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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9 00:4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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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少年成长必读中外名著丛书》编委会

出版社:延边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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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

在人间试读:

序言

语文新课标指定了中小学生的阅读书目,对阅读的数量、内容、质量以及速度都提出了明确的要求,这对于提高学生的阅读能力,培养语文素养,陶冶情操,促进学生终身学习和终身可持续发展,对于提高广大人民的文学素养具有极大的意义。

中、小学生是未来的主人,必须适应现代竞争激烈和交际广泛的世界生活,在心理、性格、思维、修养等内在素质铸造方面必须积极做好充分准备,同时在语言表达、社会交往等才能方面也必须打下良好的基础,这样才能顺应未来社会的发展潮流。

现代中、小学生不能只局限于校园和课本,应该广开视野,广长见识,广泛了解博大的世界和社会,不断增加丰富的现代社会知识和世界信息,这样才有所精神准备,才能迅速地成熟地长大,将来才可以自由地翱翔于世界的蓝天。否则,我们将永远是妈妈怀抱中的乖乖宝宝,将永远是温室里面的豆芽菜,那么,我们将怎样走向社会、走向世界呢?

世界文学名著是世界各国社会和生活的结晶,是高度艺术化的精神产品,具有永久的闪光魅力,非常集中、非常形象,是中、小学生了解世界和社会的窗口,简直是走向世界、观摩社会的最佳捷径。这些世界文学名著,伴随着世界各国一代又一代的青少年茁壮成长,具有广泛的影响和深远的意义。特别是带着有趣的欣赏的心态阅读这些美丽的世界名著,非常有利于培养青少年积极的和健康向上的心理、性格、思维和修养,有利于青少年了解世界各国的社会和生活,不断提高语言表达和社会交往的才能,这样就可以早日走向社会,走向世界。

这套世界少年文学名著按照语文新课标指定阅读书目进行了精选,集中体现了语文新课标的精神。我们考虑到广大中、小学生的学识和时间有限,而许多世界文学名著又是卷帙浩繁,不便于中、小学生阅读,我们在参考和借鉴以前译本许多优点和长处的基础上,在忠实原著的基础上进行了高度浓缩,保持了原著的梗概和精华,还配有形象的插图和助读的注解,图文并茂,深入浅出,使之尽量符合时代和社会的发展,尽量适合少年儿童阅读,这就便于广大中、小学生轻松阅读和理解吸收了。

著名语言学家、北京大学教授陆俭明说:“语文负载着传承祖国文化和民族精神的任务,有着极其丰富的文化内涵,极其辉煌的人文精神,应当使语文的工具性与人文性水乳交融。为此,语文课程标准要求,在语言能力发展的同时,培养爱国主义情感,社会主义道德品质,逐步形成正确的价值观念和积极的人生态度,提高文化品位、审美情趣。比如,在阅读中,要求学生不仅做到文通字顺,而且通过阅读作品,向往美好的情境,关心自然和命运,关心作品中的人物命运和喜怒哀乐,向往和追求美好的理想,从中获得对自然、社会、人生的有益启示。”

这就是我们出版这套世界少年文学名著的初衷,因此,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有着极强的启迪性和价值性,非常适合广大青少年阅读和收藏。

当个小学徒

我流落到人间,在一家“新潮鞋店”当了个小学徒。

我的老板是个矮矮的、圆滚滚的胖家伙,他有一张疙里疙瘩的栗子皮脸,黑牙齿,眼睛总是泪汪汪的,显得挺肮脏。我觉得他好像是个瞎子,为了验证这一点,我就朝他挤眉弄眼地做鬼脸。“别出洋相。”他说话很轻却很严厉。

那浑浊的双眼一直盯着我,让我心里怪别扭的,然而我还是不相信这样的眼睛也能看得见东西——也许,老板只是猜出我在作怪样罢了。“我已经说过了,不要出洋相。”他用更低沉的声音警告我说,厚厚的嘴唇几乎动也不动。“别挠胳膊,”他那干巴巴的絮叨声虫子似的往我耳朵里爬,“你是在市内主要大街上的一流商店里做事,这一点你必须记住!小学徒应当站在门口,如同塑像……”

我不知道塑像是什么玩意儿,再说也不能不挠胳膊——我的两条胳膊肘以下布满了虱子叮咬的红点和一块块疥疮,癣疥阵阵发作,痒得钻心,难以忍受。

除了老板,鞋店里站柜台的还有雅科夫舅舅的儿子——我的表哥萨沙,还有年轻的二掌柜——一个脸色红润的小伙子,他头脑机灵,最会招揽顾客。萨沙呢,上身穿棕黄色的长礼服、套坎肩儿,扎着领带,下边是散腿裤,十分神气,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外祖父领我来见老板的时候,曾经嘱咐萨沙要照顾我,教我做事。萨沙摆出一副威严的面孔,皱起眉头要挟说:“那一定得让他听我的才行!”

外祖父的一只手按在我的脑袋上,把我的脖子摁弯了。“你要听他的话,他年龄比你大,身份也比你高……”

萨沙立刻抓住时机瞪大眼睛教训我:“外公说的话,你可务必要记住啊!”

就这样,从头一天起,他就一门心思利用他的优势,时时处处显示他的老资格。“萨沙,别老瞪着眼珠子。”老板提醒他说。“我没有瞪眼,老板。”萨沙低下头回答说。没想到,老板不依不饶还是不肯放过他。“不要总绷着个脸,顾客们会以为你是一头山羊哪……”

萨沙满面通红,转身躲到柜台后面去了。

我可不喜欢这些絮絮叨叨的对话,好多词句我都听不大明白,有时候觉得这些人好像是在说外语。

每当有女顾客走进店门,老板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手,抚摸着小胡子,忙不迭地把甜蜜的笑容堆到脸上,腮帮子上挤满细碎的皱纹,然而瞎乎乎的眼睛却没有什么变化。年轻的二掌柜伸一伸腰板,胳膊肘儿紧贴住两肋,两只手毕恭毕敬地悬空摊开。萨沙怯生生地眨巴着眼睛,尽力把头扭向一边,不让人看见他的肿眼泡。我在门口,一边偷偷地挠胳膊,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生意场上的例行仪式。

二掌柜屈漆跪倒在女顾客面前,令人惊诧地伸开五指量鞋的尺寸。他微微颤抖着的手,小心翼翼的触及女人的脚,像生怕把那只脚碰坏了似的,其实,那女人的脚又肥又厚,恰似一个瓶颈朝下的溜肩大酒瓶。

常常有这样的情形:老板离开店堂,走进柜台后面的小房间,随后把萨沙也叫进去,只留下年轻的二掌柜单独与女主顾周旋应酬。有一回,二掌柜触摸着一位棕发女人的脚,紧接着把几个手指头拢在一起捏成一撮儿,努着嘴唇吻了吻。“哎哟!”女人深吸了一口气叫道,“您可真会淘气!”

二掌柜反倒鼓起了腮帮子,加重语气说:“啧啧!……”

目睹了这个场面,我忍不住哈哈放声大笑,由于提心脚底下站不稳,我使劲抓住门的把手,不料门被一下子推开,我一头撞在玻璃上,撞碎了一块大玻璃。二掌柜冲着我直跺脚,老板用他戴着大金戒的手指头敲我的脑壳,萨沙更是恨不得拧掉我的耳朵。傍晚,我们俩一起回住处的时候,他狠狠地训斥我说:“闯下这场祸,准得让你卷铺盖走人了!哼!那有什么可笑的啊?”

接着他又解释说,如果年轻的二掌柜能讨得太太们的欢心,店里的生意就会越做越红火。“有的太太到店里来,其实就为看看讨人喜爱的二掌柜,即使她并不真想买鞋,也会掏钱买下一双的。可是你倒好,怎么就转不过弯儿来呢?还得叫人家替你操心……”

听了这句话,我觉得很委屈,因为没有什么人替我操过心,萨沙嘛,就更不用提了。

每天早晨,厨娘总是最先把我叫醒,过一个钟头才叫萨沙,这厨娘是个病怏怏、爱生气的女人。

给老板一家人、二掌柜还有萨沙擦皮鞋、刷衣服,是归我干的活儿,此外,我还得点茶炊,给所有的炉子准备劈柴,洗干净午饭时要用的餐具。到了鞋店里,我得扫地,掸灰尘,预备茶水,然后到外边去给顾客们送贷,回老板家去取午饭。我离开店铺时,就由萨沙代替我干我的那份活儿。这一来,他觉得有损他的尊严,因此就骂我:“懒蛋!让别人替你干活儿……”

我觉得既苦恼又无聊。以前我过惯了无拘无束的日子,可现在离开了外祖母,离开了小伙伴,没有一个可以听我说说心里话的人。生活也开始向我展示出它全部的丑陋和虚伪,这让我感到非常气愤。

有一次,鞋店里来了一个年轻女子,只见她面颊鲜艳红润,眼睛闪闪发光,身披一件天鹅绒斗篷,乌黑的毛皮领子蓬蓬松松,衬托着她的面庞恰似一朵奇妙的花儿。她从肩膀上脱去斗篷,顺手扔给萨沙,这一来她显得更加优雅标致了:身材端庄苗条,天青色的绸衣紧身合体,耳坠儿上的钻石晶莹闪亮。她使我想起了绝代美人瓦西丽莎,我相信她必定是省长夫人。她受到了隆重的接待,面对她就像面对神坛上的烛光,他们都点头哈腰,奉承的话不离口。三个人像着了魔似的,在店铺里走马灯一样来回奔跑,匆忙的身影在柜橱玻璃上闪来闪去。

年轻女子很快挑选了一双昂贵的皮鞋,扭头走出了店门。等她刚一出去,老板咂吧着嘴吹了一声口哨说:“一只——母狗……”“一句话——女戏子。”二掌柜轻蔑地说。

随后他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了,说这位太太有几个情人,说她喝起酒来如何放纵无度。

鞋店里和老板家里的活儿忙得我团团转,我却总觉得沉闷无聊。我常琢磨,该干一件什么样的事儿,他们才会把我从鞋店里轰出去呢?

一天,在靠近店铺门口的院子里,我正在清理刚刚收到的货箱子,教堂的看门人走到了我的面前。他是个身体向一侧弯曲的老头子,软绵绵的像块抹布,衣服破破烂烂,就像被狗撕咬过一样。“信奉上帝的人,你给我偷一双套鞋行吗?”他说。

我没有吭声。他坐到空箱子上,打了个哈欠,冲自己的嘴画了个十字,又说:“去偷吧,啊?”“我不能偷!”我告诉他说。“可很多人都在偷。看在我上了年纪的份儿上!”

他跟我周围的那些人不大一样,这一点叫人高兴。我觉得他对我十分信任,认定我愿意为他去偷,因此我答应把一双套鞋塞到窗户上的通风口里送给他。

老头子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他突然冷不防吓唬我说:“假如我要骗你呢?我拿了这双套鞋去见你的老板,就说是你要了半个卢布卖给我的,那又该怎么样呢?”

我哑巴似的看着他,好像他已经照他说的那样子做了。“再打个比方说吧,假如是老板指派我来的,他说:去,替我考验考验那小子,看他是不是个小偷!那又该怎么办?”“我不给你拿套鞋了。”我生气地说。“既然你答应了,现在就不能不给!”

他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他身边,用冰冷的手指敲着我的脑门儿,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怎么能不管不顾就答应替人家拿东西呢?!”“是你让我这么干的呀?”“我的要求还多着哪!我要你去抢教堂,怎么样?你敢去抢吗?对一个人难道可以轻易就相信吗?哎,你呀你,小傻瓜!……”

说完,他把我推开,然后站起身来。“我可不需要什么套鞋,我只不过和你开个玩笑罢了……看来你挺憨厚的,等到了复活节,我请你到钟楼上去,让你敲钟,再看看城市风景……”

老头儿说完就慢慢地朝教堂拐角后面走去。看着他的背影,我又沮丧又害怕,心里想,他是当真和我开玩笑,还是老板派他来考验我呢?走进店铺时,我从心眼儿里觉得发憷。

萨沙忽然跳进院子,大声喊叫:“你在捣什么鬼?”

我冲他挥一挥钳子,忽然感到一阵愤怒。

我知道,他和二掌柜常常偷老板的东西:他们把皮鞋或是便鞋先藏在炉子的烟道里,等离开店铺的时候再往大衣的袖筒里一塞。他们这种做法我可不喜欢,而且也让我害怕。

萨沙不厌其烦地向我卖弄他比我年龄大,有权力支使我做这做那。

我个子比他高,力气也比他大,只不过长得干瘦,动作笨拙。他长得却有点儿肥胖,皮肤柔软,脸上泛着油光。在我看来,他那身行头让人看了挺可笑。他恨厨娘,恨那个脾气古怪的女人——因为她总是嘲笑他。谁也弄不清楚,她究竟是善良还是凶狠。“天底下的事情我顶喜欢的就是看打架了,”她说,一双热切的黑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管谁跟谁打架,我都一样爱看:公鸡跟公鸡斗,狗咬狗,汉子们厮打——这些我都喜欢看。”

如果碰到公鸡或者鸽子在院子里追逐打架,她就会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倚在窗口,木呆呆地观望,直到打架结束为止。

萨沙常常出主意,让我在她睡觉的时候,往她脸上抹鞋油或是烟灰,再不就往她的枕头上插些大头针,或者想出别的恶作剧来捉弄她。但是我有点害怕厨娘,况且她睡觉很轻,常常会醒过来。有时候她还会绕过炉子走到我身边,叫醒我,用沙哑的声音请求说:“马克塞伊卡,我睡不着,有点儿害怕,你跟我说一会儿话吧。”

我睡意蒙眬,也不知说什么。

她坐在我身边,总是一种姿势:弯着腰,十指并拢插在膝盖中间,用棱角分明的大腿骨紧紧夹住。她的胸脯扁平,甚至隔着厚麻布衫也看得出一根根肋骨,像风干的木桶上的一道道圆箍。

她常常这样一声不吭地坐很长时间,忽然又嘟嘟哝哝地说道:“倒不如死了好,活着总这么苦闷……”

一会儿,又像在问什么人:“真的活到头儿了!嗯,你说对吗?”“睡吧!”她对我说,然后直起腰来,灰蒙蒙的身影在黑洞洞的厨房里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我们亲眼目睹了厨娘的死亡:她弯下身子去端茶炊,突然跌倒在地上,好像被什么人当胸推了一把似的,身子一歪,软软地瘫在那里,两条胳膊朝前伸着,嘴里流淌出鲜血。

我们俩立刻意识到厨娘死了,吓得紧紧挤在一起,有好长时间盯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到后来,萨沙一下子蹿出了厨房,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就把身体紧贴着窗户,凑近光亮。老板终于赶来了,满脸忧虑地蹲下身子,伸出一根手指头触摸了一下厨娘的脸,他说:“真死了……怎么回事呀?”

