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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5 09: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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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杰克·凯鲁亚克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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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迪的幻象

科迪的幻象试读:

献给美国,无论它怎么样!

序《科迪的幻象》长达六百页,是对《在路上》主角迪恩·莫里亚蒂(现名“科迪·波梅雷”)的人物研究。我想着手撰写一首宏大赞歌,将我对美国的幻想与使用现代自发式写作方法溢洒而出的文字合为一体。我想要的不是对路上旅途的横向叙述,而是对科迪的性格及其与一般意义上的“美国”之间关系的纵向的形而上学的研究。随着美国进入其高度文明时期,这种情感可能很快就会变得过时,没人会再为火车与密苏里州拂晓时栅栏上的露水而变得多愁善感或诗意十足。这是一部充满青春气息的书籍(写于一九五一年),它以我对主角的美德及其作为美国人原型之地位的信心为基础。书中的磁带录音文字是我与科迪对话的真实抄录,当时他是如此兴奋,以至于忘记了机器正在转动。从现在开始,在我的所有作品中,不管出版与否,(除了一九五○年的虚构小说《乡镇和城市》),迪恩·莫里亚蒂变成了科迪·波梅雷,萨尔·帕尔迪斯变成了杰克·杜洛兹,卡罗·马克斯变成了欧文·加登,等等。我的作品构成了一部宏大书籍,就像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只不过我的追忆写于奔波路上而非后来的病床上。由于早期出版商的反对,我不能在每一作品中使用相同的人物姓名。《在路上》、《地下人》、《达摩流浪者》、《萨克斯博士》、《玛吉·卡西迪》、《特丽丝苔莎》、《荒凉天使》及其他书籍仅仅是我称之为《杜洛兹传奇》的那部完整作品的部分章节。当我年老时,我打算集齐我的全部作品,重新插入统一的人物姓名,让那长书架摆满书籍,然后就在那里,安乐而亡。所有这一切组成一部宏大喜剧,既透过可怜的小蒂·让(也就是我,或称为“杰克·杜洛兹”)的双眼来观照这个世界的极端与荒唐,亦透过其私密观察来观照这世界的温柔与甜美。杰克·凯鲁亚克

这是一家老餐馆,就像科迪与他父亲很久以前去吃过的那些餐馆一样,里面装饰着那种老式的有轨电车顶棚与滑门——面包切板磨损得很严重,似乎覆盖着一层面包屑与木屑;冰柜(“喂,今晚我做了些好吃的家常炸土豆片,科迪!”)很大,是桃花心木做成的,带有数个老式的拉出把手与窗状开口,外壁平滑,里面装满了诱人的一盘盘鸡蛋,一块块黄油与一堆堆熏猪肉——旧餐车上总是放着一碟切好的生洋葱丝,随时可以撒到牛肉饼上。烤架又旧又黑,散发出一种气味,就像你可以从老火腿或老五香熏牛肉的黑色肉皮上闻到的那样,真是鲜美无比——餐车配有凳子,木质凳面十分光滑——餐车上放了几个木制抽屉,你可以在里面找到长条三明治面包——服务员要么是希腊人,要么长着大红酒糟鼻。咖啡盛在白色瓷杯里奉客——有时杯子却是褐色的,而且有了裂纹。烤架上放着一个旧罐子,里面放着一块半英寸大小的深色油脂,还有一个用来炸薯条的电炸锅(也粘满了东西)——融化的油脂放在一个又旧又小的白色咖啡罐里保温。烤架后面有一个锌制护板,满是油斑,反射着微光,其上放着一个破布做成的刷子——收银机上有一个木制抽屉,跟拉盖书桌所用的木头一样老旧。餐馆里最新的东西是一个蒸柜、数个铝制咖啡壶以及几台落地扇——但大理石柜台已经陈旧,上面满是裂纹、污点与刻痕,其下则是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使用的老式木柜台,现在看去就好像布满刀痕、疤斑等等的旧法庭长椅椅面,让人看了就[1]会想起数十年来的油腻美食。啊!

那气味一直就像是开水混杂着牛肉(也就是水煮牛肉)的气味,就像是教区寄宿学校或旧医院的大厨房以及煮东西煮得变成褐色的地下室厨房里的气味——在美国,这气味最能引起人们的饥饿感——它不仅仅是对人有刺激性,而是让人有食欲,或者——它就像刚刚洗过一个牛肉饼煎锅的洗碗肥皂水——难以形容的——记忆中的——真实的——让人在十月里肠胃蠕动,食欲大振。

卡普里西奥B级电影院:大招牌玻璃饰面上的活字已经滑落,而且饰面上有些地方已经破裂,所以我们能够看见里面的灯泡,其中一些灯泡已经坏了;此外,那些活字总是写得缺胳膊少腿——比如“豆片”(其实是“短片”),等等——“有总两部大片上映”(“有”跟“总”位置放错了),因此我们从远处就可以看见这个污斑点点的大招牌(它由若干黑乎乎的铁钩与铁杆固定在大楼的砖面上——就在大招牌顶端后面有一个窗户,其上罩着一个又脏又重的金属丝网筛,不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很可能是放映室)——我们从远处没办法看清其上文字,但那些认识科迪、每周能赚十八美元的荒唐愚蠢的小家伙们已经将其拼读了出来。不用说,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座B级电影院。电影院前面的人行道很脏,上面到处是香蕉皮、呕吐物留下的旧痕与破碎的牛奶瓶——门厅地板铺着瓷砖——一条撕破了的橡胶地毯通向售票处——那地毯漆成橘棕色(不过是为了多卖几张票),俗丽得就像是嘉年华用品,但已经卷曲了——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犹太老板正在买票。边墙幻灯片上总是放映着同样的画面,都是恐怖的B级电影——十二集系列片,西部片或荒诞片,票价低廉——黑人男孩们在前面争吵不休。街道对面是一家破旧的加油站——餐馆就在另一个拐角——电影院右边就是一家兼卖热狗、可口可乐与杂志的旅馆,里面放着一个开放式柜台。柜台底座上有一个很大但已经破损了的可口可乐标志,柜台顶端则盖着一块大理石,现在很旧了,已经变成灰色,还有了缺口。柜台上面放着用来制作苏打饮料的糖浆瓶子、广告卡片以及一些废旧杂物,其下则是一块陈旧的木制活边。以前到了夜里,木制活边就被用来封闭柜台,现在则钉在可口可乐标志下方,饱经风雨,已经破旧不堪。而且,它以前漆成褐色,现在却变成了一种很不像样的颜色,就好像到处是烟蒂与口香糖包装纸的灰色甚至几乎是屎灰色的人行道上的大便一样。这就是世界的底层,同科迪一样衣衫褴褛的人连这种地方都很少梦见,而富人们却计划在公园大道上,在丹佛乃至全世界的富人区里,建造金光闪闪的塑料礼堂座位与高耸的玻璃门。[2]

