的目送。她走出门,左脚刚踏着车板,对门屋檐下一位后生牵动了她的注意。她似在戎马仓皇之中,孤军陷入重围了,左冲右突的应战,眼光射了那后生一下,又回转来钉住站在门口的桂香骂:“紧贴在门口干吗?外面有什么好看的,还不赶快死进去,把桂圆汤加点水!等会儿烧焦了,看我晚边上回来讨你的狗命。”

她瞧着桂香红了脸,低了头,转身进去,关了门,才把右脚移上车去,虽则挂念着侄儿尚未出门,放心不下,然而为着自身的享乐,终于暂时放弃监督他们的业务,坐着洋车,风驰电掣的去了。

桂香进来之后,一抬头,她的视线和站在房门口的阁森的视线相交了。他正用非常的神态看她,研究她的全体;富于表情的眉目,隐藏着无名的焦急。当她走近他时,他擦着手,涎着脸,象是自语的说:“老厌物也有出门的时候,我的天!二小姐在家吗,桂香?”“饭碗一丢就出门啦!”桂香漫不经意的回答,直上楼去,为了性命的关系,赶紧去加桂圆汤。“太太在家时,固然应该一股正经,若是不在啊,那是更当小心翼翼的!”她以为。阁森满想趁此良辰,用那么的姿态,那么动听而新奇的语句逗她,和她瞎缠,渐渐的入港,然后加以猛击。他以为起首这一开花弹中了要害,大功便成,谁知她头都不回的直上楼去,开花弹竟同落到泥泞里一般,泡影全无,他只得目光遥送,口空咽着唾沫,等她的倩影完全离别了他的眼帘,他才哑然的退入卧室。他那时忽然觉着自己的卧室分外的荒凉,有如郊外大战后的荒凉,在这荒凉愁惨的境地里,他发现自己这死尸,横陈在血迹模糊的硬土似的木床上,不堪的岑寂中,只有婶婶盘问的余音犹在耳中扫荡,霎时的冲动,所有的希望,都烟消云散了。

不过,他一念到这半日消磨之难,婶婶出门的机会之难得与乎桂香之娇嫩可人,已息的火又在复燃,一双探海灯似的眼睛时时把守房门空处,生怕桂香又象轻烟般在门前飘逝;把守了许久,始闭了双目,“煎熬下去”和“不妨尝试一次”的念头在脑门激战,心的跳动和楼上的响声刻刻关联着,应和着,幻想愈是甜蜜,房门口一带愈是把守得紧。他摸摸头,头很发热;抚抚心,心在冲捣;下床彳亍了一会又在窗口探望,无疑的,婶婶无影无踪独自享乐去了;潜神默听,楼上渺无音息。许是她正同他一样,在萦思着自己,在需求而且烦恼着自己吧!“她早已到了明白人事的芳龄,那么玲珑活泼的心地,难道绝无方法使她领悟此中的玄妙?”“一次,只一次,谁能查出破绽来!”“她不能为着太太,就牺牲自己的青春,连一次都不肯吧!”“楼上楼下,只有她,只有我,唉,倒是一个机会啊!”“我是……她是……这还有问题?这还不能自如的操纵!”“桂香真蠢!太太,管她,她那么大的岁数儿还……反正男女就是那么一回事。”

阁森想明白了,坚决了自己的心,走出房门,堂堂皇皇的径上楼去,不知怎样,脚刚踏着楼梯,又缩回来,沮丧的退回卧室,等第二次努力的稳定了那意念,排除了一切的羞怯,才放胆穿云插雾似的跑到婶婶的门口。他如到了禁地,摹拜神庙,恭恭敬敬的站着不动,婶婶戒严时的况味,重温一回,他打了个寒噤,几乎又要退下楼了,幸而桂香望了他一眼,还算是给了他一个响应,才将他留住。

站在房门口有什么用,桂香除了一望之外,仍然蹲在楼板上照料桂圆汤。慢慢进行吧,楼下偏有些轻微的响动,冥冥中似有人在侦察,到处隐伏着婶婶,二妹时时可以回家的危机,他愤极,几乎要将性命拚了,奋然的走进去,在桂香身上跨过,腿故意在她身上磨了一下。她不自安的瞧着他。“要什么,阁少爷?”

这是个极难回答的问题,不能冒失,阁森只得这么着:“我要……我要……喂,太太到什么地方去了啊?”“新世界。”“二小姐呢?”“不知道。”“那末,家里只有我们俩啦!”“……”桂香没回话,苦笑了又红着脸低下头去。“红了脸,又笑了,又低了头,哼,她明白了。明白了怎么办?动手……说不定这时会闯进了谁。放弃了吧!如果她真肯……我不……那就他妈的枉费了一场心血,逃跑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往后就不必什么啦!可是……可是……”

阁森想来想去,瞻前顾后,痴呆着,心慌了而且发颤,发颤的结果,仍然迸出无意识的循环的语句。“太太是到什么地方去了啊,桂香?”

桂香两目晶明透亮的望他,完全明白他正需要自己。阳光照在壁上的太太的照像上,反射入她的眼帘,她忸怩了,畏缩了,渐渐的要遁逃。这严重的形势逼着阁森先开了脚步下了楼。他悻悻的关了房门,脱了衣服,蒙着被睡了,在被里他恨婶婶,恨桂香,恨自己,恨世间的一切。他想就此屏除杂念熟睡一阵,可是越睡越醒,越醒越想,越想越不能自治了,渐渐的探出头来,床边的小凳上的《武则天》,《红楼梦》,《东周列国志》等的小说,都在有兴致的地方照着摺页揭开,摊在枕边浏览,总和这些有趣的材料和自己的幻想,精细的印证。他俯着身体颤动,渐渐抱着被了,抱了一阵,觉着不能得到安慰,忽又将被推开,不顾一切的叫喊:“桂香,桂香,桂香。”“来啦,来啦,就来啦……什么事,阁少爷?”桂香一路应着下楼,走进阁森的卧室。“给我打洗脚水。”“少爷不是下午要到局里去吗?是时候了,还洗什么脚!”“局里去!那是骗太太的。今天是夜班,嘿……嘿……嘿……夜班。”

阁森高兴了,吆五喝六的支使桂香,异样的微笑浮在脸上,想借此堂皇的支使掩饰自己的丑态。他已变更战略了。他的工作务在这纷纭的支使中入手。他的目的,务在和她接近的机会极多时达到。如果仍旧失败,就痛痛快快的使她奔波一顿辛苦一顿也值得,就这样报复她,泄了自己一肚子的闷气也值得。

水,打来了。擦脚布等,预备了。阁森坐在床沿,两脚一伸,触着桂香的膝,“给我脱袜子。”袜子在桂香战栗惊惶中脱了。“给我洗,”他的脚在桂香羞惭时洗净了,但这于他没有丝毫的裨益。他将桂香的手拉开,自己擦了一阵,但是更无味了,又将她的手仍然拉回来,终于叫她洗完功。又叫她收拾房间,预备茶烟,这样那样,在冗杂的使唤中,他很用了些功夫,使着她的脸上渐渐表现出和他同样的焦急,各人的心坎中爆发了同样的火花。“整理好了吗?我要睡了,把房门向里面锁好,你再出去。”“向里面锁好我再出去!那不是仍然没有落锁吗?”她说着,羞答答的笑了。“你别管,锁好了,要开要开,我为的是怕风。”

门,真的锁了。“来,给我盖被,我有些怕冷。你不怕冷吗?”阁森笔直的躺着,真的冷得发颤。“我不怕冷,”桂香答着,跪在床沿,给他盖被。“外边就这样行了,里边再给我按紧一点。”

桂香俯着身子去按里边的被,冷不防被里两支异军突起,她被包围。奇怪,那时阁森一点都不觉着冷,被推开在一边。

五点钟后,陈太太由新世界尽兴而归,在楼上的卧室吸烟。阁森穿着长袍马褂由大门外走进来,上了楼,照例的在婶婶的房门口站了一站,手里还握着灰呢帽。“你刚由局里回来啊,阁森?”“哼,刚由局里回来,军事紧急,晚上还得去。”(原载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八日《晨报副镌》)

怂恿

端阳节前半个月的一晚,裕丰的老板冯郁益跟店倌禧宝在店里对坐呷酒。“郁益爹,旁大说:下仓坡东边政屏家有对肉猪,每只有百三十来往斤,我想明日去看看;端阳快了,肉是一定比客年销得多,十六七只猪怕还不肯。”禧宝抿了一口堆花(酒),在账台上抓了一把小花片(糖);向老板告了奋勇后,两只小花片接连飞进了口。“嗯,你去看看,中意,就买来;把价钱讲好,留在那儿多喂几天更好,这里猪楼太小,雅难寻猪菜。”郁益安闲的说,忽然想起旧事,又懒洋洋的关照着:“你去了第一要过细些,莫手续不清,明日又来唱枷绊,翻门坎。他屋里的牛七是顶无聊的家伙,随是什么,爱寻缝眼的。”“那怕什么,凡事离不了一个理,不违理,就是牛八雅奈我不何!”禧宝满不在乎。

牛七是溪镇团转七八里有数的人物:哥哥四爷会八股,在清朝算得个半边“举人”,虽说秀才落第,那是祖上坟脉所出,并不关学问的事,只是老没碰得年头好,在家教十把个学生子的《幼学》、《三字经》,有空雅爱管点闲事;老弟毕过京师大学的业,亲朋戚友家与乎宗祠家庙里,还挂起他的“举人”匾;侄儿出东洋,儿女们读洋书的,不瞒人,硬有一大串。这些都是牛七毕生的荣幸,况且箩筐大的字,他认识了好几担,光绪年间又花钱到手个“贡士”,府上又有钱,乡下人谁赶得上他伟大!他不屑靠“贡士”在外赚衣食,只努力在乡下经营:打官司喽,跟人抬杠喽,称长鼻子喽,闹得呵喝西天,名闻四海。他雅喂过蚕,熬过酒,但都是冒得一眼经验,凭着一鼓蛮劲去乱幺,每年总是亏大本,没得“打官司”,“抬杠”那样的成绩好。他的身胚很高大,大肚皮水牛一般的,在文质彬彬的兄弟里,他真是走了种的蛮。他的排行是第七,人们便派他一个“牛七”。他胆量很大,又学会了刀,叉,拳,棍,武艺,黑夜里听见屋前后有响动,一个人敢拿短棍入山赶强盗。有一年清乡委员下了乡,还几乎挨了他的做。横冲直撞,那里找得到对手;牛眼睛钉住了谁,谁就得小心些;若不幸闯在他手里,就同黏了油漆样,弄不清爽。他那黑漆的脸又油晃晃的,顾名思义,雅有尊他“油漆”的。但“油”与“牛”,厉害很悬殊,因而尊他“牛七”的毕竟占了势力。

禧宝洋腔海白惯了,生意经他知道点巧妙,是非场里可没得他的份。他相信老板郁益的大哥原拔抵得牛七的四爷;二哥雪河而且是牛七顶怕的,而且他家里雅有人挂过“举人”匾;尤其雪河为人刚直,发起脾气来,连年尊派大的活祖宗雅骂的。有一年牛七冲撞了他,托族叔枚五老倌到裕丰放鞭爆赔礼,雪河叫细人子把鞭爆踏灭,跳起脚,拍桌子骂:“枚五爷,你书由屁眼里读进去的啊?这事由你放鞭爆就了啦吗?好不粪涨!”枚五老倌给侄孙骂了一顿,垂头丧气,出门投族人,要开祠堂门整顿家规,但是,空的,蛆婆子拱磨子不起,还是由牛七亲自送礼赔罪了事。雪河在省里教过多年洋学堂的书,县里是跑茅厕一样,见官从来不下跪的,而且在堂上说上几句话,可使县太爷拍戒方,吓得对方的绅士先生体面人跪得出汗,他还怕谁!这在溪镇的妇孺都知道,背地称他雪豹子。牛七只蛮在乡下碌的人,撞了他,不是小蛾子扑灯火!裕丰有这样的声势,禧宝那有“牛七”在眼里。

翌日早餐后,禧宝换了件白褂,赤脚上加了一双袜,扣在裤腰带上的牛骨头烟盒子也取下装一满盒条丝烟,找了一把黑摺扇往脖子上的衣里一插,掮着洋伞,出门邀旁大到下仓坡买猪去。

下仓坡是述芳政屏两兄弟的产业。他俚(他们)保管不住,不能不找主儿。牛七是他俚的从堂兄弟,本有承受的优先权,但他那几年事事不顺手,于是述芳将下仓坡的西边,连屋带田卖了一半给裕丰,现在归原拔经理着。卖祖产,就是卖祖宗,这在溪镇人认为是奇耻。牛七瞧着述芳兄弟许多人拖拖踏踏挤在下仓坡东边住着,对东边的祖产真有丧了老妣一般的悲哀。“你屋里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以后真不好办!蛮好的祖产,轻松的送掉,真碰得鬼,我看你,述芳!你想想,当年骅四公创业如何的艰难苦楚,到了你们手里,就风吹落叶样凋零下来,再空两年,怕连东边也靠不住。将来我看你迁都迁到哪里去?”牛七这样说,述芳雅不愿将一口闷气从屁眼里撒出去,仗着牛七和政屏二娘子的娘家那一霸人物为后盾,于是信了牛七的主张,在卖给裕丰的一邱田的那一头耕种起来,原拔质问所得的回答是:“妈妈的,我耕我的田,碍着谁的祖坟啊?”裕丰的雪豹子知道了,拍桌子骂牛七。因为原拔自从搬到下仓坡,家里常常闹鬼,黑夜里有石子飞进窗,裕丰就闹贼,这是牛七的鬼,雪河早就有耳闻,于是他派人警告述芳。述芳蛮不讲理,到许起七日七夜的朝天忏,说裕丰欺他,人不知道天知道。族长贡老爹知道什么葫芦装什么药,牛同豹子会有一架打,于是邀人出来和,哼,白忙了几天,贡老爹缩了颈根,其余没面子的白菜鬼谁来管这闲事!于是雪河在县里告了一状。述芳没料到要见官,逃了。雪河又一禀帖,加了述芳个“恃势凌人,畏亏逃审”的大罪,在县署请动了四差八票下了乡,寻到盂兰会上,将述芳抓了去。祸是牛七闯出来的,就是千斤的磨子,不能不硬着背,只得联合劣绅,上堂抗辩。雪河斩钉截铁的几句话,县官就戒方一拍,牛七随着“跪下”的命令,伏在地下,半句屁都不敢放。那场官司,牛七掉了“贡士”,述芳挨了四百屁股,还坐了一个多月的牢,赦出来后,就一病登了鬼籍。这是牛七一世不会忘记的,而禧宝却忘记了,即令禧宝不忘记,但是裕丰这样的胜利,恐怕更使他没有“牛七”在眼里,况且他是跟政屏买猪,这关牛七的鸟事?二

买猪,禧宝是老手,政屏自然弄不过他。譬如人家一注牛头对马尾的生意,有他在中间没得不服服贴贴成功的。好比一楼猪,他只在楼边吼几声,挥几鞭,那些货就从他那猪腰子眼睛里刻定了身价:大肚皮的那只分量多少;白颈根的油头如何;黑尾巴的吃路太差;那怕那些货喂过隔夜粮,又磅过斤两,雅逃不过他的神谋圣算。他人和气倒还在次,惟一他那嘴啊,随便放句什么屁,都象麻辣子鸡样塞在人家口里,又厉害,又讨人欢喜。平常倒是跟政屏还讲得来。他一进政屏的门,就搬出他那生意场中的口白:“嘿,政二哥,发财发财。一向不见啦,两公婆都好吧?”“好,好,你自己好!”“这晌如何不到店里来?舍不得二嫂吧?哈哈哈!店里正熬酒呢,你来,我准为四两堆花的东。”禧宝嬉皮笑脸的说,伸出四个指头在政屏前打了个照面。“有酒呷,好的!明后天许来秤肉。”政屏很欢喜。“今年府上喂些什么宝楼?我看看去。”禧宝说着,政屏领他进去看猪。“卖吧,这对货?”禧宝在楼边吼几声,拍几下,试探着问。“节边子来了,卖是要卖的,但是有好多人来看过,都是价钱讲不好,吴桂和出了五十块,中费归他出,我没答应,至少要五十五六。”政屏表示卖意,顺势吹了几口牛皮。“政二哥真厉害,这对货四十块卖得掉算气运,你还想五十五六,做梦喽!”禧宝用先声夺人的语句,直往“五十五六”上压。“五十六末,雅要看什么货啊!”旁大凑着说,“到火房里来谈吧?”于是三人走进火房。

牛七的野猫脚是常在政屏家走动的。他自从跟豹子交过手,掉了“贡士”后,他到政屏家,最爱走后门;那里有茂林修竹,是僻静的地方。这天,他走进政屏的后门,听见火房里有禧宝的声音,他怔了一怔,点点头,悄悄地踱到窗外去窥听。“禧宝之来是什么坏勾当,政屏不经他的同意,擅自跟这坏蹄子干什么!”他急切要探出个实在。他由窗纸破处瞧见政屏在桌上拐着水烟袋,取了插在炉边的火筷,箝着火炭,又将火筷夹入拿烟袋的手指缝里,腾出右手来擦一擦烟袋嘴,才伸出指头到烟筒里去掏烟。烟筒是空的,即刻就起身,于是牛七的头避开了。“不必去拿了,我自己有烟。”这是禧宝的声音,这声音又将牛七的头引回来。禧宝双手接着政屏的烟筒和火筷,取下裤腰带上的烟盒,上了烟,引火抽着。政屏睁眼凝视空中缭绕的烟,有时还钉住地上的烟屁股。牛七板起油漆的脸,眉毛皱着,似乎有谁欠了他的钱不还的神情,“若是政屏还暗中呼吸禧宝那腐尸喷出来的臭烟味,那真是下流透了顶。可恨二娘子还泡了茶一杯杯分递,禧宝配接她的茶吗?”牛七似乎有些看不上眼,心里在咒骂。

一刻子,政屏竟公然抽起禧宝的条丝烟来了。条丝烟,在政屏家是稀罕的宝贝。他生怕辜负黄生生的烟,抽出半年难洗一次的烟斗,用小棍子通了几通,将周围凝结的黑黄色胶汁往自己的赤脚上一揩,随即装烟抽着,一口长气,连两颔都吸进去半寸深,烟如进了坛,没一点糟蹋的,过足了瘾才递给旁大。“禧宝的和气,堆花,条丝烟”连连的在他的心里打转,楼里的那对货,无形中已轻轻的减了价,如果禧宝诚心买的话。然而在窗外牛七的脑里,却是“政屏那一世没吸过丝烟的丑态”。“禧宝那鬼脸,那刁滑,那可恶的语调,总而言之,处处讨嫌得要死”。“裕丰那么兴盛,他妈的禧宝还孝顺他,猪卖给他真得十倍的价钱才行。”“这对货是真的要卖吗?如果真的要卖,那我真不敢向你开口。政二哥,我买,你总让点,再开个实在价吧!”禧宝正式开口了。“怎么不卖!你不是别人,让是要让一点的,只是……”政屏在桌上摸了一个算盘,在算盘的横木上扒了一颗子,又在横木下偏右的一行扒了一个“二”,交把旁大,一面将口里含着的“不到这里不成”吐出来,旁大看了,递给禧宝。“什么,政二哥雅真是……,还是这个价钱,那有什么讲头,就是过秤,雅跟价钱差得太远啦。那只大的连毛不过一百二十四五斤!”禧宝说着,掉转头。正伸长脖子在窥听的牛七的头,于是猛然的又缩了。“两边都吃点亏吧!”旁大擅自在算盘上扒了一个“四”,一个“二”,给禧宝看,禧宝接连说了几个“这不行”,可是算盘已到了政屏的跟前。政屏唣了半天,才在算盘上扒了个“四”,扒了个“八”,几个“再少就吹了”连翻套似的出了他的口,算盘同时又到了禧宝的跟前。这样的来回三四次,结果是禧宝袖子一勒,坐了个骑马装,一手叉腰,一手劈空气,用劲的说:“当面的锣,对面的鼓,我俚打开窗户说亮话,政二哥,你是三两块钱不在乎,我出价雅实在不算少。一句话,买卖成不成在你,四——十——五——块——钱。你愿意,我俚就空几天来赶猪,不愿意,我俚就对不起,在府上打扰太久——啦——”禧宝本没讲完,眼钉着政屏,站起来,口仍然张着探形势,等回话。旁大雅起身,装出要走的神气。形势很严重,政屏似乎已屈服,很为难的苦笑着说:“这样,我就太吃亏了。你们真厉害!”“好啦,好啦,话就讲到这里止,政二哥,过几天来赶猪就是。恭喜恭喜,两边如意,我俚走了吧!”旁大两边作揖,政屏起身预备送客,窗外的那位客,咬紧牙关,一溜烟的早两步走了。

