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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1 16:4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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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代丽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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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的爱

18℃的爱试读:

当年的媳妇熬成婆

1

凌晨五点你就睡不着了。

五十五岁,对你来说,这是一个有些荒芜的年纪。规律的睡眠和健康的饮食是生活的必须要求,喧闹和富有刺激感的生活早就离你远去。

在家文欢喜的请求下,你一大早去了菜市。一个磨得很旧的竹篮子,是你每天买菜的好帮手。

买了家文喜欢吃的蒜薹和牛肉,还有你喜欢的青菜和萝卜。逛到家禽市场的时候,想起家文说,他女朋友喜欢喝鸡汤,你又挑了一只瘦瘦的土鸡,深褐色的爪子被看不出颜色的细绳子捆起来,斤两正合适。小贩克扣了二两秤,你看穿了,让他多找补了五块钱。

回来时家文正要出门上班,他搂住你的脖子在你脸上亲了一口,撒着娇说:“谢谢老妈!”

你戳了他的脑门:“都有女朋友了,以后还要老妈吗?”“要啊,谁舍得不要?”他顽皮地笑,面孔跟小时候并无二致。

富有活力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你放下菜,把鸡拎到卫生间,拿出锋利的刀,开始宰鸡拔毛。

它的喉咙很快被割破,被捆住的翅膀和脚死命扑腾挣扎了几下,血醒目地溅了出来,但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它很快就会失去知觉,变成美味。

鸡汤熬了起来,去除了汤面的浮沫后,你把火转到最小。身体已经有些乏了。2

暮色将近的时候,你从窗口看到了家文和他女朋友。

女孩子真年轻啊,纯白的上衣、翠绿色的裙子,细长的腿像新鲜的藕。

家文的手里拎着三四盒广告打得很频繁的保健品,快到楼下的时候,他递到了她手里。他们相视而笑,看起来情投意合。

你开始点火炒菜,作料和食材早已备好,按部就班地放进油锅里,美味和油烟一起溢出来。

门响了,他们走进来,一声“阿姨”一声“妈”,喊得你全身酥麻。你跟他们打了声招呼,又蹿进厨房挥动锅铲。“阿姨,我来帮你吧。”小荷满脸笑意地走进厨房里。你说:“不用不用,马上就好了。”“呀,是西芹炒牛肉,我特喜欢。”她讨好地笑,红润的皮肤闪耀着年轻的光泽。

她看了看又说:“阿姨,西芹多炒一下,不然不好嚼。”“好啊。”你笑着回她,心想,毕竟年轻,懂什么呀,会做饭吗?炒菜火候最关键,火候掌握得好,菜色才会漂亮。

家文摆好碗筷,菜肴一一上桌。三人坐下来,家文拿了汤勺给小荷盛鸡汤,小心翼翼地撇去了黄色的油光。小荷娇嗔地接过碗,喝得呼呼响。“真好喝!”她赞叹。“那当然,咱妈的手艺。”

家文拍马屁,顺便用了一个“咱”字,对小荷说不出地宠爱。

你心里微微发酸,然后询问了小荷的工作和家庭情况。

她一一回答,眼神与家文悄悄对视。你坐在他们中间,看着二十七岁英俊儒雅的家文,突然觉得他像一只飞向高空的鸟,离你越来越远。

饭毕,两人抢着洗碗。

爱情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啊,家文上一次洗碗是什么时候?你想了想,那得追溯到高中了。自从他爸在他上高中时去世以后,只有你们两个相依为命。你爱家文,什么都舍不得让他干,你觉得学业、事业、荣耀与成功,才是一个男人应该追求的。

说是洗碗,只不过多一个机会打闹罢了。满池的泡沫,两双皮肤年轻的手,小厨房里传来了嬉笑嗔骂,你偷偷张望,家文正把洗洁精泡沫抹到小荷的脸上。

叹了一口气,你走进卧室里,往窗外望去,满城霓虹和灯火,你突然感到了巨大的孤独。3

半年后,家文和小荷商量着要结婚。

这些年你也攒了一些积蓄,足够支付一套房子的首期和装修。家文很孝顺,上班以后工资卡交给了你。

可你不想把这笔钱拿出来,那将意味着家文会离你而去。

于是你把你住的大卧室重新布置了一番,买了新床和新衣柜。你搬到了小卧室,把工资卡还给家文,你说:“妈妈真无能。”

家文笑:“妈,你已经很厉害啦,老爸走后你一个人把我抚养长大。再说了,跟你住挺好的,每天回家就能吃现成的。”

你放下心来,你想你虽然老了,但还是有存在的价值。

婚礼热火朝天地举行完。小荷的父母很朴实,房子和彩礼并未计较太多。他们不是本地人,远在海滨小城,临走时泪眼汪汪地把女儿托付给了家文,也托付给了你。“小荷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尽管骂,你就把她当亲生闺女,别见外啊。”小荷的母亲说。

你笑笑:“亲家母啊,你放心吧,小荷这么招人喜欢,谁舍得骂?如果家文敢对她不好,我会骂家文的。”

一家三口的新生活就此开始了。

每天起床你不能再肆无忌惮地闯进家文的房间。你起得很早,怕影响他们的睡眠,在屋子里更加蹑手蹑脚,看早间新闻时也把电视音量调到了最小。

小荷昨晚说想吃牛奶、煎蛋,你热了牛奶,小火煎着鸡蛋,看着升腾的热气,你有些不适应这样有束缚感的生活,但没有什么比和家文在一起更重要了。

可时间飞速流逝,你觉得小荷的存在渐渐让你透不过气来。

她像一个客人,讲话客客气气的,吃饭客客气气的,见面也总是客客气气的,像戴着一个冰冷的面具。

她经常买衣服给你,色调总是暗淡,款式太过新潮,你收下了,却从来不穿。

那天你夹了一块回锅肉给她,她笑着说谢谢妈,可转眼,就偷偷放进了家文的碗里。

吃完饭她还是抢着洗碗,你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总觉得她洗得不干净。你看到家文走了进去,她跟家文小声说话,之后家文接着洗碗,她躲进了卧室里。

后来你才知道,原来她来了例假。你想这怎么能当成自己的亲闺女呢?亲闺女要什么不要什么,都会一五一十地跟亲妈说啊。

你们中间有一条巨大的河,家文与小荷亲密无间地站在对岸。你站在这边,眺望、招手,却总是等不到一艘渡河的船。

每个晚上都很乏味,你一个人窝在沙发里,电视让人昏昏欲睡。小两口在卧室里叽叽喳喳,房门关得很严,但阻隔不了他们刺耳的笑声。4

第二年,小荷怀孕了。

你欣喜若狂。

从此有一个新的生命来陪伴你,你将不再寂寞。

你每天变着花样做营养丰富的饭菜,可她还是吃得很少,跟孕前一样,像小猫吃食一般。你担心孩子的营养不够,你总是夹很多菜给她,可她表面上应着,趁你不注意倒进了垃圾桶。

那天你出门的时候,小荷的母亲来了,大包小包带了很多海产品。她猫进厨房煎炒烹炸,一股浓烈的腥味灌满了整个屋子。

你回来的时候小荷吃得正欢,添了一碗又一碗饭,你这才发现,原来不是她的胃小,而是她不喜欢你做的菜。

你觉得很伤心,躲进卧室沉默了很久。

你听见家文的丈母娘在客厅里笑得很粗犷,她说:“包被和孩子的尿布我都准备好啦,小毛衣打了好几件,擦红屁屁的紫草油也泡好了。一想起要当外婆,我太开心了,以后总算有事做啦,你不知道我一天多无聊。”

小荷开心地说:“嗯呀,妈,我坐月子就得辛苦你了。宝宝生出来我可不想喂奶。家文,我们给宝宝喝奶粉好不好?”