一九五一年秋天,我开始想念科迪·波梅雷,想念科迪·波梅雷。我们曾在旅行途中成为真正的知交好友。过去在纽约时,我曾经想去加利福尼亚看望他,但我没钱。现在,我正在纽约第三大道与第四十七街交汇处的一个高架铁路车站里,坐在沿墙而置的下沉式木制长椅上——门上的“列车员”标志几乎全部褪色了——原木墙壁上有一扇出奇漂亮的窗户,窗户上装饰着蓝红相间的玻璃——墙壁每边各有一个光秃秃的灯泡——地面上铺的木板已经磨损变旧——每当火车驶来,整个地方就摇晃起来。站内有一个巨大却陈旧的铁制大肚火炉,铁皮呈浅灰色(那不是因为使用多年而擦得光亮)——火炉烟飘四英尺,再升起七英尺多(稍微有点倾斜),又升起两英尺,然后就消失在奇异的雕花木顶棚,蹿到某个烟囱管道里;管道装了一个圆形顶盖,上面切了几个开口——火炉放置在一块旧垫子上,地板被压得有点下陷。墙壁顶端沿顶棚处装有未经加工的扶壁,就像维多利亚时代的门廊。这个地方是如此阴暗,以至于任何光焰在这里看上去都是昏昏沉沉的——冬夜悲伤之时适合在此,它让我无言地想起了我父亲十岁时遇上的暴风雪,想起了“88”或诸如此类,想起了连声呸叫的老工人,想起了科迪的父亲。车站外面——躺卧着那座古怪的曲木“高山小屋”,带有饰边,还有一座风向标塔;后者本身就是一座风向标,它以前是一座红色(现在几乎看不出是红色)的塔,但经过多年的雨雪侵蚀,它已经褪色了,灰白与深绿相间,不可名状——饰边极其精致——轨木碎裂陈旧,面目全非。

第三大道与第九街交汇处有一家破旧的职业介绍所,旁边是一家名叫“西部音乐公司”的乐器店。店前的人行道已被煤烟熏黑,散布着肮脏的尿液与垃圾。当你穿过人行道时,会发现铁制的暗井顶盖也是污秽不堪,凹凸不平。“西部音乐公司”用白字写在绿色玻璃上,玻璃后面装有电灯,但那白字是如此之污秽,使其产生了一种暗淡糟糕的效果。

朝门的角落里堆放着一个箱子,里面的旧报纸与旧纸张已经高出箱壁来,那可能是流浪汉与小孩放进去或者风吹进去的。橱窗里放着一架低音鼓,是二手货,褪色了——几根萨克斯管——若干旧小提琴——一把大号,放在锡纸上(为的是使橱窗更加明亮,以产生极强的轰动效果,就像他们在最棒的现代商店里所做的那样)——若干小鼓——一把吉他。橱窗底部铺着一块中等大小、黑白相间的旧油地毡。左边是前往WEA职业介绍所的大门——指示牌是一块竖立的长楔形标牌,黄底黑字,上面写着“中部职业介绍所”——入内则是漆黑的大厅,铺着地板,满是灰尘——指示牌上写着(三十四号)——厨师长、厨师、糕点师、服务员、酒吧侍者,等等——办公室里(灯光昏暗)一位穿着背心、衬衫配棕色西装的老板坐在桌前(打着领结,头发灰白,理着平头),而两个颓废的顾客则坐在蓝色皮椅里等候——其中一个是老人,头发已白,穿着北欧式的滑雪衫;另一个是皮肤黝黑的颓废希腊人,穿着黑色西装,配上一件白色衬衫与一条漂亮的蓝色领带——屋里共有三张桌子,其中未用过的那张桌子上摊开着一本绿色记录簿,中间撕开了,卷曲起来,露出簿子的硬封底——石头墙上抹了灰泥,粗糙不平,漆成了黄褐色——到处散放着折叠好的报纸——第三个颓废家伙坐在散热器的盖子上接受面试,背对着大平板玻璃窗。窗户朝向旧高架铁路车站,那里的守卫没事闲逛(或者盯着隔壁的怪诞玩偶工厂店,那里有几个穿着工作服的肥胖男子正在给玩偶贴标签)。老板正打着电话,而那家伙(穿着运动衫与陆海军两用套装)则坐得像个拳击手似的,身体前倾,肩膀高耸,双掌抚膝,令人印象深刻。

大楼很古老,红色——一八八〇年的红砖——三层——站在楼顶上我可以看见一栋庞大的意大利老式十八层砌块办公大楼,它的内部装修与晒图灯让我想起了来世,那是一幢每个人都穿着外衣的昏暗大房子——然后沿着太平梯似的黑暗楼梯而下,到离斯耐克仅仅数英尺远的时报广场地下餐馆吃晚餐——当夜幕降临,萨克斯博士就带着吸盘爬上墙面——大楼管理员睡着了。

与此同时,我看见音乐店隔壁是一家修鞋店,那里现在已经关门了,漆黑一片。然后,我又看见灰白人行道边那家沐浴在深红霓虹灯光下的和谐烧烤酒吧。

第三大道高架铁路车站男厕所的木头墙壁下半部分漆成了绿色(这是为了产生护壁板效果),上半部分则漆成黄色,且一直漆到陈旧的雕花木顶棚——尿液的臭味闻起来就像氨气——当火车驶近,整个地方摇晃起来,小便池里的尿液也溅了出来——在漆成黄色的墙壁高处,有一个很大的挂衣钩,足有一英尺长,上面沾了一层烟灰(就像飘落在细枝上的雪花),看上去就像一只大蟑螂——装得太高,都触摸不着——抽水马桶装有旧式户外厕所木板,上面有孔洞可以将其调低——不可思议,一圈管子围着马桶,停车场似的——同样污秽未洗的玻璃窗户,上面有一根链绳,一拉就可以将窗户打开,就好像拉绳冲洗抽水马桶一样——这种墙壁底部漆成深色以产生护壁板效果,而顶部直到顶棚都漆成黄色的情景,你也可以在廉价旅馆那些时钟滴答滴答直响的阅览室里看到,就比如科迪和他父亲曾经住过的丹佛云雀旅馆。在那里,流浪汉们坐在嘎吱作响的椅子上。他们头戴布帽,帽子笔直挺立,但那上面满是在蒙大拿州时可能就已经沾上了的油渍。他们一直在看报纸,以表明今晚他们并非在街头巷尾无所事事地喝着劣酒消磨时间。事实上,他们刚刚在餐馆里吃过晚饭,点的是平板玻璃窗户上用肥皂涂写标明的所有便宜饭菜——汤,五美分;意大利通心粉,二十美分;香肠配豆子,二十五美分(在围观者怜悯的目光下,戴着旧布帽的脑袋向下低垂,俯身凑近盘子,肮脏得不成样子的大手紧紧抓住刀叉,狼吞虎咽地吃着食物。在这里,没有“进餐”一词)。当那个大红酒糟鼻流浪汉走出小餐馆——他走得其实有点偷偷摸摸似的——并且向一张巨大的以美国为主题的滑稽画脱帽致意时,他实际上就是世界上最不体面的大鼻子流浪汉。他吃了价值二十美分的食物,因为我看见他把二十美分放到柜台上,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它离开自己,然后拿了一大盘通心粉或蔬菜,里面的分量似乎刚刚好,还有三片(不是两片)面包;我还看见肉片旁边放着许多水煮土豆。那些令人心碎的家伙穿着我们无法想象的衣服,即一战时期的陆军大衣,还戴着黑色棒球帽,就像科迪父亲戴的那顶一样,但有点太小了,帽檐很平。他们将双肘倚在那简陋粗鄙的饭菜前——当他们吃东西时,我看见他们的嘴巴闪着微光,就好像吟游诗人的嘴巴一样……那个大鼻子流浪汉拖着双脚,慢而又慢地离开他的二十美分(可怜的土豆沙拉),有几分轻松似的,从餐馆走到人行道上。他只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和一件土褐色长裤,那裤子就像荷兰流浪汉在风车与粪肥之国所穿的裤子一样。在凉爽的十月里,在即将到来的冬天里,他拖着脚步在人行道上不停地走着,低垂着头,就好像那[3]大得令人沮丧的鼻子(是威·克·菲尔兹鼻子的两倍大)让他不得不低头似的——(没有希望,“一无是处”的行人到处都是。)在廉价旅馆的护壁板旁——我震惊于他们“新颖的宽边软帽”——经过多年的风风雨雨,帽子边缘已经完全卷曲,乱七八糟,但仅仅因为那些歪着头看着远方的该死老牛仔们头上戴着它们,这些帽子就还保持着巨大而不可思议的魅力。那魅力来自宽广而自由的美国大地上四处延伸的铁路与远处的平顶山——澳大利亚人,拓荒者与西部开发者曾冒着风雨在那里劳作着;他们极具进取精神。靠在墙上的一个家伙,其神色就如同一个来自威斯康星州奥克莱尔市的十一岁小孩,吃完晚饭,乘着撩人夜色,在车库墙边抽了其人生中第一支玉米穗香烟——同样桀骜不羁,就好像这世界是他母亲,正在规劝着他——也同样奋发进取,当年轻的卡车司机们夜里停在得克萨斯某个交叉路口一处孤零零的可乐销售点时,你可以在他们脸上看见这种神色。他们驾驶的大型载重拖车横停在路上等着他们,驾驶室前下方吊着一个备用胎,就像道奇牌水箱盖上的防撞护罩一样——活塞连杆飞转地做着柱塞行程——两人身上都脏兮兮的,面无表情,一路驶来,就如同亨利·方达一般,寡言少语。两人交谈之时,你都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当他们一起离开时,他们都走得一脸忧伤,就好像他们的冒险旅程正困扰着他们,使得他们同样地悲伤。他们离开了,走进属于他们自己的夜色中去,一点也不管正在观察他们的你仍然留在何处。他们走到远处,再也不回来了;他们像幽灵一样在你眼前掠来掠去。当那些流浪汉僵直地站在鲍瑞大街某条巷子的墙壁前,直直地看着前方时,他们脸上都流露出同样的神情,凝重、小心、敢作敢为而满怀忧患。他们的眼睛与满是酒渍的嘴巴在月光下闪着微光,嘴里骂骂咧咧,也许说道:“喂,老兄,给我十美分买杯他妈的咖啡!”这句话就是要说:“我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现在才能靠着这墙站着休息——异乡人——你应当体谅我碰到的麻烦与走过的长路——因为我毕竟来自休斯敦,而你是个该死的纽约人,你们永远也不会去上帝的国度得克萨斯。”

