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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7 18:4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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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汤颐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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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文学经典:黄绣球(三)

古代文学经典:黄绣球(三)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古代文学经典:黄绣球(三)作者:汤颐琐排版:Lucky Read出版时间:2017-12-11本书由北京明天远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二十一回陈膏芝居丧闹贼 黄绣球开会谈心

话说陈膏芝房里,搬烟榻,寻人找东西,沸反盈天,夹着那念经和尚的木鱼声音,奶奶、小姐们的哭泣声音,执事夫役争论赏钱的声音,闹得不清。毕太太、黄绣球、曹新姑三人趁此就抽身而去。一路上说这家人家,真可在晦气头上,出了这种大事,还里里外外的闹乱子,好比如今的朝廷,内忧方起,外侮又生,外侮未平,内患更亟,做主人翁的只是昏天黑地,凭着他手下相信的人横七竖八的做,他却只顾把守着枕头边的箱子,不知道房门内,一直到大门口的器具对象,早已被别人丢了失了,竟其连大门外的产业,也忘记不管,只管那枕头边的箱子,岂不可笑?想来陈膏芝失去的对象,就是此类,所以他才那样着急。黄绣球又道:“今天看见孝子,不看见孝孙,钻在什么地方?”曹新姑道:“出来的时候,我倒看见他,一骨碌从灵柩底下,草苫上爬起来,望孝幔外面走去的。我还疑心怎样又有一个孝子,后来才记得是他孙少爷。”毕太太道:“这是承重孙的情境,才要陪着孝子,同睡在草席上,他怎么也睡到草席上去?可见得他老子送入殓时,就铺了草席吃烟,他去闻烟,烟迷了好半天,才爬出来的哩。”如此谈说自去不提。

且说陈膏芝夫妇二人,舞手跳脚,在房里急着,喊那丫头菱子,死也喊不到,各处搜寻了,没个人影儿。一面叫别的丫头老婆子,要搬牀上的烟具,到灵柩后头烟榻上去,自己在牀上先摸那枕头边藏的一双金镯子,再摸也摸不着。陈膏芝便问他太太,陈太太道:“莫非已放在首饰匣里?”忙开出橱柜一看,首饰匣也不见了,因此要寻菱子。寻得更急,一时间拔乱翻蛆,把几个大皮箱都叫人一个个打开看了,内中却一些未动,除了这首饰匣,看看竟像不少一件东西。想来想去,那双金镯子并未放到首饰匣里,怕是掉落帐子外面,就又叫人拆起牀架子,除下了帐子。只听见牀顶上,帐顶上四角落里,有多少悉悉索索地下来,都是瓜子壳、花生壳、核桃、桂圆壳、枣子核同些老鼠矢,末后还有一只金耳环,一个银烟盒子,捡起来扫开了,扫了又看,看了又翻,地板却平平札札的,一无漏洞。点起洋蜡烛、保险洋灯,关上房门,细细的在房里找寻。有个小丫头,就说:“两只金镯子挺粗的,不比一根针,瞧不见,一定要查首饰匣子,或者已经藏到匣子里去。这都是菱姊姊经营的,想必他晓得今天人多手乱,预先收拾到别处去了。”陈膏芝夫妇,这才提醒了,分头各自出马,去寻那菱子。

陈膏芝到底看着一身麻衣如雪,不好走出厅堂以外。那陈太太,却顶着一块麻布,穿着一条麻裙,两只脚彳亍彳亍的,惊惊慌慌,各处走了一巡,口中还“菱子!菱子”的喊个不绝,把厅堂内外一班男客男仆,四面回避,念经的和尚们也伸头缩颈的看。喊不着,又问人,问不着又喊,那里来个影子?不觉的跑吃力了,就在二重门口廊檐上一张条凳坐下,号啕大哭。这一哭十分伤心,嘴里不住的说道:“两只金镯子,不过八两重,匣子里的珍珠头面、翡翠金器,可就值一万多呢。东西既不见了,人又没有了,我也不要这性命。”一气就奔到灵柩面前,乱碰乱嚷,哭的滚在地上。家下人一齐上前来劝,吓得奶奶、小姐们都目瞪口呆,不能说话。

倒是那孙少爷说:“这必是菱子偷去逃了,我常时看见菱子面前。今天单单的没见,不是他偷跑了,还有谁?”陈太太哭着,反骂那孙少爷道:“菱子是从来不出我的房门,你们冤枉他!我倒疑心你祖奶奶,没有死的前头,你老子把我这些东西就交给了你祖奶奶,祖奶奶送张三、送李四的送完了。如今硬打发我丫头躲开,栽在丫头身上。你想,你祖奶奶,前回送人的几百吊钱私房,不是从这些上头出的,从那里来?你老子还同我别气。今日你老子,不交还我的东西,我可死也不肯干休!”说罢,索性在地上叉手叉脚的哭,哭得连烟瘾都丢了,只见眼泪鼻涕,同个叫化婆一样。陈膏芝在旁,听得好不生气,却不能来劝,就问:“今日谁打发菱子到那里去的?”大家都说:“已经到外面亲戚本家当中,各处寻过,没有人晓得。他却从来实在没有出过大门,这真奇怪得很。”说着,那本家老爷出上一个主意,说:“现在天色已晚,大事总算过去了,今天事忙人多,外头来的人,断不能进太太的房。要偷这东西,除非是家里人,保不定东西还未出门,何不关上大门来,搜上一回,再点点男女仆婢的人头,除了菱子还少什么人?”

