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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7 05:4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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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兜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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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民间秘传:敛骨人笔记

百年民间秘传:敛骨人笔记试读:

引子 看看你的后背有没有骨冥痕

瓦镇,地处关东。

瓦镇并不产瓦,而是地势呈拱形,如同瓦片一般,因而得名。

瓦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倒也住着千余户人家。由于地段偏僻,所以很多逃难、避祸、讨饭的人都把家安顿在了这里。那年月的关东到处都是荒地,只要肯吃苦、舍得力气,靠开荒种地吃饭还是不成问题的。于是各家各户开荒的开荒、种地的种地、经商的经商,家家都能讨个活计。

这一日,街上人群拥挤,熙熙攘攘,一家酒楼门前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这些人并不是因为酒楼爆满而排队,也不是为了去酒楼里面吃酒,而是专门来此瞧热闹的。因为这酒楼里出了一件稀罕事儿,那就是门前摆了一具黑漆漆的棺木。

这具棺木是由松木打造而成的,棺木四周都是虫咬蚁啃的痕迹,不但出现了一个个坑洼不平的凹点,而且有些地方都已经露出了巴掌大的黑洞,尤其是棺木的底部竟然沾满了厚厚的泥浆,远远便能闻到一股潮腐的气味。很显然,这具棺材刚从坟地里挖出来不久。

这具棺木上侧躺着一个活人。此人二十多岁,鼠目獐头,身子又矮又瘦,头上无发,却长满了青一块紫一块的斑癣。他手中握着一把折扇,一边给自己扇风纳凉,一边闭着眼睛哼着小曲儿,哼到高兴处还会大喊两声,惹得围观的人哄笑不止。“癞头,你这是存心要毁我买卖呀!赶快把这死人棺木给我抬走!你小子也不嫌晦气!”这时,一个年约四旬的人手指着躺在棺木上的人大声呵斥,此人正是这家酒楼的老板——葛掌柜。

躺在棺木上的癞头睁开眼,嘿嘿一笑,说道:“葛大掌柜,我房无一间,地无一垅,无亲无故的光棍一条,我怕什么晦气?”“你,你真是个泼皮、无赖!”葛掌柜气得喘了一口长气,然后指着身旁的酒楼伙计喊道,“还愣着干啥?赶快把这死人棺木给我抬走!”

几个伙计一听这话,吓得面面相觑。自古以来,这死人棺木就是极为晦气的物件,平日里见到都恨不得绕着走,现如今让他们去抬,这简直就如要了他们的命一般,所以葛掌柜喊了好几声,也没有一个伙计敢去抬棺。

这时,人群中突然挤出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子。这女子一身黑衣,脸上戴着一块黑色遮布,只露出一双眼睛,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包裹,身后还背着一个皮黑体瘦的男婴。瞧模样,这男婴有一岁左右,同样以黑布缠身,一双小眼睛紧紧地闭合,正在酣睡。

这黑衣女子径直走到癞头身旁,仔细打量了一番摆放在地上的棺木,然后又瞧了瞧癞头,冷冷地说道:“这具棺木是从何处挖出来的?你还敢躺在棺木之上,莫不是活腻了?”

癞头歪着脑袋瞧了瞧黑衣女子,呵呵一笑,说道:“嗑瓜子居然还能嗑出个臭虫来。你这小娘们儿是从哪里来的?也不打听打听癞大爷的名号,就敢来此管癞大爷的闲事儿!”“命在旦夕,还敢逞口舌之利,当真可恶!”黑衣女子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你这小娘们儿居然咒我短命!”癞头站起身,一边捋起袖子,一边有些恼怒地向黑衣女子走过去。

黑衣女子也不躲闪,仍旧冷声冷气地说道:“连这种邪骨恶棺都敢躺,你说你是不是寻死啊?”“这是我家老祖宗的棺木,是我从自家祖坟里一锹一锹挖出来的,怎么就成了邪骨恶棺?”癞头瞪着眼睛说道。“这恶棺中的邪骨若是你家祖宗,你还能活到今天?”黑衣女子冷哼一声说道。

癞头见这黑衣女子搅了自己的好事儿,不禁有些恼羞成怒,连忙骂道:“你这小娘们儿满口胡话,连张脸都不敢露出来。癞大爷今日倒要瞧瞧,这遮布后面究竟藏着怎样的一张脸!”

见癞头的手伸了过来,黑衣女子既不拦阻,也不闪避,而是任由癞头将自己脸上的遮布揭开。癞头没想到如此轻易便能得手,不禁有些意外。可还没来得及得意,他就瞧见了黑衣女子的脸,随后连连退闪了几步,指着黑衣女子用颤抖的声音喊道:“你是人还是鬼?”

被癞头这么一喊,瞧热闹的人群都把目光对准了黑衣女子。只见这黑衣女子的脸上满是凹凸不平的刀疤,一眼望上去,就如同是用几十块残缺的人皮拼凑成的,有的疤痕较深,疤皮都已经翻到了肉里,像是一张鬼脸,让人瞧过一眼后就会不由自主地浑身哆嗦。“我自然是人,但你却是一只脚迈进棺木里的人了!”黑衣女子一边挂好脸上的遮布,一边冷冷地说道。

癞头有些慌张地说道:“我活得好好的,怎么就成了一只脚迈进棺木里的人?”

黑衣女子指了指棺木,说道:“自古就有恶棺出邪骨,这具棺木死气悬顶,阴冥绕周,乃是极为明显的恶棺。你连这种恶棺都敢动,还躺在上面,岂不是找死?正常棺木中的葬骨非黑即白,再无异色,但这具棺木中的尸骨却为绿色。你若不相信,可打开棺木看一看。”

癞头见黑衣女子说的不像是假话,便不由得心中一惊,连忙转身打开棺木。这棺木的顶端早已潮腐不堪,略一受力便裂成了几块。癞头也顾不了那么多,连忙朝棺内望去,只见棺木之中赫然躺着一具墨绿色的尸骨。这具尸骨的模样极为狰狞,尸骨间还残留着一层糨糊状的骨渣,骨殖之中还爬着一些白色的软体尸虫。这些尸虫被射进棺木中的阳光一晒,有的爬向了棺木的四角,有的干脆钻入了尸骨的缝隙中,有的直接顺着棺木爬了出来,一一掉在地面上。

癞头哪见过这种尸骨,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他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有些害怕,又有些惊慌,嘴巴一张一合,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你看看你的后背,是否被印上了骨冥痕?”黑衣女子叹了一口气说道。

癞头不敢耽搁,连忙脱下衣衫,这一瞧不要紧,险些被吓得尿裤子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后背和手臂侧面竟然出现了一种墨绿色的印记。这种印记既擦不掉,又抠不下来,如同长在皮肉里一般,怎么也弄不掉。“小人有眼无珠,得罪了姑娘。小人该死!小人就是个混账王八蛋!还望姑娘不要跟小人一般见识,救救小人这条烂命吧!”癞头这时候才知道黑衣女子所言非虚,连忙跪倒在她的面前,哭喊着说道。

黑衣女子冷声说道:“我且问你,这具棺木究竟是从何处挖来的?”

癞头一边双手作揖,一边老实地说道:“小人不敢再撒谎,这具棺木并非出自我家祖坟。昨夜,我路过乱坟岗,见这具棺木大半已经裸露在泥土之外,便挖了出来。由于家中无米下锅,我就想用这具棺木来讹葛掌柜一些银两,可万万没想到这是什么恶棺邪骨呀!不然您就是借我两个胆子,我也不敢碰它。”

黑衣女子不禁眉头紧皱,怒声说道:“乱坟岗的荒棺你也敢动,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实话告诉你,你身上的冥骨痕就是因为你不敬这棺木中的尸骨,所以才被印上的。待这冥骨痕扩至咽喉之时,便是你的死期!”

一听这话,癞头吓得浑身直哆嗦,只得再三哀求道:“姑娘大恩大德,一定要想办法救我呀!我再也不敢了!日后我一定好好做人,绝不敢再起什么歹心。如若我所言不实,甘愿遭天打雷劈。”“唉!”黑衣女子叹了口气,然后说道,“你用白醋掺以温水,再加入炉灰、干凤草,每日早晚各浸泡全身两个时辰,连泡十日,便可解这冥骨痕之印。”“多谢姑娘指教,小人记下了。”癞头冲着黑衣女子磕了个头,起身就要往家中跑。“且慢!你先把这具棺木送回乱坟岗去。你得寻一湿洼之地,深挖五米,方能将此棺木下葬。下葬之后,你需将黑毛黑爪的公鸡血淋到葬棺的泥土之中。听清楚了吗?”黑衣女子一把拦住癞头,指了指棺木交代道。“小人明白!小人这就去办!”癞头连连点头,随后准备叫人去抬棺木。

恰巧此时,黑衣女子背上的男婴醒了,哇哇大哭。黑衣女子也不多言,解下背带抱起男婴便挤出了人群。望着黑衣女子的背影,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却无一人能够说出此女子的来历。

事后,这黑衣女子便在瓦镇住了下来。人们才知道她叫阎七娘,是个寡妇,是个以敛骨为生的手艺人。她整日与烂骨腐尸打交道,虽然在阳世讨生活,但干的是阴晦的行当,白天大多窝在屋里吃睡,到了夜晚便会穿梭在葬岗坟圈之中。

在乡亲们的眼里,敛骨就是一个下三滥的行当,谁家的娃倘若敢入这一行,他老爹一准会被气个半死。尽管这是下三滥的行当,也是个不招人喜欢的活儿,但一般人还真干不了。因为敛骨是门手艺,花样繁多,讲究的是一眼二手三胆量四懂五规六灵活。倘若做不到这六点,那就干脆不能杠门(敛骨行话,杠门就是挑大梁的意思)。在敛骨这个行当里,杠门就是标准。只要接了事主的活,那就必须得杠门,活儿干得漂亮,事主才会给钱。要是不够杠门的实力,却偏偏要给人杠门,那也可以,无非就是搭上一条小命罢了。

所谓一眼,就是指眼力。只要敛骨师一搭眼,立马就能判断出葬坟中棺木的深浅,从葬坟的土色气味中立马就能判断出棺木下葬的年代。综合以上判断,敛骨师便可得知棺木中尸骨的腐烂程度,从而分析出敛骨的凶险程度。要是不大凶险,敛骨师就可以接活儿;要是比较凶险,那敛骨师干脆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二手,指的是手脚的功夫——这倒不是拳脚功夫,而是手轻脚快。由于常年和死人腐骨打交道,这就要求敛骨师的手必须灵活轻便,这样在替人敛骨的时候才不会出乱子。要是下手没有轻重,那一准会弄碎死人的腐骨。至于脚上的功夫,则讲究一个“快”字,这个“快”就是脚底抹油逃跑的意思。要是碰到什么不测,那自然是有多快就逃多快了。

三胆量,顾名思义,说的就是敛骨师的胆量。整天挖坟撬棺摆弄死人,要是胆子不过硬,早晚得被死人给吓死。要知道,这葬坟棺木中的死人腐骨都不一样,新棺木和老棺木中的死人腐骨更是迥异,有的肉身腐了骨头没烂,有的骨头烂了肉身没腐,当然,也有骨肉都腐烂或是骨肉都不腐烂的情况,这得取决于下葬的年代、环境、风水、陪葬物和棺木材质。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甭管是哪一种的死人腐骨,那模样都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四懂,指的就是懂行、懂道。所谓行,就是敛骨的行当。别看摆弄死人腐骨不是什么好活儿,但里面的忌讳却很多。例如,男敛骨师不许散骨,女敛骨师不许叠骨。又例如,孩童的腐骨要从脚骨开始拣,男子的腐骨要从头骨开始拣,女子的腐骨要从耻骨开始拣,万万不能错了顺序。至于道,说的是敛骨的门道——凹墓不得深入,凸坟不能下挖。

五规,指的就是规矩。敛骨师虽说有挖坟撬棺的本事,但也不能胡来,甭管是葬岗还是坟圈,甭管是富人墓还是穷人坟,只要没有该墓主亲人的委托,一概不许破土。像挖墓盗坟发死人财这种勾当,更是沾都不能沾。即使有墓主亲人的委托,也只能破棺敛骨,不可对棺内的任何陪葬品起贪念。在敛骨的过程中,必须尊重殡葬人的亡魂,一般在敛骨之前要上香叩拜,以示绝无惊扰之心。

六灵活,说的就是敛骨师的脑袋瓜要灵活。敛骨这行当,听闻的人多,会的人却很少,所以敛骨师这一辈子都不愁吃穿。因为肉多狼少,所以总会有事主上门来委托敛骨师办事。在这种情况下,敛骨师的脑袋瓜就得灵光,不能见了钱就玩命地往上冲。会敛骨这门手艺不假,但也不是什么墓坟的骨都能敛。俗话说,敛骨敛骨,生死两殊途,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敛骨师要善于挑活儿,以麻烦不大的活儿作为首选,至于危险系数大的活儿,无论给多少钱也不能接。

瓦镇四方毗邻很多乡村,阎七娘就整日带着男娃去找活儿干,虽然赚不了什么大钱,但也够这娘俩活命了。久而久之,阎七娘在瓦镇周围几十里的乡村内闯出了名号。大家都叫她“鬼脸七娘”或是“阎罗七娘”,不但敛骨的事情会请她,就连一些丧事也请她来主持。

第一章 被请到黄府去敛骨

敛骨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阎七娘仍旧以替人敛骨为生,但却多了个嗜好,那就是爱抽大烟袋锅。甭管是老烟丝还是青烟叶,她都喜欢,就连那最呛人的蛤蟆头旱烟她都抽得下去。由于抽烟抽得比较凶,阎七娘才三十多岁就落下了老肺病,整天咳来咳去的。

我叫阎骨郎,就是当初阎七娘背上的那个男娃。阎七娘觉得我是她生养长大的,必须得跟她姓,至于名,则是为了纪念我那死去的亲爹骨雄。对于这个亲爹,我完全没有半点儿印象,只是依稀知道他生前是一个跟乱坟腐尸打交道且短命的人,而他唯一的成就或许就是生下了我。

活了整整十七年,我从来没有喊过阎七娘一声娘。并非我不想,而是阎七娘不让我喊。从我记事起,阎七娘就让我和别人一样喊她阎七娘。这件事我一直都没有想通,但也不敢开口去问。因为瓦镇的人都知道阎七娘有个怪脾气,她想说的话自然会说,倘若她不肯说,无论怎么问都是白费力气。就她这张嘴,简直比门锁还要严实。

瓦镇的孩子都知道阎七娘干的是什么营生,所以都不跟我玩儿。但我并不孤单,因为有骨头陪着我。这个“骨头”不是吃的肉骨头,而是一条狼。前些年,阎七娘去外乡替人敛骨,碰巧遇到一窝刚生下不久的狼崽子,就挑了一只小狼崽抱回家给我做伴,取名叫骨头。

骨头虽然在外面凶巴巴的,可在家里很老实,因为它怕阎七娘。只要阎七娘的手指向它,它立马就乖乖地趴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至于我,骨头则不怕,但它听我的话。这几年,我和骨头早已成了最好的玩伴。有时候,好吃的东西我都舍不得吃,都要喂给骨头。就连晚上睡觉的时候,骨头都会趴在我的炕边。每天一大早,它都会用湿漉漉的舌头把我舔醒。可以这么说,在整个瓦镇,骨头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朋友。