好吧,自慰!这无疑完全毫无意义,因为你懒散得都不想站起来,或者变换其他姿势,而只是像要大便一样地脱下裤子,然后(想想这时候适合去想的某些东西)揉挤阴茎。那时,当饱含性欲冲动的阴茎勃起、前伸、外露、紧绷,到达那甜蜜而紧张的顶峰,精液从双腿之间喷洒而下,就好像所有精液都从腰间聚汇而来,又从颤抖着撅起的臀骨之间飞泻而出——不,随着阴茎在下面来回摆动、射精,不但椅套限制了这小兄弟的自然颤动——在这重大时刻,由于你不能搓进、揉出、上推、下压,有一种悲恸突然涌来——而且,为了卫生与便利,只能在一种尴尬的悲哀中静静地坐着(就像男人坐着小便似的),让精液在下面慢慢流出,事实上这就好像一个被阉割了的人要大便一样,褪下的裤子紧缚着双腿,衬衫下摆耷拉着——最后,几乎一点也不迷恋那种真实的紧绷感,什么也没做就结束了,只是清理一下双腿,就好像你往那里伸进一块干布,将人生的欲望拖出擦净。好吧,科迪对此很快便无师自通。

我漫步在纽约的大街小巷,梦想着再次横穿整个国家。我走在维克多身后。他穿着一件十分怪异却又昂贵的中长大衣,好像是骆驼毛织制的,上面有许多深色图案。作为一件大衣,它很能体现耶稣基督的神韵,但还是显得怪异——他大踏步走在第二大道——好一个俊美自信的维克多!但若不是我随着他走到人行道尽头,从那些身材很矮的意大利大妈们身边走过,而正是她们使得他显得如此之伟岸,我还真不知道他长得这么高——他迈着大步,犹如先知——带着一个外面包着褐色纸张的盒子——往东走向第一大道——他似乎走得很慢,但我很难跟上他的脚步——我在想:“还好我带着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万一我得跟着他一路走到那明显是在河上的天堂小巷,他们就将不仅仅会看到我带的这本书是多么破旧,还会看到我是多么认真严肃地随身携带着它,因为我真的是在阅读这本书,真的是带着这本书沉醉在这真实无妄的大街小巷当中。”——全然就是一名学者,一个时髦的神秘主义者——本以为他们会质疑我的十月红衫,但他们没有——我会问:“你说的诺莉在哪儿呢?”他会说:“她是我妹妹。”然后我会碰见他们,但大家都默不作声。我猜他们在疑惑我为什么会来,除非偷窥地下人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一个充分理由,因为我自己就是地下人——我将不得不变得跟他们一样,跟他们一样阴郁,如果不是阴郁的话那也是沉默寡言,有如殉道者一般,几乎麻木,平静,或者缄默,或者愚笨而市侩,或者如圣徒般极其严肃而又平和,就像维克多那样目不斜视、飘忽不定地席卷整条大街。维克多就这样走着,有个小孩半开玩笑似的,或者偶尔又有点敬畏地——我想这才是最主要的——有时可能甚至包含敬爱地跟在他身后,就好像维克多也使他想起了耶稣基督。作为一个小孩,他无疑想尽力靠近温暖与光明的源泉——近年来,特别是在当前的一九五一年,对一个美国人来说,在其冒险旅途中这样做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五十年后他们会怎么评论他的“事业”,也就是他此刻所做的事情呢——那时他已经年老,在一家崭新的养老院里等死;在那里,人们的兴趣绝非耶稣基督似的地下人、兰波摩托车,抑或普罗温斯敦的毒品,我甚至都无法估量一番——他的门厅散发出极其难闻的,可能还很折磨人的气味:苹果酒醪液的气味——他爬上楼梯,我听见门关上了。我想,那可能是耶稣基督自己在排泄体内垃圾(当然要了),但更主要的可能是维克多回家后独自一个人在没有装修的公寓厕所里大便。当他坐在马桶上,看着坑坑洼洼的墙壁,他跟我有着同样的情感,闻着同样潮湿阴冷的气味,听着同样的噪音;而当他坐得过久,他的双脚也会跟我有着相似的感觉,很可能是“麻木感”。他回到房间(跟我一样),一心想着他用盒子带回家里的毒品与桌面用品,然后就跟其他所有人一样,可怜兮兮、孤孤零零地在往事与现实之间穿插变换?