五天后,禧宝到政屏家赶猪,政屏不在家,关照了二娘子说过几天送猪钱来,随即将猪赶走,又空两天,那猪肉已装进了人们的肚皮。三

为着这事,一天,牛七起了个绝早,跑到政屏家,在猪楼边张望了一下。“为什么这样早,七哥?”政屏有点惊异。“不为什么。……你喂的猪卖啦?”“呃,禧宝买去了。”“啊,禧宝买去啦!多少钱?”“四十五块钱。”“啊,四十五?只卖四十五啊!钱付清了吗?不卖把张三,不卖把李四,单单卖把禧宝!禧宝的钱好些?……

你卖把范泰和何如?他会少给你的钱?”“禧宝同旁大来,讲了半天,不好意思不卖把他,我愿是不大愿意。赶猪的那天我雅没在家,听说猪赶去不久就杀了,钱是一个还没到手。”政屏为积威之所怯,见牛七问得奇怪,敷衍着说。“既然你不愿意,他俚如何趁你不在家就把猪赶去杀了呢?钱还一个都没有到手,有这样强梁!当初你如何跟他讲的?”牛七假意的盘问。“那天,我逼住了,他俚只肯出四十五,我说这样我就太吃亏了,后来雅没说不肯。旁大就两边拱手道喜,说空几天来赶猪,随即就走了。”“那就有大戏唱啦!这件事你硬可以讲没答应他俚。人不在家,胆敢把猪赶去杀了就是,把你当什么东西!事情没得这样痛快!生米煮成熟饭啦!政屏,禧宝送猪钱来的时候,难为他一下,硬要活猪还原,随他是多少钱不要答应。政屏,这是个顶好的岔子!我看裕丰有好厉害,娘卖ㄅㄧ的!”“看着,今天初六,明天初七,……端阳快了,现在还不到手钱……七哥,裕丰不裕丰,猪是禧宝买去的,如何好奈何裕丰!况且从前吃过裕丰一回亏,现在何必……”“裕丰怎么样,禧宝怎么样,禧宝买就是裕丰买,你当禧宝是好东西,他专会钻裕丰的狗洞,不管他是谁,我都要请他结结实实上老子一回当。娘卖ㄅㄧ的!从前的事,不必讲得,鸭婆子进秧田,来往有数,于今送肉上钉板,还不砍他个稀烂?政屏,你不听雅随你的便,以后,你屋里的事就不必来问我啦,”牛七跟政屏赌气,“你屋里的事,”就是政屏每年少饭谷,少不得拿钱到牛七家去籴,政屏那敢开罪他!“不是这样讲,七哥,我单怕是脚伸出去收不回,又是一跤绊倒山脚下爬不起。七哥既肯替我出主意,我还有个不好的?”“那么,这样,政屏,我是无论什么事,没得不卫护你的。禧宝送猪钱来的时候,你硬说从前没答应卖猪给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死人要活猪还原。没得活猪还原,跟他拚了。隔壁原拔伢子同裕丰是一家,叫二娘子死到他家里去。”牛七刚断的替政屏出了个好主意,又睁着眼睛凑近政屏的耳边。“原拔伢子不到这边来的吧?”政屏答声“不来的,从来不来的”,于是牛七放胆的解释那主意的内容:“政屏,‘要活猪还原’,这不过是一句话,‘要二娘子去死’,雅不过是小题大作,装装样子。我的意思是跟他俚闹翻了,二娘子,就悄悄的到隔壁去上吊。你们即刻在外头喊‘寻人’,并且警告原拔;事情是为他俚起的,他俚当然会寻人。人既然在他家里,他自然要负责。你屋里有我作主,你就赶快把信二娘子的娘家蒋家村,叫几十个打手上他俚的门,只要一声喊,就够把原拔、裕丰吓倒的。将来人是好生生的,就敲点钱算了。如果人真的死了,那就更好办!”牛七说到这里,顿住了,在腿上拍了一下。“政屏,裕丰有的是田庄屋宇,哼哼,叫他俚领教领教我七爹的厉害!”牛七抿着嘴,保持着盛气,腿上又绊了一下。“雪河伢子在省里,三五天之内,料雅没得谁敢跟我作对。”牛七依然是抿着嘴,板起脸,牛眼睛睁得酒杯一样大,在室内横扫;政屏只有“是”的应声。只是这主意决定了以后,二娘子关着房门痛哭了一场。四“嘿,政二哥,老等你来拿钱,牌子真大,一定要人送上门!”禧宝一进门就搬出他那油滑的老调。政屏装做没看见,低了头,板起面孔,预备发作,半天才心一横的答:“什么话,我并没答应卖猪把你,请你仍然赶回来。”“猪早就杀了,今天送钱来。你要仍然赶回来,你到那些人的肚子里要去。”“啊,杀啦?不同我商量好就赶去杀啦?不行,我要活猪还原。”“要活猪还原?有的是,政二哥,这晌买进来不少啦,嘿嘿嘿,你要那一只就那一只,加倍赔你的钱雅行。”禧宝仍然嬉皮笑脸的跟他缠。“放你娘的屁,你跟你爷老子弄幌子,狗入的,没得活猪还原没得好收场。放仔细些,我告你。”政屏鼓着勇气说完几句破脸的话,几步冲到妻子房里不见面。“哎呀,政二哥动气啦!这何必呢?无缘无故的,这何必呢?”禧宝朝着墙壁说,事情僵了,只得退出来跟原拔商量。原拔走出来想大公无私的来调和,在大厅上见了政屏,正待开口,突如其来的给政屏臭骂一顿。原拔回了几句,政屏就纵步跳上前,一手拐住他的辫,一手撩着他的阴。禧宝那张空嘴没用场啦,站在旁边只发颤。文绉绉的原拔无可奈何的嚷出几声“救命”。幸而他的崽甫松来得快,甫松是开豁了两下子的,三两个笨汉不会拢他的身。他只在政屏的太阳穴上轻轻的一按,政屏全身软了,甫松又一掌刷去,政屏一鹞子翻身倒在天井里。二娘子听了信,赶来帮忙,给原拔家的长工盛大汉一把搂住,正合其式,她那肉包子似的乳峰,贴胸的粘在老盛的怀里。她那又肥又嫩的水豆腐一般的身体,还给这久旷的鳏夫上了一把暗劲儿。原拔这边人占了优胜,即刻退进房,关上门让政屏在厅上一跳八丈高的骂,让他的堂客蓬头散发,哭哭咧咧,直朝窗木上砸脑床,额上竟自挂着鲜红的彩。牛七编的剧,第一出刚闭幕,第二出拿手的又人不知鬼不觉的开始了。常人的口白,“出嫁从夫”,这是天经地义。二娘子虽是响屁都不敢放的贤德女子,标致堂客,本来犯不上做一对死猪的殉殡,但是这幕剧的花旦只有她一个,为着要圆牛七和她丈夫的台,而且可趁此机会以公济私的出出被搂抱的气,她不出马,还有谁告奋勇!因此,在原拔家正午餐时,她援进他家的窗。她单单溜进老盛的房里,在床湾里上了吊。五

牛七自从替政屏决定了大政方针后,天天只等禧宝送猪钱来,这天,政屏喘吁吁的走进来,他知道是喜信到了。“有什么事?有什么事?政屏,禧宝来了吗?”牛七奔上前问。“来了,来了,我跟原拔打了一架,二娘子已经上了吊。”政屏急促的凄然的说,几乎要流泪。“那么,这样……我俚就去,四哥,我俚一同去吧!二娘子的娘家报了信吗?”牛七三脚两步的奔着,一壁问。“去是去了,但是这件事情如何好收场呢,唉!”政屏依旧是很凄然。“有什么收不了场,这样好的岔子,难道还给别人占了上风去!政屏,你真是多心!”牛七有点不咸服,但是事情闹大了,如果二娘子果然有差错,说不定惹起雪河豹子的威,他不能全不顾虑,于是他凑近四爷问:“四哥,你看要如何才稳当,这件事?”“我看,这件事我俚只能暗中出主意,出头闹是要靠政屏和二娘子的娘家的。还是等蒋家村来了人再说吧!不过这苦肉计,我是不大赞成,如果二娘子有个什么,就是裕丰倾了家,政屏有什么了不得的乐趣!你……”四爷镇静的低声的说,责备牛七,眼睛防备着政屏,怕他听见。牛七皱眉无语。不久,到了下仓坡的竹山,走进了政屏的后门,在蒋家村没来人以前,一切都照牛七原来的计划。“二娘子不见啦,寻人啊!”“啊呀,二娘子好好的,为什么不见啦!”“如果有什么不吉利,和原拔家脱不了枷绊,事情是由他家里起的。”政屏家人来来往往将这套成语送到原拔家人的耳边,原拔家人喷出口里的饭,丢下筷子,纷做一团去寻人。盛大汉是顶关心的,走到卧室取围腰布,预备去寻找;忽然他狂奔出来,“不得了,吓死人,吊在我的床架上啦。”“快点,快点,把她解下来摊在床上。”原拔镇静的发号令,于是大家拥进去,七手八脚把二娘子抬到盛大汉的床上。二娘子的身段颇柔软,脸上依然有几分美丽的桃花色。原拔用手指在她的鼻孔前探探,点了一点头,“嗯,不碍事,不过暂时晕去了。”他想,即刻派人到裕丰取高丽参,西洋参,闻鼻散,顺便要老弟郁益着人找堂侄日年来。原拔娘子用湿手巾将二娘子脸上的凝血揩去,又摸摸她的身体。“身上还有热气,救总有救的。高丽参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呢?这真是天大的祸,唉!二娘子,你平常对我俚雅蛮好的啊!为什么心一横,命都不要啊?”她几乎掉下泪来。擦凝血,是受了原拔的指使,因为那凝血很可助牛七、政屏的威,虽则是二娘子自己流的。

政屏过来瞧了一瞧,冲进冲出的很气愤,口里嚷着:“遭人命,还了得!”他的带着胜利的威武,很使原拔家的孩子们有些恐惧,因为孩子们雅有看过“遭人命”的。裕丰在溪镇可算是众望所归的人家,四环姐为人很慈蔼,最爱周济穷苦人,治家又严肃,儿子原拔、郁益又能安分守己,满崽中过举,在外面很挣气,雪河又爱急公好义;家里无论什么事,有的是帮忙的,虽则说人们爱钻狗洞,雅不能说绝无感恩图报的。乱干一百几的小通州得了信,雅赶到下仓坡。他在二娘子的身上摸了一摸,说好救,不过要赶快。他没进过乡立的小学,当然不知道科学的人工呼吸法,但他主张通通气,那通气的方法是:一面吹屁眼,一面吮嘴唇,这是他发明的。淹得半死的螃蟹坳的毛牙子就照他这法子治好的。原拔虽明知不必通气,但他是最谨慎的,又不便辜负小通州的热心,就让他去包治。

这办法决定了后,原拔的家眷躲开了,二娘子的阴魂回来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堆了变幻的彩云。不久小通州拿了吹火筒来,关了房门。“死在你的床上啦,你不能只在旁边看。我在这头吹,你在那头吮,这算便宜了你,何如?”小通州笑对盛大汉说。

盛大汉只是笑,小通州找不到帮手,迟疑着,对于手里的吹火筒没法办交代,对于吹女人的屁眼免不了有点含羞;一直等盛大汉口里唱出一声“好的”,这才回复了高兴。本来二娘子虽是乡村的姑子,然而白胖带嫩的小胚子,很有点曲线美,礼教森严的溪镇谁敢对她问什么鼎,虽然这是严重的时候,他俚仍是观望着。最后是小通州先告奋勇,吹火筒在地上一蹬的说:“老盛,这是要救命,管不了那些,动手吧,来!”

盛大汉走拢来,他俩颤着手去解二娘子的裤子,窗外面的孩子们鬼鬼祟祟的徘徊着,发出嗤嗤的笑声。那援着窗户想偷看的,冷不防挨了甫森的“耳巴子”,哇哇的哭。真个,二娘子死了,不知道羞耻,即令没死,想顾羞耻,要奋勇的爬起来,但是这人命案可就功亏一篑了。恐怕这两个莽汉有进一步的举动,为着要贯彻牛七和她丈夫的主张,她雅只有忍着点吧。小通州素来是帮裕丰的,平常雅遭过牛七的铁蹄,二娘子并不在乎通气,他非不知道,但这是借题发挥的好机会,对于桀傲不驯的家伙,只有用通气的方法去治疗。他的吹火筒已经瞄准了,嘻嘻哈哈的送着气,吹了几口又喷了几口唾沫。盛大汉却是甜津津的在二娘子的樱桃口上用尽平生的气力来吸吮。如果吸不转气来,他愿意自己也断了气的。那时二娘子的全身震战得很厉害,痉挛般在抽引,那种味况,恐是她前生所梦想不到的,在牛七、政屏心里,怕雅是梦想不到的。通气,通了十多分钟,盛大汉还想通着,又通了几分钟,盛大汉开起玩笑来:“小通州,我吹着,你吸着,不一样吗?”小通州骂了一声“放屁”,即刻他找了一皮鸡毛在二娘子的鼻前试了一试,鸡毛前后摇动着,这可证明大功已告成,无须再这喜信,视若无事的笑着,又聚在二娘子身边。“原拔爹,人是很稳当的,没事着急得,你府上每年闹鬼,以后如果再有这样的事,我还有更好的办法来包治,我预定了这笔买卖。哈哈哈!”小通州当众表功,原拔又笑又气。六

牛七在政屏家干着急。二娘子虽是上了吊,而政屏一个人闹不起劲,所听到的只有“二娘子脸上通红的,鼻孔里有气流出入”的噩耗,“二娘子被通了气”的消息,也微有所闻,不过不曾证实,他真气得热血倒流,在室内彳亍个不住,直到两点钟后,才见到四五个穿长衫马褂的和两个戴大眼镜杖着旱烟袋的白胡子老倌,带着五六十短衣赤足的大汉浩浩荡荡的拥进下仓坡的大门。牛七的精神奋发起来,春风满面的接待那些蒋家村的绅士,并且请他俚号令带来的那些汉子,四散在原拔家。他跟他俚画蛇添足的谈了一阵,把担负这次事变的重任,堆在他俚的肩上:“二娘子自从上了政屏的门,两年啦,周围邻舍,没一个不讲她贤慧。政屏对她,重话都没讲过。本来喽,她自己这样在行,谁敢讲她半个‘坏’字。这回为啦受了裕丰的欺侮,不明不白的死在隔壁,谁不瞧得气愤,寒家就是死截人毛种,雅要跟他俚拚一下子的。只是讲到来龙去脉,人总是蒋府上的人。”牛七眼睛周围巡视探形势,“诸位老爷是平常接都不到的,今天既是看得起政屏,都发了大驾,那末,政屏吃了亏,雅就不是蒋府上各位老爷的光彩。诸位老爷看对不对。”牛七眼睁着仍在巡视,他效了秦庭之哭,自然得到那些绅士的“是,是,是”,于是他胆壮了,即刻吩咐着政屏:“政屏,你关照蒋府上的人一声,只管放威武些,这是人命案,不要太便宜了裕丰。硬要在这回把他家里洗成流水坑,想什么就要什么,不好生办出来,就把原拔家毁啦!再讲,这是人命案。”牛七越说越声音大,“闹出了祸,诸位老爹跟我七爷担当就是。我七爷不信邪,就是碰得恶老虫雅要咬它一口。”他一手斫空气的喊,捏着拳头拍胸脯,头向侧面一摆,大有“不可一世”之概。政屏应着,带啦白胡子老倌们到原拔家去查看个实在。预备来大显身手的这群莽汉,本闷得发晕,忽然得了政屏的暗示,于是原拔家的桌椅跳舞起来,杯盘碗筷,响声杂作,同时还有许多人叫嚣着助兴:“把谷仓打开。”“把大门取下来当柴烧。”“把家里的祖坟掘了,妈的。”“……”真是天都闹转了。

但天崩地裂的声音,骤给一位来客镇住了。那来客在人丛里挤进去,这群纠纠的汉子竟先让出一条路来,痴痴的站着看。那来客的魁梧,红脸盘,服装的完美,到处显出“了不得”。他虽是戴着眼镜,但似乎不大看见下仓坡有这许多英雄在耀武,只低着头,谁都不理,一直冲到原拔的卧室。原拔家人互相传语,脸上浮出喜色,好象得了救星,吓散了的灵魂又归回了。“这不是裕丰的豹子,就是举人,总而言之,至少是裕丰请来的大好老。”蒋家村的人这样猜着,没得从前那样放肆了。

牛七听说原拔家来了一位红脸汉,知道是日年,他当着许多人臭骂:“哼,他来了怎么样,日年,我还不清楚,裕丰隔房的穷孙子。他伯伯打流,偷人家的家伙,当众丢过丑。全屋都是跛脚瞎眼的,娘偷和尚还说不定,读了这些年载的书,还是个桐油罐,破夜壶,猫屁不通的红漆臭马桶!这没出息的杂种,我料他跳起脚雅屙不出三尺高的尿。政屏,你去看看,他如果不安分,叫些人结结实实的排他一顿。”牛七跳起来咒,口里的唾沫飞上了政屏的脸。他骂,是会骂,能不能“排”,却没有他的责任。

政屏跑到原拔家,日年正跟蒋家村的绅士开谈判,其余的挤在后面,集中视线,注意日年的议论。政屏知道形势不对,日年果然有些不安分,可是牛七要他排日年一顿的话,竟无从入手。

日年起首对蒋家村的绅士们道歉,借他俚的力量镇住可怕的暴动,随又质问他俚带那么多人来的用意,语意中带有“趁火打劫”的讽刺,又请禧宝、政屏等当事人将事实辩明,那时旁大进省去了,由禧宝、政屏据实报告,辩正。日年再逐项简洁中肯的解释:什么“买卖手续不清的责任”喽,“禧宝、原拔、裕丰界限很分明,陷害原拔近于可笑”喽,“二娘子自杀嫁祸的无聊”喽,这许多富于理性的事实,竟封住了那些绅士们的嘴。他俚无从抗辩,悄然的先后散去了。然而坐镇东边的牛七却坚持着,大概裕丰不洗成流水坑,他不便就收场。

