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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4 03: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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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焰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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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

彼岸试读:

总序

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性情浮躁之人,定力较弱,喜新厌旧。自己的写作也是,虽然笔耕不辍,不过文字却五花八门、难成系统,既涉及徽州,也涉及晚清、民国历史;有散文、传记,也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中国文化随笔什么的。文字全是信马由缰,兴趣所致,写得快活和欢乐,却没想到如何深入,更不考虑流芳人间什么的。回头看自己的写作之路,就像一只笨手笨脚的狗熊一路掰着玉米,掰了就咬,咬了就扔,散了一地。

写作幸运之事,是难逃时代的烙印:文明古国数十年,相当于西方历史数百年——我们的少年,尚在农耕时代;青年时代,千年未遇的社会转型光怪陆离;中年之后,电子信息时代五光十色……童年时,我们只有小人书相伴;中年后,手机在手,应有尽有。少年时,我们赤着脚在田埂上滚着铁环;中年后,我们在高速公路上开起了汽车。少年时,喜爱的姑娘浓眉大眼大圆脸;中年后,美人变成了小脸尖下巴……世界变化如此之快,除了惊奇、欣喜,就是无所适从。

人生一世,各种酸甜苦辣麻缠身。写作呢,就是一个人挤出来的茶歇,泡上一杯好茶,呷上一口,放空自己,不去想一些烦心事。现在看来,这样的活法,使我的内心丰富而坚强,虽然不能“治国、平天下”,却可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我经常戏言:哪里是勤奋,只是做不了大事,也是把别人打牌喝酒的时间,拿去在纸上胡涂乱抹罢了。这话一半是戏谑,一半也是大实话。世界如此精彩,风光各有人在,有得就有失,有失就有得。不是谁都有机会成为弄潮儿的,做不了传奇,做一个时代的观察者和记录者,或者做一个历史深海的潜水员,都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一路前行中,也有好心人给我掌声,也为我喝彩——写徽州,有人说我是“坐天观井”:坐中国文化的井,去观徽州文化的天;写晚清,有人说我将历史写作和新闻写作结合得恰到好处;写小说,有人说我是虚实结合,以人性的视角去觉察历史人物的内心……这都是高看我了。对这些话,我都听在耳里,记在心里,视为鼓励。我也不知道哪对哪,只是兴之所至,耽于梦幻罢了。写作人都是蜘蛛,吐了一辈子丝,网住的,只是自己;也是蚕,吐出的丝,是为自己筑一厢情愿的化蝶之梦。对于写作,常识告诉我,目的是为了自己的内心,不是发财,也不是成名,而是写出真正的好文字;要说真话,必须说实话——花言巧语不是写作,自欺欺人不是写作,装腔作势不是写作。真话不一定是真理,不过假话一定不是真理。在这个世界上,说真话和说实话并不容易,很多人不知道什么是真话,很多人不敢说真话。怎么办?借助于文字,直达心灵。灵魂深处的声音,肯定是真话。

自青年时代开始写作,写写停停,停停写写,不知不觉地,就到了知天命之年,不知不觉,也写了三十多本书了。庆幸的是,我的书一直有人在读,即使是十几年前写的书,还有不少人在读在转。想起张潮的一句话: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其实写作也一样:少年写作,充满期望;中年写作,惯性使然;老年写作,不得不写,因为已无事可做。的确是这样,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可以对话的人会越来越少。写作,是对自己的低语,也是对世界的呓语。

写作没有让我升官发财,却让我学到了很多,得到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我明白最基本的道理是“我思故我在”,明白最高妙的境界是“无”。通过写作,我不再惧怕无聊,也不再惧怕“无”。我这样说,并不玄虚,是大实话,也是心里话。

感谢安徽文艺出版社,将我一路掰下的“玉米棒子”收集起来,出成文集。文集如家,能让流浪的文字和书籍,像游子般回归。不管它们是流浪狗、流浪猫也好,还是不记得路的鸽子、断了线的风筝也好,家都会善待它们,让它们排排坐、分果果,靠在大院的墙上晒太阳。晒着晒着,就成了葳蕤蓬勃的太阳花了。改一句张爱玲的话:人生,其实是一袭华美的锦袍,绣满太阳花,也爬了一些虱子。当人生的秋天来临的时候,晒着太阳,展示锦袍,也捉着虱子,应有一种阿Q般的美好。人活一世,本质上都得敝帚自珍,充满自怜和自恋的乐观主义精神,否则哪里活得下去呢?虽然文字和所有东西一样,终究是落花流水,不过能心存想念、心存安慰,又何尝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呢?

文集又如大门关上的声音,让人心存忐忑,仿佛身后有追兵,一路嗷嗷叫着举着刀剑砍来。面对此状,我更得如狗熊一样奔跑,得拼命向前,拼命跑到自己的最高点,然后像西西弗斯一样摔下来。

感谢缘分,感谢相关助缘之人,为我半生的写作,作一个总结和了断。这是一部秋天奏鸣曲,畅达之中,有平静的惬意和欢喜。

是为序。2019年4月

本卷序

缘起《无常》与《彼岸》两部长篇小说,时间跨度都很长,一直在陆陆续续地写,也陆陆续续地改。一部分内容,也曾经发过。这两部小说,像是我栽下的两株树,我看着它们长大,它们看着我变老。树能不能长高长大不重要,重要是过程,与树木一同成长的过程。

小说有无数种写法,我写小说,一定要写那种几十年后,还想看,还能看,看了还说好的东西。那些为功利而写,为人情而写的东西,我是不会动笔的。人的时间本来就少,写一堆自己都不想写的东西,无疑浪费生命。发发呆也比写那些东西好啊!我想写人性的根本、世界的根本,想捕捉到生活的光影。我写作,是因为我有想写的东西。我从不奢望从写作中得到什么。

长篇小说与人一起成长的感觉真好。好像影子,伴你而生。也许到了一定程度,二者互为影子。生命和作品之间,彼此衬托,都不是红花,也不是绿叶;都是红花,也都是绿叶。

两部长篇小说的情节,我就不复述了。想说的话,都在小说中了。人物也好,情节也好,都有一种朴素、深沉甚至优雅的姿态,也有相关的内心理解。故事也好,人物也好,都是有深厚意蕴的。

这两部小说,若是能让几颗流浪的心灵憩息,给三两个破碎的旅人加持,那是我最欣慰的。黄山

两部长篇小说的背景,都在黄山。《无常》的故事,体现了黄山的侠、禅、真、美。《彼岸》则有着专属性,是串起来的黄山记忆。我为什么一直钟情黄山?那是因为我一直视黄山为神,它也如巨大无朋的莲花,开放在天宇之上。我第一次去黄山,才五六岁,从温泉那上山,蹒跚才几步,就走不动了,父亲无奈,只好将我背在身上,一直背至玉屏楼。我在父亲背上看着黄山,黄山真美啊!我嗅着黄山松针的清香味,听着身边山谷溪流的哗哗声,感觉就像音符飞翔在五线谱里。

我一直以为,我身心灵之后的点亮和通透,跟早期去黄山的经历有关。黄山的霞光,贯通了我身体中的黑暗隧道,打开了我对美好事物孜孜追求的愿望。黄山于我,是一种昭示,是生命不可多得的垂怜。

我后来去黄山并不多。每一次去,都很激动,也小心翼翼。我写黄山,其实是还债。我一厢情愿地认为,黄山跟我,应该有某种私密的暗合和默契。天知地知,山知我知。天地人间,存有如此因果,感觉真是美妙。小镇