就这样,夜里我坐在长岛小镇牙买加的街区里,想起了科迪与公路旅行——不巧起雾了——高音喇叭的幽远低鸣声——火车头的突然喷气声,要不然就是钢筋的碰撞声——一辆轿车疾驰而过,传来一阵黎明时我们在城市里都能听到的噪鸣声——使我想起了黎明时的马萨诸塞州剑桥市,尽管我没有在那上过哈佛大学——远处传来一阵某种难以形容的哗啦声或尖啸声,不是火车在钢制弧架上(行驶,震动),就是轿车刹停打滑——一辆卡车驶近,传来阵阵轰隆声——那是一辆小卡车,但可以在雾中听到轮胎的呼啸声——铁道站场传来两声“噗噗”或者“哔哔”,可能是工程师轻轻按动大型柴油机车的汽笛,以便说明他已从广播中收到司闸员或者检修工发来的指示火车全速前进的信号——当没有特定的相近声音时,一般万物的声音当然就像海洋一样静寂,但也差不多就像生命体在呼吸出声。因此,当你看着一栋房屋,你会想象它正给这普遍喧闹中的静寂添上其呼吸声——(到目前为止,在这静寂里,你能够听见某物的轻微噪音,就好像从时间之神喉咙传来的难以形容的气喘声)——现在,有一个男子,很可能是一个卡车司机,正在远处大喊大叫,听起来就像一个胆大包天的小伙子在黑暗中玩耍——气闸两次停顿间的和声:第一次运转的声音减弱并附和了第二次运转的声音,从而产生和声——有棵树光秃秃的,就像一只被阉割了的绵羊,毫无生气,树上仅余一簇到了九月已经变黄的叶子;叶子即将枯死,相互触碰,发出一阵阵细小微弱的嚓嚓声。每当看见树叶落下,我总会说声:“再见!”——那时会有一种声音,但除非如乡村那般静寂,否则我们听不见这种声音;而静寂之时,我确信落叶就好像爬进乐队的蚁群,真的能使大地沙沙作响——现在,奶品厂的扩音系统传来一种可怕的声音,呜咽声,就好像从装满隔板的火炉烟囱传来而且又被扩音了似的——一只巨大的钢铁蟋蟀——(它停住了)——在一个雨夜,我曾听到过那扩音器里传出的喊声:“请把水关掉!”声音很大,我大吃一惊——轿车门猛地关上了,传来一声咔哒响;而在这细微咔哒声之前,光滑的新式车门铰链也发出了咔哒声——一个男子戴着帽子穿着大衣,有点自负、神秘而又腼腆——空气在呼吸;它似乎想要告诉我一些通俗易懂的东西。

我去了赫克托自助餐馆。一九四六年底,科迪无比兴奋地跟他的第一任妻子来到纽约,开始了他的首次纽约梦幻之旅,而他们就在这家豪华餐馆里吃过饭。一想到这,我不禁有点难过。一张光彩夺目的柜台——装饰华美的墙壁——但没人会注意那些充满贵族气息的古旧顶棚。事实上,顶棚几乎用石膏装饰成了巴洛克风格(或者是路易十五时代的风格?),烟熏油浸之下石膏已经变成了黄褐色——那里以前装着枝形吊灯(明显是旧式餐馆的风格),现在则安装了电灯,其外有金属罩壳——但其总体效果是要突出柜台上反光的食物——因此墙壁不太显眼——部分墙体上挂着超大尺寸的镜子,另外还安放了若干镜柱,给人以一种怪异的宽敞感觉——褐色的木镶板上装着衣钩,部分玫瑰色的墙壁上还装饰着雕刻图案——但是,那柜台啊,就跟外面的百老汇大街一样金碧辉煌!许多排巨大的L形柜台——许多排玻璃杯,里面装满了切丁薄荷果冻,红光闪烁的切丁草莓果冻,蜜桃混合樱桃的什锦果冻,表面加了鲜奶油的樱桃果冻,以及表面加了奶油的香草蛋奶沙司;切成十二块的大草莓油酥松饼照亮了L形柜台长桌的中央——许多沙拉、松软干酪、菠萝、李子、鸡蛋沙拉、梅脯,应有尽有——很大的烤苹果——一盘盘放得歪歪斜斜的葡萄,呈浅绿色和褐色——许多盘子,上面装着奶酪蛋糕,木莓奶油蛋糕,深黑色的巧克力蛋糕(闪着粪褐色的微光)——电影《时间与河流》里的那种深盘果馅酥饼——新烤的粉状小甜饼——涂了草莓香蕉甜浆的甜点——涂了橘子甜浆的美味蛋糕——用木莓、鲜奶油与竖立松脆饼制成的金字塔状甜点——还有许多地方专门用来放外形漂亮的咖啡蛋糕与丹麦油煎饼——所有这些食物之间点缀着一些装着超浓牛奶的白色瓶子——然后是许多小圆面包——此外最重要的则是柜台上放着的热食,水汽蒸腾、香气四溢——烧羔羊肉、烤猪排、烤西冷牛排、烤羊胸肉、煎酿塞馅甜椒、白切鸡、填馅童子鸡,等等。这些都能让一文不名之人口水直流——还有大块地方放着刚出炉的烤肉,旁边放着一把大餐刀,而侍者正姿势优雅地摆出一份又一份纸一样薄的烤肉来。咖啡柜台、壶、红色喷雾、水汽——但最引人注目的则是那个光滑闪亮的甜点柜台——喷雾弥漫,有如天堂——在这毒品泛滥的大城市里,这就是一种竭尽全力才能做到的快乐之承诺!

但至此我甚至还没有提到其最佳之处——冷盘、三明治与沙拉柜台——上面放着一盘盘小山似的各式菜肴,有上面撒了香葱与其他鲜艳调味品的奶油干酪,很有卖相的粉红色熏鲑鱼——冷火腿——瑞士干酪——整个柜台放满了咸香且营养丰富的冷盘——冷鱼、鲱鱼、洋葱——切成薄片的长条黑面包——等等各式各样的菜肴,还有在盘子装饰成枝状的鸡蛋沙拉,多得足够一个巨人吃饱——造型各异,使人赏心悦目——鲑鱼沙拉——(可怜的科迪,在这美食前面,他居然就穿着那双在丹佛就在穿的而且已经磨坏了的鞋子,以及那套他美其名曰“赝品”的衣服。他原本想穿上这套衣服,以便穿着得体地到纽约的自助餐馆吃饭——他以为那里就跟丹佛的自助餐馆一样,装修朴实、环境幽暗、食物一般)——

在小阳春时节的地铁站里,我们体会到了春天的感觉,因为那里既温暖(楼外有太阳),又阴湿,就像冬天的残雪余冰——就像三月午后三点时反光耀目的潮湿树枝——就像华盛顿市G大街。我年轻时[4]曾模仿“大瘦子”哈伯德,迈着小步,在G大街上漫步,昂首挺胸、心情开朗,不时跟伙伴打招呼,就好像走在商店招牌与射击场外的阳光下,走在夜总会生活带来的橘皮中间。突然,从一间敞开的地下室里吹来一阵阴凉的感觉,或者也可能是从波托马可河吹来了一阵河风。春天到了!

那位地铁女郎正坐在边座上,戴着黑手套的双手拿着一本《美国[5]杂志》——是个法裔加拿大人,长着一张埃莉似的、诙谐却苍老的脸庞,戴着眼镜,看上去古里古怪,很像我的一个阿姨。我这个阿姨,一到灰蒙蒙的大雾天,总是就那样噘着嘴站在西马萨诸塞或北缅因的柴堆间,而她的儿子们则双手叉腰站在庭院里——事实上,那位地铁女郎穿着一件性感的绿色低胸连衣裙,外面披着一件红色的大衣,其上缀着几个大的少女式纽扣(就像一个在做午后九日祷的波塔基特维尔小姑娘)——那件绿色连衣裙的丝质领子开得很低,露出了不再是乳白色而是干红色的胸部。事实上,她还穿着一双黑色天鹅绒鞋面的高跟轻舞鞋,看上去跟我那位年迈的阿姨极像。我发现她身上流露出美国人特有的精气神,而且当她低头碰到书页时,她脸上也会流露出跟小埃莉噘嘴犯愁时一样的悲情。我发现,当埃莉无所事事地坐在我们的卧室里(六十二号公寓),沐浴在午后斜阳之下时,她脸上就是这种神情,因为她预见到她自己在其不再如此优雅的老年岁月里会像这个女人一样——但是,当她看书的时候,她脸上却会流露出一点中小学老师似的保守与严肃。啊,生活!