过了一会儿,警察来了,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趟,收下了打点费,然后就和一个年轻的马车夫,一个拎着腿,一个捧着头,把厨娘抬到街上去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萨沙用从来不曾有过的温和口吻跟我说:“别熄灯。”

他用被子蒙住头,躺了很长时间,一句话也不说。夜更加寂静,仿佛正在倾听什么,等待什么似的。我觉得五脏六腑里都弥漫着阴森森的凉气。

我打定主意明天就从城里逃走,离开老板,离开萨沙,离开这沉闷而愚蠢的生活。

我下定决心第二天夜里就逃走,可是午饭前在煤油炉子上用饭盒烧汤时,由于心里有事一时疏忽,弄翻了饭盒,沸汤撒在胳膊上——结果,我被送进了医院。

医院里噩梦似的凄惨情景,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在摇晃不定、昏黄空荡的房间里,一些灰蒙蒙或者白凄凄的影子,身穿殓衣,在盲目地蠕动、呜咽或呻吟。

外祖父、外祖母,还有许多人常常说,医院里的病号常常被折磨致死,因此,我认为我这条小命算完了。

真想给外祖母写封信,好让她趁我还活着,来把我偷偷地领走,离开这恐怖的医院。但是,我想写却写不成,因为我的手不能动,再说也没有纸和笔。于是我想试一试,看能不能从这里溜出去。

黑夜,越来越死气沉沉,如同永远凝固在那里一样。我坐起来,两条腿悄悄地触到地板,然后走到了门口。一扇门是开着的,走廊里有一盏吊灯,带靠背的木头长椅上坐着一个人,用昏暗凹陷的眼睛瞅着我,我想躲藏,但已经来不及了。他说话随和、亲切,把我送回我的病床后,还给我讲他当兵打仗的事。不久,困意袭来,我不知不觉闭了一会儿眼睛,等再次睁开的时候,发现外祖母竟然坐在我身边。她穿了一件深色的衣服,当兵的站在她旁边,外祖母俯下身子问我:“怎么啦,宝贝儿?伤得重吗?”“我这就去为您办理出院手续。”当兵的说着就走了。外祖母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说:“这个兵,原来还是咱们巴拉赫纳城的同乡呢……”

我始终都以为是在做梦,就一直也没有吭声。医生来了,给我换了伤口上的纱布。真没有想到,过了一会儿,我居然已经跟外祖母坐上马车,行驶在城里的街道上了。

我的心立刻像云雀似的跳动起来。“姥姥,我非常爱你!”

这句话并没有使她惊喜,她只是微笑着用平和的声音对我说:“因为你是我的亲人呀。不是我夸口,连外人也都喜欢我哪。这得感谢伟大的圣母啊!”

柳德米拉

在院子里,我看见了外祖父。他正跪在地上用斧子砍一个木楔子,一只手高高地扬起斧子,那样子就像要砍我的脑袋似的。看到我后,他摘下帽子,说话时带着讥讽:“您好哇,尊敬的阁下,高贵的大人物!退休啦?唔,现在,您可以随心所欲地享清福啦,是吗?哎,你们这些人呀……”“得啦,我们知道该做什么。”外祖母急忙说,挥挥手从他身边走开,进了屋子,一边点茶炊,一边跟我说:“这会儿,你外公把家里的东西都折腾光了。存的那点钱全都给了他的教子尼古拉去放债,可是连个字据也没有跟他要。”“这都是因为我们不肯帮助穷人,对受苦受难的人不肯怜惜才造的孽,上帝一定在想:为什么我要让卡希林一家人走运呢?他这么一想,我们的家产就全都没了……”

她回头看了看,又告诉我:“我可是一直没断了做点儿好事。祈求上帝慈悲,别太难为我们的老爷子。现在,我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干活儿挣来的钱悄悄地布施给人家。要是你乐意,我们今天晚上还去——我这儿有钱……”

外祖父进来了,眯缝着眼问:“你们打算吃什么呀?”“反正没吃你的。”外祖母说,“你要想吃,就和我们一块儿坐,算上你,也够吃的。”

他在桌子一边坐下来,小声说:“倒一杯茶……”

屋子里的东西都摆放在老地方,只是母亲生前住过的那个角落显得空荡荡的叫人伤心。墙旮旯里木箱子上有个装衣服的篮子,睡在里面的科利亚已经醒了,他的眼窝儿微微发青,脸色比以前还苍白,神情更迟钝,身体也更瘦弱了。他没有认出我来,一声不响地翻了个身,又闭上了眼睛。

我来到街上,听到的是一连串不幸的消息:维亚希里死了,他是在复活节前一周“被风车轧死的”;哈比到城里去混饭吃了;雅兹断了两条腿,再也不能出来玩耍了。黑眼睛的科斯特罗马还说我们那座院子里,切斯诺科夫家搬来了新房客,姓叶甫谢延科。他们家有个男孩,叫纽什卡,人不错,挺机灵的!纽什卡有两个妹妹,一个还小,另一个叫柳德米拉,是瘸子,拄着一条拐走路,但长得蛮漂亮的。

科斯特罗马跟丘尔卡都迷上了这个姑娘,为此他们俩总吵架。

我了解这种事的粗俗含意,因此心里觉得挺别扭;我开始可怜科斯特罗马,不自在地打量他那拙笨的身体,注视着他装满怒气的黑眼睛。

就在那一天傍晚,我看见了他说的那个瘸腿姑娘,她正要下台阶到院子里来,不小心掉了拐杖,没办法只好停在台阶中间,抓住台阶旁边的栏杆,两只手白白净净,身材瘦削柔软。我想替她把拐杖捡起来,可是胳膊上缠着绷带,动作很不方便,摸索了一阵也没有捡起来。我有点儿怨恨自己。那姑娘站在比我高的地方,小声笑着说:“你的胳膊怎么啦?”“烫的。”“噢,我——瘸了一条腿。你也是住在这个院子里的吧?在医院里是不是住了很长时间?我叫柳德米拉,我住院的日子可长啦!”

柳德米拉身上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连衣裙,虽说有点旧,却很干净。头发经过细心梳理,编成了又粗又短的辫子,垂在胸前。她有一双庄重的大眼睛,平静深邃的眼神里闪耀着天蓝色的光亮,映照着瘦削的面庞和尖尖的鼻子。她温和地笑了笑,但是,我不喜欢她,她从头到脚都流露出一种病态。我的伙伴们怎么就迷上她了呢?

跟她在一起很不自在,于是我转身回到屋子里。

大约半夜里,外祖母亲切地叫醒了我。外祖母领着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市民房舍黑乎乎的窗口,她在胸前连画三次十字,然后在每个窗台上留下一个5戈比的铜币和3个小甜面包,接着又画一次十字,抬起头来望望没有星星的天空,自言自语地说道:“至高无上的圣母啊,救救人们吧!圣母啊,在您面前,所有的人都是有罪的呀,圣母!”外祖母连续十二次走近人家的窗户,在窗台上留下“悄悄地施舍”。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幽暗中显现出灰色的房舍轮廓,纳波里教堂白如砂糖般的钟楼耸立着,墓地砖砌的围墙,像破草席似的,残缺不全。

我心里很平静,也很高兴,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仿佛得到了一份圣餐似的。

我们坐在人家门口的长凳上休息,我倚在外祖母温暖的怀抱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生活重新又流淌起来,急促而紧凑,接连不断的印象如宽阔的河水,每天都给心灵带来一些新鲜的感受,有的值得赞叹,有的令人不安、让人难堪,有的则迫使你陷入沉思。

没过多久,我对瘸腿的姑娘居然产生了好感——只要和她在一起,就是什么也不说,也觉得心里挺快活的,她是那么纯洁,像一只柳莺似的。她还会津津有味地讲故事。

每逢节日,一到傍晚,街上的居民差不多都要“出门儿”去玩,小伙子和姑娘们到墓地的空场上去跳环舞,老爷儿们则三三两两地分头钻进几家小酒馆,街道上留下来的只有娘儿们婆姨和孩子。我和科斯特罗马、丘卡尔一起玩。但不管玩什么,他们俩都要互相较量,而且只要一有机会,就跑到柳德米拉面前去自我炫耀。

柳德米拉坐在长凳上,用那条好腿在地上使劲跺脚,扭打在一起的勇士滚到她面前,她就用拐杖把他们分开,提心吊胆地叫嚷:“你们别打啦!”

她的脸色苍白得发青,眼睛失去了光彩,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像个患了歇斯底里症的疯女人一样。

我认为,这一切都得怪柳德米拉,是她让我的两个朋友不和的。

有一天傍晚,我正在院子里收拾捡来的骨头、碎布头儿和各种各样的破烂儿,柳德米拉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跟前,使劲挥舞着右手。“你好。”她冲我一连点了三次头。

我没有理她,心中生出一股怨恨:“都怪你,就因为他们俩都爱上了你,两个人才经常打架……”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但却冷笑着回答:“我又没求他们爱我!我都14了,比他们都大,没有什么人会爱比自己年龄大的姑娘……”她生气了!“你懂的事情可真多!”我想气气她,就故意大声嚷着说,“瞧那个小铺子的女掌柜,都是个老太婆啦,还整天跟一帮小伙子胡搅蛮缠呢!”

柳德米拉扭过头来看着我,用力地把她的拐杖深深地戳进院子里的沙土。“你自己什么都不懂,”她带着哭腔急急忙忙地说,一双可爱的眼睛闪烁着美丽的光彩,“那个女掌柜是出了名的不规矩。难道我也是那种人吗?我还小,也绝不许别人乱碰我,反正……你还是去读读《堪察加女人》那部长篇小说吧。先读第二部,然后再开口说话!”

她哭哭啼啼地走了。我觉得她怪可怜的——她说的那席话一直回响在我的耳边,其中有一些我还不明白的道理。我的伙伴们为什么要挑逗她呢?他们口头上都说自己是爱上她了……

第二天,为了弥补我的过失,我花了两戈比买了“麦芽糖”送给柳德米拉,其实我早就知道她喜欢吃这种糖。

她把糖接了过去,表示原谅了我。

过了几分钟,她向四周看了看,跟我说:“哎,咱们找个地方躲起来。一块儿读《堪察加女人》,你说好吗?”

可躲到哪儿去才好呢?我们找了很长时间,觉得什么地方都不合适。最后,我们决定还是用洗澡间的更衣室,那里虽说阴暗,却可以坐在窗户旁边,窗口对面是个肮脏的角落,处在柴棚和隔壁屠宰牲口的作坊之间,人们很少注意那里。

她侧身对着窗户坐好,把有毛病的腿搁在长椅上,让好腿垂向地板。那本书又皱又破,遮住了她的面颊。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念出了一连串枯燥乏味的字句,让人怎么也听不明白。不过,我的心情还是很激动。我坐在地板上,瞅着她那两只专注认真的眼睛,像两朵蓝幽幽的小火花儿在书页上移动。她声音发抖,匆匆忙忙地读着那些莫名其妙连接在一起的陌生字句。然而我却在努力捕捉这些词句,颠来倒去,总想把它们改写成诗,这样一来,自然就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也就更弄不清楚书里讲的究竟是什么内容了。

从这天傍晚开始,我们便常常坐在洗澡间的更衣室里,让我高兴的是,没过多久,柳德米拉就不再朗读那本《堪察加女人》了。这本没完没了的长篇小说究竟讲的是什么,我始终也没有弄明白,因此也回答不了她提出来的问题。

不久,我们就用不着再去洗澡间的更衣室了。柳德米拉的妈妈在一家皮革匠的作坊里找了份工作,一清早就出门,小妹妹上学,哥哥在瓷砖厂工作。下雨的日子,我就到柳德米拉家里去,帮着她做饭,打扫屋子,收拾厨房。

我有钱的时候,就买一些甜食,和她一起喝茶聊天。有时候,外祖母会过来看我们,坐着织花边,或是绣花儿,给我们讲美妙动听的故事。外祖父进城的时候,柳德米拉便悄悄地到我们家里来,我们就放心大胆地吃上一顿,像过节摆宴席似的。

柳德米拉的父亲叫叶甫谢延科,是个40来岁的漂亮男人,长着一头卷发,留着小胡子。在他特别得意的时候,往往会扬起两道浓眉,就更加显得神气了,只是很少说话。

每到节日的傍晚,他便怀里抱着大型的手风琴走到门口,把手风琴的带子斜挎在背后,大开大合地拉起来,演奏出变化多端的旋律和曲调。奇妙的声音不可阻挡地飘向远方,吸引了许许多多小孩子从各条街道上连滚带爬地涌过来,扑到风琴手的脚下,趴在沙土地上,一声不响,听得入了迷。

天快黑了,喧嚣声渐渐平息,木头房顶被阴影儿笼罩,似乎在膨胀,在增高。孩子们被拉扯着各自回家去睡觉了。叶甫谢延科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仿佛融化了似的。

科斯特罗马、柳德米拉和我坐在门口的长凳上,丘尔卡在跟柳德米拉的哥哥摔跤。科斯特罗马斜着黑眼珠看柳德米拉,津津有味地讲猎人加里宁的故事:那是个白头发的老头儿,眼神狡猾,名声不好,几条街上的人差不多都认识他。前不久,他死了。可是人们没有挖个坑儿把他埋葬在公墓的沙土地里,而是把他的棺材搁在地面上,与其他坟墓间隔着一段距离。棺材是黑的,带有高高的支架,棺材盖上用白颜色的油漆画着十字、标枪、手杖和两根骨头。每到夜晚,只要天一黑,老头儿就从棺材里爬出来,在墓地里转来转去,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一直转悠到头遍鸡叫。“别说吓人的事!”柳德米拉恳求说。

这时老板娘的儿子走了过来,他叫瓦廖克,是个脸色红润的胖小伙子,年纪在20上下。听了我们的争论,他说:“你们3个人当中,谁有胆量在那口棺材上躺到天亮——我就给他20戈比,外带10根烟卷儿;谁要是吓得跑回来——就得让我揪耳朵,想怎么揪就怎么揪,怎么样?”

我们都不吱声了,感到挺不好意思。“你出一个卢布——我就去!”丘尔卡走过来,阴沉着脸提出了条件。

科斯特罗马立刻挖苦说:“给20戈比,你就不敢去吗?”然后对瓦廖克说,“你就给他一卢布,反正他不敢去,只不过是吹牛罢了……”“行,拿去吧,一卢布!”

