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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8 09:5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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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石溪

出版社: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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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飘带狮王

红飘带狮王试读:

精彩提示

亲爱的读者,如果你已经读过“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品藏书系”中的长篇动物小说《雄狮去流浪》,“精彩提示”的文字,你就可以省略不看,将视线跳跃过去,直接欣赏后面的章节;但假如你没有读过《雄狮去流浪》,那么下面的这些文字应该仔细阅读。《雄狮去流浪》讲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非洲罗利安大草原上,生活着双色鬣狮群。这一天,雌狮们猎捕了一头角马带回营地,狮群正按照尊卑次序进食,不料五只半大雄狮不知深浅,抢在雌狮前夺取食物,引起公愤。双色鬣和独眼雄认为时机成熟,着手“驱雄”,抓伤黑鬣毛,咬倒红飘带,将五只半大雄狮无情地驱逐出了双色鬣狮群。

五只半大雄狮黑鬣毛、大头狮、刀疤脸、桃花眼、红飘带就这样开始了它们的流浪生涯。

饥饿是它们学会的第一课。为了避免活活饿死,五兄弟中的老大——黑鬣毛责无旁贷地承担起了组织狩猎的任务。缺乏狩猎实战经验的五只半大雄狮在对斑马围猎失败后,再次对长颈鹿发起了攻击。战线长、损耗大,四个兄弟相继累倒,独剩黑鬣毛与长颈鹿单挑,却不料黑鬣毛犯下兵家大忌,堂堂雄狮惨死于鹿蹄之下。

为了不让饥饿乃至虚脱的狮群命丧鬣狗口中,黑鬣毛在生命之火将要燃尽之际,献出了自己的身体,让四兄弟分食自己的肉,饮喝自己的血,度过生存的危机,重振雄狮的信心。

为了躲避其他狮群的驱逐,大头狮带领着剩下的三只半大雄狮横渡巴逖亚沙漠。在沙漠里,它们经历了九死一生。干渴成了威胁它们生存的首要问题。四只半大雄狮好不容易发现了一汪水潭,却不料一只黑犀牛誓死守水,不肯离开。一场鏖战在所难免。刀疤脸咬断了黑犀牛的牛尾,抠烂了黑犀牛的眼窝;黑犀牛捅穿了刀疤脸的身体;最终在疯狂的撞岩中,刀疤脸与黑犀牛同归于尽。

大头狮、桃花眼、红飘带喝到了水,终于安全地横渡了巴逖亚沙漠,来到了一块水草茂盛、牛羊成群的绿洲。自以为来到“天使牧场”,可以高枕无忧的大头狮大意轻敌,冲撞了动物界最高级别的灵长类——人。大头狮死于白人的猎枪之下。弥留之际,它用生命最后的力量阻止了桃花眼和红飘带的救援,保住了两个兄弟的生命。

桃花眼和红飘带连夜逃离“天使牧场”,再次穿越巴逖亚沙漠,回到罗利安草原,侥幸找到了一块位于独耳喀喀狮群领地边缘的栖息地。在这里,桃花眼结识了墨菊雌狮。墨菊雌狮迷恋桃花眼那一双明亮而多情的眼睛,两狮暗生情愫,浓情蜜意。桃花眼自认为时机已到,意欲借助墨菊雌狮吞灭独耳喀喀狮群。不料,墨菊雌狮临时倒戈,桃花眼命丧墨菊雌狮掌下,身埋沼泽地里。

五兄弟中只剩下年纪最小、身体最弱的红飘带了。红飘带被独耳喀喀狮群集体噬咬,东追西撵,欲横穿锡斯查沼泽地,回到相对安全的巴逖亚沙漠,却不料在蹿跳草墩的过程中不慎失误,大半个身子陷入沼泽地。正在红飘带绝望的时候,下陷的身体触碰到了坚硬的物体——沼泽地里,桃花眼的尸体托起了红飘带生存的希望。

斗转星移,日新月异,五兄弟中唯一的幸存者——红飘带长成了真正的青年雄狮。它不仅习惯了在沙漠边缘生存,还学会了忍耐和克制,而想结束流浪生涯,占有一个领地,统帅一个狮群的野心也悄然滋长。帕蒂鲁狮群正是它觊觎窥伺的目标。

红飘带在帕蒂鲁狮群领地周边忍辱偷生,潜伏了下来。三年时间,谨小慎微、苦心经营,眼看着帕蒂鲁狮群的掌门老杂毛越来越年老体衰、风烛残年,红飘带磨牙砺爪,准备起事,却就在这时,两只流浪狮黄巨鬣和辫子雄狮闯进了红飘带的地盘,掠夺了它的栖息地,夺走了它全部的希望。

在外已流浪六七年,吃尽千般苦、遭尽万般罪的红飘带难道真的只能做一只流浪狮,四处躲藏、永生奔波,最终老死病死在被驱逐的路上?