哦,道路!我试图模仿一九四一年我在康涅狄格州首府哈特福德市吃过的一种猪肉菜肴的味道。当时我(跟我养的狗)坐在那辆运载我家家具回马萨诸塞州洛厄尔市的卡车后厢里,正好经过哈特福德市。因为某种奇怪的巧合,我们在哈特福德市停下,到大西洋白光加油站[6][7]隔壁的一家餐厅吃午餐。我曾经和迈克、斯坦菲尔德和欧文·摩根在那家加油站工作过,那是我来到城里后的第一份工作——但现在这个早晨,我仍然记着那肉的绝妙味道。我猜那是烤猪肉,跟土豆泥一起放在餐盆里,利用蒸汽保温。数以百计的大块头卡车司机,甚至还有我们加油站的一些男孩,都在狼吞虎咽地吃着这菜——所以我(和搬家工人)也尝了尝。那是十二月份的一个干冷日子,我们又在路上,因此它对我来说是说不出的好吃。当时我很无知地认为那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猪肉”——以至于十一年之后我都还没有忘记这一餐。事实上,迈克当时就在隔壁的加油站里。于是,吃完饭后我给迈克打了电话。他说:“你到底在干什么呢,伙计?”我说:“看见外面的那辆卡车没有?我们正要搬回洛厄尔市,我们一家。你不相信我?”“哈哈!”迈克只是大笑,但他还是走了出来,跟我养的小狗狗(小狗——他总是说成小狗狗)魏琪玩了一会。然后卡车继续前行,载着我悲伤地返回我儿时生活的地方。我坐着,看着卡车后厢外面展露出来的我越来越熟悉的道路——所以,今天早晨我一醒来,就从冰柜里找出冷烤猪肉,那是几块猪排。我把猪排放到一个小锅里,又将小锅放入一口大锅,加了水(两英寸深),盖上锅盖,把水烧开,就这样蒸热猪排。我试图不用煎炸或诸如此类需要用油的方法来保留猪肉的难得美味,这都是因为我还记得一九四一年在哈特福德市吃的那种猪排。锅似坟墓,猪排如枯骨。你所要做的就是将猪排直接放进大锅,盖上一会。然后,你就可以揭开锅盖,微笑着品尝美味了。[8]

汤姆前来接我。时值周五晚上,屋里灯火通明。妈妈在看电视,电视里布莱克斯通夫人来来去去,和人聊个不停。从浴室到卧室,所有灯都亮着。我冲洗干净——周末扮绅士的人都这样,然后吹起口哨,哼起小曲——汤姆和我兴高采烈——先是罗斯让我们到里奇曼希尔酒吧去找她,于是我们开着大别克轿车在夜色中飞驰(而她只是坐在电话机旁边舒适的深色椅子上,跟她那个俄裔钟表匠父亲聊着电话,神色迷离,就好像性感小姐在诱惑着侍者)——我们穿过十月里落叶满天飞的山坡,找到了那家酒吧。万圣节马上就要到了,我披上了十月红衫。啊,每年我们都不得不错过十月,我是多么悲伤!可怜的小罗斯坐在酒吧凳子上,身上穿着三十年代风格的短裙,露出美腿,脚上穿着一双硬底高跟鞋,脸庞消瘦,嘴里一直叼着根香烟,醉眼迷离。你可能会吻她的下巴,但今晚那里长了颗小粉刺。那粉刺会被弄破,我讨厌看它,尽管现在回想起来(现在粉刺没了),在她那嫩滑的脸上,那粉刺就好像一颗性感的痣。过去在电影院前张贴的剧照里,我就常在那些老牌影后的下巴上看见这种痣——那时我在想,那是不是相片墨水留下的黑点——我们俩挤进公用电话亭,打了个电话给埃德。她叫汤姆进去,但当汤姆要进去时,他不得不缩起身体,往她那个小隔间挤进去。他拼命地挤啊挤,以便能够滑溜进去。她直直地盯着他的双眼,嘴里叫着:“加油!挤啊!挤啊!……”然后大笑了起来,很快这小隔间里就满是她的笑声——她还有小孩要照料,所以度过了这个兴奋激动的周五晚上,我们又继续前往纽约。那天晚上,我们把啤酒瓶立在凳子上(就像科迪在丹佛酒吧里所做的那样),哈哈大笑,然后重新计算着喝了多少(我从未料到这还只是五日狂欢的第一天)——因为周五晚上对于外出过周末的人来说,就如同周一早晨对雄心勃勃的职员一样重要。到达纽约的那个夜里,我们甚至还要更加兴奋激动。那晚车流涌动,交通繁忙。为了展现我们的友谊,我们第一百次沿着皇后大道急驰(就像科迪过去在哈得孙河上常做的那样)。我们兴奋地闲聊着,收听着电台节目,比如阿尔·柯[9]林斯主持的爵士乐节目“紫色格罗托”(阿尔正在播放谈话记录,那速度慢得都制造出了恐怖效果,但采访本身很随意,漫不经心似的)以及其他节目。我非常茫然,都没有注意到自己正像往常那样入神地看着纽约那灯火辉煌的天际。我们现在到了城区。汤姆送我到威

[10][11]尔逊家,这样我们就不会错过麦可,因为他约我在十点整见面(这同时也是刘易斯对马西安诺的拳击比赛第一回合开始的时间)。我担心威尔逊(见面之处)会在楼下看拳击比赛,而事实上他就是这样[12]做的(跟玛丽安一起)。麦可恰好开着他的车(停在五十七大街公园)从北部赶来了,正好赶得上看第一回合比赛。上来见我之前,他泡了杯咖啡,因此没有看见威尔逊留给我的便条。不管怎么说,威尔逊正要离开酒吧,就为了看一场拳击比赛而在那里喝啤酒那代价可就太大了,所以他们上了楼。玛丽安正在生闷气,因为她不怎么想乘火车去威彻斯特,但要消去她的迟疑不决现在可能有个最佳时机,那就是把责任推给我——因为我没有先问一下就跟麦可约在她家里见面。于是,在十点十分,我就带着周五晚上那种兴奋激动,疯子似的手舞足蹈着跑上楼去。从岛上开始,事实上当然是从汤姆的车库便道就开始,那种兴奋激动一路上都在蠢蠢欲动。汤姆的车库位于林布鲁克的荒郊野外,他的别克轿车就停在楼下的私人车道上。他把所有房间的灯都打开了,宣告他周五晚上外出。当他边唱歌边梳头时,车头就反射着楼上刨花灯发出的光线,而他那比较富有的母亲与其他家人则愉快地沐浴在灯光下——当我跑上楼去时,所有这些可能只来自岛上与陆上生活的快乐都流露了出来,漾动不已——汤姆开车到哥伦布环岛去接埃德。埃德正独自一人从哥伦比亚大学乘地铁而来,心中载满了数以千计的热情洋溢的梦想,因为他的学业结束了,而他爱着玛丽亚,汤姆的姐姐,心中充盈着青春快乐,这些天来一直都在心潮涌动——我跑到楼上,撞见玛丽安穿着浴衣坐在沙发上生闷气(尽管她已经决定放弃乘火车的想法,因为“现在当然太晚了”),一脸阴郁愠怒,可能她最近通常都失去了所有激情,殉道精神除外——威尔逊自己也坐着,穿着套装,打着领带,打扮得整整齐齐,只是神色像殉道者或病人(二者都牙关紧闭,一言不发),因为玛丽安令他厌烦,而且不管怎么说他已经因为喝了一周的酒而精疲力竭了——麦卡锡喝着啤酒,这是那里最不让人惊奇的一件事情,而我现在知道[13]为什么他一遇见约瑟芬就在两小时内成长为十足的男子汉了——[14]约翰·梅西,这个最复杂最不合宜的人,也在那里(已经打完电话了。他机智诙谐,善于逗趣取乐,现在十分受威尔逊一家欢迎,就好[15]像曾经那个还不是那么脂粉气十足而是较为阳光的温德汉姆)[16]——所有四个人,都麻木地坐着。收音机里传来比尔·科勒姆那嘈杂烦人的激动声音,他正在报道拳击比赛,一拳又一拳——我跑了进去,叫道:“玛丽安!汤姆也快来了!”没想到却碰上了如此一堵事先就准备好的敌视与冷淡铸成的石墙。事实上,玛丽安甚至试图用双眼蔑视地传达信息,而威尔逊也不帮腔,以至于我心中牢记着这种心理气氛。我毫无心理准备,站在房间中央,就好像被子弹击中了似的,身体摇颤不止。我也没跟麦可问好,尽管他专程从波克市(即纽约州波基普西市)开车来这里看我。是的,我想去加利福尼亚,再去寻找我的伙伴科迪——以及我自己。