丘尔卡从地上站起来,没有说话,贴着墙根慢吞吞地溜走了。科斯特罗马把指头含在嘴里冲着丘尔卡的背影,吹起了刺耳的口哨,柳德米拉吃惊地说:“哎呀呀,我的天,真会吹牛……这都是怎么回事呀?!”“你们这帮人有什么用?全是胆小鬼!”瓦廖克嘲讽说,“还自以为能在街道上称王称霸哩,一帮小兔崽子!……”

听他这么挖苦人,心里真不好受。丘尔卡离开时缩头缩脑、满面羞愧的样子,更让我感到难堪。

我对瓦廖克说:“你掏一卢布,我去……”

他嘲笑我,吓唬我,并把一卢布递给叶甫谢延科的妻子,可是那女人生气地走了,柳德米拉也不敢接这张钞票。瓦廖克因此更加得意了,起劲地嘲讽、冷笑。我已经打定主意,即使不拿这小子的钱,我也要去一趟。恰巧在这节骨眼儿上,外祖母走了过来。她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拿了那一卢布的钞票,平心静气地对我说:“去穿一件大衣,再带条毯子,天快亮的时候太冷……”

她的话使我心里踏实了,觉得这没有什么可怕的,不会出什么意外。

瓦廖克提出了条件:天亮以前,我必须在棺材上躺着或是坐着,不论出现什么情况,哪怕是棺材摇晃,甚至老头子加里宁从坟墓里爬出来,我都不能离开,如果从棺材盖上跳下来,就算输了。“当心点儿,”瓦廖克威胁说,“我会一宿都盯着你的!”

我要去墓地了,临走的时候,外祖母为我画了十字,提醒我说:“万一看见什么,你千万不要动,只需默默地念‘圣母保佑’就行……”

我走得很快,盼着早一点儿开始也尽快结束这一场较量。

我跌跌撞撞走到黑棺材旁边。棺材的一头埋在沙土里,另一头露出半截粗粗的支架,仿佛有什么人想把棺材抬起来,又使劲摇晃了一下似的。我坐在棺材露出支架的一头,朝四周看了看,只见起伏不平的墓地里,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许多灰色的十字架,长长的影子印在坟墓上,坟墓周围是长满荒草的丘陵。在十字架中间,零零散散伫立着几棵纤细的白桦树,交错的树枝把分散的坟墓连在一起。从白桦树影斑驳的花边里钻出来一丛丛野草,十分瘆人!教堂像雪堆似的耸入天空。在静止不动的云层中浮现出一轮小小的,似乎融化了的月亮。

雅兹的父亲,在守望楼上懒洋洋地敲钟。声音枯燥、短促、苍凉。让人心里发憷,不知为什么还觉得胸闷。虽然夜晚很凉爽,我却浑身冒汗。万一加里宁老头子从坟墓里爬出来,我能跑到守望楼那里去吗?时间来得及吗?

对于墓地,我十分熟悉。我跟雅兹还有其他小伙伴以前常在这里玩耍。那边,靠近教堂的地方,就埋葬着我的母亲……

四周依然还有动静,从镇子那边不时传来阵阵笑声和断断续续的歌声。

整天醉醺醺的铁匠米亚乔夫从围墙外面走过,边走边唱——从歌声我就能判断出肯定是他唱的。我把毯子裹在身上,盘起双腿,坐在棺材上,脸对着教堂。每当身子轻轻一晃,棺材就发出“轧轧”的响声,底下的沙土也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

在我背后,“扑通”一声,一块砖头落在附近——我有些害怕,可是我立刻猜出来,这砖头是瓦廖克和他那一伙人从围墙外边抛进来的——他们存心要吓唬我。意识到不远的地方还有人,我的心里反倒踏实了。

独自一个人静坐在这里,我不由得想起了母亲……想起做错事,母亲处罚我的时候,我会觉得她很可怜,替她难为情,因为她的处罚很少有公正的时候,常常是错怪了我。

一般说来,生活中让人难过的事情太多了,就拿围墙外边那伙人来说吧,他们明明知道,我一个人呆在墓地里心里害怕,却偏偏还要吓唬我,让我更加恐惧。何必要这么做呢?

我的神志始终处于紧张的回忆状态,极力使生活中经历过的种种情景重新呈现在眼前,似乎凭借这种方式可以抵御恐怖所引起的种种猜测与幻想。

远处,是看不清轮廓的城市,而城市上空渐渐有点儿发亮了,早晨的寒气冻得我面颊发紧,困意袭来,眼皮沉沉的,再也难以睁开。我用毯子蒙住头,身体蜷成一团——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我是豁出去啦!

不知过了多久,外祖母叫醒了我。天已经亮了,她就站在我旁边,扯着毯子说:“起来吧!没冻坏吧?怎么样,害怕不害怕?”“害怕。”“可是你对谁也别这么说,千万别告诉那帮小子们。”

我们一起走回家,路上,她亲切地说:“凡事都得自己亲身去体验,亲爱的宝贝儿,一切都应该自己去了解……自己不学,谁也教不会你……”

很快,我成了这条街上的“英雄”,大家都问我:“难道你真的不害怕吗?”

听我回答说“害怕”时,他们都摇晃着脑袋喊叫起来:“哈!你说的是真心话?”

女老板佩服地大声说道:“有人说加里宁老头儿钻出来到处转,看来这纯粹是胡扯。他要真能出来——难道他会怕一个小孩子不成?他还不把这孩子从墓地给扔到天边去呀!”

柳德米拉用温柔又惊喜的目光看着我。连外祖父对我都感到满意,脸上一直洋溢着笑容,乐呵呵的。唯独丘尔卡愁眉苦脸地说:“他当然不在乎,他姥姥就是个巫婆!”

森林

如同早晨一颗小小的星,在霞光中不知不觉地熄灭了一样,弟弟科利亚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外祖母、科利亚和我睡在一个狭小的板棚里,劈柴上垫了些破布当床,我们旁边的墙是用破木板拼成的,有很多缝隙,隔壁是房东家的鸡窝。从傍晚开始,我们就听着那些吃饱了的鸡在临睡以前,扑搭着翅膀,“咯咯”地叫上一阵子,然后才会安静下来。早晨,天还不亮,那只大嗓门的公鸡就会把我们吵醒。

有时候,为了躲避鸡粪的臭味儿,我就从柴棚里出来,爬到棚子顶上去。从那里张望,只见房子里的人们纷纷醒来,一个个睡得脸肿腮胖,身体也仿佛膨胀了似的。

外祖父跑到院子里,两只手轮番抚平他那棕褐色的头发,然后匆匆忙忙到洗澡间去冲冷水浴。房东家里那个多嘴多舌的厨娘,就像一只布谷鸟;而房东本人——就像一只长了一身肥肉的老鸽子。所有的人都使我联想到禽鸟、家畜和野兽。

早晨是这样美好,这样明朗,可是我心里却有几分忧郁,不由得想去野外,那里什么人也没有——让我感到自由,放松。

有一天,我正在棚子顶上躺着,外祖母叫我,她朝自己的床点了下头,小声说:“科利亚死了……”

小弟弟没有枕红布枕头,躺在毯子上,赤裸裸的身子颜色发青,胀鼓鼓的肚子,两条弯曲的腿带着脓疱疮,两只手奇怪地垫在腰底下,好像他想把自己托起来,头微微侧向一边。“上帝保佑,他解脱了……”外祖母梳理着自己的头发说,“他哪能活下去呀,这苦命的孩子!”

外祖父轻轻地踮着脚,像跳舞似的走进来,他伸出一个手指头,小心翼翼地去触摸孩子闭上了的眼睛。

第二天早晨埋葬科利亚时,我没有去教堂,做弥撒的时候,我正在墓地,母亲的墓穴被刨开了,我一直坐在那旁边,跟我在一起的有我的狗,还有雅兹的父亲。他刨坟少要了些工钱,便总向我吹嘘这一点。“我这是看在熟人的面子上,要不,得一个卢布……”

土黄色的坑里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儿。

外祖母怀里抱着一口白木小棺材走过来了,雅兹的父亲跳到坑里,接过棺材,和黑木板并排放在一起,然后从墓穴里跳上来,开始用脚、用铁锨往坑里填土。

外祖父和外祖母也都默默地帮着他干。没有神父,也没有祈祷,只有我们4个人站在密密麻麻的十字架当中。

外祖母朝坟墓行了个礼,手几乎触到地面,先是呜呜咽咽地抽泣,接着便放声痛哭。后来离开那里时,外祖父用帽檐遮住眼睛,扯了扯破旧的礼服,跟在外祖母后边。“种子撒在荒地里。”他忽然说了一句,然后像飞进耕地的乌鸦,匆匆跑到前头去了。

我问外祖母:“他怎么啦?”“由他去吧!他有自己的想法。”她回答。

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外祖父已经烧好茶炊,桌子上的茶具也都摆好了。“上帝生我的气啦,摘果子似的,摘走一个又一个……要是一家人都壮壮实实地活着,像手上的指头一样,那该多好啊……”

外祖父很久没有这么和气,这么亲切地说过话了。

不料外祖母板着脸打断了他的话:“得啦,老爷子!你一辈子都在骂人,伤害所有的人,就像铁锈腐蚀铁一样……”

外祖父咳嗽了一声,瞅了她一眼,就再也没有说话。

弟弟死后没有几天,外祖父对我说:“今天早点儿睡,天亮我叫你,咱们俩一起去森林砍柴……”“那我也去采点草药。”外祖母说。

就这样,黎明时刻,我们三个人就已经行走在绿茵茵、撒满银色露珠儿的原野上了,在我们的左侧,奥卡河对岸,俄罗斯懒洋洋的太阳不慌不忙地升起来了,照耀着这美丽的早晨。

外祖父披着外祖母的一件敞胸短上衣,戴一顶没了遮檐的旧便帽,眼睛眯缝着。不知为什么他总是笑嘻嘻的,两条细腿小心谨慎地迈着步子,仿佛要去偷东西似的。外祖母穿着蓝袄、黑裙子,头上蒙块白头巾,走起路来就像在滚动,腿脚麻利——要想跟上她还真不容易。

我们进了森林,沿着潮湿的小路往前走,到了一处干燥的地方,外祖母说:“该吃点东西了,坐下来歇会儿吧。”在她那树皮编的篮子里,有黑面包、青葱、黄瓜,还有盐和用布包着的奶酪。

我们休息了一会儿,渐渐走进森林深处,走进被一束束金色阳光穿透的蓝蒙蒙的幽暗。森林温暖又舒适,轻轻回荡着一种非同寻常的响声,如幻如梦,激发起我的种种遐想,交喙鸟鸣声悠扬,山雀叫得清脆,杜鹃发出笑声,黄莺吹奏芦笛,金翅雀嫉妒的歌儿持续不断,而在沉思中吟唱的是古怪的鸟儿——松鹊。几只翡翠般的小青蛙在脚下乱跳,树根之间有条黄颔蛇昂起小小的金色的头,正窥视着青蛙。松鼠吱吱叫着,在松树的枝杈间摇动着蓬松的尾巴。眼前的景物多得不可胜数,令人目不暇接,可你不由得还想看得更多,走得更远。

脚下的苔藓像柔软的地毯,上面绣着一丛丛越橘和酸浆果干巴巴的枝蔓,掩映在草丛中的悬钩子殷红的果实像一滴滴鲜血,蘑菇散发出的浓郁香味十分诱人。“大慈大悲的圣母,人世间的光明!”外祖母一边感叹,一边祈祷。

她在森林里,俨然是周围那些草木鸟虫的女主人和亲人。

外祖母什么都看,对什么都赞赏和感激。她的身上似乎有股暖流散发出来,在森林中洋溢。看到那些苔藓,被她的脚踩过之后,重新又伸展腰板;直立起来,我的心里特别高兴。

我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做个强盗也不错,抢劫贪心的财主,把抢来的东西送给穷人——让所有的人都吃得饱饱的,高高兴兴的,不再互相嫉恨,不再像凶恶的狗那样彼此撕咬。要是能走到外祖母的上帝面前,走到她的圣母面前就更好了,把一切真相都告诉他们,诉说人们日子过得多么苦,诉说他们把人埋进臭烘烘的沙土该有多糟糕,让人多伤心。世界上冤枉委屈的事总有那么多,其实它们根本就不应该发生。假如圣母相信我,就让她赐予我智慧,让我把这个大千世界重新安排,换个样子,无论如何都要有所改善。但愿人们能怀信任地听从我的话——我会尽力探索怎么样才会生活得更好!至于说我年龄还小,这没有关系——耶稣比我只大一岁的时候,就有许多聪明人听他的话了……

我只顾想心事,顾不得看路,一下子陷进了一个深坑,被树杈划破了腰,后脑勺上也蹭破了皮。在坑里滚了一身凉森森的脏泥,黏乎乎的像是松脂。我发现自己爬不出去,感到分外羞愧,迫不得已只得喊外婆。

她使劲把我拉上来,画了个十字说道:“谢天谢地!唔,还好,幸亏这熊窝是空的,万一洞主躺在那里,可就不得了啦!”

她赶紧把我领到溪水边,洗了洗,用一种能止疼的草叶子敷在伤口上,用她的衬衫给我包扎好,然后把我领到了看守铁路的亭子里——这一来,我浑身发软,无论如何是走不回家了。

从此我迷上了森林。森林使得我的心灵安宁舒畅,我的一切苦恼都烟消云散,不如意的事都已忘却。与此同时,我的感受能力变得特别敏锐:听觉更灵,视力更尖了,记忆力更迅速,保持印象的能力更持久了。

我几乎天天央求外祖母到森林里去。我们就这样度过了整个夏天,采集药草、浆果、蘑菇和核桃。采来的东西,外祖母拿去卖钱,靠这种办法维持生活。“白吃饭。”外祖父经常扯着嗓子叫骂,尽管我们吃的面包压根儿就不是他挣来的。

我对外祖母越来越敬佩。我一向认为她比任何人高尚,她是世界上最善良、最聪明的人。

每次她卖了蘑菇和榛子,都会攒下一点钱,然后把这些钱放在人家的窗台上“悄悄地施舍”,不过,她自己过节的日子,穿的也是打补丁的破烂衣服。

经过这个夏天,我长得很壮实,性子也变野了,对于同龄伙伴们的生活,对于柳德米拉,都失去了兴趣。我觉得,她只不过是无聊的聪明人……

有一天,外祖父从城里回来,他给我找了一份工作,要我去外祖母的妹妹玛特廖娜家里,和他的儿子学绘画。

傍晚,我告诉柳德米拉,说我要进城干活儿去了,还要住在那里。“不久也会有人带我去城里的。”她沉思着说,“爸爸想让我锯掉一条腿,说是截肢以后我会好起来“你怕吗?”我问。“怕。”她说着,默默地流出了眼泪。

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她——我自己也很害怕城里的生活。我们的身体紧紧靠在一起,在凄凉的静寂中坐了很久。

街上刮着潮湿的风,天空布满了浓重的乌云,大地愁眉苦脸,一切显得肮脏又凄惨。

我的新主人

我又来到了城里,住在那幢两层楼的白房子里,房子是新盖的,侧面临街,每层有8个窗子,房子正面,每层只有4个窗子,楼下的窗户对着狭窄的过道和院子。

这里没有我所熟悉的那种街道。楼房前面有一片,肮脏的洼地,绕过洼地,有一道破旧的灰色围墙,曲折蜿蜒。远远望去,看得见围墙中间有一座褐色的小房子,那是鞋铺老板的家,去年冬天我在鞋店当学徒的时候就住在那里。那房子离得这么近,更加使我感到压抑。我何苦又要住到这条街上来呢?

