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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6 23:5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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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俄)屠格涅夫,杨晔勇,湘霞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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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每一双动物的眼睛里

在每一双动物的眼睛里试读:

乡村

七月的最后一天,我越过俄罗斯一千俄里土地,陶醉于一个优美的乡村。

绵延的蓝色浸透了整片天空,一朵朵白云点缀在上面,一边飘浮一边散去。无风,温暖,空气像新挤的牛奶那般清新。

云雀唱着歌;鸽子哼着调;燕子悄无声息地滑翔俯冲;马儿们悠闲自在地咀嚼品味;狗儿安静地站着,摇着尾巴。

烟和干草的气息,混杂一点柏油味和人气,氤氲在鼻翼之间;大麻花正在怒放,浓郁厚重的香气扑面而来,猝不及防就征服了人类的嗅觉。

近处,又深又窄的山谷,两侧成排的柳树,枝繁叶茂,树干苍劲;谷中流淌着一条小溪,鹅卵石在清澈的溪水下面颤动,可爱俏皮;远处,苍天与大地相接的地方,有一条大河,碧波荡漾,清晰可见。

沿着山谷前行,一边,排列着整齐的牲口棚,大门紧闭的仓库,干净整洁;另一边,搭建着五六间松木小屋,清一色的木板屋顶,每个屋顶上都竖着一根高高的柱子,每个小屋门口都站着一匹铁铸的钢鬃小马,古朴典雅。破损的窗玻璃闪烁着彩虹的光彩;百叶窗画上了一瓶瓶水养鲜花;门旁端放着一条小长凳;小土堆上,猫咪在晒太阳,透明的耳朵警觉地竖起;高高的门槛后,是幽凉的门厅。

我在山谷的最边缘铺上马衣,舒服地躺下。周围是一堆堆新制的干草,青草的味道直逼鼻孔,沁人心脾。小屋前,聪明的农人一下一下地抛起干草,好让它们在炙热的阳光下散去水分,没有水分的干草被放进棚里,我想,睡在这些干草上肯定舒服极了。

一个卷毛的脑袋从草堆后面调皮地探出来;凤头母鸡在草堆里辛勤地寻找食物;嘴上长着白毛的小狗在杂草丛中打滚游戏。

亚麻色头发的年轻人穿着干净的工作服,腰带松松的,几乎掉到胯部,脚上的皮靴又厚又重,他们斜靠在一架卸下马具的马车上,相互说着玩笑话,时不时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发出爽朗的笑声。

一个圆脸的年轻女子从窗口向外张望,她笑着,不知是因为那群年轻人的玩笑话,还是因为干草堆里孩子的顽皮。

另一个年轻女子用她有力的胳膊把水桶从井里拉上来,一点一点……水桶摇摇晃晃的,随着女子的节奏溅出一颗颗明晃晃的水珠,打湿了她洁白的手臂。

在我面前,站着一个穿着条纹裙子和新鞋子的老妇人,硕大的念珠在她黝黑的脖子里绕了三圈,灰白的头上包着一块黄底红点的头巾,头巾遮到额头上,露出一双不再青春闪耀的眼睛。

但她沧桑的眼神里却露出了欢迎来宾的温柔,整张布满皱纹的脸笑意荡漾。我敢说,这位老妇人已经年逾七十,即便这样,她当年的风韵依稀可辩。

她右手张开,被晒黑的手指托着一碗刚从地窖取出的冷牛奶,尚未脱脂。碗沿上有干涸的奶渍,像一颗颗珍珠。她左手手掌里有一大片温热的厚面包,递给我,好像在说:“吃吧,欢迎你,路过的客人。”

一只公鸡忽然开始啼鸣,自娱自乐地拍打翅膀,牛棚里的一头小牛悠悠地回应了它几声,一唱一和,和谐地演奏二重唱。“啊!快看看燕麦,多棒啊!”我听见我的车夫说。是的,多棒的燕麦!哦,这折射出美好,宁静,丰饶的俄罗斯乡村!哦,这沉淀和平与富足的厚重的土地!

此时此刻,我忽然觉得:在君士坦丁堡圣莎非亚寺的圆顶上竖起的十字架,以及我们城里人所努力追求的一切,又有何意义呢?

对话

“不论少女峰还是黑鹰峰都不曾有过人类的足迹。”

阿尔卑斯山的最高峰,连绵不绝的悬崖峭壁。

山的更远处,是一片青绿。通透、辽阔的天空,严寒的天气,坚硬反光的雪,寒风裹挟着雪花掠过山峰。山峰,就从雪中突显出来。

少女峰和黑鹰峰,两个巨大的石块,像站立在地平线两侧遥遥相望的巨人。

少女峰对它的邻居说:“朋友,你站得比我高,看得比我远,有什么新鲜事跟我说吗?我们下面是什么呢?”

不知是过了几千年,还是一分钟的时间。黑鹰峰轰隆隆地回答:“厚云覆大地……请稍等!”

又是几千年过去了,但其实只是一分钟。“那么,现在呢?”少女峰问道。“现在我看见的,跟上次一样。碧水黑林,灰石成堆。中间有小虫爬来爬去,你可知道,这就是尚未拜访过我们的两足动物。”“人?”“对,是人。”

几千年过去了,或许仅仅是一分钟。“那,现在呢?”少女峰问道。“现在这些小虫子好像少些了,”黑鹰峰响雷般轰隆隆地回答,“看下去更加清晰了,河水干涸,林区缩小。”

又是几千年过去了,或者只是一分钟。“现在你看见了什么?”少女峰问。“我们四周似乎清静了,”黑鹰峰回答道,“但远处的山谷尚有一些移动着的小点。”“现在呢?”少女峰问,在几千又几千年,或者仅仅只是一分钟,之后。“现在好了,”黑鹰峰回答,“到处都清静了,无论我看哪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到处都是我们的雪,连绵不断的雪,连绵不断的冰,万物冻结。现在好了,到处都清静了。”“很好,”少女峰说,“我们话也讲够了,老朋友,是时候了,睡一会儿吧。”“的确,是时候了。”

两座巨山沉沉地睡了,辽阔通透的天在永恒沉寂的大地上睡去了。一八七八年二月

我们俩在屋里,我和我的狗,屋外是猛烈的狂风,凄厉地嚎叫。

我的狗坐在我跟前,直勾勾看着我的脸。

我也直勾勾看着它的脸。

它似乎是想告诉我一些事情,但它是哑巴,不会说话。不过我懂它。

我懂,此时此刻在我和它的体内,有着同一种感受,我们并无区别,我们是一样的,一样颤动的火光在我们体内燃烧闪烁。

死亡侵袭,用它冰凉有力的翅膀拍打我们。

然后,一切结束!

谁又能分辨我们体内曾经闪耀着的,是什么样的火光?

于是,我们对视,不是简单的人与兽的对视。

眼睛是平等的眼睛,深深渗透到彼此的灵魂。

在每一双眼睛里,在人与兽的眼睛里,无差别的生命因为畏惧而彼此依偎,彼此温暖。一八七八年二月

乞丐

我沿着街道走,被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拦住了去路。

满含血丝和眼泪的双眼,乌紫的嘴唇,破烂的衣衫,化脓的伤口……哎,贫穷已经侵蚀了这个可怜的肉体。

他伸出红肿肮脏的手,呻吟着向我求助。

我摸遍了所有的口袋,没有钱包,没有手表,甚至连一块手帕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带。然而乞丐依然在虔诚地等待,伸出的手无力地颤抖。

狼狈尴尬的我,抱歉地握住了这只肮脏颤抖的手:“兄弟,请不要发火,我真的一无所有,兄弟。”

乞丐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乌紫的嘴唇露出微笑,然后用力握紧我冰凉的手指。“那又怎样,兄弟。”他喃喃道,“你已经给我很多,谢谢你,这也是一份礼物啊,兄弟。”

其实我心底明白,我也收获了一份礼物。一八七八年二月

“你将会听见傻瓜的裁判……”

“你将会听见傻瓜的裁判……”你从来都是有话直说的,我们伟大的歌手,这一次也不例外。“傻瓜的价值观和大众们的嘲笑”,谁又不知道这两件事情呢?