其时女客,都已散完,连胡进欧也看得不耐烦,早已去了。此话一出,就扑通关上两扇大门。本家老爷帮着陈膏芝父子,带着几个家丁,穿房入户的一搜,整整闹到二更以后,全无影响。男女仆婢,自菱子以外,也不少一人,只有多几个出来。这一夜大门就不曾开,关着几个和尚念倒头经,太太、老爷也就哭闹到五更天,方才略定声息。

第二天一大早,去报了地方官。地方官马上来踏勘,说:“一定是这丫头偷跑,总得有个接应同逃的。”问问这丫头,又都说平常不出太太的房门,怎会有人同他接应。官说:“这莫非是大仙,连人带物的摄了去了?”太太远远的喊道:“什么大仙,是我家大人支派了那丫头躲开,把东西早就消灭了!”那官听得诧异,只说回衙派捕快去查,打道而去。

这里太太、老爷又闹上半天,老爷没法,果然拜起大仙来,叩头许愿,终久无影无踪。这日家丁当中,却又少了一名,叫做赵喜,就是跟本家老爷去买棺材,问益大钱庄要钱的那个,也是一天不曾见面,不知去向。有人看见,说:“清早开大门,送和尚出去的是他。”于是又大惊小怪,闹得个鸡犬不安,把这新丧的事,倒全不过问。不要说孝子孝孙祭奠哭泣,连灵座上一幅真容,都没得挂,白蜡烛只点得半段头的一支,其余更就荒凉惨惨。大概是上下人等,闹昏了,吓昏了,无从问信,做书的也只顾得一边。当下陈膏芝听说又不见了赵喜,疑到他是与菱子接应同逃,却比菱子迟一天才不见,很不明白。太太听了,倒像心上一楞,没得话发作出来。陈膏芝便问:“太太,你看如何?可不是那忘八羔子,骗了菱子出去的么?”太太道:“是便是,你打算怎样呢?”陈膏芝道:“丫头虽不见了两天,赵喜是今早才不见的,一定他藏了丫头,在外面等他同跑,跑的一定还不远,无论是船是马总追得着。快些请官衙里出差四面兜拿,并飞移邻境,一体踩缉。”说过之后,依事而行。

隔了几日,已是头七,那亲亲眷眷依旧送礼慰问,络绎不绝。女学堂同志数人,如文毓贤、徐进明、吴淑英、吴淑美以及毕太太、黄绣球诸人,却连日听说陈家的乖谬离奇,反只在学堂中另设了陈老太太的记念,商议另拣日子,开个追悼会。就接着要开办两边的学塾,不去问陈家的信。只有李太史的夫人李振中,同是缙绅门户,胡进欧是叫名姑奶奶,不能不到,但也只自把耳朵听着,眼睛瞧着,不管那话把戏。当日第二次报案之后,那官府是否替他出差访查,是否赵喜串通了菱子偷跑,暂搁后叙。

转眼之间,又到满七。就在满七那天,是开吊日期。因为陈太太气得像疯了,陈膏芝也气得病了,预先任什么没有料理,只随便发了各处的讣闻。开吊这日,只有一场经忏,门前的丧亭、吹鼓亭,灯彩天篷,一些儿没得,冷冷清清,很不成个样子。来吊的人倒却也不少,看此光景,各有各的议论,浮文不提。惟独那本家老爷,稳稳笃笃,赚了一笔棺材钱,益大庄上的事,始终陈膏芝家无人晓得,都因有此一闹,闹得陈膏芝并没有在丧事上,要整百整十的用钱,取钱的经折子,并没有拿出来,逃的人也没有偷得去。益大庄上同那本家老爷,各自心虚,幸亏话未通天,免遭祸累,也就不敢再出头下手。

陈家开过了吊,其时已将近九月重阳,那女学堂同志的追悼会也开过了。开追悼的会这天,除了黄绣球、前回所发知单六七人之外,还有那报名的女学生当中,牵三搭四而来,很有兴会。内中先由胡进欧演说那陈老太太的一生历史,后由黄绣球演说陈老太太赞成这女学堂的一片美意,却预先约定不讲他死后的一段怪事。末了由文毓贤宣读祝辞,文毓贤还做了几首乐章,在会饮的当口,请大家歌唱起来,无不欢欣感叹。刚要散会,只见一个女孩子,拖着光光的辫子,大手大脚,赶理来看,大有个来迟不及之意。毕太太对黄绣球道:“此人面庞怪熟的,像似在那里见过。”胡进欧回头看道:“这是薛家的丫头樱儿,不是说想考女状元的么,怎么忘了?”因问樱儿:“你怎样一向不见?陈老太太病故,你家奶奶怎样也不去一趟?今日你是怎样晓得了来的?”毕太太、黄绣球才记着他,是陈太太干媳妇身边的那个丫头。想起他考女状元不考女状元的话,着实同他亲爱,就拉他坐下。

那樱儿便道:“我家奶奶回娘家去了好些时,我因为病着,没有同去。陈老太太病故,我家是知道的。那几天我病得正凶,今年自夏天到如今外面病症很多,就总没个好大夫。”黄绣球道:“早不晓得,早晓得了,这位毕太太就是女中扁鹊,我家王老娘同衙门里的张先生不都是看好了吗?”樱儿道:“怎么陈老太太的病不去一看?听得说他那病是他媳妇太太呕坏了的,年老的人,呕不起,想来也是难医的,怪可怜他老人家,一生厚道,常时劝我们要学好,要识几个字,不可光会学烧茶煮饭、做点粗针线笨事情,就可算能干女人的。只是那陈大人一家,除了这位老太太,都胡里胡涂,真可惜了。诸位奶奶,可是今日在这里供着他老人家?怎样不请他老人家一张照片来挂着呢?”胡进欧道:“还讲照片,连白都没有揭一张,灵面前空空的,并不曾挂个真容。”樱儿道:“这是陈府上的家风不用的么,不应该连这个都没有。”大家便说:“陈府上老太太死过,还出了一桩大事,你可晓得?”樱儿道:“听说为着在钱庄上拿钱,他家赵二爷打坏那钱庄上的东西,可就是这桩事?大不了赔点钱出来,买还东西罢了。”大家又道:“事情更大着呢,你竟不晓得?”于是从关至尾的一说。