我认识我的新主人。过去,他经常领着他的弟弟去我母亲那里做客。他弟弟老是用可笑的尖嗓子喊叫:“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

他们兄弟俩还是从前的样子:哥哥长着鹰钩鼻子,留着长头发,相貌随和,我觉得他为人善良。弟弟维克托仍然是那张马脸,还带着满脸的雀斑。他们俩的母亲是我外祖母的妹妹,这位姨婆脾气很暴躁,爱大声喊叫。当哥哥的已经结婚,妻子长得很标致,白净的脸上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

刚来的头几天她就跟我说了两次:“我送给你母亲一件绸子斗篷,还镶着珠子呢……”

不知为什么,我不大相信她当真会送过斗篷,也不信我母亲会收下她的礼物。所以当她再一次跟我提起这件斗篷时,我就劝她说:“既然送了,你就不要总挂在嘴边上了。”

她惊讶得向后退了两步。“什——么?你是在跟谁说话呀?”

她脸上泛出一块块红晕,瞪圆了眼睛,呼叫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手里拿着圆规,耳朵上夹着钢笔,匆忙跑出来,听完了妻子的抱怨后,对我说:“你对所有的人说话,都应该称呼‘您’才是。说话不能粗鲁!”

然后,他不耐烦地对妻子说:“以后别再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打扰我!”“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要不是你的亲戚……”“什么亲戚,见鬼去吧!”主人喊叫着跑出去了。

我也不喜欢外祖母的亲戚是这种人。据我观察,亲戚之间的关系往往比跟外人的关系还要糟糕,原因是他们比外人更了解彼此之间的坏毛病和可笑的把柄。他们挑拨是非的方式更恶毒,吵嘴打架的时候也更频繁。

这户人家有很多地方显得反常、可笑,让人难以理解。比方说吧,从厨房去饭厅要穿过这所住宅里唯一的又窄又小的厕所,也就是说,只有穿过厕所才能把茶和饭菜端到饭厅里去。因此,这厕所就成了大家逗笑找乐儿的话题。

大客厅里,墙上挂着两面镜子,几张装在金边镜框里的风景画是《田野》杂志免费赠送的。此外有两张牌桌,12把靠背弯曲的椅子,整个房间显得很空旷,没有意思。小客厅里满满当当堆放着花里胡哨的细软家具,玻璃柜里摆着“陪嫁”来的银器和茶具,屋里还有三盏作为装饰的灯。黑洞洞的卧室里没有窗子,除了一张大床,还摆放着几只箱子和衣柜,从那里散发出烟叶的气味和杀臭虫的波斯粉味儿。这三个房间经常空着,一家人都挤在小饭厅里,互相之间就难免磕磕碰碰。8点钟,喝过早茶以后,兄弟俩把桌子放好,在上面排开白纸,摆好绘图仪器,几支铅笔,盛墨汁的小碟儿,接着就动手工作。他们俩一个坐在桌子这一边,另一个坐在对面。桌子还有点儿摇晃。添上这张桌子,整个房间显得更拥挤了。保姆和主妇从育儿室走出来,不小心碰了桌子角儿。“你们别在这儿瞎转!”维克托大声嚷。

主妇气愤地嚷起来:“我有身孕,这地方又太挤……”

这时,玛特廖娜·伊万诺夫娜老太婆从屋子里探出身来恶狠狠地喊叫说:“瞧吧,大家都在干活儿,她呢,有了四间屋子,还生不下崽子来,真像个贵族阔太太,架子大、见识短!”

维克托幸灾乐祸地笑了。主人大声吼道:“够啦!”

不料,儿媳妇不肯罢休,她破口大骂,恶毒又精巧的词儿像滔滔的河水倾倒在婆婆头上。骂完了就瘫倒在椅子上,呻吟着说:“我走!不活啦!”“别打搅我干活儿,真见鬼!”主人大吼一声,脸气得煞白,“简直是疯人院!我累得背都直不起来了,还不是为了你们?为养活你们!哼,好斗的母鸡!……”

刚来的时候,这场吵闹吓了我一跳,看到主妇抓起一把餐具刀,跑进厕所,从里面反锁上门,没命地哭嚎,我更是感到害怕。屋里面一下子变得很安静,后来,主人把两只手扶在门上,弯下腰冲我喊:“爬上去,砸碎玻璃,把挂钩拉开!”

我急忙跳到他背上,砸碎了玻璃,可当我探进身子拉挂钩的时候,主妇用刀柄狠狠敲我的头。不过,我到底还是打开了门,主人连捶带打,硬把他老婆拖到饭厅,夺下了那把餐具刀。我坐在厨房里,揉着挨了一顿打的脑袋,很快就想明白了,自己是白遭了一次罪。原来那把刀很钝,连切块面包都费劲,根本就割不破人的皮肤。而我站在椅子上就能砸碎玻璃。再说,大人的胳膊长,拉门里的挂钩更方便。经过这件事以后,这家人再吵架,我就不觉得那么害怕了。

我要做的工作很多,我做的都是女佣人做的事,每星期三,擦洗厨房的地板,清洗茶炊和一套铜茶具,每星期六,擦洗整个住宅的地板和两边的楼梯。为炉子劈柴,洗碟子刷碗,洗菜,陪主妇去市场,跟在她后边,用篮子提着买来的东西。去铺子里采购,去药房买药,也都是由我跑腿。

直接管教我、支使我的,是我外祖母的妹妹,那个爱吵闹、固执任性、又好生气的老太婆。她总是起得很早,6点钟就爬起来,匆匆忙忙洗把脸,只穿一件内衣就跪在圣母像前面,开始没完没了地向上帝诉苦,抱怨自己的生活,抱怨孩子和儿媳妇。“哼,恨不得撕了你!”

她扬起手掌拍打自己的前额、肚子、肩膀,然后沙哑地说:“主啊,你要替我惩罚我的儿媳妇,我受了那么多窝囊气,一定要让她受到报应!你要让我儿子睁开眼——看看她,看看维克托鲁什卡!主啊,求求你保佑维克托鲁什卡,赐给他恩惠……”

祈祷完毕,她就叫我:“起来,别贪睡啦!你不是来睡懒觉的!……去点茶炊,抱劈柴,昨晚上没有把松明准备好吧?”

所有的活儿我都尽力赶快去做,免得听老太婆沙哑的唠叨声。但是,要想让她满意,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平常日子里,为准备喝早茶都要买两磅白面包,还要买两戈比的小圆面包给主人的太太。我把面包买回来的时候,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总是疑神疑鬼地仔细察看,用手托着面包反复掂量。

我愿意干活儿,喜欢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丁点儿肮脏的痕迹,喜欢擦洗地板,清洗锅茶具,擦拭通风窗和门上的把手。我不止一次听见婆媳俩在一起这样评论我:“挺勤快的。”“喜欢干净。”“就是太冒失。”“噢,妈呀,哪儿有人管教他呀!”

于是,她们俩就都来管教我,想教我对她们保持尊敬。

因此,她们就越来越频繁地说:“你该记住,你是从穷苦人家来的,是我们收留了你!我送你母亲的那件绸子斗篷,还镶着珠子哪!”

有一次我忍不住顶撞她说:“怎么?为了那件斗篷,难道我得扒下身上的一层皮还给您不成?”“我的爷,看来他敢放火哪!”女主人吃惊地喊叫。

这婆媳俩动不动就向主人告我的状。主人听了就严厉地对我说:“你呀,老弟,在我这儿可要当心点儿。”

但是有一天,他对妻子和母亲冷冷地说:“你们也太不像话了!使唤一个孩子就像骑一匹马。换个人,干这么多活儿,早该逃跑啦,要不就得累死……”

这几句话把两个女人都气哭了。妻子跺着脚,疯了似的吼叫:“当着他的面,怎么能说这种话?你这个长头发傻瓜!你这么说,叫我以后怎么支使他?我还怀着身孕哪!”

母亲拖长着哭音儿数落:“瓦西里,求上帝宽恕你!不过,你要记住我的话——这孩子非让你惯坏了不可。”

婆媳俩气冲冲地走了,主人严厉地说:“看见了吧,小鬼,都是因为你,吵得多厉害啊!我要是把你送回到你外公那里去,你又得去捡破烂儿!”

我委屈得不得了,就说:“捡破烂儿也比待在这儿强!说是让我来当学徒,可你教过我什么?一天到晚倒脏水……”

主人一把揪住我的头发,不过没怎么用力,不疼。他盯着我的眼睛吃惊地说:“原来你是个刺儿头!对我这样子可不行!老弟,不行……”

我以为他们准得把我轰走了。出乎意料的是,过了一天,主人拿着一卷厚纸,带着铅笔、三角板和尺子来到厨房。

纸上画着一座两层楼的正面图,还有很多窗子和装饰性的雕塑花纹。“给你圆规!你量好所有的线,按照线的长短在纸上打上点儿,然后比着尺子用铅笔把点和点连起来,先横着画——这叫水平线,再竖着画——这叫垂直线。动手吧!”

能开始学习手艺,从事干干净净的工作,我很高兴。望着纸和绘图工具,我心里有一种虔诚的畏惧,不知道怎么样下手才好。

不过,我还是立刻洗了手,坐下来学习。画完以后,发现房子歪歪扭扭的不成样子。没办法我只好借助想象来加以弥补:在房子正面所有的房檐和屋脊上都画上乌鸦、鸽子和麻雀,窗户前的地面上添一些罗圈腿的人,虽说都打着伞,却依然遮不住他们的丑陋。最后我又在图上画了一些斜线,就带着作业去见老师了。

他高高地扬起眉毛,挠挠头发,不高兴地问:“这是画的什么呀?”“正在下雨,”我解释说,“下雨的时候,所有的房子看上去都是斜的,因为雨丝儿本身就倾斜。这些鸟儿——看,这些都是鸟,正在房檐上避雨,下雨天常见到这种情景。这些嘛——是人们正跑着回家,瞧,这个小姐摔倒了,这一个是卖柠檬的小贩儿……”

主人的太太走过来,摇晃着木桶一样的肚子,看了一眼我的画儿,便对丈夫说:“你该狠狠地揍他一顿!”

主人却心平气和地说:“没关系,我自己刚开始学的时候,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用红铅笔在房子正面标上废图的标记,然后又给了我几张纸。“再来一次,还画这一张,直到画好为止……”

第二次临摹,画得好了一些。不过,房子空空的,我可不喜欢,我让各种各样的人住进房子里来,窗口坐着几个手里拿着扇子的太太,叼着烟卷的男人们,其中有一个不抽烟,在让大家看他的长鼻子。门口台阶上站着一个车夫,还卧着一条狗。“你怎么又画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主人生气地问,“如果你想学的话,就认真地学!现在这样干,简直是瞎闹!”后来我终于画好了一张与原图相像的正面图,这使得他非常高兴。“瞧啊,已经学会啦!照这样子学下去,用不了久,也许我就能带着你干正经事了……”

接下来他又给我布置了作业:“画一张住宅平面图:房间怎么安排,门窗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该有什么设施,我都不告诉你——你自己琢磨着去画!”我回到厨房,开始琢磨从哪里下手好。

没想到我对绘图艺术的学习到这里就打上了号。

老太婆走到我面前,恶狠狠地问:“你想学画图?”

她不由分说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的脸朝桌子上猛撞,我的鼻子、嘴唇都碰破了。她跳着脚,把图纸撕个粉碎,将桌子上的绘图工具一把扫到地上,然后,双手叉腰,得意地吼叫:“哼,叫你画!甭想这种好事儿!让外人学本事,想叫自己的兄弟、唯一的亲骨肉滚蛋,休想!”

主人跑过来,他老婆也摇摇晃晃地来了,一场野蛮的吵闹就此开场:三个人你推我搡,互相啐唾沫,尖着嗓子叫嚷,直到婆娘们哭着嚎着走开才算收场。主人无可奈何地对我说:“这些活儿,你先暂且放一下,别学了——你自己也看见了,都闹成什么样子了!”

我心里挺可怜他,一副窝囊、怯懦的样子!总是被妇道人家的吵闹声弄得六神无主。

那个老太婆睡觉不踏实,觉儿也少,一晚上要起来好几次,还一次次地叫醒我。

她用颤抖的手点着蜡烛,长着大鼻子的圆脸紧张得都膨胀起来了,灰色的眼睛眨巴着,仔细瞧着昏暗中变了形的家具。本来很大的厨房,由于摆放着几个柜子和箱子,夜里显得十分狭小。月光静静地照进来,圣像前的长明灯火苗儿不停地颤动,挂在墙上的菜刀闪着寒光,架子上黑黑的平底锅,像一张张没有眼睛的脸。

老太婆从炉炕上小心翼翼地爬下来,透过玻璃蓝莹莹的霜花,向窗外张望。“宽恕我吧,主啊,宽恕我。”她喃喃地祈求。

有时候,她吹灭蜡烛,跪在地上,满怀委屈,用沙哑的声音说:“谁疼我呀,上帝,谁需要我啊?”

她时常不断地欺负我,但是,也常有这样的情况,她那张浮肿的脸变得阴沉忧伤,眼里饱含泪水,说出来的话很有道理:“你以为我容易吗?生孩子,吃苦受累,把他们拉扯成人,为的是什么呢?瞧吧——给他们当老妈子,我心里能好受吗,儿子领来个外人,讨了老婆忘了娘——这好吗,啊?”“不好。”我真心实意地说。“对呀!就是嘛……”

维克托向来不喜欢我,就像我不喜欢他一样。他常拿我寻开心,让我一天给他擦三次皮靴。躺在高架床上睡觉时,他扒开床板,从板缝里朝下啐唾沫,总想啐到我的头上。

我的日子本来就不好过,外祖母来看我的时候我就觉得更不好受了。她总是从后门进来,先在厨房里面对圣像画个十字,然后弯下腰给妹妹行礼。看到外祖母给她鞠躬,就仿佛有千斤重物压迫着我,使我抬不起头,喘不上气来。“哟,是你呀,阿库林娜!”我的女主人漫不经心、冷淡地接待我的外祖母。

我觉得外祖母像换了个人似的:谦卑地抿着嘴唇,脸上的表情让我感到陌生,在门口靠近脏水桶的长椅上悄悄坐下,就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轻轻地、恭恭敬敬地回答妹妹的问话。

这使我很痛苦,我生气地说:“你看你坐在什么地方呀?”“你最好别出声,你并不是这儿的主人!”“他总是爱管闲事,任你打他、骂他,都不顶用。”老太婆开始抱怨。她还常常不怀好意地问姐姐:“怎么阿库林娜,还像要饭的一样过日子吗?”“也算不上太难……”“只要不怕丢面子,什么都算不上太难。”“传说,耶稣也曾经要过饭……”“说这话的都是些蠢人,你真是老糊涂了,怎么能听信他们胡说!耶稣是上帝的儿子。他来到世上,是要荣耀地审判活着和死去的人,记住吧!你躲避不了他的审判,老姐姐,他要替我惩罚你和瓦西里的傲慢。过去,你们富裕的时候,我常去请求你们帮助……”“要知道,我曾经尽自己的力量帮助过你啊,”外祖母心平气和地说,“可上帝却重重地惩罚了我们,你知道……”“罚你们还太轻,太轻……”

老太婆唠唠叨叨数落个没完。听着她那尖酸刻薄的指责,我心里憋气,可又觉得纳闷儿,外祖母怎么能忍受得了呢?

