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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8 23:0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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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梅吉

出版社: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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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离

半离试读:

第一章  那些遇见的最初

彼时,我,布小曼,张初初,我们是倒桑树街的女孩。

布小曼是后来才到倒桑树街的。那一年,我十三岁,倒桑树街开了最大的超市——“芳邻超市”。张初初那阵子非常喜欢喝酸奶,因为听说,在发育的时候多喝酸奶会发育得很正。张初初和我一样,都出生在倒桑树街,是土生土长的原住居民。倒桑树街是一条臭名昭著的街,一家挨一家的,都是粉红色的洗头店,门口坐着的是三三两两搔首弄姿的女子,充斥着浓烈的脂粉气。

这里是城中村,龙蛇混杂。

但我喜欢这里,喜欢夏季里街两旁开得繁盛的合欢花,喜欢夜市里卖的醪糟粉蛋,还喜欢下雨天里坑坑洼洼的街道。我和张初初会从这一个坑跳到那一个坑,溅起的浑浊水花,像我们肆无忌惮的年少时光。

张初初不喜欢这里,她总是对我说,麦凉,我总是要离开这里的,我要离开倒桑树街,离开成都这个总是灰蒙蒙的城市。

张初初家在倒桑树街开了一家米粉店,用米粉店赚的钱养活一家。除了她爸、她妈,还有她爷爷奶奶,他们三代生活在一起,住在一个四合院里。当然,那个四合院不仅仅只他们一家,另外还住了五家人,逼仄,吵闹。

张初初她妈很厉害,她总是站在天井里大着嗓门吆喝,谁家多用了水,谁又偷用了他们家的一块蜂窝煤。

平日里,张初初还要去粉店里帮忙,收钱或者刷碗。

有时候洗头房里的小姐会站在店门大声地叫嚷,粉妹,来碗粉。“粉妹”就是张初初,她讨厌这样的称呼,也很讨厌吃粉。虽然我觉得张初初家的粉味道很不错。有次张初初说她到洗头房的时候撞到了她爸,她不屑地说,那个男人那么穷,怎么还有心思胡来呢?

所以张初初说她想要离开倒桑树街,我是理解的。生活在那样狭窄的空间里,总是想要远远地逃离。

我家在倒桑树街15号,是祖屋。听说是我太爷太奶留下的房子,市里文物保护局把这栋房子列入了文化保护对象。因为我爸对这里的特殊感情,所以这房子曾经要被高价收购,他硬是没舍得卖掉。

张初初一直很羡慕我,羡慕我有一个很温暖的家庭。我爸妈都在一家研究所搞科研,我一直觉得他们对科研的兴趣大过对我,他们对我的教育模式是放养,不多过问也不多关注,更不要求我必须像传统女孩一样,很乖巧,很文静。

所以,我可以尽情地穿牛仔裤,穿宽松的T恤,留最短的头发,打篮球和吹口哨。

十三岁的时候,张初初开始发胖。其实她小时候挺瘦的,干瘪瘪的像营养不良,但到了十三岁就开始疯狂地横向生长,去医院检查是因为青春期内分泌失调引起的。好在,胖了的张初初并没有觉得好困扰,她依然咋咋呼呼,依然笑起来很利落,依然和我在倒桑树街上跳下蹿,很欢喜。

布小曼就在这时出现了。有一次我和张初初跑到“芳邻超市”偷酸奶喝,刚插上吸管喝第一口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女孩直愣愣地盯着我们。她穿了一条浅蓝色泡泡裙,有些自然卷的头发,清丽的鹅蛋脸,大眼,像个洋娃娃一样。

我哽了一口,然后把食指举到嘴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就大张旗鼓地走到我们面前,拿过另一盒酸奶大口地喝起来。我和张初初当即决定,吸收这个漂亮的女孩加入我们。

那也是布小曼的十三岁,她是十二月的生日,我是七月,张初初比我大了四个月,所以张初初一直以大姐自居。

后来我们常常在“芳邻超市”里偷喝酸奶,三个人,你掩护我,我掩护你,很快乐又很惊险。只是当有一天一个售货员从我们面前经过,却对我们手里的牛奶视若无睹时,我和张初初都惊讶了。

张初初甚至又拿了另一盒酸奶,当着售货员的面打开,但她还是没有过来制止我们。

我们再在“芳邻超市”里喝牛奶,就变得很诡异。不管我们怎么张狂和显摆,但就是没有人来制止我们,张初初甚至问我,难道我们是隐形人?

后来,有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走到我们面前,邀请我们去他家做客的时候,我们才明白,原来布小曼竟然是超市老板的女儿,他爸为了讨好她,所以对她的朋友慷慨大方。布小曼她爸真的太有钱了,所以他总是拿钱来讨好布小曼,给她买最贵的衣裙,很高档的礼物。

我和张初初才知道布小曼身上的裙子叫淑女屋,知道了原来钢琴最高的级别是十级,吉特巴原来是一种爵士舞蹈。布小曼让我和张初初终于开始觉醒,原来有的女孩是可以这样的。虽然布小曼很美,但她从来都不觉得这样的美有什么好值得炫耀的。后来看亦舒的小说《玫瑰的故事》,觉得布小曼就像黄玫瑰一样,是一种天真到近乎孩子气的美丽,因为她的不自知,从不把美丽作为处世的筹码以此换取特权,所以我和张初初会和她成为好朋友。

但布小曼不喜欢她爸,甚至带着抵触的情绪。

我和张初初猜测,大概因为她爸给她找了个后妈的缘故。布小曼的妈妈是在她十三岁那年去世的,后来她爸就搬家,娶了罗姨。其实罗姨并没有刻薄布小曼,我和张初初每回去的时候,她都会给我们准备很多的水果和糕点。

布小曼还有一个弟弟,罗央柠。比布小曼小两岁。这个弟弟是罗姨结婚后带来的孩子。

十八岁的这年,我和布小曼同时考入了T大,张初初却因为三分之差,去了H大,但好在学校都在成都,我们也可以常常见面。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晚上,我们在布小曼家的阁楼里,她拿了她爸的茅台酒给我们喝。

辛辣的酒顺着喉咙下去的时候,是疼痛一片,我们都哭了,莫名的忧伤。

那一年暑假,我,布小曼,张初初,我们策划了我们的第一次旅行。

我们决定去泸沽湖,那是一个很神秘而且浪漫的地方。我们先坐火车去西昌,然后从西昌坐汽车去泸沽湖。

我和张初初都是第一次出远门,非常地兴奋。坐火车的六个小时里,我们就是不断地对着窗外的景色欢呼。布小曼对我们的小家子气非常不以为然,她是“见过世面”的,她三岁的时候就坐飞机去过北京。

布小曼的妈妈是小学音乐老师,布小曼说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嗓子,常常在午后的时间里一边弹琴,一边唱法文歌。布小曼的妈妈曾经去法国留过学,布小曼有一张布妈妈在卢浮宫前的照片,她妈妈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布小曼和她简直是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因为她的妈妈在她心里那么不可侵犯,所以她怎么也无法接受罗姨的。

泸沽湖是那么美,碧蓝的清澈,透绿的壮观,金灿的温暖……我们站在竹筏上把手圈在嘴边大喊,麦凉,布小曼,张初初……要永远永远地在一起,要一生一世地做好朋友。

阳光很充沛,我们的皮肤被晒成了古铜色,但,那个暑假,那些在泸沽湖的光阴,是我,布小曼,还有张初初过得最幸福的时光。

只是,我们谁也想不到,在那个夏天结束以后,我们之间会有了那么多的间隙,无以弥补的隔阂。

第二章  大学生活

草长莺飞的九月,我和布小曼、张初初成为了大学生。布小曼在外语系,学德语,她想要成为一名外交官;我在中文系,学汉语言文学和中国文学批判史。布小曼挺看不上中文系的人,觉得酸和神经质。张初初念法律专业,她总是幻想自己是那个携剑走天涯的侠女,主持江湖正义和平。但不管怎样,我们很兴奋地投入到轰轰烈烈的大学生活里。

布小曼一进学校,就受到了很多的关注,很多的社团都希望有她的加盟,若是有了她,根本不愁没有人来报名加入。她那么美,又会弹钢琴跳吉特巴,被人喜欢,是那么理所当然。

而我,依然是短发,依然是白衬衣、长裤、牛仔裤、七分裤,或者短裤,依然喜欢打篮球和吹口哨。

那个时候我开始对爱情有了一些想象。当我和张初初谈论的时候,布小曼就安静地看着我们。我和张初初都觉得,布小曼应该是我们中间最早发生爱情的一个,因为她得到那么多人的喜欢,只要她愿意,她可以随便点指一个。

她是在开校不久,遇到齐洛天的。我和布小曼去听完一场演讲比赛,人多得很,布小曼被推搡了一下,倒下去的时候被一个男生扶住了。

戴着宽边的玳瑁眼镜,很斯文的模样,他的脸腾地红了一片,看布小曼的眼神,是怔怔的。

从小到大,喜欢布小曼的男孩很多,同班的,高一届的,邻校的,还有在路上遇到搭讪的。她不胜其烦,遇到有人到班上来问,谁是布小曼?布小曼就懒得答理了,我会假装是她,帮她收那些情书。开始觉得好玩,因为别人看到我的时候会有点讶异,他们一定会想,原来布小曼也不过如此,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好。

当然遇到认识布小曼的人,我就会被当场拆穿了。因为他们都会说,不,你不是布小曼。

我就长长地吹声口哨,嬉笑开来。

我开始和布小曼玩“替换”的游戏,布小曼宁愿做“麦凉”,普通,平凡,大大咧咧,而我就做“布小曼”。在不被人认识的地方,我就越来越多地扮演起了“布小曼”,她做“麦凉”。有一次,我们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布小曼的爸爸,他喊“布小曼”时,我下意识地答应了。

那天布小曼对我说,麦凉,我去你家好了,我想要真的做麦凉。

难道做布小曼不好吗?那么多人喜欢,又那么受到宠爱。我不解地问。

不,我不想做布小曼。布小曼说的时候,眼里有种淡淡的忧伤,和她的年纪,那么不相称的忧伤。

完美的布小曼,竟然不想要做自己,这真的让我很讶异。

被众多人喜欢、追捧的布小曼,却对喜欢她的男孩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在我看来,布小曼应该会喜欢齐洛天的,他英俊、帅气、优秀,有一个好嗓子,在新生欢迎会上,他唱了一首《千里之外》,他的嗓音那么浑厚有力,打动了许多女孩的心,而布小曼,她有动心吗?

我和布小曼总在上自习课、公开课或者去图书馆、食堂的时候遇到齐洛天。他会扬着手对布小曼说,这里,这里。他已经替我们占好了位置。但我也知道布小曼对他没有感觉,她的眼神淡淡的,掠过去的时候,很空洞。

这让我很失望,从内心里我觉得齐洛天和布小曼是“般配”的,但在布小曼的眼里,他还是没有什么特别。

有一次齐洛天竟然来找我,他对我说,麦凉,能送我一支布小曼的圆珠笔吗?

我啊了一声,没弄明白他要布小曼的圆珠笔做什么用。

他的脸微微地红了起来,喃喃地说,听说用对方的笔写她的名字,等到笔没有墨水的时候,她就会喜欢上……

我真的去找了布小曼的一支圆珠笔给齐洛天,我想要帮他,也想知道这个方法到底灵不灵?当墨水用尽的时候,布小曼会喜欢上齐洛天吗?

当然,齐洛天答应会教我和张初初学游泳。

齐洛天很会游泳,在学校的游泳馆里,他矫健得如一尾鱼。

张初初听说后,也想学游泳。她说,这样身材会好起来。

我和张初初商量还是不要让布小曼知道得好。因为我偷拿了她的圆珠笔给齐洛天,还告诉了齐洛天,布小曼喜欢去“都城影院”看电影。“都城影院”有些年分了,在倒桑树街的街尾,是木质地板和台阶,踩上去的时候,会有些咯吱的声响。据说老板继续开着影院不是为了赚钱,而是真的很喜欢电影,特别喜欢放旧片。我们常常去看电影,在昏暗流离的光线里,不断地憧憬自己会不会是电影里的那个主角。

我和张初初最喜欢看的片子是《魂断蓝桥》,因为里面有句台词是:我只爱过你一个人,别人谁我也没爱过,今后也不会。

这是多么深情的爱呀,我和张初初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但布小曼在黑暗里冷冷地说,承诺不可信,男人更是不可信。

那时候才十七岁的布小曼,经历过男人,经历过爱情吗?但她的声音那么冰凉,带着我和张初初都无法理解的冰凉。

齐洛天也开始出现在电影院里。隔着三排的距离。

空旷的影院,只有我们四个人。张初初凑到我耳边说,那个齐洛天,真的痴情呀!