二娘子躺在床上有呼吸,有热度,脸上红艳艳的,只是口眼紧关着。原拔家人寸步不离的谨防着。胆小的原拔娘子那时雅安闲的说她那老鸡婆孵鸡蛋的要事,孩子们聚在一块抛石子,小通州时时“可怜啦,我的二娘子死得真惨啦!”假哭着凑趣,有时也来几句“死得够了吧?”的俏皮话。真个,他俚看二娘子死到几时,大有任其自然之势。二娘子脸上硬露出死得不耐烦的神情,大概她死了这么大半天,不免有些肚饿和尿胀!这样的情景,谁敢闹人命案,掀天的波浪,竟平静下去,这是牛七意料不到的,半夜三更,不很相干的,谁肯陪着他丧气,蒋家村的不消说,牛七的四爷,雅只顾他自己干净,走了,只剩得牛七在东边屋里对政屏发脾气:“你们真无用,以后看还找得到这样的好岔子不?蒋家村的人雅真是些饭桶,来了这么好几十条,没得一条中用的,半天啦,没闹出一眼子印象,唉,真气死人,气死人!”牛七拍着腿唱埋怨,埋怨了一阵,仍是不甘心,“政屏,我的话你是不肯听的,事情闹到收不了场,你雅不能怪我,时候不早啦,我是要少陪!”牛七前行了几步又站住。“但是原拔伢子不肯多出钱,人不要抬回来,听见吗?我走了,有什么事你跟五婶婶商量商量就是。”政屏知道他的臭脾气,送他出了门。

政屏的五婶婶跟牛七有意见,因为她怜惜二娘子活受罪,才出头来调和。她向原拔商量,要他出百把串钱,放鞭爆赔礼,原拔不答应。五婶婶是专走五湖四海的女光棍,刁横的牛七雅蛮怕她的。她对原拔说:“原拔爹,你想想,二娘子尽留在你这里,于你有什么好处。可以抹糊就抹糊点吧!这件事就是政屏没道理,你是读书明理的大量人。家里又富足,就可怜他这一趟辛苦,雅可怜二娘子这趟糟蹋吧!我是不相干的,只愿邻居的和好。实在和不了,雅不关我的事。”

原拔生怕二娘子会饿死,承认出五十串钱,和放爆竹,政屏自然不敢再坚持,于是猪钱和赔款点交清楚,爆竹一响,二娘子依然笔直的死着被抬回了家。七

第二天晚边,原拔在屋后的竹山散闷忽然发觉四五丈远的政屏家的后门口走出个穿长衫的蛮汉来。“这件事,真吵了七哥的心!”政屏送他出门,很难为情的忙鞠着躬说。“这有什么讲头,都是自家人。”那蛮汉头都不点的仍带责备的神气答,他忽然瞧见了原拔,急忙的直往前冲,即刻,他那伟大的肉胚,在暮色朦胧的竹山黯处消逝了。二娘子呢,可怜,她自从死过这一次,没得谁见过她一次。真个,她是被活埋了。但是,雅奇怪,空几天,玩青苗龙的玩到下仓坡,谁都出来瞧热闹,政屏也出来了,只是他的房门虚掩着,门湾里有一堆黑影,迎龙的鞭爆就从那儿放出来,惹起许多人打哈哈。八

热闹的端节过了,在省垣勾留了一晌的旁大回了家,到裕丰闲坐,那时郁益、禧宝都在店。“哙,我说,宝先生,前回下仓坡那对货味儿何如咧!”旁大莫名其妙的问。

禧宝没回话,涨红了脸,眼向郁益一睃,转背朝着旁大,把舌头吐出来两寸长。

活鬼

铜邑人谁能明白邹咸亲的身世?他初到铜邑,似乎带来一种好感,迷蒙着一般人的心灵,使人失掉观察他的知觉,连他的住址也今天可以说是这里,明天可以说是那里的。起首他替人家织布,大家称他织布匠,但不久织布匠的名义竟给取消了,他的专业究竟是什么也成了问题。他的伯父会算命画符,在乡村建树了些功德,是为着这个,咸亲才被荐在一个小学校当厨子吗?不,以咸亲的才力是颇能自致于青云之上的,瞧,他那长短合度的身段,有魔术家那样的灵活;走路时身体跟着脚步一上一下,有蛤蟆跳跃般的烂熳;一眨一眨的眼睛,嵌在深的睫毛里,在一开合之间,就象有一个一个的计谋闪出来,当前的景物,游移的色相,在人们不知不觉间,他只眼球轻描淡写的那么一溜,就全给纳入眼帘;这足证明他很伶俐。有谁骂他“好狗,别碍着我的路。”他的回答必是“好,我就站开点。”假使有谁支使他“小子,来,给我挡着西北风。”他必定很高兴的说“站在那边哪?”这足证明他很驯良。这样伶俐,这样驯良,谁不愿意照顾他,什么事他干不来?

他是个单身的小伙子,没有爱人和他彰明的往来。自从伯父去世,他似乎以学校为家,以厨子终老;在厨子任上,一向做事稳健,纵然偶有差错,也与风化无关,自能博得教职员的信仰;那怕教员要大便,也得叫声“咸亲,给我看住这群小牛,别让跑出课堂门一步。”但驯良和善的他,虽则做了临时的学监,连小牛也不肯得罪的,只站在课堂外弄眉挤眼,惹他们发松,教员远远的来了,他使个眼色走开,职务算交代清楚,小牛们也就因此都心感的归化了。

课余饭后,他手里有的是糖果,使孩子们在怀里流连,口里有的是动听的鬼怪的故事,使他听着优于上课。尤其夏夜,寄宿的孩子搬着凳椅到操场歇凉,茶烟都给他预备好,拥挤的凳上公然留出个坐位来,且相互关照着“这是咸亲坐的,谁都不准占去。”操场的四围,绕着苍郁的古木,泥堆杂草间,昆虫唧唧,黑魆魆的幕下,幼稚的心灵本就给恐惧包围了,偏生咸亲一来,爱讲的又是蓬毛露齿的僵尸和凶狞的吊死鬼的故事,作古证今的讲述,潜伏的妖魔,似乎就在他们的前面跃舞。他们越听越欢喜,越听越害怕,一个个都挤在他怀里,被挤落的,吓得嚎哭,甚至就寝也非他相伴不可,咸亲也似乎是义不容辞的有和他们伴宿的必要;不过,他每讲完故事,少不得叙述点自己能捕妖捉怪的特长,与乎绘画护身符的专技。好啦,他在孩子们中有了名誉,渐渐的连在他们的母亲姐姐们中也有了名誉,咸亲得了伯父的真传,铜邑之鬼,会葬身无所呢!

孩子们中有个荷生,他的家距校很近,他所以要寄宿的缘故,除了咸亲的糖果和鬼怪的故事外,怕没有别的吧!浓厚的交谊的种子,深深的播种在他俩的心田,因而咸亲每到荷生家量学米时,颇得他的母亲们的厚遇。荷生虽则不久辍了学,这交谊依然是维系着而且更形密切呢!荷生家是个畸形的组织,换句话就是女子多男子少。祖父是个勤俭起家的老农,当年感着膝下无儿,五六百亩田产会徒劳一世的无所寄托,时时抱怨。邻里散布关于他的夫人蔡氏的谣言,他很高兴的说:“管她,看能替我养下一个崽不。”可是蔡氏不挣气,成绩毫无,他只得弄到个过继的崽,赶早给娶了媳妇,差强人意的算替他养下一个孙女,一个孙男——荷生,可是不久,这会生产的儿媳偏又守了寡,老农深感着一个孙男没有换洗的,于是年轻的寡妇体贴公公的意旨,领受婆婆的庭训,努力的工作;渐渐在邻里声誉雀起,连那不出闺门的孙女也追步后尘。不过她们没有成绩报销出来,老农可不能不预备身后了,他赶紧替十三四岁的荷生讨了个年龄只比荷生大十来岁的老婆,这才一无牵挂的溘然长逝!

老农去世后,荷生才回家执政,感恩知报,来往的宾客当然以咸亲为最体己。

荷生的家宅很宽敞,白天常有咸亲来相伴,到不见得怎样,可是深夜偏偏到处有些响动。在他的祖母,母亲,姐姐们当然有认为鬼怪的必要,而在富于鬼智识的荷生的脑中,便觉着那是和咸亲所说的一般无二,他问过咸亲,咸亲说“这是阴盛阳衰的缘故。”按之实际情形,谁敢否认这断定?老农健在时尚且阳气衰微,夜间屋前后常起怪声,狗汪汪的乱窜,堂屋里有脚步声,开门声,这里那里,到处有魔鬼潜伏的征兆。老农去世,阳气又骤减了,沉霾的天气,月儿躲在浓云里的时候,群鬼便猖獗起来,在屋后的竹山中嚎叫,甚至争斗,有时沙石飞进来,妇女们不怕那些阴气,只安闲的做她们的甜蜜的梦,全靠荷生这孩子去镇慑,荷生如何不胆怯!“咸亲,给我画一朵符吧!”荷生每每要求着,咸亲便“好,缓一下,现在不得空。”的应付着;等他有空了,便又“明后天我到你家里来画吧!”咸亲有时被逼得没法,叫荷生预备一把猎枪。荷生便预备猎枪,白天在山林里打鸟儿显显威风,夜间便拿来打鬼;枪口搁在窗上,枪柄放在被里,梦里听见有声响,风儿吹动了窗纸或耗子偷米所发出的声音,他即刻惊醒,“哼,来了,妈妈的,赶快放!”于是机关一扭,“砰”的一声,万籁俱寂。第二天在竹山或发现一块黄鼠狼吃鸡的血痕,他逢人遍说那是驱鬼的成绩,建树了功勋。他多么感谢咸亲啊!但日久弊生,猎枪失了效力,荷生仍不免要求咸亲画符,而咸亲总是推托着。

咸亲虽则画了一手好符,但他并不搭架子,更不会在荷生前搭架子,就是别人请他,也一样,他总慎重又慎重;但在同样的慎重中,咸亲却是极情愿替荷生画一朵很灵验的才可以对得住他,对得住他的母亲姐姐们。不过那画符的地点要在荷生家,而且要在夜深时;因为如果万一不灵验,他便可住在他家里就近的通宵的坐镇。但是时期没有到,这要待荷生恳切的请求。

荷生执政的第二年,祖母去世,寡母不久被鬼缠着,得了鼓腹病,因为她不肯公开的诊治,过信自己的秘方,于是结果不妙,跟着婆婆一道。常常不愿嫁的姐姐,也在那年嫁后,在婆家吞洋火死了,原因是丈夫诬陷她不规矩。她们的魂说不定时时回家来相聚,荷生一方面要对付野鬼,一面又要对付家鬼,于是除放枪之外,还按季节焚化纸钱,不过总是没有多大的效验。

咸亲到杂货店去,必走捷径由荷生家的竹山走过,顺便在荷生家歇歇脚。一天,他似乎预知荷生家又闹着鬼,照例的在他家里闲坐,那时荷生正坐在大门外的石凳上消闲。“咸亲,你快来,我告诉你一件事,昨晚我家里又出了鬼啦!石子,酒杯大一个,打得屋瓦哗喇哗喇的响,她是死家伙一样,捏她的腿,动也不动,我真个蒙头蒙脑的闷在被里吓出了一身臭汗。你看有什么法子,啊哟,你来得正好!”荷生一见咸亲,指手划脚的报告这恶劣的消息,余怕活现在他的脸上。“我不信,那有这样凶的鬼!”咸亲眼睛一眨一眨的微笑。“不信就不信,我难道骗你,真是……”荷生不高兴。咸亲以“我不信……”将荷生一激,果然料敌如神的激出了荷生的不高兴,于是一种计划涌上他的心头,脑壳斜着,白眼珠朝上翻,回忆起往事,口里虽则“不相信”,脑袋里却能翻出许多的故实,证明鬼怪在荷生家横行并不是绝对虚无杳渺的事:“呵,呵,难怪。我记得这口塘。”咸亲手指着眼前的大塘,“乙未年枫树湾兄弟争祖产,在塘边上扭打,淹死了两个在水里,这你也许知道的。竹山里呢,就有王大嫂上过吊,哎哟,那吊死的样子呵,真吓人!舌子掉出来尺把长,眼睛珠子暴出来比算盘子还大,那么的惨死,保不定冤魂不散!还有……”“还有什么,别再讲了,讲得这样凶险,到了晚上真是要我的命,咸亲真爱作弄人!”“别忙,让我讲给你听喽!我每回夜里走过竹山,总觉着离身的五六尺远有一阵阴风,由这儿忽然就吹到那儿,这一定是什么鬼怪在躲避我,这倒不是骗你。鬼是——自然是有的,不过象你说的那么凶,我还没碰过。”“骗你是畜生。”荷生气得当天发誓,“你想,一年中间,老了两三个人,这不是鬼是什么。妈妈在世的时候,我每夜睡了一觉醒总听见她房里响动。第二天问她,她说好象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动不得,喊也喊不出口,她怕是婆婆的阴魂回来了。你不信!象昨晚那么一响,你不怕才是真本事!”荷生涨红了脸,跟咸亲赌气,随即又补一句:“你不信,你今晚就在我家里住一晚试试着。”“这怎么行,学校虽则放了假,我还要守屋。而且我干吗要来打你们的岔!”“那要什么紧,你是怕她吧,她,我要如何就如何,你放心。”“不成,不成,你晚上有伴,让我一人在鬼窝里送死,那我不干。”谈锋早已入港,咸亲还进一步的顶着。“那末,就同在一房睡吧,我房里有两个床,真搭架子,你这家伙!”荷生终于许他一个最惠的条件。咸亲庄严的沉默着,欲言又止,竟半推半就的承认了。他知道不承认,荷生会另请高明的。那时荷生嫂挑着水桶走进大门,预备到塘边的井里汲水,她每次瞧见缸里没有水,就自己去挑,因为如果靠丈夫的力量,恐怕他费尽吃母乳时的力也挑不起一担水,而且她除了洗衣烧饭外,没有事情可以消磨她那过剩的精力。她见了咸亲,脸上泛起两朵红去,低了头,忸怩而微笑的走过去。咸亲也庄重的笑着目送了她一程,而且乘着机会,活溜溜的眼珠在井边和荷生之间来回的闪动。荷生嫂在井边流连了些时候,终于一伸一缩那带着玉圈的手,弯着腰,提了两大桶水上来。在这平日,她不过是一举手之劳,然而毕竟累了,歇了许久才两手托着扁担一耸。这一耸,也和平日并无二致,然而那扁担老是失了平衡,不然便是扁担钩儿歪了,消磨了好些时光,那担水才顺遂的上了肩,才摆开时髦边的裤脚底下的那双粽子般的金莲,在地上一蹬一蹬的踱着八字路,胸前微凸的乳峰上下的震动,股上的衣襟摺左摺右的摺成个“人”字形。她走近大门,发现丈夫和咸亲注视自己,步法乱了,桶水泛滥,泼湿了裤子。“你也太享福了,要娘们挑水吃!荷生嫂,我给你挑进去吧,横直我要进去取烟袋抽烟的。”咸亲啐了荷生一口,走到荷生嫂的跟前说。“我自己挑,我自己挑。”荷生嫂谦恭了两句,走了几步,终于歇了,让咸亲挑去,自己在后跟着。荷生依然坐着不动,只心感的说抱歉的话:“要劳你的驾,真是对不住得很!”过了稍久的时间,咸亲才取了烟袋出来,抽完烟便走了,荷生嘱咐着:“晚上早点来!”咸亲应了一声“好”。“今晚会阳盛阴衰”的满意,充塞了荷生的脑门。

晚上,咸亲在校延捱了很久才赴约,欣领了荷生的一餐“搭架子”的责骂,在咸亲看来虽则驱鬼可操胜算,而伶俐驯良的他,却是诸事不妨谨慎谦和,荷生对他的责骂愈多,则驱鬼纯系被动,系应荷生的恳切的要求,是很彰明的了。

他在荷生家的屋前屋后巡视了一遭,口里咕噜着神秘的法语,尽了相当的职责,才进荷生的卧房。绣阁中骤添了一位生客,他们并不感着不便,本来咸亲那么谦和驯良,素来同他们是一家样,他们简直早已融成了一体,不过名义上咸亲不能有荷生那样多的幸福。床位的分配,是荷生嫂独睡一床,这许是她的年龄大了些,不大怕鬼;荷生便同咸亲一床睡。在荷生脑里不过是重温在校寄宿时的旧梦,在咸亲或有惊人的快咸与满足罢。息灯后,室内寂静,屋瓦上不再有石头搏击的巨响,荷生渐渐酣睡了,只有咸亲的时间时作的轻微的咳嗽与荷生嫂“嗯——唉——”的叹息应和着,聊慰漫漫长夜的寂寥。

翌晨,荷生先张着迷糊的睡眼起来,一壁赞颂咸亲镇压的功勋,一壁下床着鞋,忽然发现了咸亲的鞋在离床几尺远的地上躺着。“咸亲,你的鞋怎么会到那里去的,这真是活鬼敢大胆的跟你斗法,这还了得!”荷生以为咸亲被鬼作弄,鬼之魔力不可思议,他真有些惊惧!“或许是我们自己将它踹开了也说不定,今晚再看吧!”咸亲很慎重的说,竟以研究的态度又预定了一晚,开辟了后路。

次晚,未睡之前,咸亲点三根香,焚着纸钱,在房门上喷着法水,才就寝。寂静一如前夜,只是在咸亲鼾声大作之际,一种小物件在地下擦着沙沙的响,似乎有鬼用线牵着它走。荷生很惊恐,扭醒了咸亲,咸亲审辨了一会,大声的骂:“安分点,老子在这儿,”那声音果然寂了。荷生胆壮了许多。

次晚,咸亲自然照旧在荷生家寄宿。在他们快入梦境时,一颗石子打着楼板响,这在别人或可断定那是在室内抛的,活鬼很容易擒捉,而在荷生,这响声便是一炸雷。他被吓慌了,抱着咸亲战抖着;咸亲大咳一声,预备动作,荷生也乘势大喊着助威:“如果真有活鬼,就再来一下!”他原想就这样将活鬼吓退,出乎意料的,一只茶杯破空而下,落在书桌上砸得粉碎。荷生可吓哑了,头上的冷汗直淋,倒在咸亲的怀里战栗。咸亲抚慰了一番,猛虎下山似的跃下床,在桌上一拍,在室内还追逐了一阵,才找着洋火,燃着灯。荷生大胆的下了床,他的妻也愕眙的探首帐门说:“吓坏了我啦,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哼,吓坏了你,睡得死猪一样的。”荷生的恐惧变了愤怒。“茶杯不是搁在楼上毒耗子的吗?怎么会砸碎了呢?”荷生拾起碎片说,“咸亲,你睡觉前在椅上看过的,看见这茶杯吗?”“看见的,看见的,还放在墙角那里呢,无缘无故是不会掉下的。”咸亲很正经的答。“是呀,还是我放在墙角上的呢,我画算放在那里会毒死几只耗子的。”荷生嫂也斜头摆脑的补了几句,无疑的,活鬼的确进了房。于是他们点着灯睡,提防着,勉强的煎熬到天明。

这天,荷生主张晚上点着桐油灯睡觉,桐油相传是辟邪的,大概好奇的荷生还想在桐油灯下一窥活鬼的原形,但是咸亲不赞成,他主张自己画一朵极灵验的符。结果,荷生主张画符与点桐油灯并举,咸亲不便十分反对,只得照办。就在那天,咸亲在山中斫了一枝桃,削去皮叶,慎重将事的用朱笔画了一朵古怪的符在上面,桃枝的一端用红绸缠着,钉在卧室的一角,夜深时,他在桃符前设了香案,焚香三揖之后,将预备好的雄鸡的头一捏,鲜血涔涔的染在桃符上,合掌闭目,诚虔的请了天师,然后告退。在多鬼的铜邑,这是驱鬼顶辣手的办法,而且这很关咸亲的威信,于是结果非常的灵验。这虽则是咸亲之功,而荷生的主张——点桐洞灯——也不能说绝无裨益。

在半个月里,荷生家的活鬼似已绝了迹,咸亲不得已仍然回了校。荷生虽则没有什么厚贶报答他那驱鬼的劳绩,然而咸鱼干肉的款待,与乎旨酒的醺浸,更兼荷生很看重他与乎荷生嫂待遇他比荷生还亲密,这对于他那枯焦的人生已滋润了温和的时雨,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然而不!