波基普西市(波克市)后院。十月底的某一天,天空明朗,却蔚蓝得恼人,还寒冷刺骨——天空看起来像一块夜里先用糖腌过,再撒上胡椒粉与丁香花瓣,最后才熏制的火腿,肉皮上还可以隐约看到有水汽在反光——就在熏黑的某处肉皮上。在波克市,那些后院总是晒满了洗好的衣服,一望无际,因为那些纯朴可爱,穿着短裙,露着性感双腿的苹果派太太们(科迪的妻子在地震频发的旧金山时同样如此)很自然地一致认为,周一就是洗衣日——因此,那些令人惊叹的哒哒滴水的晒衣绳目前却一片静寂,后院变成了静寂的花园——到处都能看见大门敞开的车库,里面放着破破烂烂的架子,上面摆着油桶——一个穿着家常便服的家庭主妇抖了抖她的干拖把,有点心不在焉,又有点恼火——又走过了三个家庭主妇,她们手里拎着食品杂货,心里却在想,该死的,坐在麦卡锡门廊上的那家伙到底是谁——静寂的后院使你想起那些男人。白天,他们自己用手勤劳工作,把事情做得井井有条,而让他们妻子在某个下午做家务,就像今天这样,(穿过整个街区,都可以看到毛巾一齐挥动,)极具象征意义——把夜里用过的被单拿出来晾晒,到了周一却引来了流言蜚语——这是在向阳光天堂里的上帝宣示,只要妇女住在这里,大地就有人照料——黄昏,男人们开始回家,一路砰砰地敲击着墙壁,于是便有人打开门让他们进去。穿着轮滑鞋的小孩子们滑进屋里,(在你未察觉时便梦幻般地)占据了整所房屋;房屋一整天都敞开着枯等他们——同时,拥有了秘密门廊的小孩子们躺在晒衣绳做的网床上进入了梦乡,寒冷,悲伤。

远处,则是育林员与高大的妇女们晾晒的衣山裤海,这就好像在河对岸树林里(其实没有河,那只是一条花园小溪)看见了一个新的猴子王国:就好像你在美国特有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正午里发现了一个非洲——再近一点,在那里,落到地上的小麻雀正在好奇地到处晃荡——它们很好奇——嗖嗖嗖,它们飞走了。

我记得科迪在他最后一次来纽约时告诉我一件事情,那着实让我惊奇。他在约瑟芬住处持续敲门达半小时之久,然后沿着防火梯往下走。那个买了这块该死土地的房东突然打开窗户,叫道:“喂,你干什么呢?”科迪说道:“你不会认为像我这样一个相貌友善的小伙子会干坏事吧?相信我,我是一个友善的人,现在是,以后也是。尽管跟一个陌生人公开谈起这个很奇怪——但我不是强盗——看着我,看着我,我保证,我绝不是强盗。”

那就好像我透过威尔逊的书架看过去,哼起小曲,而威尔逊却在跟玛丽安吵架(我哼的是《月光曲》)。“是什么让你唱起那曲子?”“我不知道。”“对我来说,它永远都是一个谜……”

我们根本没办法逃避各种谜团。就比如,当人们刚到自助餐厅,坐到桌子旁边准备就餐时,都会面露微笑。但当他们准备离开,当他们所坐的椅子一齐向后拖动,当他们整理大衣等随身物品,他们却是一脸阴郁(所有脸庞都同样半阴着,那是对自己初到微笑之时的预期结果未能实现而感到失望,并且格外地郁闷)——人类跟其他生物一样,都具有盲目无知的特性;在那短暂人生中,一切情况都可能发生在每个人类身上——这就是变化——在人类关系中可能至高无上——持续一秒——振动信息在传播——但它并非如此神秘,而只是一闪而逝的爱怜。同样地,一路夜夜疯狂之后(到处跟性感美女狂欢,聊上整整三天,连续驾驶横贯大陆),我们也产生了那种短暂的阴郁情绪,那表明我们需要睡觉了——提醒我们,所有这一切都有可能停止——更是提醒我们,那一刻是无法把握的,是已经逝去的,而如果我们睡上一觉,我们可以再次找回那一刻,将它与其他无数美丽组合体混合在一起——在疯狂空幻的睡眠中转移灵魂的旧档案卡——因此,自助餐厅里的人们会有那种神情,但等到他们穿戴好,那神情就会消失,因为阴郁也是他们发给彼此的信号,是一种诸如“女士们,晚安”之类可能发自内心的礼貌语。当我们应该神情阴郁地整理大衣,然后彼此行礼告别时,哪种朋友会当着他朋友的面公然咧嘴大笑呢?因此,它是一种信号,表示“现在我们要离开这张给了我们如此多希望的桌子——这是我们给悲伤举行的葬礼”。当大家都朝着大门走去,又有人随便说些什么,那种阴郁立刻就消失了——他们大笑着将人类灾难现场的回音归零——他们呼吸着这世界提供的新鲜空气,沿着街道离开了。

啊,我们所有人的心灵都疯狂了!

在绿色大门前读报的那个男人看上去像是一个阿拉伯人。他上身穿着都市风格的上衣,系着蝴蝶结,下身则穿着格子呢裤,头上还戴着毡帽,帽子下面是一头黑发,头发两边都向外突起,就如同阿里·[17]汗王子一样——他坐在这该死的二十英尺大门之下,半朝着自助餐厅(埃及人在那里等我们),就好像大门即将在他身后打开,伸出一只五英尺长的绿色怪手,缠住他的椅子,将他卷进门内,然后大门自动关上,却没人注意到发生了什么。(大门两边各有一根绿色柱子!)到了门内,那个男人将被脱得一丝不挂,非常丢人——但他其实会很高兴——他对着报纸悲哀地摇着头——当他读报时,他神经质地上下晃动双脚——他读得很专心,下唇都噘了出来——他将报纸竖折,现在又像个小女人似的将它弄弯鼓起,以便看清印刷字体,由此可以看出他其实是在打发时间,心思不宁——他正在等着其他什么东西。海上日出,向他洒下晨晖;绿色大门矗立着,就像一只用来献祭给海上太阳的羊羔,只是它拥有双翼。