张初初总是在倒桑树街遇到齐洛天,她家的粉店关得晚,有时候去洗头店送粉的时候,就看到齐洛天站在布小曼家楼下。

直到她房间的灯灭掉,他才离开。

是真正的喜欢,所以才会这样深情。

那个时候,齐洛天已经给我和张初初上过三次游泳课了。我学会了在水里憋气,而张初初学会了狗刨,虽然不怎么好看,但好歹能在水里刨上几米远了。

是十二月十七号,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下起了这城市的第一场雪。

那天是布小曼的十八岁生日,我们看了一场电影。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抬眼就见到满天翩跹的雪,我们三个人欢呼着跳了起来,我看到了布小曼鼻翼上的雪花,看到了张初初发髻上那么美的雪花。

然后,我们看到了齐洛天。

大约是在雪地里站了许久的原因,他浑身都湿了,眉上有白花花的雪花。他拼命地看住布小曼,声音那么欢悦,但抖得不像话,他对她说,墨水终于写完了。他急切地拿出一个本子,翻开来,密密麻麻的都是“布小曼”,那么多的“布小曼”。

我和张初初都看呆了,这些“布小曼”,是需要多少的时间,多少的喜欢才能写出来的呢!

布小曼,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布小曼!齐洛天连声地说,他的眼里都是期待。

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感动。在我看来,这个时候的齐洛天,那么伟岸,那么高大。还有什么比真诚的告白更值得感动呢?

这样认真,这样纯粹,是因为真的喜欢呀!

但我们都听到了,听到了布小曼冷冷地说,我不喜欢你。

齐洛天的眼神瞬间就枯萎了下去,他喃喃地说,布小曼,有一天,你会喜欢上吗?

布小曼拉我和张初初走,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但是齐洛天跟了上来,他跟在我们的身后,不停地问,有一天,你会喜欢上吗?会喜欢上我吗?有那么一天吗?

我和张初初为难地看着布小曼,该怎样回答呢?

神经病!布小曼小声地嘟囔。

因为是布小曼的生日,我们起初就商量了去吃火锅。布小曼还拿了她爸的一瓶茅台酒出来。到了以后,张初初迟疑地说,要不喊齐洛天一起?

布小曼瞪着她,不许去!

我推推张初初,外面还下雪呢,你去让他进来。

但是张初初出去回来后说,齐洛天不愿意进来。

我最讨厌死缠烂打的人!随便他了!等一会儿他就会走了,那么冷……布小曼恨恨地说。

我们三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待到我们出去的时候,齐洛天没有走。

见到布小曼,他迎了上来,说,布小曼,你会喜欢上吗?

你真的很烦!我讨厌你!一点也不喜欢你,现在不会,以后不会,永远永远也不会!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布小曼变得非常不耐烦,口不择言地说。

她一把扯过齐洛天手里的本子,那些写满了她名字的纸张,她撕了一页,再一页,那些纸张发出尖锐的哗声,她扬起手来,很多的碎片,如一场大雪一样,翩跹着,纷扰着,零零落落的,满天都是。

布小曼!我低呼了起来!她不应该这样的,即使拒绝也不要这样决绝呀!

布小曼……齐洛天在那一刹那颓然地老了去,颓败了下去,没有了水分,没有了朝气。他用那么虚弱的声音唤着布小曼的名字,缓缓地蹲下去,在雪地里怆然地拾着一地的碎纸片。

那些“布小曼”凌乱不堪,他小心地擦拭,小心地拼凑。

有眼泪,从他眼里滑落了下来。

我轻轻地拍了拍齐洛天的肩膀,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安慰他。但我也知道,这样的安慰太轻飘了,此刻的齐洛天,他的哀伤,排山倒海一样地席卷而来。

我感受到了,但我无能为力。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觉得很讨厌布小曼,非常非常讨厌。喜欢一个人没有错,如果有人这样喜欢我,我一定会觉得感激的,是因为得到了太多爱,所以布小曼才这样挥霍的吗?

齐洛天是在那天夜里吞了整瓶安眠药的,他静静地躺在清冽的房间,等候死亡的来临。

是怎样的痛苦,厚重得让齐洛天无法承受?

后来,当我被唐小泊一遍又一遍地拒绝时,我知道了,齐洛天的心里有怎样的荒凉,有怎样巨大的绝望,让他抱着必死的决心。

第三章  第一次相遇死亡

唐小泊是齐洛天最好的朋友,他知道齐洛天对布小曼的所有感情。当齐洛天自杀的时候,他愤怒,他痛心,他焦急……他只想让布小曼去医院里看望齐洛天,他以为,只要布小曼去了医院,一定能救回齐洛天。

只要布小曼开口,只要她对他说,你醒来。他一定能够醒来。

只是,他没有想到,我会冒名顶替。

在图书馆里,布小曼抱着一本希区柯克《人类的天性》在看;我在看《夏洛蒂的网》,那只可爱的小猪和善良蜘蛛的友谊,让我感动。

然后我的耳边炸开了一声响,布小曼,你给我出来!

我蓦地抬起头来,然后蓦地语结。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唐小泊。

即使是十年以后,与唐小泊的第一次相遇,依然那么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海,像蒙太奇那样,那么缓慢,缓慢的镜头,拉长,延伸。是怎样的一个少年呢?高,瘦,天生带着一种浪荡的痞气,那么漂亮却不阴柔。他的气场那么盛大,我的心开始不断地跌落,呼喊不出。

很惊心动魄。

原来,那个人,不是晚一秒,不是早一秒,是带着命运,呼啸而来。

原来,最初的爱,是这样的纯粹,这样的简单。

原来,当我们面对面,遇见的时候,就是了,就是你了。

知道吗?慈禧太后名叫懿贵妃,一次,见一次,心就交了出去。

谁是布小曼?滚出来!他的声音充满了愤懑。

但,我身旁的布小曼没有动。

下意识里,我缓缓地站了起来,那么清楚地回答,我,我是布小曼。

天知道,我的声音里隐藏着多少紧张和战栗。

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当有人来找布小曼的时候,我就假装是她。布小曼从来不屑于理会这些人,他们中有的人是来替别人送情书的,有的人是来替别人传口讯的……于是我会假装是她,替她拒绝掉别人。

所以,布小曼没有回答的时候,我站了起来。

你?他盯住我看,受了些打击一样,有些难以置信。

跟我走。他带着一些霸气地说。

我就迎了过去,跟了过去。

我和唐小泊赶到医院的时候,齐洛天还在昏迷中,他的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他的身上挂满了仪器,那么静的病房里,只有仪器“嘟——嘟”的声音。

唐小泊缓缓地弯下身去,他用手拨了拨齐洛天额前的发,轻轻地说,洛天,我带布小曼来了,你快醒来,你看看布小曼。

我的眼泪蓬勃而出,我只能用手紧紧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我那么地害怕,害怕这些声音被齐洛天听到,他会知道我欺骗了他。

我想,我应该让布小曼来的。

这个时候齐洛天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唐小泊惊喜地冲我说,去,去找医生,他醒了,他醒了。

我匆忙地奔到病房外,连声大喊医生。涌进来很多的人,我开始转身往外跑,我想我要去带布小曼来,我要去带真的布小曼来,她来了,齐洛天就会醒来。

夜风那么凉,我觉得很悲伤,那么悲伤。

我在布小曼家楼下,手圈在嘴边大声地喊她的名字。在粉店帮忙的张初初也听到了,她朝我跑过来,然后布小曼也下楼了。

我上去拽布小曼的手,我说,走,跟我去医院。

麦凉,怎么回事?张初初急急地问。

是齐洛天。齐洛天自杀了,吞了安眠药,现在还没有醒来。布小曼,你去看看他!

啊?张初初惊讶地喊出声来。

而布小曼的脸上,却是一片平静,这样的平静带着一种肃杀的感觉。我的手臂,凉了一下,再凉了一下。为什么面对一个人的生死,布小曼会这样冷静呢?那个人是因为她而自杀的,可她为什么就没有觉得一丝一毫的内疚呢?

和我没有关系。布小曼别过脸孔去。

为什么不去?他是因为你才自杀的!我说。

我不去。布小曼执拗地说。

你怎么那么冷血!我大声地嚷嚷起来。

我先回去了。布小曼轻轻地挣脱我拽着她的手。

布小曼,你浑蛋!我朝着布小曼的背影,跺了跺脚。

齐洛天……他还好吗?张初初问我。我却顾不上回答她,我在心里,狠狠地骂着布小曼,认识了她这么久,我第一次觉得原来她这么凉薄,这么残忍,这么不可理喻!只是去医院看看齐洛天,也不行吗?以前她怎么对罗姨、怎么对罗央柠冷漠和疏离,我和张初初都站在她那一边,谁叫我们是朋友呢?朋友就是该同仇敌忾,但这一次,我真的觉得布小曼错了。

我转身去了医院,虽然不能带真的布小曼去医院,但我去了,也许对齐洛天来说,也会是一种安慰。

跑到病房的时候,我就听到一阵凄厉的哭声。我的心里,突然有了种很浓重的不祥。

轻轻地推开门进去了,看到了一屋子的人。

齐洛天依然安静,但他身上的仪器已经撤掉了。我开始觉得恐惧,开始觉得身体摇摇欲坠。

我走过去,唤他,齐洛天,齐洛天。

但是他没有动,我记得,刚才我离开医院的时候,他的手指明明有动的,他明明就要醒来的。可现在……

有个中年女人扑到我身上来,你是布小曼?你就是布小曼!你还我儿子,你还我的儿子!

我说不出话来,我的身体被她拽扯得厉害,很多的疼,从心脏的位置一点一点地涌出来。我感觉到我被推搡到了地上,感觉我的头发被狠狠地拉扯着。

我听到很多的咒骂,但我没有办法解释,是布小曼害死齐洛天的吗?可也许,我也是一个帮凶,是我给了齐洛天那支圆珠笔,是我给了他希望,让他觉得用完了那一支笔,布小曼就会喜欢他。

我,真的有给他这样的错觉,给他这样的误会。是想让齐洛天教我游泳,所以我常常在他面前说,布小曼会喜欢你的,她肯定会喜欢上你的!

但是,那么多的希望,突然就破碎了。我,能逃脱责难吗?

齐洛天,是死了。

他是真的死了。

那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第一次知道,原来死是这样的,一个活生生的人,凭空就消失掉了。你再也看不到他,听不到他了。

可我明明还记得齐洛天在游泳池的身影,记得齐洛天跟在我和布小曼后面上公交车的情节,记得齐洛天在电影院门口对布小曼说“我喜欢你”的样子。

这多可怕,多么的可怕!

那么多的喧嚣、凄厉、绝望。我看着齐洛天被白色的床单覆盖住了,看着他被推走,我站在病房里,惘然地流泪,我想,为什么我没有把布小曼带来呢?如果她能来,也许他会醒来,也许他会活过来。

我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泪流满面的唐小泊。

他抬起手来,我没有躲闪。我的脸上被重重地掴了一记耳光,清脆的一声,很凛冽。但是我木然了,没有觉得疼,只有很多的窒息,让我透不过气来。

是你害死了他!唐小泊哀伤地看着我,然后从我的身边擦肩而过。

而我,茫然地站在这里,站在十八岁的寒冬,泪流满面。

第四章  冷战

我始终没有机会告诉唐小泊,我不是布小曼。

说了,又有什么意义呢?让他们把愤怒和敌视加到布小曼身上去吗?而,唐小泊会因为我冒充布小曼,会因为他没有带真的布小曼去见齐洛天,而愤怒吧!

那些日子,我变得很沉默,而我,也在和布小曼冷战。

布小曼没有见到齐洛天父母的绝望和痛苦,如果她见到了,她会后悔吗?会后悔那么残忍地对待齐洛天吗?