沉霾的一晚,暗淡的月儿已跨过了高峰,荷生家屋后的竹山弥漫着妖氛,大众都已入梦,一颗石头又在荷生的屋瓦上响了。荷生卧房的桐油灯许是油干了,灭了。他异常的恐惧!他虽则胆怯,但不能不勉强去应付。他扭醒了妻,蹑手蹑脚的握稳猎枪,向窗口探视了许久,室内虽是墨黑,然而室外究有深灰色的微光在,微光里却能迷离的看出一堆黑影在动移。那不是树干,竹山里没有树;更不是竹,竹山里没有那么粗而矮的竹;也不是风儿吹花了他的眼。他真的看见了一堆黑影。他虽则怕,但那是无益的事,于是他即刻举枪瞄准。这孩子曾用猎枪打落过喜鹊,也打落过山鸡。那么一大堆黑影当然逃不出铁沙弹的范围,于是“砰”的一枪打去,除了宿鸟惊啼的声响外,还起了一阵足音,那足音渐渐的在竹林远处消灭了。

次日午后,荷生又未雨绸缪的走到小学校,想将这活鬼复现的消息报告他的挚友咸亲,再设法对付,但咸亲不在;过天又去访,可是学校的厨役已有人在代理。(原载一九二七年五月《小说世界》周刊第十五卷十九期)

新年还没过完,振宇先生又为着

父亲

的明片,沉入恼愤中了;明片上除照例的“丹儿学膳费无着,穷年饭谷亦差数十担”外,还加上“汝敦哥自去年九月入伍后,至今音信全无”等的寒酸话。他常收到家中索款的信,没一回照办过,他父亲明知不能将他怎样,但这种信还是一封一封的寄;他也明知那于己无损,有时且可借此对付向自己借钱的朋友,然而还是一次一次的恼愤着。本来,家里穷,再加上敦哥当着兵,而且音信全无,已足够恼人了,这没脸面的事偏又堂皇的载在明片上,设或给阔友或爱人知道,甚至给识字的听差浏览一遍,那岂是闹着玩的?!因此,他非常恼愤。不过徒恼无益,愤更不值,为补偿因恼愤所受的损失计,索兴把家书销毁了,出去消遣消遣,这在他差不多成了个例规。于是他咬紧牙齿,手指头全神贯注的抓着那明片,差不多几世纪以来蓄积的怨毒至今才碰着机会,得以发泄净尽——就使劲的一扯。明片粉碎的飞进字纸篓里后,他抽了两口气,擦着火柴吸烟,可是神经更加兴奋起来,皱一会眉毛搔一会头,一种受了羞辱的苛酷而愁烦的样子全露在脸上。“敦哥除了当兵不能做别的。当兵自然免不了危险,如果阵亡,也就算了啦他一世。”“丹弟的学膳费,……唉,三十多块钱若不在正月初五那天花完,即令不寄家,也不至死在公寓里烦闷。”“半个月没出门啦,昨儿雇着车满想一进老张的门就叫他垫上车钱再开口借,他不在家,就原车访老徐,访老陈。他妈妈气死人,辗转的奔波,鬼影子都没有,仍然挺尸样的回了家,叫听差垫了十五吊,这算是逢时遇节对他慷慨过,不然……”“灵芝芳的《馒头庵》偏在这时候开演……自从邀人捧过她两回后,听说现在很能叫座儿啦,那小妞压根儿不错,我不捧,终归有人捧的。一回生,两回熟,再捧两趟,说不定就可上她家去遛搭。”“老罗作过几次的东,和他是新交,难道一次都不回礼,薪水七八十元一月,好意思?!只是钱……嗨,有啦,明天预支薪水去,管得了那些!”

不管身边半个“乾隆通宝”都没有,他想排遣脑中的“敦哥”和“穷年的饭谷”等,瞧着身上黄生生的大氅,贸然发一发狠,不答价就跳上车,吩咐车夫在单牌楼歇一歇,车抵目的地,他跳下来走进有“当”字的大门,刮下大氅往柜台上一抛,那神气好像是:“老主顾,狐皮袍九成金的闷壳表都当过,件把大氅算得了什么!大爷虽则穷,总还有大氅当。”伙计照他所要求的数目,给了他十圆,他象当店里的大掌柜一般跨出来,不可一世的跳上车,指示车夫往游艺园的路上奔,心腔突突的嫌恨车夫追不上汽车,游艺园的包厢会落空,游艺园里丽人们的脂粉浓香会徒然的向天空飘散,心爱的灵芝芳会等得心焦而意懒。车夫喘着气,冒着汗,腿儿跟不上,全不看见似的只顾使劲踏着脚铃催。软弱的夕阳已给严寒逼上了万家的屋顶,夜幕渐渐在跟前开展,冷气一丝丝侵入腋下,朔风一阵阵送进裤脚管,他虽有些抖颤,但腰身扭一扭,肩上的负担倒是轻松了,裤里有新鲜的气流漾动着也颇有益于卫生。“敦哥至今没音信,许他忙着当排长,迟早总会荣归的。于今当老兵的谁肯白卖命!家中的苦况,算得了什么,这年头那家有剩的!”这念头飞燕掠水一般的飘逝了,翻腾着的主要的打算,却是“请老罗老周等,连自己,门票一元少不了;包厢三元;小有天的和菜,不,点菜,三元;香烟和杂费至少一元半,剩下的还公寓的听差,好维持以后的信用。逛他个痛快,他妈妈,逛他个痛快。包厢顶好在前排的中央,那末,她一出马就瞅得见,心里一定惊喜的跳着叫:哟,我的他坐的还是包厢呢!……那简直不待捧,她眼眶里那对活溜溜的珍珠儿怕不会向我怀里滚!单怕惹乱她的注意疏忽了做工倒是真!”

兴尽归来,已是夜阑人静的时候。老罗不便回家,振宇先生邀他到自己的公寓去。

公寓在后门外僻静的街尾。振宇先生的卧室在院南。院西的一道墙,塌下一大块,下面堆着预备补墙的泥砖,排成二尺高的长方形。卧室是狭长的,窗和房门朝北并开着,窗下摆着桌椅,床在南头。房门口的壁上挂着些春服,桌椅上堆着他俩新脱下的。

在老罗的呼呼的鼾声里,时钟敲了两下。那时房门口ㄊㄧㄊㄚㄊㄧㄊㄚ的响着,耗子啃东西似的。过十二点睡,便通宵难得好睡,这是振宇先生的老毛病。况且白天他过于劳苦奔波,神经系起了“恒动”性,那时就不肯停止运用。他虽是闭眼仰睡着,实际上,灵魂是在乱梦的状态里,在接近他的理想的另一个世界里。在那世界里,他是有威权的天使,能任意指挥一切,满足一切。他由父亲的明片上演绎起,俨然的看见敦哥穿着脏透了的灰衣,废疾院的残伤者一般,托着过重的长枪,摆在壕沟里瞄准,消瘦的脸上,生气全无;肚皮贴着背脊,软弱到不能随意的转动。那完全是饥饿压迫他,命令驱使他,机械的勉强的挣扎着,生命在杀气森森的枪刺上摇晃。唔——敌人的通红的炮弹从天边闪出,冲破浓云,斜落在他那不幸者的壕沟里,哗喇——他消灭了,他的同伴消灭了。唉,可怜,这算了啦他一世,难怪音信全无!爹妈从此别想念了吧!我也别想念了吧!孤寂的他在消灭之后还有我在遥遥的想念着,魂如有灵,该记取我这点手足之情吧!如果这是梦幻,那便还得想念,还得忧烦,而且也没用,甚至今生再能相见,更没用,除非他仍往另一个枪炮堆里钻去。他不能做别的,也没别的给他做。在这世上,他徒然留着不良的印象在人们的脑中,粮食缺乏的家庭里徒然增加了消耗。……

在老罗的呼呼的鼾声里,时钟敲了三下,房门口还是ㄊㄧㄊㄚㄊㄧㄊㄚ的响着,耗子啃东西似的。振宇先生觉着自己并没睡熟,又侧转身朝里面试试看,但头上发热,热水似的在酝酿着沸腾,脑中思虑的火继续的燃着:涵瑜,你的嫂子也到了游艺园,她最爱逛那儿的。她曾在你面前说我来着,说我家里铜钿没有,薪水一眼眼。哼,小有天里吃着满桌酒菜的是谁?她缩在角落里正吃着一碗素面,忽然瞧见我,三口两筷将面装下肚就赶快遛着走。她好像瞧见我没穿大氅,但这是逛,并不在乎礼貌,大氅交给听差收着也作兴。我堂皇的在坤剧场前排的包厢里坐着,多写意!不怕她穿得很标致,还是由杂座里躲到新剧场的人堆里去,她还许逢人偏说包厢里是她妹子的未婚夫呢!哼,那样的逛也算是个老逛家!像她那种上海人,一粒花生米要做几口吃,表示口里常常有的吃,我吴振宇就瞧不起!……

在老罗的呼呼的鼾声里,时钟敲了四下,房门口依然是ㄊㄧㄊㄚㄊㄧㄊㄚ的响着,耗子啃东西似的。振宇先生还是不能熟睡,他有点心焦意躁了,但黑魆魆的天地颇适合他的幻境,他在床头辗转反侧的真是闲愁万种,幽怀沉结,一切的一切,他所感觉的只是渺无边际的空虚。于是他俯着身子睡,脑门里又换了一个花样:可惜同床的是老罗,不然正好并头……床是这么的窄!灵芝芳的确向我笑过,射过多少回媚眼。但是还得努力的捧,现在就追她的马车是徒劳。唉,牺牲大氅去逛,究竟是打肿脸称胖子的事。不过,逛得老罗他们个个都开怀,于自己的情面总算过得去,往后该叨谁的东,我算算看,嗯,老周好像在预备请吃一台花酒。……

在老罗的呼呼的鼾声里,房门口比较强烈的响了两下便蓦然寂静了。

振宇先生恼闷的转身向外睡,索兴张开眼睛看天亮了不。窗纸上蒙着一片深灰色,房门口处却现出半截淡白色的天空,星星一眨一眨的似在开玩笑。他微微的咳了一声,可是那淡白色突然伸长了,好像房门开开尺把宽。但在几分钟的寂静中,那淡白色又缩短了,给什么障着了似的。他受了强烈的刺激一般,胸部一起一伏的跳动着,捏了老罗一把,但老罗却是很闲逸的合着节奏打着鼾。他想再观动静,但是一种恐惧逼来,不容他再侦察。他不信妖魔的,他决定那是偷儿。“糟啦,偷儿在门口一伸手,桌椅上的皮袍马褂和壁上的一切,会一扫而光,对不住老罗还在次,明儿个怎么好起床,那儿来的第二副本钱再添制?!偷儿是刚来倒还不打紧,单怕他是最后的搜索!妈妈的,来不及喊醒老罗啦,得吓他个措手不及,追回原赃才算数。”于是他扔开被,赤着脚,纵步跳下床,“贼来啦!”他喊着助威,追出了房门,顺手拾起两口断砖,继续凶狂的嚷:“你爬墙,你爬墙,我送掉你的命!你动,我开枪打死你,妈的。”他就如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鼓起毕生的勇气去应敌,深夜中的虚伪的咆哮竟将偷儿压服了。“怎么啦,怎么啦?”老罗惊醒后,喊着奔出房。“贼,贼,老罗,只有这儿是出路,我守在这儿,请你快快叫醒听差点灯来。”

两个听差持着灯来了,偷儿将头藏在砖堆的角落里正同鸵鸟见着人埋头沙里一般的可笑。他被捕时瑟索的立起,本能的挣扎了两下便无抵抗的低了头,脸儿黑瘦得可怕,身上穿着一套泥色的夹裤褂,比尘埃还脏。他在抖战中似乎不知道这世间有他自己。“打,打,打,偷东西啊!打!”振宇先生磨着牙齿,晾出蓝筋突起的拳头在偷儿的眼前晃动,“简直没有王法了,非把他打死不行!”“还是把巡警叫来吧?!”听差提议。“不行,不行,吊起来打他个半死半活再交给巡警。”

振宇先生始终坚持的要严办。“天快亮了,我看短了东西没有,再瞧着办吧?!”老罗说。

偷儿在听差手里屈服着,振宇先生和老罗即刻进房查看,什么都没短,又都跑出来。只是振宇先生的甜蜜的梦被闹散了,而且受了虚惊,他决不肯轻轻放过那可恶的偷儿,还是跳起来嚷着“打,打,打!”“唉,打他干吗?这种人也是没法才做这事的。不过他进错了门,他是个倒霉的贼!哙,你看对门房里,门还是敞开的,皮袍大氅挂着好几件呢!”老罗用闲逸的口吻说,又指着那羞怯到万分的偷儿,“贼啊,你太倒霉了啊!偏偏走到我们的穷房里来,偏又遇着这位先生——手指着振宇——醒啦!”“老罗,你真见鬼,这种贼骨头你跟他开什么玩笑。这次不警戒他,下次他又偷别人的。你优待他,他将来不会优待你的。你说他倒霉,如果他今晚在这儿发了财,那就该咱们倒霉了。真见鬼,真笑话。”“这不是笑话。咱们现在是正倒霉的时候,他光顾了,即令不被捉,也就是倒霉透了顶。若果咱们现在是发财的时候,就让他今晚不倒霉也算不了什么!你说优待,不打他,这算得是优待?!”“你的话不近人情,你去瞎煽你的,我是冷,我要穿衣去。”振宇先生十分不高兴的进房穿了衣。“冷”字提醒了老罗,老罗跟着顶了他几句:“冷吗?何如!你也知道冷。我想凡是生物都想活,这条路上不能活,便在那条路上活,总是打着主意要图活。就比方他——手指偷儿,一壁自己也往卧房移动想穿衣——吧,不一定就想靠‘偷’来活着,不过‘偷’也是他一种暂时不得已的生活方法罢了。你看他那枯瘦如柴的样子,那恶心的单薄的衣服,在这样冷的晚上,他那能不想打点生活的主意,你别打他,我是爱管闲事的,倒要去问问他看。”老罗一壁穿衣服,口里还是不断的叽咕着“唉,一切的生物总是不择手段在谋活的,一切的生物总是……”“好,你问他去,我不管。”振宇先生消极的抵制着。那时偷儿也已被押进了房。“喂,我问你,你干吗要做贼啊?——你说啊,低着头干吗?我们不一定要办你,你老实的说啊!”

偷儿缩做一团的战栗着,他以为老罗还在跟他开玩笑,始终低着头,后来被逼不过,才死气沉沉的眼睛向老罗翻了一下,他为老罗那和蔼而诚挚的表情所激动,他顿觉以前的话不是开玩笑,他相信他是天地间的极好的人,他为他的真实而伟大的感情所支配,眼泪蜿蜒的流下,腿儿慢慢的弯曲了,蹲在地下,终于颤着嗓子说:“先生,我不敢瞒您,我,我,我是个逃兵,由阵上逃出来的。到这儿三天了,没得吃,没得穿,也没地方住,靠人家布施,大半天也接不到几个大,不得已才干这下流的事,下次可真不敢了,请您开恩放了吧!若是上头知道,这条命还不知……”偷儿说着,捣蒜一般的叩头。“你别叩头。”老罗挥手止住他。“我不把你交巡警就是,你放心,再说下去吧,既是好好的当着兵,干吗要逃呢?”

极苦闷的表情呈现在偷儿的脸上,他不愿旧事重提,只是摇着头,但他感于老罗那慈悲的样子,关怀他那般的深切,只得又鼓着勇气放胆说下去:“说起来,唉,话就可就多啦。先生,您不知道先年的兵好当,于今的兵简直是白卖命。象咱们当小兵的,无非为着一份儿口粮。口粮?!上起火线来,有时两三天见不到又霉又臭的饽饽。在阵上受了伤,三四天没人管,”他手触着伤处,喉儿给什么塞住了似的。“大寒天穿的还是这个!”他瞧瞧身上的服装,眼眶儿红了。“提起饷,每月十块还得扣伙食,三四月不关是常事。当新兵的还得挡头阵,炮火连天,许进不许退。唉,讲到当兵,我,我,再世也不想啦。我是大前天晚上开差时跟弟兄们打伙儿逃的。没想到逃到这儿……”

那时候儿,听差的无形中解了严,兴致很浓的听得正入神,老罗的脸上笼罩着浓厚的愁容,可是振宇先生却在床边皱着眉头打瞌睡。“那末,你不想家吗?你逃到这儿打算怎样呢?你家在那儿?你姓什么?”老罗杂乱的问。“想是想回家,但……”偷儿瞧瞧自己的模样又顿住了。好象说不出口似的,即刻又改变方针说:“听说我老弟到这儿半年啦,他是由山西到这儿的。不知他在那儿,干的什么事。他出门四五年啦!我在营里常常调动的,好久没写家信。家里也没信给我,我不知我老弟在那儿干事。我是P府人,我姓吴,名字叫吴敦诚,我老弟叫……”偷儿神经纷乱的,还要往下说。老罗打断了他的语句:“老吴,这人是你的同乡,又是你的本家呢!”老罗带笑的瞧瞧振宇先生,又回转头来问那偷儿:“再说,再说,你老弟叫什么?刚才我不该打岔的。”

振宇先生早已由梦里惊醒,他早就怀疑偷儿的语音怪耳熟的,“吴敦诚”已使他万分的愕眙,而“我老弟叫……”更是一炸弹,炸得他的灵魂飞溅了满地一般。他在灯光之下敏锐的隐约的辨出偷儿是谁了,他想不到在几年的睽隔中,那偷儿的像貌变得那般的凄惨可怕,简直比梦里所见的还可怕。他也没注意自己的样子也变得使偷儿认不出,许是他在自己威武的“打”的声音里震悸得不敢抬头的缘故吧,许是自己离灯光稍远为黑影迷蒙了吧。起首,他的脸上拼凑着愁烦,忏悔,羞惭的种种颜色,但一目睹偷儿那寒酸透了顶的姿态,与其卑劣达于极点的行为已暴露在听差,在阔友之前,那不啻会将自己的一切葬埋了,他不能将自己的名誉和他的同归于尽,于是各种情绪骤然转变而为剧烈的恼愤。他不等偷儿开口,暴跳起来,将自己竖在偷儿和老罗之间,深赤色的嘴唇,不断的朝上翻:“放屁,放屁,我的同乡没有这样贱的贼骨头,我的本家没有这种烂污胚。把他带上区去,带上区去,我不能让他在我房里瞎说霸道的。”“那何必,那何必,我看这人怪可怜的,送他到区上去于咱们没有什么益。我刚才说错了,别动气,别动气,啊!”老罗竭力和缓振宇先生的盛怒,一壁掏出两块钱来,说:“喂,姓吴的,你别再干这事啦,强盗收心做好人。好在离家不很远,你还是回你的老家吧!这里我给你两块钱。唉,老吴,咱们虽是穷,两块钱也不过两个子儿一般的,你也给他两块吧!”“不是动气,实在的,这家伙太可恶了。老罗,既是你这样的慷慨,据他自己说又是P府人,那末,我带他到会馆去查查,看有人认识他的老弟的没有。”振宇先生很张惶的两只眼睛钉着那偷儿。接连的说:“顺便也好请同乡多捐几个钱打发他回去。真是见啦鬼!捉贼,捉贼,捉出那末大的麻烦来,这是我今生头一次,老罗我告诉你。”