除了骨头,我还有一条骨链。这根骨链是由深灰色的麻藤缠系而成的,上面还拴着三根腐骨。

第一根腐骨是人骨,也就是我亲爹骨雄的腐骨。这是一根半月牙状的锁骨,两边都用利器削磨过。用阎七娘的话来说,挂这块腐骨有两个意思,一是悼念我短命的亲爹,二是敛骨师的骨头能够起到克阴降秽的作用,戴上它,在关键时刻能保命。

第二根腐骨是狼牙。当骨头还是小狼崽子的时候,阎七娘就在它嘴里拔了一颗牙拴在我的骨链上。她说这是老辈的规矩,狼牙可辟邪,戴在身上就不会沾脏东西。

第三根腐骨还是人骨,只不过这是我自己的骨头。当我刚满十七岁的时候,阎七娘就在我左手的食指中取出了一根关节骨。事后,我的食指便短了一截,因此镇子里的人叫我“阎九指”。阎七娘解释说这就是敛骨师的规矩——老祖宗早有交代,当敛骨师到了十七岁、三十六岁、五十四岁、六十九岁时,便要自残肌骨以慰天灵。虽然我还不是敛骨师,但我的老爹、老娘干的都是这个行当,所以我早晚也得靠这个行当吃饭。

由于腐骨会风干氧化,所以每晚我都会用特制的药水泡这条骨链,等到天明再戴到脖子上。这个药水是由泡醋、呛灰、狼尿、炭壁水调制而成的,腐骨泡在里面可以百年不烂,就连颜色也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味道有些臭,但天长日久地戴在身上,我倒也习惯了这种气味。

阎七娘平日里接活儿有个习惯,只挑她觉得稳妥的活儿干。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又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即使事主手头不宽裕,一时拿不出酬金来,她也照样替人去敛骨。若是她觉得这活儿不太平,那么甭管是穷人还是富人来求她,任凭这些人说破了嘴皮子也没戏,就算递上两个金元宝,她也绝不会答理,照样会把来人给撵出去。

由于阎七娘的脾气古怪,所以镇上的人都对她又敬又怕,虽然碰面的时候会跟她寒暄且客气地打个招呼,但背地里却对她议论纷纷。阎七娘也知道自己在这个镇子上属于异类,干的又是挖坟敛骨的阴晦事,所以除了正常的衣食所需外,她极少跟镇子里的人来往。甭管是逢年过节还是平常日子,都没有人来阎七娘家里串门,偶尔会有敲门声,那一准是事主找上门来了。

这些年来,阎七娘一直靠手艺吃饭。家里也没什么地,自然也就没有农活。没事的时候,我就在家里练功。因为敛骨这个行当讲究手轻脚快,只有身手利索,才能活得长久,倘若基本功不过关,那早晚得死在事主家的坟墓里。

这一日,我带着骨头从外面玩耍回来,一进门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院子里竟然站了十多个大汉,这些人打扮得一模一样——里面穿着白布坎褂,外边套着黑色丝缎衣,裤腿处还有绑腿,一瞧就是练家子。我估摸这些满脸横肉、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护院,不知为何会来我家,让我有些费解。“娘们儿家家的,想什么想!找你替我家黄老爷办事,就是高看你一眼,懂不懂?别说废话了,赶快收拾东西跟咱爷们儿走。”一个大汉不耐烦地冲阎七娘嚷嚷起来,言语之间颇具霸气。这家伙是个秃瓢,满头光亮,脸上有一条半尺长的大刀疤,一说话,满脸横肉直往一起堆,那模样用“面目狰狞”来形容也不为过。

我见这“刀疤脸”一副骄横跋扈的样子,不禁瞥了他一眼。这家伙穿了一身黄色的丝缎衣,看样子像是这帮人的头领。也不知道这是哪一家的护院,来请人办事,还这么凶巴巴的,看来平日里缺少教养,才会养成这般暴躁无礼的习性。

阎七娘既不气也不恼,既不急也不躁,只是冷冷地问了句:“你家老爷可是绥镇的黄师德?”

听阎七娘这么一问,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想这次真是撞上煞星了,竟然摊上这么一个事主。要说这黄师德在附近几个镇里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呀!据说他年轻时考过数次功名,都名落孙山,直到三十岁的时候才继承了祖业。几十年间,他利用各种卑劣的手段垄断了附近几个镇子的数十种买卖,也做过不少伤天害理的事。乡亲们暗地里称他为“黄老虎”,寓意他一肚子坏水,吃人不吐骨头。更有甚者每日都会剪一个印有黄老爷名字的黄纸人,然后用马尿浸泡后烧掉,据说这是在跟阎罗王告阴状,目的就是折黄老爷的寿,盼他遭报应早死。“不错,我家老爷正是大名鼎鼎的黄师德!这位就是我们黄家的护院总头领——龙爷,听说过吗?道上都尊称我们龙爷为‘刀疤龙’。我们龙爷左手拿着龙梭镖,指哪儿打哪儿,一打一个准儿;右手拿着夺命刀,说哪儿砍哪儿,一刀一股血。他可是关东地界上响当当的大人物!”还没等“刀疤脸”开口,他身旁一个瘦高的大汉就上前一步抢着说道。这家伙又瘦又高,有点像麻秆,长了一张比驴脸还长的脸,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四处乱转,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他对身边的“刀疤脸”比较敬畏,言语间透着一种献媚之意,让人很容易把他和奴才联系起来。“瘦狗,你跟这乡野娘们儿报什么大号!料想这穷乡僻壤的寡妇孩子也没什么见闻,你乱提老子的名头,岂不是把他们都给吓哭了?”刀疤龙笑骂道,虽然表面上责怪瘦狗多事,但瘦狗拍出的一番马屁让他颇为受用,就连那满是横肉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阎七娘也不管这伙人的名头大小,只是冷冷地回答道:“真是不巧,近日我偶感风寒,郎中再三叮嘱不得外出,我看你们还是另寻他人吧。况且黄老爷家大业大,定能寻到敛骨能人。像我这种学艺不精的村妇,又岂敢在诸位爷面前献丑呢!倘若误了黄老爷的大事,到时候我可担当不起。”“娘们儿家家的,废话还一套一套的。老子来之前打听过了,这方圆百里就数你鬼脸七娘的招牌最响。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惹恼了老子,老子就一把火烧了你这破房子,到那时候,看你这娘们儿的嘴还硬不硬。”刀疤龙哼了一声说道,一双眼睛直盯着我家的几间房子,看样子是没憋着什么好屁。“臭娘们儿,敢惹龙爷生气,信不信我剁了你!”瘦狗有些轻佻地笑了笑,接着说道,“人家都叫你‘鬼脸七娘’,来,让狗爷瞧瞧,这黑纱后面的‘鬼脸’到底是啥样子。”

阎七娘冷哼一声,待瘦狗的一只手刚刚伸到她面前,就猛地将其抓住,然后一扣一拽,用胳膊把瘦狗的脖子给卡紧了。还没等瘦狗挣扎,阎七娘就已经掏出匕首顶在了他的胸口上,并缓声说道:“老娘还有个名号,叫做‘阎罗七娘’。你要真想看我的容貌,也行,不过得先去阎罗王那儿挂个号。怎么样,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我看见他们动起了手,便顺手抄起一根挑水的扁担跑到阎七娘的身旁,一双眼睛瞪得特别大,死死地盯着这帮人。骨头也不含糊,几步就蹿了过来,冲着这帮人狂叫不已。“臭娘们儿,不,女祖宗,手下留情呀!龙爷,龙大爷,您可得救兄弟一把呀!”瘦狗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哀号道。阎七娘并没有手下留情,使劲卡住他的肚子,憋得他满脸涨红,就连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是哆哆嗦嗦的。

刀疤龙先是一愣,然后哈哈笑道:“哎哟,这娘们儿随身还带着一把刀子。瘦狗,你小子这是自作自受!老子早就告诉过你,别一见到娘们儿就往人家身上靠,这回碰到硬茬了吧!那娘们儿,把小刀子拿开,就你们这孤儿寡母的,老子都懒得动手。告诉你们,真要是把老子给惹恼了,老子就把你们的骨头拆下来,看看到时候谁来替你们敛骨。”

我打小就在镇里待着,活了十几年了,也没有见过这种阵势,心里不禁有些发毛。眼前这伙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倘若真动起手来,我和阎七娘肯定占不到便宜,恐怕连骨头也会遭毒手。我又没有什么主意,只能寄希望于阎七娘,可是隔着一层黑纱,我瞧不见她的表情,只得傻待在原地。

阎七娘心里明白,这事躲不过去了。想了半晌后,她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就跟你们走一遭吧。”

话音刚落,阎七娘就松开了瘦狗,但仍旧将匕首握在手心里。瘦狗见自己捡回了一条命,便屁颠屁颠地往刀疤龙的方向跑去,唯恐阎七娘会在背地里下黑手。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瞧,那模样既狼狈又滑稽。“骨郎,你和骨头好好看家,不许出去乱跑,老老实实等我回来。”阎七娘轻轻地揉了揉我的头,又瞧了瞧一旁的骨头。“七娘,我要跟着你……”我哽咽着说道。这些年,我和阎七娘相依为命,从来没有分离过半天,一听说阎七娘要弃我而去,心里满是苦涩凄凉。“那娘们儿,”刀疤龙扯着嗓子喊道,“把这小崽子也带上,免得到时候你干活分心,坏了我家老爷的大事。真是娘们儿家家的,干事不过脑子,又不是请你去吃席,你以为当天去当天回呀!”

我见刀疤龙又凶又躁,心里有些害怕,下意识地低下身子抱住了骨头。骨头的胆子比我大,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刀疤龙,连眨都不眨一下,偶尔还会毫不示弱地哼叫上几声。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畏惧,它还抽空用湿漉漉的舌头舔了舔我的手,似乎是在鼓励我。“呦嗬,”刀疤龙咧嘴笑了笑,“这孩子还能跟狼崽子玩到一起去。得,把这小狼崽子也带上吧。不过丑话可说在前面,进了黄府后,这小狼崽子要是敢乱咬人,老子就把它炖了当下酒菜。”

阎七娘吩咐我去收拾东西,私下里偷偷地叮嘱我,到了黄府以后不得乱闯乱逛,不得离开她的视线范围,还要看管好骨头,免得这小东西捣乱。黄师德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护院也非善类,此行凶多吉少,得小心应付,以免惹祸上身。

我看见阎七娘神情肃穆,便连忙点了点头,示意一切都听她的,然后转身替她收拾敛骨所需的物件。自古以来,无论敛骨师家里有多穷,敛骨三宝绝对不能少。按照阎七娘的话来说,敛骨三宝就是敛骨人的命根子,倘若少了其中一宝,那敛骨师就算是活到头了。

第一宝为沁香蜡烛,有长短之分。敛骨师在替人敛骨之前,都会在亡故人的坟前点燃沁香蜡烛,以示拜敬之心。其中,以长蜡烛祭古,以短蜡烛祀骨。另外,敛骨师要根据亡故人的年岁来决定沁香蜡烛的数量,一般都按甲子推算。倘若是六十年之内的亡故人,四长四短就足够用了。

第二宝为尸骨敛盒。敛盒分为三种,第一种为金箔敛盒,专门用来装男性尸骨;第二种为银箔敛盒,专门用来装女性尸骨;第三种则为水箔敛盒,专门用来装孩童尸骨。这三种敛盒各有各的效用和寓意,倘若敛骨师在敛骨的时候用错了敛盒,乃为大忌也。

第三宝为敬骨扁铲,分为镀金扁铲、青铜扁铲、钝铁扁铲。敛骨师一生都在死人尸骨上讨活计,尤为敬重死人尸骨,在敛骨的时候,不得以肌肤触碰死人尸骨。所以,祖师爷就给后人留下了这种敬骨扁铲,以示对死人尸骨的拜祭。一般情况下,镀金扁铲多用于墓,青铜扁铲多用于冢,而钝铁扁铲则用于坟。黄府敛骨

我把这些敛骨的物件收拾齐备后,便和阎七娘上了黄府的马车。那年月,富人家里都有马车,车上还有一个能遮风挡雨的车篷。一般富人家中的马车多用两匹马来拉,而黄府的马车则用四匹马来拉。马车的侧面还系着一面红绒大旗,上面用黄线绣了一个大大的“黄”字,被风一吹,甚是气派,即使在两里外,也能瞧得清清楚楚。

骨头也沾了光,生平第一次坐上了马车。不过这小东西很不老实,总是伸着脖子往外面探。或许是这种新鲜感让它很兴奋,好几次,它的小爪子差点儿抓到马屁股。我连拉带拽地把它按在身下,生怕它再惹出什么乱子来。

刀疤龙和瘦狗骑着马跟在马车后面,嘴里还时不时蹦出一些荤段子。这些人都是大老粗,句句离不开女人和银子,说到高兴处就会咧嘴傻笑。有的人干脆哼起了小曲儿,也不管别人是否爱听,反正自己唱得很过瘾。

阎七娘觉得此行并非敛骨那么简单,就一再叮嘱我,倘若见势不妙,就带着骨头溜之大吉。我自幼就与阎七娘相依为命,自是不肯答应,惹得阎七娘又气又恼。我不敢再说话,心里却暗暗打定主意,此番无论有多凶险,我都要和阎七娘生死与共。

一阵车马颠劳后,我们一行人终于到了黄府。要说这黄府还真是气派,门口立着两尊泥塑的貔貅雕像,四周的院墙有十余丈高,既防火又挡风。院子正面为三层并连式高楼,均以条石构筑。门额上用浮雕手法刻着“富贵”等吉祥语,两端刻有荷花、香草,周边配以几何图案。府内的窗花以几何图为主,中间刻着人物、花草。所有雕刻作品,工艺精细,栩栩如生。

我从未见过如此富丽堂皇的宅院,一时间看花了眼,晕头转向的。骨头倒是很兴奋,就像一匹脱缰的小野马,四处乱转,高兴得不得了。我怕这小东西没规矩,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就把它强行抱在怀里。骨头不太情愿,但拗不过我,只能挣扎着露出小脑袋,好奇地瞧着四周。

在见黄师德之前,刀疤龙简单地交代了几句,大概意思就是说这黄老爷是富贵之人,见面时不能少了礼数,更不能对黄老爷无礼,尤其是阎七娘,倘若她敢跟黄老爷亮刀子,那他们就彻底不客气了。对此,阎七娘没有多言,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算是应答。

我们跟随刀疤龙来到了黄府的正厅。正厅中间摆着一桌宴席,宴席的主位和侧位均坐着一个人。居主位的是一位老者,年约六旬,身穿元宝缎褂,手戴珠玉宝石,打扮得极为富贵,只是人有些干瘦,发须也有些花白,略显老态龙钟。他时不时会干咳几声,一看就知道身子骨不太硬朗。“老爷,人请来了。”刀疤龙毕恭毕敬地对坐在宴席主位的老者说道,然后瞥了我和阎七娘一眼,“这位就是我们黄师德老爷,还不赶快给黄老爷行礼!”“免了,免了!”黄师德干咳了两声,说道,“这位就是鬼脸七娘吧?老夫早有耳闻,这女人家能闯出名号,不容易呀!来,入席,咱们边吃边聊。咳……咳……”