你听见脑残的家文回答:“好啊,不想喂就别喂,女人生孩子本来就辛苦。”

你心里堵得慌,霍地站起来,却没法走出去。

丈母娘走后,家文考虑着把书房改成另一间卧室,你质问家文:“你妈是手残还是脚残?能把你带这么大,就不能带你的孩子?”

家文愣了愣说:“妈,多一个人照顾孩子,为你减轻负担,这不是挺好吗?”“有什么好的?我的孙子我自己能带!你们就是嫌弃我!”你觉得委屈,家里多了另一个女人,已经很不自在了,如果再来一个,你会疯的。

你终于忍不住,眼泪流出来。

那一周你没做家务没做饭,最终他们妥协了。你看见小荷哭过的红眼圈,心想,年轻人啊,真是什么都不懂,能有婆婆帮着带孩子,这是几辈子才烧来的高香。5

孙子暖暖半岁的时候,你越发觉得自己老了,抱上他不过十多分钟,就累得直喘气。

自从暖暖降生,你跟小荷之间的争执就多得像蜂巢上的眼,数不清了。

你觉得女人怎能这样?当一个女人成为母亲,不是应该为了孩子义无反顾吗?还谈什么独立,谈什么自我?小荷为了身材,为了保养早早断了奶水,一罐又一罐的奶粉往家里搬,死贵的价格,在你眼里,那些仿若猪饲料。

一断了奶,她急不可待地约上朋友吃辛辣的火锅,逛街买新衣服,嚷嚷着要减肥,说从怀孕之后就没好好生活过了。

你无法理解她,就像她无法理解你。

家文不再像很久以前那样,依偎在你身旁,抱着你撒娇逗笑,他越来越焦虑,像一只被关住的老鼠。

你和小荷吵得面红耳赤,之后小荷和家文也吵得面红耳赤。相吵无好言,一次次口舌之战后,硝烟总会弥漫好几天。而家文终于在你和小荷之间选择了小荷,他耷拉着头对你说:“妈,我想搬出去住。买不了房子,我们租。”

事已至此,你不得不放手。

你看着那个可爱的暖暖,心如刀绞。

他们搬走了。屋子冷清下来,如果不开电视,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你觉得作为一个女人你怎会如此失败呢?你总在与人争,年轻时与其他女人争抢老公,年老时与其他女人争夺儿子,还要跟其他女人争带孙子。

其实你根本不想这样,但不争不抢,只能像被宰的鸡,任人割喉。你更不想成为那样。

你在暮色里披了外衣,看着桌上快凉的两盘菜,心也凉透了。你想不明白一个女人生儿育女,到底是为了什么。6

僵持了一段时间,你还是忍不住,隔三岔五跑过去看暖暖。

家文的丈母娘来帮他们带孩子,见了你一脸讪讪的表情,你想当初不让她来带孩子,肯定记恨了吧?小荷也肯定在她面前没少说你的是非。可他们再怎么着,你也是暖暖的奶奶,谁也不能改变!

暖暖长得很快,几天不见就变了个样。你抱着他,心都快暖化了。

那天家文留你吃饭,你本来不想留下的,但又想和暖暖多待一会儿。你坐在饭桌上,品尝着丈母娘咸腥的手艺,觉得真是难以下咽。

小荷夹了菜给你,说:“多吃点,妈。”

丈母娘也夹给你:“亲家母,来来,多吃点。”

她们面露讨好之色,你心里微涩,那些吵过的架仿佛还在昨天,你想如果不是为了家文,谁又能向谁低头呢?

你磨磨蹭蹭地吃饭,趁大家不注意,把吃不完的倒进了垃圾桶,你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了小荷。

你离开的时候走得很缓慢,下了楼你又折回去,听见了简陋的出租屋里传出和睦的笑声,伴随着暖暖的牙牙学语。

你站在门外,听见丈母娘说:“家文啊,你妈一个人也不容易,有空带着小荷和暖暖多回去陪陪她。”

小荷说:“妈,还用你说啊,这周末我们就去。其实也没啥矛盾,不就是生活习惯和思想观念的问题?对吧,家文?”

家文说:“老婆说得对极了。养儿方知父母恩哪,暖暖,周末带你去看奶奶咯。跟我学,奶——奶——”

哈哈哈,又是一阵欢笑。你悄悄下楼,脸像火烧一样,发了烫。7

周末你拎着菜篮子出了门。

你特意买了一斤扇贝,以前你觉得腥,从来不吃,现在你想小荷会喜欢的。

拎着大家爱吃的菜,你喜气洋洋地走在路上,想着他们要回来,顿觉容光焕发。

到家了,把菜搁在地上,你气喘吁吁,忽然想起小荷跟家文说过交林路那家老字号的辣螃蟹,经常说得眉飞色舞口水直流,你便出门去买。

挤上公交车七拐八绕到了地方,那个店果然很挤,一份一份等着现炒。你排在人群里,缓慢地向前挪动。

以前你总觉得螃蟹有啥可吃的,一进嘴全是壳,现在你看到这么多人排队,你想每个人都有喜欢一种食物的坚不可摧的理由吧。

有两个年轻女孩子排在你前面,一边玩手机一边聊天。

黄衣女孩说:“刘安昨天向我求婚啦。”

红衣女孩说:“恭喜啊,你答应了吗?”“嘁,答应什么?为什么要答应?”“他不是爱你爱得死去活来的?”“爱有个屁用,房子都没有,结了婚我就得住他家里,我可不想跟他妈住,一天没事瞎叨叨。”“也是。婚姻还是想清楚的好。”“你也是哦!记住了,没房的男人不能嫁!你妈辛辛苦苦把你养得如花似玉的,可不是为了送进虎口任人宰割。”“哈,就你精明!”

两人嘀嘀咕咕地笑,你站在那里,身体突然僵作一团。

你买了一桶辣螃蟹回来,一路上你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公交车的玻璃窗上,映出了你的影像,尽管模糊,还是能看到深深的皱纹。

你想你也曾如花似玉啊,你也曾是你母亲手里最珍视的一块宝,你也曾厌恶婚姻,你也曾与家文的奶奶日夜争吵,到头来,却还是学不会将心比心啊。

到家的时候门是开着的,你推门进去,一家三口已经站在了厨房里。

扇贝已经蒸上了锅,小荷正在清洗你买来的蔬菜,家文抱着暖暖站在旁边和她聊天,太阳顺着窗子爬到他们身上,像刷上了一层温暖的蜜糖。你的眼睛突然有些湿,你慌忙擦掉了。

你高高兴兴地把小荷推出厨房,你说:“交给我就好,你们等着吃就行。”

煎炒水煮,你熟练地掌锅颠勺,各色美味都在手中,顷刻间鲜香扑鼻。

佳肴上桌,辣螃蟹打开来,还在冒着热气,一切都刚刚好。你看到了家文和小荷眼里的惊喜与感激,你想还是给孩子们锦上添花吧。

于是你进屋把那张银行卡找了出来,你递给小荷说:“现在不像我们那个时代啦,以前委屈你了,以后妈会尊重你们的意见,只要你们和和美美的,经常回来吃饭就行!拿着,这是妈的一点心意,你们去付个首期买套房子吧。”

你看到小两口的脸,又像在笑又像在哭。暖暖坐在小餐椅里,望着桌上的食物不停地喊:“吃——吃——”

你顾不上研究他们了,都晚年了,还是多为自己想一想。忙活了一上午,肚子早饿了,你夹起一块螃蟹,打算好好品一品,这到底有啥好吃的?值得排那么长的队吗?