一个人的特质,跟他的童年成长经历有关。我的身上,应该有江南小镇的气息吧?细腻、聪颖、天真、调皮、反叛、桀骜……特质是先天的,改变和夯实,靠的是后天的努力。

就生活而言,人最适宜的生长地,就是江南小镇了吧?小镇,与天地自然,与人情世故,都异常接近,如鱼游在水中,充满情趣,畅达温暖。人在这样的地方长大,最具人的灵性。如此禀性,最适合文学。每一个小镇孩子,都有很好的文学感觉。

小镇,让人尽享生活。生于小镇,就是上苍赐予你丰富生活的机会,让你充分体味人世的喜怒哀乐。我了解到的世相,了解到的人间的欢乐、烦恼以及种种琐屑,还有丰富而美妙的人生经验,绝大部分都是通过对小镇人与事的观察而得到的。

小镇还是多彩的。季节多彩,生活多彩,人心也多彩。墨分五色,色彩,也不是单一的概念化——西瓜的红、蜜桃的红,与西红柿的红,都是不一样的红。外部的事物,映照于心,温度不同,色彩便不同。色彩,其实是人心的反馈,人心温润,色彩自然温润;人心黯淡,色彩自然黯淡。希望也好,未来也好,其实是幽深的井,渴望阳光的赤橙红绿青蓝紫。

色彩,是缘起缘落;万物,都是缘起缘落。少女

少女,露着藕一般白嫩的胳膊,在河边浣衣,是夏日一景。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就是含苞欲放的少女吧?少女是花的蓓蕾,是正在绽放的梦幻。少女,不同于女人,是美,而不是性;她是超越性别的,融合了男人、孩童和女人的美。

少女,如新竹。竹子在笋脱去衣壳的时候,是最美好的吧?青翠、碧绿、清亮,迎风摇曳。很难找到适合的词语,去形容她们。少女之美,干净明亮,有着神性,让人自惭形秽。

我少年的时候,人世黯淡,可却有风景之美、少女之美。我是从少女的身上,看到了超出现实的美好。美于我,是一种观照,让我觉醒,疏导了我身上的凡俗之气,让我意识到有天然的气息可采集。我后来知道,很多能量,必须有一种明确的念想,才能采撷得到。

少女,天生具有美感与慧心,如早春茶树的芽尖。这种美感和慧心,除了天意垂怜,还需觉醒的自知,承接天命,悉心凝聚,才能酝酿培育醇明馥郁的芳香。

少女,如蓓蕾般绽放,可花朵不能自知,也难以自救,终究是美梦一场。大观园中,一度春色满园,有那么多冰清玉洁之人。可是红尘袭来,霜冻过后,都是残枝败叶的悲凉。花朵绚丽,终于枯萎,如此故事,周而复始,可是写起来,还是让人笔头铅重。

少女,依然美好和纯净,其他一切,皆可忽略。般若

人,其实有先验成分,只是很难印证罢了。这种生而知之,不是智慧,而是般若。般若跟智慧,是有区别的:般若,带有先天性;智慧,是后天开发的。般若,是连接虚空的;智慧,侧重于入世。般若,清亮且善良;智慧,功利而阴鸷。

般若忽有忽无。人,最大的幸运,就是带有般若性,若隐若现,若浅若深。生命的过程中,拥有般若,是一种造化。

般若,经常躲藏于文字中。有般若的文字,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会意。你不知道,却会懂得。

文字的般若性,一直是我追求的。般若性,往往表现为平和,口语化、哲思化。没有口语化,没有哲思化,没有平和的气息,很难有般若性。

般若,背后仍是空寂。作品有般若性,是以有限连接无限;没有般若性,文字只是文字,背后没有虚空,也没有蓝天白云、清风明月。记忆

记忆,一定是曾经的真实吗?我想不是。时光流逝,过去、现在、未来经常混淆,经验和体验难以为证。提笔写字的人是有福的,可以将记忆和未来掺杂在一起,让有限成为无限,让一切成为可能。纸上的故事,在这个世界上可能发生过,也可能没有发生过。人写作,其实是以冥想发现了它,将它牵引进这个世界,以文字赋予它生命。

写作,不是盖房子,盖房子的比喻太机械。我喜欢的比喻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写作就是捕捉时间之风。灵魂之所以成为灵魂,是因为自由地迂回于彼岸和此岸之间,像无形的渡船,将彼此的秘密,捎来捎去。我喜欢这样的感觉,一直想在空灵和现实之间,做一个摆渡人。

记忆,就是河流中的波光潋滟。用记忆打造的梦幻,是超越时空的,可以称之为月亮河。

摆渡于此岸与彼岸的过程,是创造,也是自观。它解决了内心的诸多困惑和疑问,平息了波澜和冲突。一个时常在时空之中飘来浮去的人,自己是自己的上帝。

小说中的人物,因缘而起,被笔墨赋予生命。每一次纸页的翻动,都让他们活过来,演绎既定的故事,进行重新讲述。生命不仅仅是活着,它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存在,以文字存在的方式与现实存在的方式,存在着错位。以文字存在的世界,终究为心灵直接吸收,会活在一个不老的时空里。

……读小说吧,一切都在里面了。凡文字,都很难隐藏自己,呈现的都是真谛。风来竹面,雁过留声。凡风起时,故事便如花一般开放,也如绿植一样疯长;凡风落时,该迷顿的迷顿,该凋零的凋零。随缘的文字,隙缝中会有清香拂面,如黄山风起时的松针之香,也如夏日荷塘的莲花之香。味道即记忆,也是不朽。

小说,如果能将作者导入永恒的空寂,也是一种造化吧?如是我闻,这世界的一切,都是从空寂中来而复往的一个个故事,如萤火虫,一直或隐或现,也一直飘来飞去。2019年4月

主要人物

他: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小镇少年,也是后来的“我”。

小玉: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小镇青年,在黄山打劫时惨死。

小芙:小玉的女友,李玉茹的女儿。

大头:李玉茹的儿子。

李玉茹:S县群艺馆干部,新中国成立初期上海支边学生。

黄源:黄山游击队总指挥。

汪丽文:黄源之妻,黄山游击队副总指挥。

洪春花:女游击队员,小玉的外婆。

王麻子:黄山游击队一中队队长,小玉的外公。

周老五:黄山游击队交通员。

汪家传:曾为黄山游击队医生,民间高人,小玉的武功师父。

本小说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楔子

有一种情感轻轻撩拨我,像羽毛轻拂,又似音乐缠绕。这种感觉,似乎是从很多年前的那一天开始的:它如雾霭般自然升腾,轻舞飞扬,由轻微变得强烈,由陌生变得熟悉,然后始终缠绕萦回。当我每天由忙碌走向空闲,凝眸面对什么时,它便如轻烟一样氤氲而起,游丝般飘出聚拢,与我面对面相望,又杳无声息地消失。有一段时间,我曾不由自主地被这种情丝牵扯着,莫名其妙地失望,莫名其妙地悲哀,莫名其妙地忧愁,甚至莫名其妙地陷入一种长久的孤独之中。

