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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4 20:4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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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明河在天

出版社:光明日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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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传奇

韩信传奇试读:

第一章 少年心事

与父同游

韩信怎么也忘不了父亲带他去到古都彭城的那一天,往事纵然悠悠,那一天的情形却总是清晰地浮现在心头,仿佛这就是他命里注定要铭记的东西。

那是一个融和的春日。那一年,韩信只有八岁。

父亲骑着一匹青白色的高头大马,好生威武,过往的行人都忍不住朝他这里瞅上两眼,然后好奇地猜想着他的行踪。而父亲只是微微地面含笑意,过后又露出一副令人难以琢磨的神情。

尽管小韩信那时就聪明伶俐,却也猜不透父亲的心思。

小家伙就稳稳当当地坐在父亲的怀里,虽然年龄尚小,却一点也不害怕骏马疾驰,相反,心底还充满着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感,仿佛天生就有一种将家儿的无畏本色。

马儿不知疲倦地向前奔驰,正像小韩信的心情一般欢快。父亲一路上向儿子说个没完,好像要将这平生的言语都在这一路上说尽似的。小韩信也听得颇有兴味,他总是扭过头去注视一下父亲那坚定而充满关爱的眼神。

父亲是楚军中的都尉,也算职衔不低的将领了,在那干戈不息、战火连天的岁月中,小韩信平时想见父亲一面都很难,所以父亲现在跟他讲什么他都打心里特别爱听,讲什么他都觉得特别新鲜、特别有趣,何况父亲向他说的正是那些不久前才发生过的惊心动魄的亲历故事呢。

这些故事令韩信终生也无以忘怀,它是那样深深地刻印在了一个好奇的孩子的心底。“信儿,你说咱们的敌人是谁啊?”“是秦国,是虎狼一样的秦国!”小韩信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对,那你说秦国厉害不厉害啊?”“嗯——,我娘说,秦国可强大,可厉害啦,他们的士兵都是吃人肉、喝人血长大的……它把我们韩国都给霸占了,这样子咱们一家人才逃到楚国来的。是吧,爹爹?”“对,信儿!秦国是很强大,很厉害,可是它也不像洪水猛兽那样厉害,就算它是洪水猛兽,只要我们人心齐,劲儿往一处使,就没有战胜不了的敌人!你说是这样的吧,信儿?”“是的,爹爹!我娘还说了,咱们山东六国各自为战,所以才给了暴秦以可乘之机的……”

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那认真回答问题的样子,既严肃,又可爱,韩都尉欣慰地笑着,颔着首长道一声“好儿子”。接着他便开腔侃侃而谈了:“信儿啊,上次秦国发大军二十万想要一举攻破咱们楚国……”“不!爹爹,你说的不对,咱们不是楚国人”,儿子突然干脆地打断了父亲的话:“我娘说,咱们一家三口都是韩国人,咱们永远都是韩国人,咱们生是韩国的人,死是韩国的鬼!对吧,爹爹?”

儿子的表情是那样的庄重,韩都尉忍不住仰天一笑,又问儿子道:“是不是你娘还说,我儿的身体里流的有韩国王族的血啊?”“对啊,爹爹,怎么了?”“没怎么,唉,你娘啊,就是傲气!不肯低头……好了,咱们先不说她了,可是信儿你要记住:在别人面前千万不要提自己是韩国人,更不要提自己的身体里流的是韩国王族的血,明白吗?”“明白,爹爹!我什么都明白呢。”“哈哈,乖儿子啊!”韩都尉把儿子抱得更紧了,他终于铿锵地进入了主题:“上次秦贼二十万伐楚,我军避其锋芒,坚壁清野与敌人周旋,‘坚壁清野’就是什么吃的都不给他们留,什么水也不让他们喝,把水井都死死地填上,把大河小沟都洒满毒药……”“秦贼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和我军进行主力决战,而我军又反复地骚扰他们的后勤补给线,这样没多久,先前不可一世的秦贼就一天天地蔫儿下去了,而我军的士气却一天比一天旺盛,大伙儿都在摩拳擦掌,准备向秦贼讨还血债,一洗楚王先前所受到的莫大屈辱……当秦贼再也支持不下去想要后退的时候,我军就像一只只刚从笼子里放出的饿狼一般,直扑敌人,呵呵……我们楚军多得就像那海水一样,顷刻之间就把秦贼们冲垮……”

铁马金戈,剑影银光,血透战袍,横尸满野。

韩都尉讲得是绘形绘色,慷慨激昂,而小韩信听得也是意兴大发,热血沸腾,他在自己小小的脑海中尽力地想象着父亲所描述的那一幕幕宏大又震撼的战争场景。

仿佛这一切他并不陌生,尤其并不畏惧,而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深深的期望之情!在他幼小的心灵之中,他是多么渴望能够像父亲一样驰骋疆场、奋勇杀敌啊,纵是流汗流血又有何惜?舍弃性命,也不应该面有难色。

最后,小韩信急不可耐地问父亲道:“爹爹,爹爹,你这次杀了多少秦贼啊?”“吼吼……”韩都尉虽在别人面前少露声色,可在儿子面前得意着呢!“爹爹我啊,呵呵,一口气就砍翻了十几个秦贼呢,我是左一剑,右一戈,直杀得秦贼是哭爹喊娘、抱头鼠窜……够不着的、跑得快的秦贼,我就拿箭射,最后剩下的秦贼逃得远了,我那口宝剑也差不多作废了,腰里的弓箭也早射光了……我骑的那马儿身上啊,也分不清是马流的血还是秦贼流的血,一大片一大片满是的,白马成了红马……”“那爹爹的马受伤了没有啊?它伤了没有?”小韩信急切地问道。“哼哼,你下去看看它不就知道了……”说着便提了一下儿子要扔下马的样子。

结果,父子两个一起发出了会心的大笑声,那笑声就在广阔无边的春晖下反复地回荡,回荡……

然而,小韩信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父亲当时的复杂心境的,韩都尉在逗着儿子开怀一笑之余,心头也分明地显着阴郁。

除了视死如归的勇毅之外,他还是一个很有头脑的将领,爱耍弄兵器之余又酷爱钻研些兵家之学,且善于着眼大局,谁让他是韩国的流亡之士呢,亡国之痛不敢丝毫有忘。多年的从军经验也告诉他——强大的秦军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一定还有更大的考验要来。

为此,韩都尉早早就开始向儿子灌输起一些兵学知识,希望自己的宝贝儿子有朝一日能够承继父业,乃至青出于蓝,这样他就是死也瞑目了。当然,复杂的兵家思想儿子一时还懂不了,还是多教他些军[1]事技术方面的东西吧。“信儿,你看!”走了两个多时辰就快到彭城的时候,韩都尉突然一只手直直地指向前方,另一只手紧紧勒住了马,对着自己的儿子大叫一声。

这时已经有些困乏和饥饿的小韩信跟着精神一振,他只感到眼前一亮,接着一派宏大、壮伟的景观令他顿时有些惊呆了。

父子两个立马在前往彭城的一道必经之路旁的高坡之上,又选取了视野开阔的地段,此时,偌大的一个彭城已经尽收眼底,整个城市笼罩在一重春日正午的暖人的轻烟之中。而向这城的四围望去,隐隐约约中,好像尽是山的脊梁。

小韩信早把困饿远远地丢到一边去了,看到此情此景,他小小的心底竟涌起了一股似父亲一般的热流。还没等父亲跟他作一番解说,这精灵的小脑壳中竟蹦出了这样一句:“真不愧为形胜之地啊!”

韩都尉听过儿子的感叹,先是一怔,而后又赞许地点点头。他深情地抚摸着儿子的小脑袋,问道:“信儿,这句话是谁教给你的?”“没人教我,爹爹!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没人教你?真的吗?”“是的,爹爹,真的没人教我!孩儿只是觉得这里真是一处屯兵据守的好地方啊!只可惜……”“可惜?可惜什么?”“可惜……可惜……反正孩儿就是觉得可惜。”他是可惜这里没有江河之险,但又不知怎样表达内心的想法。“哈哈!我家信儿长大了啊,也会跟爹爹卖起关子来了。可惜这彭城四面腹地太过开阔,没有可以倚为呼应的屏障,只有虎踞,没有龙蟠,难以持久据守,对吧?”“对的!爹爹,孩儿就是这么想来着,可是孩儿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孩儿还没有去过这附近的地方呢……”“哦——”韩都尉再次表示吃惊,他转过儿子的小身子,深情地望着儿子那双漆黑透亮、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然后几乎是大喊出了自己内心的希望:“我家信儿快快地长,快快长大吧!要建立一番比爹爹还要显赫十倍、百倍,不!是千倍、万倍的功业啊……哈哈……”

韩都尉心头的阴郁终于一扫而光,他并不着急进城办事,而是先下马休息,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饱餐一顿,再围着这偌大一个彭城仔细地转了一圈。

父亲如数家珍一般给小韩信讲了很多,三句话也离不了一个“兵”字,他给儿子讲了很多关于如何定义、利用地形,又如何布防、安营的问题。那一天,父子两个甭提有多开心畅快了,它确实已经在小韩信的心底扎下了根。

彭城在小韩信的心中也突然变得渺小了。

已是薄暮时分,西天绚丽余辉的背景映衬下,只见这对意犹未尽、笑逐言开的父子扬起鞭儿催快马下山,向彭城风一样飞驰而去。[1]先秦兵家本是“诸子百家”之一,既是军事学,也是一个包罗万象的思想学术流派;及至西汉以后,才渐渐只以军事技术为研究对象。

与母相依

没过几天,母亲再一次饱含着热泪把父亲送走了,而聪明的母亲也已经预料到秦国与楚国之间一场真正的殊死较量就要开始了。他们可都是过来人了。在那种战乱不息、杀人如麻的年月里,虽然人们早已习惯了伤残和死亡,可是韩信家是从韩国逃难而来的移民,在楚地根本没有宗族,假如不幸只落下这对孤儿寡母,可以想见他们以后的生活该是多么的凄凉和艰难。

韩都尉郑重地告诉爱妻,如果自己不幸战死,年轻的她可以再嫁。可是她只是默然不语,表情中透出一股坚毅。她生性是一个多么傲气的人啊。韩都尉也知道妻子是一个非常要强的人,受不得半点屈辱,便不好再说什么。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们的宝贝儿子已经长大了,懂事了,他们韩家后继有人了。

最后,韩都尉留下一句“你们好自担待,我死无恨”,就一路绝尘而去。

而这一别,真的成了永诀。

自父亲去后,小韩信家的生活一直以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这样子整整一年过去了,虽然有不幸的消息传来,说秦国再次倾举国之力(六十万大军)伐楚,可是秦军在两国边境上只是一味的深挖高筑,却并不与枕戈待旦、士气正锐的楚军进行决战,好像试图不战而使楚人屈服似的。真不知道,这秦军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但是楚人是绝不会不战而降的,尤其经过上次的胜利他们已经不再畏秦如虎了,所以几十万楚军将士就这样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和秦军耗了下去,谁也不能例外回家。只是原来绷得紧紧的弦,就这样一天天地松弛下去了,后勤补给慢慢也出问题了。

许久之后,楚人才明白了秦人的险恶用心:他们接受了上次失败的教训,这次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秦军之所以一反“速战速决”的原则,和楚军这样长期地相持以致彼此消耗下去,就是为了让数十万楚军将士衣不解甲、马不解鞍,以此掏空楚国有限的物质积蓄;而秦人这时已经占据了山东六国的大半,他们的物质供应潜力要远远大于楚军。这根本就是一场综合国力的较量。

终于,主客异形,当秦人最后的强敌——楚军再也干耗不下去而欲向后压缩战线的时候,养精蓄锐了一年之久的秦军开始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冲向了虚弱的楚军……“娘,我回来了!”这一天,已经又长高了的韩信放学回来的很早,他习惯性地跟母亲打了个招呼。

可是屋子里却没有传出母亲一贯的应答声,韩信很是意外,加快脚步走进了母亲往常织布的偏屋,只见母亲满面愁容地呆望着织机。她根本没有觉察到儿子进来。“娘,你怎么了?”韩信轻轻地晃了一下母亲的肩膀。“啊——,信儿回来了啊,娘这就给你做饭去!”可是母亲只是站起身来,并未向厨房走去。看得出来,母亲情绪很低落。“娘,你是不是又在担心爹爹了?我们今天在学堂里也议论的很多,这一次,唉……”小小的韩信也发出了一声早熟的叹息,母亲的心里不禁为之一颤。“哦,信儿啊,你小小年纪可不能胡思乱想啊,要一切以学业为重,懂吗?这样,将来你才可以像你爹爹那样做一名合格的将官,像你爹爹那样……”突然,她像什么东西噎住了一样,停止了对儿子的谆谆教诲。

她略有所思地俯下身子,双手捧住儿子的小脑袋,四目长长的相对,半晌她又道:“我儿应该比爹爹强,要立大志,成大事才对!”她的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

在韩信眼里,母亲比同学们的母亲都要年轻、漂亮,而且识文断字、通达事理,为此他总是非常自豪地跟别人谈起自己的母亲,可他对母亲韩国王族家庭的出身从来都是只字不提,哪怕有同龄的孩子讥笑他家来历不明。因为母亲也从不让他随便跟别人提起这个,母亲很多时候都是非常严厉的。“儿啊,如果从今往后你爹爹再也不回来了,你会怎么办啊?”长痛不如短痛,她也不知下了怎样的决心。“娘,你不要担心,爹爹会回来的。”“娘是说万一你爹爹有个三长两短……”“娘,男儿生时不封侯,死则马革裹尸还,这是天经地义的啊!假如爹爹有何不测,孩儿将来也一定会继承爹爹的遗志的,娘你就放心吧。”说着,韩信就跑进自己的卧室里提出了一把轻质的剑,在院子里认真地舞了起来,有一些还是他们学堂里的武师们新教授的招式呢。

看着韩信的举止,韩母感觉,儿子骨子里像极了自己,尤其儿子长大后应该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虽然自己家境孤弱,既无亲族可依,信儿又是独子——她此前曾生养过一个女儿,可惜夭折了,那时一般人家都不过只有四、五口人。但信儿天生英敏颖悟,有此佳儿足慰平生。

母亲再无什么忧虑了,她身子斜倚在一副门框上,呆呆地注视着儿子的身影,一只手向上扶住,另一只手却忍不住提起衣襟来擦拭起自己那已然湿润了的眼角。

韩都尉果然再也没有回来,而韩家母子的生活也照旧没有多大的变化。

只是,当韩信已经十岁的时候,有一队威武雄壮的秦兵开进了淮阴城,宣布了新的政权的开始。整个城里骚动了一阵子之后,就又慢慢地沉静了下去。

虽然不少人家都死了亲人,可是他们却又庆幸着呢,终于不用再打来杀去了,他们都在幻想着新生活的开始。不过,小韩信的心里却积聚着莫大的仇恨。

且不说丧亲之痛,亡国之耻,被人骑在头上的感觉也不是那么舒服的。

母子两个又怎能不想念自己的夫君、爹爹呢,如今只说这楚国亡了,家里也就断了韩都尉俸禄的接济,已然不似先前那般宽裕了。

虽然母亲也会织一些布拿出去卖,可是一个女人的辛苦所得又怎么可能养活两个人呢,况且还有其他开销,坐吃山空罢了。还有,母亲纵然手巧,可以织出一些秀美的锦缎来,只是这淮阴城毕竟是小地方,识货的人不多。当然,搬家更不划算。

还好,家里的积蓄尚足,韩母还不愁儿子没学上。那时候,小孩子们读的都是私学,文武并不分途,一般上学的日子都是上午习文,包括诸子百家学问;下午习武,包括骑射和格斗,总之一整天都过得非常充实。

时日悠悠,眼看着韩信已经十四岁,快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他的个头应该一点也不输于父亲当年吧。看起来更是气宇不凡,母亲为他感到由衷的自豪。

那时民风比较强悍,韩信自然也像他父亲一样刚毅、尚武,且一样对于兵学情有独钟。近两年来,他平常总是一副落落寡欢的样子,大家都猜不透他的心事。这样,他也就不怎么和同龄的小子们一起玩闹了,除了喜欢翻看一些父亲留下来的兵书战策外,就是喜欢到处走走看看,然后回到家里就用一大堆沙子、泥土在地上模拟出像模像样的地形来,再拿一些碎木料刻上数百个大小不等的兵士一样的木偶,竟这样乐此不疲地玩起了自己的军事游戏。

尽管他雕刻的那些木偶手法实在拙劣,可是这也丝毫妨碍不了他的热情。他总是那样投入。若是韩都尉有幸目睹儿子的这般情景,他必然又要为之动容了。

有一次,韩信无意中听说在离淮阴不远的下邳城中,有一位据说很懂兵学的老先生在开馆授徒,于是,正苦于知寡识陋、独学无友的韩信便打算前往那里学习一阵。

少年的韩信春秋尚浅,也还没有经历过窘迫的穷困日子,他还不能体会到母亲持家的艰难。他一味地钻在术业上,自然也不谙人间的烟火俗事。殊不知,他想离家到外地求学,无论费用还是生活上,都是有一些困难的。

不过,既然好学的儿子提出来要到下邳游学,做母亲的又怎好不允呢。韩信这时候当然还不知道母亲的难处,母亲翻箱倒柜地给他兑付了一些游学需要的盘缠,又花足了心思教他怎么照顾自己。

临走之前,母亲又反复地向叮嘱一人在外需要注意的事宜:在外面不比家里一样方便,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尤其还要注意人身安全。

最后,儿子就要上路了,母亲还是忍不住对儿子说道:“信儿啊,你长大了,以后需要开销的地方还有很多,你千万要节省着花费啊,不该乱花的地方千万不要花。记住了吗?”“是了!”已经有些年轻气盛的韩信只简单地应了一声,便跪别母亲而去,他的心此时已飞得很远。

倒是细心的母亲依然清晰地记得,再过一个月就是儿子十五岁的生日了。不过,她什么也不好再提了。

三载游学

这个时节正是春意盎然之时,下邳城中可比淮阴城里热闹得多,但还比不上韩信小时候去过的彭城。只是,秦帝国高压的空气仿佛一天天的浓厚了起来,秦始皇专任狱吏,以刑杀为威,赋役、苛罚二十倍于古,百姓们噤若寒蝉,如履薄冰一样地生活。

少年韩信根本无心流连于市井的喧腾和热闹,在一路不间断的打听之下,直接到了那城郊甚显僻静的先生家。

就在进门的那一刻,韩信有些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脚没踩塌实,竟差点跌出个狗啃泥。

这先生家中非常简朴,但是又透出一种逼人的整肃之气,房间里里外外除了讲学要应用的物什并无多余的东西。

这老先生大约六十多岁,头发、胡须已经斑白,精神却很矍铄。乍看之下,并无异样,可是当先生起身取东西时,韩信才注意到,先生原来是个跛子。

根据韩信听闻过的那些带有神秘感的奇人异事判断,先生也应该是一位传说中的高人。“小子,你打何处来?”中气十足的先生问韩信道。“回先生,小子家在淮阴。”韩信彬彬有礼地躬身向先生答道。“淮阴——,好!小子姓甚名谁?”“回先生,小子姓韩名信,字重言。”“好名字,大丈夫就应该一诺千金,不过也要因人因时,灵活机变,不可一概而论!哦,小子,你说你姓什么?”“回先生,韩,战国群雄中的那个韩。”

先生顿时抿住嘴一笑,他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有些瘦弱的后生还挺有些锋芒的。接着他仔细打量了一番韩信,可是韩信这时候站得太远,于是先生唤他上前来:“小子,你过来!到我身前来!”

韩信恭敬地来到先生身边,双腿像先生一样跪伏在地上,双手按于膝盖,两个人中间隔着一条矮长的桌案。先生看了韩信好一会,顿时面色上似拂过一阵春风,他一只手拍着自己的膝盖,一只手捋住自己的胡须,颔首不语。

韩信还不好意思盯住先生的眼睛看,他只注意到先生衣衫单薄,举止从容。

就这样,一老一少静默了良久,还是先生首先打破了沉默:“小子,韩喜是你什么人哪?”

韩信听到“韩喜”两个字,先是一惊,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只有老实交代:“正是家父,怎么,先生认得家父?”他也挺惊喜的。“呵呵,何止认识”,说着先生便起身,兴冲冲地跑出去吩咐家人备饭,转身回来后他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不过,还没有忘记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和你父亲那可是军中的老交情了,呵呵……想当初我们两个,平时都喜欢研习兵学,多有来往切磋。他是都尉,我腿脚不行就跟在军中参赞戎机,管管钱粮什么的……哎,这仿佛还是昨日之事一样……”

韩信一听先生竟是父亲军中的故人,情急之下便向先生打探起父亲的下落:“先生,小子失礼了!敢问先生可知家父的下落?”

先生方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说道:“王翦老儿奸滑之至,秦贼六十万伐我,我军准备不足,焉有不败之理……秦贼又历来神速,不容我军喘息……韩都尉怎忍偷生,乃至力战而殁!只我小老儿打仗没用,就先撤下来了……你父亲是咱楚国的英雄啊,大英雄!”其实这先生是被秦军俘虏后才放归的,他不便旧事重提而已。

两个人相对黯然了很久,尤其韩信本来还隐约地抱着的一线希望,就这样被彻底地粉碎了,他头一回流下伤心的眼泪,同时,他也为自己能有这样一位临难不苟、慨然捐躯的父亲而感动。大丈夫死得其所,又何恨焉?“信儿——”,先生也开始这样称呼他:“莫要伤心,男儿有泪岂可轻弹,能够战死沙场,那才是一个军人的本分!等着吧,力不能屈人,势不可用尽,木强则折,物极必反,秦贼终会有遭报应的一天……”“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韩信攥紧了拳头说,这一刻他倒愿意自己是楚人的一员了。不过,那毕竟是术士(楚南公)说过的话,于是他又最后补充道:“我大楚纵横五千里,物产富饶,英杰辈出,自当有否极泰来之日!”

先生用力地拍了一下少年韩信那结实的后背,仰首大笑道:“后生可畏啊,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接着,他把韩信引领到自家的后房去用饭,先生今日该高兴地多饮几杯了,他实在没想到今日能够有幸得见故人的后代。韩信自然也是大喜过望,一扫丧父以来的沉痛、孤寂之感。

先生又问起韩信家里的详细情形,韩信一一作答。先生说,本来不应该收韩信学费的,只是现在来求学的后生们实在太少,聊聊十数个而已,而他又要养活几口子人,所以只能减免韩信一半的学费。

十分感激,对老先生也备感亲切,那天他一反常态地跟先生聊了很多,而先生也愈来愈发觉这孩子竟是一块浑金璞玉,假以时日,必有所成。

最后,师生两个都喝得大醉。

韩信的同学的确没有几个,而且他们之中的很多人还要去其他学馆修习纵横之学、儒学、道学、墨学等等,尤其还要到县吏们那里学习刑名、法家之学。

韩信和几位同学就租住在先生家附近,虽然他也禁不住好奇去其他学馆听几天讲,可他毕竟志不在此,不甚用心,实在空闲的时候他宁愿四处游逛,或者冒险去近处秦军的营地看看。如此许久,直至先生跟他们仔细讲过了名将吴起的生平事迹之后,韩信才对出将入相有了一种深深的向往,他觉得那才是一个大丈夫应该孜孜以求的。“吴起者,卫国人也,好用兵”,那一天午后,天色突然变得阴霾,但先生的兴致很高,他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简册,一边在向学生们用心地细述着他所衷心崇拜的那个天才:“其先师乃隐居于卫国的高士,熟谙孙子十三篇与姜太公兵法。吴子年二十,始慕其名而从其学,又六年成,乃拜别恩师下山,欲干诸侯。然不见用,吴子无奈之下,方投充于孔门高徒曾参,事鲁国君……”“先生,学生有一事不明,当吴子之时鲁国国力何如?”这时一位学生发问打断了先生。“问得好!当吴子之时鲁强亦弱,鲁系周公嫡传,强在礼仪之邦、仁义之师,疆域尚辽阔,带甲十数万;然鲁国政出多门,季氏专权,人心不齐,其势又可谓弱也。是故吴子愿倾力辅弼鲁君,以创强鲁之业……小子,明白否?”“学生明白!”

先生便又接着刚才的话讲了下去:“不数年,齐人攻鲁,鲁国君臣皆已知吴子贤能,欲立吴子为鲁军主将以拒齐军;然吴子有妻乃齐国女子也,是以鲁人又皆疑吴子亲齐,不敢重用也。吴子既知鲁人之意,有难色,然成功之机亦殊为难得,扬名诸侯,在此一朝,故吴子终忍心杀其妻,以明己志也……”

吴起竟亲手杀了自己的老婆,学生们听到这里大多唏嘘不已,看来成功真的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而韩信也不禁心中猛地一颤,他在思忖:究竟何为“大丈夫”?先生先前也说过,大丈夫成事当不拘小节,然果如是也?

先生却未有片刻的迟疑:“鲁国遂以吴子为主将,吴子不负鲁君所望,一战而大破齐军……然则福祸相倚,其时有嫌恶吴子为人者,其言于鲁君曰:‘吴起之为人,多疑而残忍。其年少之时,家累千金,然其游仕多方而不得遂愿,终破其家!乡人笑之,而吴起愤杀其谤己者三十余人,后东出卫郭门。临行之时,与其母诀别,更咬破手臂向其母盟誓曰: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遂来我鲁地随事曾子。居有数载,其母死,而吴起竟不归葬其母,岂不悖乎人情!曾子亦鄙薄之,乃与吴起绝……今者,吴起又杀其妻,岂偶然也?且夫我鲁实为小国,而有战胜之名,诸侯疑惧,必群起而图谋削弱。又鲁卫两国实为兄弟之国也,而国君任用吴起,则是为背弃卫国也。望国君三思。’……”

讲到这里,先生倏地坐起,学生们很是吃惊,但无一人言语。沉默了半晌的先生最后感叹道:“水流湿,火就燥,风从虎,云从龙,君臣相得,琴瑟合鸣,亦可遇而不可求也……”

说完,先生的老泪仿佛都要流出来了。

后来,先生稳定了一下情绪,才继续刚才的话题。原来是先生又禁不住在感怀吴起不得善终的可悲遭遇:耳根子极软的鲁君,最后果真把吴起打发出了鲁国。

再接下去的故事大致是这样的:后来,吴起听说当时的魏文侯有贤名,想要去投奔。而魏文侯早知吴起之名,便向他的臣下李克询问吴起的为人。李克道:“吴起贪婪而好色,然用兵如神,虽前代名将司马穰苴不能过也。”好在这魏文侯重才甚于重德,于是他便起用吴起为将,一战就击败了秦国,并夺取了秦国五座城池。吴起带兵也很得人心,尤能与士卒同甘共苦,几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士卒中有病疽者,吴起亲为吮之,是以得士卒死力。

魏文侯非常赏识吴起之才,专令他在形势险峻的黄河以西防备秦国、韩国,而吴起不负所望,更为魏国训练出了一支威震敌国的精锐之师——魏武卒。后来,魏文侯离世,其子魏武侯当政,吴起伺机向新君建言道:“人君当不独恃山河之固,而重在修德以立身立国”。魏武侯深以为然。然而,此时吴起因为名高而再次受人谗害,不得已去魏而亡楚。

楚悼王也一向非常欣赏吴起,吴起一到楚国就被任用为相,接着楚国便在吴起的主持下开始了一番变法图强,明法审令,裁撤冗官,还取消了一些远支公族的特权及其福利待遇,以抚养战斗之士。不久,楚国便初步实现了富国强兵的目标,于是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力挫三晋,西伐秦,一时间楚国竟成为了诸侯们的心头大患。可是好景不长,不久楚悼王又死,宗室大臣作乱而讨伐吴起,得罪过很多人的吴起因此被杀。“吴子说魏武侯以形势不如德,然纵观吴子之所行事,以刻暴少恩而亡其躯,可不谓悲夫!然吴子在鲁则鲁胜,在魏则魏强,在楚则楚霸,出将入相,实百世之真人物也!自当为尔辈不二之楷模也……”先生这样为学生们总结道。

虽然韩信以前就听闻过吴起的一些事迹,可是都不如今日来得这般震撼,来得这般激动人心,它仿佛北斗星一般,指明了那行者前进的路途。

也就是从这天起,韩信的人生目标似乎更明确了,钻研兵学也更为用心和自觉了,尤其他还多为涉猎,以广己才。在那几个年头,翩翩少年几成了一个书痴。

只是,无奈一场剧烈的政治风暴猝然来临,竟使得韩信从此无书可读了。

惠赐龙渊

一天,先生又见韩信一个人闷在屋子里苦读兵书、典籍,于是禁不住上前问询道:“信儿,多日来为师常见你埋首经典,嗜读不倦,讲堂之上也屡闻你惊人之语,想来你该似他们一般志得意满才是,却何以独不见你面露喜色呢?”这该叫深沉才对。

韩信一听是先生进来了,赶忙起身给先生让蒲团坐,他听过先生的疑问,略一思忖,便道:“先生所言甚是,我辈少年自应多意气风发、狂歌啸傲,此是本分,只是无奈小子天性愚钝,总觉学有不及,犹恐失之,终无能释怀。还望先生多指教。”“呵呵,好谦虚的信儿!”先生盯着韩信好一会儿,忽又道:“为师近日也见你多读诸子百家之书,甚感欣慰哪!想为师驰骋沙场、参预兵事数十载,不过积累寸功,而平生之所短,只知兵之为兵,而实不知有其他,及至这垂垂暮年,心下安静了,才偶获一点真知……这用兵之法嘛,更多还应在兵外,所谓出山才识山面目!想那吴子,但观其用兵之旨,究系外法内儒之士,呵呵……”

韩信被先生说得来了兴致:“不敢瞒先生,小子苦处也实在于兵书、经典之外!近年宇内干戈渐息,我辈之学兵事也多为纸上谈兵而已,尤苦于诸兵书、战典多有龃龉、矛盾之处,实不知从何子之论。更望先生指教!”