主人见到外祖母很高兴。“噢,聪明无比的阿库林娜,日子过得怎么样?卡希林他老人家还好吗?”

外祖母冲他微笑,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外祖母跟他聊天儿,话说得亲切又得体,完全像个长辈。后来,外祖母被带去看刚刚出生的婴儿,我收拾桌子上用过的茶具,主人若有所思,小声对我说:“你的外婆,是个好心肠的老太太啊!”

他这几句话使我深受感动。等我和外祖母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跟她说话,心里很难过。“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呢?为什么?你能看得出来,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她很小心地扭过头去,看看是不是有人走过来,然后把我揽在怀里,说起了贴心话:“要不是你在这儿,我是不会到这里来的,我找他们干什么呢?只是你外公病了一场,我忙前忙后伺候他,没出去干活儿,钱花光了……萨沙被你舅舅米哈伊尔给撵出来了,我得供他吃喝。他们答应过,一年给你6卢布,因此我才想,他们也许能给你点儿工钱,起码给一个卢布吧?要知道你在这儿都快半年了……”她凑近我的耳朵小声说,“他们让我训斥你,骂你一顿,说是你谁的话都不肯听。我的心肝宝贝儿,既然你在他们家,就忍耐两年吧,忍到你能够站稳脚跟儿!忍着点儿,行吗?”

我答应她一定忍耐。其实,忍耐是很难的。为了谋生糊口,我整天忙得团团转,过着乞丐一样无聊的生活,这使我心情压抑,就像生活在噩梦中一样。

他们不准我出去玩,再说也没有工夫玩。冬季天短,从早到晚忙着干家务活儿,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

但教堂是必须去的。每逢星期六,我都去做彻夜弥撒,遇到节日,就去做晚祷。

我喜欢待在教堂里,但我并不祈祷——面对外祖母的上帝,我不好意思重复外祖父那些怒气冲冲的祈祷词和曲调悲凉的赞美诗。

在教堂里很好,在那里我就好像在森林里、在原野上休息。一颗小小的心,已经体验过许多屈辱,受到了生活里种种恶毒和粗暴的伤害。此时此刻,在朦胧的、热烈的遐想中,心灵经过了清洗,得到了净化。

安静的夜晚,我更喜欢在城里随便走走,从这条街溜达到那条街,转悠到那些最偏僻的角落。有些时候,往往走着走着,就像插上了翅膀在飞翔。街道中心走过值夜的更夫,手里拿着梆子,身上穿着沉重的皮袄,旁边还摇摇晃晃地跟着一条狗。在古洪诺夫街和马尔丁诺夫街这两条僻静街道的拐角处,有一座低矮的平房引起了我特别的兴趣。第一次看见它,是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雪开始融化,谢肉节已经临近。一股暖流从窗户上方形的通气孔里冒出来,同时流泻到街上来的还有一种不同寻常的音乐声,曲调非常熟悉,也听得明白,只是听的时候不时受到弦乐声的干扰,流畅的曲调几次被打断,十分讨厌。我坐在一块石头上,听着那有力的琴声,令人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房檐上水珠儿滴落,我也流出了眼泪。

那以后,几乎每一个星期六我都跑到那所房子旁边去,直到春天我才又一次听到了拉大提琴的声音,不停地演奏,差不多一直拉到半夜。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挨了一顿毒打。

婆媳俩和我外祖父信奉的是同一个脾气暴躁的上帝。她们把自己的上帝拉扯进大大小小的家务琐事,让他进入渺小生活的各个角落,似乎这样一来,乏味的生活看上去便有了意义,显得更加重要,仿佛每时每刻都在为至高无上的力量忙碌。

这种做法让我觉得压抑,甚至透不过气来,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朝各个角落张望,似乎有什么人正在暗地里监视着自己。每到夜晚,我更是受到恐惧的包围像裹了一层寒气,这恐惧的感觉来自厨房的一角,那里在昏暗的圣像前面点着一盏长明灯。

后来怎么样摆脱了这种恐怖情绪,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我解脱得很快,自然,是外祖母那善良的上帝帮了我的忙。我想,大概也是在那个时候,我认识到了一条朴素的真理:既然我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也没有任何罪过,惩罚我是违背天理的。至于别人犯下的罪孽,那可不能归咎于我。

赶上白天做弥撒的时候,我就溜出去玩,如果给我两个戈比买蜡烛,那就更坑害了我。我肯定会花钱买羊趾骨,整个做弥撒的时间我一直在玩,而且必定晚回家。

我玩得上了瘾,对各种各样的游戏都着迷,简直到了发疯的程度。我的动作相当灵活,又有劲。没过多久,在附近几条街上,我就成了小有名气的好手。

大斋节期间,我被逼着去斋戒,因此,我去拜见我们的邻居,神父多里梅东特·帕克罗夫斯基,向他进行忏悔。我认为他是个很严厉的人,在他面前,我犯有不少罪过:投石头子儿砸过他们家园子里的凉亭,跟他的孩子们打过架。

想到这些,我心里很乱。当我站在那座显得简陋的教堂里的时候,心都怦怦直跳。

没想到多里梅东特神父很温和地接待了我,他把一块厚厚的丝绒布盖在我头上,蜡烛的味儿和香火的味儿让我喘不过气来,说话很困难,而且也懒得说话。“你听大人们的话吗?”“不听。”“读过地下出版的书吗?”

我当然听不懂这个问题,就反问了一句:“什么?”“是不是看过禁书?”“没有,一本也没有看过……”“你的罪过会得到宽恕的……起来吧!”

我惊讶地瞅着他的脸,那面孔看上去若有所思而且和善慈祥。我觉得很不自在,心里挺惭愧的。“我朝你们家的凉亭扔过石头。”我坦白说。

神父抬起头来说道:“这也不好!走吧……”“也冲狗扔过……”“下一个!”多里梅东特神父不再理睬我,开始招呼后边来忏悔的人。

我离开了教堂,觉得自己像受了骗似的,心里很委屈。由于恐惧,忏悔时我一直很紧张,可结果却并不可怕,而且也没有意思!使我感兴趣的只有一个问题就是他询问的那些我所不了解的书。

第二天,主人给了我15戈比,让我去领圣餐。

在教堂的栅栏旁边,有一大群工人正在玩打羊趾骨赌钱,玩得很起劲儿。我估计领圣餐时间还来得及就向玩羊趾骨的人们说:“让我也参加吧!”

我玩得兴致勃勃,以致误了领圣餐。

我吓坏了,匆忙跑回家,心想他们一定会盘问我,会发现我没有领到圣餐。

谁知老太婆向我祝过福,只问了一件事:“你给了教堂执事多少蜡烛钱?”“5戈比。”我不假思索地说。“其实给他3戈比就足够了,你该给自己留下两戈比的,呆鸟儿!”

……春天来了。白桦树嫩绿的叶子和新鲜的小草,散发出醉人的芳香。我急不可耐地想跑到野外去,脸朝天空仰卧在温暖的土地上,倾听云雀的歌唱。

整天干那些家务,我觉得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空闲下来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消磨时光,我们这条简陋的街道总是空荡荡的,可再走远一点儿,主人又不允许。

复活节的星期六,弗拉基米尔圣母显灵的圣像从奥兰斯基修道院抬到了城里,在城里一直要留到6月中旬,并且将光临每个教区的每一所居民楼,每一户住宅。

一个平淡无奇的早晨,圣母显灵圣像来到了我主人的家。两个居民扛着沉重的神龛,走上了狭窄的楼梯。我也用脏手和肩膀支撑着它,给他们帮忙,几个身体笨重的修道士,踢里沓拉地跟在后面,用低沉的嗓音懒洋洋地唱道:“至高无上的圣母啊,请为我们向上帝祈祷……”

屋里正中央迎门的地方摆了两张凳子,铺着干净的台布,圣像就安放在上面,神龛两侧站着两个修道士,用手扶着圣像。这两个修道士,长得年轻、清秀,像一对天使,眼睛明亮,脸带喜悦,头发蓬蓬松松的。

修道士们开始祈祷。

我喜欢圣母。外祖母讲的故事说,她是为了安慰穷人,才在大地上种下万千花朵。播撒种种欢乐——一切善与美。等到该上前吻她的手时,我也没留意大人们是怎么样做的,心里突突跳着,吻了吻圣像的脸,又吻了吻她的嘴唇。

不知是谁用有力的手一下子把我推到了门槛旁边,推到了旮旯里。修道士们怎么离开的,怎么抬走了圣像,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我坐在地板上,主人们把我团团围住,怀着无限的恐惧和焦虑议论纷纷——现在该拿我怎么办?“该去跟神父谈谈,他见多识广。”主人接着又善意地责骂我,“蠢货!不能亲圣母的嘴唇,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一连几天,我都战战兢兢地等待着,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有时为了让老太婆生气,我就装出忧伤的样子对她说:“看起来,圣母忘记惩罚了……”“你就等着瞧吧。”老太婆恶狠狠地说。

有时我闲着无事,就用包茶叶的粉色纸剪成纸花,用锡纸、树叶等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装饰阁楼上的人字梁。有一天,主人来到阁楼,仔细看了看我鼓捣出来的东西,叹了口气说:“你真有意思,彼什科夫,真该让鬼把你抓了去……你要当个变戏法儿的,是不是?真让人看不透……”

他给了我一枚尼古拉一世时代的5戈比大银币。

我用细铁丝弯成许多小勾儿,把银币固定在中间,然后像挂奖章似的,把它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四周是我剪的那些五颜六色的纸花。

可是过了一天,银币不见了,铁丝钩儿也不见了一我相信,一定是老太婆给偷走了。

做洗碗的小伙计

春天里,我到底还是逃走了,手里攥着20戈比的银币。

春天的阳光明亮又温暖,伏尔加河河面宽阔,水流湍急,大地上人声嘈杂,我在沿河街上游荡了两三天。好心肠的装卸工给我吃的,晚上我就跟他们住在码头上。后来,他们当中的一个介绍我到“善良号”轮船上去做洗碗的小伙计。食堂管事把我领到轮船后舱,那里的小桌子旁边坐着个大胖厨师,穿白衣,戴白帽,一边喝茶,一边抽着粗粗的烟卷。食堂管事把我推到他面前:“洗碗的。”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厨师用鼻子“哼”了一声,黑胡子一撅一撅地冲着他的背影说:“什么样的东西都雇,就图便宜……”

他气鼓鼓地仰起大脑袋,梗着脖子绷着脸,声音响亮地大声问:“你是什么人?”“我想吃东西。”我对他说。

他眨巴了一下眼睛,那张凶神恶煞一般的脸,忽然变成笑呵呵的了,露出了一排大马牙,胡子软软地下垂——这时他的模样像个好心肠的胖妇人。

他把杯子里的茶根儿倒在船外边,重新又倒了一杯,接着把一个没动过的长圆形白面包和一大截香肠摆到我面前:“吃吧!有没有爹妈?会偷东西吗?噢,别担心,这儿的人都是贼——会把你教会的!”

等我喝完了茶,他递给我一张一卢布的纸币。“去,给自己买两条带护胸的长围裙……等一等还是我亲自去买吧。”他把帽子正了正,走了,笨重的身体摇摇晃晃,两只脚试探似的踩着甲板,简直就像一头熊。

夜,明晃晃的月亮,移动到轮船的左侧,月光洒在草地上。轮船后面,长长的缆绳拖着一条驳船,船身是红褐色的。

这不由得使我想起小时候,想起从阿斯特拉罕到尼日尼的航行,想起母亲铁青的脸,想起外祖母——是她把我领进了这有意思然而也很艰难的生活,领进了人世间。一想到外祖母,一切坏的、屈辱的情绪就会从我心头消散,一切都变得有情趣,叫人愉快,四周的人们,也变得较为美好,较为可爱了……

夜色的美丽使我感动,几乎流下泪来。

我不由自主地想自己应该做一个好人,做一个人们需要的人。

白天,2点到6点之间,晚上10点以后到半夜,我的活儿稍微轻闲一点儿——乘客们用餐以后,休息的时候只喝点茶水、啤酒或是伏特加。这一段时间,我的上司——所有的餐室差役,全都有了空闲。管道旁边有张桌子,坐在桌边喝茶的是厨师斯穆雷,他的助手雅科夫·伊万内奇,洗碗的伙计马克西姆,三等舱茶房谢尔盖。这个谢尔盖是个罗锅儿,一双眼睛流露出色迷迷的神情。雅科夫·伊万内奇正在讲各种各样的下流故事,不时发出哭一样的笑声,露出发青的虫蛀了的牙齿。谢尔盖把那张青蛙似的大嘴咧到耳根上,愁眉不展的马克西姆严厉地盯着他们,一声不吭,他的眼睛说不出是一种什么颜色。

我不太喜欢这些人。“亚洲蛮子!”斯穆雷对于他们的谈话也常常感到厌恶,他吃力地站起身来,把我领到他的卧舱里,把一本精装皮面的小书放到我手里,然后躺在紧挨着冷藏室舱板的吊床上。“念吧!”

我坐在装通心粉的箱子上,高高兴兴地读起来:“撒满星斗的天幕乃是与天沟通的坦途,他们据此摆脱无知和恶习……”

他闭上眼睛躺着,两只手枕在头下面,嘴角叼着烟卷。一张大脸淹没在烟雾里。有时候我以为他睡着了,就不再读下去,顺手往后翻一翻这本该死的书——它使我非常讨厌,甚至要呕吐。

但是他沙哑地说:“念呀!”