这是一种复杂的情感。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的轻烟,升腾于我的内心之中,却终究是来自彼岸,一个似乎就在身边,却无法涉足的虚空。那种不确定的、或有或无的、如音乐般的情愫,都是彼岸的温度和光线。它们一直不确定,却让人心驰神往。很多时候,我们被这样的信息悄悄召唤,于无声处听惊雷。我后来明白了,人与彼岸的关系,就是人与未知世界的关系,就是与时光的关系,还有错综复杂的机缘,捉摸不定的可能性。此岸与彼岸,出入自如,循环扭转——这个世界的一切,包括曾经的情感,曾经的岁月,不是消失,而是躲藏,躲藏在彼岸一个你看不见的地方。

现在,我已是中年人了。中年最明显的标志就是,万事万物入胸中,却有着难以言表的况味!辛弃疾有词云:“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对于这个世界,这些曾经的跋涉者和经历者,该怎样表达呢?一切都有是难言。中年对于时间的感觉,也近于机械和迟钝——如果之前的时光,还像是一条漫漫的山道,行走时还会注意两边的风景,那么,中年之后,只剩下在跑道中麻木地转圈。人生的结果,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面前,显示出无意义。我甚至能预见我死亡的地点和场景——在这座城市比较好的病房里,我心若止水,万般无奈,连告别的气力和心情都没有。人类只是终结于不同的方式,可是方向和归宿,却是一致的。终点即起点。如果真是那样,摆渡于河流之上,又有什么意义呢?一切都是无解。或者,根本没有意义,只是时间安排的一场游戏?

回忆像水下的影像,朦胧而含蓄。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就像是从水底生发的泡泡,急迫地想浮出水面,可刚浮出水面,却梦幻破灭。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对于过去的回忆,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粗糙而雷同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小镇或乡野的自由,苦中作乐的生活,含苞羞涩的情欲,囫囵吞枣的读书……那种乏味而单调的日子,之所以现在看起来尤为珍贵,是因为它们不仅仅是个体的记忆,它们还属于我们整个一代人。想想我们这一代人也真幸福,我们这四十多年的光阴,天翻地覆。可是时光飞逝了之后,记忆不堪重负,能打上烙印的,多是青少年时代,而在此之后的很多东西,却了无痕迹,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难得的闲暇,我一直尝试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去规划我的记忆,触摸我的童年,我称之为数字化的方式。在我看来,这个世界的数字,是隐藏着很多秘密的,它们能将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分门别类在数字里面。数字,就是这个世界的宝藏,也是打开这个世界的钥匙。我的方式是:一、我伸出我的手臂,竖起我的食指,我的指尖有一丝颤动,有些凉意。二、我的手臂往前移动,然后,指尖平伸,我的目光顺着指尖能看到前方的树梢。三、我的指尖在树梢上转动,我能看到树梢上有一只精灵般的鸟……当我数到“十”的时候,就像按下放映机的按钮,那些曾经经历,或者未曾经历的时光,会在我的面前展示——

往昔的时光出现了:一条汤汤的河流,横亘在我们的面前。水面有雾霭,有水鸟的啁啾。这样的阳光,这样的气息,这样的场景,分明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夏天。想一想,那时我只有十来岁,无忧无虑,沉浸在一片温和的宁馨之中。我生活在一个南方小镇,那种有着小桥流水人家的南方小镇。我无所事事,也无心思,我的全部生活,就是和小伙伴们吆喝着在一起玩耍,下河游泳,捉鱼,或者去偷别人院里的桃子、杏子和石榴……那些桃树、李树、杏树、樱桃树,慢慢地浮现在眼前了。天空格外地蓝,风格外地明媚,空气中浸淫着酸酸的味道……我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彼岸。童真,是一种心情,也是一种格局。我想起了很多事情,那些曾经发生的,如河面上浮现的水花般的各种事情,包括各种美丽的错误和恶作剧,想起来都令人忍俊不禁,让人回味不已。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某一天,我回到那个生我养我的钟灵毓秀的县城。只是一段时间不见,这座小城似乎彻底地变了,跟之前我离开的那个寂静、破旧的小城相比,当时的县城兵荒马乱。到处都是嘈杂的声音:高音喇叭声,电视声,录音机声,叫卖声,汽车、三轮车、摩托车的马达声,还有机器的轰鸣声,几乎已将这座小城掀翻了似的。粗陋的垃圾建筑拔地而起,把黛瓦白墙的老屋子挤得歪歪扭扭,感觉就像是将北方的乡镇剪贴、复制过来一样。那个濒水的古朴小镇,以及安谧聪颖的灵魂,到底是去哪了?

第二天一早,我心情忐忑地去看望小玉的外婆。小玉死去大约已二十年了吧?而他的外婆也有九十多岁了吧?相邻的老屋早已被拆除,门前的月潭早已不在,原址上矗起了几幢高层的居民楼。这个邻近老县城中心的地带,应是被高价卖给开发商了。据说开发这一带时,小玉外婆死活不愿搬出老宅子,县里也没有办法,毕竟小玉外婆是离退休老干部,也是县里著名的“革命母亲”,只好将周围拆除了事,只留下这一幢孤零零的老屋。原先月潭边上的青石板路早没了,只留下很窄的一条土路通向老屋。走在杂草丛生的土路上,我的心情如墙脚毛茸茸的苔藓一样阴湿。这一幢老屋,早已墙垣破败,岌岌可危,仿佛只要用力一推,就可以轰然倒塌似的。呆立半晌后,我终于下定决心推开厚实破败的大门。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天井里长满了葳蕤的野草,从天井的上空,洒下来一片阳光,照着天井里的野草和苔藓,泛着别样的绿色,绿得鲜艳,绿得深不可测。如此绿色,该是属于岁月的脱胎换骨吧——经过时间和岁月浸淫,仍有着蓬勃生命力的东西,都应是绿色的,比如水,比如霉斑,比如植物,比如眼前的苔斑。

在我进退两难的时候,有一只猫悄无声息地走过来,站在我对面,怔怔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星外来客似的。不,不止一只猫,好像我的身前身后,到处都有猫,它们或躲在窗棂上,或藏于柱子后,齐刷刷用神秘的目光打量我,面部充满疑问。一、二、三……我略微地数了数,好像有一二十只猫,甚至还不止,还有猫喵喵叫着不断向我集中。它们看着我,眼神里尽是不屑,有时轻描淡写地在我脚边游走,仿佛不是对我的不屑,而是对人类的不屑。置身于一个猫的王国,我手足无措,就像一下子面对诸多拥过来的幽灵。

一个老人佝偻着身子,从厢房里悄无声息地走出来,步履极轻,柔和神秘,在漆黑的老屋子中,就像一只老猫。我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她。不错,她就是小玉的外婆洪春花,此刻,她的眼神空蒙,脸部毫无表情,像枯败的梧桐树叶般焦黄。她似乎就没有看我,也不关心我的存在,而是佝偻着身子,径直走到天井边的八仙椅上坐下。好一会,她才将目光抬起来,呆滞而木讷地面对我,就像看着一个到访的外星人一样。我理解她目光木讷背后的期盼,一个老人独居于此,哪怕弄出点动静,对她来说,也是一小片阳光。寂寞是让人害怕的,它比陌生人可怕和讨厌得多,它总是和虚无在一起,告诉你人生的短暂和促狭。它就是死亡的前兆,最让老人害怕。