说完韩信起身拱手,庄重得很,看得出他的心意很虔诚。

只见先生面带春风,举止从容,他先是示意韩信坐下,接着便娓娓而道:“信儿所言极是,为学自当以致用为本,尤我兵家之学,嘴上功夫再是厉害,而胸中实无一策,或迷信前贤所论,终不免遗笑于世!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如《吴子》所谓:‘天下战国,五胜者祸,四胜者弊,三胜者霸,二胜者王,一胜者帝,是以数胜得天下者稀,以亡者众。’发动战争越少反而越于己有利,若果真如是,嗜杀残忍之秦人又何以独得天下耶?唉,天下之理亦在乎时势……”“想吴子只是在这里告诫,好战必亡也!正如孙膑所说‘乐兵者亡,而利胜者辱’,故曰死守经典为不可取……”“《管子》也说‘数战,则士疲;数胜,则君骄。骄君使疲民,则国危’……”韩信忍不住插了一句。“对!能知在用兵之中学习用兵,便是难得,好比那游水之技,先时还要慢慢亲身试过!信儿今日能不为经典所囿,能转益多师,已胜为师当年多矣,呵呵,莫要心急,天下万事终逃不过‘用心’二字……”“谨记先生教诲!”先生一番话说得韩信豁然开朗,世间很多事的确都是难能强求的,心性躁急也是要不得的。

时光飞逝,俯仰之间,三年的游学生活就要过去了。

在这期间,韩信逢年过节都要回一趟家去看望母亲,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忽然感觉到母亲由于太过操劳已经憔悴许多了。离家在外才知亲情之可贵,才更生出对于母亲的愧疚之感。

韩信的确是长大了,已经十八岁了,只是母亲还没到四十岁却已经全然显现出了衰老的迹象,这令他这个做儿子的无比的心痛。而且家里的生计也由于他长年在外显得日渐窘迫,再加上朝廷和政府又摊派下来的各种苛捐杂税。本来,按照朝廷的规定,男子十五岁就要开始服劳役了,只是韩信在外就学,也就只得花钱免役了。

韩信应该学着为母亲分担一份忧劳了,可是他怎么也舍不得先生,尤其除了术业之外,他需要向先生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他矛盾着,但更加充实着,因为先生向他讲的东西他没有一样是不喜欢听、不感兴趣听的,先生有时语重心长、有时神采飞扬地跟他讲过的很多东西,他都仿佛可以背诵下来似的,那些难忘的场景也总是令他历历如在目前。先生还讲过很多他在军中时的逸事,尤其还多次私下里和韩信讲到他那很是英明神武的父亲,这些又怎不让韩信倍感神往……

他有时候于隐隐约约之中,就感觉先生亲切得如同自己的父亲一样,也总感觉能够透过先生看到父亲的影子,这似乎有些奇怪,但又不奇怪。先生自然也很是严厉,毕竟“兵者,国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亵玩,但韩信天生就不是一个苟且的人。

对于韩信的学业与聪明才智,乃至他对于兵家精髓之透悟,先生都是非常满意的。

有一次,先生出了个题目想考考大家:如若你是赵括,你当如何应付秦军。“我以为赵军当凭险据守,勿主动出击。”过了一会儿,一位同学就站起来慷慨陈辞道。“赵军先发制人,实为不得已而为之,秦强赵弱,秦国又志在必得,赵军拖耗不起,故而赵括才急于打破僵持局面,以至误中武安君(指秦名将白起)诱敌之计。所以我觉得赵括当稳中求进,而渐收迫敌退兵之效。”另一位同学又站起来如是说。“我觉得只有山东六国联合抗秦才有出路,所以赵括当务之急当是固守待援。”“落井下石、但求自保尚且来不及,危难之际,还有谁会援救赵军呢?我觉得赵军初始就当抱定必死决心,知死必勇,兴许如此可侥幸将秦军击退。”这位是鄙视那些肉食者的。“我以为廉颇过于老成持重、用兵保守,而赵括又过于年轻气盛、锋芒毕露,而此一切又都不是根本,根子实在于当时赵孝成王急功近利、目光短浅、利令智昏,尤其临阵换将乃用兵之大忌;反观秦昭襄王,决战之机竟亲出统军断敌后援,这当是何等魄力。若我是赵括,我只得认命……”这位同学的高见颇令人耳目一新。“窃以为,上党乃兵家必争之地,关系重大,赵国不费一兵一卒而能一朝获得上党十七座城池(上党地区原属韩国),实乃天赐良机。不可谓就是上党郡守冯亭把祸水引向了赵国……当时天下大势,秦赵之间早晚必有一场生死较量,不如趁着韩国人仇秦之机挫一挫秦军的锐气,而且可以坐守上党以逸待劳,这当是赵孝成王的如意算盘;只是弗料秦军神速,廉颇也太令赵王失望,且赵国又拖耗不起,因此才出下策换了轻锐的赵括为将。若我是赵括,当针对秦兵善于各兵种协同作战之优长,而有所充分之准备,不致于被秦军分割包围……”

大家就这样七嘴八舌地论辩起来,莫衷一是,果然个个是“赵括”,而一向不乏精辟之论的韩信却不发一语。

先生的目光牢牢地注视着韩信,韩信低着头,表情严霜一样峻冷,最后先生对他投去了深深的赞许的目光。

恰如《老子》所言:“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世上很多事情,只能沉默以对;不能说,不可说,一说出来就是错,更何况这“纸上谈兵”。

更有一次,一位年轻的客人来找先生。先生和这位三十出头的客人正聊到兴头,就把韩信叫到了房里,想让客人帮忙鉴识一下自己的这位得意弟子。

韩信默默地跪立在一旁给先生和客人斟酒,这时候客人已经审视了韩信好一会儿,接着他竟若有所思起来。先生提高声音唤回了他的注意力,这客人方拱手向先生神秘地笑道:“呵呵……张某春秋尚浅,识不得此儿……呵呵……”“呵呵,子房老弟,你我忘年之交,何须多此一举!老弟是何许人物,别人不晓得,老夫可眼毒……呵呵,老弟直言无妨!”“哪里哪里!张某虽略通些相人之术,实不敢造次,不敢妄言,呵呵……”“咦——,老弟今日可是谦虚得紧,但说无妨嘛,老弟姑且言之,我等姑且听之,别扫了大家的兴致啊……”“哈哈!今日可要难倒我张某了,也罢,我果是被此儿惊住了”,最后他方才敛起笑容,正色道:“此儿英气逼人,目力深沉,骨相清俊,修识内敛,他日若能得志,前途必定无可限量……”

语毕,大家沉默了半晌。

还是先生笑着打破了寂静:“子房老弟,果不愧为神人也!英雄所见略同、略同啊……”先生向客人拱手致意。

韩信这时候已经听出客人对自己评价的分量了,他也在心底里感到一阵快慰,然而仍旧不动声色,只顾给他们斟酒。

自然,对于客人的鼓励之情韩信也是满怀感激的,他怎么也不会忘掉客人那不同凡俗的相貌。虽然这位来客纤细若妇人,脸上还略带些病容,然而眉宇之间充溢着一股勃勃的英武之气,尤其举手投足都是那样的淡定从容、潇洒豪迈,讲话也总是缜密入理,不落空言,实为庸常之辈所不及。

直到多年以后,韩信才敢于把他同那个带着力士在搏浪沙狙击秦始皇的人联系起来,那是何等的智勇!才终于有幸得知他竟也是先韩的遗民,而且还是那无人不晓、五世相韩的张家之后。

从此,韩信已不可能再忘记这个真英雄的名字了——张良,字子房。还有更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十几年以后,他和张良还会重新聚首在一起,编辑校定天下传布下来的各家兵法呢。当然,他们和萧何一起,更成为了汉高祖刘邦眼中的“兴汉三杰”。

只是现在,张良给先生带来了一个很不好的消息,张良走后,先生便再也没有过笑脸。

就这样,天一下子就变了。

原来这可恶至极的秦始皇帝,就要在丞相李斯的建议下准备颁发禁断天下私学的诏令了,如此一来,先生一家就会断了生计。不仅于此,据说不久前秦始皇在国都咸阳一次就坑杀了四百多名儒生、方士等,他为了进一步清明视听、掌控天下舆论,还要颁布焚毁天下藏书的诏令呢。

唉,这一下不是想要先生的命吗?

果真没过多久,禁学和焚书的诏令就相继颁布下来了,大秦法令严酷,还真少有人敢于铤而走险,尤其还会罪及家人。

这一次,先生在难过地想了很久之后,终于怀着一腔悲愤把大家全部召集到了一起。这是老迈不堪、形容枯槁的先生给学生们上的最后一堂讲课,他恨不得将自己的平生所学都传授给学生们似的,他把自己平生的宝贝藏书都一股脑儿地堆到了案子上。许久,他只是吃力地动着嘴,终于再讲不出一句话……

不过,到后来他还是回过神来似的和大家郑重道别。

先生的心情是很复杂的。

大家各自走后,韩信还没有走,他知道先生一定还有话要对他特别叮嘱。

果然,先生把自己的得意弟子最后一次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说道:“信儿啊,你是为师平生所遇到过的最聪明、最用心的学生,也许,这也是你父亲在天之灵保佑的结果。可是不管怎么说,为师就算是到了那一头儿,见了你父亲,我也还是要向他直言不讳——你是一个必成大器的孩子,成就当远在为师之上……”年轻人毕竟是要多鼓励的。“先生对于学生的恩情,学生没齿难忘!”“只是有一点,你须改了才好……”“望先生指教!”“信儿啊,你平素心性高傲,不善结交,故于事理未为洞晓,人情尚欠练达,终归是要做些折中才好,为人且不妨中庸些。”“学生定当铭记先生教诲!”“混帐狗皇帝,焚书就让他焚吧,烧光了一切,就该烧着他自己个儿了……还好,咱兵家知识你已经基本掌握了,以后就看你的造化,看你如何施展自己的才智和抱负了,为师相信不远的一天,你建功立业、济世安民的良机定会到来……你把《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司马法》、《孙膑兵法》、《尉缭子》、《太公兵法》这六部最重要的兵书牢牢地记在心里就行,其他的也终越不出这六部的精髓……”“嗯,学生谨记!”

先生又进一步说道:“为师已经老朽了,苟活到如今。信儿,我们师徒两个这一别说不定就是永诀,为师只有一样礼物要送你。”

说着,先生从身后取过一把约三尺有余的长剑递给韩信,韩信恭敬地从先生手中接过剑,那剑的外观上也并无特别之处,只是感觉古朴典雅了些,那剑柄上分明地用古体镌文刻着醒目的“龙渊”二字。韩信早听人说起过这“龙渊”宝剑,只是今日才有幸得识。

他忍不住一试锋芒。“唰——”,只听一声清脆的滑响,宝剑已经出鞘,韩信紧紧地将宝剑握在手里,亮闪闪的,沉甸甸的,只见那剑身闪现着悦目的神秘光彩,更有一股寒气直逼上身。韩信惊叹道:“传说中龙渊剑有五色龙纹、七星斗像,今日始知所传不虚。”“信儿,这龙渊宝剑本系你们韩地所特产,为师这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呵呵,且宝剑当赠英雄,这也是为师对你的希望……天下之剑韩为众,一曰棠溪,二曰墨阳,三曰合伯,四曰邓师,五曰宛冯,六[1]曰龙渊,七曰太阿,八曰莫邪,九曰干将……此龙渊宝剑乃系前辈铸剑大师欧冶子所选用精铁、花数年之功铸造而成,尤其此锋刃部乃是选用十分难得的陨铁,又经过二十多道工序才加工、打磨、铸合而成,实属得来不易……”“想当年,为师还在军中做校尉之时,我楚、赵、魏、韩、卫五国联军伐秦,当时联军统帅乃我大楚相国春申君。起初联军占着上风,可是后来秦军倚仗有利地势,我联军内部又难于协同一致,结果一朝失利……春申君命我部断后,也就是在此役,为师率部成功阻击住了强势的秦军,而这一条本来好端端的右腿,也就是从那场厮杀中被废掉的……”“唉,一晃都快二十年了,好汉可不提那当年勇喽。最后,春申君就赐了我这把宝剑以酬功劳吧……信儿,你要记住:此宝剑万不可轻易出鞘,明白吗?”先生的意思是让韩信拿宝剑救人,而不是杀人,更不是因此而沾惹残忍嗜杀的习气。“谨遵先生教诲,学生自当以仁义为先!”韩信又一并向先生磕头谢过。“好,我死无恨!”这句似曾相识的诀别之后,先生再无话可说。

后来韩信才明白,“龙渊剑”不过是传说之物罢了,哪能轻信?而自己手上的这把剑必是前世高人根据传闻模仿铸造的,不过沿用其名以提高剑的身价而已,就像人们假托“黄帝”等人之名著书一样,但此剑确是一把当世稀有的宝剑。后来,韩信为防止有人打宝剑的主意,就想办法把“龙渊”二字给磨掉了。

就在将要分别的这天夜里,韩信留宿于先生家。睡梦中,他突然感到很不安,于是就悄悄起身想去看望一下先生。

夜已经很深了,可是先生的房间里仍然灯火通明,比平时都还亮些。韩信走上前去,先生的房门紧紧地闭着,外人根本看不到屋内究竟在做什么,只听到先生在快速翻阅书简的声音,大约先生在遵照诏令烧书之前还有些不舍吧,这大概就像一个武士要永别自己的宝剑一样,如断手足、如丧考妣,不然他还配称为武士吗?

在这深秋之夜,韩信仰观满天的星斗和已经西沉的下弦月,突然感到一股透心的冰冷,心头竟又涌起了对于这未知、空茫的幽冥的那深深的敬畏之情。他还记得先生曾经教授过他的很多关于星相的知识,先生还说星相比之阴阳五形更为玄妙。韩信闲暇之余,也喜欢一个人对着浩浩苍穹冥思不已。他想感受一下那种神秘的力量,他更希冀上天的眷顾。

算了吧,虽然有些不舍,可是大丈夫志在四方,只要将先生的所授发扬光大,就是对先生的最大安慰和敬意了。再说,下邳城和淮阴城离得也不远,可以时常来拜望一下先生。

这样想着,韩信就又躺到了睡榻上。

第二天清晨时,韩信被一阵吵嚷声惊醒了,凭着他那敏锐的直觉,他迅速做出了判断——一定是出什么事了,而且绝对不是好事。

接着,先生家的一个老妈子就进来叫韩信过去看先生,看那老妈子急切的神情,韩信敢肯定是先生出事了!他的心“噔”地一下,仿佛坠入了深渊一般。

当时的房间里规规整整地堆满了一地的书册简牍,那都是先生平生的至爱,是他的命根子,而先生却已经永远地离开了韩信。先生躺倒在地上,从他的脖颈处流出一地的鲜血,那利刃还被紧紧地攥在先生手里……“七旬老翁何所求”,这是先生平时的喟叹之语,先生真的就这样以一死来勉励后生。

多年师徒,情同父子,韩信当即放声痛哭开来。

先生有一子一女,儿子十几岁的时候就战死了,女儿早已嫁人。

韩信同几个从附近匆匆赶来的同学以及几位先生的亲朋故友,帮着简单料理了后事。张良因多病多事而未能及时赶来吊唁,等到几天后他再来看望亡友时,韩信早已经离开了;本来他是有心要与韩信这等出类拔萃的后生结交的,只可惜两人未及深谈,所以彼此并无多少了解,机缘一失,就错过了近十年光阴,张良于韩信的知遇之恩也就只能退居其次了。

韩信在先生的坟墓边跪守了一整天,他知道先生是狠不下心去焚毁自己心爱的藏书,哪怕是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也不能够。

既然先生下不去手,那就只有他韩信来代劳了,而且先生已经到那孤寂的另一个世界去了,他怎么能没有书读、没有书陪伴呢。于是韩信把先生摆放好的藏书用小车推来,在先生坟头准备付之一炬。其中还有几册是韩信自己平常爱读的,也是父亲给他保留下来的,都一起烧了吧,反正最终也留不住,而且他早已把这些书的精义都融到了自己的骨子里。

韩信眼看着那熊熊烈火,似乎就这样烧尽了整整一个辉煌的时代,“百家争鸣”已成陈迹。然而他并不感到可惜,他坚信:未来的时代一定是属于他的。[1]这是《史记》中的记载,《荀子》里面也记载了很多宝剑的名称,南朝陶弘景《古今刀剑录》也记录了很多历史上的名剑。龙渊剑也即是龙泉剑,唐人因避高祖李渊讳,故而改作“龙泉”。

高地葬母

当韩信提着一个简单的包袱、背着宝剑回到淮阴的家里时,他的母亲不幸病倒了。

母亲先是十指的骨头疼得钻心,接着便开始头脑发沉起不了身,韩信请了一位城里的医士来为母亲调治,医士为母亲针灸一番之后,效果显著。母亲就又能够起来纺织了。

可是,不出月余,母亲又病倒了,医士再来调治多日也不见母亲好转,最后请韩信另请高明,并为他推荐了人选。正在韩信准备出发时,他才发觉家中已经没有多余的钱财了,可是为了能够让母亲好好地活下去,韩信顾不得病中的母亲的坚决反对,坚持变卖了几件家里[1]仅存的值钱东西,然后就匆匆的跑到相城去延请“高明”。

不巧的是,韩信此去正赶上相城的那位名声在外的医士出诊,走得很远,需要旬日才能够归来。韩信只好焦急如焚地等在那里。虽然家中母亲忘记了托人照料,不过令他安慰的是,母亲经过多年的寡居生活,还能够勉力支撑着身体起来生火造饭,人的意志力有时的确是惊人的。

也是到这个时候,韩信才渐渐有些悔悟,平时没有跟邻里之间搞好关系,只一心想着自己家如何优越不凡,自己又该如何出人头地,他太看不上普通人家的那种琐碎的平庸生活了。

不过,好歹还是在他出门半月之后,他就将那位传说中的高明医士请回了家中。

母亲的状况确实很糟糕,她好像已经接连几天没有进食的样子,异常寒冷的天气也加重了母亲的病情。母亲面容惨淡得骇人,作为儿子的韩信都不忍多看。

韩信眼里满噙着热泪,将细细煮好的粥端给母亲:“娘,起来喝点东西吧。”

母亲勉强喝了几口之后就再也咽不下去了,医士又为母亲仔细地检查了一番,开了几副汤药之后就要辞别。韩信追问母亲的病情,医士只是再三摇头:“已是不中用了……”

韩信悲痛至极,差点就要拔出剑来与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同去。恍惚间,韩信给那医士跪下:“老先生,无论如何,请您再想想办法吧……”“人各有命,哪能强求,快陪着你娘再说会儿话吧!”说完,那医士就提着东西走了。

母亲仿佛也很清楚自己已在弥留,她最后将悲痛欲绝的儿子叫到自己的病榻前,儿子已经长成堂堂八尺男儿了,虽然尚不能顶天立地,可是那身架却已是一副男子汉模样。

她的声音极其微弱:“信儿,莫哭!死生有命……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我可以含笑去面见你九泉下的爹爹了……不过,娘到头来,也没能为你娶得一房贤妻,你是个心气儿高的……信儿啊,只要你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吐气扬眉,重振咱家昔日的声威,娘死何恨……”

韩信已经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了,只是边忍住眼泪边点头应和着母亲。“信儿啊,要永远记住:你身上流着咱们韩国王族的血液……我们是暂时落魄了,但你也要活得像一个贵族,懂吗?贵——族……”母亲几乎用尽全身气力来喊出了这最后一个关键词,她为自己的信念付出了一切她所能付出的代价。

这天夜里,韩信寸步没有离开母亲。最终,母亲还是离他而去。这一年母亲还不足四十岁。

形影相吊的韩信扫视了一下徒有四壁的家,除了这把先生赐予的“龙渊”宝剑外,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他实在拿不出母亲的棺材钱了。他守着母亲的遗体静静地呆了三天,然后才认命地出了门,径直来到八年前他和母亲为父亲所立的那座小小的坟墓前。

这是淮阴城西面的一座荒凉的土丘,母亲不愿意把父亲和那些粗鄙的楚国人葬在一起,就选择了这里来安放没有父亲尸身的小小灵柩,而代之以父亲生前惯常使用的一把三尺青铜剑,这也是那时人们流行的做法,树立衣冠冢。每年春秋时节,他都会和母亲来祭奠父亲。

此时,这座小土丘在冬日的衰草覆盖下已显得非常寒碜和窘迫,尤其在这四周还有不少更高更大的小土包。他突然觉得,父亲当初被安葬在这里,的确是他们母子的疏忽和大意。

韩信环视了这四围好久,思绪悠悠,终于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不能把母亲葬在这里,也就是说,不能把母亲和父亲葬在一起!母亲应该是最独特、最尊贵的,他也相信父母的在天之灵一定会理解自己的。

于是韩信就向城的南面大步走去,他最后相中了大约距离淮阴城二十里地的一处低缓的高坡。这座高坡四周地势都比较开阔,起伏平缓,不是山丘胜似山丘,自然这座高坡更颇似一座伟大帝王陵墓的封土,极为气派。

当韩信久久地伫立于这座高坡之上极目四方时,他的心底生出一股巨大的兴奋与荣耀感。他禁不住遥想将来的自己必然会有飞黄腾达、功居王侯的一天,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下令在这座安葬母亲的高坡四周,安置一万户人家来为母亲守灵……

这是一个怀揣着拿云心事的少年的志向和追求,也是他的自我期许:“男儿固当如是也!”

第二天,仵作查验过母亲早已冰凉的尸首后,韩信就雇了一辆破旧的牛车,用几方被子裹了母亲遗体之后就抬到了车上。

这时候,邻居们都挤到街上来围观看热闹,他们指指点点,议论不休。没几天后,附近的人们就开始传言说这个韩信是如何如何不孝,如何如何荒唐,居然连棺材都不为死去的老娘置办,还把老娘葬到那么荒僻的地方。

可韩信是不会在意什么市井流言的,母亲已经教会了他拥有一颗坚强的内心。正如儒家《孝经》所言:“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终者。”[1]相城:约在今安徽淮北一带,系当时泗水郡治所之地,韩信、刘邦都系泗水郡人。

从人寄食

自从埋葬过母亲,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又是一年春来到。

这期间,韩信看望母亲比先前看望父亲要频繁多,隔三岔五就要跑一趟。他一生之中,说来在父亲身边的日子总共加在一起也不会超过一年,他更依恋的是母亲。仿佛母亲不是“死”了,而是化作了天地万物,她会让自己的儿子时时都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况且,他还经常在梦里见到母亲,一如生时情景。

不主家不知柴米贵,韩信到这个时候才体会到生计的艰难,很多事情确实要亲历过才会知道。

韩信本来是想要从军的,当时秦始皇不仅对北边的匈奴开战,而且对南方的百越也是刀兵相加,不愁无男子汉的用武之地。可是,他又听说秦籍兵士尤其是将官,对原东方诸国的兵士排挤和欺压得厉害,很多时候就是要他们去白白送死,所以韩信就暂时打消了当兵的念头。

他虽然学识不少,可是由于家里太穷,按照当时的法律条文规定,穷家出身的人是不得被推择为吏的;而且韩信向来为人孤傲,名声也不是太好。他又不懂从商,也不甘心从商,因为那时候商人的社会地位是最为低下的,要被编入“市籍”,凡朝廷征发什么劳役、徭役,必先从市人开始。这是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所形成的固定国策,对于一部战争机器来说,抓好耕、战工作比什么都重要。

韩信甚至还想过,实在不行的时候就去给人家当赘婿,可是赘婿也常常是被大家所鄙视的,而且征发劳役、徭役的时候一样要先自赘婿始,他当然也有些不情愿。人生的道路本来很宽阔的,可是有时候也会让人感觉越走越狭窄。

的确,韩信已经是成人了,他是要仔细地谋划一下自己的将来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他一个人没事的时候,还经常溜到大街[1]上去瞧女人呢,他始终记得那次在下邳跟着几个同学初次逛妓院的经历。其实,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讲本没有什么,可是韩信因为看那里面的姑娘实在难以入眼,感觉也怪怪的,结果就一个人先行偷偷地溜了出来,事后竟惹得大家好一阵爆笑。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跟同学出去鬼混过。

所幸,韩信家巷子里就住着一位妙龄少女,人长得白净,身材也苗条,小名好像叫“丽娘”来着。韩信虽然看不上那户人家,可是他总是趁着丽娘到巷子口打水的空儿,自己也跟出去打水。丽娘看到英武的韩信也很高兴,她让韩信帮自己把水从井里提上来,顺便和韩信聊上几句。“韩信,听说你身上配着的这把剑是一把宝剑,对吗?”丽娘指着韩信腰间那把寸步不离的龙渊剑问道。“嗨,什么宝剑不宝剑的,是我从前的先生留赠给我的念想罢了。”韩信不愿意声张这件事。“哦?我不信,你能拿给我看看吗?我爹说你爹从前是军中的都尉,一定给你传下了什么好东西吧。哈哈……”“哎,有什么好看的,你一个女儿家的,看这样的凶器多不吉利!我爹爹死得早,娘亲如今也没了,哪还有什么宝贝东西啊。”韩信还想说“成个家也愁啊”,但没说出口,他怕丽娘以后不好意思再见自己。“哼,你唬我,我才不信你呢!不过听我哥哥说,宝剑是不能轻易出鞘的,那我就不为难你了,嘻嘻!”那时的民风就是这样朴质。

丽娘笑得好看极了,韩信真恨不得上去亲她几口。

光阴也就这样过去,转眼之间一年的光景又抛在身后,韩信这时已经整整二十岁了。

坐吃山空的韩信已经从每天两顿饭减为了一顿,可是仍然要在不久之后面临断炊的境地。他平常还喜欢到处去打些野味,还喜欢去钓鱼,可是这都得碰运气,运气差的时候,捕获的东西都不够他一个大男人塞牙缝儿的。而且他就这样一个人整天晃来晃去的,无所事事,大家都很不待见他,甚至讨厌他。

长此以往必要走上绝路,韩信不得不从长计议了。这时候,他忽而想起在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可以让自己去投靠——下乡南昌(一作新昌)亭长李仲。此人曾经被韩信父亲搭救过一命,其后李仲曾多次带着厚礼到韩信家中表达谢意,可是都被韩母好言拒绝了。由此从为人上判断,这个李仲一定不会对韩信不闻不问的。再说,侠义之士互相寄食也是那时的社会风尚。

第二天,韩信就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一气来到了城北十几里外的李仲家。

在那时,小小的亭长其实连正经的官吏都算不上的,因为它连俸禄都没有,只是免去了家中应征的劳役、赋役而已。亭长是专管十里八乡的治安的,他身边还专门跟着一位专门负责调解民事的长老和一位专门帮着官府缉捕盗贼的差士。

对于韩信这个不速之客,李亭长是表示热切的欢迎的,可是亭长老婆一听韩信是到她家来寄食的,当下脸色就变了,而且看样子这李亭长是有些惧内的。敏感的韩信心底当即就落下了一重灰色的阴影,但他毕竟已无处可去,只得硬下头皮由人白眼了。

韩信在李家寄食还不到二十天,这个李家婆娘就已是牢骚满腹了,一向高傲的韩信哪里受过这种气啊,可是人在屋檐下,就不能不暂时低下自己那颗高贵的头颅。英雄落难的事情也是古来常有嘛。

李亭长也拿他的婆娘没办法,虽然他身为一介亭长,在外面人家都对他服服帖帖,可是一回到家里,他反而得看老婆的脸色。因为他的老婆大人很是能干,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在操持,而且据说她娘家兄弟也不是吃素的,远近就没有敢招惹她娘家的。

就这样,一个秋天终于熬过去了,韩信先前还能帮着一些庄户人家搞农忙,顺便到人家去吃请一番,但是冬天的农闲时节就不一样了。“一个吃白食儿的,难道也得让老娘像伺候大爷一样伺候他吗?”韩信一进李家的大门,就又听到了夫妻两个在吵架。“怎么说那也是恩人家的公子,没有韩都尉我李仲早就没命了。有德报德,有怨报怨,这个做人的起码道理我可是跟你快讲一千遍了吧。算我求你,还不行吗?”“切——,还公子?这算哪家哪门的公子啊,我看不过一个要饭的罢了。是,人家是救过你的命,可是他一个大小伙子了,自己有手有脚的,还整天这么吃白食儿,说给街上的大伙都听听,这叫怎么一回子事儿啊?”“这信郎不是有自己的难处嘛!再说他又不是天天靠在咱们家白白吃喝,人家将来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你一个乡下娘们儿,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是,我一个乡下娘们儿,是不懂得你们这些成天在家就靠我们这些狗屁不通的老娘们儿养活的大男人,还有什么道道儿!我只知道他有志气让他自己使去,咱们还可别耽误了人家的前程!”“嘿,我说不过你……”这李仲算是被揭到短处了,这个家是老婆在撑着的,还是她说话有底气。

话已到这个份儿上,韩信要是再不走,他就不是个男人了。可是李家的那几个孩子又非缠着韩信教他们识得几个大字不可,这样他就不得不再勉强逗留几天了。

不过,李家婆娘觉得:自己家世世代代就不认识什么“字”,不一样也过来了嘛,一个乡下孩子就是种田的贱命,识得什么鸟“字”?孩子们大了她也不好管,再说韩信也精通一些技击和剑术,村里的一帮孩子都可迷着他呢。

她已拿定主意逼走韩信,所以她干脆也不给任何人打招呼,就私自早早的把饭做了,自己端到睡榻上让夫君和孩子们赶快吃了,也不给韩信留出一份。等到韩信去厨房盛饭时,只发现锅里面空空如也,他心知其意,也不好声张,只得去哄着村里的几个小孩回家拿些干粮让自己充饥。

这样持续了几天,李家上下也都不知晓此事,而那李家婆娘也只叮嘱韩信要早起。可是等到韩信早起来时,仍是迟了一步,锅里面还是空空如也,人家已经半夜起来就把饭做好端进自个儿屋里去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人活着就该有志气,就该找好自己的位置。

最后,李亭长终于带着一脸无奈和愧疚送走了恩人家的公子:“信郎,这些日子照顾不周,你多体谅为兄吧!倘他日再有什么难处,你尽管言语,为兄一定尽量帮忙……”“大哥,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小弟明白你的难处,咱们后会有期!”

