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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4 07: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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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魏秀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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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言情:花月痕(二)

古典言情:花月痕(二)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古典言情:花月痕(二)作者:魏秀仁排版:辛萌哒出版时间:2017-07-24本书由北京明天远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第十五回诗绣锦囊重圆春镜子人来菜市独访秋痕

话说荷生别了痴珠,轿子沿堤走来,仰观初月弯环,星河皎洁,俯视流烟澹沱,水木清华,因想起愉园水榭,今夕画屏无睡,风景当亦不减于此。又想道:“我们一缕情丝,原是虚飘飘的,被风刮到那里,便缠住那里。就如痴珠,今天不将那脉脉柔情都缠在秋痕身上么?可怪秋痕素日和人落落难合,这回一见痴珠,便两心相照,步步关情,也还可喜。只是他两人这情丝一缠,正不晓得将来又是如何收煞哩!”

一路乱想,猛听得打梆之声,是到了营门。

只见灯火辉煌,重门洞辟,守门的兵弁层层的分列两旁。那轿夫便如飞的到了帐前停住,门上七八个人都一字儿的站在一边,伺候下轿。荷生略略招呼,就进寓斋去了。跟班们伺候换了衣履。见苍头贾忠踉踉跄跄,拿一个纸包上来,像封信似的,回道:“靠晚洪老爷进来坐等老爷,到了更余,等不得了,特唤小的上去,交付这一件东西,吩咐小的收好。又说明日在欧老爷家,专候老爷过去,有话面说。”

荷生也不晓得是什么,接过手,轻飘飘,将手一捏,觉松松的。便撕去封皮,见是一块素罗,像是帕子。抖开一看,上面污了许多泪痕;桌上掉下一个古锦囊,两面绣着蝇头小楷,却是七律二首。便念道:“长空渺渺夜漫漫,旧恨新愁感百端。

巫峡断云难作雨,衡阳孤雁自惊寒。

徘徊纨扇悲秋早,珍重明珠卖岁阑。

可惜今宵新月好,无人共倚绣帘看。”

念毕,叹一口气,自语道:“如许清才坠入坐劫,造物何心,令人懊恼!”又将那一边诗朗吟道:“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就惨然自语道:“沉痛得很!”又念道:“岂是拈花难解脱?可怜飞絮大飘零。

香巢乍结鸳鸯社,新句犹书翡翠屏。

不为别离已肠断,泪痕也满旧衫青。”

贾忠和大家怔怔的站着,荷生反覆沉吟一会,猛见贾忠们兀自站着,便说道:“你们散去罢。”

荷生因欲乘凉,就也踱出游廊。清风微来,天云四皎,双星耿耿,相对寂然。

徘徊一会,倒忆起家来,便将都中七夕旧作《望远行》吟道:“露凉人静,双星会、今夕银河深浅?微雨惊秋,残云送暑,十二珠帘都卷。试问苍苍,当日长生殿里,私誓果能真践?只地久天长,离恨无限!何况,羁人乡书一纸,抵多少、回文新剪。细计归期,常劳远梦,输与玳梁栖燕。毕竟织女黄姑,隔河相望,可似天涯近远?恨无聊徙倚,阑干扪遍!”

吟毕,便唤青萍等伺候睡下。

次日,看完公事,想道:“今天还找剑秋闹一天酒吧。”便唤索安吩咐套车,到了绿玉山房,剑秋不曾起来。紫沧自将采秋不忍拂逆他妈一段苦情,细细表白一番。荷生听了便也释然。一会,剑秋出来,说道:“荷生,这宗公案你如今可明白么?我原说过,这其间总另有原故,是不是呢?如今吃了饭,我们三人同去愉园走一遭吧。”荷生不语。一会,摆上饭,三人喝了几钟酒,差不多两下钟了。剑秋正催荷生到愉园去,不想红日忽收,黑云四合,下起倾盆大雨来。剑秋又备了晚饭,说了半日闲话。

急雨快晴,早已月上。剑秋、紫沧乘着酒兴,便不管荷生答应不答应,拉上车,向愉园赶来。传报进去,三人刚走人八角亭游廊,早是红豆领着一对手照,亲接出来,笑向荷生道:“怎的不来了十一天?”剑秋笑道:“我三个月没来,你怎的不问哩?”紫沧也笑道:“我们就十一年不来,他也不管呢。”红豆笑道:“洪老爷,你昨天不才来么?”三人一面说,一面走,已到桥亭。只闻得雨后荷香芬芳扑鼻,就都在回栏上坐了。丫鬟们便放下手照,抬了几张茶几来,送了茶。

只见远远一对明灯,照出一个玉人,转过画廊来。紫沧向剑秋道:“你看此景不像画图么?”剑秋笑道:“我们不配作画中人,只莫学人吊下去作个池中物吧!”

刚说这句,采秋已到跟前,故作不闻,说道:“这里暑气未退,还是水榭屋里坐吧。”

于是荷生先走,领着大家转几折游廊,才到屋里。

原来愉园船室后是池,池南五间水榭,坐南向北,此即愉园正屋。剑秋、紫沧俱系初次到此,留心看时,只见面面明窗,重重纱罩,五间直是一间。其中琴床画桌.金鼎铜壶,斑然可爱。正中悬一额,是“定香吟榭”四字。两旁板联,是集的宋人句:

细看春色低红烛;烦向苍烟问白鸥。

款书“渤霞题赠”。下面一张大案,案上罗列许多书籍。旁边排着十二盆兰花,香气袭人。中间地上点着一盏四尺多高玻璃罩的九瓣莲花灯,满室通明。四人一一坐下。

紫沧见荷生、采秋总未说话,便道:“你两个都是广长妙舌,怎的这会都作了反舌无声?”采秋说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落了言筌,已非上乘。”剑秋笑道:“相视而笑,莫逆于心,此自是枕中秘本,便有时也落言签。我却不信你们两个通是马牛其风,不言而喻呢。”荷生笑道:“胡说!”采秋道:“酒是先生撰,女为君子儒’,汤玉茗至今还在拔舌地狱哩,管他则甚!”便又谈笑一会,荷生、采秋总觉得似离似合,眉目含情。又命红豆,教人将南窗外纱幔卷起。只见碧天如洗,半轮明月,分外清华。

大家移了几凳,坐在栏干内,领略那雨后荷香。采秋叫人将早晨荷花心内薰的茶叶烹了来,更觉香沁心脾,俗尘都涤。遥听大营中起了二鼓,紫沧、剑秋就站起身来,荷生也要同行。剑秋道:“你且不用忙。要走,须向采秋借车。我还同紫沧去访一个朋友,不能奉陪了。”荷生笑道:“不是访彩波吗?”剑秋道:“不定。”

遂一径走了。丫鬟传呼伺候。采秋送至船室前,也就回来,仍在栏干边坐下。

荷生道:“好诗,好诗!但‘多情’二句,颇难解说,我正来请教呢。”采秋道:“我这两句本系旧时记的,你要怎么解,便怎么解。”荷生道:“你是聪明绝顶的人,我一切也不用说了!”采秋一闻此言,便觉心中一酸,两眼泪珠荧荧欲坠的道:“前日之事,我也百口难分,惟有自恨堕入风尘,事事不能自主。你若从此抛弃了我,我也不敢怨;你若尚垂青盼,久后看我的心迹便是了!”荷生见说得楚楚可怜,便叹了一口气道:“我倒不是怪你。我一来也是恨我自己长幡无力,未能尽障狂飙;二来是替你可惜这个地方。难道他们那一般人的行径,你还看不出么?”