我迟疑了一会,问:“小玉外婆,您认识我吗?”我注意到,当我发小玉这个音节时,她的全身如电击似的一阵战栗。我知道那是残留在她身上的刺,我触碰到它了,刺深入地扎了她一下,那种尖利让她一凛,于麻木中再次感到痛楚。“小玉——”老太太嗫嚅着,原先呆滞的眼神,现出一抹亮色,像星光落入沉寂的死水,“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谈起小玉。小玉——真是个傻孩子,这孩子自小就傻得很,他爸妈去世后,他就一直跟着我,是我带着他长大的。夏天的时候那么热,他却想着要钓鱼给我吃。我说我不想吃,虽然我也很想吃鱼,可我不指望你这个小孩子去钓鱼呀!可他不听,仍要去琴溪河钓鱼,晒得像小泥鳅似的。天气又热,早晨出去晚上回来,鱼都变味了……还有,你们以前都要去和尚头生产队参加劳动吧,一个暑假下来,起早摸黑,帮助生产队搞‘双抢’,结束的时候,生产队啥也不给,就给每个学生发一个新草帽,里面盛着六个大桃子。就这六个桃子,小玉也舍不得,一个也不肯吃,也要带回来跟我一块吃。“……这些猫,也是我替小玉养的。以前,小玉最喜欢猫了,说猫聪明,有个性,不像狗,笨笨的,啥也不懂,就看主人的眼色行事,主人叫干什么它就干什么。他要养猫,我不喜欢,没让他养。现在,我养了这么多猫,也算是替他养。“小玉还是个书呆子,最喜欢看书了,没事时总见他捧着本书读,《水浒》《三国》什么的,读了一遍又一遍,读完了再跟我讲。真像他外公,他外公就喜欢读书。打仗的时候,口袋里还放一本书。那时游击队里最有文化的人,就是他外公了。小玉跟他外公真像,长得像,喜欢读书也像。小玉生前最喜欢我讲他外公的事情,问他外公怎么打仗的,怎么死的,都问过一百遍了……”

老人显然已沈耽于一个人的回忆之中了,她唠唠叨叨断断续续地叙述着,也不管我是否在听。从她的言语中,我已明显感觉到一个老年人对于时空的错位,此岸已然消失,彼岸慢慢延伸到她的眼前。这时候她一辈子所经历的所有事情,就像乱七八糟的积木一样堆积在她面前,她已经没有能力将它们理得井井有条了,她只能随意抽出眼前的枯枝败叶,激发残留的一些记忆。在普通人看来不成问题的时空,对于他们来说,已成为最大的问题。这就是暮年,整体上呈昏暗色调的苍茫的最后时光。

我就这样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小玉外婆聊着天。有时候无语,有时候沉思,我一直试图将那些支离破碎的时间残片拼凑起来,拼成一张完整的记忆图,可是我发现难度太大,过去的记忆和真实,就像被打乱的魔方一样,无法还原。或者说,根本不是我的能力可以还原的。聊到后来,彼此的言语都像枯萎的花朵一样,纷纷凛落下来。双方都沉默着,不再说话,对于时间和记忆,深表困惑和失望。

小玉的外婆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挣扎着站起身来,示意我等一下,然后拄起拐杖,佝偻着腰,像一个有着岁月的树根一样移动着身体,消失在厢房的黑暗之中。好像过了好久,她又像幽灵一样飘过来,双手捧着厚厚的一沓纸:“这是小玉留下的……我看不太懂他在写什么,我也是将死之人,很快,就能和小玉见面了,这个也用不着了……你留下吧。”

我打开一看,是一沓手稿,很明显,是小玉写的。我的心一凛,开始小心翼翼地翻动它们。稿纸已泛黄,笔迹也已变得模糊,内容是我熟悉的黄山游击队的故事。从写作手法上来说,像是小说,也像是一篇有关皖南游击斗争的历史和地方故事的笔记。多年前我经常听小玉给我们讲述黄山游击队的故事,也知道小玉在写东西,写一篇有关他自己,以及他外公外婆的小说,应该就是它了。小玉是执着的,他应该是想借助文字,寻求与逝去的父亲母亲,与这一片土地的某种紧密联系,就像春天野地里的藤蔓,固执地伸出触角,在野地上探索追溯着某种气息。

文字的最上方,写着两个遒劲而清秀的大字:清明。这应该是这篇东西的标题,生硬而坚决。以如此词语而命名,应该是对曾经的岁月的祭奠。以文字来寄托某种情感,表达哀思和怀念,虽说是一厢情愿,不过却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我粗略地翻了一下,手稿的文字,远不像当年他讲述的那样生动,带着某种学生腔,这也难怪,现在重温那个时代生产的文字产品,都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如“八大样板戏”一样虚假和干涩,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不过我固执地认为,这一篇东西,还是有价值的。最起码它真实地记录了艰苦的历程,也记录了当年的荣光。任何怀念和回溯,都具有祭奠的意义,小玉的文字,也是如此。我更感兴趣的是:当小玉竭力回望那一片苍茫的世界时,他想缅怀什么呢?

一切都像是黄山氤氲而起的云雾,在山谷,在林间,在河湖沟壑……与雾霭同时而起的,还有生生不息的时光,袅娜弥漫,如梦如幻。如果没有记忆,现实还有什么意义呢?或者说,时间会更令人恐惧。就如同世界没有爱,还会有意义吗?所有的人都只是行尸走肉,时间会变成坚硬的石头。记忆,是激活时间的密码,是时光的浓缩,是人性的反射,更是上苍最好的馈赠。记忆就是连接,因为人类有记忆,世界一下子活过来,变得有意义了。

记忆就是渡船,它使得此岸和彼岸之间,有了联结。

这是一个简单的记忆,也是一个复杂的故事;是一段寻常的时光,却是一个非常的事件;是曾经的真相,也是永远的疑问;是昙花一现的情感,也是永恒的怀念……这个事件发生于那一年的黄山——一轮皓月,碧空如洗,莲花峰顶布满清辉。一九七六年的夏天,一个雨后初晴的傍晚。一对二,三个人在峰顶殊死搏斗。这应该是在黄山发生的最具惊险意义的真实故事。

死去的是英俊绝伦的小玉吗?

第一章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人对故乡的依恋是表面的。故乡,只是表象,深埋其下的,是对童年和彼岸的缅怀。这两种感觉,彼此混同,人很难将之区分开来。对于我来说,童年也好,故乡也好,都在一条宽大河流的对岸。在河面上,笼罩着烟波浩渺的薄雾。至于记忆,会给人窒息般的重压,有时候一想起那些遥远依稀的往事,我的身体就有一种情不自禁坠入黑洞的茫然,仿佛置身茫茫的水面,让人感到恐惧和慌乱,一种无法触及真相的恐惧和慌乱。

我出生和生长的地方是一个小县城,钟灵毓秀的皖南小山城。小城位于群山的环抱之中,像心脏一样坐落在山脉与河流之中。县城最突出的标志,是城中矗立的明代文峰塔,立于县城的鳌峰上,在县城的东西南北,都能看到它的身影。早年在文峰塔旁边,还有一株数百年的大香樟树,树枝遒劲,树叶茂盛,绿荫如盖。树干也极其粗大,有一次,我们十几个小伙伴手拉手,才算是将树干围了一个圈。树如此粗硕,自然具有神灵意味。在文峰塔、大香樟树,以及不远处的文庙上,栖息着成千上万只白色的鹭鸶,它们盘旋在空中,如白云缥缈,一会儿飞到这边,一会儿飞到那边,在塔与文庙之间,制造了一个诗意的空中走廊。鹭鸶群起群落,使得小镇宛若仙境,人们就像生活在蓬莱仙岛上似的。当然,这是外人的看法,对于小镇的人来说,这样的景象从来就显得很正常,他们一直习惯了鹭鸶的叫声,感觉不到什么诗意,甚至经常埋怨高空中落下的细雨般的鸟屎。只有当这一切失去时,他们才会感到不习惯,才会想起曾经的诗意来。