韩信已从心里面开始有些讨厌他了,这算什么“男人”,但他最后还是出于礼貌向李大哥道了一声“珍重”。

此时,韩信留在这乡村小道上的身影,真是孤独到了极点。[1]那时的妓院应该是只卖艺不卖身的,据明文记载,一直到汉武帝时代才只有营妓(军妓)是例外的。名臣管仲在齐国首开娼妓制度的具体细节问题,一直都是个谜。

胯下之辱

据韩信的母亲说,她和韩信的父亲婚后好几年也没能怀上孩子。可是,一个夏夜里她独自坐在天井中乘凉,突然举头看见一颗明亮的星斗,竟向着自己的方向闪电一样飞来,眼看就要砸到自己的头顶似的,忽然之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她便怀上了韩信。

韩信的父亲却不觉得什么,以为妻子当时肯定是迷糊了,如此一来,也使得韩信的母亲变得很无趣。然而,当韩信长大成人之后,他每念及此,心底都会涌起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的优越感——好像他就是被上天选中了,要被赋予某种特别的使命一样,自然他更不会贫贱、潦倒一生。

尽管如此,上天并没有在韩信的头顶给他套个明显的光环,表示他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相反,自韩信赌气从李亭长家回到自己家后,如何解决最起码的吃饭问题就成了韩信所要面临的一道头等紧要的大事。

他把家里面能换钱且能想得到的东西基本上都典当一空,下一步如果他的处境还得不到改观的话,那就只能把自己家的房子也给抵押出去了,到时候他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街头流浪汉了。

所幸,有一天他在翻拣母亲遗物的时候,居然意外地发现了一包贵重首饰,之前母亲从未跟他提及过此事,大约是细心的母亲早就为儿子想到了这么一天,生怕在生活方面毛毛躁躁的儿子为解一时之急就干脆把家底掏个精光。这样子,韩信就又可以再坚持一年半载了。

他平时就靠四处闲逛打发时光,当然他也不是无目的的闲逛,而且他一个人走得越来越远,有时他出门一趟就得十天半月才能赶回家,但他也不敢走得太远,既怕花钱又怕出意外。他特别注意考察各处的水文、山川、地形以及河流湖泊的分布情况,他还想象着有一天假如自己不幸碰到什么祸事,还可以就近到哪个隐蔽的所在去避避风头。总之,他要对这地上的一切了然于胸才行。

晚上的时候,韩信还会注意观察天上,兵法上确实就有不少关于天象与气象之间紧密联系的记述,可是总不那么确切,也过于神秘了,因此韩信始终抱着一种将信将疑的态度。但他自己又得不出什么正确的认识,毕竟他还太年轻,又总是一个人。

他既少有与人交流、沟通的机会,又缺乏为人处事的经验,这是他的个性,也是他的宿命。

说来,韩信可不是什么孱弱的书呆子,那时由于长年的战乱以至民风特别强悍,连张良那种病秧子都能提剑跨骑,韩信就更别说了。他生来就特别尚武,练就了一副好身板儿,尤其他的身手特别矫健灵活。虽然他不过分迷信个人蛮力而讲求智取,但作为一个立志投身行伍的人,也是绝不能缺乏威慑众人的胆气和豪气的,有时身先士卒更是必要的,所谓“将不勇,则三军不锐”。再加之当时他多有闲暇琢磨和练习武艺,就算韩信尚不具备缚住苍龙的本事,可以身搏虎他定然胜券在握。

有一次,他在一处幽深的山林中过夜,半夜时分居然遭到了几头野狼的攻击。点着篝火的韩信当时并不慌张,他迅速背靠一棵大树,然后拔出宝剑,干脆麻利的几剑挥下去,那几只扑向他的野狼就成了他的剑下亡魂。

在游学的时候,韩信和同学之间也是经常较量、切磋武艺的,韩信向来看重后发制人,他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必令对手无招架之力。所以那些不了解他的人看他就像一截呆木头,而了解他的人则都非常敬畏他。

韩信平时为人也是非常谨慎和低调的,从来不会自炫其勇;尤其秦朝律法严苛,如果他得罪了什么人,一旦自己稍有疏忽,可能立刻就会有官司缠身,而一旦被官府定罪,就会被押往关中等地服苦役。须知,那个时候除了死刑犯,其他罪刑较轻的人,量刑时都不会细分什么轻重,只要朝廷不颁布特赦令,就几乎一律是无期徒刑,甚至最终还会被残暴的皇帝或看管人员草菅人命。除非是一些社会关系相当广泛的人,犯了罪有地方可以让自己四处躲避,比如那些游侠。

韩信这人性子孤僻得很,他做不来那种交接患难、四处亡命的游侠,他当然也不想这辈子就栽在自己的血气方刚上,他的偶像分明已经定格在了吴起身上。当然,吴起也不是轻而易举就博得“名将”之名的,他还需要历练自己,需要等待机会。

尽管韩信不喜欢招惹是非,可麻烦还是找到他身上来了。

有一次,韩信去淮阴市集上闲逛,当他漫不经心地行走过一片肉市的时候,不期就被一个看上去十八九岁、体格精壮的小伙儿给当街拦住了去路。此人满身油污,韩信猜想他定是这些屠户人家的子弟。

韩信哪里有心搭理他,想绕过他继续走自己的路,可是那人伸直了双臂明摆着就是不想放韩信过去。于是一脸纳闷的韩信道:“兄弟,我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拦我去路,是何缘故?”“我就看不惯你小子那副德性,不行吗?”小伙儿带着挑衅的神气说道。

一句话说得韩信好不委屈,他顿时疑惑道:“敢问兄弟,我有何处做得不周,烦请你示下。”

小伙儿于是便以一种非常轻蔑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比自己身材高大许多的韩信,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韩信随身佩带的那把宝剑上。“你这家伙吧,别看长得人模狗样的,比哥哥我高出那么多,可是你老腰里别着把破剑,整天在街上晃过来晃过去的,很扎眼是吧,很神气是吧,很牛是吧,其实我看是你小子骨子里胆小如鼠,哈哈……”“哦,兄弟你误会了,我家世代军籍,配剑乃系家风而已。”“狗屁!你小子不就一个破落户嘛,还摆他妈什么族谱儿。你家从前是贵族,很牛是吧,老子祖上还是黄帝呢,可是现在不一样就这副臭德性吗……”

这时候,他两人周围已渐渐聚集起一些围观的人,其中一个年长的人熟识这找茬儿的小伙,他禁不住好奇地问道:“张小四儿,你小子行啊,说说为什么欺负人家这位公子哥儿?”

韩信平时少与人打交道,所以即使在小小的淮阴城里,也没几个人真正认识他。更别说那些上了年纪的,至少是叫不出他的名字,但韩信有些讲究的打扮和气质一看就不同于流俗,因此这位年长者才称呼韩信为“公子哥儿”,料想他身家肯定不错。“说白了吧,我就是看不惯这小子平时老别一把破剑在腰里,在人眼前晃来晃去,有什么可神气的啊!今天我说这小子是因为他胆小如鼠却在我这里摆谱儿……”张小四儿先向众人道,然后又转向韩信:“今天咱们就当着大家的面来证明一下,如果你小子不是一个懦夫,那你就刺我一剑;如果你小子没有种,怕死,那你想溜也没那么容易,除非从哥哥的裤裆底下钻过去!哈哈……”

这张小四儿一脸无畏的神情直视着韩信,看来这次自己是触上大霉头了。此时,人群中的年轻人都跟着起哄,而年长的就很想上前劝解,可是没用,一副大义凛然模样的张小四儿似乎已经忍韩信很久了。

对于韩信来说,刺别人一剑不过是举手之劳,可他更清楚这一剑刺下去的后果。秦朝律法之所以格外严酷,动辄便要判罪,就是针对山东民众好勇斗狠性,因为如此彪悍的民风一时难以教化,所以重典之下,当时的刑徒可谓遍布天下,尤其他们之中的很多人还会遭到肢[1]体上的严重摧残。至于那些闹出人命的,就会直接被“弃市”。

这样想着,韩信反倒有些佩服这张小四儿的勇气了。他沉思了片刻,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步那些刑徒的后尘,而今天张小四儿也是绝对不会轻易就放他走的。

大丈夫当忍则忍,徒逞血气之勇何无谓也!能屈能伸,也不失英雄本色。

于是,韩信弯腰跪地,从张小四儿胯下钻了过去。当他最后从地上站起身来、轻轻地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膝盖,正欲往家中走去时,身后便爆发出了一阵哄笑声……

从此,每当韩信上街时,都会有人在他身前身后指指点点,有的人甚至指着韩信教育自家的孩子道:“看!这就是那个没骨气的韩信,儿子啊,你长大了可千万不能学他,知道吗?”

对于这些闲言碎语,韩信表现得十分淡然,他就像抖落身上的灰尘一般,任由它们随风飘去。[1]在闹市处决犯人的刑罚。

一饭之恩

韩信从很早时,便经常听先生私下跟他说,秦朝的国运长不了,因为其统治手段太过刚猛,而不懂怀柔、宽养之术,人心不能悦服。以韩信自己的观察和直觉,他也断定天下必将有变,只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罢了。

这种想法影响到韩信的生活上,内里一身傲气的他只是盼望着关东早早大乱,再不受秦贼的窝囊气。再看眼下,已然二十出头的他一天天的就是坐吃山空,虽然他也不想整天无所事事,他也想早些一展平生所学,早些改变自己卑微的命运,可是他到底又能做些什么呢?

韩信也想过,不如索性去给那些田主、农夫家当佣工,可是思之再三,他真的受不得那种窝囊气;再说很多农事他都不懂,也不想去懂。

话说韩信又已断炊好几天了,这是一个盛夏时节,他一个人坐在护城河边的树荫下钓鱼。

钓鱼也是目前韩解决温饱问题的唯一途径了,有时候他运气好点,就能钓个七八斤鱼拿到集市上卖掉,换几个铜钱。从前他还能四处打点野味儿什么的,可是自从秦始皇下令收缴天下兵器以来,除了人们可以留作防身的短小的刀、剑之类,像弓箭等物已都让官府给没收了,这样韩信就只有老老实实钓鱼维持生活了。

然而,鱼也不是那么好钓的。这一年天气特别闷热,水里的鱼也跟人一样懒得吃东西,只是一些小鱼苗子来给韩信捣乱。当然,要说钓鱼,还得到那些像样的河流湖泊中去,只是这几天韩信热得实在不想折腾了,就只好就近来碰碰运气了。

韩信钓了半天,收获甚微,此时饥肠辘辘的他,真就恨不得一头扎进这护城河水中了此一生。

在韩信的不远处,有一块专门供人洗衣服的地方,那里正有一群专门给大户人家漂洗衣服的妇人,她们已经连续好几天在那边忙碌了。

她们一群人有说有笑的,到了中午吃饭的时辰,她们就各自拿出自己携带的饭盒,一群人围拢在一起,好不开心地吃将起来。韩信在一边看得分明,但他又不得不一次次地将口水慢慢吞咽下去。都到了这步田地,看来韩信的确是山穷水尽了。

不过,也难怪韩信走运,他在注视人家的时候,人家也在打量着他。“那边那小伙子怎么整天来钓鱼,真是够清闲!”“你以为谁都像咱们这种苦命啊……”她们也少不得议论几句。

那些妇女中有一位眼明心细的大娘,她看远处钓鱼的韩信有点不同寻常。许久之后,她趁着一个休息的空儿,来到满脸已是饥色的韩信身边,将自己多准备的一盒子饭递给了他。

韩信仿佛大梦初醒一般,万分惊奇地看着大娘,随即本能地从她手中接过饭狼吞虎咽起来,哪里还顾得上感激人家。大娘一边劝韩信慢点吃,一边又给他递水,看韩信吃得满足的样子,大娘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小伙子,你知道你今天吃的是什么饭吗?”当韩信一口气吃完饭,大娘问一直在埋着头进食的他。“嗯……”这一下,居然把韩信给问得愣住了,由于吃得太急,加之神情恍惚,他竟然没有辨清自己刚才吃下去的到底是谷米,还是粟米还是其他的什么。就是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宝贵、最难得的东西,因为他实在是饿极了。

韩信窘了一回,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起身给大娘深深地鞠了一躬道:“有朝一日,我必重报大娘您的再生之恩!”

不料那大娘狠狠地瞪了一下韩信,她望着他那渐渐恢复气色的面孔,高大的身材,以及那把寸步不离身的宝剑,然后正言说道:“大丈夫居然不能自食其力,我是实在可怜你这王孙,才把饭端来让你吃的,难道我还会图你的什么报答吗?”

韩信羞愧地低下了头。

以后接连一个月,只要不是大雨瓢泼,韩信都会在河边等着大娘,看她推着一车冬季的厚重衣物来河边浣洗,自然大娘也会多备一份饭食带给那望眼欲穿的韩信。“信郎啊,这样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她已经知道了韩信的名字。“眼看这些过冬的衣物马上就要洗完了,唉,我家上有老,下有小,大娘我也不能带你回家。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吗?”

韩信闷声不语。“眼下倒有一桩营生是现成的,就是不知道信郎你肯不肯受这个委屈。”大娘是有备而来。“是何营生?大娘,我会好好考虑的。”韩信急切地问道。“就是投充那商贾之家给人押货,满天下跑,我一个娘家侄子就是干这营生的。虽然整天家风吹日晒的,可倒也衣食不愁,还不用担待什么,不像我们这些庄户人家,还整天愁个旱啊涝啊、虫啊病啊的。再说现在地面上也安生,都是跑官道……”“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韩信自己也没少为此盘算过。“信郎啊,你若是同意呢,我就跟我那侄子打个招呼,把你也介绍到他们商帮里去!大娘瞧你身手一定不错,指定成的,他们现在正缺人手呢。你看,怎么样?”

家计如今每况愈下,眼下的韩信还有得选择吗?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活着就有机会。

虽然说他从前一直担心入了市籍就有被先征劳役的忧虑,可是今时不同往日,看现在这满天底下披罪的刑徒、囚徒,哪里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啊。始皇帝的确是轻民力,可他还得让老百姓活命不是,不然他老小儿也没得吃穿。商人的社会地位是低,可是他们毕竟有钱啊!

而且,韩信也不像以前那样患得患失、优柔寡断了。大丈夫生平固然是为着建功立业、沙场扬名的,可是惟有勇敢去闯才有更多的机会,哪怕是弯路、是绝路,也在所不惜。

至于像那秦国昔日的相国吕不韦,他不也是起于商贾的吗?古往今来,真不知有多少英杰人物是起于负贩生涯的。

大娘先去忙活了,她让韩信好好想一想。

韩信虽然还一如既往地支着自己的钓鱼杆儿,可是他的心思早就神游于万里之外了……这时,内心还有些矛盾的他突然想到——这满天下跑,不正有一个极大的便利吗?不正可借机饱览一下天下的风物水土、地理形势吗?这一下子,他的精神顿时又振奋了起来。

等到大娘黄昏时分来探听韩信的决定时,他的回答非常干脆:“好!我愿意去!”

第二章 从商奇遇

初识知己

秦朝以前,山东诸国的商业是相当发达的,其中以齐、赵两国为最。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时商人的政治地位也都是比较高的,在一个功利化的社会中,金钱总是可以左右一切的。

可是自秦王朝统一天下之后就不同了,其“重农抑商”的传统政策一旦推行开来,商人的地位就开始一落千丈,而且秦朝政府还多次大规模地征发市籍之人去戍边。因为自秦国“商鞅变法”以来,秦国出于大规模扩张战争的物质需要,尤其是粮食的需要,开始主抓农业生产,对那些只负责搞流通、不事生产的商人阶层则采取坚决的盘剥、打压手段,务必使得全社会都鄙弃做一名富而不贵的商人。

然而,社会又是绝对不能缺少商人的,因为人总是会多个方面的物质需求,这些需求必须通过商品流通来满足,所以,“重农抑商”只不过在于严格控制商人阶层的规模和数量罢了,而且还重在养成整个社会一种农民式的朴拙和本分的风气。

商鞅虽然王霸不道,但他的愚民等政策绝对是高明的,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从广陵(今扬州)来的这个商帮规模不大也不小,约有百十号人[1],他们主要是把南方出产的诸如楠木、梓木、姜、桂、金、锡、丹沙、犀角、玳瑁、珠玑之类贩运到北方,然后再把北方的马、牛、羊、旃裘、筋角、旄、玉石之类贩运到南方,沟通有无,从中取利。

他们在淮阴需要收购一些物品,因此耽搁了下来。正凑着这个间隙,韩信被大娘的侄子引领到了一处客栈的所在,里面正好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管事的人留守在那里。“年轻人,听说你身手不错,可以比划两下给老夫瞧瞧吗?”管事的那位老者问韩信。“可以。”过场还是要走走的。

韩信立即走出里间,来到了宽敞的院子里,他自然没有使出腰间的那把宝剑,而是将它小心地搁置在一旁,另外找了一截适当的木棍来代替。

于是,韩信就生龙活虎地挥舞了起来,他首先使的是一套比较花哨的“剑法”。这套剑法源自于从他父亲那里传承下来的一本剑谱,又经过了他的改造和推演,招式上并不立足于实战,而是韩信平素自娱自乐,练起来解闷儿玩的。

不过,那两个旁观的却不大内行,他们只见韩信上下腾跃、左右击刺、来回翻飞,套路一气呵成,就觉得已经叹为观止了。那老者忍不住喝彩道:“好,好啊!真精妙的剑法……”

既然主家的人赞扬说好,那就多比划几招让他们过过眼瘾、高兴高兴吧,兴许受到重用也未可知。于是,韩信就又耍宝似的多表演了两套。

正当韩信耍得酣畅淋漓时,外面走进来两个人。韩信没有细瞧,凭着眼睛的余光,他注意到这两个人都是男人的打扮。这一来他耍得更起劲了,呼呼生风,似乎好久都没有这么畅快施展过了,再说人家也没有叫他停下来。“好!好!好!”这时,只听刚进院子的其中一人也禁不住高声喝彩道。“假把势一个,有什么啊!”另一个居然不屑地接口道,他也注意到韩信人虽生得高大健壮,却很年青白净,虽然这位旁观者不是什么剑术行家,但这一来却更坚定了他的看法:“唬唬你们这些外行还可以,想唬咱,没门!”“哦,是吗?你不服?那你就过去和人家比试一下,如何?”此人满脸笑颜,分明有挑逗的意思。“比就比呗,谁怕谁啊!”“行,咱们可说好了,如果你输了,今天就别吃饭!呵呵……”“不吃就不吃,反正一顿不吃也饿不死人!”说着,这人就叫停了韩信,只见他也随手抄起一根细长结实的木棍,就要上前来跟韩信比划。“小弟花法武艺,实在仅博大家一笑,不敢不敢!”韩信才出家门,哪敢随便招惹是非,抱着拳头想推辞。他已经有些后悔刚才的冒失了,看来是锋芒过露了。

可是,那人却更加起劲儿了,他问明了韩信的来意,得意地说道:“小子,你今天只要打赢了我,从此就是我广陵商帮的一员了,否则,门儿都别想!”“呵呵,没事,你们就比吧!赢了今天就让你多吃两碗饭,再加酒肉……”惟恐天下不乱的那位鼓励韩信道。

韩信扫了一眼那人,但觉其面目英俊、身姿利落,顿生好感,也听得出来此人在商帮里说话应该还是很有分量的,尽管也很年轻。

再看眼前跟他叫板的这位,看样子应该比韩信大不了几岁,个头虽然矮小些,但却生得黑黝粗壮,虽不知身手如何,料想必是一位孔武有力的主儿。不过,韩信心里并无惧意,对于自己能否战胜对手,他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敏锐的直觉。

凭那壮汉的口气和装扮,可知此人应该也是商帮里的一位重要人物,看来自己今天非得硬着头皮先过他这一关了。韩信略整了整衣装,这样两个人就比划开了。

起初,那壮汉奋击直取,韩信只有招架之力,很快韩信就发现了他的破绽。几个回合下来,技高一筹的韩信已三次击中了壮汉的手臂。“好!很好!”围观的人也更有精神了,而挑拨的那一位竟还激动得拍起手来。

这一来已近恼羞成怒的壮汉更不愿服输了,又加大力道来拿韩信。“承让,承让!小弟得罪……”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韩信向后缩了几步就想退出。

壮汉开始气喘吁吁,可兴头不减:“好小子,咱们这才不过刚开始,你就老实接招吧!”“这位大哥,小弟刚才使的这几招就是以快制人,为了避免危险才不得已击中大哥的胳膊……现在,如果大哥执意要强小弟所难的话,恐怕……”还没说完这句话,韩信又觉得自己失言了。

壮汉才不听他罗嗦,但他也能听出韩信明显有故意谦让他的意思。只听他大喊一声道:“少废话,让你来你就来!”

壮汉想要突然袭击韩信以求出奇制胜,待韩信接过这招之后,他先是装作朝对方纵深进击,壮汉不得不向前抵挡;韩信随即又改用脚去袭击他,壮汉又穷于招架,脑袋又被韩信击中……

就在壮汉倒下的那一刻,大家都惊呆住了,既为韩信精湛超群的技艺吃惊,也为壮汉的安危担心。

还好,韩信出手并不重,那壮汉很快就站起身来,只是他的额头上已经开始起大包了。虽然他还有些站不稳,但嘴里仍嘟囔道:“不行,刚才的不算!你小子使诈!”“刚才多有得罪,确是小弟侥幸……”韩信忙上前赔不是。“算了吧,吴大,你根本不是这位兄弟的对手!”挑拨者又发话了,这场玩笑看来要结束了。

可是,此时已窘极的吴大哪里肯听。“我说住手,没听见吗?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挑拨者分明已有些不耐烦。

没想到这两句呵斥的话还真挺管用,壮汉这才丢下韩信退到了一边。

挑拨者连忙走近韩信,一脸喜悦道:“呵呵,好!从今天起,兄弟你就是咱广陵商帮的一员了……齐伯,他就是昨天你跟我说起的,那个要来投奔咱们的韩信兄弟吧?”

那个管事的老者原来被称呼为“齐伯”,只见齐伯点了点头。接着,齐伯又指着挑拨者向韩信道:“小子,这位就是咱们当家的,还不谢谢她收留你。”

韩信见那人和自己一般身材,也生得有几分白净,这整天日晒风吹的,好像不是商帮的来头。韩信之前并没有细瞅那人的面相,他向来是不大注意陌生人的长相的,只凭感觉来判断。

他刚才一直有些惶恐,也没来得及仔细分辨那人说话的声调,此刻心下还有些慌乱,于是他赶紧向前就给“当家的”鞠了一躬道:“大哥好!”“哈哈哈……”那人当即突兀地大笑起来,而且仿佛有点变声了,这回听声音竟感觉是个女人。

其他在场的人也都跟着好一阵哄笑,韩信诧异之余,又忍不住好奇地多打量了那“当家的”几眼,原来这人果真是个女流之辈!虽然她的外表装扮得像个男人,平素也尽量装作一副男声,但很多细微处还是暴露了她的身份。“失礼了,失礼了!”韩信忙窘着说道。“哈哈,好兄弟啊!失什么礼啊,不必那么客气……我可巴不得做个男人呢!别人都叫我‘当家的’,我看以后你就叫我‘大哥’吧,我今天听你这样叫我,心里特别舒服、特别亲切呢!呵呵……”她的笑声非常爽朗,让人听着就慢慢地放松了下来。“使不得,这万万使不得……”韩信忙不迭地拱手。“哈哈,我看就这样定了吧!”她还真的认了真,那就将错就错吧。“别动!”

那当家的注意到被搁置一旁的韩信的宝剑,她刚要伸手去拿,就被急切的韩信给叫住了:“您别动,这是小弟的随身之物,随身之物……没什么好看的!”“随身之物?不能看?”这一来她越发好奇了:“行了,好兄弟,就让大哥看上一眼吧,这肯定是一把宝剑!”“真的,真没什么好看的,就是小弟家传的一把古剑而已!”韩信自然不会轻易说出剑的真相,这时他赶紧把剑拿在了自己手里。“拿来我看看嘛,如果要是弄丢了的话,大哥也好帮你找回来,呵呵……”

说着她就上前来抓住了剑身,韩信也不好再执意拒绝了,那就让当家的看剑吧。今天也许就是这宝剑与“大哥”的一段缘分,君子当成人之美。“哇!真是一把好剑啊,怪不得老弟你拿它当宝贝似的!”当她把剑轻轻拔出后,那清冷锐利的寒光第一眼就把她给震慑住了。她把宝剑高举在手中,那剑的冷锋直令在远处注视着的吴大也浑身颤了一下,于是他只得灰着头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宝剑就当配英雄,可惜我不是英雄啊!”听她说完这句话,韩信觉得她越发亲切了。只见她快步跑出一丈远,身手居然也很轻捷矫健,看来她也有意要挺身试剑了。面对如此利器,恐怕连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会心痒难忍吧,总想比划两下。

果然,她把剑鞘甩给了韩信,竟独自把着剑身当空挥舞了起来。看她那迅疾如风、挥洒自如的样子,韩信才发现她也可算是一位女中豪杰了。[1]专门负责管护财货、人身安全的镖局,应该是自明代以后才出现的。

艰危之路

当韩信在加入商帮的契约书上咬破自己的手指重重地按下去时,他的心情十分复杂……

毕竟,要降格为一个社会下等人谁都不会那么情愿,但因为人穷,有时又不得不志短,暂时委曲求全。

他倒很奇怪他们当家的,一个女流之辈、妇道人家,居然也甘心出来抛头露面,如此艰危和辛苦,而且她似乎也长不了自己几岁的样子。她家没有其他人吗?她有男人吗?她男人呢?韩信一面疑惑着,一面在脑海中不断浮现着她那大笑开怀的亲切样子,只是可惜她长年在外奔波,日晒风吹的,面色上毕竟还是差了一些,真不知道她着红装时会是什么模样。

男女处在一处,感觉总是很微妙很特别。不过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才是最要紧的。就这样,韩信跟随他们第一次上路了,而这次他们的终点就是自己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关中。

虽然只有一百来号人,可是车马却有四五十辆呢,前前后后大约排出了一里地,这广陵商帮也算够壮观的了。

除了少数几个骑马探路、前后联络、监管照应的,其余的人都一律步行,或在前面牵马,或在后面压车。当家的有时候也骑马,但还是坐在车上的时候多,看样子骑马的吴大正是当家的心腹。吴大人虽粗悍,可当家的说什么他都服服帖帖的,这其中的关系似乎也很微妙。

韩信平素路倒是走得不少,可那时候一个人多自由,想走就走、想停就停的,并不觉得有多累。而这一次,每天都要走上四五个时辰的路,且一走就是十数日,除非碰上中途有需要添办、转手的货物,才可以暂时休息一两天。韩信的脚底板早磨出很多血泡了,有经验的人就告诉他该挑了去,他这才慢慢的觉得不那么疼了,可是走起路来总是歪歪扭扭的,不经意间就会被落在后面。

按照商帮里的规矩,像韩信这种新手是不能乘马的,车上也不让闲坐,总得过脚力这一关。“韩信,我说你小子能不能快点,怎么总磨蹭得跟个娘们儿似的!”骑马的吴大又来催促韩信了,他自从上次被韩信打倒,就没给过韩信好脸色,韩信只得默默忍受着。“吴哥,韩信兄弟不是新来的嘛,哪像咱们这般老胳膊老腿的。你说,是吧?”这个替韩信说话的人叫侯通,约三十上下,正是那位大娘的侄子,他有心维护韩信。“呵呵,侯老弟,人家可是随身带着宝贝呢!哪像咱们啊,穷得只有身上这副皮了,也没有啥宝贝得时时搁在身上牢牢地看着,生怕别人眼红,给他偷了去,呵呵……”

侯通这人直率,一听到吴大这话,便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下韩信,原来他小子是舍不得放下身上那把剑啊,说来那“宝贝”总有几斤重吧。“重言”,侯通大哥和韩信已经处得比较相熟了,因此直呼他的字:“给我,我给你放到车上去!”说着,他就要上来解下韩信负在身上的宝剑。

可是这韩信哪肯啊,就是固执着不让人家解,最后侯通无法,只得叹了一句:“得!这是我家兄弟的命啊!”“呵呵,好小子,我看你把剑能带到什么时候!”吴大把这话撂下后,就催着马儿赶紧跑前边去了。

吴大跑到前面,忍不住竟把韩信不肯解剑的事当作笑话说给他们当家的听了也乐了起来,“哈哈,我也过去瞧瞧……”说着她就打马朝韩信这边奔来。“兄弟!把你的剑给我吧!”她已经到了他跟前,骑在马上的她显得干练极了。

韩信居然没搭理她,继续低着头向前疾步地走着。

她又打马追上:“前面有很多紧要的关卡,你这剑太刺眼,还是让我来替你保管吧!”