你很有潜质成为花圈店老板娘

1

陈先生宣布劈腿的时候,新女友已经怀孕。

二十九岁的赵小姐跟陈先生分了手,在家哭了三天。至此她有了一个伟大的理想,要在陈先生结婚时奉上最美的花圈。

从不喝酒的女人喝上了最烈的酒,几杯下去就睡得昏天暗地。

赵小姐醒来的时候是闷热的黄昏,有几个死小孩在楼下的花园里吵吵嚷嚷,赵小姐正愁没处发泄,操起扫帚就下了楼。

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在花园里给孩子们念故事书:“狐狸说,你只是一个小男孩,和其他成千上万的小男孩没有什么两样;我也只是一只狐狸,和成千上万的狐狸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就会彼此需要。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世界里独一无二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你的世界里的唯一了。”

失恋的人就算听到馒头或鸡腿,都会心生悲凉。赵小姐听到这段话就急了,她冲那男人吼:“这是歪理!他是我的唯一,可为什么我不是他的独一无二?”

一帮孩子抬起头来看她。男人合上书,清逸的脸上目光如炬。

赵小姐并不知道,她那天跟欧巴桑并无太大区别,披头散发,面如白灰,瘦削的身体躲在穿了三年的碎花睡衣下,唯有一张厚厚的嘴唇,泛着微弱的红光。

男人的声音带着磁性:“这本书上说,悲伤的人会喜欢看日落。你应该看看。”

他抬起手来指了指天边,快落山的太阳挤在一堆火红的晚霞里,云朵层层叠叠,远山也被照得鲜亮斑斓。渐落的夕阳并无清苦之态,反而透出从容。

赵小姐不再说话,她失魂落魄地操着扫帚慢慢踱回去,男人把书还给小孩子追上来说:“哎,你住几楼?我刚搬来的,我住二楼。”2

二楼的男邻居是钱老板,在医院附近经营一家花圈店。

赵小姐一点不觉得晦气,她在悲伤之余很开心:瞌睡遇到枕头啊!看吧,我有了伟大的理想,楼下就搬来了花圈店老板。

钱老板有时会上楼来问她,煤气费怎么交,太阳能的水温怎么这么低,楼道怎么老是清扫得不干净,物管费包括哪些内容。

赵小姐最近休假,闲极无聊,很有耐心地一一解释。钱老板做了红烧肉的时候就会端一碗上来,赵小姐不好意思,说:“你有肉,那我管酒。”

两个人就坐在阳台上就着斜阳喝酒吃肉,吃得腻了,赵小姐就去厨房煮一锅青菜,再把自己腌的泡辣椒端出来。

但红酒也上头,喝着喝着赵小姐就会想起陈先生。他也喜欢吃红烧肉,一块方正的肉他总剖成两半,瘦的给她,肥的留给自己。

可为何在爱情的最初情意绵长的两个人,会走到而今的地步?

失恋的人要走出来,总得需要时间纠结消磨。

钱老板就说:“你别让脑袋放空,一放空就会想过去。”“那怎么才能不放空?”“得空去我店里,你看看我们的生,再看看别人的死,你会觉得你的世界无比美好。失个恋而已,难道要把自己活埋了?”

赵小姐觉得钱老板虽然才三十出头,但还是蛮有智慧的,她就经常跟他去花圈店。

后来她才知道,钱老板是个精明的商人,不会做亏钱的买卖:他有个小工请假回老家,她刚好帮得上忙。3

失恋的赵小姐在花圈店忙得不亦乐乎。

一个人就算惨破天,看到了更惨的,立刻就会觉得自己太矫情。

来花圈店的人全都是惨淡的脸孔。朋友、至亲、爱人,有意外,有疾病,有寿终正寝,各种遭遇的结果,都是分离。

赵小姐觉得就算陈先生劈了腿,但他还没死,还能让她在同一个时空诅咒,而不是去墓地一边悼念一边诅咒他,其实也是一种圆满的别离了。

失恋的人很矛盾,一会儿钻牛角尖,一会儿又宽慰自己,赵小姐容易走神,也容易专注,她很快对扎鲜花花圈来了兴趣。

纸花变成鲜花,多了一丝活气,也让人不觉得惨淡。店里堆满了纯白的花束,白菊、白百合、白玫瑰,偶尔会搭配少许黄菊和粉色的小苍兰。

店里还有一个代写挽联的先生,他写得一手好字,闲时就在案几上摆放宣纸练笔。经常穿白衣的钱老板颇有仙风道骨,他偶尔兴起也会去写几个字,字迹平和畅达,笔锋遒劲。

赵小姐就觉着钱老板是个慈悲之人,满怀醒世的悲悯。

但钱老板说自己很矛盾,他父亲让他继承这门生意,他纠结了很多年。他盼望生意兴隆,可生意兴隆的背后却承载着活人的死。“我是不是很无情?”他问赵小姐。

赵小姐一边摆弄着白玫瑰一边说:“那卖墓地、卖寿衣的各种殡丧服务岂不得关门了?你要换个角度想,你是为死者服务的,没有你的服务,死者如何安息?生者如何安心?”

钱老板看着赵小姐,眸子像星星一样亮了亮,笑了。

有时赵小姐想起陈先生,就会咬牙切齿地问钱老板:“哪种花圈适合送到婚礼上?”

钱老板不置可否,他指指满地的白花:“其实很多婚礼的摆花也是白色的。”4

赵小姐没车,她平日里省吃俭用的钱全拿来供房子了。她对一份爱、一个家倾注了全部希望,却被陈先生摁灭了。

钱老板有车,赵小姐就经常“征用”。

钱老板不是小气之人,可赵小姐“征用”的目的是跟踪陈先生,钱老板就不太乐意了。

赵小姐威胁他:“你的店员一天多少工资?我在你花圈店帮了多少天的忙?”

做会计的赵小姐算盘打得很麻利,她噼里啪啦地拨珠算账,然后加加减减算出了钱老板欠她四千块。“四千块够租车不?”“够。”“够租人不?”“够。”

商人钱老板算了算收支,觉得租车租人比支付真金白银划算,只得乖乖地当赵小姐的司机。

每跟踪一次陈先生,对赵小姐都是刺激。可她总不明白这个道理,失恋之后忽然有了新的追求目标,她给自己打满了鸡血。

陈先生上班,陈先生下班。

陈先生在面馆吃牛肉面,牙口不好,经常剔牙。

陈先生在街上踩到一泡狗屎。陈先生去超市的时候忘了付钱,惹得报警器嘀嘀叫。

陈先生和准陈太去订婚宴。

陈先生和准陈太去医院做产检。

陈先生居然去菜市场买菜!赵小姐气得直跺脚:“他跟我这三年,啥时候去过菜市场?啥时候进过厨房?”“呃,孕妇……的确……可能……需要被照顾……”钱老板小声地说。“怀孕了不起啊,我也会怀啊!”赵小姐咆哮着,涂了口红的嘴唇气得直发抖,回来又是一场大醉。

陈先生去银行那天是他们最后一次跟踪,因为赵小姐在跟踪事业里太过于感情用事,他们暴露了。

陈先生走到车边,敲敲窗子,递了一口袋钱进来。“那套房子我卖了,这些年你供的钱全在这,正好要拿给你。”

赵小姐接过沉甸甸的人民币,好像看到了这些年自己无比脆弱又无比珍贵的青春。

陈先生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不用跟踪我啦,我真的自私又薄情,不值得你对我这样。”

陈先生推推眼镜,沉着脸在夏日的潮热里急速离开,像一缕烟一样消失不见。赵小姐再也忍不住,哭得天崩地裂。

钱老板拍拍她耸动的肩膀:“好啦好啦,要不,咱们先数数钱?可能数钱会比较开心一些。”

于是赵小姐从大哭收敛为啜泣,金钱的魅力远胜于劈腿男那稀薄的情意啊。

周末的下午,他们就坐在车里数钱。赵小姐一边数,一边抽抽噎噎,她的哭声像一片被遗忘的海水,听起来酸酸涩涩的,使钱老板那灰绿的心事长成了苔藓。5

没过两个月赵小姐果然打听到陈先生的婚礼时间。

彼时她在钱老板的花圈店里拿着毛笔乱画,朋友给她发来时间,她扔了笔就跑到隔壁。“帮我扎个花圈,快,最炸最醒目最艳压群芳的那种!”