净是些奇怪的词,陌生的名字,记住它们都叫人厌烦,念起来舌头根子发硬,可还是希望每分钟都反复地念它们——也许,从声音里能揭示出什么意义。而窗外,河水在不知疲倦地歌唱、鸣溅。

远远地,从河上望去,所有的景物都显得非常好看。尤其是那条红褐色的驳船,深深地吸引着我,我能够整整一个小时不动呆呆地望着它,看它笨拙的船头怎样离开浑浊的河水。拖拉驳船的绳索时而松弛,在水面上滑行,然后又重新绷紧,抖落许多水珠儿,时松时紧地拉扯着驳船的船头。

对轮船上所有的人,斯穆雷说起话来都断断续续,总也不连贯,厌恶地撇着下嘴唇,髭须向上翘起,说出口的话就像一块块石头砸到别人的脸上。他对我倒是态度温和,处处关心。但是,他的关切总令我有几分害怕。有时候我觉得他像我外祖母的妹妹那样,神经有点不正常。

有时他会对我说:“等一会儿再念……”说完,便合上眼,鼻子里发出轻轻的呼噜声,一躺竟是好长时间。忽然他又开始抱怨:“不错,假如给你才智,你尽可以大胆去生活!不幸的是,天赐才智太吝啬,而且多么不均。”

他有时还给我讲他当兵时候的故事,这些故事的含意,我一时弄不明白,因此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况且,他也不是从头讲的,而是想起什么说什么。

头等舱、二等舱的侍者们都怕他,包括那个温和的、不爱说话的食堂管事,看起来对斯穆雷也有几分发憷。

水手和司炉工他都很敬重,也有几分巴结,他把熬肉汤煮过的肉送给他们吃,向他们问有关乡村,有关他们家人的情况。满身油污和烟熏火燎气味的白俄罗斯司炉工,在轮船上被看得低人一等,大家常常戏弄他们。斯穆雷看不过眼,胡子气得直翘,他冲一个司炉工吼叫起来:“你怎么能容忍别人嘲笑你?你的脸难道是树皮?”

船上的人经常吵架,有时吵着吵着就动手打起来,可是没有人敢打斯穆雷——因为他的力气比谁都大,斯穆雷喝伏特加喝得很凶,但是从来没有喝醉过。

黄昏时分,他常常坐在管道上,穿一身白衣服,一连几个小时默默无语,忧郁地注视着远方的流水。在这种时候,所有的人都非常怕他,我呢,却对他产生了几分同情。

有一次,我壮起胆子走到他跟前,犹豫了几次,终于问他:“为什么大家都怕您呢?说起来您可是个好心肠的人啊!”

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发脾气。“我只是对你心肠好。”接着他面带沉思的表情,平心静气地补充说,“也许,实际上我对大家都很好。只不过我不愿意显示出来就是了。不能让人看出这一点来,不然,他们就会糟蹋你。老实人总是受人欺负。”

他又说:“你呀,小东西,要是再大一点儿,我就能教给你好多本领。我肚子里可有许多本事没露呢,我可不是傻瓜……你必须读书,书里面有人们需要的一切知识。书籍,可不是无足轻重的东西!想喝点儿啤酒吗?”“我不爱喝。”“好。那就别喝。伏特加是魔鬼的玩意。要是我有钱,我一定逼着你去上学。人没有学问就是一条牛,无论让它拉车,还是宰它吃肉,它都只不过摇摇尾巴完事……”

船长太太给过他一本果戈理的书,我读了《可怕的复仇》,很喜欢这篇作品,没料到斯穆雷却生气地大叫起来:“胡说八道,简直是瞎编!我知道,还有别的书籍,你读《塔拉斯》吧……他姓什么来着?”

当我念到塔拉斯呼唤奥斯塔普投入战斗那一段时,厨师哈哈哈哈一阵大笑。“这就对啦!不这样怎么行?你有学问,我有力量!”

安德烈的背叛使他憎恶。

当念到塔拉斯杀死儿子的时候,厨师哭了起来,泪水顺着面颊慢慢地流,他的鼻子抽搐着,嘟嘟哝哝地说:“唉,我的天呀……我的天!”

忽然他冲我吼叫:“往下念呀!”

他又哭了。当读到奥斯塔普就义前高声呼喊“爹!你听见了吗?”念到这一段时,他哭得更厉害,更伤心了。

他把书从我手里拿过去,仔仔细细地看,泪水弄湿了封面。

后来,我们还一起读《艾凡赫》,斯穆雷很喜欢金雀王朝的理查德。

一般来说,我们两个人的兴趣不大相同,但值得庆幸的是,我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养成了读书的习惯,每拿到一本书,心里就非常高兴。书里讲述的,跟生活不一样,让人心情愉快——而实际生活却越来越沉重,让人难以忍受。

斯穆雷对读书也更加入迷了,常常帮我从忙碌中解脱出来——他粗暴地让比我年长的洗碗工替我干活儿,多干活的洗碗工气得直摔玻璃杯。

有一天,马克西姆故意把几个玻璃杯放在盛脏水和剩茶的盆里,我向船舷外泼污水时,几个玻璃杯也一起倒进了河里。“这是我的错儿!”斯穆雷对食堂的管事说,“您记在我的账上吧。”

他们有时还故意把碗碟弄脏,尽量多制造些活让我干。我意识到这样下去结果必定对我不利,我的估计还真没有错。

夜里,我干完了活儿,刚躺在桌子上要睡觉的时候,谢尔盖走过来,抓住了我的手。“走,我们给你娶个老婆……”

他喝得醉醺醺的。我想把手挣脱出来,没想到他竟伸手打了我一巴掌。

马克西姆跑过来,他也喝醉了,他们俩拖着我一直到他们的卧舱门口。不料斯穆雷正站在那里,门里边,立着雅科夫·伊万内奇,两只手紧紧抓着门框,一个姑娘抡着拳头捶他的背,用醉醺醺的声音喊叫:“你撒手……”

斯穆雷把我从谢尔盖和马克西姆手里夺出来,我跑到了后舱。那是个阴暗的夜晚,河面一片昏黑,船尾后边翻滚着两道灰乎乎的波纹,向看不见的两岸分流扩展,在这扇子状的两条波纹之间,是拖在船后的那条驳船。忽而在右方,忽而在左方,闪现出斑点似的红色灯光,又很快消失了,四周变得更加黑暗,更加压抑了。

厨师来了,坐在我旁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点着了烟卷。“他们要拉你到那个女的那里去,是吧?嘿,这帮坏蛋!他们商量怎么使坏,我全听见了……”

他把烟卷头儿扔到船舷外边,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和这些猪猡待在一起,准会毁了你,真可怜你呀,小崽子!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甚至想跪下问他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呀,狗崽子,啊?你们的眼睛都瞎了吗?’”

轮船汽笛发出长声尖叫,拖拉驳船的缆索“啪”的一声打在水面上,一束灯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摇晃,显示出码头的所在地,随后,又有点点灯光从黑沉沉的夜幕中显现出来。

我觉得自己像个饱经风霜的老头儿一样,在轮船上已经待了很多年,我不由得想要哭泣,泪水在胸中涌动,心仿佛在烧开的泪水里煎熬。这很疼,也很苦。但是,哭泣,太难为情了,于是我去帮助水手布利亚欣擦航船甲板,来掩饰自己眼中的泪水。

船长太太从我们身边走过去,因为甲板上有水,她高高地提起裙子。她一向起得很早,高高的身材,体态匀称,她的脸是那样坦诚,那样开朗……我真想追上她,实心实意地请求:“请跟我说几句话吧,就说几句!”轮船缓缓地离开了码头,布利亚欣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说:“开船了……”

难以忍受的事情

在萨拉普尔,马克西姆离开了轮船,不声不响地走了,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看样子挺郑重,也很平静。

在船长的卧舱门口,谢尔盖跪了好长时间,嘴唇贴着门板,一边用脑门儿碰撞,一边呼叫:“饶了我吧,我没错儿!都是马克西姆干的……”

船长赶他滚开,还踢了他一脚,谢尔盖一下子仰倒在地。不过,最后他还是得到了饶恕,谢尔盖立刻在甲板上跑来跑去,端着托盘四处送茶水,像条狗似的,奉迎讨好地望着人们的眼睛。

马克西姆被轰下了船。其实,他是个严肃善良的小伙子,而下流家伙谢尔盖反倒留了下来。这一切全都是非颠倒。

可人们为什么乖乖地屈从呢?为什么听着斥责谩飞而不在乎呢?

炎热的夜晚,烤了一天的铁皮遮阳板下面,闷得难以忍受,乘客们蟑螂似的在甲板上乱爬,随便找个地方,就躺在那里。每当靠近码头的时候,水手们就用脚踢醒他们。他们站起来,睡眼蒙眬地朝人家推他的方向走去。

水手们跟他们是一样的人,只不过衣服不同罢了,但是却可以对他们指手划脚,就像警察一样凶。人们身上首先表现出来的是温顺、怯懦、忧郁而驯服的品性,让你感到惊异。可怕的是,透过这种温顺的外壳,突然爆发出的残忍、荒唐,几乎总是那样可悲的放肆。有一天后半夜,机器里不知道什么零件断裂了,忽然发出大炮轰鸣般的爆炸声。甲板上立刻弥漫着云雾似的白色蒸气,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到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加夫里洛!焊锡,毡垫……”

我睡在机器间旁边洗刷餐具的桌子上,当我被爆炸声震动惊醒的时候,甲板上还悄无声息,机器呼啸着喷出热气,不时传来榔头敲击的“叮咚”声。一分钟过后,甲板上就挤满了乘客,声音嘈杂,全都又嚷又叫,很快形成了可怕的混乱。

来不及蒙头巾的婆娘,头发乱蓬蓬的,瞪着鱼一样圆眼睛的汉子们,四处乱窜。人们互相践踏,你踩了我的脚,我撞了你的腿,全都抱着包裹、布袋、箱子,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嘴里喊着上帝,互相厮打着,拼命想要挤到什么地方去。我跟在人们后边奔跑,想要看看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我第一次目睹了夜间的慌乱,很快,我就明白了,这种慌乱是由于人们的误会造成的。轮船没有减速,仍在继续行驶。在船舷的右侧,割草人点起的篝火熊熊燃烧,离得很近。这是个明亮的夜晚,一轮圆月高高地悬在空中。

人们在甲板上乱窜,越跑越快,客舱里的乘客也都纷纷跳出来,有一个人“扑通”一声跳下船去紧跟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水手们奔跑着,抓住人们的领子,打他们的脑袋,把他们推到甲板上。

斯穆雷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大衣,迈着沉重的步子走来走去,用浑厚的声音劝说那些乘客们。对三等舱的乘客,他居高临下,用拳头砸他们的头,挨打的人口袋似的,一声不吭就倒在甲板上。

整个夏天,我在船上见到了两次慌乱,两次出事都不是由于真正的险情,而是面临可能遇险的恐慌引出了乱子。

最近,好几次发现谢尔盖对我使坏,他从我桌子上拿走茶具,背着食堂管事,偷偷地送给船上的乘客,我知道这是盗窃行为——斯穆雷不止一次提醒我:“当心点儿,别把自己桌子上的茶具给餐厅的侍者!”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让我难以忍受的事情,因此常常想,等轮船一到码头,我就逃走,逃到森林里。但是,斯穆雷总是劝阻我。他对我越来越温和,再深深吸引我的还有轮船继续的航行。船在码头停泊时候的确叫人厌烦,可我总在期待着,有那么一天,有了机会,我们将从卡马河驶向别拉雅河,驶向维亚特卡河,要不然就沿着伏尔加河航行,我就能看见新河岸,新的城市和新的人物了。

但是这些愿望都没有实现——我在轮船上的生活出乎意外地中止了,而且让我很丢脸。一天傍晚,我们从喀山开往尼日尼,食堂管事把我叫到他的卧房,我走进去,他在我身后把门关上。斯穆雷也在那里,他紧锁旨眉头坐在垫着毛毯的圆凳上,他粗声粗气地问我:“是你把茶具交给谢尔盖的吗?”

是他自己拿的,趁我看不见的时候拿走的。”

食堂管事慢声细语地说:“没看见,但是知道。”

斯穆雷在自己的膝盖上狠砸了一拳,然后又用手搓了几下说:“你等等,会弄清楚的。”“没有了,请便吧!”

大约8卢布,这是我挣到手的第一笔大数目的款子。

斯穆雷跟我告别的时候,感伤地说:“马马虎虎可要吃大亏呀!”他往我手里塞了一个镶珠子的五彩烟荷包。“好啦,再见吧!你一定要读书呀——这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他用胳膊搂着我,轻轻抱起来吻了吻,然后把我稳稳地放在码头的垫板上。我为他难过,也为自己心酸。眼睁睁看着他那高大、笨重、孤单的身影,在装卸工人中间挤挤撞撞,回到船甲板上去,我差一点没有放声痛哭……

以后,我又遇到了许多像他一样善良、孤独、愤世嫉俗的人……

来到外祖父身边

外祖父和外祖母又搬到了城里,我来到他们身边,既觉得气愤,憋闷得想要打架,又觉得心情很沉重——凭什么把我当成小偷看待呢?

外祖母亲切地迎接我,马上去烧茶饮;外祖父还是像往常一样嘲笑地提问:“攒了很多金子吧?”“不管攒多少,都是我自己挣的。”我坐在窗户旁边回答他,一边得意洋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卷,很神气地抽起来。

外祖父仔细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说:“抽起魔鬼烟卷来了,不嫌太早了点儿吗?”“人家还送给我这个烟荷包哩!”我炫耀说。“烟荷包!”外祖父尖叫起来,“你想干什么,存心气我吗?”

他伸出细细的、有力的胳膊,绿眼睛闪着凶光,朝我扑过来。我跳起来,一头撞在他肚子上。老头子跌坐在地上,那几秒钟真叫人难堪,他吃惊地眨巴着眼睛看着我,张开黑洞洞的嘴,然后用平静的语气问道:“是你把我,把你外公撞倒的吗?撞你妈妈的亲老子?”“你过去可没少打我。”我嘟囔着说,心里却明白,自己做得太过分了。

瘦小灵巧的外祖父从地上爬起来,坐到我旁边,冷不防夺走了我的烟卷,顺手抛到窗外,用奇异的声音说,“野种,你明白吗?为了这件事,上帝永远不会饶恕你,一辈子也不饶恕!老婆子。”他冲着外祖母喊叫,“你看吧,他敢撞我!就是他撞倒了我!你问问他!”