不知如何,振宇先生公然对偷儿开了恩。

偷儿初不料到申述自己的身世会闯出滔天的大祸来。

他虽是出没于枪林弹雨中,早置生命于度外,然而既已逃出了危险境,又要尝铁窗的风味,这可不值得,而且自己是逃兵,或许还要受军法的审判和处决。他为着不绝如缕的生命,又起了动摇,于是又颤栗着,又泫然的流泪了。一直到振宇先生赦了他,他才匍伏在老罗的跟前叩了两个头,勉强的收受两块钱,随即又向振宇先生跪下去。当他诚虔的叩头时,老罗的“同乡”“本家”在他的耳里似仍在荡动着,卒致引诱着他向振宇先生大胆的看了几眼。振宇先生脸色很难看,不情愿受这卑劣的偷儿的敬礼似的,头转向着别处。

白日钻出了浓云,普照着大地,偷儿换了一套半旧的棉裤褂跟着振宇先生在往会馆去的路上交谈的走,到了会馆后,振宇先生关照管事的,请他收留这流落京华的一位同乡。于是那偷儿暂在听差的房里住着。

当那间房里没有别人时,振宇先生颓丧的立在房门口,瞧着那偷儿说不出一句话。心里不知是恼愤,是羞辱,偷儿却伏在桌上抽噎着,他回忆军中的生活,逃遁时的惶恐,在街头行乞时的丑态,在公寓偷窃时的苦心,与夫老罗,振宇先生的脸子,他不由得抽噎了。“唉。”振宇先生叹了一声,“哭什么,我真不好怎样的骂你。我告诉你:在这儿我不许你说我是你弟弟,你明白吗?”最后的两句话,声音是轻轻的。

会馆里的听差——老王——走进房来,振宇先生很神气的吩咐道:“老王,你陪他去洗个澡,吃吃,逛逛,听见吗?”老王欢喜的答应了。振宇先生掏出两块钱给偷儿便走开。即刻,以援助同乡的名义,在会馆募起捐来,以他平日应酬之周到,公然在几刻钟内募了八块钱,很高兴的回了公寓挺了一大觉。

下午,他到衙门里预支了半个月薪水便出来,看了几家公寓,不能自已的又到会馆去。

偷儿一个人躺在床上,振宇先生又在房门口站着,默默的,默默的,眼光炯炯的射着那偷儿,脸额上的蓝筋皱成交织的河流一般,真像谁该欠了他十万八千的不高兴。他从偷儿的头上看到脚上,看透他的骨髓,看透他的全体,总而言之讨厌透了顶。于是一把无名火烧起来了,便开始对偷儿烦,算是抑制着盛怒的对他烦:“不知道你如何这样爱睡觉,唉,我一见你们这种人就头痛!好好的兵不当,要这样的没志趣!”在茫无头绪的千言万语中,他只随便挑选了这几句。“兵实在是当不了,我情愿安闲自在的饿死。”“那末,你还是回家去,搭晚十二点的车。”“回去怎么办呢?做手艺,学我那行的于今又不行时,唉,还是请你留留意找找事看吧!”“找事,找事,有什么事可找,这副样子你别再在这里丢我的脸啦。还想找事,我为你气够了。”他的牙齿似乎又在磨励着。“唉,昨儿接到爹爹的信,说你音信全无,又说些丹弟的学膳费无着和穷年的饭谷什么,饭都不够吃,丹弟还读什么书,读了什么用!”他提起明片上的事又恨起丹弟来,最后才归到本题上:“爹妈很想念你,出门大半年也应给个信他们,只顾自己在外面去瞎混!我看你还是今晚动身回去的好。登在这儿,有什么好处,嚼用这样的贵,我是自己还管不了。像你这样子找得到什么事,莫在这里丢我的脸!”

偷儿的神情异常的沮丧,他望了振宇先生一眼,默然的将头低下去。

振宇先生在身边掏出一包现洋来,往桌上一压:“喏,这是十五块钱,连早上的四块,除了路费,总还可到家十多块。回家后,你对爹妈说,我每月薪水不过二三十元,衙门里欠了好几个月不发,应酬又大,脸面又不能不顾,暂时是无论如何没有钱寄回去的。”说着又敷衍了两句,“唉,四五年没回家啦,看六七月能回去转一转不。”

老王端了一杯奉承振宇先生的茶来,振宇先生即刻吩咐道:“老王,晚上十一点时,你陪他到北车站去,替他打好票,送他上车噢,车十二点十分开,别误了事!喏,我给你半块钱喝酒!”老王微笑的谢了。那时同乡也有开怀那流落者的,站在房门口探望,振宇先生当着他们显显自己的功能:“唉,为别人的事,受了劳苦还得掏腰包。除了你们替他捐的八块之外,我一个人还给了他十五元。老王都看见的。”老王跟着补了一句,“是,十五块现洋。”“唉,好人难做,于今的世界好人难做。”振宇先生苦笑着朝同乡的点点头,立刻走出会馆去。偷儿在房门口痴痴的目送,他瞧着振宇先生那深毛的羊皮袍,那柔软的獭皮帽,那金丝眼镜与夫那一画一画的打狗棍,自恨没有资格叫他一声弟弟,于是做梦似的怅惘着,眼眶儿又潮湿了一回。

后门外的僻静的街尾的公寓门口停了三乘黄包车,门口堆着好几件行李。振宇先生挥着打狗棍指挥车夫搬运着。“嘿,你搬家吗?搬到那儿?”老周来了,问。“嗯,住在这儿不妥当,搬到鼓楼后身的大成公寓试试看。”“老罗说你昨晚捉着了一个贼……”“管他干吗,早已打发他走啦。”“喂,游艺园今晚的戏是灵芝芳的《宝蟾送酒》,我已经打电话包好了厢,你一定去的吧!到七点钟我同老罗来邀你好不好?我知道你现在很忙的。”“去的,去的,今天闷极了,正想逛他个痛快!要叨你的东那受当得起!那受当得起!”

行李上了车,振宇先生也上了车。他侧转头向院内的断墙连连的望,一壁应酬着老周。车行了几十步,他还点头的口里咕噜着:“去的,去的,不必来邀了,咱们在游艺园见就是,一定的!一定的!”一九二七,七,十九。(原载一九二七年七月《小说月报》十八卷六期)父亲

仲夏的一晚,乌云棉被似的堆满在天空,风儿到海滨歇凉去了,让镜梅君闷热的躺着。在平时,他瞧着床上拖踏的情形,就爱“尺啊,布啊,总欢喜乱丢!”的烦着,但这晚他在外浪费回来,忏悔和那望洋兴叹的家用的恐慌同时拥入他的脑门,恰巧培培又叽嘈的陪着他丧气,于是他那急待暴发的无名火找着了出路啦,眉头特别的绷起,牙齿咬着下唇,痧眼比荔枝还大的睁着,活像一座门神,在床上挺了一阵,就愤愤的爬起来嚷:“是时候啦,小东西,得给他吃啊!”

照例,晚上九点钟时,培培吃了粥才睡。这时夫人闻声,端了粥来,抱起培培。培培在母亲怀里吃粥,小嘴一开一闭,舌头顶着唇边,像只小鲫鱼的嘴。镜梅君看得有趣,无名火又熄灭了,时时在他的脸上拨几下,在屁股上敲几下,表示对孩子的一点爱。粥里的糖似乎不够,培培无意多吃,口含着粥歌唱,有时喷出来,头几摇几摆,污了自己的脸,污了衣服,夫人不过“嗯,宝宝,用心吃!”

的催着,羹匙高高的举起来等,可是镜梅君又恼起来啦,他觉着那是“养不教父之过”,不忍坐视的将培培夺过来,挟着他的头一瓢一瓢的灌。培培也知道一点怕,痴痴的瞧着镜梅君那睁大的眼和皱着的眉,将粥一口一口的咽,吃完了,镜梅君将他放在席子上。

培培肚子饱了,就忘记一切,攀着床的栏杆跳跃着站起来,小眼睛笑迷迷的,舌儿撑着下巴颚开开的,口涎直往胸部淌,快乐充满宇宙的尖脆的叫声在小喉里婉转,镜梅君的威严的仪表又暂时放弃了,搂起他在怀里紧紧的,吻遍了他的头颈,只少将这小生物吞下去,毛深皮厚的手又在他那柔嫩的股上拍。培培虽则感着这是一种处罚的不舒畅,但究竟是阿爹的好意,镜梅君也很自慰,即刻就想得到报酬似的命令着:“嗨,爹,爹,爹!培培,叫我一声阿爹看。”培培不知道服从,只是张着口预备镜梅君来亲吻似的。颇久的抱着玩,培培可就任意撒尿了,小鸡鸡翘起来不辨方向的偏往镜梅君的身上淋,这是培培一时改不掉的大毛病,也可以说是一种过分的扰乱,而在镜梅君的脑中演绎起来,那可断定培培一生的行为与成就,于是他的面孔就不得不板起,牙齿从兜腮胡子里露出来:“东西,你看,你看,迟不撒,早不撒,偏在这时撒在我身上,忤逆胚!”他骂着,手不拘轻重的拍培培。培培起首惊愕的瞧着他,即刻扁着嘴,头向着他妈哭。但这怎么能哭?“你哭,你哭,我敲死你,讨厌的东西!”镜梅君更加严厉了,培培越哭他越使力打!打完了,扔在席上。培培,年纪十个月大的男孩,美观的轮廓,为着营养不足而瘦损,黯黄的脸,表现出血液里隐藏着遗传下来的毒质,容颜虽不丰润,倒还天真伶俐。他常为着饿,屁股脏,坐倦了就“嗯——嗳——”的哭,但必得再睡了一觉醒才得满足他的需求,因此,他妈非常可怜他。“他懂什么,你没轻没重的打他?你索兴打死他啦!也没看见这样不把孩子当人的!”培培遭了打,夫人看得很心痛,等到自己抱着培培在怀里,才敢竖着眉毛向着丈夫咒。“不抱走,你看我不打他个臭死!讨厌的东西!”镜梅君本懒于再打,但语气里却不肯收敛那无上的威严。“讨厌!?你不高兴时,他就讨厌;你高兴时,他就好玩,他是给你开玩笑的吗?”“不是啊!他撒湿我的衣服,还不讨厌,还不该打!”“干吗要给你打,我养的?”“不怕丑!”

夫妻俩常为孩子吵,但不曾决裂过,其原因是镜梅君担负家庭间大半经济的责任,他常觉自己是负重拉车的牛马,想借故吵着好脱离羁绊,好自个儿在外面任情享乐,幸而他的夫人会见风转舵,每每很审慎的闹到适可而止,因而夫妻的感情始终维系着,镜梅君也就暂时容忍下去。那时,他觉着过于胜利,静默了一会,又觉着夫人的责备不为无理,同时便心平气和的感到有一种文明人的高玄的理想不能不发表出来似的,因为文明人的智识和态度不能落后于妇女们,见笑于妇女们的。于是他用半忏悔半怀疑的语气说:“不知怎样,我心里不快乐时,就爱在孩子身上出气;其实我也知道尊重孩子的地位,知道哭是满足他的欲求的工具,爱吵爱闹是他天赋的本能。他的一切是自然的,真实的,我也想细心观察他,领导他,用新颖而合理的教育方法陶冶他,使他的本能顺遂的在多方面健全的发展,但我不知如何,一听见他哭,或看见他撒屎撒尿撒了满地,就不高兴!”“是呀,你就爱这样,我知道是你肝火太盛的缘故,明天上医院去看看吧,老是吵着也不是事。”

好,孩子被毒打了一顿,已归罪于肝火,一切便照旧安静。培培瞌睡来了,他妈将他安置在床上,自己也在旁边睡了,镜梅君也一个人占一头,睡了。

不管天气闷热不,到了晚上,在培培便是凄惨黯淡的晚上。蚊子臭虫在大人的身上吮吸点血液,他们不觉着痛痒,即令觉着了,身体一转,手一拍,那蓬饱的小生物,可就放弃了它们的分外之财,陈尸在大的肉体之下;但它们遇着培培呢,自己任意吃饱了还雍容儒雅的踱着,叫它们的伙伴来。培培不敢奈何它们,只知道哭,在床上滚,给全床以重大的扰乱,而镜梅君之陶冶他,处理他,也就莫过于这时来得妥当,公道,严肃而最合新颖的教育原理!

五尺宽的床本不算很窄,但镜梅君爱两脚摊开成个太字形的躺着,好像非如此,腋下胯下的一弯一角的秽气无由发挥,而疲劳也无由恢复似的。那时培培睡得很安静,连镜梅君的闲毛都没冒犯过,镜梅君得恬静的躺着,于是悠然神往的忆起白天的事,众流所归的脑海忽然浮起一支“白板”来。那是C家麻雀席上的下手放出的。当时,他如中了香槟票的头彩一般,忙将自己手里的“中风”“白板”对倒的四番牌摊开,战栗恐惧的心得到无穷的快慰,可是正等着收钱进来,对门也将一支“白板”晾出来,自己的“四番”给他的“念八和”截住了。那次是他的末庄,捞本的机会错过了,一元一张的五张钞票进了别人的袋,于是他血液沸腾的愤懑的睁着眼睛瞧着对门。他回忆到这里,不觉怒气磅礴的。这时候,培培不知天高地厚的像一条蚯蚓样在他的脚边蠕动了,“嗯——嗳——”的声浪破静寂而传入他的耳膜,愤懑的情绪里搀入了厌恶,于是所有的怨毒都集中在这小蚯蚓的身上,直等床上不再有什么扰乱,于是,“蚯蚓”“对门”随着那支“白板”漂漂荡荡的在脑海里渺茫了,继之而起的是一阵漾动着的满含春意的微波。

那微波也是C家麻雀席上起的:一位年轻的寡妇是他的上手,她那伶俐的眼睛时时溜着他,柔嫩的手趁着机会爱在他的手上碰,那似是有意,在她的枯燥生活中应该是有意。他的手好像附在她的手下蚁行前进着,到腋下,到胸膛,由两峰之间一直下去。想到了玄妙的地方,他便俯着身体想寻求满足,在没得到满足时,那怕半颗灰尘侮辱了他,也足够惹起他那把肝火的,漫说那末大的培培在他的脚边有扰乱的行为。

那时,夫人被挤在一边倒是静静的,可是培培竟又昏天黑地莽撞起来,左翻右滚,在床角俨然是个小霸王,但这是小丑跳梁,在镜梅君的领域里是不作兴的。起首,镜梅君忍着性子,临崖勒马似的收住脚力,只将培培轻轻的踹开,诚虔的约束起自己那纷乱的心,将出了轨的火车一般的思潮,猛力一挟,挟上正轨,然后照旧前进着;可是不久培培仍是毫无忌惮的滚,他可就加力的踹着,开始烦起来啦:“讨厌的东西,闹得人家觉都不能睡!”“好,又起了波浪啦,我真害怕!”夫人恐惧的说,连忙唱着睡歌想稳住培培,但培培受了镜梅君的踢,更加叽嘈了。“我不是爱起波浪,我的肝火又在冒啦,我告你!家里叽叽嘈嘈,就容易惹起我的肝火,我真是不希望有家庭,家庭于我有什么?”镜梅君已经仰转身体睡,想寻求满足的目的地已给夫人和孩子扰乱得满目荒凉了!“你总爱说这种话,我知道你早有了这付心肠,你要如何就如何吧,我不敢和你说话,反正我是天生成的命苦!”“来啦,鬼来啦,来了这末一大串!哼,晚上吵得这样安不了生,就只想压住我不说话,我早有了这付心肠!就有了你要怎么样?这小畜生……”镜梅君手指着培培,一条小蚯蚓,“你瞧,一个月总得花八九块钱的代乳粉,吃得饱饱的还要闹,屎尿撒得满屋臭熏熏的,光是娘姨服侍他还不够!”“唉,那家没有孩子,那个孩子不这样,像他还是顶乖的,你怪三怪四的埋怨干什么?”“我埋怨,我埋怨我自己当初不该……”这时培培又在镜梅君的脚边滚,他不由得使劲的踹着说,“喏,你瞧,这家伙还在我脚边讨厌,他好像爱在人家肝火盛的时候故意来呕人,九点吃的粥,滚到现在……”说着他坐起,在培培的腿上捏了两把,又继续的嚷,“你寻死吗,老是滚来滚去的。”培培不但不静止,反而“哇”的哭起来,镜梅君的肝火的势焰也随着冲到了极地。“你哭,你哭,我打死你,小畜生,闹得人家觉都不能睡,我花钱受罪,我为的什么,我杀了你,可恶的小杂种!”他口里一句一句的数,巴掌一记一记的在培培的脸上股上拍。夫人起首忍着,渐渐心痛起来了:“唉,他连苍蝇站在脸上都得哭一阵,蚊子臭虫想咬他还找他不着呢,这末大的孩子,那能受得起这样粗重的手脚踢啊,打啊!欺侮孩子罪过的!”“放屁,放屁,我不懂得这些!谁讨厌,我就得解决谁!女人,我知道很清楚,很会瞎着眼睛去爱孩子,宠得他将来打自己的耳巴,除此之外就会吃醋争风,吃喝打扮,有的是闲工夫去寻缝眼跟丈夫吵嘴。你当然不是这种人,受过教育的,我知道,但是,你还是收起你的那张嘴巴强。”镜梅君压服了夫人,便专心来对付培培:“这杂种,他什么地方值得爱?像这打不怕的畜生,将来准是冥顽的强盗,我说的错不错,到那时候你会知道。现在我得赶早收拾他,你瞧,他还往我这边滚!”镜梅君想使孩子的罪恶有彰明的证据,颤着手指给夫人看,顺势将那只手纷纷的打培培。“轻轻的打你几下就送了你的终吗?你这该杀的,我就杀了你也并不过分啊!”

培培只是拚命的哭,夫人闷着一肚子的气,本想不睬不理,但她抑制不住母亲对孩子的慈悲,终于伸出手去抱,但她的手给镜梅君的拦回了。“不行,不行,我不能让谁抱起他!我要看他有多末会哭,会滚!我知道他是要借着吵闹为消遣,为娱乐;我也要借着打人消遣消遣看,娱乐娱乐看。”镜梅君阻住了夫人又向着培培骂:“你这世间罕有的小畜生,你强硬得过我才是真本事!你哭,你滚,你索兴哭个痛快,滚个痛快吧!妈妈的,我没有你算什么,我怕乳粉没人吃,我怕一人安静的睡得起不了床!”他很气愤,认真的动起武来了,打得培培的脸上屁股上鲜红的,热热的,哇一声,隔了半天又哇一声。夫人坐在旁边没办法,狠心的溜下床,躲开了。她不忍目睹这凄惨的情景,一屁股坐在邻室的马桶盖上,两手撑着无力的头,有一声没一声的自怨着:“唉,为什么要养下孩子来,我?——培培,你错投了胎啦,你能怪我吗?——这种日子我怎么能过得去,像今晚这日子——我早知道不是好兆头,耗子会白天跑到我的鞋上的,唉!”