我和布小曼之间有了那么深的间隙,潜滋暗长。

还有一件事,我连张初初都没有说。

我开始和唐小泊来往。

那是在齐洛天的葬礼后。

齐洛天的葬礼,我没有去。因为唐小泊对我说,齐洛天的父母不愿意看到我,这只会让他们更加痛苦。

我站在远远的地方,等到他们离开,然后捧着一束小白菊,那些小小的花朵,带着暗香。我深深地嗅了一口,再嗅一口,我把它们放到齐洛天的面前,我对着照片里笑容灿烂的齐洛天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而齐洛天,永远留在了这一年。他再也不会成长,再也不会用圆珠笔去写喜欢的人的名字,再也不会在游泳池里矫健如鱼了。

死亡,就是停留,就是永远的停留了。

原来,关于永远,是这样仓皇的字眼呀!

转身的时候,唐小泊在我的身后。

他没有看我,只是对着相片里的齐洛天说,布小曼,对不起,其实你没有做错什么。

我张了张嘴,想要解释,我不是布小曼,但我到底还是没有勇气说出真相来。

我一直都记得和唐小泊看的第一场电影是《这个杀手不太冷》,在“都城影院”,玛蒂达对莱昂说,我想我是爱上你了,这是我的初恋,你知道吗?然后,唐小泊的手在黑暗里稳稳当当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的身体惊鸿一片。

那么多的欢喜,那么多的讶异,那么多压抑而隐忍的情绪。我感觉到我手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春暖花开了,感觉到我的呼吸,停了一下,再停一下。

这是我的初恋吗?

我那么清楚,那么清晰地知道,我喜欢唐小泊。但我那么害怕,害怕唐小泊不会喜欢我,他看我的眼神那么冰凉。

但他握住了我的手。

是因为喜欢我,才会握我的手吧;是因为喜欢我,所以才来找我的吧。而我,我一定要告诉他,我不是布小曼,我是麦凉。

我是喜欢他的麦凉。

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情绪,无法隐藏自己喜欢唐小泊的眼神。

那天在葬礼后,唐小泊告诉了我他和齐洛天的事。唐小泊小时候得过一场很严重的病,造血功能障碍,治疗这种病唯一的办法就是换骨髓,而他的血型是非常罕见的RH 血型。可是唐小泊的父母和他的骨髓无法匹配。后来他们在医院的病历库里找到了另外一个血型和他一样的男孩,他就是齐洛天。骨髓配型的结果,齐洛天符合骨髓配型要求。

唐小泊活了下来,是齐洛天的血救了他。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和齐洛天一样的血型。他们惺惺相惜,何况年纪相仿,所以两个人甚至是两家的关系都非常好。

在唐小泊看来,齐洛天就是亲兄弟。

他们的父母甚至买了同一个小区的房子,做了邻居。齐洛天一直很优秀,成绩优秀,性格淳厚,倒是唐小泊散漫和任性。

即使两个人的性格南辕北辙,但并不妨碍他们的亲近。

只是齐洛天遇到布小曼的时候,他中规中矩的人生却发生了改变。

那些夜里,他不断地对唐小泊提到布小曼,提到她是怎样的美,怎样的出众和优秀,怎样的骄傲和独特。那是他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孩,他那么地无所适从。

布小曼的冷漠让他痛苦,这样的痛苦让他绝望。

而我也懂得,齐洛天的自杀,对唐小泊来说,是怎样的痛心和难以接受了。

齐洛天葬礼后的一天,唐小泊在T大的门口等过我。他冲我微笑,他对着他单车的后座,潇洒地甩甩头。我在他的微笑里失了神,而我,漫天欢喜地坐到了他的单车上。

对于唐小泊对我的突然亲近,我觉得很讶异,但更多的是惊喜。

我没有去想为什么唐小泊会突然走近我,也没有想他为什么会一下子友善了起来。阳光如碎汞一样,仰起脸的时候,我觉得我的面孔在开花,是姹紫嫣红,是芬芳四溢,是那么盛大的欢喜,在内心冲撞。

唐小泊带我去了月明山顶。原来从高处向下眺望这座城市,是这样的繁华似锦。万家灯火,像满天繁星,灼灼明亮。我看着身边的唐小泊,觉得很恍惚。

停顿片刻,他说,你知道吗?我和齐洛天最喜欢来这里,这是我们看过的风景,我把它送给你……

我垂下了眼,到底要怎样开口说,我不是布小曼呢?他会原谅吗?越发地难以启口。

夜风有些凉,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而唐小泊,解开外套,轻轻地揽我入怀,用外套紧紧地包裹住我。

我的心,旖旎而柔软。

原来,这就是喜欢。小心翼翼,谨慎而认真。

夜里,我开始写日记。我在日记本上写,唐小泊今天穿了一件蓝色的外套,他用手拨动额前的头发时,那么英俊和帅气。我也写,麦凉,再见他,你一定告诉他,你是麦凉。

我决定对唐小泊坦陈,我不是布小曼了。

他第二次找我,我说,我们去看电影吧。是之前就有的愿望,想要带我喜欢的男生坐在我喜欢的电影院里,看喜欢的片子。这么静谧的光阴,这么靠近的距离,会是很浪漫很浪漫的情节。

那天从电影院出来的路上,唐小泊没有松开我的手。月色那么美,深蓝色的天幕上,星星,很缱绻。

我的身体欢喜,很欢喜。

我对我身旁的唐小泊说,我说,我喜欢你!

但是我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因为远远地,张初初和布小曼朝我们走来,我们都听到了张初初喊我的名字,麦凉!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转身去看唐小泊。

而他的目光怔怔地看着布小曼。

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身,轻轻地问我,你不是布小曼?

我点头,是,我是麦凉。

她是布小曼?唐小泊用手指了指布小曼,而他握住我手的另一只手,那么轻,那么缓慢,又那么决绝地松了下去,垂了下去。

我的手,被留在了空中,那些空白里,我觉得我的脑海里,有轰的一声炸掉的声音。

我不是布小曼,那么重要吗?我是麦凉,就不可以牵住我的手吗?

我早该知道的,你不应该是布小曼,你不可能是布小曼的……唐小泊说,他的声音那么轻,但每一字都如惊雷一样,在我心里响过。

我的骨髓中,有一道口子,被缓缓地拉扯了过去。是疼,抽丝剥茧的疼。

那个时候,张初初和布小曼已经走到了我们的面前。张初初还在说什么,但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我的目光落在唐小泊的眼里,而他的眼神,在布小曼那里。

我大约明白了,唐小泊其实没有真的原谅布小曼,他觉得,齐洛天的死都是因为布小曼。他故意来亲近“布小曼”,只是想用爱情报复她。他想要让她受到蛊惑,然后再抛弃她。所以,他来牵我的手。

他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男孩牵手。

那些盛放的花朵,突然就谢掉了。

因为我不是布小曼,所以他没有必要和我继续了。连说话也没有必要,连看一眼,也没有必要。

而唐小泊,听到了刚才我的表白了吗?我刚才说,我喜欢你。但我的喜欢,跌落了下去,粉碎,很多的碎片。

我好像一下站在了离唐小泊很远的距离,那么汹涌的哀伤里,我沉溺其中。

是岁月改变了我们,还是我们自己以为蒙上了眼睛,就可以看不见这个世界;以为捂住了耳朵,就可以听不到所有的烦恼;以为脚步停了下来,心就可以不再远行;以为我需要的爱情,只是一个拥抱。

第五章  纠缠的爱

唐小泊再来T大的时候,他不是来找我的,是来找布小曼。

我在学校门口见到他,我多想他像上次那样,对着单车后座甩甩头,然后我就欢喜地坐到他的后座上。

我走到他的面前,我说,唐小泊,你听我解释。

你为什么要假装你是布小曼?洛天想见的人是她,不是你!他并不看我。

我不是故意的。

但你还骗了我,骗了洛天!

我……那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要牵我的手?我无力地追问。

因为……因为我以为你是布小曼!

是替齐洛天报复吗?你想让布小曼痛苦!

你答对了!所以你该知道,我不想伤害无辜!

是的,我很无辜!可我已经被伤害到了。这句话,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我……还可以和你做朋友吗?只是麦凉,只是麦凉想和你做朋友!停顿了片刻,我终于问出了口。

不可以。他很迅速地答复我。

我低下头去,不让他看到我眼里含满的泪水。我吸了一下鼻子,然后默默地离开,假装,假装自己没有受到伤害一样。

我想,当齐洛天被布小曼拒绝的时候,他的绝望也是滴水成冰的吧。

听到布小曼喊我名字的时候,我没有回头,我只是用手背揩去不断涌出来的泪水。我对自己说,麦凉,你不可以这样脆弱,麦凉,我不许你哭!但那么多的眼泪,像一场急雨,怎么也收不住。

布小曼从后面拉住了我的手臂,她焦急地问,麦凉,你怎么了?为什么哭了?

我摇头,只能摇头,说不出话来。

布小曼,跟我走!是唐小泊的声音,他跟着布小曼走了过来。

我说了我不会去的。和我没有关系。布小曼冷冷地说。

你必须去!唐小泊拽布小曼的手,她挣扎,但挣脱不了,干脆低下头去,在唐小泊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他吃疼地松了手,然后举起手来,向布小曼的脸上挥下去。但,他的手在最后的时候收住了,没有落到她的脸上。

是那个时候,我看出了唐小泊的感情。

其实,在唐小泊第一次见到布小曼的时候,我已经有了觉察。他望向她的目光,多像齐洛天第一次见到布小曼时的情景,是怔怔的,怔怔的。

布小曼拉我走,我回过头去的时候,看到了停在那里的唐小泊。他的目光追随着布小曼,那么复杂,纠结,那么矛盾,忧伤。

我开始想,我为什么要有布小曼这样的朋友?为什么我第一次喜欢的人,却偏偏喜欢上了我最好的朋友。

唐小泊不仅到T大来找布小曼,还跑到倒桑树街来,因为家离学校不远,所以我们都没有选择住校。

但布小曼根本不理会唐小泊。她觉得他的纠缠很可笑,她觉得他的行为很无聊。去见齐洛天,齐洛天已经死了,见了又有什么意义呢?何况,齐洛天的死,不过是因为脆弱。那个在温室里生长的少年,没有经历过任何挫折和打击,是太软弱了。

她不会去的。

有一天,唐小泊在学校门口拦下布小曼,布小曼朝前跑的时候,一辆车迎面而来。

我惊惧地捂住了嘴,而唐小泊冲了过去,用身体紧紧地护住了布小曼。而车,戛然地停在了他们的面前,那个时候,他已经没有时间推开她了,他只能用身体替她挡住,只能用这样直接而盲目的方式去保护她。

我的脚,软得几乎迈不开步子。刚才发生的一幕,让我心有余悸。

那天夜里张初初来找我,她说,那天在电影院门口见到的男生正在布小曼的楼下。

她问我,麦凉,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我一直想问你,那天你是不是和他牵手了……你喜欢他?

我苦涩地说,我喜欢他,可是他不喜欢我。

为什么?

因为我是麦凉。

麦凉很好呀!

可,麦凉……希望自己是布小曼。

即使不愿意过问唐小泊和布小曼之间的事,但我还是犹豫着和张初初一起来到布小曼楼下。我看到唐小泊了,凌乱的头发,哀伤的眼神,踉踉跄跄的步子。

唐小泊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我,踉跄地说,布小曼,让她下来,我要带她去见洛天。洛天在死的时候,喊着她的名字……而我,而我竟然没有达成他最后一个愿望!

他的身体晃荡了一下,几乎摔下去。我才发现他喝醉了,手里还拿着一罐啤酒。

你醉了,快回去。我搀扶了一下他,被他抬起胳膊甩开了。

滚!他愤懑地吼。

我咬了咬嘴唇,然后转身跑向布小曼家。是布小曼开的门。

我不会去见齐洛天的。看到我,布小曼抱着手臂,简单地说。

布小曼,就算是去探望一个同学,也不行吗?

是他自己要死。

可他是因为你而死,你逃脱不了罪责!就算你不受法律的制裁,也要受良心的折磨!愤怒的我,有些口不择言了。

布小曼冷冷地看着我,和我没有关系……你走吧!

布小曼,求你!我哀哀地说。

我不会去的……还有,你让他不要再来骚扰我了。

求你!

而布小曼慢慢地,慢慢地合上了门。

从布小曼家的楼上下来的时候,我的鞋带散开了。我努力地去系,努力地系,却怎么也打不上一个结,我的手颤得厉害,眼睛模糊得厉害,是泪水吧,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怎么也擦不干。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齐洛天死了,我和布小曼不再友好了……而我喜欢上了一个讨厌我的男孩……

这些无法预知的变故,让我的胸腔变得如此沉重。

唐小泊坐在街口,他醉了。有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地响,有一片叶子在我面前缓缓地落下,我抬起手来,握住了那片叶子。

张初初走到我身边,她,她不愿意下来吗?