苦心谋划三年之久,忍辱偷生、冒死潜伏,眼看着就要摘到胜利果实的红飘带,难道真的就这样将狮王宝座拱手让位给黄巨鬣?

一蹶不振的红飘带看不到明天的希望,却不知道,草原上弱肉强食的竞争,刚刚开始——

第一章 群狮草原逐鹿

罗利安大草原一棵独木成林的古榕树下躺卧着大大小小三十来只狮子,这就是在这片草原上称王称霸的帕蒂鲁狮群。

从西北方向刮来一股凉爽的风,吹落几片榕树叶,飘飘悠悠,舞到一只雌狮的头顶。雌狮颤动耳廓,将头上的落叶抖落下来,它抬头望望迅速下沉的像只大金橘似的太阳,打了个哈欠,慢慢站了起来。

这是一只年轻的雌狮,灰褐色的毛像上了釉的瓷器,熠熠闪亮;尾尖那撮黑毛蓬松如云,长约半尺,就像佛教徒手里的拂尘;身段匀称,四肢健美,一口尖利的牙齿就像是用乞力马扎罗山顶上的冰雪雕成的,闪耀着刺目的寒光;两只眼睛像两口新挖的井,水汪汪,亮晶晶,清澈见底。与众不同的是,这只雌狮柔曼的腰间有几条深灰色的斑马线,这就是蜂腰雌狮。

蜂腰雌狮刚站起来,身后的草丛里钻出两只毛茸茸的小狮子,这是它生下的第一胎狮崽。小家伙只有野猫一般大,身上的毛呈棕褐色,布满金钱状的胎斑,瞪着稚气的眼睛,趴在母亲的前腿弯,咂着嘴,呦呦叫着。

蜂腰雌狮后退一步,侧过身去,摆脱小家伙的纠缠。它知道,一对宝贝是肚子饿了,在向它讨食吃呢,小家伙已经断奶,要吃新鲜的肉食,它到哪里去给它们弄吃的?它自己也饿得慌哩。

它用不满的眼光朝不远处的一丛灌木望去。灌木下,斜躺着两只雄狮,闭着眼正在沉睡,胸腹部一起一伏的,发出粗浊的鼾声。

这是两只已经上了年纪的雄狮,躺在灌木左侧的那只颈上长长的鬣毛杂乱灰白,就是帕蒂鲁狮群的掌门雄狮老杂毛;躺在灌木右侧的那只,年轻时不知生了一种什么怪病,鼻子烂掉了,形象大损,骷髅似的丑陋,大名就叫骷髅雄。这两只老雄狮体毛已失去光泽,眼角塞满了浊黄的眵目糊,嘴门前的四枚犬牙黄渍斑斑,像四枚生锈了的铁钉,四肢的肌肉也已松弛,臀部的皮皱得像晒干的木瓜。狮子本来就嗜睡,上了年纪的雄狮瞌睡就更大了,太阳离地平线只有丈把高了,两只老雄狮还不见醒来。

蜂腰雌狮心急如焚,忍不住地轻吼了一声:

——醒醒吧,醒醒吧,难道今天又要叫我们饿肚子不成?

狮子习惯于在黄昏觅食。昨天,就是因为老杂毛和骷髅雄睡过了头,耽误了狩猎时间,结果帕蒂鲁狮群空忙一场,一无所获,大狮子和小狮子都饿了整整一天。假如今天再猎不到斑羚、角马或其他食物,成年狮子也许还能忍受,小狮子恐怕就会被活活饿死。

无论如何,也要叫醒老杂毛和骷髅雄。

又有几头母狮跟着蜂腰雌狮站起来,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不时用一种敢怒不敢言的表情瞟灌木丛一眼,很显然,它们的心情与蜂腰雌狮是一样的。

在帕蒂鲁狮群,没有老杂毛和骷髅雄的同意,母狮是不能随意出猎的,不然的话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噜——蜂腰雌狮提高嗓门,又吼了一声。

老杂毛终于被唤醒了,睁开惺忪睡眼,剜了蜂腰雌狮一眼,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大概是想显示一下自己的威严。可惜,年纪大了,气管里淤塞了许多黏液,吼声夹带着浓浓的痰音,使得威严大打折扣。