红豆在旁,遂将那日原土规等跌池吐酒、鄙俗不堪的形状,叙了一回。倒说得荷生、采秋也都笑了。

荷生便向采秋道:“今夜我颇思小伙。”采秋道:“我有好莲蕊酿,咱们到春镜楼喝去吧。”于是携手缓步上楼来。只见霁月照窗,花荫瑟瑟,荷生笑道:“我今日到此楼,也算刘、阮重到天台了。”采秋笑道:“我不想尚有今日。”遂将荷生纱衫脱了。采秋也卸了晚妆,乌云低亸。然后两人对酌,叙这十日的相思。

但见郎船一桨,依舸双桡;柳暗抱桥,花散近岸。金缸影里,玉斗光中;西子展颦,送春山之黛色;南人妍眼,剪秋水之波光。脉脉含情,绵绵软语;凤女之颠狂久别,檀奴之华采非常。既而漏鼓鼍催,回廊鹤警;嫣熏兰破,絮乱丝繁;人面田田,脂香满满。从此缘圆碧落,双星无一日之参商;劫脱红尘,并蒂作群芳之领袖矣!

却说七夕那晚,痴珠送了谡如,自回西院,急将秋痕递给的东西灯下一看,却是一块翡翠的九龙佩。抚玩一回,就系在身上。

看官听着!痴珠自从负了娟娘,这七八年梦觉扬州:锦瑟犀篦,概同班扇;胭脂螺黛,一例昙花。况复郁郁中年,艰难险阻;(上髟下兼)(上髟下兼)迟暮,颠沛流离。碧血招魂,近有鲍参军之痛;青衫落魄,原无杜记室之狂。真个絮已沾泥,不逐东风上下;花空散雨,任随流水东西。不想秋痕三生夙业,一见倾心。秋月娟娟,送出销魂桥畔;春云冉冉,吹来离恨天边。人倚栏干,似曾相识;筵开玳瑁,末如之何。输万转之柔情,谁能遣此;洒一腔之热泪,我见犹怜。可识前生,试一歌乎《金缕》;勿忘此日,羌相赠以错刀。缓缓归来,仔细亿三春之梦;匆匆别去,丁宁约再见之期。此一段因缘,好似天外飞来一般。倒难为痴珠,一夜踌躇不能成寐,就枕上填了《百字令》一阕云:

今夕何夕,正露凉烟淡,双星佳会。一带银河清见底,天意恰如人意。半夜云停,前宵雨过,新月如眉细。千家望眼,画屏几处无睡。最念思妇闺中,怀人远道,难把离愁寄。一朵娇花能解语,却又风前憔悴。红粉飘零,青衫落拓,都是伤秋泪。寒香病叶,谁知萧瑟相对。

填毕,兀自清醒自醒的,姑合着眼。猛听得晨钟一响,见纸窗全白了。便起身出外间来,向案上将《百字令》的词写出。

秃头在对屋听见响动,也起来,到了这边,见痴珠正在沉吟,愕然说道:“老爷你病才好,怎的一夜不睡?”痴珠道:“睡不着,叫我怎样呢?”秃头也不答应,向里间一瞧,低着头,嘴里咕咕噜噜的抱怨,就出去了。痴珠倒觉好笑道:“我就躺下吧。”不意这回躺下,却睡着了,直至午正才醒。起来吃过饭,想道:“我与荷生约今日见面的,须走一遭。”便吩咐套车,带了秃头向大营来。荷生早访欧剑秋去了。便留题一律云:

月帐星河又渺茫,年年别绪恼人肠。

三更凉梦回徐榻,一夜西风瘦沈郎。

好景君偏愁里过,佳期我转客中忘。

洗车洒泪纷纷雨,儿女情牵乃尔长。

递给青萍.就走了。秃头说道:“老爷如今是回去,是到李大人署里?”痴珠迟疑道:“还是找李大人去吧。”

方转入胡同,痴珠忽问车夫李三道:“此去菜市街,顺路不顺路?”李三道:“到李大人衙门,菜市街是个必走之路。”痴珠道:“这样就走菜市街吧。”秃头道:“老爷到菜市街找谁哩?”痴珠便问李三道:“你可认得教坊李家么?”李三道:“小的没有走过,进巷里问去吧。”秃头道:“不消问,那狗头昨天说过住址,南头靠东有一株槐树,左边是个酒店,右边是个生肉铺,中间一个油漆的两扇门,就是李家。小的先下车看去。”到了巷中间,先有一株古槐,一枝上辣,一枝横卧,傍侧一家。秃头只道是了,一问,却是姓张,再看左右,并非屠沽。只得向前走十余家,果见槐荫重重,映着那酒帘斜卷,顿党风光流丽,日影筛空。

秃头伺候痴珠下车,见门是开的,便往里走来。转过甬道,见靠西小小一间客厅,垂着湘帘。秃头便问道:“有人么?”也没人答应。痴珠便进二门,只见三面游廊,上屋两间,一明一暗,正面也垂着湘帘,绿窗深闭。小院无人,庭前一树梧桐,高有十余尺,翠盖亭亭,地下落满梧桐子。

忽听有一声:“客来了!”抬头一看,檐下却挂了一架绿鹦鹉,见了痴珠主仆,便说起话来。靠北小门内,走出一人来挡住道:“姑娘有病,不能见客,请老爷客房里坐。”痴珠方将移步退出,只听上屋帘钩一响,说道:“请!”痴珠急回眸一看,却是秋痕,自掀帘子迎将出来。身穿一件二蓝夹纱短袄,下是青绉镶花边裤,撒着月色秋罗裤带;云鬟不整,杏脸褪红,秋水凝波,春山蹙黛,娇怯怯的步下台阶,向痴珠道:“你今天却来了!”痴珠忙向前携着秋痕的手道:“怎么好端端的又病哩?”秋痕道:“想是夜深了,汾堤上着了凉。”便引入靠南月亮门,门边一个十五六岁丫鬟,浓眉阔脸,跛着一脚,笑嘻嘻的站着伺候。

痴珠留心看那上面蕉叶式一额,是“秋心院”三字。旁边挂着一付对联,是:

一帘秋影淡于月;三径花香清欲寒。

进内,见花棚菊圃,绿蔓青芜,无情一碧。上首一屋,面面纱窗,雕栏缭绕。阶上西边门侧,又有一个十二三岁丫鬟,眉目比大的清秀些,掀起茶色纱帘。秋痕便让痴珠进去,炕上坐下。痴珠说道:“这屋虽小,却曲折得有趣。你卧室是那一间?”