这样的景象,也应去了彼岸了。

离宝塔不远,就是穿城而过的琴溪河了。琴溪河从南向北流,贯穿整个县城。这是一条清澈的河流,从桥上往下看,一直可以看到数米深水底下的沙子、石头和水草。在县城这一段,每隔数百米,就建有一座桥,共建有三座桥,分别被称为城南桥、城中桥和城北桥。当然,这是当地百姓的习惯说法,其实它们是有大名的,分别叫镇南桥、翠亭桥以及拱北桥。南面的镇南桥建于明代嘉靖年间,其他两座,都建于清代乾隆年间。这三座桥就那样静静地架在琴溪河上,两岸是大片的水柳。想象这一个情景,你就知道这里的静谧和优美了。

老人们说,拆掉城墙之前,这三座桥对应的,应是东面的三座城门,那时候进出县城,往东面,都得从这三座城门中过。当中最漂亮的,是中东门桥即翠亭桥。可以说,这座中东门桥是S县十景之首“三桥锁翠”中最重要的环节,是县城的点睛之笔。桥的主体,是用好几根一丈多长的青石板并排合成的,两边是木质的栅栏。桥的中间,建有一个古亭。亭子非常漂亮,整体线条流畅,有飞檐横空翘起。老人们说,这一座桥最初是廊桥,整体上是封闭的,可以遮风挡雨。也不知什么时候,桥廊被拆除了,只剩下两旁的栅栏,以及中间的一个亭子。这座城中桥,一直是县城人休闲的中心,炎热夏天的晚上,整座桥,以及桥的两旁都栖息着人:人们都穿着裤衩,手持蒲扇趿着拖鞋聚集在这里纳凉聊天,嘤嘤嗡嗡的,使得这里像是无数蝙蝠的聚集地。男人们抽着烟,光着膀子,抱孩子的女人们则随意撩起衣服奶着婴儿。

在现在的我看来,这一座曾经的小城如此完美,堪称古镇的经典和样板。它像是传统园艺与城镇的完美结合,浓缩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诸多趣味:布局有山有水,依山而建,二水穿城;文峰塔所在,是中心地带,一塔高矗,文庙相拱,银杏映衬;环绕着塔、庙、树的,是青砖黛瓦白墙的民居和街道,依次铺陈:有恬静的月潭和连排老屋,有最为雄伟的张家祠堂,有花岗石铺就的广场。在鳞次栉比的街道旁散落的,还有巍峨的吕家祠堂、周氏老宅等。这一切,与老街连排的商铺、探出马头墙的蔷薇花、无处不在的粗大的香樟树,以及湿润清透的空气一起,组成了小镇朴素日常的生活气息。小镇,就是《清明上河图》的浓缩版。总而言之,这座只有一万多人的小镇宁静幽远、四季分明:春天碧柳红桃,夏天荷花飘香,秋天桂花满园,冬天蜡梅绽放。它有一种安谧的力量,使得小城人能够心平气和地生活。即使社会再动荡,它仍能像一个孤岛一样,寻找到自身的宁静,隔离出自己的遗世独立。

我这样絮絮叨叨地描述着小城的模样,是任我的回忆信马由缰。在这个世界上,我首先认识,或者说首先扑入我眼帘的,就是这一个美丽的小镇。从某种方面来说,小镇铸就了我最初的禀性,给予我最初的气息,也造就了我观察世界的视角。我很庆幸自己降生于此,有这样的生长环境。现在想起来,小镇所能带给我的,除了丰富的童年、踏实的性格之外,还给了我一种小家碧玉般敏感、细腻的底质。这种接近原点的经历,使得我的生命过程显得越发完整。它没有乡村生活的粗陋和卑微,也少了城市生活的框架和粗糙。在很多时候,小城就像童年本身,是人之初的质地。或者说,这样的生活,就是为童年生活量身定制的。它就像有草有树的灌木林,那种由纤细而产生的细腻和温柔,是其他植物所难以企及的。当然,这丝毫不妨碍它有朝一日吸收充分的养分,脱胎换骨,最终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他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小玉的情景。那一天,一切平平淡淡。在操场上,有一拨人在打着弹子。他不在他们当中,只是在一旁独自玩耍。那个时候,他只有十岁左右,别人越是嬉戏得热闹,他越显得孤独。嬉戏的声音在一旁响彻,他却兀自沉浸。他举起一粒绿色的玻璃球,对着太阳专注地眯着眼。太阳进入绿色的玻璃之中,绿莹莹的,一点也无平日的骄奢和威严,它平和而慈祥,散发着随和的暖意。这样的发现,使得他自我陶醉于美的创造,沉浸于一种宁静的氛围之中。

他站在偏僻的角落里顾影自怜。他在用绿色的阳光编织属于自己的幻想,就像油画中的一株向日葵似的。一个大孩子向他走来,他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下走过来的脚。那是一双回力牌白球鞋,有点旧,但显得整洁干净。现在,那种回力牌白球鞋早已不知踪影了。而在当时,在那个偏僻的小县城,与一般人穿的黄色的解放鞋、蓝力士鞋相比较,那种回力牌白色运动鞋秀气而轻妙,给他的印象无疑是深刻而难忘的。

很多年后的一天,当我以一种竭力回望的方式构思这篇小说时,我又在某一天的梦中见到了回力白球鞋。我梦见白球鞋一步一步走向我,向我微笑,并且走向我的脚,与之合为一体。从梦中醒来之后,我扭开案上的台灯。恍惚了很长时间,我仍不得其解。我知道白球鞋这一个意象的来历,不过白球鞋走进我的梦中却是第一次。也许梦意味着一种启迪,昭示着这一部小说的意义,以及由此引领的路线?

这是一幅画面,是随岁月变得越来越清晰的图画;也是一段音乐,由情节与情感幻变而成的音乐;或者是光,由彼岸投向此岸的光与影。这种感觉自出现之时,就变得永恒,像画面、音乐和光影一样,快速凝固并深藏在我的记忆当中。当我每每经历一段时间的忙乱,在时间的间歇期短暂停留时,那种亲切的旋律便会浮现在眼前。我会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跟随记忆的召唤,置身于时光之下,就像一个观众,栖身于观众席,静静地回眸往昔的时光,仿佛电影胶片,再次在眼前播放。主角已不再是我,而是他,一个小男孩。我与他相互凝视,构成了彼此的对应:我可以穿越记忆的河流看到他,能看到他的背影,却看不到他面孔的真切;而他呢,也可以在想象中,在灵魂的深处意识到一个将来的我,如同意识到一点光亮,像目睹对岸的星星之火,或者感知未来冥冥的昭示。此时的他在彼岸,我与他隔水相望。不过我没有因为距离觉得疏远和陌生,相反却感到格外亲切,活着的和死去的也不因时间而谬之千里。这个世界的确存在平行宇宙概念的,逝去的一切,不是远去,只是消失,它可能就隐藏在你身边。只要你愿意,你完全可能利用意识的力量让它们聚在一起。这是另一种真实,与现实的时空观相同的真实。

死去的,是英俊绝伦的小玉吗?