如果能承受这些,就尽量承受吧;如果谁有多余的力量反抗,那就去反抗这些愚昧吧。

但有些打击更加尖锐,直击心脏。一个人竭尽所能,兢兢业业,老老实实,满腔热血地工作,但是诚实的心却满带鄙夷地躲避他,真诚的脸孔因听到他的名字而燃烧着愤怒。“滚!你滚开!”年轻纯真的声音向他嘶吼,“我们不需要你,也不需要你付出的劳动。你弄脏了我们的住所。你不知道也不了解我们,你是敌人!”

那个人该怎么办呢?继续工作,不试图为自己正名,甚至不期待一个公正的裁判。

曾经,耕地的农人咒骂过一个旅行者,因为他带来了土豆。他们把这些珍贵的礼物从旅行者手里拍落,扔在泥土里,还肆意践踏。从此以后,新长出的土豆代替了面包,成为了穷人每日生活的主食。

现在他们吃着土豆,却早已忘记了送来土豆的人的名字。

那就这样吧!名字与耕地的农人们又有何关系,忘记了就忘记吧,但这名字的主人确实是填饱了他们的肚子。

就让我们送给他们真正优质的食物。

痛啊,那些从你所爱着的人的嘴里蹦出的责备……不过这一切,同样,可以忍受……“你们可以打我,但是,请先听我说……”雅典的领袖对斯巴达人说。“你们可以打我,但是,请吃饱,请健康!”那我们就可以这么说。一八七八年二月

得意的人

一个年轻人跳跳蹦蹦地走在首都的一条马路上,那样欢快,那样高兴。眼睛里流露出满足的光芒,嘴唇上扬起一抹得意的微笑,发亮的双颊上有两片喜悦的红晕。他非常的欢乐,非常的自豪。

他怎么了?得到了一笔遗产?升职了?赶着去见他亲爱的人儿?还是仅仅吃了一顿好饭,于是那种健康的,吃饱肚子的满足感就充斥着他的躯干和四肢?还是把你那可爱的八角十字章套在他脖子上了,波兰国王斯坦尼斯拉夫?

都不是!他造谣诽谤他的朋友,并且到处肆意地宣传。现在他已经从另外一个朋友嘴里听到了这个谣言,哈哈,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

啊,真是得意啊!这个可爱的,前途似锦的年轻人,此时此刻是多么的开心愉快啊!一八七八年二月

玛莎

好多年前,我住在彼得堡。每一次我雇佣雪橇的时候,都习惯性地跟车夫聊天。

我尤其喜欢跟那些夜间驾车的车夫聊天,他们一般都是郊区的穷苦农人,赶着他们小小的赭色的雪橇和瘦小的马,来到首都,希望借此可以填饱肚子和偿还主人的地租。

有一次我雇佣了一个雪橇车夫。他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个子很高,身材匀称,眼睛碧蓝,双颊红润,是个相当漂亮的小伙子。他好看的头发卷成了一小串,戴着一顶打着补丁的帽子,帽檐压到了眼睛。宽阔的肩膀上不合时宜地套上一件很小的破烂的工作服。

雪橇车夫那英俊光滑的脸,看起来却有着不相称的悲伤和低落。

我开始跟他交谈,他的声调里隐隐地带着一种悲哀。“老弟,发生什么事了?”我问他,“干嘛闷闷不乐的?碰到什么烦心事了?”

那个年轻人沉默了足足几分钟:“是的,先生,我遇到麻烦事了。”他终于开了口,“太麻烦了,再没有比这更加麻烦的事了——我的妻子死了。”“你爱她吗?爱你的妻子吗?”

年轻人没有看我,默默点了一下头。“先生,我爱她。已经八个月了,我一直无法释怀,我的心不停绞痛,对,绞痛。为什么她要死,她这么年轻,这么健康!仅仅一天的时间,霍乱就夺走了她的生命。”“她对你好吗?”“哎,先生!”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们曾经在一起是多么开心!她没等我回家就死了。我听到消息的时候,她已经被安葬了。你知道吗,我多么着急从镇里赶回家,我已经到家了,在后半夜到家的。我走进我们的小家,愣愣地站在屋子中间,轻声叫唤她的名字,‘玛莎,玛莎。’没人回应,只有蟋蟀低声的鸣叫。我跌坐在地上,哭泣起来,用拳头一下一下捶着大地。‘苍天无眼啊!’我对着天堂的方向大吼,‘既然你带走了她,为什么不把我也一起带去呀?啊,玛莎……’”“玛莎……”他忽然又用低沉的声音唤了一次她的名字。一手拉住缰绳不放松,用另一只手的衣袖抹去了眼角的眼泪,挥了挥手,耸耸肩,就再不做声了。

我下车的时候,多给了他几个铜币。他双手抓住帽子,深深向我鞠了一躬,而后便踏着积雪,在正月里浓雾蒙蒙的荒凉街道上,越走越远。一八七八年四月

东方传奇

在巴格达,谁不知道杰斐,宇宙的太阳?

很久很久以前,当杰斐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一天,他在巴格达的郊区走着。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凄厉的喊叫,有人在呼救,亟需帮助。

杰斐在同龄人中是数一数二的英明神武,并且难能可贵的是,他极富爱心,相信自己的力量。

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看见了一个身体羸弱的老人被两个强盗按在城墙上,正遭抢劫。

杰斐拔出剑,向歹徒刺去。杀死了一个,另一个逃跑了。

老人得救了。他跪在救命恩人的脚下,亲吻他的衣角,一边高声喊道:“勇敢的年轻人啊,你的英勇将会得到奖赏。表面上看起来我是个可怜的乞丐,但那只是外表。我不是普通人。明早你到主街市来吧,我会在喷泉边上等你,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现在说的话字字属实了。”

杰斐想:“从表面上看,这老人的确是个乞丐,这点毫无疑问,但是世间万物,无奇不有,何不前去一探究竟?”于是他回答:“很好,前辈,我会来的。”

老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离开了。

第二天天刚亮,杰斐便动身去街市。老人手肘支撑在碗状的喷泉边缘,已经在那儿等他了。

他默默地牵着杰斐的手,把他引到了一个四面都是高高的围墙的小花园。

在花园的正中间,有一片绿色的草地,草地上生长着一棵形态奇异的树。

看起来似乎是一种柏类植物,不过,树上的叶子是蓝色的。

三颗果实——苹果——挂在向上弯曲的细枝上。第一个中等大小,长条形,乳白色;第二个生得很大,圆滚滚的,红得发亮;第三个,又小又皱,淡黄色。

虽然没有风,这棵果树还是轻微地沙沙作响。它轻声细语,如泣如诉,像是一个玻璃制的钟。它似乎能感觉到杰斐的到来。“年轻人!”老人开口说道,“从这三个苹果中选一个吧,但是要知道,如果你选择了白色的苹果,并且吃下它,你将会成为世间最聪明的人;如果你选择了红色的苹果并吃下它,你将会变得跟犹太人罗德希尔那般富有;如果你选择了黄色的苹果并且吃下它,你将会变得像一个老妇人一样。做出决定吧,不要迟疑。一个小时以后,这些苹果都会腐烂,这棵树也会陷入地底!”