秋痕道:“这是一间隔作横直三间,这一间是直的。”便将手指东边道:“那两间是横的,前一间是我梳妆地方,后一间便是我卧室。你就到我卧室坐。”说着下炕,将炕边画的美人一推,便是个门。痴珠走进,由床横头走出床前,觉得一种浓香,也不是花,也不是粉,直扑人鼻孔中。

那床是一架楠木穿藤的,挂个月色秋罗帐子,配着锦带银钩。床上铺一领龙须席,里间叠一床白绫三蓝洒花的薄被,横头摆一个三蓝洒花锦镇广藤凉枕。秋痕就携痴珠的手,一齐坐下。小丫鬟捧上茶来,秋痕递过,向痴珠道:“你道两日后才来,怎的今天就来呢?”痴珠道:“我原不打算来的,因访荷生不遇,回去无聊,故此特来访你。不想你又有病,不是你出来招呼,我此刻要到家了。”秋痕道:“我病了,一早晨没有看我妈去。这回松些,看了我妈,要回东屋,听见鹦鹉说话,我就从窗缝望出去,看不清楚;后来打杂出来辞你,我心上就怕是你来了,赶出外间向竹帘一瞧,你正要转身,急得我话都说不出来。”痴珠道:“你病着,我偏来累你。如今坐了一会,就走吧。你看天色也要变了,下起雨来好难走哩。”秋痕道:“你坐车来吗?”痴珠道:“有车。”秋痕道:“有车怕什么?就没有车,我这里也在得有。你多坐一会,和我谈谈,我的病便快好了。天气热,你将大衫卸下吧。”

痴珠道:“你这里很凉快。”

正说着,忽然雨点大来,痴珠着急道:“下雨怎好哩!”秋痕笑道:“我却喜欢,好雨天留客。我叫他们熬些桂圆粥给你作点心,好么?”痴珠道:“我肚里不饿,倘饿,便和你要。”秋痕向小丫鬟道:“你尽管吩咐去。”小丫鬟去了。秋痕悄悄说道:“我给你那一块玉,你晓得这块玉的来历么?这就是我今生第一快心之事。你却不要拿去赏了人。”因将上已这日得荷生赏识,临走给了这块玉,通告诉了痴珠。痴珠道:“我倒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怎好呢?”秋痕道:“好东西我也不要,只要你身边常用的给我一件吧。”痴珠手上适带一个翡翠扳指,便脱下来套在秋痕拇指,大喜道:“竟是恰好!你就带着。”秋痕道:“你这会没得带,我有一个羊脂玉的,给了你好么?”痴珠道:“我不带。我以后再购吧。”秋痕不依,向枕边一个银盒内取出,也替痴珠套上,笑道:“我和你指头大小竟是一样。”秋痕因问起痴珠得病情由,痴珠略将前事说说,便吟道:“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

就叹了一口气。秋痕款款深深的安慰一番。两个丫鬟送上点心,秋痕劝痴珠用些。

听见檐溜铮琮,雨也稍住了。痴珠就站起身来走了。正是:

宝枕赠陈思,汉皋要交甫。

为歌《静女》诗,此风亦已古。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定香榭两美侍华筵梦游仙七言联雅句

话说痴珠养病并州,转瞬判年,免不得出来酬应。这日来了三个同乡:一个余观察名诩,字黻如;一个候补刺史留积荫,字子善;一个候补郡丞晏传薪,字子秀。

四人正在会叙,荷生随来,坐了一会,三人先去。荷生便道起失约的缘故,就订痴珠十四愉园小饮,且嘱携秋痕同去,就也走了。此时一院秋阴,非复骄阳亭午,痴珠便吩咐套车,来访秋痕,将荷生相邀并请的人,备细说给秋痕知道,就找谡如去了。

到了次早,痴珠坐车来邀秋痕,秋痕正在梳头。痴珠就在妆台边坐下,瞧了一会。见有一张宣纸、一付蜡笺,搁在架上,便说道:“你这屋里却没有横额,我和你写吧。”说毕,就将宣纸、蜡笺一齐取下。秋痕要将墨来磨,痴珠说道:“你只管妆掠,我自己磨吧。”于是仍坐在妆台边,一边磨墨,一边看秋痕掠鬓擦粉,笑道:“水晶帘下看梳头,想元微之当日也不过如此。”秋痕笑道:“我却不准你学他。”痴珠微微一笑,将宣纸裁下一幅,蘸笔横写。秋痕瞧着是“仙韶别馆”四字。

痴珠又将蜡笺展开一看,是四尺的,要写八字,便匀了字数,教丫鬟按着纸,提笔写道:

灼若芙蕖,赠之芍药;

化为蝴蝶,窃比鸳鸯。

一边款书“博秋痕女史一粲”,一边书“东越痴珠”。

恰好秋痕换完衣服出来,痴珠笑道:“我这恶劣书法,不像你袅袅婷婷,留着做个记念吧。”秋痕笑道:“我也不晓得好不好,只人各有体,这是你的字,总是读书人的笔意。”痴珠一笑,便叫人前往愉园探听荷生到未。回说:“韩师爷来了。”

痴珠将车让秋痕坐,自己跨辕,赴愉园来。

保儿传报进去。到了第二层月亮门,见荷生含笑迎出来,就携着秋痕手,让痴珠进去。痴珠笑道:“我如今总要人双请。”秋痕也笑着说道:“我见面不请安了。”

于是小丫鬟领着路,痴珠缓缓的跟着走,说道:“这园子布置,倒也讲究。”进了第二层月亮门,转过东廊,见船室正面挂着一张新横额,是“不系舟”三字;板联集句一付,是:

由来碧落银河畔;只在芦花浅水边。

便说道:“这船室我听说是采秋藏书之所。”因走进来,荷生、秋痕也陪着瞧过,前后三层,缥缃万轴。荷生便把西北蕉叶门推开,引二人出来。小丫鬟听见响,就从桥亭转到西廊伺候。

痴珠、秋痕望那水榭:东西南三面环池,水磨楠木雕栏,檐下俱张碧油大绸的卷篷,垂着白绫飞沿,两边各挂一个小金铃。池内荷花正是盛开之际,却也有红衣半卸、露出莲房来的。空阔处绿叶清波,湛然无滓。靠着栏干,摆着都是斑竹桌椅。

正面接着上屋前檐,左右挂着六尺宽两领铜丝穿成的帘子。荷生即让痴珠坐下,自己和秋痕对面相陪。痴珠早闻环佩之声来从帘外,晓得采秋出来了,便从帘内望将出去:山花宝髻,都非倚市之妆;石竹罗衣,大有惊鸿之态,不觉惘然。看见秋痕站起身来,就也站起来。

采秋到了帘边,向秋痕一笑,就请痴珠归坐,转身坐在秋痕启下,说道:“我们初次相见,荷生说过‘不请安,不称老爷’。”痴珠道:“我也直呼‘采秋’,

不说套话了。本来名士即是美人前身,美人即名士小影,谢希孟《鸳鸯楼记》……”

正往下说,外头报说:“梅、欧两位老爷来了!”彼此方通款愫,洪紫沧也来了。

痴珠都系初见,又不免周旋一番。以后谈笑起来,大家性情仅是亢爽一派的,就也十分浃洽。

停一会,荷生道:“清兴如此,何不小饮?”遂叫人摆席。痴珠首坐,次紫沧,次小岑,次剑秋,荷生一人打横上坐,秋痕、采秋两人打横下坐。今日酒肴器皿,件件是并州不经见的。七人慢慢的浅斟缓酌,雄辩高谈,觥筹交错,履舄往来,极尽雅集之乐。已而玉山半颓,海棠欲睡:也有闲步的,也有散坐的,也有向船室中倚炕高卧的。此时丫鬟们撤去残肴,备上香茗鲜果,大家重聚水榭。采秋与剑秋对弈,小岑观局。痴珠、荷生、秋痕三人同倚在西廊栏干闲话,看紫沧钓鱼。秋痕却俯首池中,领略荷香,并瞧那鱼儿或远或近,或浮或沉,出了一回神。