樱儿听完了,瞪着眼一声不响,只说:“啊唷唷!有这大的奇事?”一看壁上挂的自鸣钟,已到五计,急于要走,问:“这个学堂几时开工?等开工的那天,我还要来看呢。”大家笑他这开工二字,说:“到开工的日子,你来看着,要学个什么手艺?”樱儿道:“我有什么功夫来学手艺?求着诸位奶奶,央请我家奶奶放我每天来一趟,识几个字就好了。”大家说:“好的好的,容易容易。”樱儿便笑嘻嘻地向各人告辞出去。

黄绣球又追出喊住了他,说:“今晚你可再请一个假,到我家里去走一趟,或是你回去先讲明了,我打发人来领你。”樱儿答应:“使得,横竖晚上无事,我自己坐乘小轿来罢。”大家见天色靠晚,也都要散,说:“开学定在十月初一,还有二十几天日子,我们还可聚议两次。”黄绣球道:“记得去年九月十五,我才碰着尼姑,看看今年又到九月十五了,尼姑已变了奶奶,这学堂还是得了两个尼姑奶奶做成功的,论起来还该在这堂里设一桌盛席,请请王老娘、曹新姑,就算补行中秋庆祝会。那陈老太太在天之灵,必定也喜欢赞成的。”大家一齐拍手称妙,说:“如此再隔个十几天,或是竟到十一月初一,索性多办几桌酒,请请姊妹们、学生们闹热一场。”曹新姑当时也觉得高兴,等散回来后,告诉了王老娘,自然也一般快乐。

上了灯不多一时,樱儿果然来到,循着俗礼,给大家请安。黄绣球一手拉住,说:“这个礼,从今以后,我们用不着。”又略略的说其所以不应用这个礼的原故。正说间,毕太太也从张家打了转身过来。黄绣球便问樱儿:“方才讲陈府上的事,你瞪着眼,像要说不说的,必定有个道理,我所以请你来想问一问。”樱儿笑道:“奶奶问这个么?他们失东西,跑掉了人,我真可一毫不知。只晓得那菱子在他太太房里最是得宠,一天到晚的,总不离房门一步,却平时他太太瞒着老爷,要叫菱子到什么首饰铺里、裁缝铺里去,都在早上一家子没有起来的前头,溜个一趟。先头都是那赵二爷领路,后来熟了,赵二爷可领可不领,回来的时候,都从二门上一条弄堂里,穿到厨房,端着一盆水进至上房。上房里别的丫环、老婆子,只当是他起来端脸水进去。一个月也只有几次,那个关心?却不知菱子同那赵二爷,早就有了那个。”说时把脸一红,低下头去,格格的笑。又说道:“有一天,陈太太因为打发他出去之后,又追上去交代他一件东西。可巧他同赵二爷,打皮壳儿,被太太碰穿了。太太也不说明,就自此不打发他出来了。这已是两年前头的事,我也听见我家奶奶讲的。我家奶奶前两年没有出嫁的先头,一直住在陈家的呀,这回怎么就趁老太太才断了气,下此毒手?真算丧尽良心,不害臊、不要脸。看他就是同赵二爷出去,做上野夫妻,生出孩子来,也一辈子没得脸见人。况且既是报到官府大老爷那里,怕他迟早也跑不了。”大家听了,知道此事是这两人所做,一定无疑。这回怎样的逃法,樱儿真也不知,不往下问。谈了些别事,叫樱儿十月初一来吃酒上学。到我们这里上学,等你奶奶回来,一说包管答应的。樱儿欢喜不迭,仍复去了。

黄通理出来,对着一班人道:“听听这陈家的事,可都不是治家无法,才弄出这些弊病。现在官绅读书人家,真是毕大嫂子说得好,慢说像陈膏芝这种一家大小埋在鸦片烟灰里,事不足惜,就是寻常的门户,只要沾着一些儿富贵气,总有多少骄奢淫佚的笑话闹出来,这无非是不讲家庭教育的道理。那偷偷瞒瞒的事,又无非从家庭压制上来的,有了压制,才生出欺诈之心。我们中国三四千年以来,各式各种,都吃了这个亏。如今陈膏芝这一家的事,不过是个影子,放开说起来,就说不尽了。”黄绣球道:“是呀,是呀,真真不错。我也有几句乱谈,又是我近来体验到的,要请教于你,看可有什么进步?”说着去倒了一碗茶,旋起了灯,拉着毕太太坐近书案边,待要开口,做书的此时也去倒茶,搁住笔不曾来得及,记就记在下文了。看官请看此书第二十二回便是。第二十二回平等平权讲正经理路 五千五万打如意算盘