生命和死亡,就这样在我的童年时期与我迎面相撞。这样的撞击,对于我来说,似乎早了一些,在尚未体验到芬芳之前,给予我的,过多的却是苦涩。它扑面而来,让我猝不及防,让我过早产生对这个世界的质疑,也让我有一种莫名的伤感洇化荡漾。现在回想起来,这种无名而生的忧伤,不单单属于个人,其实是人类整体的忧伤,是渺小的人类面对无垠宇宙的无奈和悲凉。过去与未来,不管它属于漫漫长夜,还是隐匿于身边的隙缝,对于此岸的人来说,都像星辰闪烁,给人以某种昭示和启迪。二

每一个人都有某种人生意义的醒世,他的醒世,似乎是在五岁时那个春雷震荡的上午。

醒世的涵义,是混沌初开,有了记忆,也有了自我。名字的赋予,是人生的出发点,当灵魂跟一个名字捆绑在一起,“我”便产生了。自我,并不是跟人的出生同步,它似乎是娇嫩的身体发育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或者因一种外力进入,身体遵从某种神秘的信息,服从于神秘力量。人的醒世,如光照耀混沌天地,一切有了亮色,有了记忆。

从某种程度上说,心灵就像一面镜子。醒世之前,它一直尘封着,上面落满灰尘。光照射进来,如抹布一样拭净了尘埃,它开始有影像出现,反射着世界的林林总总。时间就像一条看不见的河流,浸淫着万事万物。在时间的河流里,我们可以称之为生命;不在时间的河流里,我们称之为混沌。或者,我们将其称为此岸,或者彼岸。记忆消逝,意味着从此岸遁逃到彼岸,生命重归混沌,光消失,归于黑暗。可是它只是逃遁,是转化,不是消失,它的逃遁,就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里,像一缕空气消失在空气中。

那样的醒世,也已是到彼岸了吧——是在河的那边。他记得那是公社的院落里。说是院落,其实也只是四排平房围成的院子,最里面的平房是老房子,里面放着很多条凳子,有一些方桌子。现在想来,那大概是食堂,有时候兼做开大会的礼堂。礼堂的拐角,有一个小门,穿过小门,通过一条长满一人多高的芦苇的小路,可以一直走到河边。院落里长满了狗尾巴草和野辣椒。这就是他最初的记忆,随之,场景出现了——突然下雨了,暴雨噼噼啪啪地打在他的周围,屋顶上也有清脆的雨声,先是掀起一层灰,然后激起朦胧的水雾。他有点慌不择路,从一大堆狗尾巴草丛中跌跌撞撞地跑过,好几只不太美丽的黄蝴蝶惊慌失措地跟在他后面。他跑到离他最近的那间平房的屋檐下,这时已看不到对面,母亲早已没有了踪影,想必进了屋子。他靠在屋檐边的木柱上喘粗气,看着雨密不透气地落下来。他就一直在那看着,什么也不想。突然,他听见身边屋子传来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哀号,他不知怎么回事,赶忙走过去。窗户并没有关紧,他很好奇地踮起脚尖,透过缝隙,好奇地向里面看去,只见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正忙碌着,白大褂很脏,上面沾满了污秽。正对着他视线的地方,放着一张床,同样污秽的床单上,躺着一个女人,下身赤裸着,肚皮挺得老高。叫声就是那个女人发出的,她如生病的老猫一样扭动着身躯,不断地发出哀鸣,有血水不时从她两腿之间流出,地上小山般堆满了沾染血水的草纸。他的内心害怕又好奇,看得心惊肉跳,血往头上直涌,双脚不由自主地颤抖,松软得差点跪下来。女人一直在号啕不止,穿白大褂的人不耐烦了,一个右眼下面长有一颗很大的痣的白大褂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用火点着,深吸一口,没有好气地说:“叫,叫个鬼。快活的时候就不叫了。”

这句话果然有用。躺在床上的女人声音果然小下去了不少。另一个白大褂的脸上青白了一下,低下头去,像是没有听见似的。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子,脸色红润,很好看。黑痣白大褂见病人不作声了,得意地笑笑,冲着那女子继续说:“你们女人真是倒霉,快活了还有后遗症,不像我们男人,省事,顺心。”

说着,他把烟头往地下一掷,又冲着床上的女病人说:“用劲,再用点劲,把干那事的劲全用上来。”

床上的女人又无休无止地号啕起来。声音被暴风雨压制着,显得有气无力。他回过头来看看雨,又忍不住看看屋子里的事,只感到莫名的紧张,像是即将诞生一个新的世界似的。终于,他听到那个女人凄厉地长叫一声,让人毛骨悚然,又异常陌生,就像是从远古传来的一声响雷。与此同时,一声闷雷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上炸响。硕大的血块从女人两腿之间汹涌而出,一声号角般嘹亮的啼哭传进他的耳朵里。“生了!生了!”那个女医生惊喜地叫喊起来,然后拨拉着婴儿的身体,告诉女子说,“是个男孩,是个男孩!”

躺在床上的女子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可能是很长时间没有笑过了,像牵扯着什么东西,带不动,留下一连串的惨音。他后来想起来,觉得那像猫头鹰在夜晚竹林里的叫声。

那天晚上,生病的父亲早早地睡了,他跟随母亲去一个村落的贫农夜校上课。从他们家到要去的村里,大约有五里路。母亲背着他,打着手电筒走在羊肠小道上。电筒微弱的灯光里,不时有一些青蛙蹦跳,或者蹿过一条四脚蛇什么的。他仍想着白天令人心惊胆战的一幕,生命的诞生,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血块吗?血块是如何产生的呢?后来他忍不住了,就问母亲:“妈,你是怎么生我的呢?我生下来,是怎么个样子呢?”

黑暗中的母亲有点心不在焉:“怎么问这个问题呢?不是告诉过你,你是从我胳肢窝里出来的吗?你一爬出来,就白白净净,只是比现在小一点。”

他知道母亲在说谎,这个古老的谎言,多年来一直欺骗着人们。他的脑子里充塞了那个生小孩的血淋淋的场景。他一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情不自禁地问:“我下午看见有人生小孩了,不是从胳肢窝里出来的,是从两腿之间出来的。”

母亲一下子止住脚步,怔怔地站在黑暗之中,什么话也没说。四周死一般地寂静,青蛙的叫声似乎也没有了,萤火虫也慌乱地四散逃走。母亲把他从后背上放下来,用手电筒照照他的脸,认真地看了看他,停了一会,然后移开。他分明感觉到她的眼神充满惊恐和狐疑,紧接着,他的脑门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他听见母亲厉声说:“你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啦?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

他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惊得身边灌木丛里的几只不知名的夜鸟扑簌簌地飞走了。三

从那一天起,他发现母亲常常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打量他。他能从目光中,本能地知道母亲的哀怨和疑问,此外,还有很多凭直觉读不懂的内容。他常常因为母亲怪异的凝视感到惶恐,仿佛他知晓了这个世界的秘密,或者窃取了什么东西似的。他变得沉默少语了,痴痴冥想,眼前经常性不自觉地出现一些幻象。他似乎觉得幻象是有意思的,可又分明看不真切背后的影子。

他那时会经常走出家门,穿过老街,走到琴溪河的岸边。每次来到清澈的琴溪河旁,沐浴着河边清凉的风,或者脱去鞋子直接蹚入河水之中,他就会感到心情愉快,会把很多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母亲说人是猴子变的,他一直抱有疑问。他想问的是,那猴子是什么变的呢?他觉得猴子肯定是鱼变的,不仅仅是猴子,这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都是鱼变的,都曾经是鱼,生活在水里,只是后来慢慢地爬上岸,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动物。要不人为什么对水如此情深谊厚,对水有着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呢?