荷生便携着痴珠的手,径人采秋卧室看诗。只见那上首是一座紫檀木的凉榻,挂着一个水纹的纱帐子,两边的锦带绣着八个字是:“吹笙引凤,有痴珠喝声:“好!”荷生道:“也亏他!”小岑就歇了。秋痕笑道:“大家两句,你怎么一句就算了?”小岑道:“你们催得紧,我忘了。”又想一想,吟道:“翩然骑凤下相语,”

大家齐声道:“这一句亦转得好。”痴珠便说道:“让我接下去吧。”又吟道:“左右侍女皆倾城。司书天上头衔重,”

荷生道:“上句好。下句提得起。”

采秋倚在左边栏干,怕大家又接了,便说道:“我也接下吧。”吟道:“谪居亦在瑶华洞。巫峡羞为神女云,”

大家都赞道:“好!”此时早上了灯,自船室桥亭起以至正屋前廊回廊,通点有数十对漳纱灯,水榭月桌上也燃一枝烛,秋痕写字的几上燃一枝洋蜡;那池里荷香一阵阵沁人心脾。荷生更高兴起来,便说道:“我接吧。”吟道:“广寒曾入霓裳梦。西山日落海生波,”

采秋道:“下句开得好。”便转身向座吟道:“四照华灯听笑歌。天乐一奏万籁寂,”

荷生道:“我替秋痕联两句吧。”便吟道:“宝石不动云巍峨。”

因笑向秋痕道:“此句好不好?下句你自想去。”秋痕笑着尽写。痴珠在正面栏干,说道:“我替了吧。”吟道:“此时我醉群花酿,交梨火枣劳频饷。汉皋游女洛川妃,”

采秋道:“我接吧。”吟道:“欲托微波转惆怅。朱颜不借丹砂红,”

剑秋时在桥亭边散步,高声道:“你三个不要抢,我有了!”进来吟道:“银屏却倩青鸟通。罗浮有时感离别,”

采秋道:“上句关键有力,下句跌宕有致。我接吧。”吟道:“圜洲从古无秋风。”

荷生道:“好句!我接吧。”便指着剑秋吟道:“座有东方善谐谑,”

采秋亦笑吟道:“双眼流光眸灼灼。一见思偷阿母桃,”

小岑笑道:“我对一句好不好?”吟道:“三年且捣裴航药。”

剑秋微笑不语。紫沧道:“我转一韵吧:

此时满城花正芳,”

采秋当下复倚在左边栏干,领略荷花香气,说道:“我接下去。”吟道:“一枝一叶皆奇香。”

荷生当下也倚在右边栏干,说道:“我接吧。”吟道:“涉江终觉采凡艳,”

痴珠此时正转身向座,瞧着秋痕,吟道:“远山难与争新妆。”

荷生也正转身复座,抢着吟道:“彩云常照琉璃牖,”

采秋当下复座,手拿茶钟,也抢着吟道:“愿祝人天莫分手。好把名花下玉京,”

众人齐赞道:“好!应结局了。此结倒不容易,要结得通篇才好。”荷生道:“这一结我要秋痕慢慢想去。”采秋道:“做出老师样来了!”

秋痕低了头,想有半晌,说道:“我有一句,可用不可用,大家商量吧。”就写道:“共倚红墙看北斗。”

大家都大声说:“好!”荷生随说道:“结得有力!秋痕慢慢跟着痴珠学,尽会作诗了。”荷生和大家再读一过,笑道:“竟是一气呵成,不见联缀痕迹。今日一叙,真令人心畅!”痴珠道:“明天十五,歇一天十六,我邀诸君秋心院一叙,不可不来!”大家皆道:“断无不来之理。”

此时明月将中,差不多三更了,大家各散。采秋送至第二层月洞门,各家灯笼俱已传进。痴珠便看着秋痕上了车,方与荷生大家分手而去。正是:

水榭风廊,茶香荷气;

不有佳咏,何为此醉?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仪凤翱翔豪情露爽睡鸳颠倒绛语风生

话说十六日,痴珠只多约了谡如。大家到齐,都是熟人。虽谡如不大见面,然秋心院却也来过数次。惟荷生、采秋是个初次,便留心细看:那月亮门内一架瓜棚,半熟的瓜垂垂欲坠;中间一条砖砌甬道,两边扎着两重细巧篱笆,篱内一畦菊种,俱培有二尺多高;上首一屋,高槛曲栏,周围四面台阶三层,阶上檐廊,东西各有一门,系作钟式形。里面屋子作品字形。西屋一间,北窗下一炕,炕上挂一幅墨竹。

两傍的联句是:

可能盛会无今昔;暂取春怀寄管弦。

款书“潇湘居士题赠”。东屋系用落地罩隔开南北。南屋宽大,可摆四席。北屋小些,就是卧室,绣衾罗帐,花气袭人。靠北窗下放着一张琴桌,安一张断纹古琴,对着窗外修竹数竿,古梅一树,十分清雅。

这日,大家都先用过饭。采秋便将秋痕的琴调和,弹了一套《昭君怨》。紫沧、

荷生下了两局棋。小岑、剑秋、痴珠调弄了一回鹦鹉,就在菊篱边闲谈。接着,紫沧棋局完了,要秋痕唱一枝曲。秋痕又弄了一回笛,天也不早了,才行上席。荷生首座,紫沧、小岑、剑秋、谡如,以次而坐。痴珠要让采秋上首,采秋自然不肯,仍偕秋痕打横下坐。也是一张大月桌.团团坐下。

荷生见上面新挂的横额,笑道:“痴珠的书法,也算是一时无两的。”痴珠也笑道:“还是我痴珠的样子,总不是摹人呢。”荷生道:“以后有这些笔墨,我替你效劳何如?”痴珠不答。采秋笑道:“鱼有鱼的目,蚌有蚌的珠,你要把蚌的珠换鱼的目,鱼怎么愿呢?”痴珠含笑要答,剑秋拍掌大笑道:“痴珠!他道你是鱼目混珠,你该罚他一钟酒!”痴珠笑道:“我这珠本是痴珠,不是慧珠,就凭他说是鱼目,却还本色。”采秋急起来,说道:“人家好好说话,剑秋搬弄是非,我不罚你一钟,倒教痴珠心里不舒服。”

痴珠道:“算了,我们行一令吧。”荷生道:“好极!”小岑道:“你们要弄这个,却是大家心里不舒服了。那一天芙蓉洲酒令,教我肚里字画都搜尽了。”痴珠问:“是什么令?”紫沧就将合欢令大家说的八个字告诉痴珠。荷生因说道:“你想还有没有呢?”痴珠低头半晌,说道:“囗字、囗字、囗字何如?”荷生道:“只是冷些。”采秋道:“我还想一个,是囗字。”大家齐赞道:“好!”秋痕道:“囗字、竹字不好么?”痴珠笑道:“囗边是囗,竹边是个,你不懂。”秋痕红了脸,又说道:“菲字、翡字好么?”荷生道:“他是要挪移的,菲字、翡字能够挪移得动么?”