咕噜——吵什么吵;咕噜——烦死了;咕噜——我正梦见自己扑到蓝牛羚背上呢;咕噜——你惊走了我的好梦。

骷髅雄也醒了,仿效老杂毛,也从喉咙深处咕噜开来。

老杂毛是至高无上的狮王,骷髅雄是老杂毛的得力臂膀。老杂毛打个喷嚏,骷髅雄也要帮腔的。

有一两只胆小的母狮吓得重新躺卧下去。

蜂腰雌狮虽然不再吼叫,但仍在红树下踱来踱去,不断用长长的舌头舔着嘴唇,抻直脖子向罗利安大草原瞭望。民以食为天,吃饭问题是个大问题,肚子饿了,没法再保持安静!

老杂毛刚才是在昏睡,没感觉到饥饿,一旦被吵醒,也饥肠辘辘了,想了想,不再咕噜咕噜地埋怨,爬起来,抖抖肩上的鬣毛,示意可以出猎了。

早已等得不耐烦的母狮们迅速分成两队,十来只单身雌狮和年轻的母狮合成一伙,向沼泽地开进,三只年老而又带崽的母狮留在红树林看管所有的幼狮,老杂毛和骷髅雄则拉开一段距离,懒洋洋地跟在狩猎的雌狮们后面。

这是狮群社会猎食的基本队形。雄狮虽然威武勇猛,但一般是不亲自去捕食的,狩猎主要靠雌狮来完成,雄狮只是在后面督促,或负责驱赶企图前来偷窃的鬣狗和秃鹫。

运气还算好,在那条宽约五六十米的帕蒂鲁河岸边,麇集了上百头非洲豚鹿,正从一个水势相对平缓的野渡口泅渡过河。再也没有比正在渡河的豚鹿更易逮捕的了。

非洲豚鹿是庞大的鹿家族中的一个成员,脸长如马、体壮如牛,是一种中型食草动物,性情温良,特别畏惧狮群,从不敢用头上的犄角反抗狮子。只要能捉到两头豚鹿,就够帕蒂鲁狮群全体狮子美餐一顿了。

母狮们按照狮子伏击猎食的习惯,钻在草丛里往前潜行了一段,在离豚鹿群约三百来米远时,到了没有任何遮蔽物的开阔地带。蜂腰雌狮用摇尾作信号,母狮们突然一齐蹿出草丛,成扇形向豚鹿奔去。被蜂腰雌狮选中的是一头上了年纪的老豚鹿和一头还不足一岁龄的小豚鹿。

狮子是一种智商很高的动物,知道面对一个数量众多的猎物群,不能眼花缭乱,不能三心二意,必须盯死一两个目标;还知道年轻力壮的豚鹿虽然出肉率高,肉质也优等,但它们奔跑起来速度极快,反应敏捷,不易捕捉,因此,宁愿挑选那些年老体衰的老豚鹿或年幼无知的小豚鹿,这样成功的把握就要大得多。

对食草动物来说,黄昏是个危机四伏的时间。野渡口十分拥挤,豚鹿谁都想尽快渡过河去,你争我抢,互相挤兑。老豚鹿和小豚鹿因为挤不过那些健壮的成年豚鹿,站在离野渡口稍远的草坡上,和群体隔着一段路,刚好给母狮们一个穿插分割的空隙。

母狮们跃出草丛散成扇形后,右侧三只母狮迅速插进两个倒霉蛋和大群豚鹿之间的空档,朝豚鹿群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正在渡河的豚鹿吓得魂飞魄散,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你争我抢地四散溃逃。老豚鹿和小豚鹿在见到狮群的一瞬间,急速转身想混进群体去,夹杂在庞大的豚鹿群里,不仅可以壮胆气,也可以在一片混乱中找机会逃出狮子的魔爪。遗憾的是,逃进群体的路被封死了,没办法,只好换一个方向,跟在那些还来不及跳下河去的豚鹿后面,朝东面的草原奔逃。