钱老板站着想了半天说:“好好,等我设计一下。”

那晚赵小姐又拉着钱老板下馆子喝酒,她本不胜酒力,失恋后却酒量见长。

但喝酒的人从来都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钱老板把赵小姐从饭店拖出来,街上灯火摇动人影匆匆。赵小姐红着脸无法站稳,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像雨后的湖泊,钱老板只得背着她慢慢地走回去。

他一路走一路自言自语地劝她,也不管她听不听得到。到家的时候赵小姐还没醒,他只好把她放到自家床上。

喝醉的赵小姐很安静,一夜睡得悄无声息。钱老板却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半夜还起来帮她掖掖被角。

月光明亮地抚着赵小姐的头发和脸庞,钱老板想起了第一次恋爱时喜欢过的女孩子,也如赵小姐这般不会掩饰任何忧伤。他的心动了动,俯下身亲了亲赵小姐的额头。

清醒的赵小姐依旧执拗地缠着钱老板做花圈,陈先生的婚礼一天天逼近,她剑拔弩张蓄势待发。

钱老板看不下去,某天黄昏就载了赵小姐去了一个小区,他们站在街边,暮色里人群神色匆忙。

有一对夫妇牵着两岁左右的小女孩回来,女孩要吃糖炒栗子,他们停下脚步等着栗子出炉。男人帮女人抚了抚被风吹乱的头发,又拿湿巾替孩子擦了擦手。

热乎乎的栗子甜香扑鼻,一家三口边吃边笑。钱老板说:“喏,你看,这就是我前女友。”

赵小姐张大了嘴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当初分手我也难过得天天醉生梦死,可那又如何?我没有伟大到喜欢成全别人,可痴情含恨就能让自己获得幸福吗?其实现在挺好的,我不是她想要的良人,她有了她的幸福,我得到我的从容。”

回来的时候赵小姐沉默地剥着栗子,这世上的情爱,谁敢保证我爱了你,我就能永远爱你呢?6

陈先生结婚那天赵小姐和钱老板一起去了,赵小姐说需要一个男人撑撑门面壮壮胆。

钱老板用浅紫的苍兰、粉红的蔷薇、白玫瑰和白百合,设计了一大束优雅俏丽的摆花。

他把摆花推到赵小姐面前,低着头等待赵小姐骂她,可赵小姐什么都没说。

婚礼热闹举行,赵小姐化了得体的妆,穿了淡粉色的裙子,白色的高跟鞋套在好看的脚背上。她默许了钱老板这个新颖的“花圈”,面对新郎也不再咬牙切齿。

热烈的掌声响起,陈先生和陈太太在追光下深情款款地走上台前,花童把玫瑰花瓣扔得潇潇洒洒。赵小姐觉得自己的伤痛铺满了台阶,被他们一步一步踩得灰飞烟灭。短短的一段路,走完了她乱糟糟的小半生,她突然无比清醒。

仪式完成,陈先生来敬酒,他说:“没想到你会来,对不起啊,招待不周。”

赵小姐不知道他是对劈腿事件致歉还是对招待不周致歉,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她笑了笑:“我不喝酒,喝可乐吧。”

钱老板扶着她的腰一起回敬陈先生,刚开的可乐冒着呛喉的气泡,她咽了下去,甜蜜袭来,心里再无酸涩与不甘。

她调皮地跟陈先生介绍:“这是我男朋友,一个生意人,希望有机会你能多多照顾他的生意。”

陈先生忙不迭地点头:“好啊好啊,得空给下名片。”

赵小姐笑得喘不过气来。钱老板说:“太缺德了,你。”“我不是缺德,我是缺心眼。”赵小姐举起可乐与钱老板干杯。

婚宴还未结束,他们就走了出来。外面下了大雨,空气里迅速飘来潮湿的腥味,赵小姐觉得自己好像脱胎换骨了。

她不顾钱老板的叫喊跑进雨里,笑着跳着,雨点坠落,伤口被冲洗,赵小姐像春日枯木上新发的芽苞,迫不及待地迎接新生。

当钱老板冲到她面前一起淋雨的时候,赵小姐重新审视了这个男人——他每天都穿白衣服,像一碗素面。他其实是一个救兵,他帮她实现了婚礼送花圈的伟大理想,拯救了一个在失恋里痛不欲生的女人。

她就在雨里问他:“你为什么没有女朋友啊?”“因为我的职业太晦气,没几个女人想成为一个花圈店的老板娘。”

接着他又补充:“其实主要还是因为这个职位要求太高。”

赵小姐被他逗得咯咯笑。云层黑压压地汇积,雨丝如线,连接了天与地。她的脸庞湿湿的,眼睛弯成了月牙,裙子粘在身上,像一株粉色的蔷薇。

钱老板说:“我觉得你很有潜质成为一名花圈店老板娘,加油!我看好你哟!”

赵小姐就愣住了。

趁她愣神的当口,钱老板拉了拉她的手:“快走,淋病了可没人照顾。”

赵小姐被他拉着一路狂奔,他的手心很热,又带着雨水的潮湿,她跑着跑着就笑了。

她嚷嚷:“我好饿,刚才没吃饱。”“我也是啊。想吃红烧肉不?”“我要吃瘦的。”“行啊,瘦的归你,肥的归我。我还想吃你腌的泡椒。”“管饱!”“还想喝酒吗?”“我戒酒啦。”“那陪我喝点,就一点。你喝多了会耍酒疯。”“你才耍酒疯!”“你太重了,上次背你回来,我的腰疼了三天。”“那这次你喝醉,我背你。”“不行,那你会偷吻人家的。”“难道上次你偷吻我了?”“你猜!”

……

跑不动了,赵小姐撞进钱老板的怀里。雨水慢慢停了,天边有彩虹的光若隐若现。

嗯,或许明天又是一个新的挑战与开始,雨后的阳光与彩虹,终会冲破阴霾踏云而来。

如果爱情连探监都没有资格

1

陈震入狱之后,秦瞬瞬在离监狱两公里的地方租了一套房子。

每个人都说她是一个傻姑娘,傻出了天际,傻出了高度。

她没空搭理那些闲言碎语,想着那个睡惯了席梦思的陈震,在监狱里睡得着吗?如果他知道她离他不过两公里,在里面是不是就会过得舒服一点?于是她在那个周末吭哧吭哧地搬了家。

新租的房子建造年龄比她还大,地段偏僻,唯一的优点就是便宜,一口气付了两年的房租都没压力。她在网上找了很多小而美的改造帖,参考着淘了一大堆东西,每天送货的快递员都烦她。“小姐,你能少买点吗?东西又重路又远。”“又不是你的钱,你管天管地管我买东西?”

她杏眼瞪得很圆,火气很旺。

后来她一个人在屋里贴碎花墙纸的时候,想想生活已经够艰难了,难道人家还不能有吐槽的权利啊?

可她也想吐槽这狼狈的命运啊,吐槽自己太多眼屎,眼珠子糊了才会找了一个鬼迷心窍的男朋友。吐槽陈震好好的税务员不当,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帮人家偷税漏税,终于毫无悬念地进了监狱。还要吐槽这鬼监狱,非要建在城郊,方圆五公里吼一声还能听见回响,探一次监就像踏进了二十年前的村镇。如果建在繁华市中心,那不更有震慑效果,让所有人都不敢犯罪吗?