见阎七娘点头,我便抱着骨头站在桌子旁边。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吃过席,不禁有些兴奋。平日里,镇里的乡亲们办红、白事的时候也会摆酒席,但阎七娘从来都不带我去吃席。镇里的人们觉得我们娘俩晦气,所以阎七娘从不去打扰他们,更不会让我去。此时,这满桌子的菜肴香气扑鼻,而且大半都是我没有见过的,馋得我直咽口水。骨头跟我一个德行,舌头伸出去老长,要不是我摁着它,估计早就用爪子去抓了。“敢问黄老爷此番找我前来是为了何事?我们孤儿寡母倒是会些敛骨手艺,常年靠这敛骨手艺吃饭,但那都是应付人的差事,终究上不了台面。”阎七娘并没有在意这桌宴席,而是开门见山地向黄师德问道。“好说,好说!老夫先给你们引见一个人,我身旁这位就是咱们关东最负盛名的风水先生——冷先生,人称‘活人仙’。冷先生的本事可了不得,不但懂阴阳之术,还能通鬼灵之冥,可谓身怀通天钻地之技,心有降妖除鬼之法。”黄师德笑呵呵地站起身来,将坐在宴席侧位的人介绍了一番,言语颇为恭敬。看样子,他很看重这个人。

见黄师德对此人如此推崇,我便多瞧了几眼。只见这个人年逾四旬,头上梳有道髻,脸形消瘦,鹰钩鼻,嘴角长着黑色的八字胡,下颚还留着一缕灰黄色的山羊须。他身穿长褂,似道非道,一副古怪且不招人喜欢的扮相。不过这家伙的眼睛颇为有神,好似鹰之利眸,我与他对视一眼,便不由自主地一阵心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冷先生瞄了阎七娘一眼,点头示意,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这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既奸诈又诡异,还透着一丝轻蔑,让人瞧了以后浑身都不自在。“既然有冷先生这样的高人相助,为何黄老爷还要找我们孤儿寡母?就凭我们这点儿摆弄腐尸烂骨的本事,想必也帮不上黄老爷。”阎七娘没有理会冷先生,而是站起身来问黄师德。

还没等黄师德说话,冷先生哈哈大笑,打起了圆场,他说:“此言差矣,此言差矣呀!自古云,‘行有行规,道有道范’,岂能坏了规矩。鄙人虽说怀有天地之化,通晓阴阳无常,但也不能事必躬亲呀。况且敛骨这种阴晦事儿,自然要敛骨的手艺人去干。倘若我去挖坟敛骨,你们这些敛骨的手艺人还能讨到活计吗?”“鬼脸七娘不用过谦,老夫要办的事情还真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有所不知,老夫这大半辈子富贵有余,子嗣不足,唯一的儿子前些年也患重病去世了。想我黄家五代单传,可如今老夫膝下无一儿半女,这是要断我黄家命脉呀!这些年来,老夫也纳了几房妾,可这些妾室都不争气,至今未能怀上我黄家的骨肉。每每想到此处,老夫就觉得愧对黄家的列祖列宗呀!”黄师德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好在老天有眼,让老夫遇到了冷先生这样的高人。承蒙冷先生指点,老夫这才得知其中的玄妙。这些年来,我黄家未能续后,原来是老夫那逝子的亡灵在作祟。他下葬那年二十岁,正是壮阳之龄,生前未能给他娶亲婚配,死后也未曾替他敛人做伴,他肯定不会罢休。倘若老夫想要续子,就必须让他享尽阴乐,不然这阴怨阳愁怎么消除呢?”

阎七娘听闻后想了片刻,缓声说道:“我只会下坟敛骨,不懂阴怨阳愁。黄老爷,逝人骨,离人途,世人不可轻扰,即便是自家至亲,也得有理而动。要知道这坟秽一脉非乱动之物,轻则散吉气象,重则祸及家人,还望黄老爷多思。”

黄师德干咳了两声,又叹了口气,说道:“这满门的富贵岂能毁在老夫的手里!倘若老夫寿终正寝之时,黄家尚无血脉,那老夫的富贵又能托付给何人呢?”“黄老爷无须烦叹,我自会保你传宗接代。”冷先生微微一笑,又道,“鬼脸七娘,你可曾听说过阴骨配阳人的法子?”

阎七娘身子一颤,问道:“冷先生说的可是‘冥骨叠阳’?”

一听到“冥骨叠阳”四个字,我被吓了一大跳。我以前曾听阎七娘提起过这个法子,意思就是阴阳叠配,需要男女骨各一副,男骨当取冥人骨,也就是死人骨,女骨则取阳人骨,也就是活人骨,两副骨配齐后由敛骨师收殓,然后按照女下男上的姿势放在棺椁中。民间管这种方式叫做冥配婚,意思就是让活着的女人和死去的男童成婚,相当于殉葬。人们迷信地认为,经过“冥骨叠阳”后的人家都会吉顺如意,祥气圈身,可保后世子孙安康富贵。

这“冥骨叠阳”的法子极为下作,被选中的女人更是凄苦无比,搭上性命不说,还得被割剐掉全身的皮肉,只剩一副森白骨架下葬。由于此法过于逆天,需以活人骨入引,因此千百年来敢用此法的人家寥寥无几。不知道这冷先生从何处知晓了此种敛骨的密法,竟然推荐给了黄师德。“不错,鬼脸七娘果然有见识!”冷先生捋了捋胡须,站起身来踱步说道,“此番请你前来,共有两件事相托。第一件事是为黄家的逝命儿敛骨,第二件事则是在黄家逝命儿的棺椁中配上一副阳人骨,以保黄家吉运之续。”“冷先生是得道之人,岂能不知‘冥骨叠阳’的法子是逆天败行?上天有好生之德,用活人骨去祭死人骨,岂不是草菅人命?七娘我替人敛骨多年,凡事都讲究德、艺、道、规,像这种泯灭天良的事情,我沾都不沾,还望黄老爷和冷先生见谅。这份差事我干不了,请另寻高明吧。”阎七娘冷哼一声,转身就要离去。“嘿嘿,这事可就由不得你了。”冷先生颇为不屑地瞧了阎七娘一眼。“鬼脸七娘,你敬酒不吃,莫非是想吃罚酒?”黄师德咳了一声,狠声说道,“我这黄府岂是你来去自由的地方?既然进了黄府,你就必须得听老夫的话。你若帮了老夫,老夫自有金银奉送,可要是不识相,就别怪老夫心狠了。倘若老夫的亡子配不上阳人骨,那老夫就先葬了你们孤儿寡母!”

话音刚落,刀疤龙就带着一帮彪形大汉把黄府的正厅围了起来。这些大汉个个手中持着刀斧,面目狰狞,如同刚从地狱里放出来的恶鬼一般。

我见黄师德翻了脸,连忙带着骨头跑到阎七娘的身旁,心里既害怕又担心。骨头倒是很兴奋,冲着刀疤龙一伙人连连叫了好几声,若不是我抓住它,估计它早就冲上去了。

阎七娘很镇定,将我和骨头拽到她的身后,然后冷声说道:“朗朗乾坤,黄老爷莫非想害了我们孤儿寡母的性命不成?”“这年月,杀个人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咳……”黄老爷咳了几声,又喝了一口茶,说道,“七娘你这又是何苦呢?还让孩子跟着受罪。瞧这孩子,怕是不足双十之龄吧。唉,可怜这孩子了,尚未娶亲婚配,就成了短命鬼,真是作孽呀!”“黄老爷所言极是。逢此乱世,德、艺、道、规那些通通都是狗屁。鬼脸七娘,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不能害了孩子的性命啊!黄老爷早已准备好了阳骨人,剥皮剔骨这些血腥事都不劳烦你,到时候你只管叠骨下葬即可。等做完这些事,领了赏钱,还能给这孩子说门亲事,一举两得,你又何必拘泥于礼法呢?”说完,冷先生瞧了阎七娘一眼。

阎七娘瞧了瞧手持利刃的刀疤龙一伙人,又看了看我和骨头,缓了许久才说道:“罢了,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终究会有一劫,非命能逆也。就依了你们吧,只要能保我儿平安,老娘豁出去了!”“答应就好,答应就好!”黄师德点了点头,笑着招呼道,“来,快来,鬼脸七娘,你们赶快入席上座。老夫要亲自敬你一杯酒,替你压惊。”“多谢黄老爷的好意,我们孤儿寡母只是乡村妇幼,不曾吃过这等丰盛的宴席,更不敢入席同座。还望黄老爷成全,施些清粥淡菜便可,让我母子回房去吃。”阎七娘想都没想,便拒绝了黄师德,言语甚为冷淡。“也罢,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勉强你们了。”黄师德冲刀疤龙摆了摆手,吩咐道,“把他们带去后厢房,命他们不得擅自走动,再派些人照顾他们的吃喝拉撒。”阳骨人

与其说我和阎七娘被带到了黄府的后厢房,还不如说被押到了黄府的后厢房。有了瘦狗的前车之鉴,所以这些护院都不敢靠近阎七娘,生怕一不留神被阎七娘捅上一刀。就算不见红,可若被阎七娘一介女流抓住变成了人质,那也是一件颜面尽失的糗事。

刀疤龙自恃功夫过硬,把我们母子二人送到厢房门口后,就大大咧咧地喊了起来:“娘们儿家家的,把这小崽子和那小狼崽子都看管好,这黄府可不是能随便走动的地方。稍后伙房会送来吃食,老实等着吧。咱丑话可说在前面,兄弟们就在前门守着,甭说你们,就是个苍蝇也休想飞出去。你们脑袋瓜里要是存有逃跑的念头,跟我玩浑的,那就先把自己的后事料理好。我这辈子弄死的人数都数不清,也不在乎加上你们孤儿寡母。”

阎七娘没有理会刀疤龙的威胁,而是仔细地打量了一番院墙。这一瞧不要紧,她竟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原来这黄府的厢房都是并排而建,既不贴墙也不靠树,四周的围墙少说也有四五米之高,而且墙角处棱角分明,打磨得油光发亮,甭说是人了,就算是壁虎,估计也爬不出去。

我们进入厢房后不久,黄府就派人送来了吃食,四菜一汤,有荤有素。阎七娘吩咐我先吃,她则拿起烟袋锅吸起了旱烟。或许是抽得有些急,她又呛又咳,但仍旧舍不得放下手中的烟袋锅,任凭烟雾四处弥漫。

胡乱吃了几口饭菜后,我终于忍不住问道:“七娘,咱们……咱们真的要帮黄老爷‘冥骨叠阳’吗?”

阎七娘猛吸一口旱烟,迟疑了许久才说道:“祸从天降,乃命中劫数也。黄老爷这事儿,咱们帮或不帮,都难逃一死。这些人并非善类,做的又是这般伤天害理的坏事,岂能给我们孤儿寡母留下活路!为今之计,只有假意奉迎,方能再寻生机。骨郎,你听好了,若有外逃机遇,你当果断逃跑,不得留恋我和骨头。”

从小到大,我从不敢与阎七娘争辩半句,听阎七娘这么一说,心里不禁一酸,差点就要落泪。骨头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悲凉,连连用湿漉漉的舌头舔我的脸,还往我身边靠了靠。我有些爱怜地抱起骨头,又瞧了瞧阎七娘,心想这一遭无论是吉是凶,我们都要生死不离。

吃过饭后,我便带着骨头出去便溺。这小东西刚被阎七娘抱回家的时候很没规矩,没少被阎七娘用烟袋锅打过,久而久之,它便养成了一个良好的习惯,那就是不敢在房舍里便溺。所以每天晚饭后,我都会带它去外面溜达,顺便透透气。

由于刀疤龙警告过我们不许外出,所以我也不敢带着骨头走远,只能在这一排厢房前后转悠。看样子黄府的厢房很少待客,其余几间厢房内毫无动静,八成都没有人住,有些冷清。不过这样更好,反正我也不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就我和骨头俩,照样玩得痛快。

或许是换了环境的缘由,骨头像个新媳妇儿一样,走到哪里都很兴奋,对什么都很好奇,但就是扭扭捏捏不肯便溺,小鼻子还四处嗅个不停,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便溺点。

寻了大半天,骨头才在一间厢房旁撒了一泡尿。可还没等尿完,它就警觉地竖起了耳朵。很快,它朝这间厢房的门口跑了过去,还发出嗷嗷的叫声。

正在这时,这间厢房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脑袋探了出来。我见事有蹊跷,连忙上前把骨头拉了回来,然后冲门内大声问道:“你是谁?”“啊!这……这是狗还是狼呀?我叫巧巧,前些日子就住在这里了。黄府的老爷把我买来,说……说要我给他儿子做媳妇儿。”一个小丫头轻声轻语地答道。这个小丫头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皮肤白皙,扎着两条辫子,容貌颇为标致,只是脸上满是红晕,也不知道是羞涩还是被骨头给吓的。

我一看是个挺乖巧的小丫头,这才松了一口气,可随即一想,不由得面色一变,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莫非……莫非你就是要给黄老爷那亡命儿殉葬的阳骨人?”

巧巧眨了眨眼睛,懵然问道:“小哥哥,什么是阳骨人呀?”