话说黄绣球开口言道:“自古说天尊地卑,把男女分配了天地,近来讲天文的,都晓得天是个鸡蛋式,不是什么圆的;地就包在天当中,算是蛋黄,不是另外一块方的。这就天地一气,没有个高卑分得出来。但蛋必先有了黄,然后有白,有衣,才又有壳。那小鸡都从蛋黄里哺出,若是蛋黄坏了,哺不成功。照这样说,要把男女分配天地,女人就好比蛋黄,虽是在里面,被蛋白蛋壳包住,却没有黄,就不会有白有壳。那白呀壳呀,都靠着黄,才相生而至,犹如天没有了,地那五星日月、江海山川、上下纵横,都形形色色没有了依傍。大约天是空气鼓铸,全靠是地来载着。地上的山,是气化蕴积,地上的水,也是气化灌输。可见天虽比地来得高,地是比天还容得大。女人既比了地,就是一样的。俗语所说:“没有女人,怎么生出男人?”男人当中的英雄豪杰,任他是做皇帝,也是女人生下来的。所以女人应该比男人格外看重,怎反受男人的压制?如今讲男女平权平等的话,其中虽也要有些斟酌,不能偏信,却古来已说二气氤氲,那氤氲是个团结的意思。既然团结在一起,就没有什么轻重厚薄、高低大小、贵贱好坏的话,其中就有个平权平等的道理。不过要尽其道,合着理,才算是平。譬如男人可读书,女人也可读书,男人读了书,可以有用处,女人读了书,也可以想出用处来。只就算同男人有一样的权,为之平权,既然平权,自然就同他平等。若是自己不曾立了这个权,就女人还不能同女人平等,何况男人?男人若是不立他的权,也就比不上女人,女人还不屑同他平等呢。”“自从世界上认定了女不如男,凡做女人的,也自己甘心情愿,事事退让了男人。讲到中馈,觉得女人应该煮饭给男人吃;讲到操作,觉得女人应该做男人的奴仆,一言一动都觉得女人应该受男人的拘束。最可笑的,说儿子要归老子管教,女儿才归娘的事呢。无非看得男人个个贵重,女人只要学习梳头裹脚、拈针动线,预备着给男人开心,充男人使役。大大小小的人家,都只说要个女人照管家事。有几个或是独当一面的,执管家政,或是店家做个女老板,说起来就以为希罕,不是夸赞能干,便是称说利害,总觉得女人能够做点事的,是出乎意外。这种意外,也不知从几千几百年前头,传了下来,弄成了一个天生成的光景。一个人家,男人强的,甚而至于打女人、骂女人,无所不有;男人和平的,也像似他吃得的,我吃不得,他用得的,我用不得,这就瞒着做事,钱要私底下藏几个起来,衣裳要私底下做几件起来。男人马马虎虎的还好,若是顶真的,耳目来得紧,淘气淘得多,这就又要联群结党,彼此勾串,大人家或是在娘家姊妹里,丫头、老妈子里寻个腹心,或是借三姑六婆做个名目;小人家更是张家婆婆、李家嫂嫂终日鬼混,什么事情都从这上面起头。再讲那有妯娌姑嫂的,各人瞒各人的丈夫,各人争各人的手势,说得来就大家代瞒,说不来又大家作弄,稀奇八古怪,真可也一言难尽。”“追考原由,只因为明明暗暗,多有个男人压制女人的势子。女人死不要好,不会争出个做女人的权来,只会低首服从,甘心做那私底下的事。倘然肯大家争立一个权,也是成群结党的做去,岂不好呢?如今那陈膏芝的太太,似乎是陈膏芝倒反怕他让他,没有压制他了,何以到首饰铺、裁缝铺也要私底下叫丫头出去?无非存着一条私心,这私心,总见得是女人不能同男人一样使用上来的。男人虽没有压制,就隐隐有怕是压制的神情。殊不晓得,只要看使用的应当不应当,不应当使用,便多买一根针,也是糜费;应当使用,那怕他压制在前头,他也抬不过一个理字去。像那陈太太,在我们女人堆里本不算个人,跟着那没志气的男人,吃鸦片烟,成句什么话说呢?”

黄绣球滔滔汨汨,话头不断。黄通理歪着脖子点头,接上说道:“所以讲女人是国民之母,要培养国民,先从女学为始。古人说“三从四德”,那“从”字,我又同讲率由旧章的书理,要来翻案了。这不是光叫女人服从的意思,是那为父为夫子的,本是个有德育、有才识的国民,故而为女为妻为母的,也要信从了。大家讲些德育才识,这原是就上等男女而言,又凡事都有一个对面,既然为父为夫为子的有可从之处,就也有不可从之处。说到可从的从,自然不可从的就不能从了。这其中本是一面包得两面的话,从其可从,就是我的权,也就是与他平权了。若照后人解说,只当事事跟随,难道杀人也跟去杀;做盗贼也跟去做,发了疯吃屎,也跟去吃屎?古人那利用这样的谬谈!所以三从的“从”字,只好讲作信从,不是什么服从。有个信字,从不从还在自己的主意,便是有自己的权;若是服从、依从,虽然服不服、依不依,道理也是一样,觉得词气总差了些。”

毕太太笑道:“两位的话,各有至理。”回头又对王老娘道:“你老长到这大年纪,这些话,可听见谁讲得出来?”王老娘道:“罢!罢!这些话,就恐怕孔圣人都没有说过呢。黄奶奶讲女人瞒男人的话,真更有趣。世上多少大户人家,碰着干些不端的事,都不是那样遮遮瞒瞒弄出来的?我也不知道见过几回,听过几回了。”说着打了一个呵欠。毕太太道:“你好先请安置罢,我们也该散了,明日再谈。”当下复华点起灯笼,黄钟、黄权两个小孩子,跟着送毕太太出去,一宿无话。

且说陈膏芝家,开过了吊,窃案报过官,天天催问,又称送了一笔赏格到官衙里去,陈太太日的求签问卦,哭了闹,闹了哭,总不见个消息,夫妻两口,咳声叹气,陈膏芝是连灵都没有守了。