想着想着,她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用手机登上市政府的网站,写了满屏的字,语重心长地给市长大人提了“关于监狱建在市中心的强烈建议”,落款是:一个好心的市民。

深夜,蛙声在窗外叫得人心惶惶,蛐蛐也唯恐天下不乱。秦瞬瞬赤着脚走到窗前,眺望前方,监狱高楼的灯火已经熄灭,影影绰绰地陷在蓝黑色的山峦之下。陈震睡了吗?这个睡觉会磨牙打呼的家伙,会不会因此被室友揍成乌眼青呢?

其实当一个人失去自由,爱情对于他,恐怕已毫无意义。她黯然地拍死了几只蚊子,明天一定得买盘蚊香,她实在不能忍受在心灵受到重创的同时,肉体还要成为蚊子的饕餮盛宴。2

终于可以探监了。

秦瞬瞬扔下乱七八糟还没收拾停当的房子就去了监狱。

陈震被判了七年,这件大事秦瞬瞬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当时她在厦门出差,瞎逛的时候途遇一个别致的婚纱店,一件胸口布满白色小玫瑰的婚纱,美得让所有渴望婚姻的女人都走不动道。

尽管陈震还没有跟她求婚,她依旧激动地跟店员砍价:店员坚持两千四,她坚持两千三百五,为了五十块钱砍得刀光剑影、唾沫横飞。可陈震倒好,收了人家二十多万,一声不吭。二十多万啊,够她买很多很多婚纱了,秦瞬瞬想起来就很难过。

可更难过的还在后头呢,秦瞬瞬终于相信什么叫祸不单行。

当那个迂腐的黑脸警察说她不符合探监规定时,她恨不得把他的帽子拍飞。

她跟陈震谈了五年的恋爱,1825天,时光有多漫长,警察叔叔知道吗?

她从北方来到南方,她不喜欢干燥的天气和强烈的紫外线,更不喜欢主食是奢侈的大米,警察叔叔知道吗?

她像一个傻瓜一样爱一个人,她梦想有一天能穿着婚纱站在他身边,她为他笑为他哭为他殚精竭虑,警察叔叔知道吗?

他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说她没有探视的资格?爱需要资格吗?!

秦瞬瞬垂头丧气地走出来,太阳白花花的,晒得人想哭。她走到门口看那块蓝色牌子,上面写着具有探视资格的人群,必须是近亲属和监护人。近亲属包括配偶、子女、父母、岳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伯父母、姨父母……居然不包括女朋友!

那天她直直盯着“配偶”两个字,像要盯出窟窿眼来,却发现旁边有一个女孩也和她一样。

秦瞬瞬问她:“你也来看男朋友吗?”

女孩好看的脸蛋上更加气极败坏:“是啊,居然没有资格。”“你第一次来?”“这又不是商场,谁没事来瞎逛?你经常来啊?”

秦瞬瞬觉得自己有点傻:“没有没有,我也是第一次,第一次。那个……他判了几年?”“七年。”“好巧!我那个也是。”“真的好巧呀!”“你要等他吗?”“当然,他说要娶我的,新房都付了首付了。”“你真幸福。”“七年会不会很长?”女孩有些担忧。“会,但有爱就不算长。”这一句,秦瞬瞬像是对自己说的。

她看着女孩,提出建议:“我们探不了监,不如在外面喊一喊,说不定能听见呢。”

于是两人走到侧面的围墙边,对着高墙电网使劲地喊:“陈震——我爱你——”

真奇怪,每一个字都毫无差别,异口同声。

秦瞬瞬望着女孩,彻底蒙了,她甚至想,或许女孩的男朋友也那么巧叫陈震吧?或者叫程震,还有陈镇?但一分钟之后,她很想飞进监狱一脚把陈震踹死!3

一个人犯罪是不应该的,但如果他是为了早日买房和喜欢的女朋友结婚,听起来是不是就煽情得多?

而那个女朋友却不是她。

秦瞬瞬那天像一只跑不动的骡子,坐在监狱外面的草坪边上哭得撕心裂肺。不远处有一尊石制独角兽,顶着一只奇怪的角看着她。

其实这样的事情在监狱门口每天都会发生,很多探监的人都哭得像狗。牢里的人后悔不迭,牢外的人痛彻心扉。

秦瞬瞬那天的行为并不特别,那个黑脸警察心里却闷闷的。

他下班的时候她还在哭,眼皮浮肿,眼线化成了黑色的汁液,挂在脸上像墨。第一次探监的女人都没经验,总是化着漂亮精致的妆,到头来还是在眼泪之下毁于一旦。

警察走到她面前说:“哎,这位同志,别哭啦。”

秦瞬瞬余恨未消,看见他哭得更大声:“你凭什么不给我探监?……呜呜呜……你歧视女朋友……呜呜呜……以后你坐牢了你女朋友都看不了你……呜呜呜……”

警察哭笑不得:“好吧,我未雨绸缪,以后要是有机会,先跟女朋友把证领了再坐牢。你坚强一点嘛。”

秦瞬瞬止了哭:“其实女人并没那么懦弱,她们不怕男人离开,只是忍受不了欺骗。”

她站在他面前,声音细细的。他的个子好高,人很瘦,墨蓝色的警服有些空荡,眼神像一把利剑,是看罪犯看多了吗?

秦瞬瞬忽然脑里灵光一闪,哭有什么用啊?她想她得巴结好这个警察,才能解决根本问题。4

警察叫杨卓越,他像一个呆板的老干部,最喜欢说:“这位同志,这位同志……”声调里夹杂方言,洋溢着一股子热情。

秦瞬瞬当天就要到了他的电话,他住的宿舍离她不远,仅一公里。

约他吃饭是在秦瞬瞬把出租房打理得清清爽爽的时候。出门不远就是农民的菜园子,她挑了一棵很肥的白菜,还有两个胖胖的黄瓜,茄子糯糯的,一捏一个窝。再往前一公里,她从慈祥的大妈手里买下一只土鸡。

她打电话给他,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刻意:“警察叔叔,我今天菜买得太多了,你来帮我吃点。那天对你太粗鲁了,还要麻烦你顺便帮我扫扫盲,普及一下监狱法规。”

杨卓越有些吃惊:“啊,这位同志,不用这么客气嘛。”

电话打了十分钟,他实在推托不开,后来索性说:“那个,我女朋友今天来看我,那个,我有点不方便。”“那你带她来嘛,她喜欢吃什么?我都会做,你别跟我客气,尽管说。”

杨卓越答应了,眼前浮现的是她那张哭得让人心碎的脸。

其实抛开探监的目的,农家新鲜食材让秦瞬瞬的厨艺如虎添翼。暮色四合的时候,鸡汤已经很香浓,茄盒被煎得金黄,深蓝色桌布铺了满桌,还有屋外新摘的小野菊和驱蚊草。这一切看起来,她像在等候一个爱人。她兀自笑了笑,有些恍惚。

那天警察叔叔的女朋友没有来,他坐在饭桌面前说:“刚好约会改期,一切都刚好。呵呵。”他喝了三碗鸡汤,吃了半盘茄盒,还有无数黄瓜和蔬菜,然后望着秦瞬瞬碗里的鸡汤面。

她说:“你也喜欢吃面条?我还专门为你煮了米饭。”“面条好啊,养胃、管饱、耐饿。”

她就扒拉了一半给他,他一边吃一边觉得吃白食有点过意不去,他便给她扫盲。

其实能扫些什么呢?那些枯燥的法规让秦瞬瞬听得直打瞌睡。

她问:“你在监狱工作枯燥吗?”

他说:“不枯燥啊。人生百态,罪恶与命运,每一个罪犯都是一本书,有的辛酸,有的邪恶,有的不堪,有的无奈。良民与罪犯其实只是一线之隔,良民也不见得就比罪犯无辜,罪犯也不见得就比良民肮脏。有些时候,牢狱就在我们心中,不一定非得是一座有高墙电网的房子。”

秦瞬瞬瞌睡也没了,觉得他的话蛮有道理。

他又说:“有些人并不是刻意犯法,他并不知道那样做是犯法。我们监狱收过一个七十岁的山区罪犯,带着四个儿子在山里追一只金丝猴,追了三天三夜,最后把猴累死了。一家五口入了狱,四个媳妇儿一起来探监,哭得天崩地裂。他们的初衷只是为了追到这只猴子能换点钱补贴生活。你说,是不是挺可悲的?”