这一问倒让我犯了难,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得挠了挠头,问道:“你是怎么来到黄府的?就你一个人吗?你的爹娘呢?”“我爹娘已经过世了,我是被卖到这里的。听这里的老爷说,买我是为了给他儿子做媳妇,还说等到吉日吉辰就娶我过门。他让我这几天先住在这里,每天还有人来送吃食呢。”巧巧说完后咬了咬嘴唇,面颊变得更加红润,既羞涩又可爱。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带巧巧去见阎七娘。巧巧见阎七娘用黑纱遮脸,不禁有些害怕,但对于阎七娘问的话,她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原来巧巧的身世颇为可怜,亲爹娘早些年患病去世了,她在四岁那年被卖给了江湖上的手艺人。这些年来,她一直跟着手艺人到处乱闯,靠表演手艺得些赏钱度日。可近几年兵荒马乱的,极难讨到江湖饭。手艺人又是个大烟枪,天天都得吸上几口。为了能够弄到银子,他干脆把巧巧卖到了黄府。“世道无常,人沦刀俎,简直就是作孽呀!”阎七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叼起烟袋锅抽了起来。“七娘,咱得救救这小妹妹,可不能让这些坏人害了她呀!”我有些着急地望着阎七娘。

阎七娘摸了摸我的头,又爱怜地瞧了瞧巧巧,低声对我说道:“尽人事,听天命吧!先不要跟她讲给黄老爷的亡子殉葬的事,免得吓着她。待时机成熟,我再想个办法让你们脱身。”

我听话地点了点头,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巧巧,她跟骨头玩得正欢。可能是自幼缺少玩伴,巧巧非但不怕骨头,反倒跟骨头亲近了许多。骨头这小东西很奇怪,平常被谁摸一下都会翻脸,现在居然任凭巧巧又搂又抱,偶尔还会伸出舌头舔一舔巧巧。巧巧与骨头玩得开心快活,却浑然不知噩运已经降临到了自己身上。

第二章 布局救人

探骨贴

第二日一大早,刀疤龙就来到厢房叫门,说冷先生已经算好吉兆,今日就可以替黄师德的亡子破坟敛骨。我和阎七娘洗了把脸,胡乱喝了些稀粥,就被黄府的人带到了黄师德亡子的坟墓旁。

我们赶到的时候,黄师德和冷先生早已等候多时了。寒暄了几句之后,黄师德就催阎七娘破坟敛骨,非但没有对亡子的哀悼之情,反倒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站在一旁的冷先生倒是不言不语,只是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

在破坟敛骨之前,我和阎七娘先在黄师德亡子的坟前点燃了八根沁香蜡烛,其中四根长蜡烛祭古,四根短蜡烛祀骨,以示拜敬之心。毕竟这破坟、扒棺、敛灵、移骨之事都会对亡故人不敬。

待蜡烛燃尽后,阎七娘摆手示意黄府的护院们动手破坟。一般人家的坟都是由土堆成的,下面的棺材埋得很浅,用锄头、镐头之类的钝器就能刨出来。可这黄师德乃关东大户,其子的坟墓必定比普通人家的坟墓华丽得多。不仅如此,坟顶还用青砖围了一层“华庭宝盖”,显然当初下葬的时候费了不少周折。

所谓“华庭宝盖”,说的是一种坟顶的砌筑方式,需选用坚固的青砖层层砌建而成,其形状为半圆形,远远瞧上去,就如同地堡一般。坟顶上面还刻着一些冥文和图雕,多以富贵莲藤为主,显得极为气派。这种“华庭宝盖”的坟墓在关东境内倒不罕见,大多被一些官宦富商之家所用。“华庭宝盖”的寓意就是宝气延脉,能使家业兴旺。除此之外,青砖耐用,不易碎,能够起到一定的防盗作用。

黄师德亡子的坟墓选用的是上等青砖,硬度非一般砖石可比,非得用重锤之类的家伙砸击不可。不过这也难不倒黄府的护院们,这些人天天练拳脚功夫,有的是力气,平日里还愁没有地方施展呢,此时正好可以用得上。

如果说破坟是个力气活,那么扒棺就是个技术活。待黄府的护院们砸破坟顶的“华庭宝盖”后,我和阎七娘就开始扒棺。由于扒棺要求不能碰触死人棺,否则就会惹晦气上身,所以得由敛骨人亲力亲为。要是让这些五大三粗、毛手毛脚的护院扒棺,估计棺材被吊出来的时候早已经四分五裂了。

从小到大,我跟着阎七娘扒过的棺材少说也有数百具了。但阎七娘从来不让我碰棺,一是怕我沾了秽气,二是怕我没有深浅碰伤了棺木。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是帮手,给阎七娘递工具,往坟外倒土这类事,我最为擅长。

对于死人的棺木,我早已没有半点儿感觉了,用“麻木”这个词来形容最贴切不过了。这也难怪,从我记事起,阎七娘就带着我四处钻坟圈子,各式各样的棺木和死人尸骨,我都见过。其实,与死人相比,我更怕活人。打个最简单的比方,我非常害怕与活人相处,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与之相处;但如果把我扔到坟圈子里,我反倒更踏实一些。

扒棺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坟内的土清理干净,不然绳索根本塞不进去,即使塞进去了,也未必拽得出来。可是这坟土清理起来很麻烦,需要试探性地下铲,不能损毁棺木。每个棺木下葬的年代、棺木的材质,坟内的土质、潮湿度各不相同,难免会有腐棺,倘若下铲没有分寸,毁了棺木不说,搞不好还会把棺木里的尸骨给弄碎了。所以说扒棺既是手艺活,也是力气活,半点儿都马虎不得。如果出了什么乱子,别说棺木里的死人不答应,就是坟旁的活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一般人家的棺木下葬深度为三至五米,官宦之家的棺木下葬深度多为五至八米,具体要视墓地的风水、运脉、土质、环境来定。据黄师德所讲,当初下葬他儿子的时候曾请过阴阳先生,此棺木深埋十八尺八,寓意为十丧八补,取护宅延富之脉。但是好多年过去了,阎七娘不敢轻信,倒不是怕黄师德扯谎,而是这棺木并非按照下葬时的位置存放的,因为受地质、环境、运脉的影响,很多深埋地下的棺木都会上下移动。记得有一次,我和阎七娘路过一个野坟圈子,看见一个明末年间的棺木破土而出,它的前顶已经完全露在外面了。住在附近的人,有的说这是煞棺,里面的死主成了精,还有的说这是天杀的盗墓贼干的好事。其实这就是由土质变化引起的,由于那地方是一片涝洼地,土壤疏松,所以时间长了,这具棺木就露出来了。

黄师德亡子的墓地位于山林之中,土质还算疏松,但要挖至五六米的深度,绝非一件易事,尤其在挖土的过程中还不能损毁棺木,实在太难办了。不过这也难不倒阎七娘,因为自古以来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敛骨师也有敛骨师的独门秘法,那就是用“用红油作引,用香蜡探其骨踪”。

敛骨师这个行当,自宋代以来已有数百年之久,干的是阴秽事儿,赚的是死人钱,整日与墓坟亡冢打交道,摆弄的也都是腐尸烂骨,自然会琢磨出一套敛骨的秘法,并代代相传。老话说得好,“敛骨敛骨,骨骨藏迷途”,指的就是这其中的玄机和奥妙。敛骨师靠手艺讨生活,吃喝拉撒睡全靠事主给的赏钱,倘若在敛骨的过程中毁了棺、捣了骨,那就如同捅了马蜂窝一般。所以要想把活儿干得又快又漂亮,那就离不开老祖宗传下来的敛骨秘法。

所谓“用红油作引,用香蜡探其骨踪”,是敛骨师在扒坟时常用的秘法之一。由于无法确定亡故人棺木葬埋的准确位置,所以敛骨师在扒坟的时候左右为难。倘若挖坟的速度过快,很容易损毁棺木;可若是小心翼翼地挖坟,要挖多少铲才能挖出棺木呀。一般破坟挖棺的事主都会提前选好吉日吉时,要是慢腾腾地磨上两天,那非得惹事主骂娘不可。

我之前曾跟着阎七娘替大户人家的亡故人敛过骨,所以对这种“用红油作引,用香蜡探其骨踪”的法子很熟悉。见阎七娘示意后,我便在坟墓的正中处呈三角形插了两长一短三根沁香——老话说的“三香敬骨”就是这个意思。这三根沁香由木沾坟制作而成,其内掺有香蜡,如小拇指般粗细,长的约有一尺,短的约有半尺,是拜坟祭骨的专用祀品。如果亡故人是男者,需要在坟墓正中处摆成两长一短的三角形,意为长长短香,男上祭;倘若亡故人是女者,则需要在坟正中处摆成两短一高的三角形,意为短短长香,女下祭。

摆好香后,我在三根沁香上浇了一层红油。这层红油不但要把沁香浸满,还得顺着沁香流入坟土中。在这个过程中,手不能抖,心不能慌,得匀速地将红油浇在沁香上,倘若直接将其滴洒在坟土内,则不作效。这红油是加骨殖熬制而成的,必须和沁香搭配着用,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千百年来敛骨师的老祖宗就是这么用的。

随后,我跟黄师德要来了其亡子的名讳和生辰八字,用毛笔将其写在事先准备好的黄纸上,再把这张黄纸放在短香的底端,这叫做“探骨帖”,算是对亡故人行敬拜之礼。一般情况下,这个“探骨帖”最后会化为灰烬,若是不燃,那就说明此遭敛骨凶多吉少。

准备得差不多了,我和阎七娘双膝跪地,双手呈莲花状,冲着黄师德亡子的坟前磕了四个头——一磕为敬古,二磕为拜鬼,三磕为敛灵,四磕为碰骨。敛骨师一辈子上不跪祖,下不跪师,唯独跪亡故人。取双双之数跪拜是示好之意,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岂能不湿鞋”,敛骨师整日与死人打交道,倘若少了礼节,搞不好会把小命搭在坟坑里,所以无论亡故人生前是贫穷还是富贵,都不得怠慢。“冥冥道,灵风存,敛骨人,且问亡骨神,一探探无常,二探探阴阳。开敛,燃香!”阎七娘站起身来,低声念道。

还没等阎七娘念完,我就拿起火折子点燃了坟上的三根沁香,这是为了探寻黄师德亡子棺木的位置。倘若挖坟时这三根沁香中的短香突然爆裂,那就说明距离亡故人的棺木不足半尺了,需谨慎下挖;如果这根短香直至燃尽都不会爆裂,那就说明此坟为空坟,俗称“跳坟”。

一旁的黄师德和其护院都未曾见过敛骨这种事,不禁瞪大了眼睛观看,一个个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既瞧了热闹,又瞧了新鲜。只有冷先生一人在闭目养神,偶尔低头喝上一口茶水,捋捋胡须,没有瞧过一眼,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仿佛眼前的事与他无半点儿关系。破坟扒棺

挖坟是一件极其无聊的事情,却是我和阎七娘平生干得最多的一件事。由于坟的正中处点有沁香,所以我和阎七娘只能从坟的一侧开挖。黄师德派来几个人协助我们,在坟的上端架起了一个木架。木架的绳索上系着竹筐,既方便从坟内往外倒土,又能把吃喝用的东西传递下去。

负责看管坟前沁香,在其爆裂时给我们报信的是瘦狗。虽然这家伙自从被阎七娘用匕首顶过喉咙后老实了很多,但我还是觉得这人不靠谱,搞不好会在这件事情上使坏。阎七娘倒是没把瘦狗放在心上,她说此人欺软怕硬、贪功畏死,天生就是一副奴才相,量他也没有胆子用此事耍弄众人——倘若坏了大事,黄师德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自古以来,敢扒死人坟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盗墓贼,大都在半夜三更出没。这种人百无禁忌,瞧准了坟就打洞往里面钻,也不管是否会损毁棺木和死人尸骨,反正就是为了求财。他们若掏到陪葬的冥器,自然会一夜暴富;否则就得靠运气了,毕竟被死人撂倒在坟里的短命鬼也不在少数。另外一种就是敛骨师,大多在白天活动,礼节教数繁多,只能赚取活人的赏钱,不能碰死人的葬物,尤其得敬棺敬骨,不得有亵渎之心。用阎七娘的话来说,这就是敛骨师的道,不能偏不能倚,须恪守遵之。

正值晌午时分,我和阎七娘在坟坑里简单地吃了几口饭。我们已经挖了五六米了,却迟迟听不到沁香爆裂的讯息。更头疼的是,坟土变得越来越硬,加大了我和阎七娘下挖的难度。一般情况下,坟深处的土质会越来越松软,可眼前的坟土却恰恰相反,我们甚至还挖出一些大块的泥石来,实在太奇怪了。

倘若只是一些大块的泥石,那还勉强可以对付,可我们竟然挖到了一块石板。这块石板宽约一米,长不见尽头,敲上去会发出一种闷沉的声响,显然有一定的厚度。我嫌这块石板碍事,就想绕开它继续向下挖。阎七娘却拦住了我,然后叹了口气说道:“这是葬棺挡板,不用绕了。”

正在这时,瘦狗从坟坑的上端探进脑袋,扯着破锣嗓子大声喊道:“裂了!那根香裂了!”

一听这话,我干脆扔下手中的铲子,蹲在坟坑里生起了闷气。原来这棺木下葬的时候装过挡板,既能防水,又能防盗,可是黄师德却没有告诉我和阎七娘。倘若我们知道这一点,又何必燃香测棺呢,直接开挖就是了,反正有这块厚石板做隔断,怎么挖也损毁不了棺木。“这条老狐狸,看来是要存心考验我们的手艺呀!”阎七娘摸了摸我的头,又向坟上端瞧了一眼,然后抓起绳索爬了上去。

我见阎七娘爬出了坟坑,心中有些着急。黄师德这个老东西摆明了是在耍人,倘若阎七娘真去跟他理论,肯定讨不到好。可是我在坟坑内,完全看不见坟坑外的情况,急得在原地转起了圈。

自骨雄被奸人害死后,阎七娘一路走来历经坎坷,尝遍了世间冷暖,早已看淡了人情世故。所以黄师德玩的这一手,她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连提都没有提。她只是要求黄师德再派些人手把棺木上的挡板砸碎,不然就凭我们孤儿寡母的气力,砸到天黑也未必能敲动那块厚石板。

黄师德当初一手操办了亡子的丧事,心里自然清楚阎七娘是砸不开棺木挡板的,因此他没有多言,只是吩咐刀疤龙派人手去帮忙。刀疤龙在黄府的身份极为特殊,自是不肯亲自下坟,就挑选了几个力气大的护院带上工具去帮忙。

下坟绝对不是一件好差事,因为坟下秽气较重,命衰者难免会惹祸上身,所以黄府的护院们都躲在一旁看热闹。被刀疤龙点了名下坟的几个护院都很不情愿,嘴里嘟嘟囔嚷的,在发牢骚。尽管如此,他们也不得不扛起工具逐一下坟。毕竟平日里他们吃的都是黄府的饭食,领的都是黄府的赏钱,眼下正是黄府用人的时刻,甭说是坟坑了,就算是火海也得硬着头皮往下跳。

待这几个彪形大汉下来后,原本就不宽敞的坟坑顿时非常拥挤。这些护院有的手拿铲子,有的手拿重锤,还有一位老兄干脆背了一把大铁刀。由于坑内空间狭小,这位老兄弄了半天也没能把大铁刀从背后抽出来。无奈之下,我只得让这些护院赶快挖坟土,至少也得把这棺木挡板上的坟土清理干净,不然就算砸碎了棺木挡板,也吊不出棺木。

这些护院知道我所言不虚,所以干起活来都很卖力,想着快点儿完工,好能早些从这个埋死人的地方出去。他们甚至觉得我有些碍手碍脚,干脆把我撵到坟坑的角落,让我负责往坟外倒土,就连砸棺木挡板的时候,他们都没有理会我。对此,我敢怒不敢言,只是希望这些蛮横的大老粗们下手的时候能够把握好分寸,倘若真把黄师德亡子的棺木给砸破了,那一准会吃不了兜着走。

由于坟坑内灰尘极大,护院们又抡着大锤不停地砸石板,我只得捂住嘴巴躲在一旁,连眼睛都闭得严严的,生怕被飞起的小石子伤到。尽管如此,那砰砰作响的砸击声还是钻进了我的心里。这种砸击声极为闷沉,每一声都让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护院们才像提小鸡一般把我拽了起来,示意我去瞧瞧被砸击后石板的破裂程度。我一边咳,一边用手扇着弥漫在空气中的灰尘,然后皱着眉走了过去。还没等我看清挡板的破裂程度,一具黑森森的棺木就映入了我的眼帘。

对于棺木,我是再熟悉不过了,儿时跟着阎七娘四处扒坟敛骨的时候,我没少趴在棺木板上打瞌睡,久而久之,练就了好眼力,一打眼就能辨别出大部分棺木的材质和下葬的年代。

一般人家下葬的棺木多为“十页瓦”、“十大块”,就是整个棺木用十页木料制成。但也有用十二页木料制成的,这种俗称“十二元”。可眼前这副棺木足足用了十八页木料,极为厚重牢固。阎七娘曾教过我,这种棺木称为“十八阴”,乃是大丧大葬的祭法。