杰斐低头沉思着:“我该怎么做呢?”他低声说道,好像是自己在跟自己争辩。“如果你变得太聪明,也许你不屑于继续生活;如果你变得比所有人都富有,那么人人都会嫉妒你;嗯,我最好选择第三个苹果,选择那个烂苹果。”

于是,他就这么做了,老人看了他的选择后,张开无牙的大嘴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说:“哦,聪明的人啊!你选择了最好的一个苹果!你有什么需要选择白色的苹果呢?你本来就比所罗门还要聪明;你也不需要红色的苹果,没有它,你一样能变得非常富有,而且人们并不会嫉妒你的财富。”“前辈,请告诉我!”杰斐打起了精神,目光炯炯地说道,“我们哈里法,受圣灵佑护的圣母在哪里?”

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头触碰到了地,借此方式给年轻人指明了道路。

在巴格达,谁不知道宇宙的太阳,伟大的,著名的杰斐呢?一八七八年四月

两首四行诗

从前有一座城,城里的居民非常喜欢诗歌。如果一连几个星期没有好的新诗出现,他们就会把诗歌的匮乏当成是全城的厄运。

他们通常在这些时候穿上最坏的衣服,头发上撒些灰,成群结队地聚集到各个广场上,哭诉抱怨,责备诗神无情地抛弃了他们。

在这么一个不祥的日子里,年轻的诗人尤尼乌斯走进了某广场。广场上挤满了忧伤的百姓。

他疾步登上一个专门朗诵诗歌的平台,向群众示意要朗诵一首诗。

卫士们立刻挥动他们的权标:“安静安静,注意了!”他们大声叫道。群众立刻安静下来,满怀期望地看着台上。“朋友们!同胞们!”尤尼乌斯大声说道,他的声音略带颤抖。“朋友们!同胞们!诗歌爱好者们!

你们!美丽与优雅的诗歌追随者!

不要让一时的忧伤黯淡了你们的灵魂,

心中的渴望在接近,

光明终将驱走黑暗!”

尤尼乌斯停住了,回应他的,却是从广场四周响起的嘈杂的嘘声和放肆的笑声。

每一张脸上都写着愤怒,每一双眼睛都燃烧着怒火,每一只手臂都高高挥舞,每一个人都想狠狠给他一拳头。“他是想拿那个来欺骗我们的!”愤怒的喊声四处响起,“滚下去,低能的蹩脚诗人!滚开!笨蛋!去吃烂苹果臭鸡蛋吧,肮脏的小丑!给我们拿石头来,砸他!”

尤尼乌斯连滚带爬地从平台上跳下来。然而,还没等他跨进家门,广场就传来一阵阵狂热的喝彩,热情的欢呼和高声的赞美。

尤尼乌斯满怀好奇地回到广场,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惹恼一群狂热的野兽是非常危险的)。

那么,他看见了什么呢?

那人群之上的,被人们高高架在肩膀上的——脚踏一块平坦的金色盾牌,身穿一件紫色袍子,飘逸的秀发上戴一顶桂冠——那不就是他的竞争对手,年轻的诗人尤利乌斯吗!

人群高声嚷嚷着:“光荣!光荣!光荣!不朽的尤利乌斯!他在巨大的悲伤中抚慰我们的灵魂!他赠予我们的诗歌比蜜还要甜美;比钹的音调还有节律;比盛开的玫瑰还要芬芳;比蔚蓝的天空还要纯洁!我们高举他庆祝胜利,用柔软的香气呵护他聪明的大脑,扇动棕榈叶清凉他的眉宇,把阿拉伯草药的芬芳播撒在他的足下!光荣啊!”

尤尼乌斯走到一个疯狂喝彩的狂热分子跟前:“我的同胞,请教导我!尤利乌斯写出了怎样的诗篇让你们如此兴奋!我呀,真是可惜,在他念诗的时候我没能在场。念出他的诗歌吧,如果你还记得,恳求你!”“像那样的诗,我是不可能忘记的!”那个人兴奋地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听着——享受它吧,跟我们一起享受它!”“诗歌爱好者们。”那位犹如神一般存在的尤利乌斯的诗是这样开头的。“诗歌爱好者们!同胞们!朋友们!

美丽,优雅,韵律,你们追随!

你们的灵魂,忧伤不能黯淡!

渴望的时刻在接近!

白天终将驱散夜晚!”“你认为这首诗写得怎么样?”“天呐!”尤尼乌斯惊叫起来,“这不就是我的诗嘛!在我朗诵的时候尤利乌斯肯定在人群中,听见了我的诗,然后复述了出来,只是稍微改了改表达方式,而且也没有改得比原来更好。”“啊,现在我认出你来了,你是尤尼乌斯!”那个被他拦下的狂热分子面带愤怒地反驳道,“你这个只会嫉妒别人的傻瓜。注意听好了,倒霉鬼,尤利乌斯的句子是多么卓尔不凡,‘白天终将驱散夜晚’;而你,你的句子简直是一堆垃圾,‘光明终将驱走黑暗’,什么光明?什么黑暗?”“难道这两句话不是一样的吗?”尤尼乌斯辩解说。“闭嘴!”那人打断了他,“你再说一个字我就要叫人了,他们会把你撕成碎片的!”

尤尼乌斯知趣地不做声了。一个满头灰发的老人听见他们的对话后,向这个不幸的诗人走来,用手拍着他的肩膀说:“尤尼乌斯,你有你的思想,但没有在一个恰当的时机表达出来;而他,自己没有思想,却是在一个正确的时候把别人的想法说了出来。这让他成为了对的那个人,而你只能以你的好心肠来安慰自己了。”

可怜的尤尼乌斯被挤到一边,只凭这副“好心肠”发挥出它最大的威力,自我安慰(老实说,并不是特别有效)。而在远处,在欢呼声、掌声和喜悦叫喊声中,在凌驾万物的金色阳光里,尤利乌斯身着华丽的紫袍,头戴桂冠,四周缭绕着浓郁的芳香烟雾。他雄伟的英姿,缓缓移动的骄傲挺拔的步子,就像俄国沙皇胜利凯旋,回到皇宫一样。棕榈的长枝在他面前一起一落,轻微地颤动以示对尤利乌斯的绝对服从,借此来表达每一个欣喜若狂的城民心中无尽的崇敬!一八七八年四月

麻雀

我打猎回来,沿着公园中的林荫道走着,我的猎狗跑在我前头。

忽然,它放慢了脚步,开始偷偷摸摸地隐藏自己,好像在玩狩猎的游戏。

我放眼向前望去,看见了一只小麻雀:小巧的脑袋上长了一个嫩黄色的喙,头埋得低低的。它肯定是从鸟巢里跌落到地上的(因为此时此刻,大风呼呼地吹,道边的桦树猛烈地摇晃着)。小麻雀跌坐在地上,无助地拍打着那双稚嫩的翅膀。

我的猎狗匍匐起身子,慢慢地接近小麻雀。忽然,一个黑影从附近一棵树上俯冲下来——一只黑胸脯的老麻雀,像一块石头一样落在猎狗的鼻子前。它惊恐得全身的羽毛都竖起来,绝望而凄厉地尖叫着,连续两次向张着大嘴的猎狗冲过去。

它是来保护幼鸟的,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危险,但是它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而不断战栗,它的叫声变得嘶哑而古怪。一次又一次,它因为太害怕而昏厥过去,但每一次,它都支撑着重新站起来!身体里有股力量支撑着它,它顽强地站在小麻雀的前面,毫不退缩。

在它眼里,狗是多么庞大的一个怪物啊!但是,它不能安然躲在高高的树枝上,一股比恐惧更加强大的力量迫使它冲了下来。

我的猎狗站住了,不停往后缩。显然,它也感受到了这股力量,被震撼了。

我赶忙唤回那慌张的猎狗,满怀尊敬地走开了。

是的,不要笑,我尊敬那只小而勇敢的鸟,它是英雄,因为有爱。

爱……

我想这就是比死,或者比对死亡的恐惧更加强大的力量。只有因为它,因为爱,生命作为一个整体,才能维持,才能发展。一八七八年四月

骷髅

一间豪华、璀璨、明亮的大厅,一群贵妇和绅士。

他们热烈地交谈着,脸上写着兴奋,那兴奋来源于一个著名的歌手。他们称她为神造,称她是不朽——啊,她昨天最后唱的颤音是多么美妙啊!