荒凉的草原上,展开了一场凶猛的捕杀。

一般情况下,十来只母狮追捕两只已被从群体隔绝开的豚鹿,好比兜捕已经用网罩住的鱼,是十拿九稳的。

老豚鹿和小豚鹿在一起逃了一段路,又岔成两个方向逃窜。母狮们也分成两组,分头追逐。

蜂腰雌狮率先向老豚鹿冲刺,其他四只雌狮作为帮手,两个一组,一左一右在离蜂腰雌狮约二三十米远的侧面向老豚鹿跃进,意在阻止老豚鹿斜刺逃逸。

豚鹿的奔跑速度和狮子不相上下,若一只狮子追逐一头豚鹿,大家都跑成直线,要追很长一段时间,狮子才能凭着比豚鹿更有耐力这一点,把豚鹿抓到手。但事实上,在开阔的草原,一只狮子是很难将一头豚鹿捕获的,原因在于豚鹿不会傻乎乎地永远直线奔逃,而会出其不意地突然来个急转弯,跟在豚鹿屁股后面追撵的狮子没有防备,总会被惯性冲出好几米远,回过头来再追,彼此的距离就拉大了,豚鹿多拐几个弯,往往就能死里逃生,溜之大吉。因此,有两只以上的狮子追捕一头豚鹿时,一只狮子担任主攻手,盯着豚鹿的屁股穷追不休,其他的狮子就在侧面佯攻,逼迫豚鹿不敢随意转弯。

蜂腰雌狮眼瞅着爪子就要落到老豚鹿屁股上了,突然,老豚鹿来了个急刹车,腰一扭,尾一甩,刷地旋转身来,闷着头,亮出头顶那对一尺长的角架,嘴角吐着白沫,气咻咻地打着响鼻,摆出一副困兽犹斗的架势。

蜂腰雌狮已冲到离那对鹿角只有数寸远的地方了,见状立刻收住脚,停了下来。老豚鹿摇晃着角,挑衅着向前跃了两步,蜂腰雌狮往后退了两步。看上去,一头衰老的豚鹿逼着一只猛狮退却,狮子似乎也太窝囊了点,其实,这正体现了蜂腰雌狮的聪慧与明智。

此时蜂腰雌狮倘若不退却,正面强攻,当然也能把老豚鹿扑倒,但也有可能一不小心被老豚鹿那对尖角刺伤眼睛、脸颊或前腿什么的;老豚鹿已穷途末路,犯不着与之呕气斗狠,为了一点虚荣而去冒被鹿角挑伤的危险;左侧的母狮曲奇香和右侧的雌狮白胸脯都已快赶上来了,一转眼就可以从侧面扑到老豚鹿的身上,老豚鹿成为狮子的晚餐只是个时间问题。

老豚鹿用尖角对着蜂腰雌狮,一双恐惧的眼睛紧张地往两边窥探,见左右两侧有几团泥尘急速滚来,虚张声势地又往前拱了半步,然后急遽转身欲逃。说时迟,那时快,蜂腰雌狮闪电般地起跳,刚好在老豚鹿转身转了一半的时候,扑到老豚鹿的背上。就像一座沉重的小山突然间压了下来,老豚鹿四肢一软,咕咚一声摔倒在地,蜂腰雌狮趁机一口咬住老豚鹿的后颈椎,强壮的颌部使劲一扭,咔嚓喇一阵响,老豚鹿后颈椎粉碎性骨折,瘫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总算没有白辛苦,总算今夜不会再挨饿了。

蜂腰雌狮从老豚鹿身上爬起来,扭头去看另一组雌狮,希望它们也能很顺利地把小豚鹿扑倒,有两头豚鹿才够全体狮子饱餐一顿。可它恰巧看到了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几只母狮追赶小豚鹿,小豚鹿不顾一切地撞开一丛荆棘,在布满毒刺的藤蔓间一穿而过。母狮们害怕长满毒刺的荆棘条会划破自己的脸,在那丛荆棘前停了下来,绕着圈子追逐。小豚鹿慌乱之中朝老杂毛和骷髅雄所在的位置逃窜。小豚鹿逃到离两只雄狮还有二三十米远时,老杂毛和骷髅雄兜头迎了上来。前有两只雄狮拦截,后有几只母狮围追,小豚鹿绝对是瓮中之鳖了。

就在大功即将告成之际,几只围追的母狮大概觉得前面拦截的两只雄狮足以摆平小豚鹿,就放慢了速度,在左右两侧起围栏作用的两只母狮甚至漫不经心地向中央靠拢,“围栏”无形中撤消了;老杂毛和骷髅雄向小豚鹿扑去,不知是因为长期处于养尊处优的领导地位,只会督促雌狮们狩猎,而自己动手捕猎的能力大大降低了,还是因为年纪大了腿力有些不济,扑蹿的速度慢得让“人”害羞,小豚鹿在它们面前吱溜一个急转弯,从容不迫地逃逸开去。这时,两只老雄狮又犯了一个错误,以为后面的几只母狮会责无旁贷地追上去,你想把机会让给我,我想把机会让给你,我也谦让,你也谦让,结果却拱手送给了小豚鹿一个逃命的机会。等到后面的几只母狮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吼叫着想继续追逐,已经晚了,小豚鹿已逃进灌木丛,只留下一团轻烟似的泥尘。