棺木若只是厚重也就罢了,用的又偏偏是柳州楠木,这黄师德的亡子简直就是富贵葬丧!老话说“住在杭州,穿在苏州,食在广州,死在柳州”,由此便可得知柳州棺木的水准。楠木又是极为高档的木材,能够长期不腐不蛀且有幽香,很多上乘古建筑都是采用楠木构筑的。黄师德的亡子虽说英年早逝,但死后能得到如此重殓葬丧,也算死有所值了。

我把棺木上的碎石块清理干净后,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这副棺木没有虫噬、腐烂、断板等迹象,这才喊阎七娘扔下绳索吊棺。平常我和阎七娘替人敛骨的时候,大都在坟坑内直接开棺敛骨,但是黄师德和冷先生再三坚持一定要将棺木吊出坟外方能开棺,我和阎七娘虽不明缘由,但也只能照办。

阎七娘把绳索扔下后,我和几个护院把这副棺木五花大绑,缠得那叫一个牢固,足以保证棺木在被吊的过程中不会出现任何意外。阎七娘曾经讲过一件事,就是一位敛骨师在替人吊棺的时候喝了点儿小酒,没有仔细检查棺木和绳索,结果在吊棺的过程中发生了事故,棺木的一侧被绳索勒碎了,而棺木中的尸骨被摔了出去。据说那尸骨被摔了个稀巴烂,有的碎骨都找不到了。棺木正主的儿子二话不说,掏出刀子就跟敛骨师玩命。这敛骨师见事不好就想溜,可脚下一滑摔进了坟坑里,脑袋撞在了坟内的碎石上,一声没吭就丢了性命。这人钱没赚到,还搭上了一条性命,可谓是遭了报应。

系好绳索后,坟内的几个护院互不相让地往外爬。我一瞧这些人的德行,就自觉地排在了后面。按说吊棺这档子事没什么危险,可坟坑里还是不能留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即使棺木和绳索都没有问题,可棺木里的正主就不好说了。倘若他不老实,那么坠棺的倒霉事儿就难免会发生。这时候,坟坑内要是有个闲人,一准会被坠落的棺木砸成一摊肉泥。

坟外的木架子上栓着一个圆形的铁轱辘,这是用来缠系绳索的,用此吊棺,可以节省很多力气。待我从坟坑内爬出来后,刀疤龙领着一帮护院摇起铁轱辘吊棺。尽管这副棺木重达几百斤,但对于这些膀大腰粗的护院而言,这压根儿就不是难事,还没摇上几个回合,一口偌大的棺木就砰的一声被扔在了地面上。开棺敛骨

喝了两碗凉茶后,我才把吊上来的棺木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副棺木由上等的黑漆楠木打制而成,保存得颇为完整,就连棺木四周雕饰的彩刻都没有褪色。倘若不是棺木中散发着一种带有地阴气的腐臭味,把它当成一口未曾装过死人的棺木出售,也绝对没有几个人能看得出来。在我和阎七娘所扒过的数百口棺木中,数这一口最为名贵,让我不得不暗自感叹黄府的富贵与阔绰。

棺木正面的材头上刻着碑厅鹤鹿,琉璃瓦大厅上空有两只雪白的仙鹤,大厅两旁是苍劲茂密的青松柏树,大厅前面是芬芳四溢的青草地,草地中间刻着通往大厅的石阶路,显得十分幽雅。整幅图画将棺材头装饰得犹如仙境,完全是一幢清静的别墅,材头正顶上的“安乐宫”三个大字将材头图与棺材本身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棺木两旁分别画着两条腾云驾雾、追逐宝珠的黄金龙,龙的周围画着八仙用的兵器,又名“暗八仙”,还有古琴、古画、梅兰菊竹、桃榴寿果等,棺木面上写着“寿山福海”四个大字。

整日与棺木打交道,久而久之,我也知道一些棺木雕刻的门道。这副棺木上的所有图画都是用立粉、贴金等技法做成的,通过调配颜料,并加入古代唐三彩的绘画风格,使整个棺材庄重大方,色彩层次分明、绚丽有序,线条流畅。黄师德的亡子生前无福消受富贵,但死后能够被葬在这般气派的棺木中,也能安心地走上黄泉路了。

黄师德眼圈湿润,绕着棺木缓步走动,他一边用手扶着棺木的棱角,一边不停地咳来咳去,睹物思人的情感溢于言表,毫无半点儿掩饰。我常年跟着阎七娘替人开棺敛骨,早已见惯了这种悲戚场景。可此时,我却被无声胜有声的黄师德给感染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只觉得黄师德很可怜,空有富贵袭身,却无半点儿香火继承,可谓是喜哉悲哉、命哉叹哉!

冷先生倒没有什么反应,冷冷地瞟了一眼棺木,然后快步走到黄师德身边,轻声说道:“黄老爷请节哀,人有凶吉难劫,乃命中注定也。您一心替黄府延续香火,我想这棺木中的少爷泉下有知,自会体谅您的良苦用心。您还是稍做歇息,让他们开棺敛骨吧。”

等黄老爷被搀回座中后,我和阎七娘就往棺木四周的缝隙里塞沁香。老话管这叫“问灵香”,敛骨师在开棺的时候都会用这一招。“问灵香”讲究双四单一。所谓“双四”,就是要在棺木两侧分别插入四根沁香,而“单一”则是要在棺头插入一根沁香,民间将这种方法称为“九九问棺香”。这原本是敛骨师世代相传的秘法,后来却传入了民间。虽然知道此法的人很多,但懂得其中玄妙的却很少。这个法子有忌讳,名曰“三不插”,意思就是有三类人不能在棺木上插香,分别是未成年男子、经期孕期妇女、阳时阳日出生的人。

点燃沁香后,我站到阎七娘的身后,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这根沁香。每次开棺插香的时候,我都会很紧张,生怕插在棺木中的沁香被弹出来。多年来,我跟着阎七娘四处替人敛骨,想得最多的并非是事主能给多少赏钱,而是这个活儿有多危险。用阎七娘的话来讲,敛骨师的命都很低贱,而且干的又是与死人有关的阴秽事,所以安稳就是敛骨师安身立命的本钱。

以前,阎七娘带着我替人开棺敛骨的时候,就有过沁香从棺木中弹出来的情况。那时候,我年纪尚小,刚刚会记事。一般情况下,敛骨师碰到这种凶棺都会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想触这个霉头。可那年月讨口饭吃真是太难了,无奈之下,阎七娘只得硬着头皮替事主揽下此事,只图得些赏钱,好让我填饱肚子。那次事毕后,阎七娘大病了一场,浑身黑肿,身子骨也虚弱了很多,尤其怕阴凉,直到两三个月后才逐渐好转。后来,我也问过阎七娘这其中的缘由,可是她却不做解释。若是被问得不耐烦了,她就推说是风寒所致,绝不承认是那次替人敛骨留下的病根。

棺木中插的沁香燃得很旺,还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炸响声。黄府的护院们心里都清楚这死人的事太过晦气,谁也不想让这晦气沾到自己身上,所以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只有百无禁忌的刀疤龙扶着黄师德守在棺木一旁。冷先生对这种棺木插香的事儿倒是颇有兴趣,他一边围着棺木转圈踱步,一边轻轻捋着胡须,一双小眼睛不停地转着,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幸好祖师爷保佑,黄师德的亡子还算老实,棺木没有发生异常,九根沁香慢慢地燃灭了。这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我这颗提在嗓子眼儿的心也落了下来。不过还得继续干活儿,毕竟这么多人等着瞧热闹呢,开棺敛骨才是正经事儿。

我准备上前帮阎七娘推开棺盖,阎七娘却摆手让我退后,然后缓缓地说道:“这棺木被钉过子母钉,非工具不能开。”

被阎七娘这么一拦,我才仔细地瞧了瞧棺盖和棺身的连接处,果不其然,连接处被封得死死的,看样子是被子母钉钉过。这子母钉又叫铆死钉,两端坚固锋利,且带有倒钩,钉在木头中,如同浑然天成一般,极其牢固,还不容易被发现。一般的棺木都有凹凸槽扣,能够保证棺盖和棺身紧密衔接,所以很少会用到子母钉,只有陪葬品很贵重的棺木才会配以子母钉。很多盗墓贼把子母钉称为绝户钉,因为被子母钉钉过的棺木都是盗墓贼的大恨。要想打开这种棺木,必须配以重器,还得有很大的施展空间,这对于靠挖洞偷掏冥器的盗墓贼而言,无疑是天大的难度。所以很多盗墓贼碰到被子母钉钉过的棺木时,都会望棺兴叹,自认倒霉,最后悻悻而归。

阎七娘深知我们孤儿寡母身单力薄,短时间内肯定撬不开这具棺木,所以就让刀疤龙派些护院拿着工具来帮助我们撬棺。这些护院虽然都是膘肥体壮的大老爷们儿,但一听说撬棺,个个都拉着一张驴脸,可又不敢言语,只得硬着头皮干活。

我见这些护院面露难色,知道他们怕沾惹上晦气,便让他们在鼻头抹了一些姜汁。除此之外,我还让他们给棺木磕了几个头,以示赔罪。瘦狗这个倒霉鬼也被刀疤龙派来开棺,为了以防万一,他干脆冲着棺木磕了三个头,这三个头个个都磕得响亮,那个恭敬的模样,就如同这棺木里的死者是他亲爹一般。

虽然棺木上的子母钉钉得很牢固,可护院们都是练家子出身,有的是力气,又有称手的工具,所以开棺并非什么难事。只是这些护院在开棺的过程中顾忌太多,既怕走背运,又怕用力过大损毁棺木里的尸骨,所以弄了很长时间才把棺木的凹槽给撬开。我和阎七娘站在一旁,虽说有些着急,但也不敢催促,毕竟这棺木里躺着的是黄师德的亡子,倘若真损毁了棺木里的尸骨,那这个过失可是谁都担当不起的。

足足有半炷香的时间,几个笨手笨脚的护院才把棺盖撬开。瘦狗嫌这棺盖过于厚重,就站在一旁躲清闲。要说这小子也真够点儿背的,干活偷奸耍滑也就罢了,却偏偏闲不住,一双小绿豆眼睛四处乱瞧个不停。这一瞧不要紧,直接就瞧见了棺木里面的尸骨。可只瞧了一眼,他就“妈呀”一声跌倒在地,浑身上下抖得厉害,用一只颤抖的手指着棺木,扯着嗓子叫道:“这……棺木……里的尸……首……居然没有头!”

护院们一听这话,顿时向后闪退。有人没听清楚,还以为棺木里面的尸首是诈尸,吓得四处乱窜。直到刀疤龙有些暴怒地吼了几嗓子,这些打算脚底抹油的护院才停了下来,然后一个个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敢靠近棺木。

我和阎七娘见事不好,连忙跑到棺木前一探究竟。只见这偌大的棺木里竟无任何陪葬品,只有一具灰白色的尸骨。由于坟墓环境较好,这具尸骨上还粘着一层黏皮,且没有任何腐烂的迹象。从骨象上判断,这是一具比较好收殓的葬骨,骨质既不腐也不脆,便于搬挪。美中不足的就是这具尸骨少了头骨,一眼望去,显得极为突兀,有些吓人。

我自幼就在死人堆里玩耍,见过的死人尸骨足有数百具之多,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无头的尸骨,心里有点害怕。俗话说“怪事年年有,唯有今年多”,这黄师德的亡子也来凑热闹了。不知道这黄师德的亡子是不是在下葬之前就被人剁下了脑袋,如果是,那一准是被人当成球给踢飞了。不然,以黄师德的势力,岂能不给亡子留下一具全尸?要么就是盗墓贼曾光顾过此坟墓,可是这棺木又没有被盗过的痕迹,况且盗墓贼也不会专盗死人脑袋啊。如此看来,这件事还真有些棘手,也不知道黄师德得知这件事后会做何反应。倘若是前一种猜测,那就罢了;可若是后一种,估计他一准会被气得吐血。

阎七娘仔细查看了棺木中的尸骨,然后又望了望黄师德的脸色,缓声说道:“敢问黄老爷,令公子下葬的时候,葬的可是‘魑魃叠骨棺’?”挖坟挖出个金疙瘩

一听到“魑魃叠骨棺”,我不禁打了个冷战,瞪大眼睛瞧向黄师德。阎七娘曾经教过我,葬土之下有邪棺,一为“魍魉碎骨棺”,二为“魅魁散骨棺”,三为“魑魃叠骨棺”。民间迷信地认为,碎骨棺意寓延续脉运,散骨棺意寓延续官运,叠骨棺意寓延续财运,此乃冥棺逆葬之法。由于此三种葬棺之法过于逆天悖情,历来都被敛骨师所不齿,寻常人家更是不忍心作践亡故至亲的尸骨,所以民间极少用这三种棺葬法,而通晓这三种棺葬法的人也寥寥无几。“魍魉碎骨棺”就是在下葬之前将亡故人尸首上的皮肉剐得干干净净,然后将其骨通通砸碎,截至一寸二分长后,均匀地排列在棺木中。“魅魁散骨棺”不需要剐亡故人的皮肉,但要将亡故人的尸首肢解成十九节,方能入棺下葬。至于“魑魃叠骨棺”,则要把亡故人的脖颈割断,将尸骨按上下顺序分别入棺下葬,也就是葬双棺。“鬼脸七娘果然有见识,看来黄老爷这次是找对人了。有鬼脸七娘这位敛骨高手相助,‘冥骨叠阳’的事儿自然会事半功倍。嘿嘿!”冷先生捋了捋山羊胡,笑着说道。

黄师德咳了两声,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亡子下葬的时候,阴阳先生算过我黄家的财运,说想要将此富贵世代延续,非此法不可。想我黄家单脉相传,世袭富贵,这些年来,天灾、国难、人祸,都不曾被伤及。到了我这一代,可不能把祖传的富贵毁了呀!只是可怜了我的亡儿,唉,尸首分离,阴骨遂寒,乃我生平之憾事也。”“哎,此话不然。”冷先生微微一笑,手指着棺木朗声说道,“黄老爷能有罪责之心,乃是仁义之举。人死即为阴砀,何用之有?黄老爷此举能让亡故子替祖门家业做些事,并无不妥之处。况且黄老爷生养了亡故子,生前给了他富裕的生活,虽仅二十年,但也是常人生平所不能及的。我想这亡故子地下有灵,自会体谅黄老爷的一番良苦用心。”

听着黄师德和冷先生一唱一和,我心中满是鄙夷之念。对于这个早年丧子的黄师德,我原本还存有几分同情,甚至他在棺木前哀悼的时候,我还有些感动,差点流出眼泪,却不曾想到他竟是这般歹毒心狠之人。俗话说“全尸全骨,入土为安”,这黄师德竟然舍得剁下自己亡故子的头骨,让他得不到全尸,真是为求富贵宁舍亡亲呀!这位冷先生更是个奸人,看似守规懂道之人,却偏偏教人作恶,甚至不惜以亡人尸骨作引,简直就是坏到了骨子里。

阎七娘盯了冷先生许久,才缓缓说道:“骨郎,你下坟去把黄老爷亡故子的头骨拣上来吧。要记得规矩礼节,更不能损棺惹灵。”