韩信转身抬头看了看她,有些犹豫起来。“丢了,大哥我把命赔给你!”

韩信又扭过头看了她一下,当家的微微一笑。于是韩信便开始慢慢地解下剑来递给她,待她接过去之后,她又把自己随身的那把配剑解下扔给了韩信:“兄弟,接着!”说完便打马向前面跑去。韩信随手拔出那剑看了一下,就把它放到了货车上。

韩信看着这官道,有的地段绿树成荫,有的地段则因为加宽加固的缘故树苗都还没有长起来,走在烈日底下,难免有时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好在这已是快入秋的时节,早晚都很凉爽。

大家都走得非常辛苦,每到一处休息的地方都要把牲口解下来喂一番,第二天再将它套上车,而且更麻烦的是,常常走不了多远,就会有河流挡在前面:这时就要先把货物卸下来装到渡船上,然后把牲口也解了,同车子分别装运上船;过了河之后,一切卸下,再把牲口套上,货物重新搬到车上……

这样反反复复的已经折腾了十几次,韩信开始在心里有些牢骚了。不过他也体味到了,作为一个普通人,生计是多么的艰难;再加上各种势力的盘剥、压迫,身为一个普通人又该是何等的辛酸。

他的动作不免有些迟缓,往往少不得要人来帮着,而吴大也过来又对着他嘟囔了几次,还威胁说要扣工钱云云,韩信根本无心去回应他,他也就很无趣地走开了。

不过更让韩信触目惊心的,还是有时三三两两、有时成群接队的或蓬首垢面、或肢体残缺的囚徒,他们商队一行愈往西去,就见得愈多。韩信一面庆幸自己还没有落到那步悲惨的田地,一面又担心有些监押犯人的军士或者囚徒们不老实,再哄抢了他们的货物,那就不好收拾了。

好在大秦律法极为严苛,人们尚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嚣张。

每过一个重要关卡,商队也不得不缴纳一定的税入。尤其每逢在路上遇有较高级别的官员的仪仗,整个商队都得停下来待在路的一旁,跪送着这位“大人”的悠然而来,扬长而去。对于韩信这样傲骨的人,这才是最让他难以承受的。

当家的几次凑过来想跟韩信搭话,无论是在休息的地方还是半路上,只是每次都很矛盾很纠结,好像都因为那影子一样的吴大跟得太紧,弄得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只得朝韩信微笑一阵,就又转身离去了。

韩信对此很纳闷,他觉得这女人就是女人,女人的心似海深。但他也觉得当家的身上肯定有什么过人之处,比如一点男儿本色,虽算不上仗义豪侠,也该是敢作敢为、勇于任事的,直觉已经告诉了他。可是不久之后发生的事,却好像给他的身上浇了一盆冷水,他对于现实真的很失望。也因为他先前心中涌起过某种不切实际的希望和幻想,这份失望自然令他黯然神伤。

无疑,韩信是一个过于敏感的人,所以有时也就难免会自伤。

慨然入关

有一次,秋雨连绵了好几天,商队上不了路,只能闲待在驿站里。

韩信凑近了商队的元老齐伯,其实这商队里的具体事务都是他老人家在帮忙打理着,那当家的不过从旁拿拿大主意而已。韩信难得有钱,便买了好酒好菜把齐伯叫到一旁,齐伯看韩信这孩子不俗就依从了他。

两个人喝得正高兴之时,好奇的韩信趁机打听起了当家的事儿,齐伯也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就那么随口说了。原来这当家的竟是个寡妇,结婚没几天丈夫就死了,其实这“少当家的”早病了很久了,也不知啥原因她还是嫁了,估计她事前应该是知道的;但作为外人,齐伯却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委……

还有就是,这“老当家的”还有两个儿子,他们只管地方上的生意,却放心让她一个女人家跑东跑西、南来北往的,而她居然心甘情愿,也不知这人都是怎么想的,大概其中确实有些缘故吧。最主要的是,她待人礼节还挺周全的,也够精明细致,所以在办事上倒也说得过去。“老夫之前也纳闷,倒是风闻过她娘家好像之前闹过一阵乱子,大概都与此事有关联吧……呵呵,我说你这年轻后生,还是少打听吧!”齐伯最后才想起了这茬儿。“兴许咱们当家的就是喜欢跑江湖呢,我看她可没个做女人的样子。呵呵。”韩信偏还不依不饶,不禁从旁揣测道。其实男人之间交谈,总绕不开女人这个话题。“呵呵,你这小子!你以为跑江湖好玩是怎么的,搞不好也会害己害人的!”齐伯有些语重心长。“那是,再说一个妇道人家,整天扎在咱们这帮男人堆里,多少也不太方便,是吧?”他嘴上是这样说,可是心里却未必这样想,他料想这当家的定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也兴许当家的有什么难言之隐,别看她平常那么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嗯,有道理……”说着说着,齐伯就扯远了:“本来,想着这世道能得个长久太平的,可是咋想咋觉得这天下像要有事儿的样子,天下混为一家,这到底是福是祸呢……”“先贤有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世间之事大概都是这个道理吧……呵呵。”韩信觉得跟一个平常人说话还引经据典的,确实有点可笑了。

齐伯越说越有些忧心忡忡了:“老夫我从前扛了二十年的家伙,几次从死人堆里拣回这条老命,要说现在再丢了,也不为可惜。唉,只是可怜了你们这些个后生……”“呵呵,齐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天下有变,男儿死不足惜,只看是为何而死吧。”韩信忍不住就把调调儿提上去了,可马上又觉得后悔了。“呵呵!行!小子,看样子你是读过几年书的!”“一点点罢了,后来父母都死了,亲朋故旧也靠不上,我这不就来投靠咱们商帮了嘛。”“哦,那怪可惜的……以后你就跟着我学学管账吧,这样好歹还能有点出息!”

他们爷儿俩又随便闲扯了半天,齐伯可没有足够的眼力能把胸怀大志的韩信看穿,他只是一片好心罢了。而此时的韩信,已分明懂得该怎样掩饰自己心底的傲气了。

没过几天,商帮里闹出了一件不大但也不小的麻烦事,倒霉的正是这侯通大哥。

可能当家的看侯大哥这人实诚、稳重,就交代他去一处集市上采买些东西。可是也不知怎么的,侯大哥竟被当地市井中的几个地痞流氓给盯上了,据侯大哥自己后来说,那几个人大概看他是南方人就想讹诈他,侯大哥起初没有就范,结果就被这几个家伙偷偷想法子给栽赃了。

侯大哥后来就被人拿住送了官,官府于是就传一个商帮管事的人过去问话。本来无论如何都应该当家的亲自去的,可是她竟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居然让齐伯去了;虽说齐伯算是个管家,可她也忒不把此事放在心上了,韩信对她真失望。

话说这些在郡县做官的,其实大多都是秦国的行伍出身,累积军功才有幸坐到今天这个位置。虽然他们也讲理,可是打心底瞧不起这些商人,尤其是原山东六国的商人,口口声声说什么“无奸不商”、“商贾都是贱种”之类。他们怀抱着一种农夫仇富的心态,羡慕、嫉妒最后都化作了一股莫名的猜疑和憎恨。

齐伯给侯大哥讲了半天好话也没用,最后只得去贿赂了那些管事的差人,好歹是保住了侯大哥一条命,也没被发配和拘禁,但最终仍然法网难脱——被硬生生斩去了一根手指!因为侯大哥被定的罪名就是“偷盗”。

十指连心哪,当侯大哥被人扶回来的时候,身子虚得连站都站不住。左手上用了厚厚的白布裹住,额头上、脸上一片惨白惨白的,让人看了好不难受。这让韩信眼前又浮现出了经常在路上遇到过的,那些成批成批的遭受过肉刑的可怜的囚犯们,他也不禁对于自己的前途隐隐有些畏惧了。

这一次,当家的倒是听到风声后马上就赶过来了,侯大哥才躺下。在旁的韩信也不搭理她,她几次想说什么都咽了回去,最后当着他的面把一包钱放在了侯大哥的榻边,叮嘱了韩信一声“你给他卖些药和吃的吧”,之后,她就土着个脸出去了。

事后,韩信仔细想想,其实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若来过问,说不定事情反而更糟糕呢。总之,她也不过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女人而已,她没什么过错。

几天以后,也就是自韩信入商帮约两个月的时候,他们一行人终于就要踏上关中的土地了。这是一块让很多人既爱又恨、既敬又畏的地方,不过别人恨、畏得多一些,而韩信却爱、敬得似乎更多一点。

远远的,就瞥见了巍峨雄壮的天下第一关——函谷关,韩信心底里顿时涌起了一阵抑制不住的激动和亢奋。对于一个久被兵学所浸淫的人而言,那些作为兵家必争之地的关山险隘,就是像一个渔色者见到久违的美女一样眼睛里放光。

这里是进入关中的必经关口之一,它与其南面的武关共同构成了防卫关中的两大枢纽,借此秦人就能够进可攻、退可守,且其虎踞之势也是对山东诸国的一种巨大威慑。

这大秦国果然是名副其实的形胜之地,可谓占尽了天下地利,函谷关一带正是其龙脉之所系。身临此地,怎不更多生指点江山的豪情。

此时,整个函谷关连同它周围的山脉就被环锁在一重薄薄的青烟之中,隔着四五里地远就可以看见十数丈高的关上旌旗招展,关下一派人头攒动的繁忙景象。商队里开始肃静了起来,那几个原本骑着马的也下来了,这时不经意间天上正有一阵乌鸦掠过,顿时队伍里的气氛更显压抑了。

而韩信一扫先前的恐怖心理,胸膛里狂跳着的心也突然安静下来了。他又上前取剑悬在腰间,并且还特意整理了一番衣襟,好像要出席一场什么隆重的仪式似的。“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把它踩在脚下!”“韩老弟,你说什么?”“我说,咱们终于来到皇帝脚下了,也该轮到咱们过一回雄视天下的瘾了。”“过瘾?过什么瘾?你小子这脑子里整天都装着些什么啊?唉……”“嘿嘿”,豪情壮志的他略一苦笑,低声道:“只可向知者道,难为庸人言也。”

秦始皇陵

到关中已是十余日,韩信在闲暇之际把个举世无双的咸阳城逛得也快差不多了,内心除了唏嘘、震撼之外,就是慨叹和神往了。

参差着十万人家的咸阳城也像帝国的律法、行政一样,尽情地彰显着其有条不紊的超凡气度。不到咸阳帝都,还真不能深刻体会出什么叫“富贵”,什么叫“显达”,而此时此刻,韩信也才倍觉贫贱的可耻、自身的可怜可叹。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古来女人多伤春,男子多悲秋,韩信这个从小生长在淮南地区的青年,平生初次遭逢北国之秋,自然更多一重悲感!

尤其,他也专门慕名前往了那位先前的楚国小吏、如今已是大秦王朝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左丞相李斯的家。据说李大丞相的出行仪仗,其排场之豪华,连秦始皇本人看了都觉得过分,其招摇过市可见一斑。韩信就在那富丽堂皇、奢比天宫的李家府邸四周转悠了老半天,才怅然离去。此时的他不免觉得,似乎只有成功才是最重要的,才是压倒一切的硬道理。

于此,他是由衷地仰慕李斯,尽管他已然可以料想到这浮华的一切,或许终会在不远的将来随着大秦帝国一同灰飞烟灭……

一日,韩信刚吃过早饭,无所事事,突然当家的进来拉起他就要往外走,还好大家多半都出去办事了,韩信无须过多拘谨。他们投宿的地方不在内城,所以几步路开外就是一处荒僻的所在,而在一处树林间正有一个小孩看住两匹马等在那里。“上马,兄弟!大哥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方!”她的脸上挂满了笑。“当家的,我久未骑马了,或恐有些生疏!”他一时犹豫着不敢上。“呸!又叫‘当家的’,我是你‘大哥’嘛,明白吗?再叫我‘当家的’,我车裂了你。哈哈……还男子汉呢,真没出息!”

被她拿这话一激,韩信一弓身子立即就跳上了一匹约有人高的大马,他把头一昂:“大哥,咱们走!”

总是一身男装的她早已经在马上了,他其实挺喜欢看她如此骑在马上的,虽不是风度翩翩,也尽显飒爽英姿。“哈哈,兄弟,那咱们走!”接着两人骑马就飞奔而去。

那时骑马都还没有马镫,所以很累很麻烦,再加上韩信确实多年没有马骑了,所以他一开始骑得并不稳,那马一颠簸,他索性竟狼狈地趴附在马背上了,“大哥”自然是被他乐得前仰后合的。

不过他天生似乎就对马匹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和驾驭力,一俟身子热过,马背上的青年就开始变得气昂昂、雄赳赳了。“兄弟啊,我早就看你不凡了!”她在马上喊着。“哦?是吗?何以见得啊,大哥?不会只是因为那把剑吧……宝剑啊……”他也在马上喊着,此时强劲的秋风就在他们耳边呼啸着。“哈哈!这个你不用管,剑也算是吧,但也不全是哟……我当家不行,我看人可准!”“哦?是吗?大哥可不能糊弄着小弟玩啊,呵呵。”他还是很愿意和她说话,逗笑的。“告诉兄弟吧,我家从前开了几十年的客栈,南来北往,形形色色,我啥人没见识过,我相信兄弟你早晚不会只吃这一碗可怜的商饭的。哈哈。”“大哥,休要取笑兄弟吧”,他嘴上是这样说,可是心里受用着呢:“我一个破落户,还谈什么出息……”“大丈夫当取富贵之时,自当一鸣惊人,哈哈,兄弟,莫急……”她真是豪爽。

跑了好一阵儿,他们分明放慢了速度,这一路两个人都很开心。于是就下马准备歇息一会。

这时候风已经小多了,两人便把两根马缰绳拴在一处就由它们去吃草,自己则躺倒在了一片草地上,惬意地欣赏起茫远无际的苍天来。

韩信仍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虽然他口口声声地叫着她“大哥”,可是他又怎么会忘记身边的这位是一介女流呢。不一会儿,她把身子凑近韩信,两眼直盯住他。很久很久。

当他侧过脸来一下子碰到她的目光时,她赶紧转身正躺,还闭起眼睛装作睡着的样子。此情此景,令他也很不习惯,当他特别注意到她的胸脯有些高时,他一下子竟窘了起来。“该死!该死!”这简直就是在冒犯“大哥”,他在心里开始不断暗骂自己。

又起风了,忽然“大哥”猛地坐了起来:“兄弟,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韩信立马也坐了起来,他侧耳向着那风吹来的方向认真倾听起来。“好像是一群人在干活的声音……”他判断道。“哦,大哥我琢磨着也是”,她又强调了一下自己的身份:“咱们可能是来到始皇帝的陵墓了,我听咸阳百姓都在吵吵此事呢。”“不会吧,皇陵西向据咸阳城起码该有百里之遥,咱们才出门没几个时辰啊,难道这马是千里名驹?”“看天色咱们是跑了不少路了,其实这马啊,也跟人一样,关键是要懂它的人来驾驭它,那样它才能跑得欢,呵呵……”她这一言,显然是别有所指,韩信心弦不禁为之一动。

他很早也听人说起过这事,大约从这位始皇帝即王位或亲政之日起,他就已经开始不厌其烦、不惜代价地在为自己死后的事情操办了,尤其在他一扫六合之后,他的骄奢之心更是无限膨胀。“怎么样,兄弟?有没有胆量跟大哥去看看?”她开始怂恿他。“有何不敢,但还是要小心为是!此系重地,非同儿戏啊……”“哈哈,好,那咱们走!”

两个人又骑马奔驰了好一会儿,然后来到了一处高坡下,并把马拴在了两块石头上,接着两个人就小心翼翼地向山坡上爬去。“呀!呀!”眼前的一幕顿时令她惊呆了,韩信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两个人就那么趴在一块大石头后边,向着工地那边仔细瞧去。

巨大的劳动现场望都望不到头儿,到处都是一群群晃动的人影,[1]到处都是来回巡逻的士兵的黑色旗子,到处都是简易的帐篷和工棚,到处都是形态各异的劳动器械——在那一座已然成形的巨大的封土堆的四围,足足得有几十万人在各处喊着共同的号子,那震撼人心的声音如闷雷般汇聚起来,绝不次于千军万马在冲锋……

韩信一时看得呆了,可是“大哥”却在一旁重重地摇晃了他一下,她立即指给他看——原来正有一队秦兵向他们这边赶过来,而且他们还押着很多大车,看他们愈来愈近,大车上拉的东西也愈来愈看得分明。最后,“大哥”和韩信竟不谋而合、不约而同地喊道:“是死人!”“这就对了,怪不得我闻着这里有股子臭味呢,原来这四处都埋着一车车的死人呢”,这时候她竟激动起来:“狗——娘养的!”“是啊,为求一坟功成,而令万骨皆枯,其能得长久乎?其能得长久耶?轻人命至此……”,他附和着,喃喃自语着,最后总结道:“等着吧,血债早晚要血偿!”“唉!我若是个男儿就好了……”她竟有些黯然了,这令韩信多少有些疑惑。

两个人不敢耽搁太久,就悄无声息地回去了。[1]秦始皇服膺阴阳五行理论,认为秦是水德,所以尚黑。

指点迷津

黄昏将至,吴大早就等在那里了,他还不及等韩信下来便上前愤愤然要牵回那匹马。韩信一跃在地,吴大只是耷拉着个脸,也没再理会他,这反而让韩信吃惊不小。

当家的这时候却尽量装出了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她拴好了马后,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似乎事情不少,空气中突然就出现了紧张的氛围。“大哥”的客室中一天中进进出出的总不下百十人次,这其中大多还是让韩信感到陌生的面孔。

他已从齐伯那里打听到,原来近几年来一向紧俏的皮革,今年的价格比之去年又翻了将近一倍,而黑市(多指个体商)的价格却涨得不是很多。秦地的皮革生意一向是由大商家乌氏垄断控制的,如果不从他们这里进货,那就将很难搞到足量的货了,既搞不到货,也就是白跑一遭;但成本若是太高,又势必会受到黑市较大的冲击和影响,到头来还是白忙一场。因此,这让会集关中的各商帮都非常犯难。“这事确实让人头疼,难怪当家的这几天都没个笑脸,她那么爱笑的人……”韩信嘟囔道,自己也帮着尽些绵薄之力才好。

又过了几天,各商帮的头头脑脑们终于都会聚到了广陵商帮这里,以共筹应对之策。韩信也要求参加了会议,他就很不起眼地跪立在“大哥”一旁。“实在逼急了老子,老子还就真不做这桩买卖了,让他娘的乌家自己雇万二八千个货郎,去各地挑着零卖好了,哈哈。”一个大胡子半是调侃半是发泄地说道。

大家忍不住跟着他笑了一阵,另一个人就开始认真了起来:“我们不做这桩买卖,黑市上一样有人会做!再说我们如果不做,朝廷的课税还不是一样要照交,我们辛辛苦苦才跑一趟关中,难道又只是为了来喝西北风?为今之计,还是想个辙儿让乌家把价格降下来为是,最好大家能再推举出几位能言善辨者,去跟乌家交涉一番才好。”“没有用啦!人家不吃你这一套,诸位之中谁还有比陈公再合适的人选,不一样被他们拒之门外!”那人说着就将手指向身旁的一位庄重的长者,此人就是陈公。“说来说去,还不是乌家摆明了要吃定我们嘛,和他们讲理没用的,干脆……我们还是请朝廷给我们做主吧。”又一人说道。“哼!朝廷?这乌家的后台就是朝廷,不然他这么牛气,你老兄不会连这个也不晓得吧?”“晓得是晓得,可也不能让他明摆着欺负人嘛……”“别说那些没用的,他就是欺负了咱们,把你欺负死,你又能拿他怎么样?最近这些年,都在他们在一步步地把咱们逼上绝路啊……呵,想当年,咱们山东商人威风的时候,他们乌家还不晓得在哪儿呢,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们的手段也忒卑劣了,怎么能跟咱们那会儿相提并论?”“翻这些老皇历还有什么用,过去的事那不都已过去了嘛,过去的过去,那我们还不晓得又在哪儿呢!”

……“唉!眼看着这天儿又一天天冷了……”

说着说着,大家便又陷入了最初的沉默,仍是没有结果。当家的和齐伯也都急得如火烧火燎,但无奈也是一筹莫展,他们连话都懒得说一句,只是相互对视了一下,就各自低下了头去。

过了好一会儿,大家还是拿不出个妥善的对策来,正欲准备散了,明天再议。

当家的突然好似如梦方醒一般,转身抬头看了一下后面的韩信,她此时正遇上了他那明澈、洞达、从容的目光,他向她只微微一笑,但她觉得他似乎有话想说。她一时忘情地紧紧盯住了那双幽深透亮的眼睛,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有的人已经站了起来想要离开,齐伯从身后推了她一下,这时的她仿佛受了刺激一般,立马振作起了精神!她赶紧回身大声地“吭”了一下,然后仍以她那特有的“男人腔”不紧不慢地对大家高声道:“请诸位再耽搁一下,我的这位兄弟还有些话要跟大家说。”

她先是坚定地指住了韩信,然后随之而来的,却是自己内心顿时涌起的犹疑、惶恐和不安。她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冒失了,太造次了吧。

于是,已经沮丧至极的大家只好再拿出一刻钟的时间,索性把死马当活马医了。不过,那好像是一个毫无半点土气的年轻的英俊后生,就给他一个发言的机会吧。

好一会儿,韩信才反应过来,当家的好像在叫自己?对,当家的是在叫自己。当家的表情好像有些复杂,当家的又重复了一遍:“是我的这位兄弟,他有话要跟大家说!”“啊,是这样的……”他本来还没有准备好,尚怀疑自己的想法是否已经成熟,但此刻他不能不勉为其难了。“兄弟靠前来!”当家的露出了突兀的笑,半是指示半是命令道。“小弟先请问诸位”,韩信未作迟疑,身子向前移了几尺便道:“往年皮革价格何故一涨再涨?”“始皇帝征发天下十二万户豪强人家入居关中,应该多是这些富贵人家买皮革做御冬的衣物了。”一人认真地回道。“正是!那么小弟再请问诸位,当今这天底下有谁人会不晓得皮革价格一涨再涨、有利可图呢?”“那自然是那些个不穿皮革、不用皮革的赤身露体的蛮夷了,哈哈!”言下之意,就是中国已尽人皆知。“是了,那么再请问诸位,既然皮革生意有利可图,乃尽人皆知之事,那么又有谁人不会争相趋附此有利之事呢?”“哦,看来这位兄弟是话中有话,兄弟且不妨明言,为我等指点迷津。”正是刚才那位被人提及的陈公说道。

于是韩信也未多礼,便直言其事:“凡物有利,则众人必趋之![1]方今天下几十万户被充实北方边塞,他们哪个不闻皮革之利?是故在下料定了,今年的皮革一定丰产,而且供应之量定当是空前的……然者,天下豪强人家入关已经数年,该置办的皮革诸物已经不似往年那般呼天抢地了,需求之量必当空前减少!是故小弟料定今年皮革一定有余,尤在关中地区……”“那兄弟有没有进一步进行访察呢?看看关中今年的需求?”陈公问道。“小弟多日出巡已做过这番观察,虽然没能一一探访,但眼见当不是个别……我商圣陶朱公(即范蠡)有云:‘论其有余和不足,则知贵贱;一贵一贱,极而复反’……故而小弟判定:不须得几日,皮货还会源源不断涌入咸阳来,到时即使乌家偏是不降价卖与咱们,咱们仍不愁从小户手中廉价购得,起码将有大半各家所需之量……”“那如果乌家勾结朝廷,不让这些小户将货卖与咱们,那又将如何是好?”陈公表示担心道。“方今朝廷大兴土木,营建阿房巨宫,花费从何而来?利一乌家而损天下万家,孰重孰轻?正不知这天底之下,会有多少人家的生计都已压到了这皮革生意上……再者,若朝廷果真被乌家说动,咱们到时偏不就范,无非就是大家鱼死网破!而他乌家既在皮革生意上押足了老本,又无利可图,他又怎好向朝廷交代?”“朝廷不会来逼迫咱们高价强购乌家的皮货吧,如今这世道……”有人表示担心道。“我看不会,在大事上,朝廷还是不会苟且的!”陈公认为这个朝廷只是暴了一点,但不能算坏。“兵法有云: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诸位还是自行决断吧,呵呵!”韩信说罢,众人一致向他投来嘉许的深深目光,并先后异口同声、拍案而起道:“好兄弟,好识见!”

大家最终欢欣而去,齐伯这时也忍不住靠过来,重重地拍了几下韩信的肩膀,连个一向看他不顺眼的吴大,也对他展露出来了笑脸。看来读过书的人和没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大哥”欣慰之外,自然更是得意得很:“哈哈哈,好兄弟!我的好兄弟!果然没有让我白为你担这一场惊吓……看大哥我这一头冷汗哟……”

她真的是发自肺腑的,那汗是流在了她的心里。[1]指秦始皇命大将蒙恬率30万大军北拒匈奴后,为巩固战果,在修筑长城之外,又加征了几十万户中原百姓实边。

变身红装

事情果然像韩信所预料的那样,各商帮等过不多天之后,就大多满意地从散户手中收购到了自己所需的皮革量,无奈的乌家只好听之任之了。没有想到的是,人家乌家毕竟财大气粗,他们也不须作降价处理,所以干脆把手上的皮货都囤积起来,等到来年形势转为有利时再行抛售。看来他们也是有两手准备的。

到时恐怕又将是另一番光景了,不知究竟谁能笑到最后,但韩信还真不愿意为此想那么长远,他本无心于此道。

广陵商帮也要起程返回了,韩信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毅然地收拾好了自己的包裹。

他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过呢,一来是他没有那么多自由活动的时间;二来这里毕竟是关中禁地,很多地方不是每个人想去就能去、想去就敢去的。

正待大伙儿要安全上路了,突然意外从天而降。一队大约二十多人的秦兵说话间就包围了韩信他们所在的那家客栈,接着便有一位百夫长领着一小吏和几个士兵闯进来大声嚷道:“搜查刺客,余不累及”。

这时候空气一下子紧张得要命,尽管那百夫长嘴上说不会连累无辜,可是大秦法网严密,苛刻的执法者也常常吹毛求疵,百姓是否触犯法网常常只在执法者一念之间而已,何况你本非秦人。

顿时,大伙儿都丢弃了行李包裹跟车马诸物,乖乖地站到了院子中的一角。韩信和当家的交换了一下眼神,就把最近常配在身上的那把剑也一起解了下来,然后他也耷拉着头站去到了大伙儿的中间。

秦兵们里里外外查看了一番,似乎并无异常,然后就又开始翻箱倒柜大肆搜检商帮的一切诸物。齐伯拿了在郡里开具的文书给那百夫长看,可是人家根本不予理会,似乎这一回事态非常严重,恐怕郡里的太守大人亲来也未必够面子。

翻着翻着,那把由当家的替韩信保管着的宝剑还是被拾掇了出来。“这里谁是当家的?”百夫长看过宝剑之后狠狠地说道。

她立即上前两步道:“回大人,是小的!”“抬起头来”,那百夫长盯着她细瞧了一番,于是又问她道:“这把剑是谁的?”

接着只见她略微犹豫了一下,便把手直指向了不远处的韩信:“回大人,是这位小工的!”

此言一出,正有些无所适从的韩信立即惊出了一身冷汗。那百夫长于是快速地走到了韩信跟前,又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最后厉声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把这小子给我拿下,带走!”“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这类的说辞绝不可能会出自一个粗鲁的下级军官之口,显然是上面有意要借着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将嫌疑犯们一网打尽;宁三错杀三千,绝不可使一人漏网。

百夫长语毕,一个小武卒就赶紧上前拿了根粗大的绳子就韩信给结实地绑了,然后便要将他带走。韩信知道此一去即使不死也得丢掉自己半条命,他忍不住回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而她哪里还敢再去碰触他那锋刃一样的目光。

他更不能原谅她刚才竟是那么干脆地就把自己给出卖了,他也不明白为何女人竟如此无情无义?