我送他回家,你别管了。我对张初初说。

那……他……你扶得动吗?

不知道……没关系,我陪着他,你快回家。我把手里握住的叶子,轻轻地放到了口袋里。

我蹲下身子,想要把坐在马路上的唐小泊拉起来。此时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重得我根本扶不起来。

唐小泊,这里凉,起来。我用了力气。

他抬眼迷糊着看我一眼,布小曼……你让洛天活过来,你让他活过来呀!

我的鼻翼开始发酸。

起来!我的手扶住他的肩膀。

洛天死了!洛天为什么会死?唐小泊的声音里充满了疼痛,他推了我一把,而我,就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唐小泊干脆躺下去,仰躺在冰凉的马路上。

我拖他,拽他,终于让他到了人行横道的石阶上。

而他根本不让我碰他,他不断地推开我,搡开我,我不断地跌坐下去,倒下去。我才发现,自己的力气真的很小呀,小到了想要扶起唐小泊也不能够。

我干脆作罢,就坐到了唐小泊的旁边。他终于困乏了,迷糊着睡去了,我小心地挪过他的头,放到我的肩膀上。

我的身体,直直地不敢动,生怕惊醒了他。

是不放心我吧,所以回粉店收拾完的张初初又过来了。她诧异地看着我们,看着坐在马路边的我,看着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的唐小泊。

她想要说什么,我笑着把食指放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张初初困顿地看着我,然后把外套脱了下来,披在我的身上。迟疑了一下,她离开了。

我把外套拉了拉,给唐小泊盖上。

他是在做噩梦吧,眉头紧紧地皱着,不断地呓语,洛天,洛天……布小曼!

我安静地望着他的脸,我想,命运让我和他的遇见,究竟藏着怎样的因果呢?

这是我的初恋,很失败。

这样失败的自己,让我觉得自卑,那么那么自卑。

曾经的我,是那样神采飞扬,那样欢喜雀跃。曾经的我,不会因为自己的短发自卑,不会因为自己干瘪的发育自卑,不会因为自己不会弹琴不会唱歌不会跳舞自卑,但现在的我,多希望自己是个光芒四射的女孩呀!多希望自己,能优秀,再优秀一点。

是半夜的时候吧,唐小泊醒来了。他看了看身边的我,眼里有很复杂的情绪,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我的肩膀很麻腿脚很麻,一直僵硬的姿势让我很不舒服。直到唐小泊走远了,我也没有力气站起来,我的肩膀还有他的温度,但,那些温度比零度还要冷。

透彻的寒。

那天后,唐小泊再也没有出现在T大,也没有在倒桑树街出现过。

我有时候会去学校的游泳池,只是憋气。齐洛天只教会了我憋气,他也不可能继续教我下去了。我常常会恍惚起来,恍惚地想齐洛天会不会突然地出现呢。

我换了座位,坐到了教室最后一排。我和布小曼几乎不再讲话,有时候,我们会在同一辆公交车上遇到,而我,会站在远远的地方。有几次,她都欲言又止,但我用冷漠制止了她。

张初初很急,她说,你们到底是怎么了?都是这么好的朋友,到底有什么误会解不开?

我承认我是狭隘的,因为知道唐小泊喜欢布小曼,所以我开始嫉妒布小曼,甚至带着怨气。明知道自己多荒谬,但我就是无法坦然地面对布小曼了。

张初初有好几次约了我们两个人,她希望我们还是和从前一样,三个人,热闹,喧嚣,友好,但我和布小曼已经疏离了起来,这种疏离像冷空气一样,冻结了我们过去的友情。即使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说话的人还是只有张初初,我知道她试图活跃气氛,但她讲的笑话总是冷场。

张初初骂我,你怎么能重色轻友呢?齐洛天的事已经过去了,虽然我也觉得布小曼对齐洛天过分了,但那也是齐洛天太脆弱了。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喜欢上一个不喜欢我的人,我一定不会去死的,不值得。

连张初初都以为,我是因为齐洛天的死才无法谅解布小曼。其实不是的,是因为唐小泊,因为我知道唐小泊喜欢的人是布小曼,所以无法释然。

我嫉妒,嫉妒得发狂。

我生气,那么无奈地生气。

我偏执,我执拗,我找不到出口,所以我把脾气发到布小曼身上。所以我要让她难受,让她不自在,让她被我冷漠。

但,我无法不去思念唐小泊。

有时,我会坐27路环城公交车去H大。

我坐在H大对面的冷饮店里,喊一客香蕉船,然后期待唐小泊出现。运气好的时候,我会见到他,但更多的时候,再等也是空白。那个时候我的脑海里总是想起唐小泊对我说“不可以”时的冷漠。我想,我怎么可以这么失败呢?当我假装我是布小曼的时候,唐小泊会来牵我的手,当我成为麦凉的时候,唐小泊说做朋友也不可以。

他不想和我有任何的瓜葛,因为在他看来,是我阻拦了齐洛天见布小曼最后一面。

我欺骗了他,伤害了他。

我看到唐小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出来了,阳光很破碎,我的眼泪涌了上来。我对着远远的唐小泊,不停地流泪,不断地流泪。

原来,那么肆无忌惮的麦凉身体里会有这么多的眼泪。

唐小泊推着单车,然后朝这边扫过来一眼,很迅速的一眼,然后收回了目光。我知道他看不到我的,知道他的目光里不会有我的。

有那么一次,我没有坐在冷饮店里等,而是在校门口。我怀里抱着书本,我紧紧地把它们揽在胸前,害怕自己一松手,就掉了下去。

天知道,我只是因为紧张。

我想,唐小泊看到我的时候,会不会跟我打个招呼,会不会对我说:嘿。

云淡风轻的,会不会不一样?

我看到唐小泊出来了,但是他只是经过我的身边,像那些陌生人一样,很自然流畅地经过我的身边,没有对我说一个字。

我手里的书本就掉到了地上。

我知道了,唐小泊真的不愿意和我做朋友。我对他来说,无足轻重,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算。

后来,我就依然坐在冷饮店里。

我知道这样的自己,多轻贱呀。但是我做不出骄傲,因为我不是布小曼,因为我永远不是布小曼。我只是喜欢唐小泊,只是那么深,那么无望地迷恋着他。

迷恋他琥珀色的眼睛,迷恋他修长的手指,迷恋他的单车后座……

我的日记本,总是黑糊糊的,因为我一边哭,一边写,墨字晕染开去,很混乱的一页。我再翻下一页,还是糊掉,再一页……

每次从H大回来的时候,我依然坐27路。环城,绕来绕去,我始终在绕一个圆,但内心纠葛,在我18岁的身体里,只是一点的忧伤,就厚重得无法应承。

那天,辅导员说市里要举行“大学生篮球比赛”,每所大学都会派出男女两对参赛。

我就站了起来,我对辅导员说,我要参加。

我知道唐小泊一定会参加的。知道唐小泊也打篮球开始,我更加喜欢篮球了,在我看来,我和唐小泊是有共同的爱好,共同的兴趣。这很美好,不是吗?我开始用更多时间到篮球场练习,空荡荡的篮球场上,只有篮球“咚——咚——咚”的声响,很空,那么的空,像没有心一样。

我不停地奔跑,不停地跳跃,我让自己流汗,让自己不停地流汗,然后浑身酸楚得厉害。原来初恋竟然是这样无可奈何的一件事,原来我竟然这样茫然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现在的自己,面对心里装满了唐小泊的自己。

我努力地告诉自己要坚强,可我总是做不到。

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只有唐小泊,我睁开眼的时候,也只有他。只有他。

多可悲,多讽刺,多伤感呀!

可我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算。

我再努力,再多的坚持,也是徒劳,也只是荒芜。可我做不到放弃,我的心不再属于我了,它不受控制,它不听话,它迷路了。

迷失在一片黑暗里。

而我,是更加地沉默了。

一个人的时候,我会吹口哨。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一首歌,郭富城的,《对你爱不完》。第一次听,就喜欢上了这首歌。我在走路时,在看天时,在转身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吹出这首歌来。“对你爱爱爱不完……”

T大和H大的男子篮球比赛是在我们学校举行的。我到篮球场的时候,他们队的队员还没有来,我选了第一排的位置,篮筐下。我听过一个笑话,有个女人很喜欢看篮球比赛,并且每一次都选择坐在篮筐下面,别人问她,为什么,她说,那是因为只有这个时候男人们才会朝她冲过来。

多冷的笑话呀。现在我也选择坐在篮筐下面,因为我想要更加正面地看到唐小泊,看他朝我奔跑过来——我是多么愚蠢的傻瓜呀!

还有,我去买了一张碟,是《这个杀手不太冷》,我听里面的台词,每一次到“我想我是爱上你了,这是我的初恋,你知道吗”,我的眼泪就会落下来。那是我和唐小泊看过的第一场电影,那是我的第一次牵手……

唐小泊果然在篮球队里。比赛开始的时候,我的目光一直盯着唐小泊,他得分,我拍手,他进球,我欢呼。

有同学在旁边嘀咕,麦凉,你到底是哪所学校的?

我不管,我看到唐小泊潇洒地三步上篮,看到他跳起来扣篮,看到他从别人手里断球……我的目光一丝不剩地在唐小泊的身上,怎么也挪不开。

当一个球朝我迎面而来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机会躲闪。

有尖锐的惊呼,然后我的脸被重重地砸中,我猝然地仰面朝后倒了下去。很疼,但我努力地抬起头来,竭力地笑,想表示自己没有事。然后我听到有人说,你流血了。

我下意识地擦了一下鼻子,嫣红的血在我的手指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开始放软,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学校医务室的病床上。很洁白的墙,床单。

你醒了?是布小曼的声音。

看到是她,我有些不自在,挣扎着想起来,被布小曼按住了。我知道我是晕血了,从小我就有晕血的毛病,可我为什么要在篮球场上晕倒呢?我还没有看完唐小泊的比赛呢。

再休息一下。

比赛结束了吗?我问。

应该快了吧。

我赶紧从床上坐起来。我要去看比赛,我要去看唐小泊打比赛。我趿拉着鞋子就跑出去,在走廊上被一个男孩拦住,他急切地说,你没事吧。

没事。我摇头,想要绕开他。

但他挡在我面前。

我要去看篮球比赛。我恼怒。

已经结束了。他说。

这么快?我失望地问。我竟然没有看到比赛结束,真的好遗憾。

麦凉,我陪你回家吧。布小曼说。

我送你回家吧!男孩摸了摸头,有些羞涩地笑。

我这才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因为是我的球砸中了你,我应该负责。男孩认真地看着我。

不用了。我淡淡地说,沮丧地朝校门走去。

段锦年,有车,走了!在校门口,遇到了H大篮球队的人,有人这样对我身边的男生喊。而我,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唐小泊。他简单地在球衣外面套了件外套,额前的发还是湿湿的,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布小曼。

你们先走,我送伤员回家。我身边的段锦年说。

我低下头,从唐小泊的身边经过,只是几步的距离,我就可以擦身而过,但,每一步,对我来说,都那么艰难,那么沉重。

503路公交车来的时候,我看到唐小泊他们上了另一辆车。

听到有人喊我买票,我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书包放在教室里根本没有拿,而我的身上根本没有装钱。

这时,布小曼走了过来,掏出零钱。而在她还没有来得及投币的时候,有人先帮我接了。

是段锦年。

他冲我笑了笑,我自顾自地坐到一边。经过布小曼的时候,我轻声地说了声“谢谢”。

第六章  关怀

那场篮球赛,男子队唐小泊他们赢了。女子篮球我们输掉了,没有打入最后的决赛。

不过我又去看唐小泊后来的几场比赛。

我依然坐在篮筐下面,依然把所有的目光都放在唐小泊那里,唐小泊却不看我,他的目光从来没有落到我的身上。对他来说,我就是一个陌生人,就是一个不想有任何瓜葛的陌生人。

中场的时候,有很多女孩围着他,递水或者递毛巾过去,甚至有女孩干脆直接抬起手来,揩他额头的汗。想来,唐小泊也是很受欢迎吧,他那么出众,那么引人注意,那么光芒四射。

而他从来不拒绝她们。

他接过毛巾,接过水,也在她们抬手时微笑。当看台上有女孩大声地喊他的名字为他加油的时候,他会把食指和中指放到唇边,做一个飞吻的姿势过去。那么潇洒的动作,引得一片尖叫。