这种断续的凄楚的语音,在镜梅君的拍打声中,在培培的嚎叫声中,隐约的随着夜的延续而微细,而寂然。培培愈哭愈招打,愈打愈哭;打一阵哭一阵之后,他竟自翻身爬起来,身体左右转动,睁开泪眼望着,希冀他妈来救援,但他妈不知去向了,在他前面的只有镜梅君那幅阎罗似的凶脸,在惨淡的灯光之下愈显得吓人,黯灰的斗室中,除泰然的时钟“踢踏”的警告着夜是很深了而外,只有他这绝望的孤儿坐以待毙的枯对着夜叉,周围似是一片渺茫的黄沙千里的戈壁,耳鼻所接触的似是怒嚎的杀气与腥风。于是,人世的残酷与生命的凄凉好像也会一齐汇上他那小小的心灵上,他伏在席上本能的叫出一声不很圆熟的,平常很难听到的“姆妈”来,抬头望了一下又伏着哭,等再抬头看他妈来了不的时候,眼前别无所有,只镜梅君的手高高的临在他的额前,一刹那就要落下。他呆木的将眼睛死死的钉住那只手,又向旁边闪烁着,似乎要遁逃,但他是走不动的孩子,不能遁逃,只得将万种的哀愁与生平未曾经历过的恐惧,一齐堆上小小的眉头,终于屈服的将哭声吞咽下去。微细的抽噎着;惨白而瘦削的脸上的泪流和发源于蓬蓬的细长的头发里的热汗汇合成一条巨大的川流,晃晃的映出那贼亮贼亮的灯光的返照,他像是个小小的僵尸,又像是个悲哀之神,痉挛似的小腿在席上无意义的伸缩,抖战的小手平平的举起,深深的表现出他的孤苦与还待提抱的怯弱来。

人穷了喊天,病倒了喊妈,这是自然的,培培喊“姆妈”算得什么,然而在这时的镜梅君的心上竟是一针一针的刺着一样。他蓦然觉着刚才的举动不像是人类的行为;用这种武力施之于婴儿,也像不是一个英雄的事业,而且那和文明人的言论相去太远,于是他的勇气销沉了,心上好像压了一块冰。他感到自己也是爹妈生的。爹虽活着,但那是在受磨折,勉强的度着残年,和自己年年月月给迢迢万里的河山阻隔着,连见一面也难。许多兄弟中,他独为爹所重视,他虽则对爹如路人一般,但爹容忍的过着愁苦日子,毫无怨言,至今还满身负着他读书时所欠的巨债;岂仅无怨言,还逢人饰词遮掩儿子的薄情,免避乡人的物议,说:“这衣服是镜梅寄回的。这玳瑁边眼镜值三四十元,也是镜梅寄回的。”妈呢,辛苦的日子过足了,两手一撒,长眠在泥土里,连音容都不能记忆。她曾在危险的麻豆症中将他救起,从屎尿堆里将他抚养大,而他在外面连半个小钱都没寄给她缝补缝补破旧的衣服,逢年过节也不寄信安慰安慰她倚闾念子的凄愁,于今感恩图报,可还来得及?爹妈从来不曾以他对付培培的手段对付他过,将来培培对他又应怎样?培培的将来虽不能说,或许也如他对爹妈一样,应遭天谴,但他对于仅十个月大的培培,那有像爹妈对他那末的深恩厚德!何况这末小的培培还吃不住这种苦啊!反复的推敲,他的眼泪几乎潮涌上来,立即将培培抱起,轻轻的拍着在室内踱着,凶残的硬块似已溶解于慈祥的浓液中了,但偶然听见一声啼哭时,他觉着又是一种扰乱来了,那又是一种该处罚的忤逆行为,慈祥的脸子骤然变了,不肯轻易放弃的威严又罩下来,口里又是:“还哭啊,还哭啊,我打你!”的威吓着。他好像不这样便示了弱,失了自己的身分似的。培培在他的怀里缩做一团的低声抽噎,经过许久也就打起瞌盹来了。夫人悲哀得够07了,也就上床睡了,于是镜梅君将培培放在夫人的身边,自己也尽兴的躺着,随着肝火的余烬,悠悠的入梦,更深夜静,只有培培在梦中断断续续的抽噎的声音。

第二天,清早,第一个醒的是培培。他那肉包子似的小拳在自己的脸上乱擂了一阵,头左右摇几下,打了一个呵欠,小眼睛便晶明透亮的张开了。他静静的看看天花板,看看窗上的白光,渐渐的,小腿儿伸了几伸,小手在空中晃了几晃,便又天真烂漫的跟窗外的小鸟儿一样,婉转他的歌喉,散播着乐音如快乐之神一般的,昨宵的恐惧与创伤便全然忘却了,他眼中的宇宙依然是充满着欢愉,他依然未失他固有的一切!

第二个醒的是夫人,她也忘了一切,高兴的逗着培培玩,格支格支的用手轻轻的抓着他的腰胁,有时抱着他狂吻。培培发出婴儿的尖脆的笑声,非常好听!最后醒的是镜梅君。他是给大门外的粪车声惊醒的,他当那是天雷。那雷是从昨宵那满堆着乌云的天空中打出的。但他张着眼睛向窗边一闪,射入他的眼帘的不是闪电,却是灿烂的晨光,那光照出他的羞惭的痕迹,于是他怯生的将眼门重行关了,用耳朵去探听;培培的笑声,夫人的打趣声,一阵一阵传送进来,室内盈溢着母子自由自在的在乐着的欢忭。镜梅君觉着那又是故意呕他享受不到那种天伦之乐,心中起了些恼愤,但同时又反衬出其所以致此之由,全然是自己的罪恶,情绪完全陷入懊悔的漩涡里,不好意思抬头望夫人,更难为情看那天真烂漫的孩子;但又不能长此怯羞下去,于是念头一转,重要的感觉却又是:犯不上对属于自己统治之下的妻儿作过分的丑态;犯不上在妇孺之前露出文明人的弱点来。他只得大胆的将眼门开了,故意大模大样的咳嗽着,抬头唾出一泡浓痰,望了培培几眼,又嘻皮笑脸的逗他玩:“Hello, Ba⁃by!Sorry, Sorry!”“不要脸的!”夫人斜着眼,竖着眉头,啐了他一口。培培听了奇怪的喊声,旋转头来向镜梅君愕眙的瞧了一眼,他认识了那是谁,便脸色灰败的急往他妈的怀里爬!一九二七,八,一九,三次改作。(原载一九二七年九月《民铎杂志》九卷一期)

张妈将两个月工资寄回家后,个把月还没接到丈夫的回信,虽在冗忙时,她心里总是上七下八的,好像身子挂在危崖上摇晃,又像乌云托着她在渺无边际的空虚中漂流;为着几个钱,恩爱的夫妻就同散了伙被转买到千十万家,连信都不能常收到,本来,寒苦人家有几个人识字的,要寄信就寄信,那有这么方便啊!

她的神情惝快的,每逢前后门“劈拍劈拍”的响,心里就起了共鸣:“说不定他来了,他说今年春上准到上海来玩玩的。不然,便是邮差送信来,许多信中有这么的一封:封套小小的,软软的,很脏,中间有一条红签或是用粗纸当封套,上面有淡墨写的歪斜的字。”于是她的脚步就快了,像鸡婆弹土似的忙,把门开了。门外倘是客人,她就问明了找谁,心冷了半截的把话回复了,果真是邮差送信来,她就如发了洋财一般的抢着一把接住,一封一封的去认明,看有没有封套上有红签的,有,她就脚不停轮的奔上楼推推亭子间的门,问:“何先生,请你看看这里面有没有绍兴寄来的?——这封是不是?”她还拣了一封合于自己所推想的,俨然就能断定只有绍兴有那么的信封,何先生瞧着她那焦急的样子,偏要接着信看了又看,越耽误时候越有意义似的将那个“不——是”悠悠的唱出来,等她灰心的拿着信要交给太太去,他却又叫她回来说:“仿佛有一封是的样,我还没看清呢!”当真,她又奔回将信给他看,他馋涎欲滴的瞧着她笑迷迷,慎重其事的,“哼,真没有绍兴寄来的!”这样说了,她才决心的走去,她只要得着真实的消息,也就不思索自己这样跑来跑去是怎么回事,她的脑海里有时不过有个这样的影子:“何先生很柔和,不像东家和太太那么的爱对她板起严峻的脸子,自己不识字,太太也不识字,没有他,看家书,写回信就可真糟了糕。”

信,星期日的下午她竟收到了一封,套上有红签的,经何先生证明是绍兴寄来的,她将它贴身的藏着,很高兴,洗衣,泡水,无论做什么平常不愿意做的事,这时脸上总是露着桃红的笑靥,不过“他该平安吧?孩子乖吧?婆婆健旺吧?”这些思潮在脑中一回旋,眉毛便皱起,容颜又是愁戚的,信虽则收到了,里面包藏的是安慰,是悲哀,这还没证实,她想请何先生替她看看信,只是几个月以来才接到这价值万金的家书,信息不好,固然不妨缓缓的知道,乐得自己空幻的快乐一阵,倘是信息好,这一丝的安慰在纷忙冗杂中也就不容易领略到,那太糟踏了,不如等自己闲逸时再请何先生读给她听,顺便请他写封回信。这样回来的一推敲,主意就决定了,她还是埋头低脑做她的事,赶快料理她的事务,预备腾出充分的时间来专办这件事,便中,信纸信封也买好了,回信中应说些什么,那是早是已有了底稿的。

晚餐后,东家和太太上了电影院,家里没有谁,她想这时候了,就喜滋滋的推开亭子间的门。“何先生今晚不出门吗?”“没一定,有什么事?”“想请何先生看看信。”“好啊,因为你要看信,我就不出门吧!”

她笑着就进了房,转过背,伸手在衬衣里找了半天,找出那封信,交给何先生。何先生就拆开来看,她虽不识字,也伏在桌上,忧喜的容颜时时在脸上变幻,眼睛却注视何先生的脸,希望在他的神情里探出家中的消息的好坏,何先生看了信,脸上浮出的是滑稽的笑容,她的摇摇摆摆的心似乎就安定了,面部的愁云也消失了,家中平安的消息,在何先生的笑容里探出了,然而还是急切的问:“我家里该没有什么吗?上个月寄回十块钱信上不知说了没?”“没有什么,钱也收到了,只是……”何先生痴痴的瞧着她笑,俨然信里有笑的材料。“只是什么?请你念给我听吧,谢谢你!”她的心里有些恍惚,担心着家里出了什么丑事似的。“念是自然念给你听,可是念出来你可不要难为情噢。”他笑着,眼睛斜斜的瞅着她,“你靠拢来点,我轻轻的念给你听吧?”他两手抱着自己的身子两边摇摆,摆得很入神。“别装腔,请你爽爽气气的念吧,谢谢你!”她口里虽是这样说,心里真的有些难为情,只是“靠拢来点”,却不肯照办。“好吧,那末我念噢?”他微微的有点不满意的念:“妹妹,二月初三收到汝信,并大洋拾元,我非常欢喜。汝近来身子不知好否,甚念,在外总要保养身体,钱要用时尽可留用,不必每月全数寄回,家中一切平安,二妹生了小的,元宵后回家住了半个月,银儿也乖,前几天他受了感冒,晚上发热,口里只是喊姆妈,现在已经好了。我呢,近来精神有些不济。”这些不关紧要的话,一气就念完了,他默默的瞧着她,探探气色,她的脸上忽然灰白了,“银儿才五岁半,这末小的孩子就离了娘,婆婆老态龙钟的还得要人服侍”。他是整天辛劳那有工夫管,冷热屎尿,有谁照应他,这些还事小,他又没有伴,门前的那口塘,水光闪闪的,设若掉下去,那就……,她正在暗地里酸楚,何先生又火上加油的把信中的话接上:“饭也吃不下,做事是无精打采的,走进房,冷冷清清的像是和尚庵,一躺在床上就做梦,每每梦见你,梦到那些事情上去。两年多的日子都是这样凄凄怆怆的过去,妹妹呀……”他又停住了,眼睛向她睃了一睃,吓吓的干笑着。她的灰白的脸忽又血红了,眼眶里泪珠莹莹的。她发现何先生注视她,她用手遮了脸,转过身子去。“还有要紧的话,——怎么着!站拢来点啊!”“唉,谢谢你,不要念了,我是光眼瞎,你随意造些话在里面,谁晓得。”她羞羞的回转头来说,精神又渐渐的舒畅了,快慰了。“真的,句句是真的,我还骗你吗?你素来对我很好的,我还骗你吗?”“唉,那就是他受了人家的骗啦!——唉,作孽,他也是少读了几句书,家信也要请人写,请人看的,你晓得又是请了个什么化孙子写了这些鬼话啦!唉,真作孽!”“是呀,写信就要找我们这样老实人写,这作兴是谁跟他开玩笑也说不定,我是照着信上念的。只是你已经出门这样久,他就难道真不想你吗?”他瞧着她融融的笑:“那个男人不想堂客,那个堂客又不想男人的。”

她把头低下去,避一避灯光,何先生越瞧越神往,“还有要紧的话”也就没有了。她像受了感冒似的,身子动了一动,却启却又停住,沉思了一阵说:“何先生,真的不出门吗?如果不出门,那就还要麻烦你一下。”“你既是有事,我就不出门也行,你不是别人,什么事我都肯替你尽心的。”何先生谄媚了两句,又启示她说:“太太又不在家,说不定一二点钟才回来,趁着你有工夫,就把你要做的事情替你做了吧!”“是的,太太在家就忙不开,趁着今晚就请你写一封回信吧?一次不了一次的麻烦你,真是折磨人!”她实实在在的抱歉,虽则自己平常也替他打水,买东西,究竟写信看信是比什么都难的。“啊——就是写回信呵,我以为有什么好事情麻烦我,好吧;你就站在我面前说,我一句一句替你写就是。”

她得了何先生的允许,就像喜鹊一样的要飞下楼去取信纸。“不必下楼了,你是取信纸吗?我这里有,早就替你预备好了的。”“信纸信封也要用何先生的,这怎么要得!”她一壁说,一壁走回来,倚着桌子边站着。“请何先生这样写,就说我身体好,事情末,也不很忙,只是没有什么大味分。信末,收到了,我很想念家里,不知为什么老是几个月不寄信来。”她响了一响嗓子,又再往下说,许多的话就赛跑似的纷乱着,一齐拥到口门来:“婆婆末,唉……”说到婆婆就有无穷的慨喟要向何先生申诉似的:“那末大的岁数,不知还常常发气痛不,事情要她老人家少做一点,这样要管,那样要管,一张碎米嘴整天烦个不住,我要出门末,也不是纯然为着家里穷,实在也是受不住叽嘈,你怕我真忍心——”她的喉头像塞了什么,“二妹是前年出嫁的,她老人家就只有这个女儿胎,几多看的重罗!生了孩子,我好意思不送礼吗?二妹是跟婆婆一气的!在家里的时候,指鸡骂狗,受她的气也真受足了。但是,我不送礼,她们不生气吗?讲起来,我在外面赚钱,赚洋钱,唉,一天忙到晚,伤风头痛,还敢躺在床上吗?”她越扯越远,费了一番思索才找着了头绪:“呵,请你添上一句,说我要寄点衣料给毛毛做点什么,有便头就寄回来,说起来,也算是舅姆胎!就是这几件事。呵,还请添一句,问问婆婆的安,二妹两娘崽人好不,孩子乖不?我末,在这里身子好……”“慢点,慢点,我闹不清,你这封信是写给谁的?信上开头总要有个称呼才行啊。这又不是咱们俩在说话!”“自然是写把他的。”她羞羞的一笑。“他是谁,我是谁,你是谁,他,他他,嘿;嘿,嘿。”“他叫邹士林啦,什么‘你是谁’,‘我是谁’的!”“你平常就称他邹士林的吗?这样还算恭敬吗?真是!还是称他哥哥吧,他称过你妹妹的。你对哥哥就没有一句没有说的吗?”何先生笑迷迷的,目光灼灼的就像射进她的心窝的薄膜,她的眼光就避到窗外,对面亭子间里也是一男一女在作什么,她渐渐的露出苦脑的样子,夫妻之乐在脑里一闪烁,就像做了亏心事,当了官说不出口供。“怎么,你对哥哥就说不出一句体贴的温存的话吗?他不是精神不济吗?不是也在想你吗?不是……”何先生耸一耸肩,皱一皱眉眼,偏着头,鹰钩鼻子也动了一动,一双贼眼死死的钉着她,她是二十五六的,久旷之后的妇人。“好啦,好啦,你就替我添上一句:要他自己也好好保养保养身体就是没别的话了。”她苦笑着说,掉转头,不敢正视何先生。“替人家写信就得把人家心里的话写出来,有些话是说不出口的,我含糊的替你写着就是。”

何先生拿起笔就写,重要的事,几句就包括了,他就自出心裁的写些动情的句子,预备念给她听。只是几笔写完了,就没有什么戏唱了,怪乏味的,“可是在写信上耽误时候太多也就是徒劳的事。”这样一思量,终于笔如游龙的,一会就写完了。“好,完了,嘻,嘻,嘻!”他笔一搁,眼睛就射着她,射着她的眉,眼,两峰凸凸的胸部,腰,而且幻想着腰以下的一切。“笑什么,笑里藏刀,我不相信你写的,你得念给我听,你别欺我光眼瞎,看你那神气就看得出,你别瞒我。”

她带笑的说。“自然念给你听啦,你站拢来一点,高声的念,像什么,这是私信。”何先生伸手将她那露出衣袖外的手臂像黏了面糊似的一拉,她已神驰到家园,丈夫为她想病了,她该对丈夫安慰几句,她就像站在丈夫的床沿,被他一拉似的,站在何先生的身边。她听到:“哥哥,你的信,收到了。近日婆婆安否?二妹和小儿乖否?银儿吵事不!甚念!妹想送二妹一点衣料,给小儿做衣服,有便即当寄回家,妹在外自知保养,请莫悬念。自己身体要紧。”她就像在跟丈夫对话,相距咫尺似的,“哥哥,请晚上不要胡思乱想啊,像我,难道不时常思想你吗?只是想来想去,还是一场空,这不是无益之事吗?哥哥呀……”何先生有神有韵的念,一壁笑着偷偷的瞅着她,她的确又落到凄愁的海里了,她顿觉自己还自在他乡,对着别的男子的面孔,这些情话虽是自己心里所要说的千万分之一,然而这是别的人替她说出的,这不是说给丈夫听,是何先生说给她自己听,凄切,羞惭的情绪在她的脸上交织着,眼泪几乎流下来了。但她的眼泪不愿对着何先生流,她强作笑颜说:“你们当先生的就没有一个好人,请你写封信呢就爱鬼扯腿的乱写,唉,我要是认识几个字,自己能够动笔,真是一世也不愿求你们的。”她狠狠的啐了何先生一口,但她那春情骀岩的神景,徒然使何先生加倍的醉迷!“真是,费力不讨好,我贪图个什么,这样体贴的替你写信?”何先生拿着写好了的信,紧紧的握着,咬紧牙齿装出要扯去的形势。“好啦,好人做到底,我说得玩的,请你将信给我吧,谢谢你!”她恳求的说。“是啦,这就是话了!”何先生笑着说,一壁将封套照着原信上载的住址写了,昂起头来沉着的咕噜着:“你将什么谢我啊,口口声声‘谢谢你谢谢你?”“啊——啊——我替你洗衣服,干干净净的洗。”“不行,洗衣服我还是给钱你,而且多给。”“替你扫地拖地板,擦桌椅。”“更不行,这我自己能动手,不必劳你的驾。”“那末,怎样谢你呢?——买两盒香烟送给你。”“见鬼啦,我少的是香烟吗?有的是大联珠!”“那末,我谢你什么,你说出来啊!”“不要你花钱去买,也不要你向别处去寻求,你自己身上有的,现在就带在身边呢,我要的是那东西,你猜。”“我身边没有末,你指给我看,你所要的。”她毫不思索的说。但她为何先生的奸诈的丑态所提醒,胸部就一起一伏的,神经紧张起来,怯羞与苦闷笼罩在她的脸上,室内惨淡的夜色四合着,她融合在里面化作一片朦胧,她头晕耳热的,眼睛痴呆的瞧着何先生,身子不由得慑缩的往后退,何先生强盗般的窜起来,“我要的是这个!”他抢着用手撩她的衣服说,纵步跳上前,“扎,扎”的把房门锁了,“碰,碰”的将窗户关了。“我不,我不,我不……”“嘻嘻嘻,嘿嘿嘿!”