韩信没有选择反抗,他心知这是徒劳的。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抓走了,大伙儿也谁都没敢吱声,秦兵“虎狼之师”的威名总能使人不寒而栗。

不过,这里秦兵才出门,当家的就马上让吴大等几个人把一个箱子提进了自己先前的房间。不一会儿,只见她已是一身鲜丽的少见的红装,步履匆匆出得门去,接着是吴大抱着一个惹眼的小柜子在后面紧跟住。

她和吴大最后来到了咸阳城中一位官员的府邸,看门人通报之后她就被邀请入内。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气派和威严,他们当然已经不是头一次跨进这座大门了。

所幸那位官员正好在家,他已经在客厅里等着她了。看她一进门,他便起身微笑道:“春儿,你可有日子没登老夫的门了吧,十个月?一年?老夫都糊涂了……”“回大人,大人乃千金之躯,小的一介黔首,岂敢轻易叨扰大人呢!”她还有些气喘,但分明已经跪伏在地。“黔首”是秦时对一般百姓的称呼。“嘿,这孩子!又跟我外道”,他上前扶起了她弯着的腰:“可千万再别叫我大人,羞杀老夫也!老夫当年那副落魄状,春儿你可是耳闻目睹过的吧。还是叫我叔父吧,亲切嘛!再说,你父亲对我有再生之恩,老夫今日岂能忘本啊?想必是又遇上什么棘手的事情了吧,我就知道你不会无故登老夫门的,看你那着急的样子,快点说说吧……”“叔父大人圣明,叔父大人在上,小侄女再拜!”她还是毕恭毕敬。

他微笑着默然不语,但他心里还是高兴故人也称他为“大人”的,因为既成事实是需要获得应有的重视的,这才能满足某些人的虚荣之心。于是她便把刚才那队秦兵把韩信带走的事情都跟“叔父大人”说了,他但沉吟道:“这不过小事一桩,一句‘身怀利器,杀心自起’焉能服人?这都是最近朝廷的道理罢了,若是老夫亲自出马,廷尉府自当会把人从轻发落的……春儿你尽可放心!”估计人应该没事,但宝剑有可能没收。“敢问叔父大人,那他会不会受些牢狱之苦呢?恕小侄女冒昧一问,叔父能否想办法尽快将人救出来,小侄女怕他有个不测?”“呵呵,一位小工贤侄女都如此上心……此事关系重大,必然牵累众多,朝廷自当对重大疑犯严加讯问。不过嘛,依叔父看来,你们这位小工嫌疑并非多大,料想还轮不到他被讯问……”

她躬身谢过,又道:“小侄女还有个不情之请,还烦劳叔父大人费心……”

她的意思就是想请“叔父大人”把韩信的宝剑也一并赎回,接着她便转身从面有难色的吴大手中取过那个漂亮的小柜子,里面是价值[1]二百金的黄金珠宝。这当不是一笔小数目。

看着她呈送上的东西,这位稍有一丝贪鄙之心的大人心内顿时流淌过一阵暖流。他也并不推辞,因为这是人家请为代赎,花多少钱办成事情就看自己的手段了。“叔父大人”只捋着胡须道:“难得贤侄女有情有义,这个忙嘛,叔父我自然会尽力相帮的。呵呵……”

她磕头谢过。

她急匆匆的临要出门时,“叔父大人”突然关心地问她道:“秋儿的赎金可曾准备妥当,今年可是到了关节了?”“不劳叔父大人费心,一切均以准备妥帖!谢叔父大人还记挂着妹妹,我代她向您老人家行礼了!”“好!起来吧!那你们就回吧,再有什么事尽管来找叔父,能帮得上忙的一定尽力……这里也是你们的家……”

一句话说得她心里还真颇有些温暖,毕竟这人“一阔脸就变”,可还是知恩图报的,再说大家也都是楚人,可谓“他乡遇故知”。于是,她便放心的回去了。

一路上吴大牢骚个没完,他就是觉得花那么多钱赎回韩信那把“破剑”实在太不值得,再买一把不就是了。可是木已成舟,又有什么办法呢。[1]秦时以一镒为一金,一镒为二十两或二十四两;汉时则以一斤金子为一金,但此金多为黄铜之类,实指并非就是黄金。

身陷囹圄

韩信被人抓进了一处大牢里,还好他被关进了一座约有百十号人的集体牢房,看这情形也没什么值得严加拷问的,恐怕会被直接处死,至少不会再让自己有安然生还的可能。

不过这里很大很大,同样的大监应该不下几十个,而且防守非常严密,四下岗哨林立,到处血迹斑斑,让人直透不过气来。

这下他的心倒安定下来了,他料想自己暂时应该还不会有什么性命之虞,朝廷有的是让他服劳役的缺儿,大兴土木、广为营造可是好大喜功的始皇帝的一贯作风。他上回就曾听说始皇帝居然嫌弃咸阳城地域狭小、宫苑局促,所以又开始筹划起了包括阿房巨宫等在内的一系列浩大的工程。

而今,朝廷肯定是在想法子解决已然过于紧张的人力、财力、物力等问题,倒霉的当然还只能是老百姓。这个同监的很多人也都心知肚明,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着、埋怨着。

只是,韩信心底还潜藏着一股莫大的怨气无以消解,他怎么也不能原谅她竟那么轻易地就出卖了自己!原来这女人就是不能和男人相提并论,她们生性善变,是不能轻易相信的。那么,自己的母亲呢?母亲不是女人,她是来到这个世界养育、教导自己的神……

他一个人盘腿直直地坐在地上,两只手平放在膝盖上,就那样静静地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满眼失神地地面对着黝黑而斑驳的墙壁。

连第一餐牢饭他都没心情吃,这第一夜他也没有睡着。

到了第三天的时候,韩信就听说他们这批人可能要被押赴到北边修“直道”去。“直道”是当时国家一项重大的国防工程,它北起边陲的九原,南至关中的云阳,绵延达上千里。

话说在秦始皇三十二年的时候,皇帝巡狩了一次北疆,他似乎有些感想。等到他回到咸阳时,他先前所派出的那位为自己到海中求仙的燕地人卢生也回来了。卢生之前的几波人马大多都已在海中失踪,因为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仙山。但卢生为了交差,便向皇帝行编造之能事,除了尽言鬼神之迹外,还向皇帝上呈了一份特殊的礼物——一份据说从仙岛带回的“录图书”。此书上写着“亡秦者胡也”的字样,从而引起了既敏感又迷信的皇帝的高度重视。不久,他就派出将军蒙恬领兵三十万众北击胡人,略取黄河之南的土地,以保障关中腹地的安全。

因此,自打“亡秦者胡也”的谶言进入始皇帝的心里后,这位五迷三道的皇帝就一天没有为此安生过。而且还有坏传闻说,为防止囚徒中途逃逸,还要在他们这批人的脸上刺字,这一下子韩信的心里就更加不安和怨恨了。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真的要发生了,第四天一大早便有一位廷尉署的官员向他们这批刑徒晓谕了一番,刺字一事,按律果当是如此。可是,谁又能证明他们的无辜?

于是,韩信不能不想到:这将来该如何是好呢,作为一个真正的贵族,怎么可以打上如此显明而耻辱的印记呢?还不如干脆把自己杀了算了。

他想要反抗,但是他又不敢轻易跟其他的牢里兄弟商量,况且他手上戴着的凉冰冰的镣铐也很要命——本来由于刑具紧缺,韩信是没资格被带上镣铐的,但有些狱卒见他身材魁梧,不放心就给他带上了家伙。

就在他当初刚被戴上沉重镣铐的那一瞬间,他真的恨不得马上找到她并将她杀死,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都要完了,而且是那样的无谓,那样的可悲!可是他到底又恨她不起,埋怨一个具体的人是没有用的,现在的他仿佛只怨自己的时运不济了,悔不该来这狼窝一般又处处陷阱的关中。

可是思来想去,有命在,就一切都在,谁又说江湖草莽成不了真正的英雄呢?以后的事谁说得清,什么贵族不贵族的,心中有“贵族”才是最根本的……也只得认命了,韩信仍然坚信不久就会有自己时来运转的一天,到时候他一定要让天下人都晓得他韩信的厉害,晓得他韩信才是一位顶天立地的人物,一位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而肉体上受点屈辱又怕什么呢……

其实,大凡习兵家之学的人,多是惟恐天下不乱的,不然何以有其用武之地?小乱小功,大乱大功,秦始皇肆行暴虐,这倒也对上了韩信的心思,到时候他就可以一副“救世主”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了。如今人心思乱,真的已成无可逆转的天下大势,除非朝廷痛改前非。

突然,邪恶的狱卒竟率先喊到了“韩信”的名字,他看大家一个个的都鸦雀无声,知道自己逃跑也不会有多少胜算,况且这里可是人地生疏、控制严密的关中。没有多少胜算的险,是不能冒的;没到生死关头,也没必要冒断头之险。

他横下一条心,还是忍了吧。

然而令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他却被一个狱吏带离了牢房很远,那根本就不是他所惧怕和心悸的方向,那是他进来时走过的地方。

此时,他的心底竟禁不住浮起了一丝鲜亮的希望,他忽而就追忆起了自己作为一颗“星”的独特宿命!他也真的开始感觉,冥冥之中,自己的命运总不会跌到那惨不忍睹的低谷,他应该就是上天的宠儿和骄子。

不过,也说不定上天还有更严酷的考验在为他专门准备着,他不能不记起《孟子》中那有名的两句,它们已经在他的心头盘旋过很多很多回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然后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也……”

然而,奇迹终于还是出现了。还没容他反应过来,他的镣铐就已被人快速地打开了。“黔首,你被侍御史辛大人保释了,现在你可以走了。”那个狱吏面无表情地对他说道,顿时他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他一时都无法反应“侍御史辛大人”是个什么概念。

不过他还有些迟疑,因为他的那如生命一般的宝贝还没有取回,他想跟这位狱吏打听一下自己那把宝剑的下落。可他终于还是忍住了,他坚信自己的东西终归是自己的,他会像拿回举世无匹的荣耀一般拿回自己的“利器”。

当腿脚还有些不太稳当的韩信在走出监牢厚重大门的那一刻时,他抬眼就看见了早已等在那里的她和吴大。

他的眼角略一湿润,他似乎什么都明白过来了。当他走到她的跟前时,他便深深地给她鞠了一躬:“大哥,受小弟一拜!”一切阴郁就这样尽行云散烟消了。

而吴大从身后取过了那把宝剑,对他笑着骂道:“给你,臭小子!以后若再丢了,休想还让咱们当家的那么辛苦给你弄回来。你这家伙真是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韩信接过自己的宝剑久久地摩挲着,除了感动之外,他的眼睛里却分明已透出了杀气,他还是恨透了那个牵累无辜、草菅人命的朝廷。回去的路上,她就对他说道:这次他们回去之后就再不到关中来了,而且只要韩信愿意,他可以到她要开的酒店中当伙计,当账房先生也行。“如果兄弟觉得委屈的话,要不当掌柜的也行,咱们兄弟还在一处,兄弟,你说好不好?哈哈……”

韩信虚应着,他有点笑不出来。经过这次之后,他心底更觉按捺不住了,他盘算着这次回去之后一定要有所作为,机会总不是等来的,机会也是可以由自己创造的。

不过,知恩图报的他还是向她询问了那位他一直铭记在心的“侍御史辛大人”的事情。

原来这位辛大人也是楚国人,因为才干出众,最后就由县里、郡里一直召到了朝廷任职,以后更因左丞相李斯大人的关照而得以步步高升(后来李斯倒了,他也跟着被发配充军)。想当初这位辛大人其实也是一介贫寒之士,若不是当年她开客栈的父亲赏他一口饭吃,并且还送了他一些上路的盘缠,恐怕早没有他的今日了。看来,这扶危济困本是她们家的传统。“兄弟,你也行的,大哥我就盼望着这一天呢,哈哈!”“嗯,只要我利器在手,就不会让自己身上的热血白流……”

这一次他竟没有含蓄,她已被他看作了知己。

飞来横祸

他们一行人已经远远地走出了关中,韩信心里非常清楚,假如他有朝一日再有幸踏上这片霸道的土地时,自己一定将是一番截然不同的面目。

怡人的秋天就要过去了,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寒意渐已袭人,看来这个冬天韩信要在三晋大地上度过了,这里可是他出生的地方,有一些东西确是值得他好好探询的。

韩信出生时的约一百七十年前,东周的周威烈王封原晋国韩、赵、魏三家为诸侯。这一事件被后人一直认为是春秋与战国的分野,从此中国便开始了进入了“大争”之世。二十七年后,韩、赵、魏三诸侯又废掉了晋静公,并将晋公室土地全部瓜分,因此韩、赵、魏三国又被称为“三晋”。又一百三十多年后,三晋终被秦国所并吞,从而创出了今天的这副局面。

追溯历史,才能让人猛醒当下:没有什么势力是能够永恒的。

商帮还需要到附近的山里置办一些药材等物,所以少不得要有一段时间露宿山林。当家的和齐伯等人就不方便去了,本来她也不情愿让韩信去的,主要也是担心他再撞上什么危险,可是他竟下定了义无返顾的决心,非要去走这一遭。

她确实也有点摸不透他,但这似乎令她更加欣赏了,大丈夫就该是勇于出头的。

他们一行人夜晚点着篝火宿营在幽寂的山林中,实在冷得受不了的时候,就喝上几口带药性的烈酒来发发汗,有的人甚至在酒里还加了一点砒霜。那种火烧火燎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但总比冻得瑟瑟发抖、整夜睡不着觉强。

韩信则坚决不饮烈酒,他宁肯自己被冻死,那也是清醒地死去。好在这天儿还没有到最冷的时节,因此他除了夜里被冻得不能安生之外,就再没有什么难捱的痛苦了,他于是只有靠思索各种各样的问题来打发孤寂的时光了。

他会经常到处去捡拾些干柴来添旺篝火,还会望着篝火或者明亮的夜空发呆。夜是冷寂的,但他会因为那寒夜中的一颗颗孤星而感到心底无比的安慰,他知道那就是他的宿命。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

他竟默诵起了当年的兵书:“十战而六胜,以星也。十战而七胜,以日者也。十战而八胜,以月者也。十战而九胜,月有盈者也。十战而十胜,将善而生过者也……”这是《孙膑兵法》的句子,探讨了用兵与星象的关系问题,不过神秘因素太强,他不敢尽信。

蓦然仰首,一颗闪亮的流星突然划向了东方的分野。韩信的心头不禁为之猛一震动,似乎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他们终于踏上了回归的土地,这时候的她好像因为什么着急的事情,已经按捺不住一颗似箭的归心了。于是她便和齐伯商量妥当,就带着吴大和韩信两人先行一步了,毕竟两人的身手还算不错,也许可以再加上韩信那有时不免惊人的智谋。

一路上,她的情绪非常激动,快马扬鞭,极尽畅怀,她还热情饱满地规划着自己的未来:“兄弟,我告诉你哈,我要开一家大大的旅店,嗯,一定要比我家先前那家还要大,还要气派,就开在广陵的官道旁,那里过往行人多,生意肯定好。当然,有还愿意跟着我混的兄弟都尽管来,我可不能亏待了你们,哈哈……”“当家的,你们家老爷子要是看你一个丫头家都比他有本事,还不得气得从坑里爬出来,再好好活他一回,活上五百年,赛过老王八,呵呵……”吴大倒先接了口,他和她也不总是一本正经着。“滚你的蛋!我们家老爷子得高兴,这叫含笑九泉,哈哈……”她又转向韩信道:“兄弟,你说是这个理儿不?”“是!大哥说什么那就是什么,《荀子》里面说,这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嘿嘿。”韩信也学会一点调侃了。“操!拽什么文儿啊,上次你在大伙跟前拽的那几句咱到现在还在心里琢磨着呢,您这学问,忒大咧……”吴大倒是真的有些佩服韩信了。“哈哈哈……”她更开心了,转身又对韩信说:“放心吧,大哥不会亏待这么好的兄弟的,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了……”她其实是想说要给韩信娶个好媳妇,但还是忍住了,她想给他一个惊喜,因为那是她年轻、漂亮的亲妹妹。

三个人就这样一路谈笑着,旅程也变得没那么辛苦了。

不过笑过之余,韩信也总想认真地打听一下关于她的事情,这已经不仅仅是好奇了。可是他又不知道打哪说起,不好意思开口,只听她和吴大聊天时的口气,才约略知道她是因为无奈才于三年前嫁到经营广陵商帮的屈家的。

有一次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一些关于她的私事,而她却略带神秘地微笑说:以后一定都会告诉兄弟的。同样的,韩信谈自己也不多,他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谈的。他们就这样只[1]是边谈笑边品赏着沿途的风物,没几天就轻松地踏上了东郡的土地,而没有再走原路,这当是他们精心选择的一条回家的捷径。

那一天,他们投宿在一家热闹的客栈里,从来来往往的人们嘴里得知:前些日子这附近好像从天上掉下了一块巨大的陨石什么的,而犹为奇怪的是,这块陨石之上还显示有一些类似文字的图纹,十分醒目。

起初韩信也没有太在意这件事,可是她却好奇的很,她知道很多人都含糊其辞,不敢向她吐露实情,于是她就悄悄地买通了客栈里的一个小伙计,方才问明了。原来那陨石之上竟明明白白地刻着这样六个字——“始皇死而地分”。

她马上把这件事偷偷地跟韩信说了,没想到他的反应很是激烈,脸色一下子就阴沉起来,好像很惶恐的样子。他又记起了那晚心头所蒙生出的那种不祥的预感,接着他便嗫嚅道:“这,这,这不是好兆头!我们得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太了解那个很是迷信神道之事的秦始皇了,皇帝老儿为防有人会拿此事蛊惑人心计,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嗯,明天一早我们就上路。”她同意地说道。“不,不行,我们得赶紧走,要不现在就走吧!夜长梦多……”他表现得很不安,而且分明已经准备起来。“今晚就走?不行!别说咱们人得休息,马儿也累了一天了,现在走夜里还那么冷,不累死也得冻死啊!”“不行!大哥,你这次得听我的,兵法上说‘兵贵神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能抓住的机会一定要紧紧抓住,能胜则速胜,否则后悔也来不及了。我们就是要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时间,懂吗?”他的男人气上来了,她有些动摇了。

说着韩信就将她往门外拉,可巧吴大这时候从外面进来了。于是她就把这事又和吴大商量了一番,这个吴大当然也是不同意韩信的意见的,还说他是“大惊小怪”。

韩信犟不过他,而且这只是他自己的直觉而已,根本没有办法说服任何人的,最后三人的意见折中——天一亮马上就走。

可是还不到二更的时候,韩信还没有睡着,只听暗夜里传来了吵吵嚷嚷的人声。等到韩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时,刀已经冷冰冰地架到了他的脖子上。整个客栈不问主客、老幼、男女,统统被一大队明火执仗的秦兵驱赶到了大路上,这时候已经可见四周围满是星星点点的火光,那里是一座座被点燃的村庄的房屋。韩信有点疏懒了,他事先应该到四处查看一番的。

韩信的剑这次又被一个秦兵的小军官给没收起来了,他自然少不了会多注意这人几眼,他知道这一次肯定没人会来救自己了,他要看准反抗的时机,反正这里曾是母亲的国度,他相信母亲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他的。

他们三个熟悉的人凑到了一起,彼此只是传递了一下遗憾的眼色,而她的情绪似乎格外低落,表情也显得非常痛苦。韩信也不去盯着那位拿他剑的军官了,只是默默地站靠到了她的身边。在这个时刻,她应该需要人来保护。

他们几百号人最后被上百的秦兵一同向西押去,没走多远,就只见那客栈也被点着了,队伍里顿时就冒出了店老板一家的哭叫声……[1]约在今天的山东与河南交界的一带。

幸逢游侠

就这样走了大约一个时辰,他们被带进了一座死寂的山谷中。这时天还没有亮,韩信已分明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杀气。秦兵见人就抓,肯定不是没有特别考虑的。

他先是和“大哥”暗通了一番,接着又是吴大,虽然他们尚不甚了然他的心思,可是他们毕竟都是走过南闯过北的人,耳闻目睹过的事情,总是可以帮助他们理解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然而,这里秦兵的实力不能小觑,他们的武力足以轻松镇压这帮手无寸铁的黔首;再说他们还配备着弓弩呢,三个人想要顺利地逃走看来胜算不大,虽然他们没有被绑缚住手脚。

这时候,韩信心潮起伏,他在考虑着在关键时刻是否要拉她一把。想来想去,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死就和她死一起吧!谁叫他天生受不得一点别人的恩惠呢。

突然的,他们被叫停在了一处狭窄的山谷中,凭着火把的光亮,韩信注意到那谷中足以掩埋他们的尸首,看来秦兵要对他们这些人下毒手了。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位还在手上拿着宝剑的军官竟不期而然地来到了韩信的跟前,韩信知道自己不能造次,要看准了时机。这群可怜的人,不会因为他的振臂一呼就马上起来反抗的,他们已经被秦兵的架势震住了,不见棺材是不会落泪的。只是,不能先发制人却是很要命的。

那怎么办呢?韩信拉住她向人群中缩了几步,他们不能首先成为秦兵的活靶子,要先设法躲过他们的第一次射击。“那个高个儿的,你出列!”拿着宝剑的军官突然注意到了韩信。“坏了!”韩信心想,他们似乎发现了自己的意图。“你听到了没有?快点出列!”那个军官呵斥道。

韩信还是没有动,但不能再犹豫了,要放手一搏了。“好吧,不能再这样被人鱼肉了,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他想要冲上去跟他们拼了。“啊——,啊——”,杀人游戏怎么突然开始了?真是天助我也!

然而等到韩信立马明白过来时,他才惊奇地发现:原来竟是几个拿着弓弩的秦兵,在他的不远处重重地奇迹般倒了下去。

接着混乱就开始了,而秦兵也慌忙开始了杀戮,他们不能放走一个活口。

根据以往的传闻推测,好像是一群游侠来解救他们了。韩信看准了时机,随即大喊一声:“兄弟们,跟他们拼了!”

接着,他就如猛虎下山一般迅疾扑向了那个拿他宝剑的军官。那家伙正慌张着呢,尚不及反应,就被韩信一脚给踹出了一丈远,兵器也丢出了手。其实韩信天生手臂有点长,但力气一般,只是腿脚却有力得多,但他自己也吃惊如此神力!

韩信赶紧拾取了自己的宝剑,于是宝剑出鞘,生平第一次,他要用这把宝剑杀人了!于是手起剑落,只见他一剑刺向那半坐在地上的军官的胸膛,也许是力道过大,也许是宝剑过于锋利,结果他这一剑竟刺穿了那人的身体,鲜血都溅到了韩信身上。

有两个居高临下的秦兵手持长长的戈矛见势向他刺来,他连忙拔出宝剑去抵抗。“唰——”的一声,只见那两把戈矛的锋刃部分竟削落下地,那两个秦兵顿时蒙了!韩信也有点蒙了,从前也没怎么发觉此剑居然削铁如泥。

看来是他太激动了,力道显然出奇的大。不过宝剑就是宝剑,对付金属兵器,它虽不能力断,但足以挫其锋锐;而在对付木柄的长兵器方面,它就显示出了其无与伦比的优势!

韩信宝剑在手,犹如飞龙出水一般,轻松地就取了那俩秦兵的性命。而“大哥”和吴大也没闲着,他们从地上捡起了那两个秦兵丢下的半截武器,就径直来到了韩信的左右。“吴大,你快把断戈丢给别人”,说着他就跑上前取来了那位军官的长剑丢给了他:“吴大,保护大哥要紧!”“不要管我,小心你自己,我顶得住!”没想到大哥竟如此豪气,似乎无所惧色。

韩信转身去细瞧她和吴大,只见他们并没有坐地待守,而是迎着冲杀上来的秦兵展开了勇猛的还击杀,也毫不费力地各自放倒了一名秦兵。韩信喜笑颜开,顿时劲头儿更足了。

游侠们已经同秦兵展开了混战,落难的人群向也秦兵开始了最强烈的反抗。接着,振奋的韩信又一连格杀了几名冲上来的秦兵。他看准了另一名军官手上的长剑和头盔,于是直取此人。

不过那军官也不是吃素的,他在一连砍倒几名无辜的百姓后,便来转身迎战韩信。两人几个回合之后,韩信卖了一个破绽,那人两手握剑刺向韩信的下腹。没想到韩信一个起跳,竟跳出了半人多高,他两腿叉开,让那人刺了空!韩信还刺,正中那人面部。“大哥,给你这把剑!”韩信欣喜地将剑送到了她的手上。“呵呵,兄弟,谢谢你还能想着我!我没看错你!”“大哥,吴大,咱们寡不敌众,不要恋战,还是突围要紧!”“不怕!有兄弟这等好身手,呵呵……”

游侠也就大约十几个,而那些秦兵有一二百人,数量既多,兵器上也占优势,且身手都也不是吃素的。他们起初是因为事出突然自乱了阵脚,一旦他们镇定下来,可不是容易对付的。

杂乱的火光中,韩信迅速判断清了突围的方向,于是他便向着目标疾冲而去,她和吴大则紧随其后。这还是韩信生平第一次大展身手、大开杀戒,虽然他的武器精良且武艺扎实,尤其意气勃发、兴奋异常,一出手便得以一显神威,可是毕竟由于实战经验的欠缺,还是让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那帮秦兵的技战术水平一向很高,很善于相互配合,到底是正规的军队。待他又格杀了几名秦兵后,自己身上也受了一点轻伤,眼看着情势越发危急。

不过令韩信喜出望外的是,倒是游侠之中有一个人身手很是了得,只见他轻而易举就格杀了十几个秦兵,因此吸引住了大部秦兵去一齐围攻他。这时候已然混乱之极,可是却似乎还没有一个人能够逃出秦兵的魔爪,看来朝廷是对他们下过死命令的。所以很多欲趁乱逃走的人都被他们疯狂地围堵住,之后便是好一阵血肉横飞,只觉惨叫哭号,动于四野……

混战已渐成胶着状态,韩信明白如果不迅速打破这种不利局面,一旦别处的秦兵闻讯赶来增援,后果将难以设想。所幸她和吴大也都不是吃软饭的,每人都先后格倒了两三个秦兵,吴大之骁勇也似乎并不比韩信逊色。他们渐渐地便和那群游侠有意识地靠拢在了一起,互为犄角之势。

有一刻,韩信和那个约摸三十来岁、长身铁面、英雄不凡的游侠并力地站到了一起,韩信于是忍不住大声地向他感激道:“大哥,多谢搭救之恩!”“呵呵,兄弟!身手不错,可惜大哥我今天出来的冒失了,带来的兄弟少了些!”他的那柄长剑上已经沾满了鲜血,直顺着剑身往地上流淌着。“大哥,不怕!是到了咱们向秦贼讨还血债的时候了,就是我们今天都倒下了,明天一样还会有其他兄弟们都跟上的!”游侠们向来是个无形又有形的组织,他们往往具有共同的信念,那就是“扶危济困、除暴安良”,这也是“侠”的本义。“好兄弟,说得好!这口气咱们早就该出了,不过就这几个秦贼还难不倒俺!来,咱们杀他狗娘养的!”“杀!”……“还没请教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当两人又凑近时,大汉小心地问韩信道。“小弟名叫韩信,楚地人。大哥你呢?”“哈哈,太巧了,怪不得我刚才听着有点耳熟!大哥我也是楚人,我叫钟离昧!”……

尽管他们杀得精神百倍,可形势看上去仍旧有些不妙,得赶紧突围了,否则就要被包围了;韩信和钟离昧递了一下眼色,就开始分头行动了。

吴大是寸步未离开她的身边,而她也只一心要跟着韩信。吴大看在眼里,这时候只听他吼道:“韩信!你先带着当家的走,我断后掩护!”“不行!吴大,要走咱们一起走!”她急切地说道。“当家的,有你这句话我吴大就是死也无憾了!你们走!”一边说着,一边将她往一旁推。

韩信越发感到情势不妙,而且在秦兵的疯狂反扑下,他已经有些难以支持了,于是他当机立断——马上带上她走,就让吴大来殿后吧。他拉着她的胳臂很有力,所以她最终没有执拗过他。

而钟离昧则从另一个方向突围,以分散秦兵的注意力。他手下的几个兄弟已经倒下去了,他也不敢再耽搁了,于是大家就只有各自保命了。

韩信带着她迅速登上了一座山头,而吴大似乎已经报定了必死的决心来掩护他们。就这样,当他们从山头上向下做那一瞬间不忍的俯望时,吴大那奋勇的身影,已经永远地消逝在了这沉沉的寒夜中……

惨痛身世

他们实在走不动了,终于在一处深山密林中安歇下来,此时已经是午后了。

他们躲到了一个小小的山洞里,韩信知道那帮穷凶极恶的秦兵一定会加紧报复的,所以还要多加小心。韩信把已是极度伤心的她留在了山洞里,他一个人去寻些水和吃的去。所幸他有的是野外生存的经验,再加上一点运气,因此并没有费多少事就逮到了几只野鸡、野兔之类,并用自己随身携带的皮囊取来了水,再钻着了一截干木头,于是就把野鸡、野兔收拾干净,然后放到火上去烘烤。

这时候,天已经又黑下来了。“大哥,大哥”,他还是没有改口,他也不知道该改什么了:“先吃一些吧!”