对于阎七娘的吩咐,我并没有感到惊讶,因为敛骨师也有要遵循的古训,那就是男不散骨,女不叠骨。意思就是说,男敛骨师不得碰散骨葬棺,女敛骨师不得碰叠骨葬棺。

下坟之前,阎七娘再三叮嘱我,“魑魃叠骨棺”的下棺——也就是头棺,最为难弄。倘若在移棺的过程中遇到自棺内向外冒黑气的情况,就必须屏气凝神,不得在慌乱之中抛棺弃坟,更不能让棺木粘到坟内的土,以免发生不测。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下坟扒棺,我非但没有害怕,反倒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同时还有一些紧张,手心里全是汗。我担心自己在扒棺的过程中会出差错,因而辜负了阎七娘的教诲和期望。从小到大,我脑海里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阎七娘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敛骨师这一行干的是阴秽事,赚的是手艺钱,每一次的差事都如履薄冰,不能出任何差错。这一辈子只要错过一次,就很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毕竟这是在阴阳之间讨生计,无论是活着的事主,还是死去的亡人,我们都得给人家一个交代。”

下坟之后,我先在坟内插了八根沁香蜡烛。俗话说“坟中香,三短五长,葬骨祥”,这就是祭拜之意,也是敛骨师的规矩。所谓礼多人不怪,无论活人还是死人,都吃这一套。敛骨师整日挖坟扒棺,一辈子都离不开秽气,只能凭本事保平安,这些礼节一个也不能疏忽。

据阎七娘的猜测,头棺与尸棺的距离不会超过三尺,所以我下铲的时候特别轻,生怕损毁头棺。后来,我干脆用铲子刮了起来。虽然每一次刮土的力道都很轻,但我还是累得满头汗水。或许是因为紧张,所以汗水就特别多,汗水顺着我的脸流到了嘴里,咸咸的,涩涩的,让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无奈之下,我用手臂擦了擦汗水,却沾了一脸的尘土,有些尘土还飞到了眼睛里,搞得我又痒又疼。此时,我真恨不得爬上去用凉水擦洗一番,可站起身来抬头一望,有一个模糊的黑影正在坟坑的上方晃悠着,好像是在瞧我。我又定睛仔细望了望,确定那人正是阎七娘。我知道阎七娘是在惦记我的安危,我不想让她失望,只得蹲下身子继续刮土。

也不知刮了多久,我突然听见金属磨擦的声音。我吓了一跳,连忙扔掉铲子,用手去刮。就这么三刮两刮,我居然刮出了一块金闪闪的东西。我害怕眼睛进了土瞧不清楚,就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瞧了瞧,随即一屁股坐在地上,心想我的亲娘呀,这……这不是金疙瘩吗?

挖坟敛骨居然挖出了一块金疙瘩,这事本身就有些邪乎,可是欣喜若狂的我压根就没有想到这一点。据我估计,这么一大块金疙瘩少说也有一斤重,只要有了它,置房子置地都不是问题,我和阎七娘再也不用东奔西跑地替人敛骨讨赏钱了。一想到这里,我就乐得合不拢嘴,连忙动手刨了起来。

我很快就把这块金疙瘩挖出来了,瞧这模样,应该是十足的虎头金,色泽金亮,呈椭圆形,但上面没有官府的印记,算是地地道道的野金。不知道这是不是黄府当年下葬时的陪葬品。我估计应该不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听闻过哪家的事主会把陪葬品埋在棺木外面。

我一心想着把这块虎头金拿给阎七娘瞧,却把黄师德亡故子头棺的事情给忘了。我生怕这块金疙瘩有假,还特意用牙咬了咬。这金疙瘩还真不简单,够分量。

我向坟坑上方望了望,见四下没人,就连忙把这块金疙瘩塞进衣兜里,然后顺着绳子爬了上去。我心里还在想,这八成是老天爷的赏赐,一准是看我和阎七娘的日子不好过,所以才故意让我们娘儿俩发这笔横财。

为了防止黄师德这伙人见财起意,我从坟坑爬出来后,就用双手捂住腹部,装成一副肚子疼的样子—毕竟这块金疙瘩太大,装在衣兜里很扎眼。可尽管如此,还是被眼尖的瘦狗给看出来了。还没等我走到阎七娘的身旁,这家伙就突然喊出一嗓子:“这小东西的衣兜里藏东西了!”

听瘦狗这么一喊,我顿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时候,护院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我身上,我虽然不敢抬头去瞧,却能感觉到那一道道灼热的目光。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完全慌了手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得傻愣在原地,可怜巴巴地瞧向不远处的阎七娘。

正当我惊慌失措的时候,一把锋利的砍刀架到了我的脖子上,那刀刃闪闪发光,顿时就把一股寒意传到了我的体内。还没等我回头去瞧清楚砍刀的主人是谁,刀疤龙那洪亮的嗓音就在我耳边响了起来:“小兔崽子,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敢偷东西,还敢偷死人坑里面的东西!信不信老子一刀就把你给剁成血葫芦?”“把刀放下!”阎七娘见事不好,连忙大声呵斥道,“我生养的孩子自有我来管教,不需劳烦你们动手。敛骨师这行虽然低贱,但也有祖规祖训。七娘我替人敛骨不下数百次,还从未动过事主家的半分半毫。倘若这孩子真做了下作的事情,我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好!”刀疤龙哈哈一笑,嗖地撤下我脖颈上的砍刀,然后瞟了瞟阎七娘,说道,“娘们儿家家的还挺有种。我倒要瞧瞧,这小兔崽子怀里究竟藏了什么东西。”

阎七娘没有理会刀疤龙,而是冲着我冷声说道:“骨郎,你到底藏了什么东西?自小我就教过你,人穷不能短志,更何况咱们敛骨这一行最忌讳手脚不干净。从你祖师爷到你师爷,从你亲爹骨雄到我阎七娘,还从未干过见财起意的下作事!你要是敢动事主家的半分半毫,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被阎七娘这么一训斥,我顿时满脸臊红,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支支吾吾了半天,才低声说道:“七……七娘,我错了,我不该起贪念,不该动事主家的东西……”

瘦狗始终都在冷眼旁观,一瞧我认错了,立即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情来。这家伙自从被阎七娘挟为人质后一直耿耿于怀,觉得阎七娘让他丢了脸面。此时,他瞧见我们孤儿寡母落难了,立马蹦了出来,跑到我的身旁,伸手就往我怀里摸,还连连骂道:“小兔崽子,莫不是要找死!”

我只顾着害怕,就连瘦狗把手伸进我怀里也没有反应,只是呆愣地望着阎七娘。瘦狗这家伙手快,一把从我怀里掏出了东西,刚想举起胳膊去跟刀疤龙邀功,随即却脸色一变,人也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当瘦狗的手从我怀里伸出的一刹那,我心想这下彻底完了,自己被逮到不说,还得连累阎七娘,搞不好我们娘儿俩都会丧了性命。想到这里,我干脆心一狠,闭上了眼睛,却不承想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结果,反倒听见周围的护院们纷纷发出“唉”、“哦”之类的惊诧声。无奈之下,我只得睁开眼睛望向瘦狗,紧接着浑身一颤。原来这瘦狗手里拿着一块青石,而我怀中那块金疙瘩早已不见了踪影。遗骨镇棺

刀疤龙快步上前,拿起瘦狗手中的青石瞧了瞧,又闻了闻,然后咂了咂嘴。他生怕自己不识货,便拿给冷先生瞧了一眼。冷先生一打眼就摇着头摆了摆手,示意这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如此一来,刀疤龙有些懵了,觉得这事有些古怪,连忙冲着我凶巴巴地吼道:“小兔崽子,你鬼鬼祟祟地藏这么块破石头干什么?莫不是存心拿我们爷们儿消遣?”

我也是一头雾水,心想真是邪门到家了,明明是一块金疙瘩,怎么突然变成了一块破石头?刀疤龙模样颇凶,我不敢不答,只得支支吾吾地答道:“这原本是块金疙瘩呀!可能……可能是我眼花了吧!”

阎七娘见我急出了一头的汗,就快步走了过来。她知道我从不说谎,尤其是当着她的面。可这事又比较诡异,所以她猜测此中必有蹊跷,八成和这坟坑里的头棺有关系。她检查一番且确定无异常后,才缓声说道:“这孩子应该是被坟里的东西迷了心窍。如此看来,黄老爷亡故子的头棺里必定存有秽气,所以才不肯让人移棺。”

黄师德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变得阴沉,还连连叹气。当年亡子下葬的时候,他可是狠着心把亲生骨肉葬成了叠骨棺,如果说这头棺中存有秽气,那八成是怨恨他的无情。所以阎七娘这话,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能把目光投向冷先生。

冷先生这人看似冷言寡语,但却是心思缜密之辈,况且这时候只有他能替黄师德打圆场。他捋了捋胡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既然这孩子的事是一场误会,那也不必深究了!可是这坟下的头棺还是得取上来。鬼脸七娘,试问这荒荒乱世,又有几座坟下能够安稳?倘若这坟下都是平淡无奇,又岂有你们敛骨师的活路?你既然接了这差事,那就得替事主挡灾,不然黄老爷请你们孤儿寡母做什么?”

阎七娘冷冷地哼了一声,没有理会冷先生,然后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说道:“凝神闭气,心无杂念,凡事不得有凶吉之想。你此番再入坟内,需破血含骨,重燃蜡烛,方可平安。”

我点了点头,然后解下脖颈上的骨链,从中拿出骨雄遗留的那根半月牙状的锁骨,然后扎在食指正中。待鲜血浸透后,我又将这根锁骨叼在口中,转身下了坟坑。敛骨师管这种方法称为“遗骨镇棺”。

再次下坟后,我还是不敢少了礼节,仍旧在坟内点燃了八根沁香蜡烛,然后又恭敬地拜了拜。刚刚那么一闹,我像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倘若再被迷了心窍,那可真是凶多吉少了。

在坟内刮挖一阵后,我突然刮到了一个硬角,瞧上去像是木质的。欣喜之余,我连忙用手刮了刮浮土,随即一个木制正方形棺匣的一角就露了出来。这个棺匣是用黑漆楠木打造而成的,与黄师德亡子的身棺属于同一材质。从大小来判断,这八成就是黄师德亡子的头棺。

挖到头棺,让我一下子松了一口气,但仍然不敢松懈,连忙处理头棺附近的石土,准备把这副头棺给弄出来。可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耳边竟然传来了一阵阵哀怨且凄厉的声音,“呜……放过它吧……”。这声音忽大忽小,忽远忽近,既诡异又惊悚,钻到我耳朵里,让我顿时头皮发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好几次,我都想着罢了,赶快逃出这个坟坑算了。

就在我放下手中的工具准备放弃的时候,忽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我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干脆把浸过鲜血的锁骨含在口中,几下就挖出了头棺,并用绳索将其缚在了身上。我一边顺着绳索往上爬,一边在口中默念“得罪,得罪……”。

我自小就跟阎七娘四处挖坟敛骨,整天在坟坑里玩耍,所以这攀爬绳索的功夫自是了得。可眼下这么一闹,我的手脚都不听使唤了,额头上的冷汗也直往下流。俗话说“越慌越出乱”,偏偏这副头棺又跟我较上了劲。刚刚背上这副头棺的时候,我并不觉得重,可攀上绳索后没爬几下,我就感觉很吃力,仿佛背上压了一座山,压得我浑身疼痛且有苦难言。

我知道这蹊跷的现象肯定跟我身上背负的头棺有关系,可是我也不敢把它摔下去,只能硬着头皮咬着牙死扛着。阎七娘曾再三交代过,不得让背起的头棺再粘到坟内的土,以免发生不测。

自从我下坟后,阎七娘一直在坟坑上端密切地注视着我的动向。她一瞧我浑身哆嗦,且摇摇欲坠,就知道这其中必定有古怪。可是她一时半会儿又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招呼黄府的护院们帮着一起拽拉坟内的绳索。

起初黄府的护院们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来了两三个人搭手拽拉,毕竟绳索下面的孩子只有百十来斤重,也不会沉到哪里去。可是这一拽拉,几个护院却憋得满脸通红,仿佛绳索的下端拴系着千斤重物。刀疤龙见势不妙,连忙加派人手帮忙往上拽拉。尽管如此,绳索上升的速度仍旧很缓慢。

此时,我使不出半点儿力气,无法向上攀爬,只得把绳索牢牢缠系在手上,任凭上面的人往下拽拉。虽然我咬紧了牙关硬扛着,没有喊叫出声响,可是额头上的冷汗直往下流,我的身体也不住地打起冷战来。毕竟我是血肉之躯,双手被束缚在上拽力和下坠力之间,疼痛感是可想而知的。我甚至能够感觉到,那拇指粗细的绳索已经勒进了我的皮肉,并且正在死勒着我的骨骼。

黄府的护院们虽说都不是什么好人,但一身的力气却是真格的,尤其在黄师德面前,个个都舍得卖力气。就这样,我算是有惊无险地被拽拉了上来。可双脚刚一着地,我浑身一软直接摔倒在地,双手失去了知觉,只见被绳索缠勒过的地方有一片红印,不时还有鲜血渗出,有两处还被绳索勒进了皮肉里,皮肉外翻,淤青连片,险些被搞成了畸形。

阎七娘从我身上取下头棺后,连忙扯断衣襟替我包扎,还向刀疤龙讨来一些金疮药敷在我的双手上。黄师德吩咐下人给我搬来了一把椅子。勉强喝了几口水后,我摆了摆手示意阎七娘,只是一些皮外伤罢了,不碍事,当务之急还是抓紧处理这个棘手的头棺,免得再出祸乱。

对于我的伤情,黄师德及其护院们并未放在心上,而是颇为好奇地看着这副头棺。冷先生有些不耐烦,故意咳了几声,提醒阎七娘不要耽搁事情。阎七娘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随即点燃九根沁香半塞进了头棺之中。

一般情况下,插入“问灵香”的棺木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沁香燃尽,此谓大吉;要么沁香被弹出,此谓大凶。可是这黄师德亡故子的头棺竟然闹出了第三种结果,先是九根沁香齐刷刷地燃灭,然后如同利箭一般瞬间弹出,随即头棺内发出了一声震耳的炸响。更为诡异的是,头棺的四周竟然渗出了一种黑糊糊的泥浆,气味非常刺鼻。

阎七娘一瞧这头棺如此古怪,不由得浑身一颤,愣在原地。足足半晌,她才挥手示意所有人向后闪,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根干瘪的断指骨插入头棺附近的黑色泥浆之中。要说这事也够邪门的,这些瞧上去黏糊糊的黑色泥浆竟然一点儿都粘不到断指骨上,任凭断指骨如何挑拌,这些黑色泥浆如同油脂一般从旁边滑过。

见阎七娘手中的断指骨粘不上黑色泥浆,我心中不禁暗叫一声“糟糕”,阎七娘所用的断指骨是在骨雄下葬时,从其尸首中剔出来的骨头。敛骨这一行的人生前挖敛何止千百骨,所以死后也不得全骨下葬。历朝历代的敛骨师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敛骨师在下葬的时候必须从其尸骨中取出若干断骨,或弄成瘪骨,或弄成碎骨,或捣成骨粉。由于敛骨师生前挖百坟敛千骨,所以敛骨师的后人将其尸骨佩带于身,以作护身之宝。

一旁的黄师德见此情景,不由得又喘又叹,用手中的拐杖连连杵地,却又说不出话来。身边的下人只得端茶递水,捶背捏腰,忙个不停。冷先生倒是不慌不忙,时而捋捋胡须,时而抿上一口茶水,显得极为淡定。

这时候,阎七娘走到我的身旁,躬身低声对我说道:“老祖宗留有‘女不叠骨’的遗训,我不便触碰头棺,以免引起祸乱。为今之计,只能让你从头棺中取出头骨。骨郎,你怕不怕?”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很快又摇了摇头,额头上的冷汗不停地往下滴。缓了缓神后,我才鼓足勇气说道:“只要有七娘在,骨郎就不怕!”