秋痕道:“这就难了。”便敬了大家一巡酒,吃几样菜,几样点心,便向荷生道:“你想是行什么令好呢?”采秋道:“我有个令,就费心些。”秋痕道:“你不要又叫人去讲什么字,我没有读半句书,肚里那有许多字画呢!”采秋笑道:“我晓得你肚里没有他们的字,也还有我们的字。如今行个令,我们占些便宜吧。”

便唤跟的老妈上来,吩咐道:“你回去向红豆说,到春镜楼下书架上。把酒筹取来。”

少顷,老妈取来。众人见是满满的一简小筹,一根大筹。采秋先抽出大筹,给众人看。见筹上刻着“劝提壶”三个篆字,下注有两行楷书是:“此筹用百鸟名,共百支,每支各有名目,掣得者应行何令,筹上各自注明,不赘于此。”大家传看一遍。采秋把小筹和了一和,递给荷生,教他掣了一枝。

荷生看那筹,一面刻的隶书,是“凤来仪”三字,傍注两行刻的楷书是:“用《西厢》曲文,‘凤’字起句,第二句用曲牌名,第三句用《诗经》,依首句押韵。

韵不合者,罚三杯。佳妙者,各贺一杯。”一面刻的隶书是“鸳鸯飞觞’,傍注一行是:“用曲文‘鸳鸯’二字,照座顺数,到‘鸳鸯’二字,各饮一杯。‘鸳’字接令。”荷生看毕,也传给大家看过。

秋痕道:“此令我怕是不能的,只好你们行去。”痴珠道:“你曲子总熟的,只是《诗经》这一句难些。”紫沧道:“这一句《诗经》,还要依着上句押韵哩。”

小岑道:“就是《西厢》曲文能有几个‘凤’字?”秋痕道:“这个我也不管,只要讲什么《诗经》,我便麻经也没有,又有什么丝经!”说得大家大笑了。采秋道:“我们搜索枯肠,恐怕麻经是没有,《诗经》倒还有一两句呢。”荷生道:“我先说一个吧。”大家都说道:“总是他捷。”痴珠道:“你说吧。”荷生欣然念道:“凤飞翱翔,《朝天子》,于彼高冈。”

大家都哗然道:“好!”痴珠笑道:“我们贺一杯,你再说‘鸳鸯飞觞’吧。”于是大家都喝了一杯酒。荷生也陪一杯,说道:“我的飞觞,也是《西厢》曲文:

正中是鸳鸯夜月销金帐。”

荷生并坐是痴珠,痴珠上首是谡如,谡如上首是紫沧,紫沧上首是剑秋。紫沧、

剑秋恰好数到“鸳鸯”二字,二人便喝了酒。紫沧就出座走了几步道:“这不是行令,倒是考试了!”荷生笑道:“快交卷吧。”一会,紫沧道:“有了!”

他由得俺乞求效鸾凤,《剔银灯》,甘与子同梦。”

大家说道:“艳得很!”荷生道:“这是他昨宵的供状了。可惜今天琴仙没有来,问不出他怎样乞求来。”紫沧笑道:“不要瞎说,喝了贺酒,我要飞觞哩。”痴珠笑道:“贺是该贺,只是你有这样喜事不给人知道,也该罚一杯!”采秋道:“你们尽闹,不行令么?”于是大家也贺一杯。

痴珠必要紫沧喝一杯,紫沧只得喝了,便说道:“我用那《桃花扇·栖真》这一句:

绣出鸳鸯别样工。”

一数,“鸳”字数到秋痕,“鸯”字数到小岑。二人喝了酒。秋痕向小岑道:“你先说吧。”小岑道:“你是‘鸳’字,该你先说。”痴珠道:“我替秋痕代说一个。”

采秋道:“那天代倩有例,罚十钟!”痴珠只得罢了。秋痕就自己低着头,想了半晌,唤跛脚装了两袋水烟吃了,才向荷生道:“《诗经》上可有‘视天梦梦’这一句么?”

荷生道:“有的。”秋痕便念道:“这不是泣麟悲凤,《雁过南楼》,视天梦梦。”

痴珠道:“错韵了。‘视天梦梦’,‘梦’宇平声,系一东韵。”秋痕红着脸,默默不语。

荷生便笑道:“这也是他的心思,他是从‘这不是’三字想下,只是太衰飒些,又错了韵,我替他罚一钟酒吧。”于是喝了一杯酒。小岑便说道:“他是从来没有弄过这些事,能够冷得来,就算他聪明了。如今说个飞觞吧!”秋痕想了一想,说道:“羡梁山和你鸳鸯冢并。”

痴珠瞧着秋痕发怔。荷生道:“秋痕怎的今天尽管说这些话!”秋痕不语,大家自也默然。

转是采秋替他数一数,是谡如、紫沧二人喝酒。谡如便笑道:“如今却该是我说,怎好呢?有了这一句,又没有那一句。我倒情愿罚十杯酒,不说吧。”荷生道:“这却不能。”大家也说道:“愿罚须罚一百钟。”谡如见大家都不依,只得抓头挖耳的思索。大家却吃了一回酒,又上了五六样菜,点了灯,谡如才说道:“我凑了一个,只是不通。”荷生笑道:“不用谦了,说吧。”谡如便念道:“是为娇鸾雏凤失雌雄,《五更转》,凄其以凤。”

痴珠道:“怎的你也说这颓唐的话?”理如道:“我也觉得不好。”荷生道:“好却是好的,也浑成,也流美,只像酸丁的口气,不像你的说法。”采秋道:“你尽管讲闲话做什么呢?请谡如飞觞吧。”谡如数一数,说道:“翅楞楞鸳鸯梦醒好开交。”“鸯”字是秋痕,“鸳”字是采秋。

秋痕数不清楚,怕又轮到自己,便说道:“怎的又说起《桃花扇》的曲文呢?”

谡如道:“《桃花扇》曲文不准说么?”秋痕道:“紫沧才说的《栖真》,你如今又说《入道》,真是要撮弄我么?”采秋便笑道:“秋痕妹妹,‘鸳’字是轮着我。”

便瞧着荷生、痴珠,念道:“你生成是一双跨凤乘鸾客,《沉醉东风》,令仪今色。”

大家同声喝一声:“好!”采秋笑道:“既然是好,就该大家贺一杯了。”大家都说道:“该喝。”剑秋道:“怎的偏是他两个人便说得有如此好句?”紫沧便接着说道:“可不是呢!又冠冕,又风流,实在是锦心绣口,愧煞我辈。”大家都满贺了一杯。

采秋说道:“听着!鸳鸯飞觞:

又颠倒写鸳鸯二字。”“鸳”字数到痴珠,“鸯”字数是谡如,二人都喝了酒。痴珠也不思索,说道:“谡如凤去秦楼,《四边静》,谓我何求。”

小岑道:“好别致!”荷生道:“也萧瑟得很,令人黯然。以后再不准说恁般冷清清的话。”痴珠便说道:“这也是题目使然,我们记的《西厢》曲文,总不过是这几句,万分拣不出吉语来,我说个极好的鸳鸯吧:

他手执红梨曾结鸳鸯梦。

好不好呢?”谡如道:“也该有此一转了。”荷生笑道:“我另贺你一杯吧,只是又该我重说了。”采秋说道:“他有此一番好梦,大家公贺他一杯,也是该的。”

秋痕便替大家换上热酒,先喝一杯,请大家干了。

荷生喝了两杯,痴珠自己系“鸯”字,也喝一杯。只见荷生瞧着剑秋,念道:“好一对儿鸾交凤友,《耍孩儿》,自今以始岁其有。”