他把一只已经烤熟的野鸡递给了她,可是她却一个人死死地靠住洞壁蹲坐着,将头埋在自己的两膝上:“兄弟,我不想吃,你先吃吧!”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只尝了几口水,接着便又趴下去了。“大哥,你要想开点,身子要紧,也许吴大哥会脱身的!”他很想安慰她,他以为她只是在为一个吴大伤心,看得出她对吴大也是有情有意。“呵呵”,她冷笑一声:“我欠他的,这辈子也还不清了……不过兄弟你知道吗?我们的钱也一块丢了!”“啊!是吗?有多少钱……钱丢了就丢了吧,反正以后咱们再赚就是,货什么的不是都还在嘛。”

她没有再吱声,过了许久,当韩信又烤好了另一只野兔的时候,她才终于想明白了一样:“是啊,大不了以后再赚就是!”说着她抓过鸡肉就大吃大嚼起来,他看着非常高兴。

等到她终于吃饱了,才边拨弄着篝火边说道:“兄弟,你知道吗?其实,我那笔钱是要拿去赎人用的。”“赎人?大哥要赎何人?”“赎我妹妹,亲妹妹,她叫秋儿。我要用这笔钱到彭城去赎她,当然这是最后差的那一千金了。看来我也只能回广陵使劲求那个抠门儿的老家伙了,呵呵……”“原来如此,怪不得我看大哥前几日满面春风一般,昨晚咱们被抓时你又那般出奇的消沉。”“咳,兄弟!我真是悔死了,悔昨晚没听你的,致有今日之困厄。还连累了你们……”“哼——”他苦笑:“估计这张网早撒下了,我们也许逃也逃不掉的。”

最后,两人又开始了长久的沉默。

还是她首先打破了沉寂:“兄弟,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吗?”“何事?大哥你直言,只要我韩信能做到的,我一定不会推辞。”“好兄弟,算我没有看错你!”于是她就开始讲起了自己和妹妹的事,韩信也正为此疑惑着呢。

原来,事情都源于三年前那场悲剧的意外,那时候他们家还在广陵的一条驿道边开着一家不大的客栈,生活也算富足。那时候,她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只有她跟父亲及一位小她五岁的妹妹三个人相依为命,虽然她家人丁不够兴旺,但是生活还是充满了美好的希望。那时她也不像现在这样只穿男装,除了爱练些腿脚工夫,她哪一点看上去都像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尽管她那时已经十九岁了,已经有点老姑娘了。

有一天,一名秦国的军官独自在她家的客栈中歇息吃酒,结果酒喝得多了,竟公然调戏起在一旁正算着帐的她。她起初也没在意,就只一味的息事宁人,可是没想到这个家伙却越来越放肆,于是她就不能不躲到后房去,她父亲就闻声出来应付了。然而,没想到这个家伙竟开始头重脚轻,硬是拔出剑来要挟着她父亲见人家女儿,于是两个人便开始了争吵,而她也硬是躲着不敢出来,她骨子里的确有些胆小怕事。

最后,悲剧的一幕终于发生了——那个已经气急败坏的家伙竟失手刺了她父亲一剑,结果导致她父亲不治而亡;这时候她妹妹正好从外面回来,见到此情此景,什么都不顾得就拿东西把那个闯祸的家伙给砸成了重伤。

事后,按照秦律,那个杀人的军官被处死了,而她妹妹也为此沦为了官妓,事后被押解到了彭城编管,只是因为当时年龄还小才暂时被蓄养起来。按照当时的规定,官妓一般暂不见客,先要接受三年的歌舞技能培训。又在侍御史辛大人的干预下,最终官府同意将妹妹先行看押三年,等到三年之后家人可付出五千金的代价将其赎出,否则就只有按常规办理了。

再后来,身遭家庭变故、怀着丧亲之痛的她为了凑足那笔巨款,不仅将自己家的客栈买掉,而且她本人也被迫嫁到了经营广陵商帮的屈家,嫁给了他家已经病入膏肓的三儿子,因为屈家在当地也算财大气粗了。不久她的丈夫就死了,早已没有退路的她只得和吝啬的公爹约定,由她来负责到北方的远途货运,以从中获得相应的高额风险收益。

而眼看就要姐妹团圆了,如今又出了这样的岔子,也许,这都是她的命吧。听她说完,聪明的韩信也有点明白了:莫非大哥要把自己的妹妹许给自己?她则嫁给一直以来都在倾力相助自己的吴大?“大哥啊,你这些年可真不容易啊!真是太难为你了!”韩信禁不住盯着她看起来,她脸上的风霜气此时显得更凝重了。“唉!吃点苦受些难,想来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没想到眼下竟功亏一篑,还害了你们……”讲到这里她已竟至于黯然下泪。“那大哥的意思,是不是让我也为你妹妹的事多花些心思呢?想想辙儿什么的?”“嗯,好兄弟!以后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讲到这里她忽然开不了口了,她在内心深处也是倾慕韩信的,只是她竭力克制自己。“休要说这些,只要有兄弟在,大哥尽可安心。我明白大哥的心思,我韩信一定会尽力而为的。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

她为他的承诺很是感动,两个人开始四目交投,她看他很真诚,他看她很欣慰。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了很久,毕竟是两个青年男女,结果就开始慢慢窘开了……

斯人已去

两个人又聊了一段关于吴大的事,其实他爱慕大哥,这个韩信早就看出来了,只是没想到他临危不顾,竟可以如此决绝。他一向是不大以吴大为然的,可这一次也刮目相看了,每个人心底都有自己坚持的东西,甚至可以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

她一直在为自己的未来彷徨着,她起初并没想过要接受吴大,尽管她已是个寡妇,是只“破鞋”,但在当时而言,这根本算不了什么,哪怕公主再嫁也是稀松平常之事,因为彼时并无节烈之风;可是似乎也没想到过要拒绝,她还是希望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吴大未必不能给她,她还能求什么呢!最后出于感激,她就向他做了肯定的暗示。

只是这一切到今天来说都已经晚了,她只得感叹道:“来生我一定嫁给他,哪怕刀架在脖子上,哈哈……”她依然不改爽朗的性情。

空气一下子竟显得微妙起来,但韩信什么也不想说了,他将一切都压抑在了自己的心底,他知道接下来的几天,日子会很不好过,先迈过这道坎儿再谈其他的吧。

于是两个人在准备好了接下来几天要吃的、喝的东西之后,就坦然休息了。韩信不是什么苟且之人,她的心底也还在装着自己的妹妹,她怎么想都觉得亏欠妹妹的。

秦兵肯定在四处搜山,所以他们不能耽搁。韩信想只要向南去,追上大伙儿就安全了,所以他们两个便开始没命的向南走,脸上身上有多处都被干树枝划破了,很是狼狈。

可是突然,他们在一处密林的尽头发现了两个秦兵,于是就暂时停下了脚步。韩信纳闷怎么会只有两个人呢,可是他们守侯了半天也没有见其他人。这时候她有些着急了,想闯过去。“不行!等到天黑下来吧,我看这其中一定有蹊跷,大哥你看那两个家伙竟跟没事儿人一样。”这时那两个秦兵正坐在一根木桩上闲聊着,连武器都摆放在了一旁。这一次她听了他的。

他们又小心翼翼地换了个角度观察,终于发现那两个人用的锅却不小,这是秦兵的疏忽。这时,天就快黑下来了,从对面的树林中果真就走出了一小队守株待兔的秦兵,他们手上拿的都是强弓劲弩。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哈——,这一回又多亏了兄弟你啊,好样的!”她用手轻轻地捏了一下他坚实的胳臂。“兵不厌诈嘛,不过秦人玩这一套还嫩了些,他们只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蛮夷而已。呵呵。”“是吗?兄弟”,她突然来了兴趣,她和他在一起很有安全感:“我记得秦国从前有一个叫白起的家伙,打仗相当厉害,杀人如麻,有这回事吗?”“有倒是有,不过白起只懂得角力,平原君赵胜就曾称道白起意志坚强,不能与之做持久战;不过白起智略上还差一等,所凭借的不过是秦军的能争惯战罢了。只可惜他们这样就已经无敌于天下了,诚可痛哉,惜哉!”不过,韩信打心里还是很佩服白起的,只诟病其杀伤过多,有伤天地和气。“嗯,这都是命数吧!秦国阻山带河,实力雄厚,谁拿它也没法子。再说他们真的都是一群只知道打仗、杀人的蛮夷,想想真怕人……”她的认真劲竟在这时候上来了。“哼——”,韩信突然失声笑了出来,他卖着关子说道:“天道幽深,哪是我等轻易可揣测的,做事只论成功而已,不论其余……秦国之所以终得天下者,虽非必然之势,然亦非偶然,半由人事半由天吧。”“那兄弟你说,咱们大楚复兴有望吗?”[1]“呵呵,那还用说吗?天下有材,楚居其半,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呵呵……”其实,这里所指的“三户”,不是意味着普通的楚地三户人家,而是指楚国公室的屈、景、昭三户王族(或称公族),他们有羽翼国家的职责;而其他国家的王族可能是八户、九户甚至更多。

她也开心地笑了,似乎根本就未加在乎眼前的危险:“哈哈!我家兄弟就是一位楚材,可以成功,成大功,哈哈……”

只是没想到,她这一声欢笑竟成为了永远的回响,成为韩信一生的痛苦和遗憾。关于她自己,他竟什么都没有允诺过她。

他们想趁天黑绕过去,这时候已经分明冷了下来,他们便紧紧靠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温暖和心跳。最后,她竟很温柔地贴在了他的肩上,她到底是个女人。此时的天空中,一轮朗月正慢慢升了上来。

很不凑巧,当他们终于就要逃脱魔爪时,她的鞋子竟然跑掉了一只,而且由于韩信手拉得她太紧,她竟一时紧张得要命就没有感觉出来,已经跑出很远了她才觉出不适。“大哥,我背你吧……要不你穿我的吧!”他小声说道。

她都固执着不肯,可是不穿鞋怎么走这冰凉、坚硬的山路呢。于是他就把她坚决留下,帮她去找鞋子,而就在这个时候大祸临头了……

韩信竟然被一个起身到一旁小便的秦兵听到了动静,那家伙谁也没有叫醒,就自个儿提了弓弩慢慢地跟踪了上来。而她不放心韩信,也悄悄地跟了过来。

终于,当她凭着皎洁的月光于不经意之间,发现了那已然死死地对准韩信的危险时,她竟然奋不顾身地一下子扑了上去,重重地扑在了韩信的背上,险些就把他扑倒——“小心”!她喊了出来,而那支利箭已经同时间稳稳地穿破了她的身体,由于力道过于强劲,以至一下子就射透了她的脊背,她隐忍着巨痛,慢慢地倒了下去。

当韩信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时,也没有立即大喊大叫,他赶紧将手中的宝剑掷出,只听那边“啊”的一声,十几步开外的那个万恶的秦兵便应声倒地。

这个时候,寒夜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静。

韩信马上跑过去确定那家伙已死,并取回了剑,欲哭无泪,难过得心都要碎了,他清醒地知道这一箭究竟意味着什么。

还是她忍着巨大的疼痛说话了:“兄弟,我不能陪你走了,要照顾好自己啊!”“大哥!你先别说话。”这一次他真的流泪了,他突然抱起她来就走。“兄弟!放我下来,我真的……不行了!一定要救我妹妹,算大哥……我求你了……”她使劲地抓了一下他的脸想让他记住,接着手臂又重重地垂了下去。“大哥!你放心吧,我们一起去救秋儿妹妹,好吗?”他继续快步地走着,他只是不希望她死,也不能接受她的死。“呵呵,兄弟,我……喜……欢……你!”她的脸上勉力地堆满了微笑,可是这一句话分明就撕破了韩信的心扉,它是那样的凄厉和哀婉。

她又最后叮嘱道:“但无论……如何……照顾好……我妹妹……一生一世……答应我……”

韩信已泪如雨下,忙乱中都滴答到了她的脸上。她嘴里还哼哼着,可是他已经听不清她在讲什么了。

当他醒悟到这一切都注定是徒劳时,他终于停下了痛苦的脚步,而她的呼吸这时却已经停止很久了……[1]《左传·襄公二十六年》有一句:“晋卿不如楚,其大夫则贤,皆卿材也。如杞梓、皮革,自楚往也。虽楚有材,晋实用之。”因此楚地多人才的说法很早便有了。

第三章 落魄江湖

血葬知己

秦兵队伍里少了一个人,他们会很快发觉的,因此韩信不能在附近耽搁得太久。

而他又实在不能将大哥抛弃,否则她就成了野狼、野狗的口中食,想想这些,比在韩信心口砍上几刀都令他难受。算了,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他的命本就是大哥给的。

他把她身上的那支罪恶的箭镞折断,然后将箭杆儿猛地拔出,又慢慢地将她背到了一座高高的山坡上,一座不能再高的山坡上。那儿有一棵大树,他就在那里把她放了下来,并且还在树上刻下了深深的记号,他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一定会再回来看大哥的。哪怕就是来陪她一小会儿,他知道,这流落在异乡的孤魂尤其是需要被抚慰的。

想到这里,韩信怎能不黯然神伤,怅然久之。

到第二天早晨时,他已守了她整整一夜,这一个冬天的夜,他觉得竟不似从前那么得令人无法忍受了,那么得空虚落寞了,他在一一追忆和回味着往事。他吃饱喝足,便开始动手为她挖出一个足够深的墓穴,否则她照样会被野狼、野狗从土里刨出来的。她的身上还配着那晚他从死掉的秦兵军官手上夺来的剑,所以他就拿它来挖。

冬天的泥土是被死死地冻住的,所以挖起坑来非常困难,倒是深处还算松软一些。可是韩信根本顾不了这许多,尽管自己已是忙得满头大汗,可是大哥总需要尽快获得安眠,自己也不宜在此地久留。赶快赶快,他在心底默默地向她承诺着,这也算是他最后可以弥补的吧。

因为用力过急过大,韩信的手上都磨出了血,那把剑也已经被磨得光闪透亮,所幸还结实得很,可是这才不过刚开了个小头儿……

秦兵也许想不到还会有人在没有掩护的山坡上滞留,所以就放心地远去了吧,总之第一天韩信还是顺利的。

晚上的时候,他竟又感觉实在被冻得不行。他怕自己被突然冻死,所以找个了相比隐蔽的地方,又把火点着了,管它呢,大家生生死死都在一起不是很好吗。于是他又继续挖到了半夜,才睁着一只眼睛睡去了,而她就在他的怀里,他害怕她结成冰人儿。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他终于挖到了四五尺深,这时他才如释重负地把她恭恭敬敬地放到了里面。然后向天立下一个狠毒的誓言,再一把一把地将泥土慢慢地撒在她那可怜、单薄的身上,直至盖住她的全身。这时候,山间的小溪里还流淌着几条冒出些微热气的溪水,于是他就把水取来,撒向那盖在她身上的泥土中,这样一旦水被冻住,再想化开就必定是明年春天的事情了。

最后,当他把土全部盖在了她身上时,他便又在自己的手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红的热血从他的血管中流出来,一点一滴地都落在了那足可以让曾经真实、鲜活的生命感染到的地方。

他不能不再在那松软的泥土上多踩几脚,他多希望她平安啊,他也仍然坚信不远的将来,这里一定会长出绚烂的花花草草来陪伴她的,其中就有他的心血。又是一个寒夜来临了,他幽然入梦。

一觉醒来之后,他已经永远不再感到这北方的冬天有多么寒冷了。

广陵商帮他暂时是不能够回去了,要回去也只能偷偷地回去,现在他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去救她妹妹。

他只知道她妹妹叫东方秋儿,人在彭城,其他的几乎一概不知。但是这能算得了什么呢,再说他对彭城一带的人情也熟悉。于是他就一个人风驰电掣着向彭城奔去了。

所幸的是,此时的秦军已经不似当年那般勇猛无畏了,即使上面下的是死命令,他们也不愿意付出过多的牺牲,只要瞒住上面就是;所以对那些游侠、逃犯的追捕也不再下死力了,只加强对各地居民的监察、管制就是了。

尤其,谁能受得了整夜整夜地暴露在寒冬里呢,所以韩信就放心地走起了自己的小路。

真是意外之喜,当韩信在半道上遇到了几个游侠时,其中一个居然竟是那晚和钟离昧一起搭救过他们的游侠。那人先认出了韩信,两人一见惊喜之余,于是他就领着韩信去见钟离昧,并告知韩信他可以暂时和他们一处安身。

韩信还没忘记向他打听那晚的事情,吴大果然是死了,而且游侠这边也死了四五个兄弟,伤了七八个。当韩信终于在山间一处暖暖的小茅屋里再见到钟离昧时,竟然有些激动得说不话来,敦厚平易的钟离昧应该很招人待见。而钟离昧也有些大喜过望,他很欣赏韩信这位快意恩仇的兄弟,不过他还没有见识过韩信谨小慎微、大勇若怯的一面,更别说韩信那无人能及的谋略、统帅之才。

韩信向他说了一些别后的事情,好一肚子苦水,并把自己以后的打算也跟“钟离大哥”吐露了一番;他尤其需要别人的帮助,他也知道一身侠骨的钟离昧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而钟离昧也很是看重死去的她的那种舍己为人的品格,钟离昧不是莽夫,他的心有时候可细着呢。上次那个“陨石事件”就有他的大力参与,正是他找人把那六个字刻上去的,只是他没想到最后会祸害到那么多的人,所以他才召集了很多反秦游侠,来共同抵抗秦兵的肆意屠杀。“兄弟,都是我害了你们啊!”钟离昧不无悔意地说。

韩信此时的确有些恨他了,可是这一切都已经没有什么用了,眼下最关键的还是去救人,所以他非常大度地对钟离昧说道:“这些孽都是秦人造的,钟离大哥何罪之有啊!我辈英雄儿郎,但求问心无愧于生在天地之间……”“好兄弟!多谢你理解大哥的一番美意。兄弟放心,从今日起,你的事就是我钟离昧的事,刀山火海,大哥都陪你闯!”

韩信就喜欢和那些性情中人在一块相处,彼此可以胸怀坦荡、心底无私,况且钟离昧的身手简直可称天下一流,游侠的势力也是遍布天下。

他终于感到有些放心了,十几天来的疲惫和痛苦就这样一夕尽除……

恍然如梦

韩信把秋儿的事情也说与钟离昧仔细听了,他好一阵默然,这件事情的确有些棘手,赎金太多,一时根本难以筹措,想来时间也不允许了。“而今秦贼的围剿虽然松懈不少,但因为咱们的兄弟越来越多,所以这各方面的用度都颇为紧张,五千金哪,这秦贼简是狮子大张口啊!”钟离昧说出了自己的难处。“钟离大哥,无妨!大不了兄弟就闯一闯这彭城!只要咱这心意到了……”“嗯!要闯当然是咱兄弟一起去闯,想来这彭城也难不住咱兄弟!”“那是!不过……咱们还是得首要确保

秋儿妹妹

的安全!”“兄弟放心!我钟离昧该谨慎之处自当谨慎,反正他们在明,咱们在暗,呵呵……”

只有来硬的了,好在这秋儿妹妹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看管应该不严,而且钟离昧在彭城也具有一定扎实的人脉,想来这件事情做成应该不难,只要谋划得周全。他还对韩信说,一旦把秋儿妹子平安救出,就让韩信把她直接带到江东一带的吴中去避一避风头,那里现已几乎是他们自己人的地盘了。

于是他和韩信就分乘两匹快马急匆匆地向南边出发了,就他们两个人,去多了人没用,而且路上目标太大。

几天以后,他们就顺利到达了彭城,这一天阳光朗照,暖暖和和的,集市上也热闹极了。

就在韩信和钟离昧牵马欲物色一家合适的客栈时,突然一个非常熟悉的骑马的身影从韩信身边掠过,当他立即再用追寻的目光仔细地去分辨那个身影时,他竟然一下子就呆在了那里。“大哥!大哥!是你吗?”他此刻真是百感交集,他恍惚之间,就觉得刚才经过眼前的那个骑马的英俊的后生模样的人就是她——那个已经死去的她,他的“大哥”。

那个人仿佛知道韩信是在叫自己,于是向他回眸一笑,接着又继续赶自己的路。这一下韩信更加痴迷了,他敢确信那就是她,于是他丢了马缰绳就去追她:“大哥!大哥!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韩信啊,你的兄弟,韩——信!”

这时候很多从他身旁经过并注意到这一幕的人都笑了,很显然,马上那是个女扮男装的妙龄女子,一个呆子居然逮住人家叫什么“大哥”,简直太可笑了。

这时候一直走在前面的钟离昧也听到人们的哄笑声,于是回头来看个究竟,原来正是他的韩信兄弟在出洋相呢,为防节外生枝,他就赶紧过去想叫回自己的兄弟。

而韩信分明已经上前牵住了她的马,和她一块的还有一个敦实的汉子,他见状就对韩信骂骂咧咧地道:“呀——,你小子疯了是怎么着,是男是女分不清啊?”

可韩信根本不去理会他,一手抓住她的马缰绳,一手还紧紧抓住她的衣襟。马上居高临下的她不期遇到韩信这样唐突的人,脸上却毫无愠色,只一味地俯身向他微笑着。她的那目光是如此亲切、如此温情,尤其如此似曾相识,他此时更一百分地坚信那就是他的“大哥”,他仰首向她傻笑着道:“大哥,呵呵……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你也是来救秋儿的吧,呵呵……”

而她在马上仍是一语不发,转过身去就要打马前行,可韩信却偏不让人家走。一旁的那个和她一块的男人有些急了,他打马凑近韩信,就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嘴里还骂道:“疯子,滚一边去!”

这时钟离昧也过来了,他拿凶狠的目光瞪了那个粗暴的家伙一眼,那人当即就被吓得退到了一边。他丢下了自己的马就来拉韩信,他大约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兄弟,兄弟!你怎么了,你再好好看看,人家可不是死去的春儿妹子!”

钟离昧尽力拉回了韩信,这时他才如梦方醒一般,嘴上自言自语道:“哎呀!她们长得简直太像了,而且还都喜欢穿男子装束!”“像吗,兄弟?大哥我可没看出来,是兄弟你太想她了吧!走吧,咱们可还有正经事呢!”

的确,韩信不得不承认,最近这段日子以来,他没有一个白天不失魂落魄,没有一个晚上不会梦到她。他也奇怪自己和她怎么会有如此纠缠不清抑或如此厚重的情分,不过他也仍然清晰地记得,他母亲去世时,他也同样有好长一段时间都精神恍惚,感到人生与前路一片暗淡。他是一个生性孤独又颇为深情的人,每一个和他相亲的人他都会把他(她)深刻在自己心底,永远永远地铭记着。

马上的那个她已经走出好远了,可是她竟也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下怅然中呆立在大路中央的韩信,那是多么温柔的一瞥,韩信还是怀疑那就是自己的“大哥”。不过到了最后,她已经走出很远了,直至消失不见。

他使劲地摇了几下自己的头,感觉自己应该还是在昨晚的梦里吧。秋儿妹妹

他们两个已经在一处客栈中安下身来,头两天钟离昧净忙着和他的兄弟们联络呢,这枝枝节节的就牵连起了整个彭城。等到一切情形都明朗之后,就有一位兄弟引领着韩信去见到了那个他要找的“东方秋儿”。

这是一个星月无光、悄无声息的深夜,韩信被人秘密地带着穿过了一道又一道的大小门儿,最后他被人领进了一间小小的屋子里,那里倒有着熹微的灯光。那位兄弟在外面等着,就他一个人先行进到了屋子里。

不一会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个窈窕的女子的身影就这样闪了进来。她先是扫了韩信一眼,接着便大方地向灯光走近,竟仿佛没有一丝拘谨,反而是他的心跳顿时有些加速;他已分明看清她那年轻俊美的脸旁,和盘得高高的油亮的发髻。她最后用自己的纤纤玉手拿东西微微挑了一下那正燃着的灯芯,屋子里顿时亮得多了,然后她头也没转,便轻启芳唇道:“你就是我姐姐派来赎我的人吗?我是东方秋儿。”“哦,是!我叫韩……信”,他不免有些紧张,他更加心虚得紧:“秋儿妹妹,是这样的,我们想……”“你们想?想什么啊?请问我姐姐怎么没来啊?”她还一切都蒙在鼓里呢,今年春上她和姐姐才见过面的,那时候她们姐妹又再次重申了约定,要在这个冬天把她从这个不自由的地方赎出去。“啊,啊……你姐姐现在有些不方便见你,因为……因为她在生意上出了些问题……”韩信撒起谎来很不自然,一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状。“啊——,我姐姐怎么了?快告诉我,她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她已分明上前扯住了韩信的衣角。“没,没!你姐姐就是最近生意不太顺利,所以……所以赎你的钱没凑齐……所以,所以就想……”“什么?赎我的钱没凑齐,那我不是呆在这鬼地方要等死了!天啊……”“秋儿妹妹,你……你不要太担心,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把你从这里安全地救出去的,就算是把我这条命都搭上也在所不惜,你……尽可放心。”为了安全起见,韩信还没忘了向门口瞅上几眼,语调也开始低沉、和缓下去。“天啊!我知道你们一定有事情在瞒着我,不然我姐姐一定会亲自来看我的。也罢,我就先不为难韩大哥你了,其实哪怕是拼得一死,我也要离开这个鬼地方的……”这丫头看起来比她姐姐聪明。“好,好妹妹!你就放心吧,我们的人马都很强壮的,而且把你从这里救出去之后的事情,也都安排妥当了,只要妹妹你下定决心跟我们走就是了……”“跟你们走?对了,你有没有带来什么我姐姐给我的信物啊?”

这一句可算是把韩信给为难住了,他也想她当初是应该把一件什么信物交付于他的,可是她没有,大约是疏忽了,或者是一时没带在身上吧。可是韩信又转念一想,这其实都应该怪他心思太不细腻,怎么说也应该在她下葬时从她身上翻出一两件象样的纪念物什的,然而,他那时却也惟恐冒犯了她——他的“大哥”啊。

秋儿有些着急了,她让韩信好好想想;最后他无奈,说来的时候比较急,可能是她姐姐忘记了嘱托他带上信物,因此他最后只得这样说道:“我讲一件事情你就明白了,那天来之前的晚上,你姐姐私下跟我说过,说你当初在你母亲坟前埋了一件非常宝贵的东西,她还说你曾经立誓,说有朝一日一定再把那东西取出来,有这回事吧?”“呵呵”,她笑了,开心地笑了:“好了,我就跟韩大哥你走……”

韩信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可以落地了,当他回到客栈里一个人躺下来细细地琢磨着今天的事情时,他却禁不住想到:这姐妹两个长得可一点都不相象,不过这个妹妹却比姐姐伶俐多了,也漂亮得多了呵……

老来侠骨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他们终于采取了行动。

尽管监营里戒备森严,可是对于像钟离昧这样的盖世豪侠而言,却不啻于如履平地一般,况且他们都已经布置和串联好了。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按原定计划进行着。

为了不让官兵看出什么蛛丝马迹,韩信建议钟离昧在把秋儿妹妹顺利接出来时,务必要让做内应的兄弟在她的住处附近适时地点上一把火,做出她可能有意自焚的假象;这样一来,最多官府到时会追究到底是谁把火石这样的违禁品偷给了她。当然,还须注意把握好分寸,不能让人过早察觉,最好能让这把火在他们得以平安出城时,再猛一烧得旺起来,让秦兵瞬时间扑救不得。而这之中的关键就是他已先让秋儿妹妹“疯”了几天,很是受过了一些委屈,她已经被单独关在了一处。

钟离昧点头称是而去,韩信则骑着一批快马在外面等着接应,他手里还牵着钟离昧的马,因为秋儿妹妹不善骑马,所以就没给她单独准备。不过,此时的韩信平生毕竟还没冒过什么风险,心里难免会有些惴惴不安,可是他转念又一想:似乎没有什么是他没有计算到的啊?然而他就是心里慌得要命,手上的缰绳也早就被他手心里的汗水浸得透湿。

他不能不提醒自己要镇定,要勇敢无畏,更要像个男人!

原来韩信的疑虑还真不是多余的,这个秋儿妹妹可能已经恨透了这个让她白白丢失掉了三年青春和自由的倒霉地方,于是她趁钟离昧一个不注意,就拿出自己早已私自准备好的火石把一堆柴草给点着了,她还不知道他们的全盘计划呢。

幸好钟离昧扑救及时,否则一切就功败垂成了,可是令钟离昧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这把火他由于扑得急了些,走得也太急,所以根本就没能完全扑灭。

因此,当他们三个人终于欣然地聚首到一处时,那星星之火已经燎遍了整间屋子……

他们听到了从监营里传来的嘈杂声,当钟离昧看到身后清晰的火光时,他似乎一切都明白了。

韩信也看到了那火光,他一面催秋儿骑到他的马上大家赶快走,一面大声地疑问道:“钟离大哥!这火放得早了啊,你没有叮嘱好兄弟吗?驾……”

钟离昧跟在韩信身后一齐快马加鞭,他还没来得及回答,这秋儿就一副豪气地开口了:“什么兄弟放的火,这火明明是我放的啊!”“什么?你放的火?你……驾!”韩信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坐在自己身后的她,事已至此,他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突然觉得身后的她带给了自己一种很不祥的感觉,虽然这种感觉他一时还难以名状。

但似乎又愈来愈强烈可感,她可比她的姐姐冲动多了。

还好,他们两匹快马跑到南门时全城戒严的烽火还没有燃烧起来,紧闭着的南门城楼上都是些正在熟睡着的士兵。

已经在南门等候多时的那位同伙,手里正攒着开启南门的钥匙翘首期盼着他们的到来,而他正是平日掌管南门钥匙的那位。此人脚有些跛,长得也很矮小,而且看上去也已五、六十岁的样子。

就在他终于等来钟离昧他们一行人时,全城戒严的烽火也恰于此时映入了他机警的眼目,尤其这时报警的大钟声也敲响了。

他赶紧为钟离昧他们打开了沉沉的南大门,而这时城楼上也响起了喧闹声,他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了,反而一瞬间又似乎镇定了下来,显得是那样从容不迫,令在一旁始终注视着他的韩信都有着纳闷。

他和钟离昧看来是故人了,二人危急之中再相聚,也没有叙什么闲言,急如星火的钟离昧不由分说便想把他拉上自己的马,可是那跛老头儿却向后退了几步大声道:“钟离兄弟,一路走好!改日你若见过子房老弟,一定别忘了告诉他,老夫对他的棋艺是心服口服,老夫早就看出来他是有意让着老夫啊……呵呵……”

钟离昧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先打发韩信他们快马出城了,他还想让跛老头儿跟自己一块走:“马伯,赶紧上马吧!还是您老亲自跟张先生讲吧!”