他是真心地喜欢这一条河流。他小小的脚,有时候会脱离思想和要求,会情不自禁地向着河边走。有时在浅浅的河水里翻石头逮石头下的小鱼,有时站在河边打水漂,或者,干脆脱得光光的在水里扎猛子。他好像轻而易举地就学会了游泳,一段时间之后,他就能像小鱼一样,在水里起起伏伏。但他从不敢往河中间去,大部分时间,只是在河边的浅水处玩水,有时游得累了,就坐在水中的大石块上看一些小伙子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搏击。那些年轻人的水性相当好,他们可以一个猛子扎到桥墩下面,有时可以从涵洞或石缝中捉出一条鳝鱼来。那鳝鱼在他们手中挣扎、翻腾,往往会引来一片欢呼声。有时连石拱桥上都站满了兴高采烈的人。

有时候,他还学着一些大小孩,在河滩上仔细观看,一不小心,还真能找到一些宝贝。小镇毕竟是有历史的,河里真的藏匿了不少宝贝。有一次他从沙里捞出半截玉镯来。还有一次,他看见身边一个大小孩,在河滩上低头走着,忽然捡起一块金黄色的貌似金砖的东西,上面还刻有字。小孩知道自己是拾得宝了,激动得满脸通红,用手紧攥着,在那大喊大叫。他刚想冲过去看,那个小孩鞋也没穿就飞奔回家了。后来才知道,那小孩还真是扒了一块小小的金砖。

有一天晚上,母亲仍去农村小队的夜校上课,父亲仍早早地睡觉了,无所事事的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又踱向河边。这是一个月明之夜,月亮凄惨惨地挂在天空上,泛着白光。当他走到城中桥边上时,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河边连一个浣衣的女人都没有。他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坐着,凝视着泛着潋滟月光的河水,平静的河面上,好像有一只飞蝇贴着水面飞行,带起一星细微的涟漪。突然,水面溅出一串水花,一条大鱼猛地一扑舐走了它,动作之敏捷,有如老鹰扑食一般。“有大鱼!”他的身边响起兴奋的声音。他转过头去,一个健壮的身影已脱去衣服,飞快地跳进水里,掀起一大片水花。他没有看清那人的脸,只感到心往下一沉。四周变得越来越静寂,先前的猫头鹰也停止了鸣叫。他揪着心,一动不动地看着水面,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个小伙子一直没有浮出水面。他开始感到害怕,仿佛眼前的河水会慢慢涨上来,将要把自己淹没。

他不知那个影子是人是鬼,怎么会说消失就消失了呢!他回头看看大石头后面,那个人的衣服还在,破旧的背心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芒。都说水鬼会在月光下纳凉,刚才那个影子,会不会是水鬼呢?这么想着,他有点慌乱,忙不迭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往家跑,一边跑,一边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一步不落地跟着他。道路两旁的木槿花,不时打在他的面颊上,花粉四溅,诱惑得他直想打喷嚏。一直到家门口的巷子边,他这才定下心来,蹒蹒跚跚地往家走。

母亲已经睡着。依旧病中的父亲,在黑暗中睁着双眼,看见他进来,轻轻地咳嗽一声。他知道父亲是要告诉他自己没有睡着。父亲是从什么时候生病的呢?好像自从醒世后,就看见父亲病恹恹的。后来,父亲一直被批斗,家里放着各式各样的大纸牌,上面写着乌漆麻黑的大字,还堆有好几顶白纸糊的高帽,上面同样写着乱七八糟的字。蜗居一样的小家中,永远散发着劣质墨水的腥臭味,以及各种各样的中药味,有的浓烈,有的淡雅,有的新鲜,有的陈旧,有的吞吞吐吐,有的肆无忌惮……它们就像很多细线一样,乱七八糟地纠缠在一起,把整个空气都弄得紧张和神经兮兮的。这时候他们家的钟响了,是报夜半的钟声。他悚然一惊,不由自主地吸吸鼻子,钟声中明显有股河水的腥味。

第二天中午,终于有消息传来,河边生产队最帅的小伙子和平死了,尸体浮在城南桥的桥墩旁。认识和平的人都说,这小伙子死得真蹊跷,水性那么好,怎么会淹死呢?衣服还叠得好好的放在石头上。人们的猜测是撞着水鬼了,水鬼就喜欢在大月亮的夜晚,蹲伏在大石头上晒月光。那么强壮的一个小伙子,一天要挣好几个工分的……人们的惋惜慢慢地聚拢,又慢慢地散去,就像月光投影在水里,一阵风吹过,就碎了。

他急急地赶到河边生产队。远远地,他看见和平的尸体被安放在一棵古楝树下,全身上下只穿一条短裤,双目紧闭,面孔呈现出青菜的绿色,肚皮像死鱼一样肿胀,鼓起像一座坟墓似的。他的嘴角不时渗出一丝丝脏水,像蛆虫一般爬出来。和平的母亲在一旁的人群中号啕大哭,边哭边唱,把她心中的悲哀和感慨,都编成押韵上口的词调述说出来。和平的父亲,一个精瘦黝黑的中年人,则像一只被激怒了的猴子一样,在河滩上口吐白沫破口大骂,他骂的是水鬼,骂得也格外难听。旁边那个女子,大约是和平的未婚妻,哭得不时瘫倒在一帮妇女的胳膊上,有几次,她甚至挣脱了众人的手,赤着脚扑向不远处的河流。人们死死地拽住了她,不断地重复着劝慰的话语,有不少搀扶着的小姑大嫂们也潸然泪下。

晚饭之后,他又独自来到那里。苦楝树下,已没有人影,和平的尸体已经被运走,旁边的河面,也显得格外寂静。他待了一会,又顺着石拱桥往回走。桥孔中悬挂的常青藤在夕阳和晚风中摇曳,从石拱桥上看下去,河流异常神秘,幽深无比,连水流的声音,也比平时轻了很多。水底之下,真会有水鬼吗?四

别人常对他母亲说,你这个儿子,要是个女孩就好了。的确是这样,打小起,他就长着一头弯曲秀美的头发,鼻子小巧而坚挺,嘴唇薄薄的,带着倔强。他还有纤长的四肢,以及雪白的皮肤,这些,都让他像是女孩吧。曾有人对他颇具艺术气质的父亲说,你这个儿子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这位叔叔咬着舌尖说,这样的孩子不多见。他当时在场,一个孩子,对于相关的评价,肯定是在意的。他出生以后,母亲曾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母亲曾抱怨他不是女孩,后来还把他当作女孩来抚养。他至今也弄不清,为什么母亲毕生钟爱女孩,还对男孩抱有天生的敌意,这似乎是人之常情所无法诠释的。他有一本影集,那上面的前半部,记载着一个漂漂亮亮的小丫头的成长过程。母亲无事时就翻看这本影集,有时候边看边叹息,他在一旁难过极了。有一段时间,母亲突然给他穿起了花衣裳,用橡皮筋给他扎起了羊角辫,长长的,高高的,仿佛一直能翘到天上去。他穿着女孩的衣服,跟母亲走在一起,有时候会引来一番注视:呀,这个小姑娘好漂亮啊!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显得手足无措,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生气。后来,他终于感觉到沮丧和失落,一点也不想做漂亮的小姑娘,只觉得这样的打扮让他别扭极了。