大家都说道:“好极!旖旎风光。方才说的总当以此为第一。”剑秋道:“尖薄舌头,有什么好呢?”小岑笑道:“善颂善祷,彩波今天若在这里,便该喝了十杯喜酒,你还说不好么?”大家也有晓得剑秋的故事,也有不晓得的,却通笑了。痴珠道:“就这个令论起来,自然是绝好,用那句《诗经》,真是有鼎说解颐之妙,大家满饮一杯吧。”众人饮过酒,又随意吃了一回菜。荷生说道:“听我飞觞:

双飞若注鸳鸯牒。”

数了一数,“鸳”字是剑秋,“鸯”字是采秋。采秋瞅着荷生一眼。荷生道:“我替你喝一杯。”秋痕道:“令不准替,酒也不准替,采姐姐喝吧。”采秋喝了。

剑秋拈着酒杯,说道:“我只道轮不到我了,如今《西厢》曲文的‘凤’字都被你们说完了,教我说什么呢?”沉吟一会,向秋痕道:“你不要多心实在是《西厢》‘凤’字我只记得这一个。”便念道:“我只道怎生般炮凤烹龙,《五供养》,来燕来宗。”

荷生赞道:“妙妙!三句直如一句。”采秋道:“这个越说越有好的来了,只可惜《西厢》‘凤’字太少些。”于是大家也贺一杯。剑秋便向秋痕笑道:“我教你再讲个好的吧:

我有鸳鸯枕翡翠衾。”“鸳”字是秋痕,“鸯”字是小岑。秋痕道:“我是不会这个的,你何苦教我重说?”

采秋道:“你多想一想,总有好的。”小岑喝了酒,秋痕将杯擎在手上,却默默的沉思了好一会工夫,又将酒搁在唇边。痴珠道:“怕冷了,换一杯吃吧。”秋痕道:“我如今不说冷的。”大家听说,都笑起来。

秋痕怔怔的看。痴珠说道:“我是怕你酒冷,不管你的令冷不冷。”秋痕自己也觉好笑起来,便说道:“得了:

非关弓鞋风头窄,《声声慢》,愿言思伯。”

大家都说道:“这却好得很!”采秋道:“秋痕妹妹真是聪明,可惜没人教他,倘有人略一指点,他便没有不会的事了。”剑秋道:“这句《西厢》是极眼前的,怎么我先前总记不起?”荷生道:“秋痕有此佳构,大家都要浮一大白。”便教丫鬟取过大杯,众人痛饮一回。秋痕也陪了三小杯,说道:“小岑没有轮着,如今轮着小岑收令吧。

恨不得绕池塘摔碎了鸳鸯弹。”“鸯”字是荷生,荷生喝过酒。

小岑一手拈酒杯,一手指着秋痕道:“我好端端的轮不着,你们要说出许多字来,叫我献丑。如今《西厢》上的‘凤’字更是没有了,怎好呢?”秋痕道:“我就不说许多字,也要飞着你,不然,怎样收令呢?你听:

拆鸳鸯离魂惨。

不是你么?”小岑喝了酒,走出席来。大家道:“休跑了。”小岑道:“我跑是跑不了,容我向里间床上躺一会想吧。”大家只得由他。

此时天已不早,约有八下多钟了,大家俱出席散步,说些闲话。荷生将着敲着桌,说道:“小岑!要撤场了,你还不交卷么?”小岑缓缓的出来,说道:“曳白吧。《西厢》这一句,我找来找去,先没有了,还说什么!”采秋道:“你喝了一大钟酒,我给你一句吧。”小岑道;“你要骗人,《西厢》那里还有‘凤’字?”

采秋道:“你尽管喝酒,譬如没有,秋痕妹妹做个保人,我喝两大杯还你。”小岑道:“我喝,我喝!你说吧。”秋痕将大杯斟满,小岑喝了。

采秋道:“我替么凤妹妹画个小照,好么?”小岑道;“你骗我喝了酒,竟说起这样话来,好好的唱两大钟,我饶你去。”采秋道:“你说我没有这一句曲文么?

你们通忘了,那《拷艳》第五支,不是有‘倒凤颠鸾’这一句么?”大家都说道:“眼前的曲文,怎么这一会没一个记得呢?”小岑道:“得了,我替你两个预先画出今夜情景吧:

倒凤颠鸾百事有,《一窝儿麻》,好言自口。”

采秋道:“呸!狗口无象牙,你不怕秽了口。”荷生笑而不言。大家都笑说道:“小岑这个令浪得很,好好的说一个飞觞解秽吧。”

小岑笑着说道:“剑秋、紫沧喝酒。谁扰起睡鸳鸯被翻红浪。”

大家都说道:“四句却是一串的。”采秋笑道:“好意给你一句,你就这样胡说了。”

小岑笑道:“你今夜不这样,我说我的令,也犯不着你,你恁的心虚?怕是昨天晚上就这样了。”采秋急起来,要扯小岑罚一碗酒,小岑跑开了,通席一场大笑。

丫鬟们递上饭,大家吃些。漱洗已毕,钟上已是亥末子初。梅、欧、洪三个便先散了。荷生、采秋同车回愉园去,痴珠和秋痕直送至大门,重复进来。秋痕牵着痴珠的手道:“天不早了,你的车和跟班打发他回去好么?”痴珠道:“我喝碗茶走吧。”秋痕默然。正是:

好语如珠,柔情似水。

未免有情,谁能遣此?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冷雨秋深病怜并枕凉风天末缘证断钗

话说七月十六后,秋雨连绵,淅沥之声,竟日竟夜。荷生心中抑郁,又冒了凉,便觉意懒神疲,饭食顿减。正在听雨无聊,忽见青萍拿了一封信来,说是:“欧老爷差人冒雨送来,要回信呢。”荷生接过手来,觉得封面行书字迹姿致天然,不似剑秋拘谨笔迹,因想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剑秋行书,日来竟长进了!”

即拆开一看,第一行是《病中吟》三字,急瞧末行,是“杜梦仙呈草”五字。心中倒觉跳了一跳,便将那诗细看过:

徒劳慈母劝加餐,一枕凄清梦不安。

病骨难销连夜雨,悉魂独拥五更寒。

沉沉官阁音尘渺,历历更筹药火残。

渐觉朱颜非昔比,晓来镜影懒重看。

看毕,便问青萍道:“来人呢?”青萍道:“这是门上传进来。”荷生道:“你去叫来人候一候,我即写回信。”青萍出去,荷生又看了一遍,方才研墨劈笺,想要和诗,奈意绪无聊,便提笔写了数字,叠成小方胜,用上图章,命青萍亲交来人,说:“四下钟准到。”

此时已有两下钟。青萍出去,荷生忙将本日现行公事勾当。恰好雨也稍停了,便吩咐套车,一径向愉园来。途间只觉西风吹面,凉透衣襟,身上虽穿着重棉,尚嫌单薄。进了园门,只见黄叶初添,荷衣已卸。走过水榭,门窗尽掩,悄无人声,便径由西廊转入春镜楼。听楼上宛宛转转的娇吟,便悄悄步入屋子,只听采秋吟道:“早是雁儿天气,见露珠儿夺暑……”

以后便听不清楚,遂站在楼门下细听,又听见微吟道:“门儿重掩,帐儿半垂,人儿不见……”

荷生就说道:“果然,小丫鬟也不见一个!”红豆向扶梯边望下,微笑说道:“来了,上来吧!”