而我,清冷地坐在看台上,很静默。

有几次,中场的时候段锦年会坐到我旁边,递一瓶水给我。

你为什么每次都坐篮筐边,这样很容易砸到你……你的晕血症一直都好不了吗?段锦年根本不管我对他的冷漠,喋喋不休地说。

麦凉,你是来看篮球比赛还是看某个人的?段锦年问。

篮球比赛。我不看他。

我知道我撒谎了,但没有关系。段锦年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对他撒谎,我不觉得羞耻。

决赛,是在H大和G大中展开的。

唐小泊依然是篮球场上最受瞩目的那个,他的跳跃,他的扣篮,他的三步,都利落潇洒,一气呵成,很完美。而很快我就发现,G大的队员也在重点防守他。是在一个跨篮的时候,唐小泊突然被对方球员绊倒了,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我哗啦地站了起来,眼见着唐小泊重重地摔了下去。

我奔跑过去,朝倒在地上的唐小泊奔去。

我忘了,比赛还在继续。

唐小泊,唐小泊!你伤到哪里了?你怎么了?我蹲下去,急灼地问。

他诧异地看着我。

伤哪里了?到底伤哪里了?眼泪涌了上来,我慌乱地去看他的脚……脚踝处已经红肿了起来。

是脚吗?我慌乱地用手碰了碰,他的眉头就疼得皱了起来。

而这个时候,我才听到裁判的暂停哨音。抬起头来,赫然地发现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到底在做什么?清醒过来的我变得不知所措。

先扶他到场外,段锦年轻轻地对我说。我有些迟疑地碰到唐小泊的手臂,但是唐小泊甩了甩手。我如坠冰窖。唐小泊还是不肯让我扶他,他不愿意我碰他,不愿意。

我的手慢慢地缩回来,觉得卑微,觉得羞耻。但是,唐小泊的手搭到我的肩膀上,他的手,轻轻地,缓缓地搭到了我的肩膀上。

我的心,又想要哭泣了。

唐小泊的脚根本没有办法站立,是无法坚持打完比赛了。而这个时候,有好些人围了上来。

我慢慢地退后,落寞地走出篮球馆。

是傍晚。天,是黛青色的。我把手握紧起来,放到胸口处,轻轻地捶打了一下。我对自己说,麦凉,你的心脏够坚强,没有事,一点事也没有。

喂,麦凉。

蓦然转过身去,是段锦年,还穿着篮球服,望着我,浅浅地笑。

等下他会去医院……你要一起吗?

不,不用了。我摇头。

不想知道他到底伤得怎样?

我咬了咬嘴唇,他会没事的。

你会骑单车吗?段锦年突然问。

不是很会。

没关系,你跟我来。段锦年说着,往前面走。

我迟疑着没有动,他突然转过身来拉我的手,走。

当他的手碰到我的手时,我倏地甩开了。

我会走。我说。而段锦年用手拨拨自己的头发,笑了,小封建。

原来段锦年是给我一辆单车。

我不太明白地看着他。

送他回家呀!段锦年拍拍后座。

用单车?

用单车。

可是唐小泊会让我送他回家吗?会吗?我在心里问自己。

等下你在医务室门口,我会带他出来。段锦年说。那一刻,我才发现我面前的这个男孩,也是清秀出众的,他的眼睛那么真诚,他的笑容那么灿烂……

没有等到我回答,段锦年就大步地跑开了。

我站在原地,迟疑,矛盾,百般纠葛。

唐小泊看到我,会怎样呢?

一会儿后,我看到段锦年和唐小泊了。唐小泊的脚缠着绷带。

麦凉,你快过来呀。段锦年朝我喊。

我咬了咬嘴唇,把单车推了过去。

唐小泊,坐上去,坐上去呀!麦凉亲自送你回家!段锦年嬉笑着说。而我很紧张,我不知道唐小泊会不会再一次地拒绝我。

仿佛是半个世纪那么长,唐小泊坐到了后座上。

还不走?唐小泊面色微愠地催促我。

我从惊喜中惘然地醒了过来。是的,唐小泊不再拒绝我了。他不再冷漠,不再抵触,不再疏远了。

明明是深冬,明明是傍晚。可我就是觉得,有那么多的阳光,有那么多青草的气息,是属于唐小泊的,青草的气息。

我的单车技术并不好,况且从来也没有载过人。所以当我载着唐小泊的时候,单车在马路上歪歪扭扭颤颤巍巍地前行。街灯突然全部地放亮了,那么晕黄的光亮,很暖,很暖。

麦凉。我身后的唐小泊突然唤我的名字。

嗯。

不要喜欢我。唐小泊平淡稀松地说。我的手突然地扶不住单车,没有重心地开始一边倒下去。我,连同唐小泊,随着单车一同摔到了地上。

你没事吧!我慌忙地去扶唐小泊。

而他突然抬起手来覆上我的眼睛。

别看。

我的身体没有动,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我感觉到唐小泊拿纱布在包我的手掌,而我的手心,钻心地疼。我明白了,唐小泊看到我的手掌流血了,他知道我晕血,所以不许我看。

幸好,我脚上有现成的纱布,就分给你一些好了。唐小泊说。

我睁开眼来,看到了唐小泊的脸,看到他琥珀色的眼睛。

不要喜欢我,你会受伤的。唐小泊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

我……我没有喜欢你!我只是……只是因为内疚……因为曾经骗了你所以内疚……我变得很结巴,我变得乱七八糟。我的心里很乱,那么的乱。我在撒谎,可是,我努力地笑,努力地表现得很自然,努力地想要说得真实。

可我的手掌,很疼,丝丝缕缕的,牵扯到我的心脏。

如果喜欢可以像一部电影,按下暂停就暂停掉,按下倒带就回到最初,按下删除,就可以原原本本地删除掉,那该多好!可是,可是,喜欢是潮湿天气里的青苔,那么密集地生长,那么蓬勃地生长,我只能黯然地,看着,看着这样无法抑制的自己。

告诉唐小泊我不喜欢他,他相信了。其实我的谎言那么拙劣,但他相信了,那是因为他想相信,他相信,我没有也不会喜欢他。

这时,天突然地下起了雪。我赶紧把单车停下来,解开自己的围巾,戴到唐小泊的头上。

要干吗?他用手挡开。

遮一下……我第一次没有顾及他的拒绝,坚持着把围巾包在他的头上。

太难看了!唐小泊直嚷嚷,脸涨得通红,像个赌气的孩子,嘴微微地嘟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唐小泊,我的心,柔软得厉害。

不许拿下来。我加重了语气。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拆下来。

如果,这一条路永远没有尽头,那该多好!我会一直载着唐小泊,载着他……

但,到了。

很快,就到了。

我是第二天又去了H大,去还段锦年单车。

段锦年在看到我的时候,微笑着抬起手来朝我使劲地挥手,麦凉,麦凉。

我突然觉得,如果这个朝我笑着挥手的人是唐小泊,那该多好!可是,这应该是一个梦想吧!

怎么不戴围巾,这么冷的天气。说着,段锦年取下自己的围巾,给我围上。我的围巾昨天给唐小泊了,忘记拿了。

不用……我还没有说完,就看到了唐小泊。他的脚上还缠着绷带,有个中年的男人扶着他。

今天你没有办法送他回家了,他爸开车来的。

走,我送你回家。段锦年接过单车,拍拍后座。

我迟疑了一下,坐到段锦年的后座上。

有车经过,我看到了,坐在副驾上的唐小泊。他的目光依然冷漠,他的表情依然疏离……是的,唐小泊说,我不可能和他做朋友。

昨天,昨天只是意外吧。所以他会让我送他回家,会让我包扎伤口,会让我给他戴围巾。一夜过去,浅淡的友好就像雪一样,化掉了。了无踪迹。

下个周日,我生日,我邀请你参加……会来吗?段锦年问我。

我不知道那天是否有事。

可我提前这么多天预约了你。段锦年有些委屈。

那好……你想要什么礼物?

什么都不要……如果你想送……那送我一个拥抱好了!

啊?我一下被自己呛住了,开始猛烈地咳嗽。

瞧你吓的,骗你的啦!段锦年大笑起来,是上坡,他加了力气,努力地蹬。

别动,我一定会带你上去的。段锦年突然用认真的语气说。

这个周末,我们一起打篮球吧,你的篮球打得不错。终于到达坡顶的时候,段锦年说。

不是下个周末约了我吗?

这个周末也想约。段锦年又恢复了他嘻嘻哈哈的表情。

行。我干脆地答应着。

接下来的几天都在下雪,这座城市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每天踩在雪地里的时候,我都在祈祷,希望一只脚走路的唐小泊不要摔跤,祈祷唐小泊的脚快点康复起来。

而段锦年每天都给我打电话,有时候是和我八卦一下明星逸事,有时候是听到一个好笑的笑话想说给我听,有时候是在电话里放一段音乐过来。

但每每挂电话的时候,段锦年都会提醒我,这个周日约了我一起打篮球。

我的情绪不再那么失落了,因为段锦年的笑话真的很好笑。我常常会不由地笑起来,对着电话。

段锦年是个有趣的朋友,他会让身边的人觉得很轻松,很快乐。

周日的时候,我如约和段锦年打了一场篮球。其实我只是喜欢篮球,但球技一般,而和段锦年的对垒,完全是他一个人在控球。我无法从他手里断过篮球来,偶尔他会故意给我一个破绽,让我有机会投进一个球。

许久没有这样快乐的心情,当投中一个球时,我会挥着手臂跳起来,会欢快地吹一声长长的口哨,也会对着段锦年比一个“枪”的手势,然后口里说“砰”,他就配合地“中枪”倒地。

终于打累了,我坐到地板上。

段锦年递过水来,我想也没想端起来就喝。

这瓶是我喝过的,我们接吻了……段锦年幽幽地说。

我嘴里的水,一下全部喷了出去,啊,咳,咳咳咳。

段锦年拍我的背,好了,别受刺激了……我骗你的。

我狐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段锦年的生日,我去挑选了一盆仙人掌。当他学习累的时候,看看绿色的植物,会缓解眼睛的疲劳。

在街口的时候,看到了张初初。我有些内疚,最近我和张初初都很少见面了。而我和布小曼,也只是在遇到的时候,轻轻地打个招呼。

这样疏离,这样别扭。

麦凉,我们去看电影吧,我约了布小曼,我们三个人很久没有一起看电影了。电影院的老板每次都在问你……去,好吗?张初初抱着我的胳膊,央求着。

可是……我要去参加一个生日聚会。

那,我们等你回来。

你们去看好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喃喃地说。

段锦年的生日聚会是在他家,到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段锦年家是在这座城市寸土寸金的别墅区。

是在门口的时候遇到唐小泊的。

他从车上下来。

他的脚已经能够落地了,只是走得还有些吃力,手里拿着一个盒子。我赶紧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盒子,我帮你拿。

等待段锦年开门的时间,我和唐小泊都在沉默。

段锦年看到我们,有些微微地诧异,你们一起来的?

是在门口碰到的。我慌忙地解释。

快让我进去,很冷。唐小泊微愠。

段锦年家好漂亮,柚木的地板,大理石的楼梯,璀璨明亮的吊灯……每一处,都那么奢华,那么堂皇。

今天的段锦年穿着一件卡其色的休闲西装,白色的长裤,和我平日里认识的那个嘻嘻哈哈的段锦年真的不一样。我还不太习惯这样喧嚣的场面,一个人悄悄地退出,走到了花园里。我看到了一个玻璃造型如三角的房间,推开门进去的时候,里面的景色让我震住了。原来这是一个温室花房,开满了郁金香、兰花、玫瑰,还有很多不知名的花。

这是冬天里一处春暖花开的景,很美。

而在角落里更有一个玻璃盒中的花,让我惊艳。那是一朵有四瓣的花,每个花瓣的颜色竟然都不一样,而培育它的不是泥,是细沙。玻璃盒的顶端有个温箱,高倍瓦数的灯光。我猜想这盆花应该是从热带移植过来的,所以才会用沙和高温培育了。

这朵花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童话故事。那个仙女拿出一朵七色花对女孩说,每扯下一个花瓣,我就会满足你一个愿望……那时,当我有想要实现却没有办法实现的愿望时,我会期望自己有一朵七色花,会期待有个善良的仙女,给我七个愿望。

只是越大,就越知道,童话故事都是骗小孩的。这个世界,不会有仙女,也不会有七色花。

不过这个有四种颜色的花,还是让我充满了好奇。

这时候,花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我想要站起来的时候,听到她们谈论段锦年。

你是说段锦年?他是G?一个女孩诧异地问。

我也是听说的,但估计是真的……另一个女孩说。

我突然就来了气,站起来说,既然是听说的,为什么还要到处传?