外祖母问也不问,干脆走到我跟前,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来回摇晃着说:“就为了这个——得让他牢牢记住,让他记住……”

揪得倒不疼,可我心里委屈得要命,特别难以承受的是外祖父尖刻的笑声。我挣脱出来,躺在一个角落里,心里空落落的,十分懊丧。外祖母走过来,轻轻向我俯下身子,用刚刚能听见的耳语悄悄说:“你要原谅我,我没使劲揪你呀,你知道我是故意装的!不这样做不行——外公老啦,得敬重他,他也累断过筋骨,他的心也是泡在苦水里的呀!惹他生气可不应该,你不小了,该明白这个道理……你该懂事啦,阿廖沙!你外公像个小孩子似的……”

她的话像暖融融的水一样冲洗着我的心,听了这亲切的耳语,我觉得又羞愧,又轻松,我紧紧地抱住她,和她亲吻。“去给他道个歉,去吧,不要紧!只是先别当着他的面抽烟,让他慢慢习惯……”

我走进屋子,瞅了外祖父一眼,强忍着没有笑出来。只见他果真像个小孩子一样得意,满面红光,两只手拍打着桌子,手上的红褐色汗毛轻轻颤动。“现在,你还是上玛特廖娜姨婆家去吧,等到春天再到船上去,在他们家过冬,可别说你春天要离开……”

傍晚,趁外祖父坐下来读赞美诗的时候,我跟外祖母出了大门,走到了野外。

我给她讲在轮船上的经历。有了一些阅历以后,再回到这个地方,我心里感到郁闷,觉得自己像是煎锅上的鲈鱼。外祖母默默地、全神贯注地听我述说,就像我喜欢听她说话一样。

我很难开口告诉她,我在船上被辞退的原因,不过,最后我还是提心吊胆地讲了出来。外祖母对这件事并不怎么在意,只是淡淡地说:“你还小,还不会生活……”

一些人不慌不忙地从我们身边走过,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脚底下滚滚的尘土,像烟一样,把影子淹没了。傍晚的忧愁变得越来越沉重,从窗子里传出外祖父抱怨的声音:“主啊,求你不要在盛怒中责备我,也不要在气愤时惩罚我……”

外祖母笑着说:“他肯定会让上帝厌烦的,等着瞧吧!每天晚上都在诉苦。抱怨什么呢?要知道,人上了年纪,什么都不必再计较了,可他还总是发牢骚,老是吹胡子瞪眼睛地挑刺儿……大概上帝听了这样子的祷告声,必定会冷笑说:‘瓦里西·卡希林又在唠叨啦!……咱们回家睡觉去吧……’”

我决定干一种营生——捕捉会唱歌的鸟儿让外祖母去卖,挣些钱养家糊口。于是我买了网子、铁圈儿、捕鸟的夹子,又编了一个鸟笼。一切准备妥当,天刚蒙蒙亮,我已经坐在沟里的灌木丛中了。

九月懒洋洋的太阳刚刚升起,银色的阳光一会儿被云层遮掩,一会儿又透过层层树洒落到沟里,落在我的身上。

我捕到了几只金丝雀。第一次卖鸟儿,就挣了40戈比,这使外祖母分外欣喜。

有集的日子,她往往能卖到一卢布甚至还要多一点儿,因此也更加惊奇:这不起眼的小营生居然能赚这么多钱!“一个女人,从早忙到晚,给人家洗衣服、擦地板,一天也只不过才挣25戈比,这真叫人琢磨不透!不过,这营生不大好!把鸟儿抓来关进笼子里不好。你还是别再干这个了,阿廖沙!”

但是,我对于捕鸟儿这营生却很着迷,我喜欢这一行,它让我自由自在、不受约束。我添置了一套非常好的捕鸟设备。我常常在傍晚出发,整个晚上沿着喀山大道不停地走。有时候冒着秋天的雨,在泥泞的路上跋涉,背后背着罩了一层油布的布袋,里面装着饵料、捕鸟的笼子、其中还有引诱别的鸟儿的小鸟儿,一只手里握着根木棍,核桃木的,挺结实。秋天的黑夜,有点儿冷,而且心里觉得非常害怕!

我总是天不亮似前,就来到森林里,安置好捕鸟器,挂起诱笼,躺在林间空地上等待白天的到来。四周静悄悄的,一切都已凝结在秋天沉沉的梦境里。透过灰蒙蒙的昏暗,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山脚下宽阔的草地,草地被伏尔加河栏腰截断,但它越过河水继续向远方伸展,消融在茫茫的雾气中。远处,在草地尽头的森林后面,明晃晃的太阳从容地升起来了,黑压压、毛茸茸的森林闪耀出火一般的光亮。雾气越来越迅速地从草地上升起,在阳光里呈现出一片亮银色,随着雾气的消散,大地上的灌木丛、树干、干草堆逐渐地显现出来,阳光下的草地仿佛溶化了,化成了火红金黄的波浪流向四面八方。

欢乐的太阳渐渐升高,温暖着袒露微寒的大地,并给予深情的祝福,而大地散发出一阵阵秋季香甘的气息。

我喜欢闭上眼睛让暖融融的太阳光照在脸上,喜欢伸出手掌去触摸阳光。当阳光穿过栅栏的缝隙,穿过树枝,剑也似的洒下来的时候,我尤其喜欢这样做。

鸟儿们忽然醒来了,恍惚之中,整个森林在短暂的一瞬间陷入了庄严的沉思,随即便回荡起鸟儿们的千鸣百啭,随处都看得见鸟儿忙碌的身影,它们是大地上最纯洁的生灵。正是依据它们的形象,人——大地之美的创造者,才想象出神灵爱尔菲,司智天使海鲁威,六翼天使和一系列天使的形象来自我安慰。

我有点儿舍不得捕捉这些小鸟了,把它们关进笼子里真不忍心,我更喜欢观赏它们,但是捕猎的嗜好和挣钱的愿望最终战胜了怜悯。

接近中午时候,我就收拾起器具不再捕鸟了。

傍晚时回到家,我觉得又累又饿。但是觉得自己在这一天当中长大了,增长了新的见识,变得更加有力了。这种新的力量,使我对外祖父尖刻的嘲讽能够宽容地听下去,并不生气。看到这一点,外祖父开始认真地给我讲道理:“别再干这些无聊的营生了,算了吧!没有哪个人是靠逮鸟儿出人头地的,你该给自己找一个差使,以便增长才智。人不是为无聊的琐事活着,人是上帝播撒的种子,必须抽穗长出好粮食来!对于人来说,世界是漆黑的夜晚,每个人应当自己为自己照亮道路。谁要是弱小无力,那么他就注定进不了天堂,也下不了地狱!你好像在和所有的人一道生活,但切记,你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不管谁说话都要听,可谁的话也别完全相信,凭印象轻信别人,判断时一定会掌握不好……”整个晚上他都可以这样说个不停,这些话我差不多都能背出来了。他说的话有一点很清楚,妨碍一个人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有两种力量,那就是上帝和人。

我想读书

雪季来临的时候,外祖父领着我又到外祖母的妹妹家里去了。“这对你没坏处,没有坏处。”他对我说。

我觉得,这一个夏天我经历了很多事情,变得老练了,也聪明了。可是,在这段日子里,主人家里却显得更加枯燥无聊了。他们常常闹病,由于吃得太多而肠胃失调,老太婆还像过去那样凶狠可怕地向上帝祷告。年轻的女主人生了孩子以后,体形不再那么臃肿,显得瘦了一些,可是走起路来,却还像孕妇似的,娇贵矜持,动作缓慢。

晚上,主人们常把我叫进房间里,吩咐说:“来,讲讲你在轮船上是怎么生活的吧!”

在厕所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我就给他们讲述,我觉得回忆另一种生活是很愉快的,因为现在所处的环境,是违背我的意愿,硬逼着我来的。我讲得津津有味,我说起了斯穆雷和他的那些书,他们都用怀疑的目光瞅着我。老太婆评论说,写书的人都是些傻瓜和异教徒。

有时候,我引用斯穆雷那些书里的一些词句,比如这样的话:“老实讲,火药不是什么人发明的,和历来的情况一样,它是经过长期的、一系列的观察和发现之后,最终才出现的。”

不知为什么,这个句子我记得特别牢,尤其喜欢“老实讲”3个字,从中体验到了它们的力量,它们给我带来了很多痛苦,哭笑不得的痛苦。

我生活在苦闷的气氛中,这种气氛让人头脑发呆,为了克制这种情况,我就尽量多干活儿。这儿不愁没活儿干,家里添了两个娃娃,保姆又不合主人的意,经常换人,因此我就不得不也照管孩子,每天洗尿布,每周去宪兵泉洗一次衣服。在那里我遭到了洗衣女工们的嘲笑。“你怎么干娘儿们家干的活儿呀?”

有时候她们把我惹急了,我就抡起湿衣服“啪啪”地抽她们,她们也用同样的办法热热闹闹地回敬我。不过,跟她们在一起倒是挺快活的,也蛮有趣味。

洗衣服的女工大部分来自雅里洛,全是些性情活泼、伶牙俐齿的女人。城里的生活,她们什么都知道。商人、官员和军官们常雇她们洗衣服。听她们讲那些人的故事,很有意思。冬天,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洗衣服,是件苦差事,这些女人的手都冻得裂开了口。在到处是裂缝,遮不住风雪的破棚子底下,她们弯腰躬背,凑近盛水的大水槽洗刷衣服,一个个面部充血,冻得生疼,严寒刺痛湿淋淋的手指,以至于不能蜷曲打弯,眼睛里止不住泪水直流。但是,这些女人照样没完没了地东拉西扯,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述各种各样的传闻故事,似乎她们对待人生世态抱着一种特殊的勇气。

这当中,最健谈的就数娜达利娅·柯兹洛夫斯娅了。她30出头,气色新鲜,身体结实,说起话来尤为灵巧尖刻,她受到所有女伴的敬重,大家有什么事都愿意找她出主意。由于她干活麻利,衣着整洁,又把女儿送到中学里去读书,因此大家都高看她一眼。

洗衣女工们彼此之间并不讲她们的爱情冒险故事。不过,从她们谈论男人的那些话里,能够听得出一种嘲讽,感受到一种恶意,因此我想,说娘儿们家是一种力量,大概是对的。

在泉水如泣如诉的鸣溅声中,在湿漉漉的破衣烂衫的拍打声中,在肮脏狭窄的沟底,在这连冬天纯洁的白雪都遮盖不住的地方,这些有关一切种族及各个民族由以产生的那种秘密的谈话,这些不知羞耻充满怨恨的议论,引起了我的惊恐与厌恶,使得我的思想和情感避开我周围那些讨厌的“风流事”。

不过话说回来,在沟里与洗衣女工们说笑,在厨房里与勤务兵们聊天,或是在地下室里与挖土的工人们待在一起,都比在主人家里要有意思得多。这家里的人生活在循环往复的魔圈里,无非是吃饭、得病、睡觉,忙忙碌碌地做饭和准备上床。他们谈论人的罪恶,谈死,而且很怕死,他们挤来挤去,像磨盘四周的麦粒,随时等待被磨盘碾成粉末。

空闲的时候,我常去棚子里劈劈柴,想趁机单独一个人待一会儿。不过,这往往难以做到,因为那些勤务兵常跑来对我讲述院子里发生的事情。

到棚子里来找我最多的是叶尔莫欣和西多罗夫。叶尔莫欣是卡卢加人,高个子,背有点儿驼,身上绷出又粗又结实的青筋,脑袋很小,眼睛浑浊无光。他懒惰成性,可是一看见女人,他就仿佛要扑到女人脚下似的变得异常敏捷。西多罗夫是图拉人,瘦得皮包骨头,总是满面愁容,说起话来声音很轻,咳嗽时也非常小心。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安的目光,非常喜欢瞅着黑暗的角落,无论是慢声细语地讲述什么,或者是默默地坐着,他总是看着最黑暗的角落。

我常常为勤务兵往家乡写家信,替他们写情书,我喜欢做这种事儿。但是在这些人当中,我最乐意帮助西多罗夫写信。每到星期六,他必定准时给他住在图拉的妹妹寄一封萨市信。

通风窗外洋铁皮做的风向标“吱吱”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这种时候,听着西多罗夫轻轻的低语,让人无限伤感。不由得心里一阵悲凉,几乎要掉下泪来,我可怜这个当兵的和他的妹妹。他们难道要永远这样生活下去吗?

收到妹妹的来信以后,他也总是心神不定地请求说:“请给念念,快……”

他硬逼着我把那封字迹潦草,简单空洞得让人难以忍受的信连续读上3遍。

他为人善良温和,但对待女人却和其他人一样,像狗一样粗野而简单。

我看见过西多罗夫怎么样在女人面前抱怨当兵的日子难熬,借以引起她们的同情和好感,怎么样用甜蜜的谎言让她们陶醉。但是事情过后,在向叶尔莫欣说起他的胜利时,他却嫌弃地皱着眉头,连啐唾沫,仿佛吃了一剂苦药似的。这刺痛了我的心,我就气愤地问他,怎么他们都欺骗女人,他只是微微一笑,然后说:“你不该对这种事感兴趣,这种事都不好,是罪过!你年龄还小,谈这种事还太早……”

但是有一天,我终于得到了比较明确的回答,那些话我至今仍记得很清楚:“你以为女人不知道我在骗她吗?”他眨了一下眼睛,咳嗽着说,“她知道的,知道!她自己巴不得人家骗她。干这种事的人都虚情假意。就这么一回事儿,全都觉得害臊,其实没有人真正互相爱恋,只不过是寻开心罢了!”

他说的那样好,那样忧伤,带着忏悔的神情,以至于使我心里很感动。我的确看见过不幸的人,可仍然不相信,因为我不止一次发现,相爱的人们,眼睛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表情,我能感觉得到,恋爱的人特别善良。谈恋爱如同是看心灵的节目,总是感到由衷的喜悦。

但是在我看来,现实生活变得越来越无聊,越来越残酷了,似乎我日复一日所见的那种形式和关系已经凝固了,停滞了。除了每天出现在我眼前的、难以排除的现实,我甚至想象不出可能还有什么更好的生活了。

主人家订了一份《田野》杂志,却从来不看,只不过是为了得到其中的服装式样和赠阅的画刊。看完那些画后,他们就把杂志收拾起来放到卧室里一个柜子顶上,到了年底,再把杂志装订成一册塞到床底下,那里还有三份合订本的《美术评论》。我在卧室擦洗地板的时候,这些杂志底下都流进了脏水,也没有人在意。主人还订了一份《俄罗斯邮报》,每天晚上常常是一边读,一边骂:“鬼才知道他们写这种玩意儿干什么!真无聊……”

星期六,我到阁楼上晾衣服,想起了我从裁缝妻子那里借的那本书。她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前几天才搬过来的,丈夫在城里制衣店里做事,她每天就在家中看书。

我把书取出来翻开,读了开头第一句话:“房屋和人一样,各有各的面貌。”这句话蕴含的真理使我惊讶。我就站在天窗旁边读起来,一直读到身体冻僵了才打住。晚上,等主人们去做晚祷都走了,我就把书拿到厨房里,完全沉浸在书本的情节里,秋天落叶似的又破又旧的书页使我入迷。它们轻易地把我带进了另一种生活,接触了许多新的名字和新的关系,使我认识了不少高尚的英雄和阴险的坏蛋,这些人物完全不同于那些让我看了从心里厌烦的人。这本书是克萨维埃·德·蒙台潘的一部长篇小说,篇幅很长。这部长篇小说从头到尾都令人惊异,而且语言简明,仿佛字里行间隐藏着一种光亮,照射出善与恶,引导你去爱去恨,迫使你紧张地关注彼此纠缠在一起的那些人物的命运。读着这本书,立刻会使人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马上去帮助某些人,搅扰另一些人。常常忘记了这出人意料展现在眼前的全部生活,其实只不过是纸面上的文字,使你一直忘情于波澜起伏的斗争情节,读这一页时,喜悦的感情激荡在你心头,而读另一页时,却突然陷入痛苦的深渊。

我看书看得着了迷,等听见大门口传来铃声的时候,竟然一时弄不明白是谁在拉铃,为什么拉铃。一支蜡烛快燃尽了,早晨刚刚擦过的烛台上,如今堆满了蜡油。圣像前的长明灯也不知何时熄灭了。我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团团转,尽力掩盖我所犯下的种种罪过的痕迹。我把书匆匆塞进炉灶下面的空隙里,又忙着收那盏小灯。保姆从房间里蹿出来叫喊:“你聋啦?门铃响呐!”