忽然,就像是巫师的魔杖挥舞了一下:每个脑袋上,每一张脸上精细的皮肉全部剥落下来,顷刻间露出死亡一般的惨白骷髅,其间还有裸露的下颌和牙龈闪出的银色的光。

我带着恐惧看那些下颌和牙龈不停地活动,那些圆钝的小骨球,在灯光和烛火的照耀下反转、闪耀。在它们中间还有其他更小的球,那是毫无意义的眼珠。

我不敢摸我自己的脸,也不敢朝镜子里瞥上一眼。

那些骷髅还是像之前一样转来转去,发出像之前一样的喧闹。他们玲珑的舌头像一小块红色的破布似的,不断从闪亮亮的牙齿间快速地伸进伸出,继续说着,多么美妙啊,多么卓越啊,那位不朽的……

是的,不朽的……那歌手最后唱的那句颤音。一八七八年四月

玫瑰

八月的最后几天,秋天已经触手可及了。

太阳正在下山,一阵暴雨——没有电闪,没有雷鸣——刚刚横扫我们屋子前这片宽阔的平原。

门口的花园接受了暴雨的洗礼,沐浴着落日的霞光,燃烧般地闪着亮光,雾气弥漫。

她坐在客厅的桌子旁,带着持久迷离的神情,从一扇半开的大门向外张望,目光锁定在门口的花园。

我知道此时此刻她灵魂深处的想法,我知道,在短暂痛苦的反抗之后,她放弃了,让那无法自控的情绪完全占据了她。

忽然,她起身,快速走向花园,消失在迷雾中。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她没有回来。

我站了起来,走出了屋子,沿着她走过的路走着——我相信她是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的。

四周一片漆黑,夜幕已经降临。在潮湿的沙地上,一个圆形的物体依稀可见,就算在迷雾中,还是可以看见它闪着红色的光。

我俯下身去,这是一朵新鲜的,刚刚盛开的玫瑰。两个小时前,我看见她胸前戴着的正是这朵玫瑰。

我小心翼翼拾起这朵陷入泥土的花,走回客厅,将它摆放在她椅子正对的桌面上。

终于,她回来了,脚步轻盈,走过整个屋子,坐在桌旁。

她的脸比起刚才越发的苍白,但却彰显出生机盎然的神情。她垂下的眼睛似乎比先前小了,因为她正睁大双眼好奇而愉悦地四处张望。

她看见了桌子上的玫瑰,拿了起来,看着那被碾碎的、沾着土的花瓣,又转过头来看看我,她的眼神忽然定住了,泪水沾湿了眼眶。“你为什么要哭?”我问。“我看见了这朵玫瑰的悲惨遭遇。”

我觉得这个时候应该说上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的泪水可以洗净它沾染的尘埃。”我饱含深情地说。“泪水不能洗净,它们只会燃烧。”她回答,转身把玫瑰扔进了壁炉,壁炉里燃烧的火焰正在渐渐熄灭。“火比眼泪更会燃烧。”她情绪高昂地喊道。她可爱的眼睛,依旧满含着泪水,却疯狂而兴奋地大笑起来。

我知道,她,跟玫瑰一样,燃烧了。一八七八年四月

纪念尤·彼·符斯卡娅

在烂泥地上,在腐败的干草堆上,在用摇摇欲坠的马棚仓促改造成的流动医疗站内,在被摧毁的保加利亚小村子里,两个多星期了,她躺着,等待严重的伤寒最终夺走她的生命。

她已经不省人事,没有任何医生照看过她。之前,伤残士兵们,那些她尚能站立时照顾的伤残士兵们,轮流从细菌滋生的垃圾堆里站起来,将盛在破裂的罐子里的水凑近她龟裂的嘴唇,淋上几滴。

她曾经年轻美貌,为上流社会所熟知,连最显要的权贵也曾对她表示过兴趣。女士们羡慕她,男士们追求她,其中有两三个默默而真挚地爱过她。人生曾对她露出笑脸,但是这笑容比泪水还要苦涩。

一颗柔软善良的心,却有着如此强大的力量,如此强烈的对奉献的渴望——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她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以使她快乐,她不知道,也从未体验过。其他的快乐从她身边经过,但是她早已决心不去理睬它们。她周身燃烧着无法熄灭的信仰之火。她全身心投入到服务群众的事业中去。

她内心掩埋着怎样的宝藏,在她最隐秘的灵魂深处,从来无人知晓,而现在,更加没人了解了。

不过,现在,有了解的必要吗?她已经献身了,她的事业结束了。

但是,一想到甚至没人对她的遗体道一声感谢时,一种凄凉感便油然而生;虽然她生前,每次被感谢时,都会感到尴尬羞涩,难为情。

愿她可爱的身影不会怪罪我这朵迟来的小花,愿这朵小花可以斗胆陪葬在她的墓旁。一八七八年九月

一次拜访

我坐在打开的窗边。清晨,五月第一天刚破晓的清晨。

霞光尚未出现,为了迎接它的到来,黑暗温暖的夜已经给天空注入了灰白和清凉。

没有迷雾,没有风,万物黯淡寂静,但隐隐约约可以察觉,苏醒的时刻越来越近。稀薄的空气里能感受到露水清洌的湿气。

忽然,呼呼呼,嗡嗡嗡,开着的窗户飞进来一只大鸟。

我一惊,仔细望着它。原来它不是鸟,而是一个长着一双小翅膀的女人,穿着一条紧身的长裙,这长裙飘飘然一直垂到她的脚边。

她浑身上下呈现出一种珠母般的灰色,只有翅膀内侧盛开着玫瑰一样的殷红,小而圆的头上一圈野百合花环束住她的一绺卷发,两根孔雀羽毛在她饱满的前额优雅地晃动,仿佛蝴蝶触须。

她在天花板周围来回飞了两次,小小的脸上满带笑意,那清澈乌黑的眼睛仿佛也在笑着——她愉悦的飞行使得它们像钻石一般闪耀。

她手中拿着来自草原的花朵长长的花柄——俄罗斯人称呼它为“沙皇的权杖”——的确像一根权杖。

她在我的上空快速地来来回回,用手里的花儿轻触我的头顶。

我扑向她,但是来不及了,她已经扑扇着翅膀飞出了窗户,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在花园里,在一簇紫丁香花丛里,一只斑鸠用黎明的第一声啼叫向她告别。在她离去的方向,奶白色的天空泛起了一片柔弱的红晕。

幻想女神,我认识你!你是注定要去拜访那些年轻的诗人,而你路过寒舍,实属偶然。

啊!诗歌!青春!少女的美艳!你短暂地照耀了我一瞬间,在早春刚破晓的清晨。一八七八年五月

一幅浅浮雕

一个高瘦嶙峋的老妇人,冷酷无情的面孔,木讷呆滞的眼神,迈着大步走着。她干瘦如棍的手臂,用力推搡着她前面的另一个女孩。

老妇人,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威武有力,肌肉像希腊神话中的英雄赫拉克斯一样结实,牛一般粗壮的脖子上长着一个小脑袋,但是她双目失明——她推搡着前面一个小而瘦的女孩。

这个女孩眼睛明亮,她不断反抗着,回过头去,挥动她纤细美丽的双手。她表情生动丰富,露出了不耐烦和大无畏的神色,她不愿意服从,不想前进,不想听命于身后这个女人对她的驱使,但是,她依然被迫向前走着。

Necessitas-Vis-Libertas!