十一月的一个寒冷夜晚,在这家白色自助餐厅,一面巨大的平板玻璃窗户面朝纽约街道(第六大道),而里面装饰的霓虹管灯倒映在窗户上。这些灯也照亮了那些日式花园墙,后者也因此跟霓虹管灯一样,倒映到街道上[还有其他东西被照亮、被倒映,比如巨大的二十英尺绿色大门及其红白相间的出口标志就被倒映在左边的窗帘上。餐厅深处的一根镜柱,大概还有那根白色管道,右上角某些东西的顶部,以及朝街窗户底端的一些符号,也都被倒映了出来。那些符号写的是“什锦素菜六十美分”,“炸鱼饼配意大利面条”,以及“奶油面包”(未标价格),只不过它们被倒映在人行道近端,因为它们实际上是背着人行道而写的。]——因此,纽约无与伦比的夜景,跟轿车、出租车、匆匆而过的人群、娱乐中心、书店、里奥服装店、打印店与沃德汉堡店等等一起,纽约十一月所有的光明与黑暗,都被这些高悬的半透明霓虹灯、日式花园墙、大门与出口标志变成了一个谜团——

但是,现在让我们近距离地审视它一番。这里神秘、深邃、隐秘、静寂,给人以深刻印象,简直就像万花筒叠万花筒一样。但在这灯火辉煌的街道的另外一侧,却是一排漆黑或者灯火昏黄的窗户,那是第六大道的半廉价旅馆,破旧的玩具店,到处黑尘的管道商店,关着门的沃尔多夫自助餐厅招聘办公室;红色霓虹灯从街道另外一端的窗户透射了过来——黑暗最远处是这片人们生活场景的焦点:这是四楼,窗户肮脏,它洒下的阴影不会长过一英尺,但如此薄而脏的褐色蕾丝或平纹细布窗帘(现在灯熄灭了!!)却连一张铁床洒下的阴影都无法遮住。灯熄灭了,那根镜柱突然间完全展现出它的全部长度,因为我的注意力已经放到那扇真实的窗户之上,而那根镜柱的映像仅仅触及窗户边缘,但此前我并不知道。现在最令人惊奇的是,街上的这个镜柱映像同时倒映了霓虹管灯——我说的是屋内那真实的霓虹管灯而非屋外的霓虹管灯映像,还倒映了墙壁的某些部分,只不过我前面没有提到那并非日式墙壁,而是红绿相间的格子墙壁。那边的那些窗户再没有映出其他灯光了,我要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情:某个老人喝完了他的最后一夸脱啤酒,然后上床睡觉——要不然便是他饿了,想要用睡觉来消除饥饿,而不是到自助餐馆花上五十五美分买点炸鱼饼——或者黑暗中一个老妓女躺在床上痛哭——或者他们看见我注视着四楼的那扇窗户,然后横穿街道,走进这座疯狂城市的夜幕当中——或者灯熄灭了,所以他们能够更好地看见我穿过这些光怪陆离的映像(我现在知道,妄想症就是主动幻想着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而精神病则是被迫幻想着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妄想症是现实,妄想症是事物的内涵,妄想症永远无法得到满足)——其他符号,也就是窗户上那些,倒映成这样:(照照镜子,你就会看明白那写的是什么)

轿车,以及在寒流中急走的行人,都在这些可笑的符号上面闪现。当黄色出租车经过时,那映像是耀眼的黄色条纹;当行人经过时,那映像则是五花八门,极具个性(一只手,一个提包,一副重担,一件大衣,一包油画布,模糊晦暗,在它之上则是变幻不定的众多白色脸庞)——当轿车经过时,那映像却深邃而明亮地点缀着所有映像符号,而有时候你就只能看见霓虹灯射出的柔和光线或来或往,在大街上纠缠不清——还有第六大道中央的白线,以及垃圾——只要你看得见街道对面的阴沟,你就能无所遮拦地看见那些垃圾。当你看着行人经过,不必细看,只须吸气,你就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两个得克萨斯人!我知道了!两个黑人!我知道了!)一辆破旧的灰色小轿车飞驰而过,看上去像是来自马萨诸塞州(性饥渴的加拿大人跑到纽约的旅馆来做爱)——随着我的双眼瞪得滚圆,现在那些倒映的“热巧克力美味”字母正在改变其深度——它们跳起舞来——通过它们我得以了解这座城市,以及宇宙——现在,我们最后来看看这部分平板玻璃窗户的旁边,我已经盯着那里半个小时了。我只是窥视着窗帘之间那块只有六英寸大小的地方。这扇窗户就是一面边墙镜子,映射了在我右边街上乃至我其实都看不见的地方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因此,当我凝视着我的“映像装置”,我突然看见一辆出租车从我眼睛边上驶了过来,它并未停下,很快就消失了——实际上,它是从右边驶来的,但到了映像里就变成是从左边驶来。我一直都在观察那些实际上是靠右行驶的轿车与出租车的映像——行人也倒映在那块六英寸大小的地方。我从并非那么远的地方观察着同样的运动与映像规律,因为他们比较靠近这块平板玻璃,特别是更加靠近这面神奇的镜子,不会从远处就映在路面上。当我观察着这个“映像装置”,一辆轿车驶了过来,停在里面。也就是说,我看见了一块非常光亮的新挡板(比方说,它挡住了路中央的白线)。在那圆形的挡板里,你可以看见一些圆形的光圈,其上则是那些稀奇古怪的物体映像与光线(就比如,当你凑近观看时,你的鼻子变大了)。那些小映像对我来说实在太小了,没办法具体观察,不过它们正在闪动——它们之所以闪动只不过是因为一支红色霓虹灯正在闪烁。每当这支红色霓虹灯闪烁起来,我就比其他时候能够看见更多的物体映像——实际上,那支红色大霓虹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其古怪映像在一辆“奧兹莫比尔88”轿车(现在我看了一眼,看清楚了)的一只前照灯的银边上晃动。我听见上面传来了自助餐厅餐具的碰撞声,然后安静了下来(又听见旋转门的转动声,以及橡胶的拍击声),还有呻吟声。此外,我还听见那微弱的高音喇叭声与城市里人来车往的声音。由此,我树立起非同寻常的永久都市观感:一开始,我(还有我们所有人)就像孤儿似的在都市中奋力前进……在那霓虹灯下摸爬滚打。

在地铁里闲逛时,我看见了一个黑鬼。他头上戴着一顶很普通的灰色毡帽,上身却穿着一件深蓝色或者说是略带紫色的衬衫,上面缀着闪闪发光的白色珍珠形纽扣——外面披着一件灰色鲨皮休闲夹克——下身则穿着一件褐色裤子,脚上穿着样式普通的深蓝色长袜和黑色鞋子。他最外面还穿了一件华达呢轻便大衣,又短又旧,衣边都洗得散线了——手上拎着一个纸袋——他的脸庞(他睡着了)看上去像是一个魁梧有力的拳击手,虽然有点发胖,而且脸色暗淡,但和蔼可亲,双唇也很厚实(典型的非洲人厚唇)——长着深褐色皮肤——双手粗大,指甲呈粉红色(不是白色);因为刚刚干完重活,指[18]甲里都是污垢——看上去像乔·路易斯,独一无二的拳王乔·路易斯。他一无所知,只知道在哈林黑人聚居区,一到冰冷刺骨的冬天早晨,比来自寒冷丹佛的老科迪·波梅雷还要年老体衰的黑人老鬼就会戴上羊毛帽,护住双耳,然后到处乱走,除了知道自己可能死在冰冷污秽的冰雪之下,就完全不知未来会怎样——小睡完醒来,他的神情怪异,有点害怕,几乎都流出了眼泪。他的视线穿过通道,看着那个戴着眼镜,穿着灰色衣服,指上套着一个大红宝石戒指的红脸白人,就好像那人专门要来杀他似的……(事实上那白人双眼紧闭,嘴里嚼着口香糖)。现在那个黑鬼已经看见我了,还带着些许兴趣看了我一下,但又躺回去睡觉了(以前也有人观察过他)。