软弱的挣扎的声音渐渐的微细,亭子间的灯光突然灭了……一九二七,双十节,于上海。(原载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幻洲》半月刊二卷三期)

莫校长

要显赫便显赫;要兔子装老虎便装老虎;有门路可钻,干吗不去钻;人谁不想满足自己无边的欲望直往安富尊荣的道上闯啊!彰明的自私算不了自私;一个人始终不改变其固习的不真实,也仍不失其为真实。真的,这也是一派的人生哲学,而这派人生哲学的精髓,怕只有莫校长最能豁然的贯通,而且宗奉得特为彻底!

莫校长似乎是办腻了乡村小学才离乡的,其实并非真腻,因为他是两个小学校的校长,身兼多职,而校长夫人只一位,这是一个应设法救济的缺点,兼之心慕S市的繁华,因此兴了远游之念,毅然的敝屣尊荣,到S市留学去。

他在一个专修学校当学员,但校长的名分却藕断丝连的仍然遥领着长衣马褂穿得很整洁,一举一动,颇有文质彬彬的仪表。他不跟谁诙谐活泼,也不加入一切学事的组合,以示与纯粹的学生子大有区别;群居寂寞,少不的检出旧信和心目中认为优秀的分子谈谈:“这信是我一个学生写的,他十九岁就考上了省立师范,如今是二年级了呢!这是县长的孙子的信,写的不错,也是我一手教出来的。”言下唏嘘,追念他往昔的功勋;伤怀自己如今怎生的埋没;至于差不多的学友想和他攀谈,充其量,只博得他头顾左右的应酬的一笑。他除了做校长之外也随班上课,但只专修致书学生家长,说某生欠学米半升,某生欠学费几角几分,拖延至今殊属不成事体;或与职教员函商办学的大政,厕所里苍蝇太多,有碍卫生,窗纸破旧应赶早糊补。总而言之,在教室专修这种功课,显然是和讲师分庭抗礼,若是讲师不识泰山的瞟了他一眼,就该挨他的“哼,什么东西!”诚然的,从头至尾去研究他,谁都默认他就生成一具“校长”胚,兀自永远有做校长的福分!他并非瞧不起人,平时看见同学老C常有国务院,交通部或陆军部的信件,证之老C那堂皇的像貌,与乎言谈之间的气派,又加以年初五的牌九席上,莫校长做了厄运的庄家,老C维持正义的阻止小子们对他的欺瞒,他于是万无一失的结交了老C。

九个月的校长式的学生时代一刹那过去了,莫校长资格又增加了,自然不屑屈就原职;只是在S市永远闲居下去,究竟有隳令誉,而那时老C却是一个大书局的职员,他乘此机会,便做了老C一个理想的同事,他关照朋友们寄信给他只在信封上写着“CH书局编辑所莫休先生收”就万无一失。老C虽没受过他的吩咐,自然给他转去,这样,一个双料的乡村的小学校长,在人们的心目中,又是一个大书局的编辑,至少也是一个职员,谁不心羡他有“能自致于青云之上”的天才!本来,他和老C彼此一体,老C做了编辑,不就像他做了编辑一样吗?虚荣究竟无补实际,许是不胜沧桑身世之感,莫校长终于掏出一张大号的排着队伍的官衔的名片,到CH书局去会老C。“老C,尽住在S市,真是无聊,我想拿出一千八百在此地来独立经营,你看,开店啊,还是办学校?我筹谋了一向,至今没个主意。”“开店未尝不可,办学校更是你的本行,反正S市这样的繁华热闹,什么都可干得好,只看各人的经验与兴趣。”“如果办学校,第一是校址顶难找:热闹地点,房金太贵,冷静地点,又怕招不着学生,开店吧,也一样。我想最好在市东一带赁三上三下的房子,楼上办学校或租出一部分,楼下抽出一间来开纸烟糖果店。学生发达便取消商店,买卖发达便取消学校;但学生发达,商店却是仍然可开的,为什么,只要拉拢了孩子们的买卖,收入就很不少,你以为何如?”“这是关乎资本亏盈的事,我不能替你作主。只是学校和商店同时开办,你有许多的精力照顾得到吗?”“不成问题,学校方面我有许多朋友可以尽义务,商店方面我可以叫父亲母亲来管,这是非自己的人不可的,而且他们也可以兼顾学校方面的事。”“经常费呢?”“经常费要不了多少。房金伙食每月五十元差不多了。学生每人每季缴十元的学费,这算是特别价廉了,只要能招到一百学生,每季便有千把块钱的收入。我想一百学生不难。”

大体的计划就这样决定了,以莫校长的资本的雄厚,又富于勇敢果断的精神,在一个多月中便校舍也找着了,桌椅等校具也在乡下做好运来了,校章也简单的草就了,教员是现成,只要供给膳宿,终有人来承乏;所难的,是专供给膳宿怕找不着女教员,但无论如何,一个是不能少,目前虽许办不到,缓缓的终须另行设法;其次是校名还待斟酌,校董还须接洽几位中等的名流或半边绅士;再次是学校的匾额最好是唐驼的字,只是这些非借重老C不可。他匆忙的带着校章和教职员录等又会老C去。“老C,一切都筹备好了,阳历八月可以开学。这是校章,教职员录,请你介绍印刷。”他很忙乱的将带来的一切拿出来。“你的名誉教授请不要推辞,还有几个相好的同学我也写了他们的名字,这是名誉职,我想他们没有不愿意的。”说着,觉得这样给老C和朋友们以不小的面子似的。“校董也拟就了,这要烦你去接洽,没有他们出名是办不成事的。唐驼是热心教育的,劳你的驾介绍写个匾额,该不会要报酬吧?”“别的我可以代劳,但唐驼我不认识;至于校董,我觉着你既是独立经营,似乎不必勉强他们出名,办规模大点的学校,不妨来得冠冕一点,小规模的可无须过于铺张。凡事只要脚踏实地,切于实用,就赁一间亭子间也可以办学校的。”“亭子间里可以办学校,你真挖苦人!”“什么挖苦人,在S市,亭子间里办大学都行,只要办得认真!如果要办得奇巧一点,不一定向办教育的标准上进行,那末,将亭子间装饰得精致一点,开一个小小的店面,里面置一张睡椅,自己翘着大腿坐着,学生一个个或两三个一排,站在店台前面听讲。铜元五枚一次或十枚一次,价钱随意定,交多少钱给多少货,当面交易,出门不换。一天真可教百把个学生的,这多经济而且实惠!我将来穷极无聊时,许就这样干一下看。”“不和你说笑,真的,你看学校起个什么名儿?我打算起个‘世界公学’,不过这名儿虽是可以压服一校的校名,但我觉着太渺茫一点,‘五民中学’好不好?现在五民主义风行一时,我这个学校正是应运而生,青年们瞧见这时髦的校名,一定很踊跃报名的。你觉得怎样?”“我觉得政局不定,这种名色的学校恐怕容易惹起官厅的注意吧?”“不,讲老实话,这校名,我有个巧妙的解释:五民主义如果在S市行时,我的学校便可以说是宣传五民主义的机关;是发扬民衣,民食,民住,民乐,民工主义的机关;反之,便可以说是为‘士,农,工,商,兵’而设的。这样随机应变,政府查办也查不出什么,我想决不会受政潮的影响,决不会受政潮的影响。”“好,妙绝,妙绝天下之伦!哈哈哈。”庄重的老C也不禁敲掌的笑了。“嗨,听说密司H生活很艰难,我很想聘她,但不知只供膳宿行不行?如果将来学生发达,仍然可以支薪的。你可以替我游说游说吗?”莫校长始终不忘记往年的那缺点,找出一位密司H来。“大家都是同学,她的住址你也知道,你不妨自己去试试喽!她和你也有相当的交情的。”老C早知道他的宗旨,推托着说。

距这次的商酌,又是半月了。市东一带的街壁上满堆着各色的“五民中学招生”的广告,而且“莫休”两字在“校长”底下端端正正的列着。十字街的电杆上,簇新的“五民中学”的小横匾,从许多的旧校牌里挤出来,峨峨的在迎接如梭的行人的面孔,表示它是大海中的塔灯,是盲目的青年们的向导,是闹智识荒时代的救星;多么有意思呵,那转湾拐角处的带剑的“五民中学由此往北”的小横匾,不拘日夜的牵拉着青年们到光明之路去!老C久仰莫校长是富于办学精神和兴味的,很想去参观他的学校。一次他到市东访友,不幸迷了路,走到一个弄口,那“五民中学”的匾额忽然显现在他的眼前,他仔细看去,匾上虽是署着“唐驼书”,但唐驼似乎没有那们一派的扁形欧体行世。他曾听说莫校长的几百份校章不到半个月便给索完了,报名的必定很发达,现在的莫校长不知又是怎生的一个气派,于是他决计走进去参观一下,且和他再作一度的趣谈。

找着了校门,老C不待通报的闯进去;也不用通报,进门便是办公室,里面一位四十以上的妇人勒着袖擦桌子,见了老C,即刻来接待。她的衣服很朴素,但不十分像一个娘姨。不久,隔壁的教室里一位穿蓝布衫的老者走出来,头上五寸多长的灰丝,显然存留着清代的古迹,面色黝黑,大类忠厚传家的田主。“校长在家吗?”老C问。“不在家,嘿嘿嘿,先生要会他吗?等一会许就回来的。”“那末,我等一会吧!”

办公室仅有能容四个方台的面积,三个人在里面想走动一步,似乎很费周折;壁上挂着几片尺多宽的镜架,因为光线过门不入,看不清写的什么,但可决定其不是“财源广进”,“万事亨通”之类。校址是三上三下的房子,楼上有一间摆着桌椅,似乎没有学生坐过,余两间住了人。楼下一间是办公室,余两间打通,虽不很大,二十条二人椅尽摆得下。芝麻大的学生子足有二十三四枚,在教室里散漫着,有的互相唾骂,有的在吃花生米,个个带着一幅鼻涕和墨扮成的花脸,追来逐去,口中时时发出一声声的“娘操”。也有三四个十六七岁的学员,在高声叫喊。振臂挥拳的左右大局。许是校长不在家时,他们趁此千载一时的机会尽情来快乐一下。

老C一壁候着,一壁参观,忽然二位太太推门进来,恰巧那时楼上走下来一位先生。“先生,我们的孩子早就缴过学费了,书籍费也一文不短,开学快个把月了,干吗还不给他书念?”一位太太气得冒烟的开始质问了。“这事,你顶好问这儿的校长,我是房客。”那位先生昂然的走出去了。

别装腔,在学校青黄不接的时候,房客担任教授,不过正式教员却总共一位,就是莫校长自己;学监兼听差就是他的父亲,顶上盘着辫子的;舍监兼娘姨是她的母亲,擦桌子的那位;招生的期限没一定,以无人纳费为截止;招生的手续只考验学生缴费的能力,能一次缴足或分期缴足,便“进”,若仅缴一月的费而读过了三天未续缴的,便“滚”。莫校长教课很严,学生不听号令便罚跪罚站,甚至打,他的教育方针是采设计教学法,中国式的,他拿着书本照着讲,学生呆呆的坐着仰着头听就是,没有错,书,纸,笔墨大概用不着。那两位太太的质问,真是神经过敏,因为待遇既是一律,难道将她们的孩子特别优待起来给他们书念!

老C参观不久,校中的盛况已一目了然,只是脑中蓦然间涌出一个回忆:照莫校长当初的计划,三上三下的房子应有一间是纸烟糖果店。许是学生不发达,无开办之必要;不然,便是改变了计划,校旁的成衣店和柴炭店必有一家是他附设的。再次是女教员不知找着了没有,总共有几位。

近年S市的学校,很是当年,正如春雨后的杂草,在旷野漫无限制的自由自在的蔓延着,与商店的发达并驾齐驱,而且学校的内容之丰富,也和商店的“百货俱全”一样。莫校长的学校当然不会落后,在三四个月里,什么平民夜校啦,英算补习科啦,国文专修科啦,国语讲习所啦,无一不备,“五民中学”的校匾之下,陪衬着数不清的招牌。这真算他的能为!被驱策于探险的意念,老C公然还去参与五民中学的休业式。不过那次去参观,着实是身不由己。他走到学校门口,发现“五民中学”校匾之下,许多的招牌里又有“女子中学筹备处”的一块。三间校舍,在冷静中似又粉饰过了,而且流通空气的窗户又多开了一个。教室里的墙壁上,还粘着许多印刷的彩色画。“久违久违,老C,”莫校长见了老C,微笑着站起来。“上次曾来看你过,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啊?”老C勉强的应酬着。“上次因为有点事,失迎得很!”莫校长答着,按铃:“听差,泡茶来,快点。”“来啦,来啦!”还是那位灰丝盘顶的老人应声端了茶来,退立一边,敬候别的吩咐,他的像貌和莫校长的相像。“你去关照娘姨,早点烧饭,今天有客。”莫校长严厉的命令着,老听差还没进去,那娘姨,从前那擦桌子的,早在门口“是”的答应了。她好像很能体贴莫校长的旨意,故意使老C瞧见五民中学果然有个娘姨。“不敢打扰,我就要走的!”老C的脸上很有些看不惯的神气。“不要客气,多坐一会,咱们多谈谈吧!”莫校长忙里偷闲的应酬着。

他们谈着,谈着,老C察出他的气派,果然比前显赫多了。衣服很漂亮。也不像遥领小学校长时代的蹩脚。他在老听差老娘姨前面吆五喝六的支使着,真像只老虎,在敬茶敬烟与眉目间所露出的笑容,仍然未改往日的真实。“摇铃!”莫校长命令着。老听差摇了铃后,二十多个学生子,静静的,烂冬瓜似的滚进了教室,然后莫校长请来宾也入教室,一齐向国旗鞠躬。莫校长请老C训词,老C婉谢了,于是他自己上台,诚诚恳恳的演说,要学生下学期早点来上课,学费带足,欠缴的限一星期之内缴清。演说毕,休业式也就闭幕了。学生鸟儿似的散了,老C也就告辞。莫校长,很客气的送他出大门,在大门外,他们还谈了好几句:“贵校学生倒很发达噢!”“不,因为敝校取录学生比较的严格!”“有几位女教员?”“嗯——嗯——暂时还没找得相当的,但下学期无论如何是要想法的。”“从前,你说要兼办商店,隔壁的成衣店和柴炭店是贵校附设的吗?”老C有意打趣的说。“商店决计不开了,只打算下学期办个女子中学,现在正在筹备!”莫校长毫不迟疑的答。

在弄堂口一鞠躬之后,老C和他永远的分别了。(原载一九二七年八月《教育杂志》十九卷第八期)

陈四爹的牛

有钱有地而且上了年纪的人,靠着租谷的收入,本来可以偷安半辈子的,但陈四爹不是这种人,他是以力耕起家,栉风沐雨,很知道稼穑之艰难的,世界一天天不对,每年雨旱不匀,佃户们若是借口减租,他的家产不是会倾了吗?于是,虽则他家里人手不宽,也孜孜的把佃田收回一部分,而且买了一条很对劲的黄牛预备好好的干一下。的确,牛是团转左右数一数二的:骨干很雄健,八字角也很挺拔,毛色嫩黄的,齿都长齐了,是条壮年的牛,可以耕几十亩田,秋来还可以宰了吃。

人们很重视牛,尤其尊重这福寿双全实事求是的陈四爹,五十四岁还这般的努力!当黄牛成了交易的那天,谁都抱着羡慕的心情到他家去祝贺,顺便仔细的欣赏欣赏那黄牛。陈四爹和蔼的从草棚隔壁的牛栏里牵出那条牛,手在牛股上拍拍,显显它的架浪,又用鞭在牛背上轻轻的抽两下,探探它的彪势。“怎样,没买上当吧?”他怡然自得探询着。“好牛,彪啊,身段啊,处处都好!”人们齐声赞扬着。

陈四爹很快慰,客人走了,他还在牛栏边立半天,痴痴的瞧着牛有悠远的思虑:五六年前也是买了这末一条,它担任百多亩田,一点不费事,家业瞧着瞧着就隆盛,这全是它的力量!耕了四五年田,后来把它宰了,光是皮卖了九块多,肉是卖了三十几。于今这笔款还存在人家手里,利上糊利,已经不是小数啦……在他的想像中,栏里的那牛的轮廓在他的眼里就如银幕上的影像飞快的在扩大,牛身上的肉像海波一般的汹涌,旋旋转转的牛毛都幻成了无数的黄金。

现在陈四爹有的是工作啦,别的不说,单是牛,他得早晚陪它到嫩绿的山林去散步,到怡情的溪边去漫游,有空还在田边割上担把青草回来,作它整夜的储粮;天暖时,他请它到竹山的荫处,替它洗洗身体,用刷子理理它的毛;又怕牛栏脏湿,有碍卫生,他时常替它换枯草。每天除水草的供给外,还将豆磨成细粉和着剩饭给它吃。若是它睡得不起来,他就担心它害了病,即刻将情形报告牛郎中。晚上它偶然叫几声,他也得爬下几回床的,一则怕它饿了,二则也怕偷儿打主意。

老婆说:“七老八老,也该人家服侍你啦,还辛辛苦苦去孝敬畜生!教莫也请个看牛的!”