这里荷生刚踏上扶梯,早见采秋站在上面。荷生便望着说道:“怎的不见数日,竟病了。”一面说,一面步上扶梯。见采秋穿一件湖色纺绸夹短袄,米色实地纱薄棉半臂,云鬟半(身单),烟黛微颦,正如雪里梅花,比寻常消瘦了几分,说道:“我也没有什么大病,不过身上稍有不快。”此时荷生已经上楼,便携着采秋的手道:“你一病竟清减了许多!”采秋接着说道:“我觉你也清减些。”荷生道:“我今天也有些感冒。你的诗好得很,只是过于伤感。我本来昨天要来看你,奈密折方才拜发。总是这几天的雨误人。”采秋道:“这几天的雨实在令人发烦。”荷生道:“可不是呢。我正要睡,他又响起来。”

正说着,只听得窗纸籁籁,起了一阵大风,就是倾盆大雨。电光闪处,一声霹雳,那小丫鬟捧一碗茶,刚上扶梯,心一惊,手一颤,便吊下去砸得粉碎,不顾命的径跑上楼来哭了。采秋、红豆都愕然问道:“怎的?”那丫鬟吓得不能说话,半晌,才说道:“茶碗给雷打了!”说得三人通笑起来。红豆道:“不要胡说,下去再泡一碗,好好端上来吧。”采秋说道:“难道屋里只有你一个人么?他们通跑那里去了?替我叫两个来。”小丫鬟答应去了。采秋便向红豆说道:“这样大雷,你替我到妈屋里看看。再,水榭派的婆子、丫鬟通走开了,这回老爷来,竟没人知道,你也替我查点一查点。”红豆正要移步,采秋道:“等着。”就向荷生说道:“天快黑了,你的车叫他回去吧。”荷生沉吟半晌,说道:“也好。”于是红豆也下楼去。

采秋坐了这一会,觉得乏了,就向床上躺下,教荷生坐在床沿。荷生便问起采秋吃的药,采秋向枕畔取出帖子给荷生瞧,说道:“这地方大夫是靠不住的,他脉理全不讲究。”荷生道:“这地方也自不错。”正要往下说,却来了两三个小丫鬟。

采秋申饬数句,那一个小丫鬟也冲上茶来。这一阵大雨过了,犹是萧萧瑟瑟的一阵细雨,雷声轰轰,只是不住。丫鬟们已掌上灯来。

荷生走出帘外,见一天黑云如墨,便说道:“今晚怕还有大雨哩。”远远听得展声转过西廊,望下一瞧,却是红豆披着天青油细斗篷,袅袅而来,因吟道:“雷声忽送千峰雨,花气泽如百和香。”

红豆望着荷生,含笑问道:“开饭好么?”荷生道:“我懒吃饭,有粥炖一碗喝吧。”

红豆道:“娘今日喝防风粥,早炖有了。”于是摆上饭,采秋劝荷生用些佛手春。

荷生也只喝一小杯,啜了几口防风粥。

采秋看着荷生两颊通红,说道:“你不爽快么?”就将手向荷生额上一按,觉得烫手的热,便说道:“我不晓得你有感冒,寄什么诗,累你雨地里赶来,又伤了寒,怎好呢?”荷生道:“我也不觉得怎样不好,躺躺吧。”采秋忙替他脱去大衫,伺候躺下,把床实地纱薄棉被盖上,自己向床里盘坐,一双兜罗棉的手,自上及下慢慢的捶。荷生委实过意不去,说道:“你也是个病人,我反来累你,怎么好!”

采秋道:“不妨。”于是采秋、红豆合小丫鬟殷勤服侍。

一下多钟,荷生汗出,人略松些,方才睡下。虽阳台春小,巫峡云封,而玉软香温,正不知病相如魂销几许。到了四更,又是一场狂雨直打人纱窗来。一会,尚有那断断续续的檐溜。不想醒来却是红日上窗,天早开霁。

荷生起来洗了脸,漱了口,吃了几口防风粥,便说道:“我要回去了。”采秋不肯,荷生道:“我在此困好,但有两样不便:一来怕营中有事,二来我在此,你不能不扶待我,我见你带病辛苦,我又心中不安,岂不是更加病了?”采秋踌躇一会,只不言语。荷生道:“你不用为难,还是走的好。”叫红豆唤人赴大营打轿。

采秋也不好十分拦阻,只是拭泪。不一会,报说轿子到了,便向采秋道:“你不用急,好好保养。我回去,一半天好了,就来看你。”采秋忍着泪点头道:“好好服药。”便又硬咽住。荷生早起身来,采秋同红豆扶了荷生下楼,青萍接着上了轿,放下风帘去了。

采秋坐在楼下,只是发呆。红豆劝道:“这里风大……”正待说下,贾氏已自进来,问道:“韩老爷是什么病?昨夜我打听你忙了一夜,辛苦了,该不要留他在此。”采秋一闻此言,泪珠便滚个不住,和贾氏委婉诉说一遍,上楼去了。从此更加沉重。

荷生回营后,也就躺下,一连五日不能起床。

看官听着:情种不可多得!此书既有韦、刘做了并命之鸳鸯,复有韩、杜做个同心之鹣鲽,天下无独必有偶,这话不真么?

再说痴珠这几天为雨所阻,不能出门,他也闷闷不乐,只得寻心印闲话。到了第四日下午,南风大作,雨更大了,前后院通是冥冥的;电光开处,闪烁金蛇,忽然一个霹雳,震得屋角都动。转喜道:“久雨之后有此迅雷,明天定必晴了。”便欣然用过晚饭,向灯下瞧两卷《全明诗话》,呼唤跟人伺候睡下。痴珠连夜通没好睡,这回料定明日必要开晴,倒帖然安卧,并四更天那般大风雨也不知道。

到得次日起来,见槐荫日影,杲杲摇窗,更自欢喜。忽见穆升进来口道:“李大人升任江南宝山镇总兵,颜大老爷接署大营中军。也下札了。”痴珠迟疑道:“这一调动,李大人就要远别了。”言下神气顿觉黯然。穆升不敢再说别话,痴珠就吩咐套车。用过早点,衣冠出门。先到卓然公馆贺喜,然后向谡如衙门来。

恰好李夫人晨妆已竟,便延人后堂,不免叙起分手的烦恼来。夫人道:“我们家眷是不走的。”说着,谡如也回来了,一见痴珠,便说道:“我此会吉凶未卜,累累家口,全仗照拂。”痴珠就慰勉一番。摆上早饭,换了衣服,三人同吃。谡如道:“游鹤仙前天寄银一百两,我因得此调动信息,便忘了。”痴珠道:“他如此费心,教我怎好生受呢。”谡如道:“这又何妨。”痴珠道:“也罢,此款就存你这里,再为我支出两个月束,统托你带到南边,转寄家中。”谡如答应了。