现在想来,他的孤独和伶俜,跟打小的生长环境很有关系。父亲和母亲,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跟很多父母一样,并没有长大,也不成熟,只是到了谈婚论嫁、生儿育女的年龄罢了。思想的重压,阴郁的情绪,使得他不同于一般孩子,他在很多时候表现出过分的清醒,以及与年龄不相符的冷静和心不在焉。“这孩子有点与众不同呢!像个小大人似的。”邻居总是指指点点议论他。他木然以对,以为是自己不能给大人带来欢乐的缘故。他知道那些大人,都喜欢以逗小孩为乐,而那些小孩身上的确有东西讨大人欢心。可是他没有,他的身上没有一种东西,供大人们欢乐。他不喜欢也不愿意。

童年的他,精神上也是很饥渴的。他所生活的时代,以及小镇的背景,使得他很少从书中去获取营养。他所能读到的书,就是一些蹩脚的民间故事,以及道听途说的乡野斗争故事。他拥有一些破破烂烂的连环画,最好看的,是一本早已翻烂的《动物寓言故事》。对于他来说,这个世界的很多道理,都是那些猴子、老虎、大象、狮子等告诉他的。动物给予他的,永远比那时候人教的多得多。那时候的书,永远跟各式各样的漂流记联系在一起,从甲这里漂流到乙,从乙那里流浪到丙,直至有流浪天涯海角的可能。

没有书读的时候怎么办呢?他已习惯于冥冥沉思,玩味自己的思想。比如抬头瞅见天上繁星点点,会想起地上对应的一个个动物:老虎对着北斗星,狮子对着北极星,等等,他就喜欢这样,将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硬拽在一起。思想真是一个宝藏,有时你觉得脑筋是一片空白,可转而会发现里面充塞许多莫名其妙杂乱无章的东西。它们在属于你的宇宙里悲伤、痛苦、欢乐、高兴,啼笑皆非,欲罢不能……人玩味自己的思想,就像花朵玩味着蝴蝶,小猫玩味着自己的尾巴一样。每个存于世的事物,都自带对付无聊的本领,感受生活的有滋有味。

他还喜欢努力证明自己的男孩气概。对于别人,这似乎是一件多余的事情,但对他来说,却是必不可少的。很多凝视他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带着一种欣赏弱者的成分,或者有由于忌妒而显出的嘲讽,或者故作漫不经心。这种感觉,都让他很不舒服,以为是一种别样的轻视。童年的他需要怜爱,不过拒绝接受任何成分的轻蔑,他想努力证明自己的分量——如果每个人都是一个星球的话,他不想做卫星,只想做独立的行星,有自己的轨迹。在这世界上,他想要的是独立运转,而不是围绕着别人运转。

……那一双回力牌白球鞋走到他跟前,静止不动。他听见一种类似仲春暖暖阳光的声音,亲切,随意,自然,充满磁性:“小朋友,那颗弹子借给我,我赢了还你,好吗?”他抬起头,怦然心动,他看到一张似乎异常熟悉而亲切的脸。这张脸既柔美又刚毅,无可挑剔。更重要的是,这张脸的轮廓的每一处凸凹,每一条直线与曲线,都令他沉醉和痴迷,仿佛与记忆深处的某种希望相连。他后来知道,所谓一见钟情,就是现实的影子,与记忆中的影子相吻合了。记忆中,真的存在一个没有经验的影子吗?他是矢志不渝相信的。他似乎早有预感,一直等待着一个人,会用如此亲切的态度和口吻跟他说话。他等着这一天,仿佛等待了上百年——于是他毫不迟疑地将手中的绿玻璃弹子递过去。

他怔怔地蹲在一边,看着那个穿回力牌白球鞋的大男孩在打弹子。那时西边正有夕阳,余晕映射在那个大男孩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立体的金黄。他突然觉得应该在某一张画上,看到过这样的画面。可是在哪看过的呢?好像从未有过。那个大男孩,一举一动都是那样优美和协调,仿佛带有音乐般的节奏和旋律。他看得呆了,突然地就内心悸动起来,心音轻如拨弦,像有指尖在上面划了一下。

后来,每当夕阳西下,日落的光华洒得满天遍地,或者他呆坐在一隅,或者凝神想着什么时,他的心里总会莫名其妙地悸动一下,大男孩小玉的形象就悄然出现,在夕阳西逝的光华中微笑。这样的颤音,竟联结着某种影像,这是让他一直感到奇怪的。所有的一切有些超现实,可是现实是什么呢?它与未来和过去的分界在哪里呢?这样的悸动经历,一直延续到他二十八岁结婚一周年的时候。那个下午,他坐在靠近琴溪河边上的石阶上,猛然想起小玉。奇怪的是,这一次他的心没有再悸动,只是觉得心境平和,似身边迎风婆娑的古柳。

那个男孩把一捧弹子给那个孩子,说:“小弟弟,这一捧弹子给你吧,反正是赢的,拿着吧,拿着。”他怯生生低着头,脸有点泛红,眼睫低垂,一双赤裸的脚在地上羞赧地移动。他讷讷无语,忽然对大男孩的手产生了兴趣,那一双手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洁净,呈现出有力而浪漫的气质。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打了那么长时间的弹子,他的手竟然没有污垢,如此干净,不落纤尘。他又怔怔地跌入自己思维的井了。大男孩看着他,充满怜爱地笑了。他有点不好意思,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如毛毛虫一样,从心壁上茸茸地向上爬。他感到嗓子发干,然后就是发涩,他想说话,说谢谢之类的,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大男孩笑着说:“没事,拿着吧,别像个小姑娘。”

他终于伸出手,觉得手掌上响起一连串音乐声,是玻璃弹子互相撞击的声音,那样好听,比他听过的所有音乐都好听,他甚至看到撞击而产生的五颜六色的光芒。慢慢地,他的手心变得潮湿发痒,一个个玻璃球在手掌里越来越不安分,滑溜溜如一条条小鱼,鱼儿啜着他,仿佛想挣脱他的手掌沿着手臂的动脉向上游弋。那个矫健而修长的背影慢慢变得遥远。他有点想哭。

他又开始怔怔了,泪花在眼眶里晶莹,眼前的一切,就是所有的世界。他目送着大男孩慢慢走远的背影,心里一片空白。那群打弹子的孩子围上来,看着他,眼里充满羡慕和疑问。有人终于憋不住了,问:“小玉是你什么人?他干吗帮你打?他打得多好啊,百发百中!不,那叫百步穿杨……”“他叫小玉?”他脱口而出,口吻异常急切。“什么?你不知道?”他们脸上现出了诧异和不满。“小玉呀,你都不知道!他是镇上最会打架的啊!会武术的。三四个小伙子都不是他对手,他还会开汽车呢……他呀,没有什么不会的!”

他一气儿不落地听着,心里云破日出,面上神采飞扬。小玉这个名字,像美丽的蝴蝶一样,扑向了他的心壁,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后来他想,一切都是缘分,之所以遇上小玉,不是他拥有超出一般男孩的能力和品质,而是时间、地点、说不上的气息,在起着作用。当然,彼此的气质、音容、笑貌、举止,也起到了黏合作用。他们如此契合,彼此渴望,像两粒水珠一样急切地聚成一体。所有的理性判断,以及试图贴上的词语,都显得太轻飘太苍白。写出与分辨出来的,跟本来从来就是两码事。

总而言之,有一种依稀的影子使他感到亲切和爱怜,就像本能地感受到太阳的温暖以及月亮的柔和一样。他永远说不出它是什么。不过那年那月那时,确实真切地唤醒了他的情愫。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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