我忙拔腿跑去开门。“睡着啦?”主人严厉地问,他的妻子重重地踏着楼梯走上楼去,埋怨我害她得了感冒,老太婆则一直骂个不停。她跑到厨房里,立刻发现蜡烛点没了,就开始审问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事。

我闷声不响,害怕老太婆会找到那本书。但她只是叫嚷,说我会烧毁整座楼房的。主人陪他的妻子下来吃晚饭,老太婆还在向他们抱怨说:“瞧瞧,一根蜡都点完了,房子早晚得被他烧毁……”他们4个人一边吃饭,一边用尖刻的语言折磨,数落我有意无意犯下的那些罪过,吓唬我,说我一定不得好死。可是我心里明白,他们说这些话只不过是因为无聊。与书上那些人物相比,他们显得多么空虚,多么可笑啊!

他们吃完了晚饭,就分头散去上床睡觉了。老太婆用她那怨天尤人的抱怨把上帝叨扰一番以后,爬上炉炕不说话了。这时候,我便又爬起来,从炉灶下面的空隙里掏;出那本书,走到窗户旁边。夜色明亮,月光直射进窗户里来,但书上的字体太小,还是看不清楚。

然而我想看书想得要命,就从橱架上拿了一口铜锅,用它把月光反射到书上——不料光线更昏暗了。于是我走到墙角,爬到凳子上,站在那里,凑近圣像,借着长明灯的灯光看起书来。后来看得太疲倦了,竟稀里糊涂趴在凳子上睡着了,直到老太婆叫骂着推推搡搡,我才醒过来。她只穿一件衬衫,光着脚,气得面颊通红,疯了似的摇晃着满头棕褐色头发,两只手抓着那本书,往我肩膀上乱砸,砸得生疼。“这回书可完了,非让他们撕了不可。”我想。

喝早茶的时候,我受到了审问。主人严厉地说:“你从哪儿弄来的书?”

维克托怀疑地闻闻书页说:“还有香水味儿呐,天啊!”

我撒谎说书是神父的,他们觉得既惊讶又气愤。不过,总算略微放宽了心,主人还把我教训了很长时间,说看书是有害的,并且很危险……

我把蒙台潘那本书拿到当兵的西多罗夫那里,并把发生的事情跟他叙述了一遍,他接过书默默地打开一个小箱子,从里面掏出一条干净毛巾,把小说裹起来,藏到箱子里,然后对我说:“甭听他们的,以后你尽管到我这儿来看书,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要是你来了,我不在,钥匙就挂在圣像后边,你自己打开箱子看书就是了……”

主人们对书的态度立刻提高了书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使得它们足以和重大的、可怕的秘密相提并论。

我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些重大机密的门口,疯了似的一心想把那本书看完,同时还害怕西多罗夫会弄丢了那本书,或者把它毁坏了,如果那样我可怎么向裁缝的妻子交代呢?

一连几天我心神不定,寝食难安,为蒙台潘那本书的命运担心。有一天,裁缝家的厨娘在院子里叫住我说:“把书送回来吧!”

趁主人们午饭后躺下休息的空当儿,我偷偷来见裁缝的妻子,心里觉得很难为情,又很沮丧。

我告诉了她发生的一切,她仔细地瞅着我,后来,叹了一口气说:“你呀——是个很奇怪的孩子,非常怪……”

她叹了一口气。“唉,怎么办才好呢!?如果他们允许你看书,你可以常到我这儿来,我借给你书……”

镜台上放着三本书,我送回来的那一本最厚。看那本书,我心里很难受。裁缝妻子把她那小巧的粉红色的手伸给我:“好吧,再见!”

我小心地碰了碰她的手,便连忙转身走了。

五颜六色的小书

那火种一样的、迅速迸发的读书的欲望,曾经给我带来那么多屈辱、心酸和惊恐,回想起来真是既可悲又可笑!

裁缝妻子的书在我看来出奇的珍贵,我怕老太婆会把它们扔进炉子里烧毁,因此竭力不想那些书。每天早晨,我去小铺子里买面包当茶点的时候,会顺便从那里借一些五颜六色的小书回来看。

我读了米沙·叶甫斯季格涅耶夫的几本无聊的小书,每读一本花一戈比,这价钱并不便宜,但这些书并没有带给我什么乐趣。《古阿克》(亦名《忠贞不屈》)、《威尼斯人弗兰齐尔》、《俄罗斯人与卡巴尔达人之战,或死于丈夫基地的美女伊斯兰教徒》以及所有这一类的书都很难让我满意,反而常常引起我的气愤和烦恼。这些书似乎故意用艰深难懂的文字讲些离奇古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故事,以便捉弄人,就像捉弄一个小傻瓜。《射手们》、《尤里·米洛拉夫斯基》、《神秘的修道士》、《鞑靼骑手亚潘卡》一类的书,反倒叫我更喜欢,读完以后总还能留下点儿印象。然而,最吸引我的应该是圣徒传,这一类书里有些严肃的内容,让人相信,有时候还使人深受感动。不知为什么,所有那些伟大的殉道者都使我联想起“好事情”,那些为了宗教信仰而吃苦受难的杰出妇女都使我联想起外祖母,而那些圣徒则使我联想起不发脾气时的外祖父。

我到棚子里劈木柴的时候,就偷空在那里看书,要不就躲到阁楼上去看,这两个地方同样都不方便,而且同样冷。有时候,要是一本书引起了我的兴趣,或者必须抓紧时间读完,我就在夜里偷偷爬起来,点上蜡烛。但是后来老太婆发现蜡烛常常在夜晚缩短了一截,就先用一根小劈柴量好蜡烛的长短,再把那自制的标尺偷偷藏起来。如果早晨起来发现蜡烛短了一截,那么厨房里就会爆发出疯狂的叫骂声。有一次,维克托在高板床上气愤地喊叫:“妈,你别再吼叫啦!简直没法过了!他偷偷看书,当然夜里点过蜡了!书是从小铺里借的,我知道!不信你到阁楼上去看看!”

老太婆立刻跑到阁楼上,翻出了一本小书,立刻给撕了个粉碎。不用说,这让我很难过,但是读书的欲望反而更强烈了。我想出各种巧妙的办法继续读书,可不小心还是有几本书被老太婆撕毁了。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竟已经欠了小铺老板一大笔债,整整47戈比!他逼我还钱,并且威胁我,说等我下次到铺子里买东西的时候,他就扣下主人家的钱抵债。

一连三天我都为这件事深深烦恼。万万没有料到,这件事的结局却是那样的迅速而简单。主人出科意外地问我:“彼什科夫,你怎么无精打采的?身体不舒服,还是有什么心事?”

我便把自己的麻烦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他紧锁眉毛说:“你看,这些小书把你弄到了什么地步!总是看杂书,迟早要惹出乱子来的呀……”

他给了我半个卢布,郑重地叮嘱我:“当心点儿,千万别说出去,让我老婆和我妈知道,又得大吵大闹了!”

接着,他厚道地笑了笑说:“你可真犟呀,鬼也拿你没办法!没什么,这倒也不坏。不过,你还是别再看那些书了吧!从新年开始,我订一份报纸,到时候,你我就读报吧……”

这样,每到傍晚,从喝茶至吃晚饭这段时间,我就给主人们大声朗读《莫斯科小报》,读瓦会科夫、罗克沙子宁、德鲁尼科夫斯基等人写的长篇小说以及诸如此类有助于百无聊赖的人们消食解闷儿的文学品。

我并不喜欢大声朗读,这会妨碍我理解念出来的字句。但是主人一家倒听得聚精会神,怀着几分虔诚的渴望,不时发出惊叹或感慨,对小说中主人公的恶劣行径表示惊讶,彼此说话时都有些自鸣得意:“我们的日子过得倒是安稳、平静,像这种事儿还从未遇到过。真得感谢上帝节!”

冬天的这些夜晚,对于我说来是很难熬的——我不得不面对面地和主人们一起坐在一间狭窄的小屋里。窗外死气沉沉的,漆黑一片,不时传来树枝冻裂的“咔嚓咔嚓”的响声,几个人坐在桌子旁边,谁都不说话,就像冻僵了的鱼。再不然暴风雪“沙沙”地敲打窗上的玻璃和墙壁,在烟囱里狂吼,吹得炉子上的灶门“哐当哐当”地乱响,育儿室里娃娃拼命哭闹——这时候,我真想坐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蜷缩身体,像狼一样嗥上一阵才痛快。《莫斯科小报》上的小品文还不够一个晚上读的,我提议把放在卧室底下的那些杂志抱出来读一读年轻的主妇不赞成地说:“那有什么可读的呢?里面净是些画……”

但床底下除了放着《美术评论》以外,还放着《火花》杂志,于是我们读萨利阿斯的《佳金——巴尔吉斯基公爵》。主人很喜欢这部中篇小说里呆头呆脑的主人公,当读到小少爷那些令人忧伤的冒险经历时,无拘无束地哈哈大笑,笑得直流眼泪,还大声喊,叫着说:“哎呀,这篇东西可真逗!”“都是胡诌。”主妇说,她想显示自己的独到见解。

床底下的图书给我帮了大忙。

我为自己争取到了权力,能把杂志拿到厨房里,夜里我也可以看书了。

说起来也算我走运,老太婆搬到育儿室去睡觉了,原因是保姆老是喝醉酒误事。维克托并不碍我的事,等到全家人睡着以后,他便悄悄穿好衣服,不知溜到什么地方去了,直到早晨才回来。他们不给我灯火,把蜡烛都带到房间里去了。买蜡我又没有钱,于是我悄悄地把蜡台上的蜡油收集起来,装在一个盛过沙丁鱼的旧罐头盒里,倒上一点儿长明灯里的油,再用细线搓成一根灯芯儿,每到夜里,炉灶上就点亮了一盏烟雾腾腾的灯。

灯芯常常淹没在难闻的蜡油里,烟熏得眼睛生疼,但所有这些不利条件引起的不快都在看插图和读图片说明的快乐中化解了。

这些插图在我眼前展现出一个日益开阔的天地,其中点缀着许多童话般的城市,还让我看到了崇山峻岭和美丽的海岸。生活焕发出了奇妙的生机,世界更加富有吸引力,大地上的人更加多姿多彩,城市更加繁华,可说是风光旖旎,美不胜收。

不知不觉的,书籍成了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东西,正像伏特加是饮酒贪杯的人难以割舍的心爱之物一样。

书籍向我展示出另一种生活——一种需要博大胸襟和强烈意志的生活,这种情感和志向能够引导人们去成就伟业或者犯罪犯法。我发现生活在我周围的那些人,既没有能力建功立业,也没有胆量违法犯罪,他们庸庸碌碌地活着,和书中所写的一切都相距遥远,一点儿也沾不上边儿。真是难以理解,他们的生活会有什么趣味?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我心里对这一点很清楚,我不愿意那样过……

大斋期间,不准看书,我手边的《美术评论》被他们拿走了,这种空虚的斋戒生活又一次一步紧似一步地向我逼近。现在,我已有能力把斋期生活与我从书中知道的生活加以比较,在我看来,斋戒就显得更加乏味和毫无道理了。有书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健康、有力,干起活儿来麻利、灵巧,因为我心里目标明确:快一点儿把活儿干完,就能多挤出一些时间来看书。没有机会看书,我就无精打采,浑身酸懒,而且丢三落四,像得了一种过去从来不曾得过的健忘症。

我记得恰恰是在这种空虚无聊的日子里,我遇到了一件非常倒霉的事情。

有一个星期天,主人们一早出门去做礼拜,我点着了茶炊,就去收拾各个房间。怎么也没有想到,主人的大孩子偷偷跑到厨房里,把茶炊的龙头拔了下来,坐到桌子底下当玩具玩儿。茶炊的内膛里木炭很多,茶炊里面的水流完了以后,它的焊锡就开始熔化了。那时我还在房间里忙碌,忽然听见茶炊发出“呼呼”的响声,很不正常,便急忙跑进厨房。那时的情景,简直把我吓坏了,只见整个茶炊都变青了,一个劲儿地颤动,好像要从地板上跳起来似的。带龙头的管子已经开焊,沮丧地耷拉着,茶炊的盖子歪到了一边,把手下面流淌着熔化的锡液,青中带紫的茶炊就像一个瘫软如泥的醉汉。我连忙用凉水浇它,随着一阵“嗤嗤”的响声,茶炊凄惨地倒在了地板上。

结果可想而知,我被狠狠地揍了一顿。老太婆拿了一把松木劈柴抽我,疼倒不算太疼,但却在背上的皮肉里留下了许多扎得很深的木刺儿。到了傍晚,我的后背就已经肿得像个枕头了。第二天中午,主人不得不把我送进医院。

医生长得又高又瘦,样子有点儿滑稽。他为我做了检查,然后用低沉浑厚的声音平静地说:“对于这种毒打得写一份验伤证明。”

主人的脸红了,两只脚不安地在地上蹭来蹭去,小声跟医生说了些什么。医生的目光却越过他的头顶注视着前方,简短地回答说:“我做不到,不行。”

随后他问我:“你想告他们吗?”

我身上疼痛,嘴里就说:“不想告。您快点儿给我治伤吧……”于是我被抬进另一个房间,放在手术台上。用一把凉丝丝的挨在身上挺舒服的钳子给我拔刺。做完手术后,医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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