她们显然没有想到会有人在,而且谈话还被听到了,也吓了一跳,讪讪地说,我们也只是听说的。

回到大厅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到了唐小泊。他一只手撑着墙,圈成了一个半圆,而一个漂亮的女孩背抵着墙,和他细细地交谈。

这个时候,段锦年过来了。

灯光突然灭掉了。这时一个漂亮的蛋糕被推了出来,生日歌响了起来。

段锦年在烛光里朝我微笑,而我轻轻地抬起手来,在众人的目光里拥抱了他。是的,我拥抱了段锦年。他的身体僵在了那里,看我的眼神,很复杂。然后,掌声,呼唤声,口哨声,响了起来。

我想,我这样做,是想要告诉别人,段锦年不是一个G。

他不是。

然后是寒假了。

那时候,我才觉察张初初变得不一样了。她把头发染成了酒红色,手上涂抹了姹紫嫣红的指甲油。她让我盯着她的眼睛看,她说,麦凉,我戴了紫色的美瞳,很性感吧!

布小曼去了她外婆家。每年春节她都会去外婆家拜年,这次她走,只是告诉了张初初。张初初说,你们两个还要别扭到什么时候?

其实我很想跟布小曼道歉,想和布小曼和好。像以前那样,我们三个人,在倒桑树街横行,我们一起看电影,一起踩水洼,一起喝酒,一起旅行,一起在阁楼上晒太阳……

这个冬天好漫长,异常地寒冷。

我又和段锦年打过几场篮球,更多的时候,我就懒懒地窝在房间里。

我是在和段锦年打完球回家的路上看到张初初的。她和几个男孩在一起,她穿着一件坎肩的小袄,一条包臀的短裙,黑色的长丝袜,很成熟很妖娆。让我赫然的是她竟然叼着一支烟!

我才察觉,张初初变了。以前的她,那么朴素,那么可爱,但现在这个穿着怪异的女孩,还是我认识的张初初吗?

我从街对面走过去,站在张初初的面前,一把拿掉她嘴里的烟。

我责备她,为什么抽烟?为什么穿成这样?

只是好玩。张初初悻悻然地说。张初初介绍身边的男孩,是小五,她的同学小五。小五是个戴着数枚耳钉的男孩,顶一头黄色的头发。我不知道,张初初会有这样的同学,也不知道张初初竟然会和这样的男孩在一起。

那天,我知道了,张初初和小五的事。

小五很早就辍学了,跟着社会上的一帮人终日瞎混,没天没地的。

是在回家的路上,张初初遇到飞车党抢包的时候,正在前面的他又一把抓住了她的包。那个时候的小五,像那个踩着七彩云朵的王子一样。

她开始与他们混迹在一起,一起去打游戏、泡酒吧、带她去飙车……那是一个背离张初初生活的另一个世界,很张狂。

她从不习惯到慢慢地接受。

她说,麦凉,也许小五在别人眼里是坏人,但他对我很好,真的很好。

我的手心凉凉的,内心充满了惶恐。

张初初的身上背负了她父母的愿望,他们希望她在大学毕业后,能有安稳的生活,也希望她能改变全家现在的生活环境。而现在的张初初,人生还能顺风顺水吗?

张初初鲜少地在粉店帮忙,她说,麦凉,我讨厌,我那么讨厌别人喊我粉妹。

而我,越发地担心张初初。

是在尾随张初初的路上,遇到唐小泊的。

唐小泊骑着单车从我身边经过,然后又倒了回来。看到他的瞬间,我的心蒙蒙的。昨天夜里,昨天夜里我又梦到他,我梦到我在游泳池里学游泳,当我憋气沉下水的时候,有水草缠绕住了我的脚踝,我努力地蹬,努力地想要浮出水面。

可是我溺水了,我呼吸不出,我呼喊不出。恐惧扼住了我咽喉,而这个时候,有一双手托起了我,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他是唐小泊,他就是唐小泊。

我终于离开了水面,我开始呼吸,而唐小泊转过身来对我微笑,手突然松掉了。

我再一次落入水里。

很凉。

醒来的时候,我的脸上湿湿的。

而唐小泊,他会救起我,又放开我的手吗?

今天见到唐小泊,想到昨天晚上的梦,我变得很恍惚。

在干嘛?唐小泊说。

那个……而这时张初初已经和小五他们进了一个酒吧。

我赶紧对唐小泊说了再见,跟进了酒吧。

推开酒吧,是很暗的灯光。有一个舞池,里面有着三三两两跳舞的人。我扫了一眼,看到张初初和小五在一个角落里。

我走过去。

突然见到我的张初初变得很不自然,手赶紧合拢起来放到背后。我是太熟悉张初初了,我知道她一定有事瞒着我。

拿出来。

张初初摇头,表情很不自然。

我直直地拉过她的手,开始扳开她的手掌。

不,麦凉。张初初急急地说。

当她的手心被掰开的时候,我看到是一颗白色的药丸。

是什么?我直逼张初初的眼睛,而她紧张得快要哭出来。

麦凉!

那有什么,不过是一颗摇头丸。在一旁的小五不耐烦地说。

我抬起手来,想也没想就甩了一个耳光到张初初的脸上。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干嘛打她!小五倏地站起身,一脚踢过来,我踉跄地摔下去。我听到张初初的尖叫,她喊,住手,小五。

我站起来拉张初初的手,我说,张初初,不许你和小五来往,否则我们绝交!

而小五用力地扯住我的头发,我的头吃疼地往后仰。

放开她!张初初和唐小泊同时喊。

唐小泊,唐小泊竟然跟了进来。

小五用力推了我一把,我撞到了唐小泊的身上。他扶住了我。

我们走。唐小泊说。

张初初,跟我走。我去拉张初初的手。

张初初的手握住了我的手,但又轻轻地落了下去。她轻轻地说,麦凉,对不起,我喜欢你,我也喜欢小五。

跟我走。我虚弱地说,泪水滑落了下来。这是我的好朋友,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我们见证了彼此的成长,我们有过许多共同的欢笑和记忆,可是,是从什么时候起,我的朋友越来越远地离开了我呢?

唐小泊握住了我的手。

走出酒吧的时候,我的身体在瑟瑟地抖。那么高昂的忧伤,击中了我。我多想,多想布小曼在我的身边,我想,我会和她一起,把张初初拽出来,拽出来,一起让张初初远离小五。

他是一个病毒。他会传染给她。

我低下头的时候才意识到,他还握着我的手。

他蓦然地松开了。

谢谢你!我由衷地说。我没有想到唐小泊会跟了我进来。

你常常去看洛天吧。

洛天他也是我的朋友。

你的围巾……我忘记带了,下次还你。唐小泊说。

我们在路口的地方分手,我向左,他向右。待他转身的时候,我一直站在原地,看到唐小泊的背影,他的背影慢慢地变小,慢慢地看不清……

是很沉的天,那么昏暗,那么凉薄。

我开始吹口哨,对着唐小泊的方向吹那一首:我对你爱不完。

这个时候,我竟然看到唐小泊又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骑着单车,一点一点地朝我走近。

我的呼吸快要停止。

唐小泊把单车停到我的面前,对着后座甩甩头发说,上来。

我轻轻地坐了上去。

抱紧我。唐小泊有些急切地说。我才发现,后面追上来几个人。

唐小泊加快了速度,但是前面是一个上坡。载着我的唐小泊根本没有办法很快地上去。他让我下车,丢下单车,拉着我的手向前面跑去。

只是我鞋子突然滑了一下,摔下去的时候,追上来的人已经包围住了我们。

我认得其中一个,刚才在酒吧里我见过他。他们就是小五的人了。

唐小泊把我护在身后。

对方的人已经冲过来了,唐小泊和他们纠打在一起,但他很快不敌。而其中的一个男孩突然拿了一根棍子朝唐小泊挥打下去。

下意识里,我冲了过去,在推开唐小泊的时候,我的头部被重重地击中了。

是那个瞬间,我听到唐小泊喊我的名字,麦凉!

我想答应,可是我发不出声来。

我的身体不再受控制,那么无力,绵软地瘫倒下去。

你不知道我在想你,是因为你不爱我,我明明知道你不想我,却还爱你。也许有时候,逃避不是因为害怕去面对什么,而是在等待什么。

第七章  我们的距离

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忽近忽远的距离。

我看到了布小曼,还有张初初。我们在布小曼家的阁楼里,是七月,阳光充沛的季节,我们穿着同样款式的T恤,胸前是我们三个人的大头贴……这是我们的姐妹装。我们在说性感。我说皮肤是小麦色最性感;张初初说下巴尖尖胸部饱满的女孩最性感;布小曼说,性感是在冬天的雪地里,穿一双高跟鞋。

我们笑得没心没肺的,只是布小曼的面孔模糊了,然后是张初初。我急急地喊,心里惶恐。

那个时候,我猛然睁开了眼。

原来是一个梦,原来我睡着了。

麦凉。是段锦年的声音。

我想动一下,可是头疼得让我低呼一声。

别动。缝了七针,当然疼。

我想起来了,发生的事。

他呢?他没事吧!我急急地问。

他?唐小泊,是他打电话给我的……我来的时候他没在。

因为头部缝针,我的头顶被剃掉了一大块头发,着实难看得很。我干脆去剃了个光头,然后戴上帽子。

我又去找过张初初,但她总是不在家。

大年三十的那天晚上,我接到了布小曼的电话。这是我们三个人的约定,我们约定每一年的新年,不管我们在哪里,都要给对方打一个电话,说一声“新年快乐”。

布小曼要合上电话的时候,我连忙说,对不起。

布小曼在电话那边笑了,她说,麦凉,我很快就回来。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看电影。那天夜里,我觉得很快乐,因为我终于说出了那句“对不起”,而我,和布小曼、张初初,我们会回到以前,回到亲密无间的以前。

只是,当布小曼回来的时候,张初初已经不在倒桑树街了。

她离家出走了。

她是九个月后回来的。是布小曼去接的她。而我,在那个时候已经离开倒桑树街了。

是因为小五。警察查到了那个酒吧,而小五逃了,张初初跟着他。

三十晚上的约定,张初初失约了。她没有给我,也没有给布小曼打电话。

张初初离开后,倒桑树街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我们的生活,好像被突然地抽空了去。

后来在南京见到张初初的时候,她跟我说了那些逃亡的日子。

小五要去避风头,张初初那么坚定对他说,我跟你走。

他们混上了一趟去新疆的火车。新疆,那是多么遥远的地方,三天两夜的火车,他们要小心地躲避乘务员的查票。

新疆有小五的一个远房亲戚。他们住了下来。

在北疆,一个叫清水河子的地方。因为惊慌和疲劳,一到那里,张初初就生病了,持续地发烧,昏昏沉沉。

但小五根本不会照顾人。他混在那里的游戏厅里,没日没夜地打游戏。

四月里,这里开始种棉花。

张初初就开始和一群人去地里干活。虽然生长在市井,但张初初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赤着脚踩在泥地里,把苗秧一株一株地栽种下去。

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还有被小虫咬过的斑驳红肿的腿。

张初初却觉得能够和小五一直生活在这里,很幸福。张初初甚至打算,等有些钱了就在这里承包一块棉花地,慢慢地养活自己,和小五。

有时候,张初初也会想家,会想布小曼,还有我。想念我们肆意的年少岁月,想念我们曾经的单纯和美好,想念那些明亮的阳光。

但是她始终没有打过一个电话回家。原来,咋咋呼呼的张初初是有着如此坚韧的一面。

经历从来没有的苦,忍受从来没有的孤独。

只是小五从来没有察觉出她嘴角越来越稀薄的笑容,眼里越来越多的忧伤。他的自私和冷漠一遍一遍地伤害着她。她病了,他不管;她累了,他不问;她想家的时候,他不知道……他是离她如此近的人,却像站在另一个星球上。

只是,当她去游戏厅给他送饭的时候,他会抬起头来对她笑,或者头也不抬地沉醉在游戏里。

他打的游戏是需要很多钱的,用钱买装备。张初初攒下的钱,都被他拿去挥霍在游戏里。而她,像是被蒙上了眼睛一样。

这样的盲目,这样的偏执。

是不是,所有的女孩在遇到那个喜欢的人时,都这样?