一日对着他太太言讲:“这样大窃案,官府也担着处分,迟早不怕他不替我们破案。不破案,就吃住他赔,也得赔个五千八千,不过总吃亏些,难不成我一个道台乡绅肯放松他?现在在百日之内,不便同他面逼。一过百日,若仍不破案,我即上省去禀见督抚,写京信去叫人参他。我已放过信息到他耳朵里,太太只管宽心,这点东西,我再出去爬一回,就又弄得一分,连将来失而复得的,可有两分,也是不难。倒是我急于要出去,丁忧是不能到省的,想起一个机会,大可去得。新近上海到的一位钦差,那钦差手下一个得意随员是我从前在京的至好,很应酬过他,此番却忘记了寄一份讣去。我就去找他,把丁忧的日子提前个把月,就算已满百日。满了百日,只要有路有照应,就可当差。人家都晓得我丁忧罢了,那个去查考日期推班个把个月?找上了他,巴结上了钦差,马上拿丁忧候补道,谋个上海最好的差使。上海差使,不论什么人,都可弄得,但人情是一时一时,从前同这随员,虽很应酬过,如今要拉拢他,总得再从新应酬出来。那钦差面前,要托他孝敬上去,也未必能空手效劳的。此番不去则已,去就要破斧沉舟,干一下子。我想在益大庄先提五千款子汇到上海,这五千譬如在老太太丧事里用掉的,说不得等我拿五千换了五万回来,再补报老太太。况且不到手便罢,到手断不止五万,太太有得享用着呢。记得我们同益大往来的折子,放在小书箱抽屉里锁着,那天我想拿过一拿,后来也没有动。太太,请你拿出来看看,我们今同年益大支过多少?”陈太太道:“我倒忘记这折子了,不是一向放在官箱里,你几时挪到小书箱里去的?”便去取出,递在陈膏芝手中。

陈膏芝又道:“险些这折子没有失掉,不然,你看这上头才支过六千多,还有一万三千多存在庄上,提出五千,整整再凑个八千存着,太太按月去支些,做个家用,让我到上海,包管一两月功夫,谋个好差使到手。带去的不够,就再汇两三千,也还有余。不过庄上一时提不出许多,要预先给个信他,叫他预备着,划出这一笔来。至多十天,我也要动身,再迟就不妙了。”陈太太道:“说是说得容易,折子现成,你今日就去请了庄上管帐的来,同他讲一声不好吗?”陈膏芝道:“就请本家老爷走一趟罢。”当时寻了本家老爷去。

那本家老爷不晓得陈膏芝的用意,疑心赵喜的那事发作,一定牵连自己,却实实在在赵喜先前同钱庄想串谋的事,是他插进去有分,原想三面合成一气,后来赵喜怎样变卦,忽然丢了这桩,又同菱子跑走,他也莫明其妙,只因嘴里说不出不敢声张。今见陈膏芝打发他去,请庄上管帐的,既不好推托不去,怕又去的不妙,心上正在踌躇,只听陈太太催他快去,说:“你本家大人,官兴发作,要拿钱到上海谋差使去了,家里丢掉了万把,他才想去弄钱,真真可恨又可恼的!”陈膏芝便道:“你去,切不可说起这事,外面先可不能张扬。”那本家老爷才放了心,晓得那事并没有穿,一纳头答应着去了。

再讲那益大庄的掌柜,其初不过想要在帐上圂上几笔,后来倒被赵喜真骗了二百块去,他原说不怕二百块不能出梢的,其间本家老爷,也向他商量分吃了好些,只是身本有关,陈家的折子也没有到手,不能如他的愿,然他闻赵喜所说的那层。此时本家老爷见了那庄上,暗暗告知陈膏芝的意思。那管帐先生约摸一算,陈家是还有一万二千多存在帐上,凭发票支取的棺材钱,也除清在内,便对本家老爷道:“论他的实数是多少多少,你我所说,同那赵二爷拿去的却不曾算。”于是同到一间房里去,打着算盘,说:“这么一来,只有一万零点了。如今不晓得他要提若干,横竖我自有话说。”本家老爷道:“好极!好极!就同去罢。”

来到陈膏芝处,引进上房旁边的内书房,等了两三个钟头,才见陈膏芝叫人捧着烟盘跟了出来。坐下先说些闲话,然后歪到烟盘上去,叫人打上几口烟,一递一筒的吃了五六口。又让了钱庄上来的人一口。那来人看见三四支烟枪,赞说是好。陈膏芝道:“顶好的一支,新近一同丢了。那支枪,说还是林文忠公在广东禁烟的时候,一个广东大老家的呢。在我手上,也藏了二三十年,可惜之至。”来人就说:“这回府上失的东西,真是可惜。查的怎么样了?”陈膏芝道:“原是呀,如今我老太太去世,一时既不能到省,日后的日子长着呢。小孩子定的亲,还没过门,老太太的坟地还没看,家用应酬一切都要节省些下来。我同你宝庄上往来的那笔存款,我想提出五千来,赎回几亩田,几所房子,交给贱内收些利钱,让他当家。其余的仍存在宝庄上,等将来做个起服到省的用场。经折子在这里,你看看,除掉了支过的,应该还有一万三千多。”来人说:“老太太的寿器钱,经折上没有写,是凭本家老爷送来的发票,这笔又是七百块,也要在折子上添一笔除掉了。实在还存一万二千多,是不错的,没有一万三千多了。但是敝庄上的帐,出进得大,一时可归不起数天,你老既要提出五千,待我在别家划一划,或者便得。目今家家的银根吃紧,不是你老,敝庄上是不肯提的。”陈膏芝道:“我并不要现钱,这个主儿在上海,你庄上只要打个汇到上海的汇票,约个期头,妥妥当当的交给我,这是比提现钱容易了。今日我就先在折子上添注了那七百块,打个图章,回去再请你除开了五千,连少的利钱,结一结数目,还存七千几。零头也找了过来,整整再存七千在宝庄上,另立个折子,把这个折子涂销了他。”钱庄上来人便含糊答应。临走时,陈膏芝又叮嘱道:“这五千汇票,在两三天内要送来的,我就拿七千多的零头,贴还你庄上利息,不用找罢,五千万莫误我的事。”

本家老爷陪出去之后,钱庄上的人便道:“这还好,那七千虽已差上一小半,我庄上这是要替他弥缝,不能再吃他的了。你本家老爷稳赚了钱,我倒要贴下利去。方才他说贴我的那零头,可不能由你再蘸个指头儿了。”本家老爷笑着不语,各自走散。看官,你想天下吃钱店饭的人,著名的都叫做钱鬼,苏州人还起他一个浑号,叫做“钱猢狲”,专门在钱眼里翻筋斗。这益大存得到几万的钱庄,何至于串通了人,只吃没千把块钱?要晓得他早已存着个倒帐的心思,将来陈膏芝这七千,怕不是一古脑儿倒下去。还算陈膏芝的财运好,此时先要提出五千,不然,连这五千也倒了,他庄上抵桩吃一场官司,你又奈何到他?