阎七娘有些爱怜地抚了抚我的头,叮嘱我开头棺的时候要凝神闭气,以免被秽气噬体。我应承了两句后,就走到了头棺附近。这副头棺盖得十分牢固,只能以利器撬开。见我有些为难,刀疤龙凑过来递给我一把锋利的匕首,口中还骂骂咧咧地说道:“小兔崽子,可得留神儿啊,要是捅坏了我家少爷的头盖骨,我活剐了你!”

我无暇理会刀疤龙,况且我也不敢接这个满脸凶相的刀疤龙的话茬儿。好在刀疤龙很自觉,递过匕首后就蹿出了老远,生怕沾惹上一身秽气。我生平第一次摆弄这种小体积的头棺,自是不敢大意,只是试探性地将匕首插进去,然后不停地撬压。随着嘎吱嘎吱的声响,头棺被我撬出了一条缝隙。

就在这个时候,头棺的缝隙处突然冒出了一股黑灰色的气体,吓得我险些丢了魂,连忙凝神闭气,可是仍有少量气体被我吸入了体内。我感觉有些不对劲,随即脑袋发涨,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就摔倒在地上。蔑骨

一瞧我中了招,黄府的护院们连连向后退去,知道这头棺里面有古怪,所以都怕惹祸上身。黄师德和冷先生也不禁往后挪闪了几步,在他们看来,这具头棺邪乎得很,倘若贸然上前招惹,八成就会送掉小命,所以也只能退后一步袖手旁观。至于我们孤儿寡母能否化险为夷,那就全凭运气了。

阎七娘爱子心切,一见我不省人事,连忙扶起了我的头部。见我毫无知觉,脸色铁青,罩在脖颈处的那一股颇为诡异的黑气正在不断地向脸部扩散。阎七娘顿时心中一惊,立即掏出匕首在我脖颈处划了两条小口,并冲着黄府的护院们叫喊起来,吩咐他们快些送来一碗清水。

黄府的护院们躲都躲不及,谁还敢上前来,可又怕坏了黄老爷的大事,无奈之下,刀疤龙只得让瘦狗来送水。瘦狗一听,险些尿了裤子,顿时屉从了,可又架不住刀疤龙又踢又踹的呵斥,只得硬着头皮端了一碗清水跌跌撞撞地送了过来。他这一哆嗦不要紧,大半碗的清水撒了一地。尽管如此,在把清水递给阎七娘的一刹那,他仍是抱着头立刻蹿了回去。由于太慌张了,他还被绊了几个跟头,显得极为狼狈。

见我脖颈处不时有黑血溢出,阎七娘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纸包。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用指甲从纸包内挑了一些白色粉末放入水碗之中,简单调适后,她撬开我的嘴灌了下去。这是敛骨门的秘法之一,每当下坟敛骨的敛骨师遇到不测时,都会用此法保命。至于那纸包中的白色粉末,乃是用亡故敛骨师的骨灰细磨而成的。我的生父骨雄虽然遭奸人所害,却将敛骨师的秘法连同他的骨祭品都留给了阎七娘。这些年来,阎七娘一直将其贴身秘藏,一为悼念先夫,二为备不时之需,此时我命悬一线,正好派上了用场。

过了好一阵子,我才醒了过来,只觉得头脑发涨,口鼻干涩,还时不时吐出一些绿色的酸水。这时,阎七娘已经替我包扎好了脖颈处的伤口,并为我端来了一大碗清水。她先是翻了翻我的眼皮,又瞧了瞧我的脸色,然后叹了一口气说道:“总算是渡过了一劫,赶快把这碗水喝了醒醒神。”

我依稀想起刚刚被头棺里面冒出的黑气侵袭的事情,却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得按照阎七娘的吩咐一口气喝光了碗中的清水。这是刚从井底打上来的清水,清凉无比,喝完后,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只觉得一股透心的凉意传遍全身,顿时神清气爽,也不头疼了。

当我倒下的一刹那,黄府的人都觉得我这条小命八成是保不住了,没承想阎七娘又把我从鬼门关拽了回来。大家都围上来看热闹,并议论纷纷,就像一口炸开了的锅。刀疤龙也乐呵呵地咧着大嘴笑道:“这娘们儿还真有点儿本事,愣是把这小崽子给弄得活过来了。”

这时候,冷先生凑了过来,他的眼珠转了几圈,朗声说道:“果然是敛骨门人,黄老爷发话了,赏银一百两!鬼脸七娘,既然这孩子身体无恙,那就赶紧敛头骨吧。倘若耽搁久了,容易多生祸端。”

阎七娘没有接冷先生的话,而是用衣袖擦了擦我额头上的冷汗,然后叹了一口气,冷声说道:“骨郎,去把头棺里的头骨敛出,免得让人笑咱敛骨的手艺不济。”

我点了点头,起身向不远处的头棺走去。要说这头棺的材质可真够结实的,我晕倒的时候把头棺摔到地上,可即便这样,它也没有半点儿摔裂变形,只是先前用匕首撬开的缝隙似乎大了一些。

再次捧起头棺时,我心里不由得紧张了起来。要说这头棺也真够邪门的,在坟内就接连两次迷我心窍,出坟后还险些害了我的性命。想到这里,我连忙在心中说道:“黄少爷,冤有头,债有主,切不可再祸及他人了!我今日有幸替您敛骨,日后必定为您上香。就请您高抬贵手,不要再为难我们这些听差办事的手艺人了。”

不知是不是这一番话起了作用,总之这一次开棺倒是很顺利,三撬两拽之后,头棺就被我打开了。为了防止头骨在撬拽的过程中掉在地上,我事先就盘腿而坐,头部与怀中的头棺靠得很近。我一向不避讳死人尸骨,就连模样最狰狞、最丑陋的骷髅也是见怪不怪了,却不承想,就这么一疏忽,在打开头棺的一刹那,我吓得险些将其摔掉。

从小到大,我见过的死人头骨足有数百副之多,可不过是一些白色的骷骨罢了,最吓人的也就是头骨上面连着一些腐皮烂肉。可是这具头棺里面的头骨却是红色的,而且这种红色十分艳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头骨的两侧还沾着一层青色的骨殖,瞧上去又亮又黏,还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最让我感到惊悚的是这副头骨的双眼,尽管那两个凹洞内早已没有了皮肉,但却极为深邃,看一眼后,我的脖子后面不由自主地冒出一股寒意,仿佛这两个早已腐烂的眼洞内暗藏着两只利眸,如同尖刀一般,瞬间便能刺进我的心坎里。

被这副头骨“盯得”心慌,我不禁有些不知所措,连忙向阎七娘望了过去。阎七娘见我有些哆嗦,便知情况不妙,快步蹿到我身旁,朝头棺内望了过去。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连连示意我不要声张,还再三叮嘱我不要触碰头棺内的头骨,也不要让太阳光照进这具头棺之内。

阎七娘去找黄师德和冷先生,我的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这种忐忑的心情很难用言语来形容。我怀中这具头棺似乎有一种魔力,总是撩拨我,让我忍不住想去瞧它,可是畏惧的心理又让我浑身酸软无力。无奈之下,我只得撕下一块衣襟盖到头棺之上,然后默默地告诫自己不要去想,也不要去看。

很快,黄师德和冷先生赶了过来。看到这副诡异头骨的瞬间,冷先生也被吓了一跳,面色极为凝重,连连捋起了胡须。黄师德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若不是刀疤龙在一旁连搀带扶,他八成会被吓得昏死过去。而以胆大著称的刀疤龙见了这种蹊跷事后,也不禁浑身一颤。好在他是练家子出身,底盘很稳。倘若换了瘦狗,估计早就被吓得哭爹喊娘去了。

黄师德不敢多瞧,连连摆手示意我盖好怀中的头棺,然后哆哆嗦嗦地从衣袖中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额头,还时不时叹着气。我一瞧黄师德被吓成了这副德行,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这老家伙为求荣华富贵,连逆天丧良的事都能做得出来。当初他狠着心把自己的儿子弄成这副模样,如今报应来了,真是活该。“鬼脸七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冷先生皱着眉头,有些不解地问道,眼睛还时不时瞄一下我手中的头棺。“人有凶灾祸福,骨有腐焦气烂。用我们敛骨人的话来讲,这叫做‘蔑骨’。若是骨色泛黄,乃顿气之兆;若是骨色泛绿,乃劳运之兆;至于这骨色泛红,乃恶孽之兆。我自替人敛骨至今近二十年,还是第一次见棺木中存有红骨。所以我想奉劝黄老爷和冷先生一句,择一块风水墓地,将此乱骨合棺下葬,乃为上策。倘若还要行‘冥骨叠阳’的逆天之法,怕是大家都不得善终!”阎七娘并没有理会冷先生,而是指着我怀中的头棺劝阻黄师德。

冷先生哼了一声,还没等黄师德开口,便抢先说道:“鬼脸七娘此言差矣!‘冥骨叠阳’乃是黄府大事,事关黄老爷一家人的气运,岂能因为一块略有怪异的葬骨就前功尽弃?身为手艺人,听事主差遣,领事主给的赏钱,要行本分之事。至于事主的决定,自有事主的安排,无须劳你费心。”“唉!”黄师德咳了咳,然后摆手说道,“此事就依冷先生之言。至于这棺中异骨之事,谁都不得声张,先找个稳妥的地方安放我儿的尸骨,待到‘冥骨叠阳’之际,再连同那女娃的尸骨一同下葬。”“自古以来,从坟下敛出的尸骨都存放在事主家。这又不是荒骨野尸,岂有不归旧家之理!黄老爷,我干的就是伺候死人的行当,对待所敛之骨必会尽心尽责。您不让少爷的遗骨归府,这分明就是坏我鬼脸七娘的招牌,此事我不能答应。”阎七娘一口否决了黄师德的安排,态度极为生硬,丝毫没有给黄师德留半点脸面。“这……这尸骨如此诡异,岂能带回府中?倘若发生异变,那我府内老少岂不都得遭殃?况且府上也没有安放尸骨的地方呀!此事不妥,切不可如此行事。”黄师德连连摇头,神色也有些慌张,甚至不敢再看我怀中的头棺,显然是怕得不得了。

冷先生眼珠一转,劝阻道:“黄老爷,这敛骨人都有祖宗遗训,要不就按照鬼脸七娘说的办。可以先让鬼脸七娘把少爷的遗骨带回她所住的厢房之内,如果有什么祸乱,凭鬼脸七娘的本事,也足以应付。”“罢了,罢了!”黄师德跺了跺脚,又叹了一口气,说道,“鬼脸七娘,那我儿的遗骨就交给你保管了。我把丑话说在前面,倘若殃及府内的安危,我就拿你的儿子抵命。你好自为之吧。”

望着黄师德的背影,我恨不得冲上前去踹他一脚。这老家伙当真是丧失了人性,作践自己儿子的尸骨也就罢了,竟然还不准将儿子的尸骨拿回府里,简直就是猪狗不如!

为了避免黄府人节外生枝,阎七娘和我装作没事人一般,将黄师德亡故子的遗骨放到了一口棺木之内。至于冷先生要求把这具棺木存放在我们歇息的厢房之内的事情,我和阎七娘都没有异议。毕竟我们干的就是摆弄死人尸骨的活,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忌讳。况且这些年来,阎七娘带我替人敛骨的时候,也没少在沿途的义庄歇息过,在死人棺木旁边合衣而眠,早已成了一种习惯,所以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在回府的途中,黄府的护院们都不愿意抬这具棺木,怕沾上一身晦气。无奈之下,刀疤龙只得扯着嗓子连喊带骂了一通,这才凑齐四个人抬起了棺木。见此情景,我不禁吐了吐舌头,心想幸好没有让这些护院瞧见头棺中的红色头骨,不然即使刀疤龙连踢带打,这伙人也未必敢去抬棺木。

把棺木抬到黄府的厢房后,这四个护院都赔着笑脸,非要跟阎七娘讨要一个辟邪的法子。阎七娘推脱不开,就告诉他们一个法子。这几个家伙听完后,就屁颠屁颠地走了。

第三章 你观你的天象风水,我敛我的骨

认亲

一大清早,我和阎七娘就奔向了坟地,骨头一整天都和巧巧在厢房里玩耍。一瞧我回来了,这小东西连蹦带跳地钻进了我的怀里,一边兴奋地呜呜叫着,一边用那湿漉漉的小舌头舔着我,非常可爱。

巧巧虽然年纪小,但也识得这死人的棺木,一见房内摆了一具黑漆漆的棺木,吓得老半天都不敢靠过来。阎七娘见状,便吩咐我和巧巧给棺木上两炷香,再磕头行礼。巧巧虽不知道这棺木里面装的是谁,但知道阎七娘是为了自己好,连忙跪下身子毕恭毕敬地拜祭起来。

阎七娘丝毫不敢马虎,不但在棺木四周燃起了沁香蜡烛,还在棺木的上方盖了一层白绫布。老话管这叫“白绫引香”,以表示敬拜之心。除此之外,她还再三叮嘱我和巧巧,玩耍的时候一定要远离这具棺木,万万不可将点燃的沁香蜡烛弄灭。

巧巧自幼就跟着手艺人四处卖艺,比一般同龄的孩子要懂事得多,见阎七娘坐下掏出烟袋锅,她便上前替七娘点火,一双小手还在阎七娘的肩膀上捏了起来。这孩子孤苦伶仃惯了,自从被卖进黄府以后,就很少有人理会她。虽然阎七娘脾气怪异,进黄府也不过两日而已,但在巧巧心里,她早已把阎七娘当成最亲近的人。阎七娘也喜欢巧巧,一来二去,两人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天色刚暗下来,黄府的下人便送来了吃食。阎七娘可怜巧巧的身世,不停地往她的碗里夹菜。看着巧巧吃得津津有味,我心里有些酸楚。如此一个伶俐可爱的孩子,转眼之间就要被人残忍地剥骨下葬,那场景真是让人难以想象。而我和阎七娘此遭的命运又是凶吉未卜,不禁让我感慨万千,久久不能咽下口中的饭菜。

草草吃了些饭菜后,我就心不在焉地带着骨头在厢房外面玩耍,巧巧则依偎在阎七娘的身旁。阎七娘一边与巧巧唠家常事,一边用梳子替巧巧梳头,真像一对真正的母女。

正在这时,突然闯进了一帮黄府的护院,这些人手持棍棒,个个面目狰狞,二话不说就去抓巧巧。巧巧年纪虽小,但也瞧出了这伙人来者不善,顿时被吓哭了,连忙往阎七娘的身后躲。