他惊骇的答道:“你别发痴了,请个看牛的!——看牛的吃不吃饭,要不要工钱?哼,省下这点嚼用又可以买进一条的!当年起家不都是这末办的吗?——这算什么?我于今还昂实!”“可怜的活祖宗呃,教莫也识破些!这几个钱也去省他!要牛子不吃草,又要牛子好,是没有的事!——你看前面矮蹬蹬的不是猪三哈来了吗?我想起来了,猪三哈这人怪可怜的,只要有饭吃,有房子住,随便什么他肯干。这年纪也得修修福,是不是?他向我说也不止一次啦。……”老婆一大串的烦着。“啐,他看得一条牛下吗?那副没骨头的样子!”陈四爹牙巴一裂,眉头一皱的说,但眼珠朝上翻了两翻之后,觉着修修福也是人干的事,他还没有一男半女呢,于是勉强答应了:“如果只管吃,只管住,就让他试试也行。只是我单怕他反而把我的牛弄坏了。”“那是不会的,你就嫌他这样没能为!”二

猪三哈本叫周涵海,因为种种的缘故,他的真名姓从人们的口里滑啦。滑啦之后才补上一个“猪三哈”。他是矮胖的个儿,饱满的脸盘和永远带笑的肉里眼与人接谈时,很有鬼子婆牵着的那常常摇尾的巴耳狗的风味。他许是长毛的余孽吧,蓬乱的头发老是从脑袋顶团团的披下来,罩齐了眉,远看他的全景,就像一堆烂牛屎;不过涵海究竟是涵海,他有特具的和蔼与吓吓的笑声。在勃镇,他有几亩良田,五六间瓦屋,又讨了个比他好看的老婆,自耕自食,本来不必替陈四爹看牛的。邻近有个周抛皮,以同姓的关系在他家里走动得很勤;一来二去,竟“涵海嫂能干”,“涵海嫂贤慧”的给涵海嫂瞧上了,涵海田事很忙,简直是在泥水里过日子。于是波澜渐渐在他的小家庭里荡漾起来啦:从这时起涵海嫂就染了一个坏脾气,爱使性子,涵海无论怎样也不惬她的意。她常对着他指鸡骂狗,杯盘碗盏无缘无故在她手里奔奔跳,拍拍响;尤其当他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她不知从那里找来的由头,动辄翻江闹海的咒:“你个死东西呃!——一身膨臭的,教莫死到河里去冲一冲,懒尸!这副模样也配上床来享福呀!——滚,滚,滚,——赶快给我滚开些!……”

涵海很中意他那老婆,事事体贴她,尤其感谢她每天替他烧饭洗衣。平时晚上给她骂几声,敲两计,他好像是应该受,甚至跪上三两个钟头的踏板也情愿;至于始终不准他上床是罕有的事。这于今怕是自己有什么得罪了她的地方吧,有什么事不称她的心吧,他得原谅她,责备自己,伏在床沿连连打自己的耳巴,诚虔的哀恳着。但是床上只有劈拍的声音,这自然是无效,他知道,于是他赧颜的走出房,重行洗洗手脚,弹弹衣服,甚至再洗一个澡,像偷香稻的小雀子,脚步轻轻的踱进房,探着形势还想望床上爬,口里审慎的烦着他能力所能创造的抱歉求饶的句子。只是床上还是一片撞打碰统的声音,弥漫着战场一般的杀气,弄得他进退两难。寂静了好一阵,懿旨才颁下了:“莫在这里讨厌咧,贼骨头,惹起了老娘的火可就——”他又知道老婆在盛怒中,他想不出自己的过失在那里,赔罪的方法该怎样,弄得不妙反而气坏了她,于是他就恋恋的退出来,仔细的揣磨了好久,这才另打睡觉的主意。即令有时能得她开恩,可是他上床之后就像钉在床板上,丝毫动弹不得的。

往后的形势更加严重了。他每天工作回家,桌上摆着的是剩饭残羹,厨房里是冷火秋烟,脏衣服脱下来,臭了,烂了,也没人管。他心想怕是她害了病吧,每回瞧见她懒洋洋的不快乐,或瞧见她愁怨的躺在床上,他像失了灵魂一般,不禁就一阵心酸。殷殷勤勤的服侍她,也不敢动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邻里渐渐流传关于他老婆的谣言,他装作不知且自信自己有田产,有房屋,抛皮是光蛋,老婆决不会爱光蛋,虽则抛皮比他美,身体比他高大。有人提醒他:“嗨,听说抛皮昨晚在你家里……”他回答说:“未必吧?”于是旁边人动怒了:“‘未必吧’呀,你鬼闷了头哟,猪!”“猪,”他猛省了一下,默念老婆近来对他的情景与抛皮常到他家里盘桓,吃现成而且大摇大摆的,于是忧郁笼罩着他了。他三番两次相找着破缝,一鼓作气把老婆收复,把抛皮赶走。他常由田间怠工回家,常常借口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又从半路上赶回,但不曾发现过一次。

是玉山庙赛会的一天,勃镇的男男女女都去瞧热闹,他也跟着去。在路上他隐隐约约听见相识的人们在他后面讥嘲:“真是个混沌的猪,戴了绿帽子还有脸看赛会!”他又瞧见许多人对他表示轻薄的样子,他就闷了一肚气回来了。他由老婆房里走过时,听见里面有一种不堪入耳的声音,他惊慌的向窗隙里去窥看。“呸,这下子给我找着了凭据了。妈妈的,正式夫妻还没有这样子,这才教气死人呢!”他默咒着,真气得热血倒流,顺手拐了一根扁担,咬紧牙齿,生龙活虎似的几下打开门冲进去。可是那两个东西早已下床了,老婆赤条条的张着两手用身子遮着抛皮。当他的扁担落下时,她一手接着,母老虎一般跳到他前面:“干吗。干吗,你打死我啦,你打死我啦,”她向他迫着,即刻就哭起来了,叫起来了:“你个没良心的呀,你个不识相的东西呀,你管得着我们呀,我,我,我活不了啦!”这一来倒把他吓住了,他从来没听见老婆这样对他哭过,虽则自己的怒气为她的积威所镇压,也实在给她的肉体麻醉了,给她的所谓“良心”征服了。他自问自己的样子赶不上抛皮,气力也敌不过他,他觉着过去的两三年里不知怎样能作她的丈夫的,那真是做梦,那真是委屈了她。她同抛皮真是相称的一对,他胜不过他们任何一个,他也忘不了她的以前的好处。这一扁担如果下得快,仇人没打着,她那柔嫩的肉体会变成肉泥,血花会纷飞着,悲惨的声音会渐渐的微细,渐渐的会寂然,室内会停着一具雪白而美丽的死尸,这全是他的无情的做作。他还活着有什么意义……电影似的一幕一幕在他的意识里开映,他的灵魂如陷落在黑茫茫的大海里,随着波涛转旋,脸色灰白了,泪光莹莹的,全身抖战了一阵,终于手里的扁担落了,他晕倒在地下。

从这以后,他没有再用武力解决这事的勇气,也没有那念头。老婆的举动是当然的,他得责备自己,顾全她的名誉。他只将固定的和颜悦色收起,将吓吓的笑声藏着。有谁叫你:“涵海,涵海,”他哭丧着脸像丧了考妣一样沉着脸,点点头;有谁打趣他:“嗨,怎么,变了哈吧了吗,不说话!”他还是那样子。“嗨,周涵海,你变了猪三哈啦不是?哈,哈,哈,猪三哈,念起来倒还响亮!”他还是那样子,似乎没听见,甚至于孩子们都胆敢这么取笑他,他也还是那样子不计较。千不是,万不是,总是他自己不是!这样“猪三哈”三个字传开了,不知道他的出身的,都叫他“猪三哈”,因为念起来顺口,熟习,再根据百家姓上有姓牛的,他姓一下子“猪”当然不会错。于是,起初,“周涵海”“猪三哈”闹不清,终于“周涵海”失败了,湮没了,“猪三哈”却还留在世上称雄!“猪三哈”称雄不久,似乎又不合人们的胃口,大有变为“黑酱豆”的趋势。因为他不但丢了老婆,而且丢了家产。他不能够回家住自己的房子,吃自己的饭,虽则这是老婆和抛皮挟制他,也因为他不愿在这上面计较的缘故。起初,他能卖气力做零工骗人们一顿两顿吃的,终于为着忧郁,害病,咳嗽,身体一天一天虚弱下来,他简直是一个丧了灵魂的痴子,呆子,这就没有谁照顾他作工了。他流浪了,挨饿,受冻,囚首垢面,真是一身膨臭,像牛屎一样,而人们却有尊称他为“黑酱豆”的,这真出乎他的意料。老是这潦倒下去是不对的,但是身体坏了,干不了大事,他想替人家看牛,已经做过许久的梦了,世间牛虽有,谁肯给他看,于今陈四爹买了条牛,公然给他谋到手看牛的职务,这算交了运。三

陈四爹的牛似乎是专为猪三哈而设的,当猪三哈上工的这天,他庄严的训诫着:“猪三哈,若没有我,你是莫想到人家家里讨碗饭吃,在人家屋檐下安一夜身的,这你该知道!于今牛既是归你看,这算看得你起,你瞧,别人肯是这末办吗?你得知道好歹,做事勤力些,不能还像先样懒懒散散东游西荡的,是不是?于今米珠薪桂,谁肯饭白给人家吃,房子白给人家住?我得在先说明白,你听见啦没有?”“嘻,嘻,嘻!是,是,是!”猪三哈欢天喜地的答应了,干瘦的脸皮皱拢来,连眼睛鼻子都分不清,来了一回“自古以来未之有也”的微笑。“你不能只是‘嘻,嘻,嘻!是,是,是’呃!我得跟你约法三章:每天绝早起来,把牛牵到山里去,拣有青草的地方,还看那块青草多!这是一,海,海,海!看牛,看牛,得两只眼睛瞧着牛,那些草它欢喜吃,那些草它不欢喜吃,你得随它的意,它到那里,你到那里,不能只是抓着牛绳站着不动,眼睛只顾打野景!这样子要你看什么牛啊!海,海,这是二。到了十点多钟的时候,那时候工人都回来休息了,你才牵牛回来,还看牛饱了没,牛肚子大,得吃的多,是不是?到下午四点钟光景又牵出去,煞黑回来,这是三。海,海,海!还有,按时候换牛屎草,喂水,有空杀青草,忙的时候你得帮着工人到田里去耕种,总而言之,人是活的,瞧什么可做就做什么,用不着人教的,是不是?海,海,海!”“是,是,是,这我能办,看好了牛,是,是,……见什么做什么就是。”猪三哈于今记忆力不强,冒了一把汗,才死死的记住总而言之的那句,凑成了一个完备的回答。“看着,我还有什么交代你的没有,……呵,你把你的身上洗洗干净,晚上就睡在下房里的窄床上,那里有席子有夹被,已经是三月啦,不会冷的。将来牛子看得好,给你做身棉褂也作兴!”“嘻,嘻,嘻!”猪三哈喜得开不了眼睛。

猪三哈看牛看得真起劲,每天起得早,睡得晚,磨豆粉啊,换牛屎草啊,到田边杀青草啊,事事用不着陈四爹关照,田事忙的时候,他跟着工人做这样,做那样,弄得陈四爹没有什么可说的。虽则猪三哈还是那末瘦,那末的肮脏,而黄牛却一天一天肥壮,毛色干干净净的。每当猪三哈牵牛出去,牵牛进来,陈四爹总站在牛经过的路边仔细的欣赏,发福的脸上透出欢喜佛的微笑,但是他没有什么可说的,只说:“猪三哈,牛身上怎么还有虱呀?总是一晌没刷喽!”猪三哈虽则触发了自己身上也有虱,但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痒,赶快拿刷子给牛刷。于是陈四爹又没什么可说的,便重温一回当年起家的梦:这条牛到秋天总该有二百多斤了吧?二十六块买进来,于今总可以卖三十开外,到秋天自然是四十几。这牛发头大,卖也不卖,杀也不杀,喂两年再说吧!许两年之后牛价会涨……有时候,人家来了,他又自得的探询着:“怎样,你看,这牛比初买进来的时候怎样?”“好牛,比先壮得多了,彪啊,身段啊,处处都好。”

人们更加赞扬着。

猪三哈很得意,虽则他没被陈四爹赞赏过,没被人们赞赏过,牛总是他看的,这九十九分是陈四爹的福分,也有一分是他的力量。他想他于今抖起来了,他有了职业了,加倍的努力,加倍的努力,希望陈四爹发财,帮助陈四爹发财,陈四爹没有一男半女,作兴给好衣服他穿,给好饭他吃,请他睡到上房里去,甚至于给他娶老婆,比抛皮占去了那个还美,甚至陈四爹百年之后,他承受他的全部财产,这虽不能办到,但陈四爹发了财,至少他可以得点好待遇。当牛被陈四爹称赞,人人称赞时,他很想对陈四爹说弄件干净点的衣服穿穿,但一转念他并没帮陈四爹发大财,他终于不敢启齿,他吃的是陈四爹的,住的也是陈四爹的。四

猪三哈满盼着好运的到来,但好运却远远的避开他了。他自以为有职业,抖,但看他那囚首垢面一身稀烂的样子,连孩子们都看不出他抖。人们对于他那尊称依然很厌恶,依然想拥戴他为“黑酱豆”。

每当他牵牛出门后,路遇着谁,总有关于“黑”,“酱”“豆”的声音传进他的耳边,他于今抖起来了,他不怕谁,也不愿还像先前那末老实。虽则他是替陈四爹看牛,但陈四爹是勃镇数一数二的人物,势力大,自然,他家里看牛的也势力大,于是他估量着对手也在喉咙里叽咕了一句:“娘个大头菜。”不管人家听见没有,他总以为出了气,胜利了。胜利之后,就连人家当着他说什么“乌云”“泥泞”等等有关于“黑”“酱”的,他都骂着“娘个大头菜”。

有一次,“娘个大头菜”被人家驳翻了,说那很像他的蓬乱的头发,于是以后有谁欺侮他,他就改变方针,将牛拴在树上,拿着棍在手里挥舞,或打拳显显他的拳术,借此示示威。这许是他的身体虚弱,得了神经病!他从来没这样现丑过的,这纵能吓吓孩子们,大人们却越看越有趣,越看越好笑,更加逗他,嘲他,公然“黑酱豆”“黑酱豆”叫得特别的起劲。这够把他气死的,于是他哑然的忿忿的牵着牛到别处。再遇着这样难对付的事又牵牛到别处。有一次因为这缘故,他回家时,牛肚子是凹凹的,这逃不过陈四爹的眼睛。“四碗,四碗,你记住,你的肚子饱了,可想起牛肚子是凹的?牛能耕几十亩田,你能做什么?它是活的!你知道肚子饿,它也知道不是。真是教不服的猪!”当猪三哈吃饭的时候,陈四爹在他前面站半天,一碗一碗的数着,一面骂。

猪三哈汗淋淋的低着头,一声不响,饭还在口里就忙着做别的。或在田边多杀些青草回,弥补弥补他的过失。但陈四爹永远不能忘记牛肚子曾凹过一回,他也就不忍让猪三哈的肚子凸一回。他固然爱看牛吃草,也爱看猪三哈吃饭。“饭末,一个人两碗顶够了。酒醉聪明汉,饭胀死呆驼,其所以你不灵活末,全是饭吃多了散!穷人肚皮大,越吃越饿,越吃越穷!这是至理!海,海!像我,难道吃不下,难道没有吃,这原是不愿做死呆驼!其所以,海,海,海!一句话,多吃总是不好的!”陈四爹发挥了自己的高论,眼睛钉住猪三哈。“是,是,是,嘻,嘻!”猪三哈汗淋淋的答着,为着怕超过两碗,口里嚼得也就很细密,倒是越嚼越有味。他相信有福气的人的话是真的,虽然只吃两碗有点肚子饿。从这时起,猪三哈总是肚皮空空的牵着牛往外跑。饿极了常常挖出山芋充充饥,也常常为着吃山芋拉肚子,回数拉多了,身体便缩小了越像颗豆,因而外侮也就纷乘起来了。

在一天下午,他牵着黄牛到山里去,不料对门山上也有两个看牛的,他们瞧见了猪三哈就高声唱起骂歌来:“对门山上有颗——呵喝呃——黑酱豆,我想拿来——呵喝呃——喂我的狗。对门山上有只——呵喝呃——哈吧猪,舐着黄牛——呵喝呃——的屎屁股。”

猪三哈听见了,呕得他喘气吁吁的,唱骂歌得有蒸气,嗓子尖,大,还得押韵,他的肚皮凹凹的,那来的蒸气;他连话都说不上口,更何能押韵,于是,起首,他骂:“娘个大头菜,”或“化孙子。”但这声音传不过去,自骂自受;于是他打拳,跳,做种种的威武的样子,但这像玩猴把戏,更加使他们打哈哈,于是,他丢了牛,猛虎下山的奔过去。那两个看牛的有一个是看抛皮的牛的,他认识那条牛,也认识那孩子,因而他不顾一切的追去。但是等他到了对门山上,那两个孩子又在另一座山堆上唱起骂歌来:“桐子树上——呵喝呃——好歇凉,对门牙子——呵喝呃——没婆娘!看我三年四年——呵喝呃——讨几个,咧咧啦啦,——呵喝呃——接你的娘。”

这真骂在猪三哈的心窝上,过去的悲哀兜上心头,几乎把他气倒,他哭丧着脸,一蹬一蹬仍然向着歌声的来处追去,晕晕沉沉的不知路的高低,也不知山里有荆棘,他滑跌了,手脚刺破了,还是鼓勇向前追去。然而等他追上了那座山,那两个孩子又在另一个山上骂:“对门牙子——呵喝呃——矮呀矮,不是我的孙子——呵喝呃——就是我的崽。对门牙子——呵喝呃——跑路蹬一蹬,我睡你妈妈——呵喝呃——乐而融。”

猪三哈听着刺心的歌声,望望悬崖叠障的山谷,心想再追上去,然而身体实在虚弱了,肠胃辘辘的在哀叫,手脚一画一画的刺伤了好几块,血痕斑斑的。他的气馁了,忽然念及自己的牛,他即刻舍了他们,咒着,恨着,噙了一把血泪,昏昏茫茫的向原先那山里走去,万般凄切在交攻着他时,还隐隐约约听到远处的“有歌去,无歌回,……”的奚落声。

好容易折回了原先那座山,然而睁眼一看,黄牛不见了,团转左右一寻,仍然不见,他慌了,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难道牛吃饱了,自己走回去了吗?他偷偷的跑回来一看,牛栏是空的,幸而陈四爹没瞧见他,他飞快的又走到山里去,穿谷过坳的寻,“ㄤㄇㄚ,ㄤㄇγ”的喊,但是渺然无迹。深山中渐渐铺罩着一层黑幕,星星渐渐在天空闪烁,芦苇丛中似乎有牛的悲鸣声,也有金钱豹的吼声,猪三哈绝望了,恐惧了,只好走下山到田野边,河池边,凄愁着,徘徊着。“管他,回去再说吧!唉,但是,陈四爹怎样爱他的牛啊!在平常,我挨过他多少的骂,于今空手回去这当然没有我的命。不回去吧!在那儿度夜呢,明天怎样见人呢!天凉了,夜深时不冷吗?我身体虚弱,咳嗽,而且肚子也绞饿,这怎办呢?如果牛还健在,明天寻着了,还可以见陈四爹的面,不过挨一顿骂,或一顿打,开除我或不会,但是,好像黄牛悲叫了几声,那怕有点不妥当吧!”

猪三哈想来想去的打算,始终想不出办法,越挨越夜深,他就忍着饿,两手紧抱着身子一蹬一蹬的向陈四爹家走去,侧着耳在大门口静听,陈四爹大厅上蹬脚捶胸的对着老婆骂:“我早就疑心他是贼骨头,靠不住,妈的,你定要收留他,好啦,好啦,于今牛给他偷走了。到这时还没看见回。请大家去寻,天黑了,夜深了,向那里寻去。都是你这死婆娘误我的事。海,海,海!明天牛如果还在这里,猪三哈我也不能再容他的。如果牛不见了,只要找着了那贼骨头,是不放手他的。……”

猪三哈听着,渐渐神经紧张起来,他抖颤着,又一蹬一蹬的两手紧抱着身子走开了。东走西走,不知不觉走到他自己的屋门前,他心里一跳,想起了老婆于今不知是怎样了,于今不知还同抛皮要好不?她心中还有我周某不?他怯羞的走近门,贼一般的去窥探,里面传出一阵一阵谑笑声,唧唧哝哝的情语声,但那不是抛皮的声调,却像曾经嘲笑他戴绿帽子的那人的声音。于是他的身子又抖颤着,眼泪汪汪的在门上亲了两嘴,紧抱着身子一步一回头的向田野的僻静的池塘边走去。忽然,他在池边站住了。他瞧着池中闪耀的星星的倒影,默察着池水的幽静,肠胃咕噜咕噜响了两下,寒风在褴褛的衣衫里一来往之后,他抖了两抖,就把手朝上伸值了,仰着头让眼泪遮住了世间的一切。“牛丢了,真对不住您啦,陈四爹啊,我在这儿祝您往后福寿双全吧!妻啊,我去了,你好好的去寻快乐吧!人们啊,世上不再有猪三哈,黑酱豆供你们玩笑了!”

池水激荡了一下,随即就平静了。五

第二天清早。陈四爹到处托人找他的牛,顺便也探探猪三哈的踪迹,他以为找着了猪三哈就可找回牛的。在山里,人们按着牛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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