闲话少叙,过了五六天,果然陈膏芝把那汇票催了送来,下存七千,另立了一个经折。零头只有一百多,也凭着庄上算结了,涂销了前头的折子。赶在九月二十几,陈膏芝料理动身,也摸索摸索的料理了三四日。动身的隔夜,还到官衙里催问窃案,只是悄悄的瞒着人,不说出门。惟有本家老爷晓得情由,以为陈膏芝此去得了法,他也无不得法,怕的本家人多,晓得了,也来钻谋进身,所以他在外面倒也不露个风儿。陈膏芝便带着两三名贴身家丁,望上海进发。后事如何,下回交代。第二十三回开学吃酒王老娘首座 丁忧谋差陈膏芝心慌

话说陈膏芝往上海进发后,已到十月初一,黄氏夫妇开办学堂的日期,正好先接叙一回。那两处学堂未开之先,黄绣球与同志诸人又聚议过两次。黄通理又着实忙碌一番。张开化张先生果然将他公事托付了伙计,自己腾出身子,随同黄通理做个帮手。如今新话头,叫做干事员的便是。

这日开学的礼仪,在黄氏家塾一边,按下慢表。在城西女学堂一边,是预备了请王老娘、曹新姑补行庆祝会的。外面虽没有什么铺排,却是女学生到齐了,人数可也不少,又是新创的一件事,有些晓得的,都走来要看。加上学生当中,有由娘送学来的,有由伯姆婶子送学来的,有由姑娘、嫂子、姨娘、姊姊送学来的,还有是婆婆妈妈跟着送来的,一时就挤不开了。大门外,也不免有些男人闯了进去。黄绣球、毕太太们早就料到这个,这日老早的便将所办酒席一桌桌摆在堂上堂下,也并不点什么香烛,铺什么毡条,更不行那磕头拜先生的旧礼,对着送学的人说:“只道今日先请客,明日才上学呢。”对着来看的也只说是请女客,不容男人混杂。却暗底下留着几个女学生,等着坐席,这才散了一大半。

到申牌时分,约齐几位同志,立在堂上中间,分派了一班学生,立在两旁。三面排开,大家只福了一福。那学生高高矮矮,从十岁到十三四岁上下,煞是好看。内中惟有那樱儿,年纪大些,又不算在学生以内,当时是站在中一排的下手一边,算是同送学来看的人一起。这个礼节既行之后,黄绣球、毕太太合着几位同志,约略说了些话,无非是谦让勉励以及追思陈老太太,庆贺今日开学的意思,就推尊了王老娘、曹新姑二人,在堂安席。学生当中,有的留,有的不留,樱儿也再三辞了,一共只安了五席,还不曾坐满。不过二十余人,第一席是王老娘坐的首位;第二席是曹新姑坐的首位;余下也不分大小次序,随意入坐。王老娘、曹新姑二人当下笑逐颜开,原不肯坐两个首席,因是黄绣球分派,有个不得不坐不敢不坐的样子。等一齐坐定了,黄绣球拿一把酒壶又单在他二人面前筛上了酒,说:“今日这酒,专为你二人而设,有了你二人,才有这学堂,有了这学堂,才如了我的志愿。自从有个学堂名目以来,开女学堂的别处已有,问谁能像我,就收服了你们当尼姑的做到教育上的人?将来在我的结果,虽还不晓得怎样,在你们两个人的结果,却是我造出来的。我黄绣球要绣成一个全地球,这件事也算得是一手新鲜活计了,应得敬了你们一杯,我也自己吃一杯。”大家都拍手欢笑。

王老娘、曹新姑随即站起来,取过酒壶代黄绣球争着筛了酒,说:“黄奶奶是应该多吃几杯的。”于是毕太太、文毓贤、胡进欧诸人均此斟彼劝,开怀畅饮。在座的女学生也跟着十分快乐。

黄绣球领过一两杯,回头又向毕太太道:“姊姊,这学堂虽是我的发起,实在是姊姊的成全,也应该敬姊姊吃个两杯。”毕太太忙按着酒壶说道:“这是那里话,论起这个原因,自然第一是妹妹同通理先生的能力;第二是王老娘、曹新姑二人的功德;第三就是那陈老太太的赞成,众姊妹的光彩。”大家听说,都道:“这更说不着我们,我们大家沾了黄姊姊、毕姊姊的光彩罢了。”黄绣球到底替毕太太斟过一杯,坐下笑道:“大家都不要客气,倒是毕姊姊讲王老娘们功德的那句话,如今我来问问王老娘们:这种事,比当初你们拜菩萨修行的,到底怎样?好处在那儿呢?”王老娘忙支开嘴,笑迷迷的答应说道:“菩萨就是人,人就是菩萨,那泥塑木雕的,讲他做甚?”曹新姑也说:“做菩萨的功德,是给人瞧不见,什么补气呀报应,都是渺渺茫茫,到底人教人有点凭据。你看今天来的小姊妹们,若是一个个教了出来,能够自己立身立业,就将来没有丈夫儿子可靠,不至于做的家人的勾当,岂不便是福气?想起我们从前当尼姑,真可笑煞人!”