必须-自由-生活!

这三个词,谁能解释的请解释一下吧。一八七八年五月

昆虫

我梦见我们二十几个人,在一个窗户大开的宽敞房间里,坐着。

我们中有妇女,孩子,老人,我们吵吵闹闹,不知所云地讨论着一些非常著名的话题。

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呼啸声,一只巨型昆虫飞进了房间,足足有两英尺长。它在房间里盘旋着,最后歇在了墙壁上。

这只虫子长得像苍蝇或者是黄蜂,身体是土黄色的,那宽阔坚硬的翅膀也是土黄色的;它的触手布满羽毛,向外伸展;它的脑袋肥硕带有棱角,就跟蜻蜓的脑袋一样;脑袋和爪子都是鲜艳的亮红色,像是在鲜血中浸泡过一样。

这只奇怪的虫子不断地上上下下,左右摇晃着它的脑袋,挥动着它的触角。忽然它猛地飞起来,绕着房间呼呼呼地盘旋飞舞,接着又停住,定在一处,令人憎恶地扭动着身体。

这只虫子在我们心中激起了厌恶,害怕,甚至恐惧的感觉。没有人见过类似的生物,我们都大叫起来:“把这只恶心的怪物赶出去!”大家都在远处挥动手帕驱赶它,但是没人敢靠近它,当虫子再一次飞舞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本能地躲开了。

我们中有一个人,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他惊讶地盯着其他人,耸耸肩膀,惊奇地裂开嘴,显然他不能理解这里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大家都如此躁动不安。他根本没有看见什么昆虫,也没有听见昆虫翅膀颤抖时发出的令人憎恶的呼呼声。

忽然,那只昆虫似乎盯上了这个年轻人,扑了过去,落在他脑袋上,就在两只眼睛正上方,蜇了他的额头。年轻人绝望地惨叫了一声,倒在地上,死了。

这只恐怖的虫子立刻飞出了房间。这时我们才大概猜出这位不速之客是什么东西。一八七八年五月

白菜汤

一个老农妇,是个寡妇,只有唯一一个儿子——二十岁,是村里最强壮的工人,但是他死了。

村庄的女主人听说了老农妇的悲惨遭遇后,在葬礼那天拜访了她。

女主人在家里找到了她。

只见这位刚刚失去儿子的老妇人站在桌前,小屋的正中心,不慌不忙、神色镇定地一下一下举起右手胳膊(左手胳膊无力地垂在身边),从变黑的锅子里舀起清淡的白菜汤,一勺一勺地喝着。她的脸凹陷黝黑,眼珠肿胀布满血丝,但是她站得庄严笔直,好像在教堂里一样。“天呐!”女主人想,“在这种时刻,她竟然还喝得下汤,这个人怎么这么冷漠,她不知道人间冷暖吗?”

此时此刻,女主人想起几年前,当她失去了出生才九个月的小女儿时,因为太过于悲痛,她拒绝去彼得堡附近的别墅避暑,在城里度过了整整一个夏天!

而这个老农妇竟然安然无恙地喝着白菜汤。

女主人终于沉不住气了:“塔缇娜,”她说道,“不是吧,我太惊讶了!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关心你的儿子吗?你怎么会有胃口吃得下东西,你怎么能喝得下白菜汤!”“我的儿子瓦夏已经死了。”老农妇用平静的声音说道,悲痛的泪水此刻正从她深陷的脸颊滚落,“我当然伤心。他死了,我也就跟着他一起去了,他把我的心脏从身体里扯了出来。”她泣不成声,但忽然又变回了平静的语气,“可是,这汤不能白白浪费,里面还有盐呢。”

女主人耸耸肩膀,然后就无可奈何地走了。是啊,盐对她来说不值几个钱。一八七八年五月

蔚蓝色的王国

啊,蔚蓝色的王国!光明与斑斓,青春与欢愉的王国!我在梦里,见到了你。我们一小群人在一起,驾驶一艘华丽又精致的小船,条纹旗帜下白色的帆迎风鼓起,像天鹅挺起的胸脯,在风中欢快地舞动。

我不熟识我的这些同伴,但在心底我能感觉到他们都很年轻,非常快乐,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就像我一样。

我没有关注他们,我关注围绕在我周围的那一片无边无际的蓝色大海,海面上泛着闪闪的金色波光。在我之上,同样的无边无际的蓝色海洋,一轮红日在欢快地航行。

我们中时不时地爆发出阵阵爽朗欢乐的笑声,就像天神发出的笑声一般。

忽然,从一个人或者另一个人口中,传出圣灵美妙的话语和歌声,充满节奏,充满力量,似乎天空都在合着旋律回应他们,大海拍打着浪涛加入合奏。过了一会儿,海面又恢复了宁静。

我们的小船在柔波中轻快地航行,速度很快。它不受风的驱使,我们每个人轻微的心跳指引着它。它像活物一样,听从于我们内心的指引。

我们来到一群充满魔力的岛屿,半透明的岩石,紫水晶,祖母绿等等珍奇的宝石熠熠生辉。环岛的海滩长满野玫瑰,散发出迷离醉人的香气。一些岛屿下起了玫瑰和着野百合的花瓣之雨,另一些岛屿,鸟儿展开巨大的彩虹色翅膀直冲天际。

这些鸟在我们头顶盘旋飞行。在我们小船航行激起的点点泡沫里,百合与玫瑰的花瓣混入搅拌,直至消失不见。伴随着花和鸟一同到来的,还有声音——如蜜般甜腻的,仿佛还夹杂着女声的声音。我们周遭的一切,天空,大海,头顶鼓起的帆,船尾激起的浪花——都在诉说着爱,快乐的爱,幸福的爱!

而她,我们所深爱的,就在那儿,就在我们身边却又看不见。再过一会儿,看,她的双眼将会照耀你,她的笑容将会融化你,她会牵起你的手,带你走向无穷的极乐之地。

啊!蔚蓝色的王国!我在梦里,见到了你。一八七八年六月

两兄弟

那是幻觉……

两个神界的使者出现在我面前,确切地说,是两个魔鬼。

我说他们是魔鬼,因为他们赤裸的身体上一块遮掩的布都没有,肩膀后侧长着两只强健有力的翅膀。

他们都是年轻的魔鬼,一个长得很胖,柔软细腻的皮肤,黑色的卷发,滚圆的褐色眼睛,浓密的睫毛。他看起来是个淘气鬼,既快乐又热情;他的脸充满魅力,又带着一点傲慢和邪恶,令人着迷;他圆润柔软的深红色嘴唇微微颤动着。这个年轻的魔鬼像一个征服者一样笑着,充满自信,且傲视一切。一个华丽的花环轻巧地戴在他闪亮的披肩长发上,就快要碰到他那天鹅绒般柔软的眉毛;他有着美洲豹般带着斑点的皮肤,身上别着一支金色长矛,从他有弧度的肩膀一直延伸到腿部;他的翅膀是淡淡的红玫瑰色,根部是亮红色,就像在鲜红的血液里浸染过一样;那对翅膀时不时抖动一下,发出银器般的沙沙声,像春雨洒落在大地上。