棉花开的那天,张初初躺在棉花地里,对着蓝天白云狠狠地哭了一场。原来,当天越蔚蓝的时候,她越害怕抬头,因为这样的明亮会刺伤了她。

曾经的她,也是这样明亮的蓝。

她微胖,她被人喊做“粉妹”,但,至少她的眼睛是亮的。

现在的她,在流亡的日子里已经苍老了下来。

而,只有大朵大朵的粉色的,白色的花,开得繁盛。

但如果小五只是贪玩,小坏,也就算了。他开始迷恋上赌博。

输到最穷的时候,他把张初初输给了一个五旬的男人。那个男人说张初初只要去他家一个星期,就可以把小五的赌债勾销。

那个时候,小五已经开始动手打张初初了。他的眼睛红成了恶魔,他的身体成了暗器,每一掌每一脚落下的时候,张初初的心,就被谋杀一次。

是小五的亲戚给了张初初路费,当初是他收留小五和张初初的,让张初初在棉花地里帮忙。当小五逼着张初初去那个老男人家时,张初初彻底地绝望了。

有的人,你给他再多的好,不是让他觉出你的好,而是纵容他对你更坏。

张初初偷偷离开的时候,那个亲戚,小五的亲戚,给了她几张钞票。他说,回家吧,姑娘。

她要回家。是的,张初初想要回到倒桑树街,虽然她曾经一直一直地想要离开。

几经颠簸,到乌鲁木齐的时候,她给布小曼打了电话。布小曼是坐飞机去接的张初初,她在机场的出口处看到半年不见的张初初。

她几乎认不出她来。张初初真的瘦下去了,那么单薄的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外套。她们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痛哭失声。

那么多的委屈,那么多的忧伤。

张初初是坐飞机回来的。她想起一路在新疆的岁月,百感交集,她问布小曼,麦凉呢?麦凉还好吗?

布小曼沉默了许久后,说,麦凉,我找不到麦凉了。

那个冬天,我在等待我的头发重新长起来。

因为头被剃成了光头,我一直戴着帽子。伤口拆线的时候,是段锦年陪我去的医院。而我,一直没有再见到唐小泊。

因为在家待得无聊,我就央求段锦年带我去打篮球。起初他怕篮球再砸到我头上,会让伤口裂开来,我向他保证,我一定会非常小心的。

去的时候,没想到唐小泊也在。他的队友见到段锦年,见到我,有些暧昧地朝我们笑。有个男生跑过来说,段锦年,让你女朋友先休息下,你来和我们组队比赛。

我想要解释,我不是段锦年的女朋友,但段锦年说,不了,我陪她。

我和段锦年在这边篮筐,唐小泊在那边篮筐。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望过去,打得心不在焉的。

麦凉,你要专心。段锦年提醒我。

可我无法让自己专心。当一个篮球弹起来快要砸到我的时候,段锦年突然从身后抱住我,顺着惯性挪开了。

我,就在段锦年的怀里了。当我错愕地推开他时,听到唐小泊那边队员的口哨声。

段锦年也有些慌乱,脸腾地红了。他有些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刚才……我……

没事。我笑着朝他胸口轻轻给过一拳。

不想要他觉得尴尬。当我望向唐小泊的时候,他正在投一个三分球,球,进了。

我和段锦年坐在场边休息的时候,有几个女孩过来和他打招呼。我认得其中一个女孩,是曾经说段锦年是G的那个女孩。

有个女孩看到我头上的线帽说,你的帽子很漂亮,在哪里买的……边说着,她在我来不及阻止的时候已经拿掉了我的帽子。

她们诧异地看着我的光头,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

段锦年一把拿过我的帽子,慎重地给我戴上。他理理我的帽檐,看着我的眼睛说,我觉得很漂亮。

她们讪讪地坐到了一边。

我让段锦年和他的队友一起打篮球,不用管我,我就坐在场地外休息一下。段锦年和他的队友开始打友谊赛。当他每投进一个球的时候,会转过身来朝我微笑。而我,会用一个响亮的口哨来回应他。

我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起先的那个几个女孩突然拦住了我。那个说段锦年是G的女孩抬起手来,朝我的脸上拍了下去。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想要挣脱她们,凭什么打我?

安冉,教训她!原来那个女孩名字叫安冉。我大约知道她为什么要造谣说段锦年是G了,因为她喜欢他,不想要其他女孩喜欢他,所以对每个女孩说,他是个G。

安冉古怪地笑了笑,然后把我的帽子拿掉,掏出一个喷雾来,在我的头上乱喷一气。然后拿着我的帽子愤愤地离开了。

我在洗手间里努力地清洗,可即使颜色被洗掉了,我却没有帽子可以戴了。这个样子出去,实在太丢脸了。

可我总不能一直都在洗手间里藏着,咬了咬牙我还是出去了。

我把头埋得低低的,打算先回家,下次再跟段锦年解释。我不想这样狼狈的样子被他看到。

你的帽子呢?

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才发现是唐小泊在我的面前。

她们拿走了。我有些委屈地吸吸鼻子,下次别让我碰到,我会收拾她们。我愤愤地说。

而唐小泊突然笑了,眼睛微微地眯起来,嘴角扬起来。我愣了一下。我没有想到唐小泊会笑,这样灿烂的笑容。

都这样了,还逞强。他好笑地说。

我也笑了,然后低下头去。你看看,我洗干净没有。

可是半晌没有回答我,当我想抬起头的时候,唐小泊说,别动。他用手轻轻地抹了抹我的头顶,干净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孩敢剃掉头发。他又笑了。

我在他的笑容里失了神,我脱口而出,唐小泊,我还可以和你做朋友吗?

唐小泊看着我,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不、可、以。

我垂下了眼,身体灰暗得厉害。早该知道的,唐小泊会是这样回答。我还以为他对我笑,我就可以和他做朋友……可是,他可以对任何人笑,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朋友。

是我误会了。

我转过身,有些踉跄地说,你跟段锦年说,我先走了。

早该知道的,早该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为什么还要问呢?再问,再问,也只是让自己徒然地伤心罢了。

麦凉,难道你还不死心吗?

我的左手,拼命地握住自己的右手。我走得很急,生怕自己会哭出声来。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哭呀!

到门口的时候,我的手突然被拉住了。

我抬起头来,是唐小泊。

他手里拿着一条围巾,他包在我的头上。他说,你的围巾我弄丢了,这条当我赔给你。

我有些恍惚,抬起手来,摸摸暖暖的围巾,有着唐小泊气息的围巾。而他,已经大步地离开了。

低下头,我潸然泪下。

总是这样,在我冰冷的时候,给我一点的温度;在我快要熄灭的时候,给我一点的火光。我又重新地被点燃了,喜欢唐小泊的心,这样反反复复的,矛盾,纠葛。

冬天终于结束了,而布小曼回来了。

看到布小曼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就算唐小泊喜欢的人是布小曼,布小曼也是你最好的朋友。

这样小心眼的麦凉,让我鄙夷,也让我看不起。

谈到张初初的时候,我们心里都是那么难过。不知道现在的张初初,好吗?

那天在阁楼里,布小曼拿出她妈妈的照片给我看,她像下了很大决心似地对我说,麦凉……你知道我妈妈是怎么死的吗?

我错愕地望着她,因为从来没有听布小曼提到过她妈妈的去世。布小曼只说她妈有怎样的好,怎样的善良,怎么样的温柔,在我和张初初看来,她妈妈应该是得病去世的。

我妈是自杀的。布小曼垂下眼,有忧伤,布满了她的脸。

我一直不想告诉你们,因为……因为我没有勇气再去回忆。

正是在那天,我才知道了布小曼为什么执拗地不去看齐洛天了,为什么对于齐洛天的死那么冷漠了。那是因为她对自杀的人有着心结,那么深,那么深的心结。

她痛恨自杀的人,他们为什么有勇气选择死亡,却没有勇气继续活下去呢?在她十三岁的那年,她妈妈跳楼自杀,是从十五楼跳下去的。布小曼一直记得她跳下去的模样,她伸出手,甚至碰到了她妈妈的衣角,但它只是在她手里滑过。她凄厉地尖叫,绝望地喊叫,她停不下来,直到声音彻底地哑掉。

很长的时间,布小曼都说不出话来。她亲眼见到她最亲最近的妈妈从自己面前纵身跃下,亲眼目睹了一场血淋淋的死亡。那是她第一次面对死亡,却是这样狰狞,这样残酷。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布小曼有了恐高症,她无法站在太高的地方。

她总在夜里惊醒过来,她的梦里不断地重复她妈妈跳下去的那一幕。

不断的梦魇,不断的噩梦。

所以,她恨那些自杀的人,他们为什么不能为了爱他们的人而活下去。他们是自私的,是懦弱的,是不可被原谅的。

而她,又那么害怕再一次去面对死亡,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的消亡。

所以,她坚持不去看齐洛天。

她用她的冷漠掩饰她内心的惶恐。其实她也是自责的,但她真的没有想到,齐洛天会那么决绝,会那么偏执。

我从来没有想过布小曼有过这样的经历。在我看来,布小曼是那么的幸福:她美,什么都不缺;她被很多人喜欢,她从来不缺少关怀。可是,在她的内心,却有这样惨痛的伤痕。

我抱住布小曼,我说,对不起!

麦凉,你还愿意做我的好朋友吗?

我们始终都是。

我们始终都是最好的朋友,还有张初初。

春天终于来了。

开学了。

四月的天气,这城市开满了金灿灿的米依花,阳光如抽芽的橡树,那样清新美好。

我的头发也慢慢地生长出来,只是太短,我还是必须要戴帽子遮住。布小曼和段锦年也渐渐地熟悉起来,而我对布小曼描绘了段锦年家那个漂亮的玻璃房子后,她也想去看看。

我又看到了那个四色的花。段锦年告诉我,那花是他妈妈一个爱探险旅游的朋友送的,是在一个很偏远的沙漠里被发现,这种花叫米依花。

段锦年见我喜欢,捧着那株花要送给我。他说,麦凉,当花枯萎掉的时候,你可以用四个花瓣向我要求四个愿望。

布小曼笑了。她揶揄地说,段锦年你是麦凉的仙女吗?

我和布小曼越来越喜欢那个花房,而段锦年给了我们一些种子,让我们可以在花圃里种花,但他不告诉我们,给的什么花种。这样的感觉很奇妙,种下去的是希望,不知道它会开出怎样的花来?期待就变得更多了。

我们是在花房的时候,遇到唐小泊的。他站在花房的门口,看到布小曼的时候,神色有些怔怔的。而我的心,疼了一下。

他是来找段锦年的。

布小曼只是随意地抬头望了一眼唐小泊。唐小泊转身就走。

段锦年追了出去。

布小曼在给一盆兰草细细地擦叶子,她惊喜地对我说,麦凉,快来看,它又有一个花骨朵了,隔不了几天,它就要开花了。

你能去看齐洛天吗?我问。

我知道因为齐洛天的事,唐小泊无法谅解布小曼,即使他喜欢她,也是克制和隐忍的。

他对她的感情,那么复杂。

我去找唐小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显得那么特别,那么光芒四射。

他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就像没有看到我一样。

我说,布小曼,布小曼要去看齐洛天。

齐洛天的墓前。

春光那么明媚,但齐洛天一直在沉睡。布小曼抬起手来,轻轻地拂掉落在墓碑上的尘土,她说,对不起。

但他再也不会活了。唐小泊黯然。

生命原来是如此的脆弱,轻易地就折断了翅膀,轻易地就跌落了下去。而我们,是从遇见死亡的时候,开始正视自己的生命吧。

我告诉了段锦年,在我,在唐小泊、布小曼还有齐洛天之间的事。他是知道齐洛天自杀的事,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齐洛天的自杀是因为布小曼。

段锦年唏嘘地说,他们都有心结,这需要他们自己解开。

你呢?你还喜欢唐小泊吗?

是的,我还喜欢他……这是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原来这样疼。

抬起眼的时候,段锦年怔怔地望着我。

我可以吻你一下吗?段锦年看着我的眼睛问。

我手里的喷壶咚一声掉到了地上。是花房,空气里都是花草的香气,我愣住了。

段锦年拾起喷壶,然后自嘲地笑了,开玩笑呢!