事不关己的故事,秦瞬瞬听得眼泪直掉。她想起陈震来,劈了多久的腿,她居然都不知道,他是为生活所迫吗?并不是啊,大好的日子晴朗的天,为了情欲他背着她偷人,为了私欲他背着国家偷税。他对得起谁啊?

杨卓越吓得给她递纸巾:“这个故事有这么伤心吗?”

她擦擦眼泪:“你能让我探监吗?”

他看着她笑:“我就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晚餐。”

她站起来想了想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想了半天跑进房间里,把那个装着漂亮婚纱的大盒子拿出来送给他:“这个我用不上了,送给你女朋友吧,她一定会喜欢的。”

杨卓越死命推过来,她又死命推过去,像打太极。她带了哭腔说:“不要嫌弃啊,这不仅仅是一件婚纱,还是一个女人的爱情梦想。”

他只得把盒子接过来。

临走时,他问:“这位同志,他真的值得你这样吗?”

她没回答,送他出了门。外面下了雨,空气里飘过来泥土的腥味,监狱的高楼像一座冷寂的城池,带着绝望的气息。5

探监那天秦瞬瞬还是化了妆。

咖啡色的长毛衣穿在身上有些松垮了。她瘦了一些,和所有面对爱情疮痍的女孩子一样,每一次失恋都像一次细胞的裂变与成长。

据说杨卓越打了报告走了关系,才让她有了探视陈震的资格。

她坐在玻璃窗前,看到陈震的时候,所有内心的呼啸都归于平静了。

他看起来瘦弱憔悴,像一只灰颓的公鸡。牢里果然没有席梦思好睡,往日的意气风发烟消云散。

他已经受到了命运的惩罚。

那天秦瞬瞬只跟他说了三句话:“你什么时候跟她在一起的?”“你爱过我吗?”“我们分手吧。”

她没有再哭,在已经四面漏风的感情面前,哭泣只会丧失尊严。

出来的时候杨卓越说:“会见时间有半小时呢。”

她笑了笑:“他喜欢上别人都没跟我说过分手,我只是想正式跟他分手,正式与一份逝去的爱告别。这对我很重要,谢谢你。”

杨卓越挠挠头,瘦削严肃的脸上眼睛亮亮的,在秋天的阳光下露出一排白牙。

后来秦瞬瞬并没有搬走,精心布置的房子还有两年的房租怎能浪费,而且,还有一个有趣的老干部跟她做朋友。他说他的职业在一千多年前有一个很拽的名称叫作狱卒。他说每一个罪犯都是一本书,他有好多奇奇怪怪的故事。他有时候来蹭饭,有时候邀她去河边钓鱼,有时候在菜园子摘蔬菜,他都会跟她讲这些故事。

他来的时候像有阳光轻轻缓缓地流进秦瞬瞬的心窝里,她会变得平和,也会有很多疑问:比如七十岁的老人能跑三天三夜吗?金丝猴会累死吗?它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还是二级?那四个媳妇后来苦苦等候还是结婚另嫁?我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你女朋友?……

他说:“你这个同志,这么大人了还像小孩子,生活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秦瞬瞬每天坐很久的公交车去上班,她坐在车窗边可以看见杨卓越宿舍楼外晾着很多墨蓝色的衣服,可以看见监狱的楼顶上有一个可以透下阳光的洞,铁杆上的国旗在拼命飞舞,偶尔还会见到武警官兵在公路上负重长跑,还有下地干活的农民大叔。从秋天到冬天,从树叶枯黄到白雪覆盖,每个人都在努力生活,每个建筑都有它的意义,每一片树叶,都有它的命运与归宿。

过年的时候杨卓越要值班,秦瞬瞬回了老家。她待到大年初三就猴急地回来了,大包小包地从北方带了好多食材,一回来就招呼杨卓越来吃饭。

两个人对着满桌子热气腾腾的菜碰杯喝可乐,欢喜地庆祝新年。

秦瞬瞬说:“祝你工作顺利,让更多罪犯改邪归正。”

杨卓越说:“那我祝你能早日忘了陈震,开始美好的新生活。”

她歪着头问:“陈震是谁?”

杨卓越笑得差点被可乐呛死。笑够了,他从包里掏呀掏,一团白纱被他掏了半天才掏完,秦瞬瞬说:“你这是干吗?”

他双手举着那件婚纱结结巴巴地说:“我还没有女朋友,这个……你送的婚纱也没有用武之地,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想,我想我们可以考虑朝这个方向努力一下。”

秦瞬瞬望着这个老干部,嗯,瘦削但挺拔,老套但温润,一切看起来都还不坏,蛮对胃口的。如果非要分析一下陈震在她生命里所起的作用,那会不会就是为了带她来到这里,让她认识杨卓越,得到一个好姻缘?噢,她很愿意这样去想。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好姑娘,好姑娘不能总被坏男人欺负,好姑娘是应该得到好归宿的。

所以她举起可乐说:“同志,这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晚上下了雪,他们在雪地上点燃了鞭炮,手拉手笑着跑得远远的。外面的菜园子已经一片荒芜,但这有什么关系,一切都会重获新生,就像狱中的罪犯,就像枯萎的庄稼,就像爱情的缘分。

请你记住三月的第一天我爱你

1

2013年底,段小缎特别烦老富。

每个周末坐火车回来,他总是仰着那张笑得快烂了的脸在出站口接她。

她委婉地说:“你有事你就忙你的,别总来接我。”

他说:“还有什么事比接你更重要?”

或者她也会戏谑地说他:“哟,老富你挺闲的?这个月赚了几个亿了?”

他老老实实地说:“这个月忙得要死,才赚了两万。”

段小缎无奈,把背包扔给他:“你也小三十了,该找个媳妇结个婚了。”“这不就等你把新工作理顺吗?”“等我干吗?”“嫁我呀。”“谁说要嫁你呀?”“你妈说的。”“那你叫我妈嫁你呀,我一定来喝喜酒。”

老富呵呵笑,丝毫不介意,招呼她坐上他的本田CR-V,车子开出火车南站,穿过北京路,熙攘的人群欢喜地迎接周末,昆明黄昏的阳光依旧好得让人迷醉。

段小缎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稍微长得好看一点儿的女孩子,身边都会有一个像老富一样长年盯梢,用糖衣炮弹、走亲情路线的好脾气男人,并且笃定她有一天会被攻陷。

可她就是不从,故意去一百多公里外的小城工作,每周远离五天,眼不见心不烦。

老富原名赵喜富,这个邻居确实长得喜庆又富有,至少比她富有。他比她大三岁,从高中起就成天追着她跑。两家都太熟了,小缎的妈把老富看作准女婿,说他孔武有力,憨厚老实,能挣钱又会疼人。

可段小缎觉得,他更像一个哥哥,抑或是一只让人亲近的宠物,却不会产生惊心动魄的爱情。

但一己之力太单薄,周围每个人都很坚信,她总有一天会清楚地认识到婚姻的最佳面貌,就是找一个温顺体贴的男人,安安全全地过一生。2

周日老富终于没再黏糊糊地送她上火车。他有一个十万的合同要谈。

她赶紧说:“赚钱要紧啊,没钱怎么买房怎么娶老婆?”