这个黑鬼是在皇后区干完活后才来这里的。那里无疑装有铁丝栅栏,所以他带了某种拖把似的工具,不戴帽子就到处走动找活干。现在他又戴上了他那顶巨大的哈林帽子(我是不是说过它很普通?它帽檐较平,却展示了哈林居民的狂野与睿智。那是一种具有东方风格的帽子,街上有数以千计的黑鬼戴着这种帽子)。他让我想起了黑人声音中那古怪的咯咯声或嘟囔声,那刚好跟美国黑人极其卑微滑稽的地[19]位相衬,而这也正是他既需要也想要的,因为原先梅什金式的温顺谦卑已经跟他们血液里本能的愤怒混为一体。当他离开时,他走得步履蹒跚,左右摇摆,脚步咔哒直响,半睡半醒似的,神色慵懒。“你干吗呢?你干吗呢?”这情形,同时也是他本人,似乎对我这样说道——该死的,现在他走了,他走了,我爱他。

但现在请让我们审视一下这些美国蠢蛋。他们就想大声地打嗝,穿着衣领硬挺的白色衬衫(哦,神啊!那是你的地狱吗?)与“职业”服装乘坐地铁。而且,上帝呀,他们居然嘲笑并且急不可待地压榨诸如快乐的科迪、利奥与查理·比索内这样的朋友。比索内是个小商贩,而从他那带着恳求意味的笑声中——就是那种哽咽着说“哦,是的,我再说一遍,我那时很爱你!”的笑声,我能看得出他实际上是个好人。唉!唉!呜呼哀哉!现在我看出他是一个瘸子——左脚跛了——他眉头皱得厉害,一脸热切却无可奈何。当小科迪上完学回家,沿着街道一路拍球而行时,拉瑞姆大街上的辊轮板怪人看见他,热切而努力地转动屁股,脸上就流露出跟现在这个人一样的神情来。就在那一线惨淡的斜阳之下,辊轮板怪人远离了爱之记忆,而这正是美国的秘密——这个地铁病号也迷失在他自己那一块块厚实鼓起的充满男子气概的颈肌里——带着一个纸质资料袋——靠向那个戴着眼镜的高个小伙子,跟他闲聊。他很羡慕那个小伙子,就像世界各地的老年人都羡慕年轻人,特别是病人都羡慕健康人一样。

到了牙买加镇就离家更近了,但仍然在四处闲逛,看见一个漂亮的面包店橱窗:樱桃馅饼中央留了个小圆洞,以展示里面浇了糖浆的樱桃——所有面包皮馅饼也都是如此,只是里面有肉末馅、苹果馅——挺立的纸杯里装着水果蛋糕,上面缀有樱桃、坚果和浇了糖浆的菠萝——美味的蛋黄派,像一轮轮金色圆月——洒了柠檬果粒的夹心蛋糕——特别美味的双色小甜饼——漂亮的巧克力圆蛋糕,上面的巧克力糖衣也是双色,蛋糕圆边四周洒了褐色的面包屑,糖衣本身也排列得非常美——那是用面包师傅用的镘刀制作的——那些巨大而美味的苹果菠萝蛋糕看上去就像是自动售货机提供的小蛋糕的大号版本,其波浪式的糖衣上又淋了一层糖浆——每个人都在注视着——椰丝蛋糕的中央放了一颗樱桃,椰丝参差不齐……就像一头蓬乱的白头发。

木头格子窗映衬着下着雨灰蒙蒙的黄昏……

我看见一个蛋糕,顶部是都已经散开了的粉红色糖衣,中央放了一颗红色樱桃,蛋糕侧面都覆盖着巧克力屑。这让我欢喜得直颤抖。

但街道对面却是阴冷凄凉的教区长住所。房子前面的草坪上长着两棵二十四英尺高的云杉——这座房子是用橙黄色砖头建成的,现在却变成了古怪的灰白色,就像是呕吐物的颜色,具体而言就是猫的呕吐物的颜色——装修成英国风格,或者说是撒克逊风格,橡木制的大门呈淡褐色而非深褐色,大门上方则是城堡防御土墙。大门开了三个装饰用的玻璃小窗,一个居中,为的是用来看看有谁想要进来——灰色混凝土框架的每一面都安装着英国作家查尔斯·狄更斯笔下那些英式大灯,旁边刻着“教区长住所”一词——两扇又小又窄的弦月窗,大约一英尺宽四英尺高——在这扇集束大门底端有一扇地下室通风窗,就安在某种混凝土防护栏下面(无法形容,有点古怪,就像郊区律师事务所前面圣诞树丛四周围着的栅栏一样,其形状如下:

奇形怪状,却毫无用处。它们由若干一英尺高的铁栅栏柱支撑着,但看上去却似乎是用绳子绑着,顶端有一个活结:

有路边石将其分开,以提升它的海拔高度,或者强调它要比人行道高。但除了我和科迪这样无可救药的闲坐休息者,没人讲过或者弄明白过这一用意)。

在教区长住所正面的城堡防御土墙与哥特式窗户上面,是一堵砖头三角墙,墙上有一扇装了软百叶帘的标准美式窗户。再上面则是灰色的混凝土十字架,看上去既像你在美国南方公园里的战争纪念碑周围所能见到的立柱,也像大型公墓里的十字架。黄昏时刻,教区长住所里就会亮起柔和幻彩的橘黄色灯光。这当然一点都不像普鲁斯特笔下的贡布雷大教堂。那座宝石般的教堂在多彩阳光下幻动不已,教堂自身变成了一个巨大折射镜,反射着“外面”照进来的光线——

洛厄尔市可怜的孤老太太们走出杂货店,撑起伞挡雨。不过,她们看上去显得如此惊慌失措,无比苦恼。但这并非在雨中偷笑的少女碰到的那种苦恼。少女们腿脚灵便,可以跳来跳去。而老太太们的腿却是像钢琴腿那样脆弱,她们不得不步履蹒跚地走向她们想去的地方——但即便这么苦恼,她们还是聊起了她们女儿的事情。

人们四散离去。那个大个子爱尔兰人的前额上翘着一绺头发,身上穿着一件驼毛束带大衣,行动迟钝,双唇微张,似乎在闷闷不乐地想着什么,仿佛他那空旷干涸的心灵里滴雨未下似的——

那个胖老太太走得极其吃力,不仅仅是因为雨伞和雨披,还因为那些藏护在伞下、鼓得像孕妇肚子似的大包小袋。那些包袋向外突出得那么长,所以她难免会碰到人行道上的行人;而一旦她登上公交车,那又将会造成一个大难题。对此,那些在自己城市里想要挤上公交车的可怜人现在一点也不怀疑——

那个行动敏捷、穿着毛皮大衣的犹太贵妇举着一把伞。那把伞很吸引人们的眼球,因为它的价格是如此昂贵,其样式(褐中带红)是如此漂亮。她双膝外弯,走得有点摇摇摆摆,但脚踏实地,走得很快,这就将她跟其他女子区分了开来。她是一位高度文明的农场主夫人,住着漂亮的房子。她的丈夫艾伦长得粗壮,钱财无数,不过却像猩猩一样多毛、笨重、行动迟缓。她正要回家,手上提了一个袋子。但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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