可是,这时候跛老头儿马伯已经分明从袖里掏出了一把自己用以防患未然的利刃,他不想连累别人,他最后大声向钟离昧喊道:“兄弟!你赶快走吧,老骨头送你一程!混了这半辈子的江湖,老骨头知足了……呵呵……”

根本容不得钟离昧反应,马伯已经在自己的脖子上狠狠地划了一刀,他当即就重重地倒了下去。这就是真正的侠骨,丝毫也不逊色于当年魏公子门下的那位名侠士侯嬴。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城上的人此时也已经发觉城门被打开了,正在千钧一发之际,钟离昧只好强忍着悲痛和愧疚之情打马快速向城外奔去。而就在他的身后不远,已经有一队追兵打着长长的火把向他们来了……

疑似故人

后有追兵,钟离昧已然意识到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韩信那匹马上载了两个人,所以轻锐的秦兵不到几刻钟的工夫就追上了他们,韩信知道钟离昧的性格,也知道自己的责任,就径自向预定目的地奔去。

秦兵最后被横刀立马的钟离昧拦了下来,于是一场对于孤胆英雄的真正考验就这样来临了。还好第一波的秦兵来得并不多,只有四、五十骑,而且没人放冷箭,他们大概想抓活的。一阵秋风扫落叶般的攻势之后,钟离昧总算以自己当世一流的身手和决死之心打退了秦兵的第一波追击,只不过他的身上也留下了几处不轻的伤口,连马也受了伤。

钟离昧伤口都懒得包扎,他似乎已经不抱什么侥幸心理了,他知道秦兵是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还有更严峻的考验要来,他可能就要以“侠死骨犹香”来演绎自己最后的人生了。

果不其然,当他再次赶上韩信他们时,也又有一大队的秦兵疯狂地追奔而来,这一次他们应该不会手下留情了。

韩信回头看了看,心也有些慌了,但他固执不过钟离昧,再说还是秋儿妹妹的性命要紧。

可是,这个秋儿妹妹也似乎很具豪侠气的样子,几次都要求韩信停下马来,可是韩信只一味对她说道:“放心吧你,咱钟离大哥英雄盖世,对付得了这些个鼠辈!”

秦军这一回来了有上百人,他们不由分说就朝钟离昧放了箭,结果不仅向钟离昧的坐骑射死,还一箭射中了他的肋骨,另一箭射中了他的面部,以至箭镞直出其脑后。可是,钟离昧不仅没有死,他连这些伤痛也顾不得了,毫不为意,于是徒步冲入敌阵,硬是杀得他们后退到了几十步开外,敌服其勇,再无人敢于应战。

钟离昧夺下了一匹马,于是且战且走,情势依然相当危急。“不行!韩大哥你放我下来吧,要死也是我秋儿该死,我怎么可以连累钟离大哥和你呢,这都是我咎由自取!”一面说着,一面就要伸手向前去夺韩信手里的缰绳。“谁都可以死,但就你秋儿不能死!”韩信缰绳握得很紧,这秋儿哪里抓得动。“韩大哥,你再不停下我可要往下跳了!”她望着身后聚拢来的秦军和越来越远的钟离昧,情急之下就喊出了这句。“秋儿,你疯了!”韩信顿时一勒马,竟转身向她大吼道:“要死也是我们该死,我们欠你姐姐的,明白吗?”

韩信讲出这些话时非常激动,而且气量惊人,两只眼睛睁得圆圆地瞪着她,秋儿一下子就怔住了,生平这好像还是她头一次拗不过别人。只是这两个素不相识的大男人这样爱护她,甚至甘愿拿自己的生命来爱护她,这让秋儿非常感动,也非常知足。

而就在这难于抉择之际,骤然的转机却出现了……

这时候,一个轻捷的黑衣人突然骑着马从半路窜了出来,这人只说了一声“我已在此恭候大家多时了,快跟我走”,接着回马便走。

韩信只得叫钟离昧赶紧跟上来,可是由于多头传递消息的缘故,这钟离昧也搞不清接应自己的人究竟是谁,又会如何接应,在具体哪个地点接应,但他实在看那人沉着应对的样子,晓得是一个“老江湖”,于是便干脆地就和韩信一起跟上了那接应的人马。

当他们没一会儿就跨过了一座小桥时,追击而来的秦兵也已经不过几箭之地了。正在他们三人顿显狐疑之机,那人竟迅速下马将早已准备在桥头的一大车子柴草推上桥去,那柴草堆上大约已经装满了油料等易燃物品,只刚一点着,火势就一发而不可收拾地腾地而起。

这一下子大队秦兵可就暂时鞭长莫及了……

他们三个都忍不住如释重负地微笑起来,火光中大家都彼此看了一下,并向那人表示了一番感激之情,而那人却淡然得很。

韩信看到他(她)只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特别有神、特别明澈,又好像非常熟悉的样子,尤其格外让人感到信任、坚定。他再去细瞅钟离昧,天哪,他已经近乎一个血人了,他的多处伤口甚至还在流着血,看来他伤得的确不轻。

那人也注意到了,他(她)一面替钟离昧简单包扎了一下,一面只又说了一句“快跟我走吧”。这几个字韩信听得真切,其中分明有女子的柔婉,这令他一时颇感到有些诧异,然而又十分甘愿地跟上他(她)赶紧走。

天要快亮的时候,他们终于在一处山林中的一间很大的木屋边停下马来。接着他们就进了木屋,这时候整间屋子里都黑黢黢的,应该是空无一人。

那人似乎是懂些医道的,他(她)点上了灯,又从里间里拿出了一大包创药和白布来给钟离昧敷治。只见他(她)的手法颇为娴熟,不一会儿工夫就把个钟离昧的伤敷治了个遍,接着他(她)就让钟离昧躺在床上先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就想去为大家准备饭食。

钟离昧还未得一睹恩人的风采,哪里肯安心躺下,于是他(她)就一面微笑地说着“其实咱们见过的”,一面就把脸上的黑色蒙巾慢慢地摘了下来,这一下,可让钟离昧和韩信全给呆住了。“你,你……不是那天……”还是韩信先怀着惊喜之情大声地说道。

钟离昧也细瞅了一下女恩人的面容,虽然她仍旧是这般干练的男子打扮,但是钟离昧也似乎认出了她:“是啊,那天我兄弟……和你……”“呵呵”,她爽朗地笑开了:“怎得不是我,咱们原来都是故人啊……”“哈哈哈”,大家都开心、畅快地笑了,秋儿在一旁虽然还不明所以,可也被大家的好情绪深深地感染了一番。

此时,细微的阳光已经透过小小的窗户穿射进了融和的屋子,而韩信也带着满腔的愉悦和激动悄然走出了屋子,他还有些自己的事情要做。

结交报仇

疲惫中的韩信还有些不放心,怕身后再留下什么尾巴,所以来到了门外想仔细地查看一下四周的情况,他发觉这里确实足够隐蔽,而且也足够开阔。

他满意地就要转身翻回,可是秋儿妹妹却已经站定在他的身后了,韩信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她,第一次他才算真正看清了她的面容,那玉一般的青春的面容。这也是韩信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一个女人的面容,真的可以用“玉”来形容,而且那形象也只能用光洁无暇的玉来形容其无可言喻的温润、娇美,这秋儿妹妹长得的确有些特别。“我觉得你们一定有事在瞒着我,我姐姐的性格我知道,她总是不够有勇气反抗的。”灵质慧心的秋儿突然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韩信不想再向她隐瞒什么了,是时候挑明这一切了,而且眼前的她显然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他便用了低沉而决绝的口吻说道:“是的,你姐姐死了!”“什么?我姐姐死——了?”她急切地就上前抓住了他的双臂,眼泪马上就要夺眶而出:“天哪,这是怎么一回事?快告诉我……快告诉我啊!”“秋儿妹妹,你先冷静一下!”

于是韩信就把她领到了一个较为偏僻的角落,跟她谈起了他和她姐姐的那些痛心疾首的往事……“不行!我要给我姐姐报仇去!”已经伤心到极点的秋儿一边哭着,一边就要去跟谁寻仇的样子。

韩信一把拦住了她,他的声音里也夹杂着无奈的凄伤:“你叫谁去报仇?就咱们几个吗?我们要等待机会!”“我去找该死的秦始皇报仇,听说他明年还会东巡的,我要找个地方跟他算帐!”她的情绪很激愤。“天底人恨死秦始皇的人就咱们几个人吗?行刺秦始皇的人还少吗?可是最后呢……而且现在的秦始皇也更加老奸巨滑了,山东六国的人根本就别想近他的身,咱们几个人去就只能是白白送死!”

自荆轲行刺秦始皇失败后,他的朋友高渐离继起,高渐离借着为秦始皇表演的机会以目盲之身行刺,可惜换来的又只是秦始皇的一场虚惊。然而,被吓破胆子的秦始皇在诛杀了高渐离之后,以至终身不再接近山东六国的人。“我不管!我就算是死,也要溅这个老东西一身血!”

虽然韩信有些气愤秋儿的年轻冲动,可是却也在暗暗地为她那股子无畏的豪气感到钦佩,这姐妹两个的确是不同,尤其这在女子当中,当真殊为难得。正在他苦无说辞、左右为难之际,一个身影突然映入了他的视野。“秋儿妹妹好胆量,这该死的皇帝老儿也欠着我家几条人命呢,改日我和妹妹一块去找这老儿寻仇可好?”她脸上却还分明含着一丝笑意。“哦,姐姐说的话可当真?姐姐家也当真和这老儿有仇?”“呵呵,妹妹啊,试问这普天之下有几家是和这老儿没有深仇大怨的?又有几家不是因这老儿闹到家破人亡的?”“是了,怪不得姐姐和我们是一伙呢!唉……”这时候秋儿的痛苦和怨气一下子就缓解了很多。“对,咱们大家都是一伙的!可是得吃饱了饭才有力气报仇吧。饭已经做好了,走,咱们先一块吃饭去吧!”“呵呵,姐姐这一说,我还真饿了呢!对,吃饱饭再去跟那万恶的皇帝老儿报仇……”

就这样,秋儿妹妹的冲动被暂时压抑了下去,三个人一同又回到了木屋。

饭间,东道主向他们解答了一些疑问,她的名字叫英乔。

其实那天去接应他们的人本应该是她的一位师兄的,也就是她父亲的几个徒弟中的一个,可是正赶上他有更棘手的事情要办,所以临时就由她出马了。

她父亲是这当地有名的医士和隐者,既通一些医道也兼怀义侠之心,而且还收了几个关门弟子。所以她也略通一些医道,那天他们三个人在彭城的偶遇正是她到那里出诊,那个男的是主家的一位下人,所以有些对不住,呵呵。

现在韩信他们呆的这间木屋就是她父亲最早时候为着上山采药方便歇息而修建的,也怪不得韩信一进这屋子时就有一股子怪怪的草药味呢,事后他还在这屋子里发现了诸如《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等几册片断的简牍呢。好久没读过书了,他可稀罕着呢。

说到她们家的家仇,她的那唯一的亲哥哥早年也像她父亲一样负气任侠,好急人之难(她也一样),可是后来因为搭救一位游侠朋友而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说起来,这也是侠士们的共同宿命,只是她的哥哥死得太惨烈了,秦法用刑严酷,实在不提也罢。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莫名地信任韩信他们三个才跟他们和盘托出的,当然也主要是说给秋儿妹妹听的,她最后希望大家少跟别人提起她。他们三个都点头会意,这江湖上其实也本有严守秘密的规矩的。“其实,妹子你本不应该告诉我们这些的!”老江湖的钟离昧道。“呵呵,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秋儿妹妹,我就忍不住都老实交代了……”英乔解释道。“这就是缘分吧。”韩信跟着一齐笑道。

过了没几天,他们就要分别了,因为这里也不是久呆无虞之地,难保搜查的秦兵说寻上门来就会寻上门来,尤其还得打搅人家英乔,所以他们决定尽快赶到吴中去。

静心休养了几天,钟离昧的伤已无大碍,倒是秋儿已经和她那知心的英姐姐有些难分难舍了,她也觉得英姐姐真的和自己的亲姐姐有几分想像,她们两个还约定有朝一日一定要联手手刃那该死的皇帝老儿呢。而韩信对他的这位一厢情愿地认作是“大哥”还魂的恩人,也怀着一种特别的情愫,可是他却不得不将自己埋藏得很深,也因为他们两个一直无法单独相处,没机会培养什么感情。

散了吧,大家有缘再聚吧,相信终会有这一天的。这时候为了出行方便,秋儿也特意在外面罩上了一身男装,而且她生性活泼豪爽,没几天工夫竟然就在英乔的帮扶下也学会了骑马,因此她的英姐姐就非常慷慨地把自己家的一匹马让给了她,并一再细心叮嘱秋儿务必要听两位大哥的,不要冲动。这英乔的确是很有心的。

其实英乔也很不舍的,尤其她在心里,也特别放不下当初那个如此好玩好笑又确乎用情至深的韩信,现在她更已经体会到了他绝非一个平庸之辈,他似乎正是自己一直所默默期待中的那种男人。不过她更相信,有缘的话大家一定会再见的,天涯何处不相逢啊。“一路保重!”她最后拱手向大家道,心底也顿觉凄然,也许此生真的不会再见了。“保重!”“英姐姐保重!”江湖儿女不须得更多言语,那秋儿妹妹眼里分明已现出了泪花。

韩信受辱

就在秦始皇三十六年的秋天,一位秦朝使者从关东夜过华阴平舒道,突然有人手持一玉璧拦住使者道:“请帮我代为转交滈池君(指一湖神)吧……并且请转告他:今年祖龙死……”

使者晓得这“人之先”的祖龙就是秦始皇的代指,于是想要问明原委,可是那人却转眼就消失不见了。使者只得带着玉璧去面见了秦始皇,原来这块璧正是八年前皇帝行渡长江时沉没其中的那块。

皇帝默然良久,说道:“山鬼们不过只晓得一年之内的事情而已!”言下之意就是我要苦撑过这一年,便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钟离昧本来是不打算随着他两个去吴中的,可是他听说秦始皇今年又要进行第五次东巡了(那时以十月为岁首),而且近来谣言四起,纷纷咒他道“今年祖龙死”;其他各种怪异事件也是层出不穷,想来这天下真的就要有大变了。总之,又该是谋划一下长久之计的时候了。

一路上,钟离昧还讲了一些他自己的故事。原来他竟还是春秋时代钟离国公族的后人呢,从小也是好浪荡游侠、结交报仇,若不是凭借着一副英雄了得的好身板和重侠重义的好口碑,也断然不会成为这游侠圈里的领袖人物,自然还有几次大难不死的好运气。所以多年浪迹江湖的他虽然今年都快三十岁了,成家也有数载,可是至今尚无一儿半女,这次回去也正好顺便看看家里。

韩信和秋儿也稍稍讲了一些自己的故事,尤其秋儿讲到她被官府收押、蓄养的这三年中,简直快把天性活泼的她给压抑死了,每天几乎就只做两件事情:上午练习舞乐,下午就做些女织、女红,而且监管大人对她们的要求很是严格,一点人身自由都没有。还有,虽然她没有被正式沦为官妓,可是也没少给那些大人当了乐子,有时候舞一跳就是通夜,第二天整个人累得都爬不起来。

所以,现在一俟她冲出那牢笼,就发觉自己总有着一股使不完的劲儿,虽然还是初学乍练没几天,可是那马依然骑得飞快,几次若不是两个大男人前后护佑着,她非从马上摔下来不可。这丫头就有着一股子不要命的疯劲儿。

不过,大家也都难得这么开心、快活,狂歌走马,江湖啸傲,就这样一路上洒满了他们的欢声笑语……

不过,待三人快走到广陵的时候,钟离昧半道上竟遇到了一位熟人。此人名叫龙且,看样子虽然不是一位游侠,但反秦的立场却是铁定的,而且其熊腰虎背、中气十足、凛凛威风、双目圆睁,一把长剑在背,身手想来应该不在钟离昧之下。

这龙且天生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一点也不同于钟离昧为人的平易,他看韩信如此细质,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连个招呼都没跟韩信打;而他看秋儿妹妹却又总显得色眼迷离的,一点都不知道掩饰。所以韩信和秋儿都有些讨厌这家伙。

其实龙且此次北行的目的就包括找寻到钟离昧,想让他跟自己一同去邀请三晋、齐燕等地的豪侠来吴中共商反秦大业,因为长年游侠在外的钟离昧比他更熟悉这些人,也同钜野豪杰彭越等人相识。

而钟离昧却认为天下豪杰如果都齐集吴中,这样就很容易被秦人发觉,徒冒被一网打尽之险,而且仅仅想依靠天下众豪杰的力量就奢望同秦王朝抗衡还为时尚早了些,不如先静观其变。

龙且忽而觉得这钟离昧多日不见竟变得胆小起来,还是坚持想让钟离昧陪他走这一遭,他道:“钟离兄,我发觉这次你怎么变得跟个娘们儿似的,老兄你从前可痛快着呢!你说,这不尝试一下,怎么就能够晓得会不会成功呢,反正要命就一条,怕他个甚!再说这也是大家的意思,你再好好考虑考虑……”“老弟你别误会,这也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我钟离昧就贱命一条,谁取就让他取,我又有什么好怕的!良机总会有,但绝对不是现在,咱们还应该再忍一忍。说不定过了这阵子,形势就明朗得多了……”

这时候韩信也在旁,他一番深思熟虑后,也未妨有些冒失地插口道:“方今天下最具号召之力者,仍不外六国旧王室子孙,若请得动这些人来共商举义之策,则大事不难图也!只是这六国王孙诸辈历来各怀异心,恐难与我大楚合力同心,若我方起时而彼等却隔岸观火、落井下石,岂不令人痛哉!不若我等养足精锐,一旦天下有变,后发以制人……”

龙且听完韩信的发言后先是一怔,接着就很是不耐烦地说道:“你小子懂个屁!先机你懂不懂啊,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看你小子还是领着你那个漂亮的小妹子一边先凉快去吧!”

钟离昧犹豫了一会儿也道:“委屈兄弟,你先出去一下吧!”

于是韩信就悻悻地出了门,最后钟离昧也没固执过龙且,他觉得虽然大家未必肯来,不过先广泛地听取一下大家的意见也好,于是就勉强答应了龙且,陪他走这一遭。

这样,事不宜迟,第二天钟离昧就和韩信、秋儿道了别,好在这里距离广陵已在咫尺,距离吴中也不算远了。他临上马北去时,还专门把一包盘缠和一块铜牌交予了韩信,叮嘱他到了吴中后先安排好秋儿的生活,又委托他给自己尚在乡下务农的老婆带个口信,说他什么时候一定回来,让她梳洗打扮好在家等着他云云。

韩信最后用感激的目光把钟离昧送出好远,才转身和秋儿各自上了马,也正是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应该为眼前的这个小女子撑起一片天空来。他应该活得像个真正的男人。

广陵也是春儿和秋儿姐妹的家乡,因此刚踏上广陵的土地时秋儿正是好一阵伤感,她怎能不思念自己的那些已经故去然而音容宛在的亲人,而且她离别家乡已愈三载,放眼故乡那仍旧熟悉的一切,她的心头又怎不百感交集。尤其经历过那些刻骨铭心的种种,此时竟也恍如隔世。

于是征得韩信同意,他们就首先悄悄地来到了她父母的坟前。不过放眼所及,二月的南国已是一派和暖的阳春景象,田野中尽是弥漫着野花野草的芳香……

凶器无双

来到父母坟前,秋儿的表情是格外庄重、肃穆的,这是每一个人都必要面对的惨痛而无奈的人生境遇。死生亦大也。

物是人非,人那脆弱的心底只能徒多悲怆之情。秋儿黯然地流过了一阵眼泪,这让韩信也遥想起了自己处身荒寂中的父母,他还铭记着当时下葬母亲时自己曾经暗暗许下的诺言。他也不可能会忘掉。

秋儿父母的坟头还是两座完好的大土堆,而且那两座坟前还都树立着一块小小的石碑,一看就知道这是“大哥”曾经立下的。这时候秋儿也突然想起了自己那埋骨异乡的可怜的姐姐,于是她就从近处买来了一把铁铲,让韩信帮着自己在父母坟后堆起了一个矮些的小土堆,并且拿了一截结实的木头在上面使劲地刻上了“阿姐之墓”四个小篆的字,然后重重地夯进了土里。她也只得如此了。

韩信很是觉得她给自己姐姐立的墓有些不伦不类,这样反而更加衬托出她死后的孤独和凄凉,于是他就在上面又添了不少的土,这样就显得和谐多了。

不过,这绝不可能替代那座他为她而修造的坟墓,那里才真正埋葬着他逝去的感情。

突然之间,秋儿像如梦方醒一般回身来到了她母亲的坟前,然后拿手中的铁铲使劲地挖了两下,等到韩信凑过去看时,她已经从那松软的泥土中挖出了一块平整的青石板,接着,她又从那石板下面取出了一个外表已经有些褪色的长方形的锦盒。

原来这下面竟是一个用石板垒成的小小的方穴,应该就是专门来放这个锦盒用的。难道这就是他和秋儿初次见面时所无意中提到的那件事情吗?

秋儿双手捧住那个锦盒好一会儿,那神情里分明透出了一丝欣慰。然后她便慢慢地将那个盒子打开来,里面又是一个锦袋,这袋子的颜色还很鲜亮,韩信猜测着这样精致的袋子里一定装着什么令她特别珍视的东西。最后,秋儿终于将锦袋小心地打开,里面的东西一道电光般就直射入了韩信的眼目——呀!原来竟是一把匕首,一把非常特别的匕首!“秋儿,这把匕首怎么看上去和一般的匕首大不一样啊?”韩信仔细盯着这把剑格(护手)很突出、柄上是一条盘旋的毒蛇、尾端又是一个邪恶的骷髅头的奇异匕首,于是向秋儿疑问道。

秋儿抿住自己的嘴角,一笑道:“对!信哥哥,这是一把‘徐夫[1]人’匕首!”自钟离昧离开后,她已经改口叫他“信哥哥”了。“什么?”韩信感到非常吃惊:“哦,这就是传说中的‘徐夫人’匕首吗?侠士荆珂当年就是拿这种匕首去挟持皇帝老儿的吗?”“是啊,信哥哥!这种匕首的锋刃上敷治了剧毒,只要被它划上一下,哪怕只是沾上一丁儿点血,人也会立毙……”秋儿的眼睛里突然就放出了一道凶光:“我要拿它给我姐姐报仇去!”

韩信也没有说什么劝止的话,又疑问道:“这东西是哪来的?如此稀罕之物,想来应该很昂贵吧?”

于是秋儿就为他讲起了八年前的那传奇的一幕,那时她才只有十岁……

那一天,她跟着一帮小伙伴们进山里去玩,他们又是抓野兔又是抓野鸡,玩得甭提有多开心了。

后来有几个男孩子玩得有些忘乎所以,就欺负说她们女孩子家胆小,不敢跟他们玩捉迷藏的游戏。可是秋儿这丫头天生胆子就大,一赌气上来就什么也顾不得了,结果其他小女孩就在一旁干看着,而她就真的在深山里跟一帮男孩子们玩起了危险的捉迷藏游戏。其实那一带她也是常去的,路都熟悉得很。

后来轮到她藏起来的时候,她就拼了命地往人家想不到或者不敢到的地方藏,结果她就躲进了一个黑黢黢的小山洞中。可是谁知她的头刚一伸进洞口,她就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给抓住了,她当时吓得马上一声惨叫,但是她的嘴巴却立即被又一只大手给堵住了,接着就有一个低沉而又嘶哑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朵里:“小姑娘,别……怕!我不是坏人……”没想到她果真就镇定了下来。

她拿惊奇的眼睛去瞅着那个人,凭着一线微弱的光亮,她还是看清了那个人的模样——那是一个上了年纪跟她父亲一样大的男人,头发乱蓬蓬的,身上脏兮兮的,还有浑身的血腥气;再仔细看时,原来这个人脸上、身上都是外伤。

也不知为什么,她当时真的并没有感到有多么害怕,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今天,她或许也不会像当初那样只是满眼里充满了好奇。也许是因为她当时看那个人并不凶恶吧,小孩子家的直觉有时候也挺灵异的。

那个人问她身上有没有带吃的,她说有一点,于是就全部给了他;那个人嘴里很干,吃不进东西去,于是他就又让她到外面取些水来给他喝,并慎重地叮嘱她千万别告诉别人在这里看见过他。她爽快地答应了,他就放心地让她出了洞;她什么都没多想就帮他取来了水,于是他就很满意地把水喝了下去。

他们两个人在一块呆了好长时间,她没再多说什么,她也只是拿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眼看天就快黑下来了,他终于说道:“小姑娘,看你这样勇敢,我送你一件东西,好不好?”起初她不敢接受,但是他又说道:“我明天就可能会死,你如果不要我的东西,那它就会被坏人抢走的。坏人,你知道吗?”她点头。于是,她就勉强答应了下来。

他从自己的怀中小心地掏出了一块布帛包住的东西递给她,并对她说道:“小姑娘,这是一把匕首,匕——首,你知道吗?”她使劲地点头。“这是一把名字叫作‘徐夫人’的匕首,天下人都非常稀罕得到它,因为它的锋刃上面用剧毒的药物淬炼过,你明白吗?”她不明白。“那好,你只要记住:你把这个东西拿回家,要好好地把它藏起来,千万不能让别人看见或者知道,你明白吗?”她明白。“等到你长大了再把它拿出来,到时候如果你和谁惹上深仇大恨,就拿这把匕首去杀死他好了,呵呵……”

他还说了一些她不明白也记不住的话,然后天已经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他就让她揣好这把匕首赶紧回家了,那时小伙伴们找不到一向疯疯癫癫的她早就各自回家去了,而她也还牢牢地记得,那晚有很好的月色。

她悄悄地回到家里以后,就把这把匕首藏在了一面墙的里头,那是她过去经常存放私房钱的地方,结果也没人发现。后来她母亲死了,她也长大了,她觉得这样危险的东西不能收藏在自家中,于是就只和她亲爱的姐姐商量后把它藏到了母亲的坟前。当然,她姐姐也不知道她要藏的究竟是什么,还以为是和她们母亲有关的东西呢。

从那以后她还经常去山里玩,也曾经又好奇地钻过那个山洞,可是送她匕首的那人,却永远永远地消失了。就像一段神奇的幻梦一样,再寻不得半点踪迹……

秋儿终于意犹未尽地将这把稀罕的匕首的来历问题讲完了,可是韩信却仍然感到非常的诧异: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件当世无双的凶器送给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呢?难道他就真的不怕这个小丫头好奇心作祟,拿着这东西满街去耍吗?或者她就算真惹上什么仇家,难道她就真的可以拿它去报仇了吗……

种种疑问环绕着心思细腻的韩信,这也许永远都找不到答案了。可是不管怎么说,他都觉得这其实绝不是一件好事,尤其秋儿的性子更不能让他放心。当秋儿还在以骄傲、兴奋的神情审视着自己手上的那把“宝贝”时,韩信便忍不住认真地对她说道:“赶紧收起来吧,这可不是好玩的!”“不!我偏不!我就是要拿它去杀皇帝老儿!报仇!报仇……”秋儿一阵激动就将匕首给拔了出来。

那油光一样的色泽、挑衅的锋芒看得韩信好不舒服,他竟突然打了一个寒噤。但那小孩子脾气的秋儿还是把他给逗乐了。[1]此系人名,不是指代妇人。

一怒之下

秋儿的脾气韩信还有些摸不透,因为他们彼此相处的时间毕竟还很短暂,但是看人看本质,她的确是那种爱憎分明且有股子不要命的劲头儿。

韩信也已明显地感觉到她慢慢开始对于自己有一种信任感,以至依恋感,其中或许也多少地夹杂着感激之情吧。所以他想让她像自己一般惯于隐忍,总该三思而后动吧。

他自然还是劝秋儿不要冲动,说什么再不须得多少时日他们就能够以血还血了,何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呢,他还真有些想不通。而那秋儿却好不耐烦地嘟囔道:“忍!忍!忍!信哥哥你就知道忍!其实有什么好怕的呢,反正我的命也不值钱!”

这末一句让韩信听来,心底还真的猛一震动:“你的命怎么就不值钱了,咱们大家的命都宝贵得很哪!那该死的皇帝老儿的命才不值钱……”“嗯,有人心疼着这命就值钱,呵呵……不过,若是过两天狗皇帝见阎罗王去了,那我们还找哪个去报这个仇啊,昂?昂?”“父债子偿,我们可以报应在他的儿子们身上啊!”韩信以为可以把她当小孩一样哄的。“哦——?一人做事一人当,欺负狗皇帝的儿子算得什么英雄好汉啊,昂?信哥哥你说,你说……而且我还听说狗皇帝家的公子扶苏有可能要做太子,可是这扶苏名声还不错嘛,哎哟,咱下得去手吗?”