这话听起来大度又体贴,老富恋恋不舍地走了。

段小缎排队检票的时候,一个打工仔站在她旁边。

他穿普通的深蓝夹克,露出灰白色的毛衣领,脚上套着旧旧的球鞋。他应该是外乡人,目光有些瑟缩,带着没有归属感的茫然无措,还有一丝伪装的从容。

他俩同时看到了前面的人群里有一只粗暴猥琐的手,伸进了一个人的挎包,取出一个钱夹来。

段小缎张嘴想喊,打工仔歪过头飞快地把食指伸到嘴边,冲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那只手很快消失在人群里,被偷的人丝毫不觉。

她有些沮丧,恨自己胆小,瞪了打工仔一眼,责怪他一个大男人居然也如此懦弱。

他看了看她,眸子深黑,有些恹恹地别过头去。

周日的车厢人不多,段小缎坐下来,打工仔也上了火车,有很多空位他都没有选择。目光与目光交错,像枝节缠绕的树根,他坐到了她身边。

空气中弥漫着一点点不同的味道,像提味的生姜,又像微涩的山楂。火车轰隆隆驶出去,昆明城两边的楼厦在阳光下飘摇,铁轨伸向远方,他有些坐立不安。

半晌,他终于朝她开口,口吻羞涩:“那个小偷腰边有刀,出门在外,安全最重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段小缎低头看手机,沉默不语。其实他根本无须跟她解释什么,本就是陌路之人,下了火车再无交集。江湖太大,每个人都有他的处事原则。

他见她没说话,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慢慢就睡着了。

段小缎斜眼瞟了瞟他,下巴挺阔,脖子细长,眼睫毛也很长,睡着的样子,像一只忧伤的大鹅。

段小缎到站下车的时候,蹑手蹑脚地从他身边擦过,他还在熟睡。她背着背包走在这个小城里,夜晚的风很凉,她想她是不是太苛刻了?为何要求一个陌生男孩见义勇为站出来抓小偷,电影看多了吧!现在这个社会,见义勇为的另一个代名词就是傻×啊。

是啊,真傻。3

冬至的时候,段小缎补休,她偷偷坐了最晚一趟火车回来,没告诉烦人的老富。

站台拥挤,人群像箭一样射向这个城市,出站口瞬间变得空旷冷寂。段小缎裹着厚厚的风衣,肚子开始抗议。

旁边的小吃街上,还有一家牛肉面馆亮着灯。

她走过去看门口的红牌子,一张脸突然伸过来:“咦,是你啊,想吃什么?”

是那个打工仔,笑容真诚,声调惊喜,像见到熟人一样。

段小缎笑着说:“一碗牛肉米线。”想起那天,她突然觉得不好意思。

大汤锅冒着热气,煤气灶烧得很旺。米线很快煮好了,香喷喷的牛肉丁盖住了奶白色的米线,快要溢出来。

夜深了,另一个店员看她吃得慢吞吞的,不耐烦地打着哈欠说:“你收摊,我先走了。”

打工仔答应了,开始收拾案几上的东西。

她看了看,忍不住说:“他们欺负你呀?”“没有,我年轻力壮,肯定要多干活。”“你煮的米线很好吃。”“真的呀?”“当然。只是下次你别放这么多牛肉了,你们老板知道了会发飙。”

打工仔呵呵笑,挠挠头说:“没事,老板是我舅舅,他对我很好。”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一眨的,睫毛真的很长。

深夜的火车南站陷入黑暗里,段小缎打着饱嗝走出门外,听见身后卷帘门哗地一声响,他急匆匆跑上来:“没人来接你吗?”“没。”“太晚了,很危险,我送你去坐车吧?”“好啊。”她不知道为什么,对他莫名地信任。

他们一起走向出租车站台,远处的路灯像花蕾,沿着有规则的弧线在空中开放。

打工仔穿得单薄,一路上搓着手,像顽皮的猴子。他说:“昆明不是四季如春吗?”“你听错了。”“啊?”“不是四季如春,是四季不分。”

哈哈哈,两人相视而笑。

出租车过来了,她钻进去,跟他挥手说谢谢。

他低下头盯着脚尖,鼓起勇气说:“想吃米线就来这里,我会越煮越好吃的。我叫刘长安。”“好啊,我叫段小缎。”

话音未落,车子已经驶出去好远,车窗还未来得及关上,夜雾被风裹挟着在窗口蹭头蹭脑。4

后来段小缎进站或者出站,有空就去刘长安那里吃一碗米线。

他总是卑微的姿态,和所有在这个城市打工的男孩一样,有些土气,又有着倔强,像一只甲虫把自己默默地埋在城市的繁华和光影之下,期待有一天能被这个城市接纳与融合。

段小缎那碗米线总是比别人多很多牛肉,刘长安看着她吃完,笑得心满意足。

元旦期间,段小缎出门玩,好久才去面馆,刘长安见到她拍着胸脯说:“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他纯真的脸上喜盈盈的,段小缎就说:“我们加个微信呗,以后我要来就提前微信你。”“好呀好呀。”他笑得欢天喜地,掏出他的手机鼓捣着,像得了莫大的奖赏。

段小缎总是在周五黄昏来,在周日黄昏走。刘长安渐渐摸清规律,有时候偷偷从店里跑出来等她。他会给她塞一份洗好的冬枣、金橘或苹果,让她上车吃。有时候他还给她一罐老家的蜂蜜,说:“你们女孩子喜欢美容,这个好。”

最夸张的一次,他在她上火车前给她塞了一份便当,一个三层的饭盒码得整整齐齐。在火车站熙来攘往的人群里,他真诚的脸背对着冬日薄薄的夕阳,鼻子因为寒冷微微发红。段小缎不忍心拒绝他,统统收下来,这个男孩便兴高采烈地走了。

段小缎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变得有趣起来。

冬枣很脆,苹果很甜,金橘的皮有点辣,但是降火,吃了吧。打开便当盒,竹笋、土豆和芥蓝,煎得焦黄的鸡肉粒,胡萝卜还被刻成了小花。最后一层,居然是漂亮的寿司。满满的用心,透露了他的心意和讨好。他喜欢她。

老富也送过她很多东西,金格的名牌包包、从百盛买来的衣服和化妆品。不爱的人给予她的爱,就像烟尘,不留痕迹。那些东西好像没有温度,也因送的人不对而失了一点点耐人寻味的情意。

火车在时光里轰鸣,段小缎嚼着食物,想象着他做便当的样子,想了又想,觉得爱情啊,有时候是一条无法泅渡的河?5

春节后,昆明下了罕见的大雪。

刘长安穿着大棉衣把烤红薯裹在怀里,在火车站门口等段小缎,远远地看见老富拿着一条长围巾跟她一边走一边拉拉扯扯。“戴上戴上,下雪冷死个人啦。”老富把围巾往她脖子上绕。“哎呀,我不戴,我又不冷!”她嘟囔。

刘长安看着老富,老富看着段小缎,段小缎看着刘长安,有些莫名地惊慌。雪下得很大,像天使在拼命抖落翅膀上的绒毛,城市惨白一片。刘长安的头发和睫毛上沾了很多雪花,像一个老翁,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妥,转身走了。

大雪迅速掩埋了那个卑微的身影,段小缎的心疼了一下。

火车上刘长安发微信来:“那是你男朋友吗?”