吴淑英插上来说道:“新近我看见一张新闻纸,讲云南制台,因为云南省城里要设立学堂,没有个空地方,就出起告示,禁止和尚尼姑不许削发,已削的要留起来还俗,出空了那庵堂庙宇,改为学堂,把庵堂庙宇的出产查清了,提八成做经费,余下二成,分给那老病的和尚尼姑,养他到死。尼姑年轻的,替他相当择配,委了云南府知府管理这件事。那知府奉命而行,到了一个庵里,有两个年轻尼姑执定不肯留发,不愿嫁人。知府再三开导,两个尼姑再三不依。逼得没法,就双双的在那知府衙门口牌坊柱子上一头撞死了。”

黄绣球抢着说道:“这是在勉强要替他择配上来的,若是说随他两个自己去配人,我晓得这两个年轻的一定不死。我们中国风俗,只把男女的婚姻大事任着父母做主,父母又只听着媒人的话说,泥住了男女不见面,拘定了门户相当,十人有九,成为怨耦,倒把什么“巧妻常伴拙夫眠”的话,归到缘分上去;又是什么月下老人,暗牵红丝注定了的,自古至今,也不知害死多少女人!至于寡妇再醮的话,王法本是不禁,自从宋朝人,讲出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就又害尽无数的事,什么事不要廉耻,不成风化,都从这句话上逼出来。我听见说这句话的人,他家里就没有守着这个规矩。还记得宋朝以前的大贤人,大好佬,他母亲妻子,是再嫁三嫁的,尽多着呢。况且一个男人许娶上了几个女人,一个女人那怕没有见面,只说指定了是个男人的,男人死了,就该活活的替他守着,原也天下没有这等不公的事。讲来讲去,总是个压制束缚的势头。我们做女人要破去那压制,不受那束缚,只有赶快讲究学问的一法。有了学问,自然有见识,有本领,遇着贤父兄,自然不必说,便遇着顽父嚣母,也可以渐渐劝化,自己有几分主权,踏准了理路做事,压制不到我,束缚不住我。就是有人批评,我可还他一个道理,这都要从学问上来。如果先没有了学问,单是说我有我的权,父母管我不着,这就走路要走叉了道儿,不但受人批评,自己想想,恐怕也觉得无谓。毕姊姊同诸位姊姊、妹妹,看我这话是不是呀?我们这个学堂,抱定了这个宗旨,是要大家同心同意,帮着忙的。”说时,又起身代各人斟了一巡酒,喝喝谈谈。

将快散席的时候,黄通理带了两个儿子黄钟、黄权连张先生、复华等踱了进来。张先生脸上红通通的,黄通理也很有酒意。原来这日家塾中开学之后,散得甚早,先起已到女学堂来看过,看是诸位女客正吃着谈着,没有进门,也就约了到一家酒馆,开怀畅饮。此时大家见黄通理等来了,各自散席笑迎。毕太太问:“你们那边也吃酒的吗?怎样热闹?”黄绣球问:“男孩子报名的,可都到齐了没有?”张先生磕着旱烟袋笑道:“只有五个没到,倒是黄祸的儿子黄福,临时来说也要上学,是他家里送来的,说黄祸又出门去了不在家。”黄通理道:“这可是想不到的。”黄绣球道:“那黄福孩子,我看他着实可造。你倒要好好的造就他,不要拿他老子埋没他儿子。”吴淑英姊妹抢上来拉着黄绣球道:“我们要先走了。”说着,那来领女学生的也陆续领去。

这里毕太太、黄绣球送过了诸人之后,又谈论了些,料理了些。王老娘、曹新姑二人还谢了几声。当时毕太太又道:“我是早说明住在堂监守的,对象是早已搬来,今晚我便住在堂里,可叫复华也搬了来陪着。再请张先生家派一个老婆子来。”张先生黄通理都道不错,如此布置而散。此后两处的学规教法,按着前头所议的章程,各自做去。大概外面是黄通理、黄绣球,分主一边;内面仍是他夫妇合着出力,底下的事情甚多,又要暂搁再叙。

踅转来说那陈膏芝,到了上海,住入客栈,打听得钦差恰才来没几天,那个旧交的随员果真也来了,也在行辕外住了栈房。第二天就勉强起一个早,将近十二点钟,雇了马车去拜。恰好那随员刚从行辕上下来,一见名帖,晓得陈膏芝薄有家道,此番丁忧了来到上海,定归带着钱来玩的,可以分他几文,即刻请见,见了十分念旧,叙话之间,道是:“这回钦差严厉得很,一直打京里跟了出来,什么都不能沾个光,弄得在京里带的几个钱,赔贴干净。上海虽是繁华之地,我们有关防的,原不说想去嫖去逛,连想买点东西,总不凑手,实在也闷得慌。老兄你来了挺好,既不是本省的官,又是丁忧的人,我们常谈谈,可不要紧。”陈膏芝便道:“老兄,你到底是个红人儿,跟钦差回去,还怕不得个密保、个把海关道可捏在手底心里的?像我穷候补,虽说家里还有口饭吃,究竟没得照应,没得能耐。如今又丁了忧,新近还失了一票东西,运气坏极了,不要说起。晓得你老兄在此,一来给你老兄请安问好,二来也想谋个机会,带来的盘缠不多,却是我丁忧的人,同你老兄有关防的人,都差不多,不能去嫖去逛。老兄要买东西要用,我可先匀出一千来用着。”