另外一个长得很瘦,皮肤发黄。他每呼吸一次,胸口就深陷下去,肋骨清晰可见。他的头发柔软,稀疏,笔直;眼睛大大的,圆圆的,透着灰白,眼神惶恐不安却异样的明亮;整个脸都是削尖的,半张的小嘴里露出一口尖锐的牙齿;紧缩的鹰钩鼻,突出的下巴,覆盖了一层发白的茸毛;龟裂的嘴唇紧闭着,从来没有露出过笑容。

这是一张精雕细琢的脸,但却异常恐怖无情(虽然第一个美丽而年轻的魔鬼拥有甜美可人的面庞,但也没有任何迹象显得他富有爱心)。第二个魔鬼的头部,有一圈歪曲的稻穗,被一根枯萎的草茎相连,缠绕在头上。他的胯间裹着一块灰色的粗布,身后的那对黯淡深灰的翅膀,缓慢而邪恶地扇动着。

两个年轻魔鬼似乎相互不可分离,依偎着彼此的肩膀。第一个柔软的手像一串多汁的葡萄搭在第二个瘦骨嶙峋的脖子上;第二个纤细的手腕,细长精巧的手指,像蛇一样缠绕在前者女孩一般丰腴的胸口。

这时,我听见了说话声,内容是这样的:“爱与饥饿站在你面前——他们是一对孪生兄弟,是所有生灵赖以生存的两块基石。”“一切生灵活着,都是为了获取食物,汲取营养,健康生长。”“爱和饥饿——他们有着相同的目标:生命之河奔流不息,个体抑或生命整体,都是宇宙万物合一的生命形式。”一八七八年八月

自私的人

他拥有一切条件成为世界的灾难。

他生来健康,天生富有,而且他的整个人生也将持续富有健康。他从未犯过任何错误,从未有过任何闪失,从没出现任何娄子,甚至从没口误。

他工作谨慎,认真负责,无可挑剔。并且,他自己也满足于自己这一点——谨慎本分。他以此来规范周围每一个人,他的家人,朋友和一切熟识的人。

谨慎本分是他最大的资本,而且他本人也极度苛刻地追求这个品质。他的谨慎本分给了他冷漠无情的权力,除了份内之事以外,他从来不做任何好事。所以说他无情,从没做过任何好事,因为份内之事根本就不算是“好事”。

除了自己以外,他从来不对任何人有过兴趣,如果别人不关心他,他就会变得非常生气。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而且他还异常热衷于找出别人身上自私自利的行为,加以严厉地指责。显然他是个自私的人,而别人的自私只是妨碍了他自私的行为。

因为他没有认识到自己身上哪怕最细小的缺点,他不会明白,更加不能容忍别人身上的任何不足。事实上,他根本不能理解任何人任何事情,因为他是一个,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全方位的被伟大的自己给包围了的人。

他甚至不理解“原谅”这个词的含义。他从来没有必要原谅自己,又有什么必要让他去原谅别人呢?

面对自己良心的审判,面对上帝,他,就是一个伟大的奇迹,是道德的楷模。他抬起眼睛,望向苍天,用清晰响亮的声音毫不迟疑地宣布:“是的,我就是人类的模范,我是一个真正的,有道德的人!”

他不断重复这些话,直到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的铁石心肠甚至不会有心跳的跳动——哦,那颗纯粹的,无瑕的心脏。

啊,这令人厌恶的自负,倔强,廉价的道德,比那些毫无掩饰的恶习更加令人作呕。一八七六年十二月

至高无上神的盛宴

有一天,至高无上的神心血来潮,想要在他的蔚蓝色宫殿里举行一场大型的宴会。

所有的美德都被邀请了。只有美德们,其中没有男人,只有女人们。

美德们实在太多了,大的,小的。小一点的美德比那些大的美德更加亲切可人。所有的美德都彬彬有礼,和睦融洽地在一起交谈,像是亲人或者朋友一般。

但至高无上的神注意到有两位富有魅力的美德还没有正式地见面认识。

于是主人挽起了两位美德的手臂,并把它们放在一起。“好施!”他指着第一位美德介绍道。“感恩!”他又说道,指着第二位美德。

两位美德显得惊讶,那种感觉溢于言表,原来自从世界存在以来(而且世界已经存在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了),这竟然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一八七八年十二月

斯芬克斯

黄灰色的沙石,表层细腻柔软,里层坚硬粗糙。沙,无边无际,无论你从哪个角度看,都望不到尽头。

在这沙尘飞扬的大漠之上,在这块堪称死亡之海的地方,埃及狮身人面兽斯芬克斯昂起了它硕大无比的头颅。

他们想说些什么,两片撅起的厚厚的嘴唇,亘古不变的肿胀上翻的鼻孔,还有那双狭长的眼睛,长在两道高挑弯曲的眉毛下面,一只睡眼朦胧,一只睁开观望世界。

而他们的确有话要说。他们真的在说着话,但是只有俄狄浦斯才能解开他们的秘密,理解他们无声的言语。

慢着,我知道这些面孔,这不是埃及人的脸。白皮肤,低眉毛,突出的颧骨,短小挺拔的鼻子,优雅的嘴唇,洁白的牙齿,柔软卷曲的胡须,不大的眼睛,瞳距很宽,还有脑袋上中分的发型……是的,他是你,卡尔普,西多儿,谢苗,你们是亚罗斯拉夫或者梁赞的农人。我的同胞们,有血有肉的俄罗斯同胞们!你们是不是也变成了一个个名叫斯芬克斯的狮身人面兽?

或者,你,也同样有话要说?是的,你,你也是斯芬克斯。

但是你的双眼,无神深陷的双眼,也在说着话……这话语同样的,神秘无声,一如他们谜一般的言语。

但是你的俄狄浦斯又在哪里呢?

啊!全俄罗斯的斯芬克斯啊,如若仅仅靠这身农人的装束,是远远不能成为你们的俄狄浦斯的。一八七八年十二月

神女

我站在半环状连绵不断的美丽群山前。一片青葱翠绿的森林,从山顶到山脚严实地盖住了这片山脉。

山之上,那片清澈的蔚蓝是蓝天,蓝天上,阳光刺眼地闪耀着;山之下,那半藏于青草间的,是潺潺流动的小溪。

我想起古老的寓言,在基督诞世后的第一个世纪,一艘希腊的舰艇航行在爱琴海上。

时值正午,风平浪静。忽然,舵手头顶的桅杆上面,有个庄严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来:“当你们的船开经岛屿的时候,请高声喊出‘大潘已死!’”

舵手又惊又怕,当船经过那座岛屿的时候,他服从了那个声音,大喊:“大潘已死!”

立刻,环岛屿海滩上各处(虽然这个岛屿无人居住)回应了他,发出了大声的哭嚎,拖长调子的喊叫,忧郁悲哀的啜泣,“死了!死了!大潘死了!”我想着这个故事,一个奇异的想法冒了出来——要是我现在来喊这一嗓子会怎么样?