段小缎想说不是,又觉得说了有什么意义;想说是,却开不了口。她索性说:“你今天又带什么好吃的给我了?”“没什么。”他黯然。“我觉得你做的便当超好吃。”她发自内心地安慰他。“你真的喜欢?”“当然。”“凉了口感不太好了。我很喜欢做菜,下次现场做给你吃好吗?”“好。”

雪落在铁轨上,瞬间融化了。段小缎看着窗外,心里像有一只鸟在扑腾,有些欢喜又很惆怅。6

二月底,段小缎回了昆明。

刘长安兴奋地发来信息:“小缎,我加工资了,请你吃饭。”“加了多少?”“六百。”

才六百呀,段小缎有些灰心。

不是没有想过和他在一起的可能性,她的心已经进去了,身体还在理智地叫嚣着与现实抗衡。

她多么迫切地希望他能一夜暴富,希望他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希望他能和她站在一起的时候,显得不那么自卑。可六百块,不够她在商场买一件大衣,不够老富在海鲜酒楼撮一顿。她想着想着,觉得心酸,但还是值得庆祝不是吗?生活就像吃饭,一口一口地吃饱,一步一步地过好。

他们去了饭店,刘长安听说某某酒店的海鲜自助很好吃,段小缎坚持自己吃海鲜会过敏,最后选择了一个川菜饭店。价格亲民,味道很好,很家常的菜,也可以吃得热火朝天。

三月马上就到了,一切都会春暖花开。段小缎看着这个男孩子,理智投了降,已经开始暗暗向往一场爱情了。可这样的时间并没有多长,他送她回去的时候,已经警惕好久的老富在楼下堵住了他们。他恶狠狠地瞪着刘长安:“翅膀都没长硬就学人泡妞?你有车吗?有房吗?你凭什么缠着段小缎?你能给她什么样的生活?”

五个问题像箭一样插在刘长安的心口上,他飞快地跑掉了,身影仓皇得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那个晚上段小缎跟老富吵了一大架,她恨透了老富。她是个善良的姑娘,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护一个男孩的自尊,可却被老富破坏了。7

人常常是这样,被认同的时候踟蹰不前,遭反对的时候却英勇百倍。

段小缎食不知味地工作了一周。二月的最后一天是周五,她猴急着要回来,结果公司通知加班,周六还要加。她爆发了惊人的速度一上午就把工作做完,跟经理保证,当晚一定回来,周日还可以继续战斗。

她那么迫切地想见刘长安。

上了火车她给他发信息:“我!要!吃!你!做!的!菜!”

复制了三条,打了很多个惊叹号,这是她小小的身体里奔涌而出的勇气。

刘长安像一个患相思病的孩子,慌乱地跟老板请假,疯了似的去买了很多菜,跑回火车站旁边的城中村出租房。屋里太乱了,必须收拾一下。他打开窗帘,阳光透进来,扫地拖地抹桌子。吃饭的小餐桌太旧,他又到楼下的小超市买了一块崭新的桌布。

还没开始择菜,段小缎就到了。

她站在人群里笑,所有人都失了颜色。

他小心翼翼地领她上楼,房间在楼道的最里面,阴暗逼仄。他确实给不了她很好的生活,他只能给她在他能力范围内最好的。但这差得太远。

她不介意,看他汗流浃背地一通忙活,手忙脚乱地做菜。中间还摔坏了一个碗,他去捡,手指被割破,血流了出来。

段小缎从包里拿出创可贴,她看着这个男孩子,好蠢啊,可就是这样的愚蠢,让这个冰凉的世界有了倔强的温情。他惶恐、他忐忑、他笨拙、他憨厚,他的眼睛里塞满了期待却又自知身处卑微。段小缎抱住了他,突然有些想哭。“你爱我吗?”

刘长安不知所措,心剧烈地跳了好久,才敢用双臂抱住她。他一字一顿地说:“段小缎,我爱你。可是……”“那就够了。”

那顿晚饭现在想来还记忆犹新,每一道菜都带着鲜活的味道。段小缎知道,那是爱情萌动的味道。

夜幕很快来临,时间在爱情里,往往流动得太快,一眨眼,就过去了。

买了九点的火车票,刘长安依依不舍地送她上车。

那晚的风已经回暖了,三月的第一天,一切都美好得不像话。火车站人来人往,春的气息在空气里流动,带着蓬勃与向往。

这对新鲜的恋人一直手牵手地腻进了站台,她坐上火车,眼睛就起了雾,她大声问:“你将来最想做什么?”“我想开一个饭店,你觉得我的手艺可以吗?”“不可以。”“啊!”他一脸失落。“是太可以啦!哈哈哈。”她冲他做鬼脸。“下周我来接你。”“那就这样说好了,以后你当老板,我就当老板娘。”“好啊!”

火车鸣笛,缓缓开动,段小缎朝他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爱你!段小缎!”卑微的男孩大声回应,伸着细长的脖子和她挥手告别。

爱情给了人太多的勇气。

有了勇气的姑娘在火车愉快的轰鸣声中憧憬一段爱情的开始。

有了勇气的男孩,从站台慢慢踱回来的时候,是九点十五分。

那个夜晚是如此不同,不同到让人幸福得想哭,又让人悲伤到愤怒。

刘长安回到售票大厅的时候,一伙暴徒突然持50厘米长刀冲进火车站滥杀无辜。刘长安正遇到一个蒙面暴徒追砍一个小孩,曾经懦弱的他顿时血脉偾张,冲过去试图截住暴徒,被长刀一挥,刺中了前胸。

血液不可抑制地涌出来,很快湿透了衣服。他倒下的时候,还在想着段小缎刚才说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是啊,她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从来没有看不起他。

逃窜的人群从他身边狂奔而过,售票大厅里一片狼藉:无数肉体、行李和衣物洒落一地,长刀挥舞,寒光掠影,暴徒残忍杀戮,一时间血流成河,空气里飘荡着浓烈的血腥味。

一个叫谢启明的警察,打光了枪里所有的子弹身受重伤。行李寄存处的保安祖朝文用肉身护住大门,当场被砍死。一个姓潘的父亲为了保护女儿,喉结中刀,顿时血流如注。一个叫张立元的警察为了保护民众跑向歹徒大声狂喊:“狗杂种,有本事你们来砍我啊!”……

刘长安听到了枪响之后,他的血液好像越来越少了,肺部像皮球一样涨得难受。

在他停止呼吸之前,听到手机微信在响,那个刚刚分别的女朋友此刻已经在考虑下周的约会,她想给男朋友带点小城有名的茶叶,她发微信给他:“你喜欢生茶还是熟茶啊?”

他伸手去掏手机,手臂怪异地蜷曲,却在半路停止了动弹。其实他好想回她:“我今天很勇敢,比第一次和你见面的时候,进步了很多。”

爱情给予的勇气之于他,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那条幻想中可抵达的爱情道路,终于在刚刚启程时,骤然坍塌。

姑娘并不知道发生的这一切,她满心欢喜地等待着他的回复,火车在黑暗中穿过正在遭受苦难的城市,远方的霓虹明亮得一塌糊涂。

那天是2014年3月1日,昆明“3·1”暴恐事件使火车站群众29人死亡,140余人受伤。

案件于3月3日告破,8名暴徒全部落网。

如果你说三个字,我就做你女朋友

1

安娜三十二岁,是一个商场销售员。

亲戚实在看不下去她还单着,一直游说着给她介绍男朋友,说该男心肠特好特居家特疼人,说结婚过日子,寻思那些虚无缥缈不当吃不当喝的东西有啥意义。

安娜想了想前男友杨浦。他们分手一年了,她的心里好像还有根小刺,仔细摸一摸,还是会有点疼。

安娜就说见一见吧。

男人叫温大伟,一个家政公司的小老板。

早春天气,他穿了西装,一进西餐厅就说太热了,三下五除二就脱了外衣,里面穿着一件灰色汗衫,露出了虎虎生威的肌肉。

显摆肌肉也就罢了,可汗衫上居然有两个洞,一大一小,像金鱼吐出的泡泡。

安娜想让他穿上外衣,但又怕他感觉到她的嫌弃,忍住了。

他朝安娜呵呵一笑,霸气地把车钥匙扔在桌子上,咔嗒一声巨响,惊得所有的侍应生都朝这边看。

安娜之前也相过亲,有些男人上来就扔车钥匙,好像没个上档次的车钥匙就无法证明他成功的人生。

安娜想起跟杨浦的恋爱,她真的奇怪男人的想法,她不知道是如今的社会造就了男人的想法,还是如今的女人刺激了男人的想法。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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