那随员打上心坎,一面谦谢,一面暗忖道:“此人就这样会凑趣,无非想由我钻钦差的路子。我们钦差大人出封把空信,我去求起来,还做得到。成不成,横竖碰他的运气,我落得回给他一个人情。”想罢,便对陈膏芝道:“你老兄才来在客边,怎好反来用你的?倒是你现在想谋个什么机会呢?想来一位道员,门路是多得很的。”陈膏芝坐着揶上屁股尖儿,凑了那随员面前说道:“毫无门路,你老兄可能代我设个法儿?”那随员的装着皱眉挤眼,咂着嘴,半天才回答道:“论起来我们钦差大人……”说了这四字,又道:“再说罢,我总不能不够交情的。今天还有公事到行台上去,我是不便回拜,歇一两天再请过来谈罢。”说着,端起茶碗。只见陈膏芝用手去擦眼泪,那随员便问:“老兄近来的烟量想必更大了,我这里少了这个,失敬失敬。”陈膏芝忙也端起茶碗来,一声送客,走上马车,心中很为得意。不料头一回见面,把话就说上了,这事倒十分凑巧,回栈便又坐马车到后马路汇划庄上去,将益大的汇票交给了,并交出益大的信,就叫见票即付。当又托他庄上,分了三张,转作即期的票子,两张一千,一张二千,余下一千取现洋,如数取去。把一千现的,交点了客栈账房里存下,随时作为零用。三张票子,赶忙封了一张,写一封信,打发跟人中最亲信的,送到那随员处,取了回片,随后再去拜那随员,晓得收到无误。

这第二次见那随员,自然更亲热关切,不必摹写。陈膏芝静候消息,就日日在栈房里照旧吃烟,真个守着丁忧的体制,从不出来逛一逛,免不得有点应酬,至多晚上十点钟,才能上一上一品香的番菜馆。这又是他烟瘾大、来得懒的原故。一连等了十天,那一天上灯时候,打听那随员公事已完,人在栈里,想坐了马车又去会他,转眼来喊喊三个跟人,一个都喊不应。问了茶房,支吾不答。到开晚饭时,三个人掩了回来。陈膏芝原是一些火性没有,也不说起。三个人伺候着晚饭,倒向陈膏芝回道:“方才小的们在四马路青莲阁吃茶,像是瞥着了赵二爷一眼,没有看得真,就在人堆里挤过了,相貌实在是像。”陈膏芝听说道:“他逃到上海来,也许有的,我明日要写信托地方官,请他移知上海县查访。一面见了那随员大人,也托他关照上海县呢。明日上午,打听随员大人在家,我可要去拜的。你们不许再一齐走开。”晚饭过后,陈膏芝又去过瘾,两个跟班要轮流伺候打烟,还有一个闲得无事,仍旧溜了出去。约摸十一点钟茶房送进一封信来,拆开一看,正是那随员的,上面说:“明日午后两点钟,请过我有要话面谈。”

偏偏到了第二日,迟去了一个钟头,等了半天回来,回来了又去,三翻四覆,弄到晚上一点钟才见了面。这日陈膏芝的烟瘾就没有过,好那随员又急于要睡了,第三天还须跟着钦差有事,便草草的说了几句话。内中有一句,叫陈膏芝再凑个一千块钱。陈膏芝也只胡里胡涂听了这一句,什么话都没有弄清,只以为事情打点妥当,满心欢喜回栈想着,叫那出去的一个跟人,明早再封一千块的票子去。于是先过足了瘾,写上了信;又想起在虹口靶子路借一个广东花园里请请那随员,就另外写了一封借花园的信,说定后日这一天;又写了几副帖子,打算隔夜交代,第二日一并照办。等到写完想完,天色已亮,从新呼了几口烟,就脱衣而睡。

第二日早上,那随员叫人拿片子来催信,出去的一个跟人仍没有回,在栈的两个跟人也是睡了。茶房代收片子,代付回片而去。接着又来催问两次,那跟人才起来,要推醒陈膏芝,那里推得醒,一直到太阳落西,房里已上了自来火灯,还要翻身,好容易推醒了。回明其事,只才猛然想着,问:“你们那伙计回来没有?”说是还没回来。陈膏芝两眼朦胧的笑道:“上海不是好地方,一出去就被女人迷住了,快些打水点烟灯,我自己套车出去。”两个跟人先起来就打好二十几个大烟泡,装上五六支枪,等洗过脸,拈了一点干茶食吃下,便又躺下呼呼呼的吸到一个钟头。

吸烟的当口,两个跟人说道:“某人出去了一夜一天,老爷疑心他被女人迷住,小的们想,上海街上的巡捕多,疑心不要他倒被巡捕抓了去,生头生脑的人,是说不定的。老爷,可发打发茶房去看?”陈膏芝又笑道:“这个未必,喊了茶房来,姑且叫他去问问也好。”茶房来了说道:“这从那里问起?”两个跟人便说:“你们总熟悉,可以问得。问出来,老爷先赏你们几块钱就是了。”茶房听讲有钱,乐得糊弄一下说:“让我们到新巡捕房、老巡捕房、虹口的巡捕房,都去问一声罢。”两个跟人道:“上海可真不好瞎走的,巡捕房就有这许多。”茶房又说:“巡捕房问信,也是要花两个小钱,三处也花得不多,有够三四块钱,我们本地人就可以使得,先请老爷给了我们,回来再讨老爷的赏。”陈膏芝道:“就快付他四块钱,我烟吃完了,要上马车了。这虹口的信,就叫茶房顺便带去,不许误事。这随员大人的信,只好我亲自交去。你们跟我一个人,一个在栈里候着。”说时再把信一看,知道钱票还没有封入,就匆匆忙忙去开枕箱,开了又去开小皮箱,翻出多少衣裳东西来。一个跟人在马车上等候,一个捡水烟袋送帽笼出去,回转来说:“老爷这是做甚?衣包早已在车子上了。”陈膏芝说:“不是衣包呀。”要知不是衣包是什么,看完,又请再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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