但我举目所望都是令人欢欣鼓舞的美丽景色,我无法联想到死亡,于是我用尽全部力气大喊:“大潘复活啦!大潘复活啦!”立刻——啊,这真是奇迹中的奇迹——面前半环状的青山立刻发出了各式各样的响声来回应我。洪亮欢快的笑声,喜悦的喃喃声还有鼓掌的声音。“他复活啦!大潘复活啦!”清脆年轻的声音交织响起。我眼前这幅景色刹那间被欢笑声点燃,明亮得如同高高悬挂的烈日,欢愉得如同草间潺潺的溪流。我听见一阵轻盈急促的脚步声,在翠绿的灌木丛中,波浪一般隐隐闪过珍珠般洁白的衣衫,还有裸露肌肤的色泽……这是神女,是神女,是山林神女,是酒神女祭祀正从高处的山顶向平原奔跑……

转瞬之间,她们出现在了树林旁每一个开阔的空地上。满头卷发华美地披散下来,纤长的双手举着花环和手鼓。她们散发出神样的光芒,大声笑着,那自由幸福的笑声伴随着她们跳跃舞动……

一个女神在向前飞奔,她比其他所有人更高更漂亮。她肩背一个箭筒,手持一把弯弓,一弯银白色的新月挂在她发际,那长发如波浪般披到肩膀。“戴安娜,是你吗?”

银铃般的笑声瞬间停止了。

默不作声的女神面露惨白,死一般的神色在她脸上蔓延开来。我看见她脚底长出了根,深深地扎进了泥土里。由于不可名状的恐惧,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眼睛瞪大,死死盯住前方的某一点。她看见了什么?她在看什么?

我转身朝着她视线的方向看去……

在远处的天际,低矮的地平线之外,闪耀着,是火一样燃烧的金色十字架,高耸于基督教堂的白色钟塔之上。女神望着的,正是那个十字架。

我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悠远嘶哑的悲鸣,像是琴弦断掉的刹那发出的震颤声。我猛地转身,神女们都不见了踪影。广阔的森林一如之前般翠绿,只是有星星点点的白色光芒,隐匿在错综浓密的枝杈里。这是神女们的白色衣角,还是山谷间腾起的迷雾,我无从知晓。

眼看着那些神女消失不见,我是多么的惆怅,多么的失落。一八七八年十二月

朋友和敌人

一个被判处无期徒刑的囚犯,越狱而逃。他没命地朝前飞奔,身后紧紧跟着追捕他的狱卒。

他竭尽全力,终于摆脱了狱卒的追赶。

但是,很不幸,他的前面忽然出现了一条河,河岸陡峭。河虽然不宽,但水却相当深,而他恰恰不会游泳!

一块腐烂的薄木板歪斜地横在河上,逃亡的囚犯没多思考就把一只脚踏了上去。碰巧的是,在河对岸,忽然出现两个人,一个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另一个是最恨他的敌人。

敌人抱着胳膊,一言不发,而最亲密的朋友则以吃奶的力气尖声叫道:“天呐!别过来,你疯了嘛?你在想什么啊,没看见这木板已经烂了吗!你一踩上去木板就会断的,这样你必死无疑!”“但没有别的路了呀……后面的人快要追上来了,你听不见吗?”这不幸的人一边绝望地嘶吼着,一边踏上了木板。“不,我不能让你踩上去,我不能看着你自取灭亡!”热心的朋友喊叫着,抽走了他脚下的木板。囚犯立刻跌进了滚滚的大浪中,很快就被淹没不见了。

敌人心满意足地笑着走开了,而朋友在岸边坐下来,为他可怜的朋友悲伤痛哭起来。

但他没有,甚至一刻都没有,为他朋友的死而感到自责。“是他没有听我的话!他没有听!”朋友沮丧地喃喃自语。“虽然,事实上,”他补充道,“他本来应该会在狱中消耗掉剩下的人生!无论如何,现在他不必受这个罪了!这个结局对他来说更好。我相信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但是我还是好难过,从人道的角度来说他真是不幸!”

于是,这个善良的灵魂继续悲伤地恸哭,哀悼他误入歧途的朋友悲惨的命运。一八七八年十二月

岩石

你有没有在海边见过一块年代久远的灰色岩石?明媚的春日,高高的海浪卷着浪花,从各个方向击打着岩石——亲吻它,挑逗它,爱抚它——溅起珍珠般闪闪发亮的泡沫,撒在它布满苔藓的身上。

岩石依旧是那块岩石,它阴沉的表面因此盛开出灿烂的笑容。

它们诉说着遥远的故事,当岩石还是凝固的岩浆的时候,全身通红地映着火的颜色。

同样的,当我打开年迈的心扉,让一群年轻女孩的灵魂进入,包围……在她们的爱抚下,它又闪现出了消失已久的色泽,燃烧起了早已熄灭的火焰!

海潮已退……虽然尚有刺骨的海风不断风干着岩石,但那鲜亮的色泽依然清晰。一八七九年五月

鸽子

我站在倾斜山坡的顶端,在我面前,是一片成熟的麦田,那是金和银的海洋,一道隔着一道,不断地变换着颜色。

海面上没有泛起任何微小的波浪,令人窒息的空气中不见一丝风,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太阳在靠近我的地方依旧闪耀出混沌的光芒,但是在麦田外不远处,一片深蓝色的积雨云横在天边,这片巨大厚重的云层遮住了整整半片天空。

四周一片死寂。在最后一束日光发射出的黯淡光线下,万物都萎靡地失去了光泽。没有鸟鸣,不见鸟影,麻雀隐蔽了起来,只有近处的一片巨大的牛蒡叶在不停地翻动,沙沙地诉说着什么。

树篱上苦艾的气味多么浓郁!我望向深蓝色的云块,心中出现了莫名的不安。“那就快来吧,快来呀,快来!”我想着,“闪电,耀眼吧!雷声,震撼吧!云块,翻动吧!加速翻动吧!让暴雨如洪水般倾泻!快快结束这恼人的时刻!”

但是积雨云并未翻动,它一如既往地横在天边,窒息一般压在死寂的大地上,愈发的肿胀,阴沉。

然而你看,在这死亡的灰蓝色云块边,什么东西平稳而淡定地飞过来了,像一块白色的手绢,或者一小捧雪。这是一只白色的鸽子从村子那边飞来。

它笔直地飞了过来,飞进了树林,然后忽然降落。几只昆虫飞过,四周依然一片死寂。但是,看呐,那两块手绢腾飞了起来,在空中闪光;两捧雪在飘浮,那是两只鸽子展开翅膀,稳稳地向巢的方向飞去。

最终,暴雨来临了,喧闹开始了!

我好不容易回到了家。狂风嘶吼着,暴躁地左右奔腾,追逐着低空中红色的云,冲击它们,把它们撕扯成碎片。视线里的一切都被风吹得混沌不堪,迷失了方向。接着,暴雨如注,倾盆而下;绿色的闪电刺破天际,令人目眩;巨雷猛地如炮轰一般响起,空气中充满了硫磺的气味……

但在伸出的屋檐下,一对白鸽依偎在顶层窗户的窗台上。一只就是跟着它的伴侣飞回来的,它在树林里把它找了回来,大概是从危难中救起了它。

它们竖起羽毛坐在一起,挨得很近,翅膀紧紧地依靠着另外一只的翅膀。

它们真是幸福啊!看着它们,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虽然我是一个人……永远的,一个人。一八七九年五月

大自然

我梦见我走进一座巨型、拱状屋顶的地下宫殿,殿里充满着一种地下才有的,温和的均匀的光芒。

在宫殿正中,坐着一个庄重的女人。她身着绿色垂地长袍,头支撑在手上,似乎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我立刻意识到这个女人就是大自然本身,于是一阵虔诚的敬畏之情瞬间在我灵魂深处升腾。

我走近了这个女人,满怀敬意地鞠了一躬:“啊,人类共同的母亲!”我叫道,“您在沉思什么呢?是不是在担心人类未来的命运,还是想着如何让人类达到最幸福的状态?”