痴珠怕谡如有事,也不久坐,顺路便向秋心院来。此时积雨新霁,绿阴如幄,南窗下摆四架盛开的木兰花,芬芳扑鼻。秋痕方立栏畔,望见痴珠,笑道:“我算你也该来了。”痴珠含笑不语,携着手同人客厅。见秋痕穿件没有领子素纺绸短衫,却也大镶大滚,只齐到腰间;穿条桃红绉裤,三寸金莲,甚是伶俏。两鬓茉莉花如雪,愈显出青溜溜的一簇乌云。痴珠便默默的领略色香,凭秋痕问长问短,总不答应。秋痕急起来,说道:“你怎的做个哑巴,尽着瞧人,不会说话呢?”痴珠正色道:“华(髟曼)忉利,不落言筌。”秋痕笑道:“原来你参禅了,只怕你这禅也是野狐禅,不然便是打诳语。”说得痴珠吃吃笑起来。

恰好丫鬟送进茶来,痴珠放开手,吟道:“如今撒手鸳鸯,还我自在。”秋痕瞅着痴珠一眼,道:“你说什么?我却是鸳鸯结牢锁心头哩。”痴珠笑道:“算了,不说这些。我且问你,这几天好雨,你不岑寂么?”秋痕给痴珠这一问,觉得一股悲酸,不知从何处起来,忍耐不住,便索索落落流下泪来。倒教痴珠十分骇愕,说道:“怎的?”秋痕也不言语,半晌,起来拉着痴珠,咽着道:“我们里间坐吧。”

到了卧室,秋痕呜呜咽咽的说道:“若非这几天下雨。”只说这一句,便向床躺下,大哭起来。痴珠不知所谓,见秋痕前是一枝初开海棠,何等清艳;这会却像一个带雨的梨花,娇柔欲坠,正不晓得他肚里怎样委曲,自然而然也是凄凄楚楚。

二人一躺一坐,整整半个时辰。

秋痕见痴珠为他凄楚,心中十分感激,便拉了痴珠的手,重新又哭。痴珠见秋痕拉着他哭,知道是感激他意思,便想起秋华堂席间秋痕两番的洒泪,又想道:“秋痕,你有你的委曲,你可晓得我也有同你一样委曲么?”痴珠一想到此,便似君山之涕、阮籍之哀、唐衢之恸一时迸集,觉得痛心刺骨,遂将满腔热泪,一一对着秋痕洒了出来,竟是一场大哭。哭得李家的男女个个惊疑,都走来窗外探侦。那两个小丫鬟只站着怔怔的看。倒是秋痕晓得外面知道了,转抹了眼泪,坐了起来,劝痴珠收住泪,故意大声道:“你呕人哭了,你又来陪哭做什么呢?”一面说,一面教跛脚舀了一盆脸水,亲自拧块手巾,给痴珠拭了脸。痴珠便躺下,秋痕唤小丫鬟泡上茶来。

又停了一回,秋痕见痴珠侧身躺在床上,半晌没有动掸,怕是睡着,便悄悄上来叫了一声。只见痴珠撑开眼,叹一口气道:“要除烦恼,除死方休!”秋痕不觉泪似泉涌.咽着声道:“不说吧!”就同坐起来。只听得檐前铁马叮叮当当乱响起来,一阵清清冷冷,又一阵萧萧飒飒。飞上撼木,刮地扬沙,吹得碧纱窗外落叶如潮,斜阳似梦。

秋痕向外间揽镜,更细匀脂粉,梳掠鬓鬟。痴珠正襟危坐,朗吟东坡的《水调歌头》道:“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此际转觉儿女俗情,却被那几阵大风吹得于干净净,无复丝毫挂碍。便站起来道;“天不早了,我走吧。”秋痕牵着衣,笑道:“我今天不给你走。”就拉着手,仍向床沿坐下,噙着泪说道:“闹了半天,我的话通没告诉你一句。”痴珠沉吟一会道:“你留我,我这会却有我的心事!”这一说,把秋痕气极了,将鬓边一条玉钦拔下,就双手向桌上打作两下。痴珠要拦也拦不及。只见柳眉锁恨,杏脸含嗔,一言不发,就伏在床里薄被上,哽哽咽咽的哭。此时快上灯了,又刮了一阵大风,痴珠只得扶起秋痕,含笑说道:“我不走吧。”接着说道:“我不是不肯在你这里住,却是怕住时容易,别时为难哩。”秋痕噙着泪说道:“住了再说。”于是痴珠笑道:“花开造次,莺苦丁宁,我也只得随缘。”就唤跛脚进来,告诉他们叫车回去。

看官!你道秋痕目前苦恼是什么事呢?原来秋痕自见过痴珠之后,便思托以终身,他的爹妈也想.秋痕看重痴珠,能够来往,也免天天和秋痕淘气。后来见痴珠洒洒落落的,便没甚大望头了。十七这一天,钱同秀、马鸣盛、卜长俊、胡苟、夏旒五人作队从张家出来,便由李家门口经过,恰值狗头出来,一见钱、马,赶忙请安,邀请进来。这鸣盛是花案头家,自然到过秋心院,其余卜长俊二人,都不过公宴中见面,同秀是五月初五见过秋痕一面,就也无怨无德。只有狗头肚里那晓得鸣盛是不喜欢秋痕的,卜长俊三人不过是阔蔑片,只有同秀是个有名的大冤桶,十分仰慕;如今有缘扳得进门,那一种巴结,无庸笔墨形容。卜长俊三人也晓得其意,便十分怂恿起来。同秀这个人,本是傻子,那里晓得察言观色,却自答应了。幸而四下多钟,五人通去了。可喜天从人愿,靠晚竟下起滂沱大雨来,一连三日,这些人自不能来了。秋痕算定,天一开晴,痴珠必来,又立定主意,教痴珠住了一夜,此围就解,以后慢慢的好商量出身。不想痴珠一见面,就问他“这几天好雨,你不岑寂么?”在痴珠不过是句口头话;在秋痕想来,一则像他平日喜欢兜揽,这冤无处诉;二则怪痴珠全不晓得他的心事,竟然有此大相刺谬之语,所以百感俱集。以后痴珠又不许他住下,觉得天壤茫茫,秋痕一人,终久无个结局,所以痛入骨髓。

如今痴珠住下,那一夜枕边吐尽衷肠,倾尽肺腑。

此时更深,月也上了,皎皎窥窗。痴珠叹口气道:“你的心绪,我无所不知,只是我留滞此间,是为着路梗,路若稍通,我便回家看母去了。我业经负了娟娘,岂容再误!而且你妈口气十分居奇,我的性情又是介介,异日怎样归结呢?”说得秋痕又呜呜咽咽的哭了。痴珠难忍,只得说道:“你的话,算我都答应了。”因吟道:“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

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又吟道:“夜阑闻软语,月落如金盆”。

口中高吟,心中十分悲愤,恰好那五更风声怒号,也像为他鸣尽不平一般。正是:

芳树多阴,雨帘未卷;行郎有伴,接叶当秋。繁香如不自持,冷艳谁能独赏?瑶琴楚弄,惊帘钩鹦鹉之霜;嚼蕊吹花,作天海风涛之曲。歌唇衔雨,珍伊手底馨香;浊水清波,堕我怀中明月。嫣熏兰破,轻轻语碎罗帏;波旋翠寒,猎猎风呼绫扇。江上之青衫未浣,尊前之红泪又斑。

蜡烛销魂,窗纱锼影,岂伤心人别饶怀抱?知天下事各有难言!捧皎日之琼姿,涩雌弦之台粉。天何此醉,我见犹怜。护持薄雾之裙,游戏凌云之笔。扫除一切,刚逢绝塞秋风;憔悴三生,莫问残灯影事。

到了次日,痴珠的定情诗,是四首七绝,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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