而我的心,却扑通扑通地跳得剧烈。段锦年会喜欢我吗?他喜欢我吗?我一直把段锦年当做好朋友,我承认我喜欢段锦年,但那只是朋友式的。他带给我的只有温暖,但,他不是唐小泊。

唐小泊说不可以和我做朋友,唐小泊说不可以喜欢他,唐小泊那么冷漠,那么疏远。但他还是唐小泊,是我喜欢的人。

我和段锦年还是会在篮球场上碰到唐小泊。

段锦年是在我冲上比赛中的篮球场时知道我原来不是喜欢看篮球赛,而是为了看某个人,这个人便是唐小泊。我也知道,他是想要帮我,所以他要我用单车送唐小泊回家,所以他让我和他一起去打篮球,因为唐小泊也会在。

我又一次碰到了安冉。她和几个女孩在我去洗手间的路上拦住了我。

我警惕地看着她们。

他是同性恋,他根本不能也不会喜欢你。安冉愤懑地说。

他不是G,因为他不喜欢你,所以你说他是同性恋,你也太卑鄙了!我扬起下巴,努力让自己有气势。

那你证明他不是G?

安冉咄咄逼人,是呀,你证明,他不是G。

我们拥抱了。你见过的,在他的生日宴会上。

那不算,我也可以和朋友拥抱。

我们……我们……我咬咬嘴唇,脱口而出,我们有接吻!

说完这句,我就开始后悔了。如果安冉是造谣,那我也是造谣呀。而此时的我变得很执拗,我只是想要证明段锦年不是G,所以胡乱地说了起来。

你!安冉抬起手来,而我这次不会让她再打下来,我握住她的胳膊,一字一句地说,你这么丑,他怎么会喜欢你?

麦凉。我转过身的时候,赫然看到了惊讶的段锦年、唐小泊,还有他们篮球队的队员。那些队员忍住没有笑出声来,而我,顿时红了脸。

我刚才说什么?我说我和段锦年接吻了。而刚才,所有的人都听到了。

我一跺脚,赶紧跑开了。

麦凉。我听到段锦年在我的身后喊。可我的心里,乱糟糟的,脸上烫得厉害,我只想要跑得更快。

我的身体突然被拽进了一个怀里,有车呼啸而过,好险。

谁叫你在马路上跑的?你不知道很危险!段锦年沉着一张脸,吼道。

对不起!我喃喃地说。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你差点没被车撞到,还是对不起你告诉别人我们接吻了?

我……

谢谢你!段锦年温言地说,谢谢你维护我……其实……

段锦年欲言又止。

而在那天后,连布小曼都知道了我和段锦年在交往的事。我只能说,这个世界太小了,一点消息就可以传得这么快。布小曼让我交代,可是我解释不清。在布小曼看来,段锦年是不错的,优秀,出众,温暖,还有,他对我,很好。

布小曼缠住我的胳膊,缱绻地说,我还以为你喜欢唐小泊……那次你们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我见你们牵手了……

段锦年安排了一场郊游。其实我知道,他是想要给我机会,跟唐小泊解释。但是,这样的解释唐小泊想听吗?他不在意我,更不会在意这样的解释。

而我,想了一下,带上了布小曼。

当段锦年想要让我更靠近唐小泊的时候,我希望唐小泊能靠近布小曼。

四月的空气里,弥漫着阳光的气息。布小曼披着长发,穿着淡蓝色的百褶裙,白袜球鞋,烟波浩渺地站在蓝天下,是那么纯净而美好,好像从一幅画里出来。而男生们,都纷纷地和布小曼套近乎。

段锦年坐到我身边,把一根钓竿递给我。而我看到,唐小泊,坐在远远的地方,他戴的鸭舌帽压得低低的,孤独地握着钓竿。

过去,和他谈谈。段锦年鼓励我。

而我摇摇头,我一直记得唐小泊说“不可以”时的情景。这句话带着凛冽的杀伤力,总是在我想要靠近的时候,一路杀了过来,而我,就枯萎了所有的念想。

布小曼摆脱掉那些男生,坐到我身边来。

钓到鱼了吗?

还没……段锦年,这里到底有没有鱼?我扭头问他。

嘘。段锦年盯着钓竿小声地说。我和布小曼才看到,浮漂已经在动了。我们屏住呼吸,紧张不已,而浮漂已经开始是游动的姿势,显然,鱼已经咬住鱼钩了。

给你。段锦年把钓竿交给我。

我握着钓竿,开始往回拉,终于一尾鱼跃出了水面。布小曼欢呼着帮我拉过鱼线,提起鱼来,我们两个手忙脚乱地把鱼抓到,开心不已。

我发现段锦年不仅会钓鱼,而且烤的鱼也很好吃。把佐料——小葱、香菜、青椒塞到鱼肚子里,放到烧烤架上的时候,不停地抹香油、孜然粉,再放一些盐和味精。他娴熟的动作和胸有成竹的表情让布小曼也忍不住说,很帅,对吧。

走,散步去。我对布小曼说。

湖边有许多紫藤花,开得一簇一簇的,在阳光下很艳丽。布小曼摘了一把,打算做个花环。而我,在撩人心悸的风里,伸开了手臂。这样惬意安闲的时光,会把心里发霉的心情晒掉吧。而我,应该振作起来。

听到布小曼跌到湖里的声音时,我惊得魂飞魄散。布小曼竟然为了摘紫藤花而爬上了湖边的陡坡上,却不慎跌了下去。

我惊叫起来,看到布小曼在湖水里沉溺的时候,我想也没有想就直直扑到水里去。而我,除了憋气外什么也不会,只是当紧张和惊恐来临的时候,我连憋气也不会了。我只能不断地下沉,挣扎着浮出水面。

水花四溅里,有个人朝我们奔跑了过来,他游近了,再近了,是唐小泊。他来到我的身边,我想要靠近他,我向他伸出手去……可是他从我的身边游了过去,那么快,那么急地过去。有汩汩的水不断地涌进我的嘴里,而我终于沉溺了下去。

那个时候,我的大脑是空洞的。除了一片水,一片茫茫的水,除了绝望,惊恐,什么也没有。

像电视一样,关上了。所有的意识,砰的一下突然地消失了。

是许久以后,还是片刻?电视又砰的一声打开了,我有透不过气来的艰难感,我开始咳嗽,呛出了大口大口的水来。麦凉!我听到很多的声音。我努力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段锦年的脸,是怎样一张焦灼、感慨、悲愤、惊喜的脸。

麦凉!麦凉!段锦年喊着我的名字,一把抱住了我,那么紧,那么紧地抱住我。而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感动,这样紧张我的段锦年,让我觉得很暖。

布小曼?我虚弱地问。

我在这里。我在!布小曼踉跄的哭声。

我渐渐地清醒过来。抬眼的时候,我看到了唐小泊,他浑身湿漉漉的,而他的眉眼之间是比潭水还深的深不可测。我的身体,黯然得厉害。

唐小泊到底是没有救我,他选择了去救布小曼。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布小曼没有事,这比什么都好。

我垂下了眼。

傻瓜,没学会游泳还想要救人!段锦年说。

我浅浅地笑了,抬起手来在他的胸口轻轻地碰了碰,放心。

我和布小曼在搭起的帐篷里换上男生带来的外套。湿衣服让段锦年拿出去烘干,等下会拿进来给我们穿。

麦凉,以后不许这样了。布小曼佯装生气地说。

除非你再也不跌到水里,或者你会游泳了。

谢谢你!布小曼抱住我,谢谢你,麦凉。

其实我没有那么勇敢,我只是下意识地跳到水里,那个时候我只是想要救布小曼,所以其他什么也想不到了。而当唐小泊游到我的身边时,我是希望被救的,希望他能拉住我的手。也许唐小泊也是这样的,在他跳进水里的那一刹那,他能想到的只有布小曼,他只想要救她。

山里的夜风有些凉,我醒来的时候,布小曼没有在帐篷里。

有些担心的我,披上外套走出帐篷,看到,在篝火的旁边,是布小曼,还有唐小泊。

我怆然地退后,就有一声微末的响,不动声色,却又凌厉地穿过了我的心脏。

布小曼蹑手蹑脚回来的时候,我闭上眼睛佯装睡着了,而眼泪涌了上来。我在心里骂自己,不是想要他们靠近吗?他们真的靠近了,为什么又会觉得酸楚?麦凉,你这样嫉妒,不好,不对,不可以!

我迷糊着睡着了。

是布小曼喊醒我的,她说要去看日出。

我起身伸了个懒腰,随意地问,怎么想要看日出?

唐小泊说在湖边看日出很震撼。

我愣了一下,然后躺下去,困乏地说,你去吧,我困着呢。

布小曼推了推我,撒娇地说,起来嘛!

我抱住睡袋,不去。

布小曼只好作罢。

她出去后,我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幸福会离得更近一点吗这些胸口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爱人伤害过的伤口,远比那些肢体所受的伤害来得犀利,而且只有时间,才能够治愈。

第八章  踮起脚尖时

郊游回来的时候,段锦年生病了。

那天是他跳进水里救了我。

起初只是感冒,发烧,后来转成了肺炎,不停地咳嗽,发烧,白血球只有三万。我是知道的,白血球降低,意味着也许会有血液上的疾病。

我担心段锦年,想想认识后,一直是他在为我做这做那,一直是他在对我好,可我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地关心过他。

我伸出手在不断咳嗽的段锦年面前,握了一下,然后放到自己的嘴边,摊开来。

在做什么?段锦年不解地问。

把你的病毒传给我,你就会好起来了。我说。

不行!段锦年着急起来,我要把病毒拿回来。他伸出手来,在我面前握了一下……我赶紧握住他的手,说,那把病毒扔到地上去。

段锦年目光复杂地望着我,然后轻轻地摊开了手。

我每天都去医院看他,布小曼有时也会陪我去。而,我们也会碰到唐小泊。

段锦年说,真希望每天都生病,这样就会引起某人的关注了。

我瞪他一眼,某人说的是谁?

段锦年一边猛烈咳嗽,一边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有一天傍晚,守着段锦年的时候,我竟然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看到段锦年从病床上起来,坐到了我的旁边。他的目光柔软、温暖、深邃。

我的心里,变得不知所措起来。

那个时候,唐小泊突然推开门进来,我竟然松了一口气。即使这样面对段锦年,面对这样熟悉的段锦年,我也觉得紧张。

唐小泊进来看到这一幕,显然也是误会了,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进来。

正好,你帮我送麦凉回家。段锦年冲唐小泊说。

不。不用!我急急地摆手。

我知道段锦年是想给我机会,但他不知道,唐小泊不会喜欢我的,他甚至都不愿意和我做朋友。

我,我走了。段锦年……再见。我磕磕巴巴地说,逃一样地想离开。在门口与唐小泊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的胳膊被他拉住了。

我送你。是很冷漠的声音。

不用。

你休息,走了。唐小泊简单地对段锦年说。

我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努力想要自己镇静下来。

此刻,他就在我的身边,我的左手旁,我只要伸出手,一点,一点的距离,我就可以碰到他了。可是,我们之间的气场却那么远,我的手,只能垂下去,无力地垂下去。

这城市的夜幕,原来这样安静。只有晕黄的街灯,只有树影斑驳的马路。其实不是静,是当他站在我的身边时,所有的声音都隐退了,我只听到他的声音,只能觉察到自己的心跳。街景,成了一个背景,只有我和唐小泊,穿行其中。

如果,这样的行走,是岁月洪荒的尽头,那我们,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天荒地老?

可是,我也应该知道,这只是一个想象。

你的围巾。我从书包里把围巾拿出来。这条围巾是冬天唐小泊给我的,我一直想要还他,自己又舍不得,就自私地留了许久。但现在,他和布小曼的心结解开后,我应该还给他了。

你不要就扔掉好了,反正我也不会再戴了。

我就那么让你讨厌吗?我突然变得激烈。

你平时就是这样对待别人的吗?你不懂得别人对你好的时候,要说谢谢的吗?你为什么总要这样疏远和冷漠呢?你除了齐洛天,就不愿意再和别人做朋友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很讨厌,你很自大,你很自以为是。

随便你怎么说。他无所谓地耸耸肩。

我的心已经溃不成军,颠沛流离了。

在一口气吼完后,我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如果我和你做朋友,你会死心吗?你不可以喜欢我……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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