这个女人慢慢抬起黑色威严的眼睛看着我。她的嘴唇抖动,我听见如钢铁碰撞发出的铿锵有力的声音。

她说:“我想着如何给跳蚤的腿部肌肉增加更多的力气,这样它们就能轻易逃脱天敌的捕杀。猎与守的平衡已经被破坏了,必须重塑这种平衡。”“什么?”我惊讶地回应,“您思考的就是这个吗?难道不是我们,人类,你最爱的孩子吗?”

女人听后微微皱了皱眉头:“世间所有的生灵都是我的孩子,”她说,“我平等地对待他们,爱护他们,也让他们死去。”“但,权力……真理……正义……”我又一次支吾其词。“这都是人类创造的词语,”我听见钢铁般的声音掷地有声,“我没有是非观,所谓真理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正义?正义又是什么?——我给予你们生命,我也可以收回它们,然后给别的生灵。至于是虫蝇或者鸟兽,我根本不关心。你不要妨碍我了,照顾好你自己吧!”

我本来还要反驳的……但是忽然感到地底巨颤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凄惨的呻吟声,我便醒了。一八七九年八月

我要想些什么呢?

当我临终的时候,假使我还有精力去想一些事情的话,我应该想些什么呢?

我是不是应该,想想我是怎样挥霍了我的生命,终日昏昏沉沉,不知所为地度过了生命中的每一天,不懂得珍惜生命给予我的礼物?“什么?这就是死亡?这么快!不可能!为什么?我还什么都没有……我刚刚做好一展身手的准备!”

我是不是应该,回忆过去,回忆过去为数不多的几次光辉灿烂的时刻,回忆那些珍贵的片段和面孔?

那时我做的坏事会不会一并出现,我的灵魂会不会被迟来的悔恨刺痛而遍体鳞伤?

我是不是应该,想想死后在地狱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事实上,真的会有东西在死亡以后等我吗?

不,我以为我不会去想,我会极力投身于一些繁琐的事情上,从而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使得自己不去关注那些邪恶的黑暗,我前方成片空洞的黑暗。

有一次,我看见有个垂死的人,他不住地抱怨家人没有给他足够多的榛果……在他迅速黯淡下去的眼神中,我看见有些东西在最深处震颤,就像一只受了致命伤的小鸟,在垂死前无力拍打已经折断了的羽翼……一八七九年八月

“多么美艳,多么鲜亮的玫瑰……”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某个时间,我读过一首诗。这首诗很快被我遗忘了——除了第一句依旧刻在我的记忆深处。“多么美艳,多么鲜亮的玫瑰……”

现在是冬季,窗户玻璃上结了一层白白的霜,我缩起身子,坐在房间某个角落,昏暗的房间里点燃着一支蜡烛。那句诗歌不断地在我脑海中回响,回响——“多么美艳,多么鲜亮的玫瑰……”

于是我看见自己在俄罗斯乡间的小楼前,站在矮矮的窗玻璃下张望。夏季的黄昏慢慢地融化,黑夜浸透进来,温暖的空气中弥漫着水犀草和菩提树的芳香。在窗边,一个年轻的女孩身子依着手臂坐着,头歇在肩膀上。她静默而专注地望着天空,似乎在寻找新升起的星星。梦幻一般坦然、充满灵气的的眼神;好像是提问似的微张着双唇,充满感人的天真;胸口一起一伏平稳地呼吸。她依旧在生长,依旧尚未被触及,年轻精致的脸有种纯真而又温和的感动。我不敢上前对话,但对她的感觉是如此亲切,我的心止不住地悸动!“多么美艳,多么鲜亮的玫瑰……”

而此时此刻,我身处的房间却是越来越暗。蜡烛烧歪了,愈发地黯淡,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映出闪闪烁烁的影子,飘忽不定。窗外因霜冻发出不愉快的吱呀声,那般沉闷,屋内有人轻声哀叹着年华老去的无奈……“多么美艳,多么鲜亮的玫瑰……”

我眼前又出现了另外的景象。我听见了乡间生活愉快的乐章。两个亚麻色头发的脑袋靠在一起,四只灵动的大眼睛看着我,红扑扑的脸蛋儿似乎在下一秒就会露出微笑。他们的手亲昵地握在一起,年轻的声音碰撞出优美的音乐,如一串银铃一般此起彼伏。再远一点,在房间的一角,有一架钢琴,许许多多年轻的手,无章法地在琴键上飞舞,弹奏。一曲兰纳的华尔兹并不能掩盖家传的老茶壶发出的嘶嘶声,还有氤氲在上空的烟气……“多么美艳,多么鲜亮的玫瑰……”

蜡烛闪烁了最后一下,顽强地发出最后的微弱光芒,绝望地熄灭了。有人止不住地咳嗽,抽动心肺,发出苍老的声音,一声声撕扯着我的灵魂,我禁不住裹紧了衣服,但寒冷无孔不入,渗透到我的骨髓。我的老狗蜷起身子,想把温暖紧紧包裹起来,但这一切无济于事,它在我的脚边发抖。我唯一的伴侣啊,我好冷,冷得血液就要结冰……而我看见的一切景色,此时都死了……死了……“多么美艳,多么鲜亮的玫瑰……”一八七八年九月

在海上

我搭乘小蒸汽船从汉堡前往伦敦。与我同行的还有一位乘客,她是一只小小的母猴,是汉堡的商人赠送给他英国搭档的礼物。

她被一根细链条拴在甲板的座位旁,不停地动来动去,努力想到更远的距离,一边走动一边发出伤鸟一般的哀鸣。

每当我路过的时候,她总会伸出那只黑色的小小的冰凉的手,然后用充满哀怨的眼神望着我,就像一个被囚禁的人类一样,那眼睛,盛满期待。我的心忽然柔软了一下,我握住她的手,于是她就不再躁动哀鸣了,温顺地安静下来。

四周一片死寂。大海像一页铅色的纸,不带任何感情地向四面八方铺展,看起来并不是没有尽头。一片浓雾悬垂在海面上空,把桅杆笼进雾里。那种柔和的幽光使人目眩。太阳高挂在天空,透过朦胧的雾渗透出一团模糊的红,只有在黄昏时分,阳光才能呈现出这样奇异、血红的色泽。

船激起狭长笔直的海浪,一层接着一层,越往远处的越宽阔,就像风拂过一匹厚实的丝质绒布。海浪宽广,泛着褶皱,一波一波荡漾开去,最后微颤了一下,消失在视野里。螺旋桨机械地转动,那力量使得泡沫飞溅,纯白如牛奶,轻轻嘶地一声,破碎成一个个蜿蜒的漩涡,然后彼此融在一起,最后也消失不见,似乎是被浓雾吞噬了。

船尾的一台小钟发出的声音跟母猴的哀鸣交错传来,持久而幽怨。

时不时有海豚探出水面,忽然又一翻身消失在平静无痕的海面下。

船长是一个沉默的人,脸被太阳晒得黝黑。他正在抽一支短烟斗,时而面露愠色向静止无趣的海面吐唾沫。

他对我所有的询问只回有一句支离破碎的咕哝,不再发出只言片语。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我被迫无奈去找我唯一的旅伴,那只母猴。

我在她身边坐下,她停止了哀鸣,又一次向我伸出了小手。

浓密的雾包裹压迫我们,令我们浑身湿乎乎的。我们相依而坐,像极了一对兄妹,双双被埋进了无意识的睡眠中。

我微笑起来,又有了另外一种感觉:

我们是同一个母亲的孩子,我很高兴这个可怜的小家伙能把我当成哥哥一样依偎着,因为信任而得到了安慰。一八七九年十一月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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