尽管这秋儿的口吻是半认真的,可是她这一说还真算是触到了韩信的痛处,他也早已耳闻扶苏的贤名。说到底,不是他反对秋儿向秦始皇复仇,而是他倒惟恐天下不乱,从此失去了他施展抱负的舞台,令他终生寂寂无名。这正是他多年嗜读兵家之书落下的心理症结,他深信只有大乱之世、大争之世才出大英雄,就像那些嗜读纵横家之书的人,也是惟恐天下一统以至太平无事。

此时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许久他才灵机一动般说道:“狗皇帝的陵墓气派得很,要不到时候咱们就去掘了他的坟吧,再把他鞭尸问罪,秋儿,你看这样可好吧?春秋时候的名将吴子胥就是这么干的。”说到这里,他就想起了他和“大哥”那次无意中去到秦始皇陵的难忘经历。

秋儿琢磨了半晌,才最后笑道:“嗯,也只能如此了,哈哈……还是信哥哥站得高、看得远呐……”

不过秋儿这一笑,倒真的让韩信莫名中感觉有几分神似她姐姐,两个人笑起来都很爽朗,于是他竟忍不住端详了秋儿好一会儿。当她也抬起眼睛去注视他时,两个人的目光就这样不期而遇,待到韩信猛地反应过来时,一味相当含蓄的他竟很有些窘,他连忙说了一句“看我,老痴痴呆呆的”。而秋儿只是温情地宛尔一笑,她更善解人意地说道:“信哥哥,你想看我就看啊,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接着,她便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

他知道秋儿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子,他也不禁想到假如自己就这样平庸地度过一生的话,秋儿妹妹作为他人生的另一半,倒也不失为理想的选择。况且这也是大哥的嘱托。

于是,他就自然地抱紧了她……

他们又上路了,一路上韩信老是觉得秋儿拿着那把厉害无比的凶器不太让人放心,不如把它拿到黑市上卖掉还能得些实惠。可是秋儿还执著着她的复仇梦,哪里肯听他的话,再说这东西卖掉容易再赎回来难啊,有朝一日未必就用不到它。

不过,韩信的想法却勾起了秋儿的另一种共鸣,他们的确需要得些实惠,那么这实惠又该如何获取呢?眼看他们就要走到广陵城了,这就不能不令秋儿想起自己的姐姐来,接着她就又联想到了那和姐姐多少有些瓜葛的婆家——屈家。

秋儿不能不想到:姐姐为屈家东奔西走、风餐露宿、含辛茹苦了三年,现在作为其媳妇的姐姐不幸去了,难道他屈家就不该向她的妹妹有所表示吗?况且姐姐当年把她们东方家的财产悉数变卖,得的钱两都让她带到了屈家保管,即使姐姐的那份儿不算,可以归到屈家名下,可是这其中也本该就有她秋儿的一份的,就算那是她的嫁妆吧。

这样盘算着,秋儿于是就想到了要去广陵屈家,找那屈老头讨还自己应得的那一份财产。她把这一想法马上跟韩信说了,正在为长远的生计发愁中的韩信自然是极力支持她的。

他只是犹豫关于“大哥”的死,这让他多少在别人面前有些说不清。

那时已经是薄幕时分,他们两个白天出来活动毕竟是有所不便,他们惟恐被熟识的人们认出来。

他们敲开了屈家的大门,要求见一见屈老头。当刚吃过晚饭的屈老头听说是已经“失踪好久的儿媳妇”的妹妹上门时,自然乐意相见。秋儿要求屈老头一个人面见他们,于是屈老头就独自在一间灯火通明的内室中接待了他两个。韩信注意到这屈老头大概六十来岁,个子很矮,行动还算利索,脸上堆着笑,眼睛有些小,似乎很精明的样子,只是没想到他一开口就给人以一种阴阳怪气的感觉。“她妹子,你姐姐近来还好吧?唉,我知道她一个寡妇家的,日子不好过,可是你也不能跟个像吴大这样的穷小子私奔吧,这显得我们屈家都不体面。她妹子,你说是这个理儿不?”这屈老头拿腔拿调儿,尤其还说出一番这么可气的话来,着实让人觉得可恶。“什么?私奔?和吴大?”秋儿当即就火了:“老爷子你不要血口喷人,好吧?我姐姐若是地下有知,一定把这造谣的给生生吃了不可!该死的,谁他娘的造的这个谣……”“地下有知?她妹子,这是何意啊?”“何意?你说何意?”秋儿略一黯然:“我姐姐死了,是被秦兵放箭射死的,因为……”“啊?你姐姐死了?怪哉!这秦兵无是无非的凭啥给她身上来一箭啊?”“东郡那次惨祸死了不下几千口无辜的人,你问我凭啥,我他娘的又问谁去?”一番愤激之辞,秋儿都要落下泪来了。“她妹子休得动粗口,被朝廷的人听去了可不好!那吴大呢,他逃回来了吧,还有听说有一个叫韩什么的小子,也是和他们在一块的?”

这时候该是轮到韩信开口的时候了,一念当初,他也不无感伤之情:“吴大也死了,我叫韩信,就是那个和他们在一块的小子,只有我逃回来了……”

屈老头使劲地打量了他一番,然后捋着自己的胡须仿佛自言自语道:“哦,只有你逃回来了,你本事可真大啊!”

韩信分明听出了一些不和谐的话外之音,他想这个老家伙一定很难缠,也怪不得他“大哥”当初说到这老头时表情是那么为难呢,他便补充了一句:“我是幸运,被几个游侠救了”。

这时候秋儿倒是有些不耐烦了:“好了,我不想跟你废话了,我这次来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拿回我姐姐存放在你屈家的、而我应得的那份财产,明白吗?”“呵呵,呵呵,明白,明白!她妹子就是直肠子,好!我就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的人。可是这有点难办……”“有何难办之处?”“这个吗?你姐姐当初为了救你,的确是把你家的财产都变卖了,可是她为了你的事儿也没少上下打理,所以那些钱早花完了,我还给她垫了不少呢!当然,这个咱们亲戚一场就不算了吧……哦,对了,你姐姐没去赎你,你咋就出来了呢?莫不是……呵呵,呵呵……”“莫不是什么?是这位韩信大哥四处凑钱把我赎出来的,可以吧?”“五千金哪,五千金!呵呵,一个甘心入我市籍的穷小子啊!”屈老头分明还是话里有话,不过他还是不确定春儿是真死了。“怎么着?你以为天底下都像你们家似的一毛不拔,我们遇到贵人了,晓得吧?行了,我不跟你扯皮了,你也别唬我,我姐姐为我的事儿打理的那些花费也不过几百金而已吧。她当初去监营里探望我时,曾亲口明白地跟我说过,她存放在你家的财产还有一千多金……这样,零头咱们不算了好吧,我姐姐的那份儿也归你们好吧,怎么着你也应该归还我五百金,如此总可以了吧?”“呵呵,呵呵!她妹子可真能开玩笑,就你们家那点家当,也值千金?说出去大伙儿谁信!”

这一下子秋儿真的有些火了,她拿眼睛瞪了一下屈老头,韩信暗地里推了她一把,最后她不能不服软地带着一丝哀求的口吻说道:“您老人家就发发慈悲好吧,就算看在我死去的姐姐份儿上,人心可都是肉长的啊……”“呵呵,呵呵!她妹子说得极是,可是行善积德总得身上能拿出点什么来吧,唉,眼下时日紧迫,生意是一天比一天难做了,我这也正发愁呢!商帮里这么多兄弟,该怎么养活啊……难哟……”

这话说得韩信简直没有一点底气了,他知道这老家伙是铁定了心思不会出血了,到此时他也算明白为什么人们都常说商人奸诈、见利忘义了,所以他最后不能不对秋儿悄声说道:“我看咱们这次还是先回去吧,等从长计议后,再找这老家伙算帐!”“不行!”秋儿大声地嚷了出来:“今天他娘的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她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这令韩信都感到有些畏惧。“呵呵,她妹子!你还年轻,少不更事嘛,我们的难处你还有所不知啊!再说,你姐姐这死得不明不白、稀里糊涂的,我们该管哪个要补偿去啊……”

自始自终,这屈老头都没有对春儿的死表示一句感伤或同情的话,秋儿尤其对于他这种没有一丝人情味儿的说辞感到气愤难平,正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秋儿一个箭步就窜到屈老头身前,当即就亮出了那把夺命的匕首:“说,你老不死的今天到底给是不给?”

可是这屈老头不识货,他哪里晓得那把匕首的威名,于是他一面虚应着,一面就故意提高了嗓门说话。韩信已经感到大事不妙,他赶紧走上前去奉劝秋儿道:“秋儿!别,别胡来,这玩意儿是要出人命的!”

这时候屈家的两个儿子并几个下人就闻声进来了,韩信转身只一扫,就发现了齐伯的身影,还是齐伯先开了腔儿:“哎?这不是韩信兄弟吗?你啥时候回来的?”

韩信于是急切地说道:“啊,对!齐伯,是我,说来话长,今天这里不方便,咱们还是改日再叙吧……今天大家都是误会,误会!呵呵……”然后他又转身对秋儿说道:“秋儿!行了,别使小性儿了,咱们赶紧回去吧,省得犯了宵禁!”

这边屈家的两个儿子见老爷子没说什么也就在一旁静观着,下人们自然也不敢造次,只有齐伯出来给韩信帮腔道:“呵呵,都是自己人,自己人!误会,误会!韩信兄弟你快带着这位妹子回去吧!”

秋儿看这个情形也只好做罢了,赶紧将凶器收了起来,转身就要跟韩信走出门去。可是不曾想,这屈老头为挽回刚才的颜面竟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嗨!老夫就不明白了,怎么东方家就生出了你们这两个陪钱货了呢?呵呵……”

秋儿听得是真真切切,这时候她已经忍无可忍了。还没等韩信反应过来,她就一个急回身杀到了屈老头跟前:“你个狗娘养的!”屈老头就势拿自己的胳膊去挡,这样秋儿只轻轻一下就把他的胳膊给划破了。此时的秋儿还算理智,赶紧就回身拉着韩信往门外跑。

屋子里的其他人都还没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就只见屈老头突然重重地栽倒在地。大家赶紧上前想去搀扶,可是只听那屈老头接着就是几声痛苦的惨叫声……

等到这一大帮子人终于大约是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时,韩信和秋儿两个早溜得没影儿了。

急中生智

秋儿知道自己已经闯下了大祸,所以他们两个得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不过这城里如今人生地疏的,还是只有出城去这一种放心的选择了。

这时刻按常例城门该是都关掉了,可是秋儿偏偏还抱着一种侥幸的心理想去看个究竟,也许有意外的奇迹发生也说不定呢。最后,当他们骑着马一路风风火火地到达南门时,内心已然失落到了极点。眼看这危险又一步一步地在逼近了,被人关门打狗的滋味可不好受。

韩信越发的紧张了,他叫秋儿赶紧回去,说要另想办法,总不能眼看着在这里等死吧。可是这秋儿哪里肯走,她知道他们已经无计可施了,于是就找了城门边的一个小小的角落躲了起来,她想:就是要死也要死在这希望的门口。

然而正是她的这份固执的坚持,才使局面得以改观……

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也过去了,这广陵城本就不大,官府应该马上就会有动静了。而韩信却也是困极无奈,只得听天由命了。他早知道这秋儿不是个安分的人,可是他也不愿意恨她、怨她,人固有一死,快意恩仇不也是很多人的理想吗?何况自己上次本就该横尸荒野的,苟活到而今已是侥幸之至了。这样想着,两个人手禁不住紧紧地抓握在了一起。

不过,韩信打心底里又奇怪地坚信这并不会是他的宿命,此时他又一下意识地仰首渺渺的苍穹,忽而就精神振奋起来,于是他定了下心神便问秋儿道:“秋儿,你怕不怕?”

黑暗中的秋儿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力了捏了一下韩信的手掌,道:“怕,当然怕!我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信哥哥你了!”

秋儿的语气倒很认真,这令韩信很是感动了一回:“别怕,秋儿!生生死死,咱们大家都会在一起的!我韩信从小就没有几个亲人,认识你们姐妹真是我平生的荣幸……放心吧,我们绝不会就这样轻易死掉的……不过,以后你这冲动的毛病应该改一改了……”“嗯,信哥哥,我就听你的!以后,我全听你一个人的!好吗?”“好,要说话算话!”

虽然两个人都仍旧骑在马上,但秋儿还是小鸟依人般靠进了韩信的怀中,他轻轻地抚慰着她那娇柔的臂膀。就这样,两个人开始静静地等待着那上天的刻意安排。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那倒霉的屈家可能一时还真没转过神儿来呢,以为屈老头得了猝死症也说不定。

就这样有些难熬的一个时辰之后,一道神奇的希望之光竟然真的照临到了韩信和秋儿身旁——有一满载物品的车队突然正朝他们这边过来了,看样子他们应该是要这会儿出城的。韩信接着便猛地想到,秦始皇再次东巡的消息天底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看来这夜里还在忙活的车队指定与此有关。

他两个急中生智,相互间默契地掐了彼此一把以打起精神,于是瞅准时机,趁着夜色悄悄地就跟到了车队的后面。这是一个很能考验人的时刻,必须要拿出非凡的勇气来,还好幽暗帮助他们掩饰住了内心起初的惶恐,慢慢的他们就坦然了下来。也好在这秋儿本不是个懦弱的女子,而且她穿得仍是那身沉稳、干练的男装。“吱吱——”,沉重的大门终于被慢慢打开了,秋儿真恨不得一扬马鞭整个人就赶紧飞出去,不过她还是选择了等待,再说她的“信哥哥”也没示意她这样做,她不能再卤莽和造次了。慢慢的就靠近了,可是恰到了城门口时车队突然竟停了下来,车队头目领着城守好像要来巡视一番,眼看就可能功亏一篑了。

那城守可能是刚睡醒吧,所以多少有些漫不经心,可是最怕的却是那车队头目起疑。当他们查看过一大半时,秋儿终于忍不住扭转过头来向韩信递了一个决绝的眼神,虽然那车队的火把不太亮,可是韩信依然可以感受到秋儿眼睛里反射出的是无名的——悲怆,也是一个小女子不顾一切的决心。他此时真的很害怕秋儿会沉不住气,他暗示她要镇定,可是她又分明有些急躁了。

就在这神经的弦绷得不能再紧的关键时刻,韩信仿佛得醍醐灌顶,竟突然开口向着前面大叫道:“你似尿黄河还似把华山?这等地慢吞,休得急了俄……娘老子木得担待……”

话音刚落,所有的人都不能不聚焦到了韩信身上,连秋儿也愣得不行,大家就这样一时都被韩信这口奇怪的说话给震慑住了。过了不一会儿,那毕竟见多识广的城守果然就赶紧放行了,他都没来得及和那车队的头目嘀咕两句。

这世道真的很非常,不可以常情度之。

终于,当韩信和秋儿趾高气扬地出得广陵城,他们又悄悄地脱离了那还没反应过来的车队之后,两个人就开始大笑开了。“哈哈,信哥哥,可真有你的啊!你刚才说的那几句不会是关里的骂人话吧?”“哈哈,我是想学秦人说话来着,可是也没怎么记住几句,结果就胡诌起来,估计是咱这架势把那城守给震晕了吧,哈哈……”他是很难得这样大笑的。“哈哈……那会儿,我的心都跳没了,好在现在又捡回来了!哈哈……”秋儿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她越是回顾刚才惊险刺激的那一幕,越是忍不住想大笑。

翩然起舞

两个人于是进了山,这时候已是后半夜,明朗的下弦月也升上来了,月亮的清辉洒满了这小溪淙淙、新枝嫩叶的古老山林。别是一番幽美。

他们在一处小沟边停了下来,一边饮马,一边火也生起来了。他们有带的干粮,所以随便往火上一烤就吃了起来,很快吃饱了以后,秋儿就依偎着韩信抬头看着那安静的天空。

许久,她终于长叹一声后道:“信哥哥,你说一个人死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那多没意思啊!像现在这样,我靠着你,我们就这样安安稳稳地坐一辈子,好吗?”“好啊!也别怪我罗嗦,就是你这冲动的毛病实在不能让人放心,你今后要是能够改掉就好了。我真害怕他们明天会追上咱们,那就麻烦了……”“那咱们就跟他们拼了,我这把宝贝匕首可不是吃素的,哼!”“看看,又来了!你姐姐把你托付给我那是对我的很大信任,如果你也有个好歹,我即使到了那头见到她,我也是没有面目啊!”“呵呵……”秋儿开朗地笑了。

这时候,突然有一阵花草的隐隐香气传来,秋儿登时便站立了起来,她于是笑着对韩信说道:“信哥哥,我跳舞给你看吧,我跳得舞可好看呢!那些个当官的,有事没事都喜欢跑来看我跳舞,呵呵……”还没容韩信表态,她就一个人脱去外衣,露出女子那曼妙多彩的衣饰,就这样一个人陶醉地跳起舞来。

韩信也就只好乖乖的在一旁欣赏起来,他虽然不怎么懂得欣赏,但是他就知道秋儿跳得很好,跳得轻盈柔美,跳得他心旌摇荡。秋儿也是尽量把目光投向韩信,如此反而搞得一向腼腆的韩信有些不自然起来,他不好意思再盯着秋儿看,就拿一根棍子拨起火来,但又不能扫了秋儿的兴,反复地回着头。“信哥哥,我跳得好吗?美吗?”“你跳得好啊,美啊!像天仙一样……”“那我就把我拿手的舞都跳给你看,让你记住我一辈子……”

许久,秋儿终于跳累了,她趴到了韩信跟前,两只眼睛盯住他的眼睛,她缓过一口气来就说道:“信哥哥,你娶我吧!我要做你的女人!”说着就上前把个韩信压倒在地,仔细说起来,自那天他们救她时韩信吼她,她便认定了就是他。“秋儿,你别胡闹了,好不好?今晚上我们得好好休息,争取早点到吴中吧,明白吗?”他把她小心地推到了一边。“嗯,我明白!那要不你就搂着我睡吧!”她竟妥协了。

韩信也有些无奈,于是他就让秋儿靠住火堆,自己再靠住她,这样秋儿便勉强答应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韩信突然被一场噩梦惊醒,他那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他们可能真的要有麻烦了,尤其他梦到了秋儿会遭遇不幸。

周围还是一片漆黑,他就干脆坐了起来,又把火重新烧得旺一些。他忍不住多看了秋儿几眼,尤其他又凑近端详了秋儿那如花似玉的容颜好一阵儿,他在心里不能不告诉自己:我不能失去她!我也不能辜负“大哥”!

他想去亲亲她的额头或者脸带儿,可是又怕把她吵醒,于是就干脆作罢了。不管怎么说,他都要把她保护好,将来如果他封了侯、拜了相,她就可以跟着自己一起同享荣华富贵了。

这样想着,韩信便又睡过去了……

然而韩信的预感真的不是没有道理的,第二天中午那屈家的一个儿子就带领着一班兵士们骑乘着快马追赶上了韩信他们两个,这些人应该是连夜就开始行动了的。毕竟在官方看来,这可能并不是一起一般的杀人案,拿获凶手所使用的凶器也是一大关键。

韩信他们不能再走大路了,于是他两个便又开始钻入了深山,可是秦兵对他们穷追不舍,眼看一场生死搏杀在所难免。不过秦兵来了不下百十人,即使他们都分散开,自己带着一个不怎么会武艺的秋儿,逃出去的胜算也不大。所以他们只得把马弃了,尽量往可以藏住人的地方钻。

可是由于官兵中很多都是这一带的人,而韩信、秋儿却不怎么熟悉地形,渐渐的他们就被逼到了一处悬崖边。“信哥哥,怎么办?要不咱们就跟他们拼了吧?”“秋儿,不到最后时刻不要轻言放弃,懂吗?”韩信拉住她的手继续跑。“信……哥哥……我……”

可是,这一次看来是真有大麻烦了,而且秋儿也已经快累得跑不动了,就算是韩信可以背上她跑,估计也是无济于事。

眼看最后的悲情一刻就要来临了,韩信此时是多么憎恨自己的无能和平庸啊,包括那以前不堪回首的种种。若他是个领兵的将军,他又何至于会落到今天这般可怜的田地!

真的,自己太没用了,连个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

秋儿也终于清醒地感觉到了,摆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境遇,她不能连累她的信哥哥,如果要死的话,就让她自己去死吧。

悬崖边上,真的没有路了。

韩信于是拔出了宝剑准备再放手搏杀一场,可是秋儿却停在那里纹丝未动,韩信赶紧向她喊道:“秋儿!一会儿你就跟在我身后,一步也别离开我,听见了吗?”

这时候几十个秦兵已经看到了绝境中的他们,都纷纷赶了过来。秋儿也没有回答韩信,而是将她与韩信的距离拉得更远了。“不好,秋儿这丫头可能要干傻事了!”当韩信已经意识到这个严重的问题时,秋儿已然来到了那距离悬崖边缘不足一步之遥的地方。接着她就突然大声地向韩信喊道:“信哥哥,今生今世,咱两个的缘分就到这里吧……呜呜,下辈子,我秋儿还做你的女人,做你一辈子的女人……”

她已经分明哭了,韩信也几乎要崩溃了,他想要上前去拉住她,可是她让他别过去:“信哥哥,不要过来!这是我们姐妹的命……你赶快自己逃命去吧!”

秋儿又转向那些已经凑近的秦兵,高高地就举起了自己手上的那把要命的匕首,破涕为笑地喊道:“杀人的凶器就在这里!有本事的就过来拿吧!哈哈……”

就这样,当秋儿那勉强、放旷的笑声还在山谷中久久地回荡时,她的整个人已经消失了美丽的身影……接着,便是韩信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第四章 仗剑从军

群雄方起

一切不幸都已铸成,任谁也无力回天。

那一刻,韩信也想随秋儿去了,可是他又忽而觉得这种死法太轻贱了,大丈夫就应该有大丈夫的死法。于是,他就放开手脚去和那些追赶上来的秦兵搏杀,可是他一阵义无返顾的猛砍猛杀之后,自己愣是毫发未损,而那些可怜可恨的家伙们却无一不是血溅三尺。

好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啊!

其他的秦兵还没能找到这里,韩信立时扑倒在地上,双膝跪着,仰首向天大喊一声道:“苍天啊,难道我韩信真的就不该死吗?”

苍天无语。

好一阵儿,韩信终于又恢复了理智,他不能不再次想到自己那独特的宿命。于是他便小心地拭干了自己的宝剑,迅速地站起身来,一个人又失魂落魄地开始了逃亡之旅……

等到他整理、清洗好衣衫下得山时,他碰巧遇到了两个人,其中一个长了年纪的居然好像认识韩信。“呵呵,等等!这位兄弟莫不是韩信小友吗?”那位长者从身后叫住了正只顾低头疾走的韩信。

他于是停下,回头,呀——,原来竟是故人:“哦,先生莫非是家师上官子先生的好友沧海君?”韩信的老师上官先生知交遍天下,韩信作为其得意弟子自然少不得在一旁坐陪,所以还算识得几位英贤。

话说这沧海君也是张良的知交,想当年张良学学礼于淮阳,曾东见沧海君,得一力士,又得一重百二十斤的铁椎,这才有了张良在博浪沙狙击秦始皇的壮举。“呵呵,正是老朽!亏得小友还记挂着,看小友这般血气盈身、行色匆匆,该是到哪里去啊?”这沧海君神色非常平易、和蔼,身边那位想来是他的随从。

大家都是同道中人,于是韩信也就不隐讳了:“还能向何方去,亡命天涯呗!”“哦?小友如此隐忍之人,难道也反了不成?”“唉!这年月,不反是死,反了或许得一生路!还没请教,先生这是往何方去啊?”“老朽出门拜访几个朋友而已!顺便再观览一下天下形胜,聊度天年吧!”“先生一世高贤隐者,如此屈身劳驾,不会只为这屑屑小事吧,一定又有什么天下大事惊动了先生,是否?呵呵……”“呵呵,韩小友果然少年英杰,那老朽就无面目再瞒小友了……”于是沧海君就找了一个安静的所在和韩信畅谈了一番天下大势。

沧海君道,近日来他上察天相,下俯人事,觉秦始皇已显回光返照之迹,其大限之期当可屈指而待;又有权奸赵高把持朝政,其夺人主之志难测,始皇帝若亡后,天下必再有一番震荡。

而最让沧海君揪心的是,豪杰并起、中原逐鹿之日还须得少些生灵涂炭,只是不晓得该是何人再主天下沉浮,是故他才惴惴然巡游天下,权是尽些绵薄之力罢了。

沧海君一番高论说得韩信是心花怒放,他知道真正属于自己的机会就要来了。他适当地宽慰了几句沧海君,他也知道天下方乱时刀兵之祸在所难免,而最后真正可以收拾天下的必定将是一位仁主:“先生尽可宽心,所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此圣贤治道当不能不细察也!天下张极,必当思弛,而暴秦张极,天下再度归心之日,自当以弛为本,亦即仁义也……”“有理!有理……”思忖了片刻,这沧海君竟恍如大梦初醒一般:“小友识见非凡,老朽果然是老朽了!天下风云当出汝辈啊,老朽实属操闲心了,呵呵……”“先生心怀天下苍生,殷情高义胜我辈何止万千……”

这下韩信可算说到沧海君的心坎上去了,于是沧海君便很是不忍韩信孤身一人到吴中去。他建议韩信不如随他一道去东海上先避居些时日,一旦天下诸侯蜂起,大丈夫再提三尺剑勘定天下不迟,有道是“天道后起者胜”嘛。

有人愿意收留自己,韩信当然是感激不尽,而且东海孤岛上也显得隐秘些,可以放松身心;尤其那里更可以让他头脑冷静些,这些身心跌荡的时日以来,他便很是需要自我调适一番,顺便再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沉淀一下心境。

因此,他便爽快地应允了沧海君。

那小岛上不过几十户渔民人家,沧海君是这里的长者和当家人,他家里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家业还算可观,养几个吃闲饭的自然不在话下。

韩信到了这里后,起初有些不适应岛上的气候,可是没几天也就与陆上无异了,当然台风来临的时候他也惟恐小岛被惊涛骇浪所吞没。他每天除了陪着沧海君或他家的另几个门客下下棋、聊聊古今天下外,就是一个人四处闲逛、钓鱼,他心里总不能忘记东方姐妹,每每想到她们,他的眼角就湿湿的,大好男儿居然凄伤如此,还有那发自心底的悲凉。

有时候,他也会跟着渔民们去近海捕捕鱼,总吃闲饭他也有些不好意思,他同这里这些恬然自足的人们相处得还是相当适意的。放身天涯海角,与世几无争心,甚至都有一种被世界遗忘的感觉。因此,他难免会幻想着自己将来若是功成名就之后,不妨就来这里隐居,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当然,他还想着要找一个自己中意的爱人陪在自己身边,不然他拿满肚子不能不吐的话语向谁去说?他们再生一大堆孩子,尽享这人间的天伦之乐。

不过,此间正赶上天下风云突变。

这年七月的时候,秦始皇在东巡的路上果然一命呜呼了。权奸赵高勾结左丞相李斯矫旨赐死了公子扶苏及大将蒙恬,而改立秦始皇的小儿子胡亥为帝。从此,昏君在上,奸臣在下,天下再无一日安生,整个大秦王朝也开始变得摇摇欲坠……

第二年(前209)四月,二世皇帝为收拢人心而大赦天下,于是韩信就辞别了沧海君回到了故乡淮阴,他要回家去坐观形势,那海岛上毕竟消息来往都不太方便。

秦二世的惠民之策自然是治标不治本的,他的那暴虐、愚顽的心性根本未加收敛。因此,到了这年七月,被压迫的再无生路的平民陈胜、吴广二人,便在大泽乡领导九百兄弟揭竿而起反抗秦王朝的暴政,就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战争终于爆发了。这也可谓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全国范围的农民起义。

陈、吴起义军迅速得到了广大同样不堪秦王朝压榨的老百姓们的广泛支持,他们杀死当地秦朝官吏,望风归顺,使得义军一路势如破[1]竹,很快陈胜就在陈地建立起了自己的独立政权,号曰“张楚”,他自称陈王。接着,陈胜便四下派出了得力干将不断扩大战果,尤其将一方帅印授予了一个名叫周文的人,令其向秦王朝的腹心地区——关中进击。

这周文文武才略颇为出众,还没容秦人有招架之力,他就已经率领义军叩开了函谷关,直向秦都咸阳逼近,一时间天下无不为之欣喜、[2]震动,眼看反秦大业即将收获全功。可是不料秦少府章邯在关键时刻率众向义军大力反扑,打了义军一个措手不及。尤其这章邯足智多谋,掌管着各大工程营造的他为了弥补兵力上的不足,于是就向朝廷建议,把修建骊山陵墓等处的几十万囚徒释放而吸收到秦军中以暂时抵御义军,而此时正忧心如焚中的朝廷则不得不应允。结果,就导致了进攻关中、立足未稳的义军失利,至十一月周文败死。

吴广、陈胜等也相继被杀,这分别是十一月和腊月的事。

然而,其时天下鼎沸之势已成。这年八月,张耳、陈馀等起兵于赵地,武信君更自立为赵王;韩广攻略燕地,李良攻略常山,张黡攻[3][4]略上党。九月,沛县人刘邦又起兵于沛地,下相人项梁、项羽叔[5]侄起兵于吴中,狄人田儋起兵于齐地。

各路诸侯豪杰进展之势也是如火如荼,颇令前往各地镇压的秦军顾此失彼。

第二年(前208)春,项梁、项羽叔侄在平定了吴地之后,即率八千江东子弟渡过长江开始北进,不久他们又顺利渡过了淮河继续北进。

这时候,仍在家乡静观形势的韩信再也坐不住了,他思量再三:究竟要去投奔哪路诸侯才算得是明智之举呢?最后,思来想去,他就把这“宝”押在了项梁、项羽叔侄身上。因为据钟离昧当初讲的和一些传闻,项梁、项羽叔侄不但是楚国名将项燕的嫡系后人,而且叔侄两个也都颇通兵法,尤其在吴中一带颇能服众,很是受人推戴,想来应该是最有希望成就一番大事业的。再说,韩信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楚人了,他即使到了其他诸侯那里也未必不会遭人排挤。

于是阳春三月的一天,韩信又只身悄悄地来到了安葬父亲、母亲的地方来同他们各自道一声别。他知道,此一去刀林箭丛,必定九死一生;然沧海横流,男儿成名亦在此间……[1]约在今河南淮阳县一带,曾是楚国的都城。[2]官名,始于战国。秦汉相沿,属于朝廷的重要官员“九卿”之一。掌山海地泽收入和皇室手工业制造,为皇帝的私府。[3]即后来的汉高祖刘邦,沛地约在今江苏沛县。[4]约在今江苏宿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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