这伙人的领头是瘦狗,他见阎七娘护着巧巧,便皮笑肉不笑地冷声说道:“鬼脸七娘,识相的就给爷们儿闪开!这女娃的事与你无关,你今天要是充这大头鸟,那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阎七娘与瘦狗打过交道,自然知道他是什么货色,不禁连讥带讽地说道:“亏你们还是膀大腰圆的练家子,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还要舞枪弄棒,也不怕我们孤儿寡母笑话!”“甭废话,黄老爷说了,冷先生已经掐算好了,今晚戌时就是吉时,在这个时辰内给这女娃剥皮取骨,有庇殷延脉之效。你要敢坏了黄老爷和冷先生的大事,就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瘦狗仗着人多势众,壮着胆子跟阎七娘叫起板来。

阎七娘把巧巧紧紧地拽到身后,手指着瘦狗厉声骂道:“枉你活了这般年岁,竟忍心对一个孩童下此毒手。干了这种助纣为孽的缺德事,你也不怕丢光祖宗的脸面。这孩子我保定了,你要是不怕死,那就上来试试。”

瘦狗早就对阎七娘怀恨在心,此时既有黄师德的吩咐,又有护院们撑腰,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他先是挽起袖子跃跃欲试,然后又装腔作势地叫道:“我还怕了你不成!弟兄们,给我上!黄老爷说了,此事办妥之后,统统有赏。”

跟瘦狗随行的这几个护院根本没有把阎七娘放在眼里,他们觉得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寡妇也没有什么能耐,便向阎七娘围了过来。在他们看来,收拾阎七娘就跟抓只小鸡一样容易,有的人干脆扔掉了手中的棍棒,准备赤手空拳搞定阎七娘。

瘦狗之前曾经吃过阎七娘的亏,所以压根儿就没有胆子去闯头阵。这小子憋了一肚子坏水,冲着护院们喊道:“哥几个都留点儿神,这娘们儿身上藏有利刃,别被她伤到。”

我见这些护院要对阎七娘和巧巧动粗,连忙上前拦阻,可还没蹿上几步,就被瘦狗拦了个正着。这家伙虽然没有胆量去动阎七娘,但却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他瞧见我跑向阎七娘,便笑嘻嘻地堵了上来。他的企图很明显,就是想把我扣住,然后再要挟阎七娘束手就擒。“滚开!”我瞪着拦路的瘦狗骂了起来,同时握紧了拳头,准备豁出去跟他拼了。可是瘦狗压根就没有理会我,而是指着我的额头笑骂道:“小兔崽子,还敢跟老子瞪眼睛!来来来,狗爷就陪你比画比画。前日你那鬼脸老娘让老子丢了脸面,今天正好拿你来出气。”

瘦狗的如意算盘打得倒挺好的,只可惜这家伙有些得意忘形,居然忘掉了骨头的存在。骨头虽然性情温和,从不咬人,但骨子里毕竟有狼性,它瞧见瘦狗要对我动武,便急得鬃毛直竖,龇牙闷吼,眼睛里也露出了凶光,眨都不眨地盯着瘦狗。

瘦狗发现了骨头的异常,这小子虽然被人冠以“狗”的名号,但身上的功夫未必能抵挡住一只狗,更不要说对付骨头这种狼了。不过,软骨头也有软骨头的妙招——打不过就逃。他脚底抹油的本事比谁都强,趁人还没缓过神来,就已经蹿到五米开外去了。

要说这瘦狗也真够倒霉的,他若是站在原地死撑,或许还没什么事,可这一跑就是自寻死路了,毕竟两条腿的人怎么也跑不过四条腿的狼。还没等我张嘴呵斥,骨头嗖地一下就冲瘦狗扑了上去。瘦狗吓得连滚带爬,险些连魂都丢了,总算没有被骨头扑倒。

骨头扑了个空,反倒被激起了兽性,龇着牙又冲瘦狗扑了上去。瘦狗一瞧骨头那不依不饶的架势,知道跑是肯定没戏了,只得用手臂去挡骨头。骨头极其彪悍,一张嘴就结结实实地咬住了瘦狗的手臂。“啊……”随着一声惨叫,瘦狗就被骨头拽倒在地。这小东西虽然兽性大发,但却是一根筋,它把瘦狗的手臂咬住后竟然还不松口,还把他当成猎物一样拖拽起来。瘦狗哪经历过这阵势,直接就被吓得尿了裤子,嘴里还直哼哼,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其他护院起初还想帮瘦狗一把,毕竟都在一个府内听差,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好袖手旁观。可一瞧骨头把瘦狗咬成这副熊样,他们都屉从了,谁也不敢上前去触这个霉头。不过倒是有一个护院平日里与瘦狗交好,情急之下便跑出厢房去叫人。

见骨头把瘦狗咬得满身是血,我也有些害怕了,心想这小东西下嘴没深没浅,倘若真在瘦狗的脖子上咬一口,那非得闹出人命不可。整个黄府里就没有几个好人,一准不会善罢甘休的。想到这里,我连忙喊了起来,想把骨头唤回来。

平日里,骨头倒是很听我的话,可此时它兽性早已显露,非但没有理会我的喊叫,反而咬得更紧了。它那一双尖利的爪子不时在瘦狗的脸上乱抓着,挠出了一条条血印。瘦狗挡也挡不住,躲也躲不过,恨不得自己真的死过去,免得活受罪。

无奈之下,我只得上前抱住骨头,想把这小东西拽回去,可是骨头就是死活不松口,我每拽一下,瘦狗都会疼得嗷嗷大叫。我气急了,只得在骨头的脑袋上用力打了几巴掌。感到疼痛后,骨头才勉强张开了嘴,可仍是不依不饶,冲着瘦狗龇牙低吼。若不是我死死地抱住它的头,它还会赏瘦狗一口。

趁这个空当,几个护院壮着胆子把瘦狗拖拽到了一旁。这家伙面色惨白,浑身血迹斑斑,手臂被咬得惨不忍睹,也不知道是否伤到了筋骨,总之血流不止,极为狼狈。

这些年来,我从未打过骨头,就连它平时闯祸的时候,我也不忍心责备它。所以刚刚情急之下打了它,我很后悔,连忙把它抱到怀里,替它揉脑袋。可是骨头却很倔犟,小脑袋东摆西晃的,就是不肯让我揉,目光中既有些委屈又有些气愤,还时不时用舌头去舔嘴角的血渍。

阎七娘领着巧巧走了过来,她轻轻地抚了抚骨头,然后叹了一口气说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乃命中劫数。福祸临头,非人力所能逆也。我今天就是拼了这条命,也绝不能让这伙奸人得逞。大不了咱这四条性命都葬送在这黄府之中,待来世再跟他们讨这笔血债。”

不一会儿,刀疤龙就带着一些护院赶来了,随行的还有冷先生。黄师德这老家伙则没有露面。一瞧瘦狗的手臂被咬得血肉模糊,刀疤龙忍不住大声骂了起来:“小狼崽子,敢在黄府里逞凶斗狠,我今天非扒了你的皮不可!”“龙爷,您好歹也在江湖上有一号,何必跟一只家狼过意不去呢?”阎七娘顿了顿,又指了指躺在地上的瘦狗说道,“这人是什么货色,龙爷您心中自然有数。不然这厢房附近进进出出这么多人,为何偏偏就他一个人被咬了。我家这只狼虽说是兽类,但也能分得清好人和歹人,像这种满肚子坏水的歹人,就是咬死他也不为过!”

刀疤龙平日里也不齿瘦狗的为人,但无论怎样,这瘦狗也是黄府的人,只得愤愤地骂道:“老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们接着黄府的差事,吃着黄府的饭菜,还敢在黄府里撒泼耍横,真是岂有此理!我要不给你们一点儿苦头尝尝,你们就不知道啥是大宅大院的规矩。来人,把这小狼崽子给我抓了!还有那女娃娃,也给我一并绑了!”“我看谁敢胡来!”阎七娘毫不示弱,随手掏出匕首横在胸前,“我们孤儿寡母虽然低贱,但也不是任人欺辱的苦主。巧巧这丫头我是保定了,谁要想绑她,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迈过去。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让你们得逞!”“鬼脸七娘,这女娃娃与你非亲非故,你又何必蹚这滩浑水呢?老老实实地听差领赏,做好你的本分就行了。况且这女娃娃本就是黄老爷买来的‘阳骨人’,如何处置,岂能是你说了算?我好心劝你一句,还是少管闲事吧,免得惹祸上身搭上性命。”冷先生忍不住插嘴说道。“哼!”阎七娘冷笑,随后朗声说道,“这孩子孤苦伶仃,我与她一见如故,情同母女,虽不能给她富贵荣华,但也能让她感受到一份亲情,即便是让她多活上一天也是好的。况且这黄府少爷的遗骨有恶孽之兆,须养骨消孽之后方可收殓下葬。你现在即便是剥了这孩子的骨,也无法与之‘冥骨叠阳’,岂不是多做了无用之功?”

冷先生摇了摇头,说道:“敛骨的学问,我自不如你;但若论天象风水,你肯定浑然不懂。我昨日夜观天象,又用风水轮盘相测,算出今晚戌时是多年不遇的吉时,倘若在这个时辰内给这女娃剥皮取骨,自会有庇殷延脉之效。鬼脸七娘,这女娃娃早也是死,晚也是死,还不如趁此吉时送她上路,也好让她早登极乐,得以解脱,免受这提心吊胆的煎熬之苦。”

听过这番话后,我极为鄙夷地瞪了冷先生一眼,心想此人如此心术不正,还敢夸夸其谈什么天象风水,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败类。在他嘴里,一条生命就如同蝼蚁一般,他没有任何同情和怜悯,真是玷污了“道术高人”的称谓。我甚至怀疑这家伙的心肝是不是被砒霜浸泡过,行事竟如此歹毒。“冷先生无须多言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七娘不敢苟同冷先生之言。还是那句话,这孩子我保定了,除非你让这些护院害了我的性命。不过,冷先生,我倒是想奉劝你一句,在这方圆数百里之内,懂敛骨秘术的只有我七娘一人,若是我死了,你们那‘冥骨叠阳’的美梦八成也得破灭。还望你三思而行,切不可因小失大。”阎七娘态度强硬地回道。

冷先生一边捋着胡须,一边瞪了瞪阎七娘,眼神中既有些怨毒又有些不甘。踱了几步之后,他突然笑着说道:“好吧,我今天就卖你鬼脸七娘这个面子。既然鬼脸七娘想与这女娃娃多续几日母女之情,那我就成全你们。倘若黄老爷那边有何责怪,我也替你承担了。只是希望鬼脸七娘能够言而有信,千万不可坏了大事。”

瞧着变脸比变天还要快的冷先生,我的后脊梁不禁冒起一股寒意,心想此人真是个厉害角色,明明被阎七娘抓到了七寸,心里恨得要死,可转眼之间就能笑着说出如此漂亮的话语,真是阴险狡黠之辈!倘若这种人混迹于世,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无辜的人命死他手。

阎七娘敷衍了一声,便不再理会冷先生,而是收起匕首蹲下身给巧巧擦眼泪。这一番闹腾可把巧巧吓坏了,直到此时,她才依稀明白,原来黄老爷买她进府并不是要她做儿媳妇,而是要让她陪葬。一想到这种惨绝人寰的事,她忍不住哭出声来。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哭湿了前襟。

刀疤龙见冷先生不再坚持,便骂骂咧咧了几句后带着一群护院离开了厢房。狼狈不堪的瘦狗被这些护院搀扶了出去,此时他更像一条死狗,就连哼哼的劲儿也没有了。好在他手臂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了,很少有鲜血渗出来。

我看着眼睛红肿的巧巧,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楚。可是我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得傻傻地站在原地。在这一点上,骨头倒比我强一些,它似乎已经感知到了巧巧的悲惨遭遇,便伸出舌头舔巧巧的小手,还时不时用小脑袋去蹭巧巧的衣襟,显得极为乖巧。“孩子,你不用怕,只要七娘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人加害你。这几天,我自会寻机会带你们逃出去。”阎七娘一边宽慰巧巧,一边爱怜地抚了抚巧巧的脸蛋。“七娘,从我记事起,爹娘就不在了。这些年,师傅带着我四处卖艺,稍有不顺心,他就会打我骂我。巧巧一直都是无人疼爱的孩子,直到遇见七娘和小哥哥,你们怜我疼我,把我当亲人看待,我这辈子也知足了。既然师傅狠心把我卖给了黄老爷,那我就由他处置吧,绝不能累及七娘和小哥哥。我只盼望七娘能够带着小哥哥逃出黄府,将来我到了阴曹地府,也会替七娘和小哥哥祈福消灾的。”巧巧望着阎七娘,略带哭腔地说道。说到动情之处,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柔弱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傻孩子,咱娘俩这辈子有缘,七娘又怎能舍得扔下你。你若不嫌弃七娘家贫,今日七娘便认了你这个女儿。待到大难临头之时,大不了我们一家人死在一起。即使到了阴曹地府,我们也绝不分开!”阎七娘把巧巧紧紧地抱在怀中。“七娘,这辈子我都会好好孝敬您的。在阳世做人,我给您洗衣做饭,就是到了阴间为鬼,我也会给您端茶倒水。”巧巧哽咽着说道,然后跪在地上给阎七娘磕头。

见阎七娘认下了巧巧,我心里也替巧巧开心,能有这么一个乖巧伶俐的妹子,那自然是一件好事。可我还没来得及祝贺,巧巧就已经走到我身旁跪拜起来,搞得我满脸通红。我想扶起巧巧,却又怕少了礼数,只得愣在原地结结巴巴地说道:“妹子……你快起身……这地下凉……”

当晚,我和骨头住进了巧巧的厢房里,而巧巧则和阎七娘住进了另一间厢房里。这样安排有两个意思,一来防备黄府的护院们趁深更半夜的时候加害巧巧,二来阎七娘和巧巧有很多贴心话要唠,住在一起方便些。

这一夜,黄府的护院们倒是没有什么动静,但是看管我们的人数却翻了倍。这些人轮流值夜,把我们当死囚犯一样看待。就连半夜起身去个茅厕,他们也紧跟不舍,生怕我们趁机溜掉。选坟

如此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后,天刚蒙蒙亮,刀疤龙便差人来到厢房叫门,说是黄老爷有事要议。阎七娘也不推脱,领着我和巧巧就奔向黄府的正厅,骨头连跑带颠地跟在后面。这小东西原本有些恨我打疼了它,可架不住我昨夜的一番又搂又抱,一觉醒来,又跟我和好如初了。

到了黄府的正厅,只见黄师德和冷先生正在津津有味地吃早点,旁边还站了十几个膀大腰圆的护院。这些护院一个个面无表情,板着冷冰冰的臭脸。当骨头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们不禁有些神色慌张。经过昨天瘦狗被咬的事件后,他们都知道这条小狼不好惹,所以谁也不想再去触这个霉头。

刀疤龙倒是没把骨头放在眼里,他一边大口打着哈欠,一边煞有介事地逗了逗骨头。骨头对刀疤龙毫无感情,对他不理不睬,也懒得看他。刀疤龙自讨没趣,不禁有些气恼,骂骂咧咧地说道:“小狼崽子,还不爱答理人!”

我连忙蹲下身去,装着跟骨头玩耍,生怕它再惹火了刀疤龙。可是骨头压根就不理这一茬,反倒打起了瞌睡。我心想这黄师德富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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