蜂腰雌狮心疼得像被剜去了一块肉,难受得就像两足行走的人掉了个大钱包。丰盛的晚宴变成了半饥半饱的快餐了。大大小小三十只狮子吃一头老豚鹿,僧多粥少啊。

小豚鹿已经逃走了,太阳被地平线吞没了,天也渐渐黑下来了,再埋怨再惋惜也没有用了。蜂腰雌狮和母狮曲奇香一个叼头,一个叼尾,将老豚鹿拖回古榕树下。

留守在大本营里的幼狮们闻到甜蜜的血腥味,迫不及待地迎了出来,步履蹒跚地向老豚鹿走去。就在这时,蜂腰雌狮听得身后传来————威严的吼叫声,不用回头看,它就晓得是老杂毛在耍威风,含义很清楚,是要叫母狮们和幼狮们让开。

按照狮群的规矩,掌门雄狮享有优先进食的特权。

蜂腰雌狮带着一双儿女,无可奈何地从老豚鹿身边退了出来。所有的母狮和幼狮也都识相地让开了。

老杂毛和骷髅雄趴在老豚鹿身上,稀里呼噜吮吸内脏,咔嚓咔嚓啃咬腿肉。

四周围观的母狮和幼狮口水滴滴答答往下淌。

终于,老杂毛和骷髅雄吃得肚儿溜圆,伸了个惬意的懒腰,离开了食物。母狮们一拥而上,拼命抢夺肉块。老豚鹿的内脏和四条大腿差不多都被老杂毛和骷髅雄吃光了,大概已经被吃掉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要塞饱大大小小三十余张肚皮,显然是不可能的。母狮们像发了疯似的争抢着,混乱中免不了有磕磕碰碰,有两只雌狮互相抓破了脸,殴打起来。带崽的母狮顾不得被抓伤被挤倒,像苍蝇似的叮在猎物上,大家都想在老豚鹿身上多撕点肉块下来,好喂小宝宝。进食变成了一场名副其实的战争。

老杂毛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在一旁摇头叹息,大概在心里唾骂:雌性就是这副德性,又贪又馋!

两三分钟的时间,老豚鹿便被卸得七零八碎。蜂腰雌狮运气算好的,抢得一条前腿,虽然大部分腿肉都已被骷髅雄啃吃掉,但一大块皮囊尚在,小腿上还残剩着一些软骨和蹄筋。它将前腿拖到一个僻静的草丛,将肉块和蹄筋撕下来喂两个小宝贝,自己则将极难嚼烂的皮囊连毛一起囫囵吞了下去,母子三个勉强吃了个半饱。

月亮升起来了,老杂毛和骷髅雄打着饱嗝酣然入睡。蜂腰雌狮望着它们圆鼓鼓的肚皮,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怨怼,老豚鹿是它和其他几只母狮辛辛苦苦捕获到的,结果却只得到一块难以下咽的皮囊,而这两只老雄狮不仅什么也没干,还因为行动迟缓而放跑了一头小豚鹿,给群体造成了难以挽回的损失,可却饱餐了一顿豚鹿肉。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嘛!

第二章 帕蒂鲁狮群易主

大清早的,便传来雄狮猛烈的吼叫声。蜂腰雌狮从睡梦中惊醒,一骨碌爬起来,只见两只年轻的雄狮,一面吼叫着,一面朝老杂毛和骷髅雄躺卧的位置飞奔而来。

冲在前面的那只雄狮,牙口约八岁。八岁是狮子的黄金年龄,精力旺盛,智力和体力都处在巅峰时期;不仅年龄有优势,长得也高大威猛,鬣毛金黄油亮,特别茂盛,整个脑袋都被飘拂的鬣毛密密包裹,洋溢着一股雄性的阳刚之气,称得上是黄巨鬣。

跟在黄巨鬣后面的那只雄狮牙口小两岁,质量也要差一些,身躯没有黄巨鬣那么魁伟,鬣毛很不整洁,东一簇西一绺的,肮脏难看,像只辫子雄狮。

两只雄狮张牙舞爪,一副标准的侵略者面孔。

老杂毛和骷髅雄气势汹汹地朝侵略者迎了上去。

蜂腰雌狮心头微微一震,哦,又一场改朝换代的战争开始了。

母狮和幼狮们都被惊醒了,龟缩在红树林下,默默观看四只雄狮间性命攸关的鏖战。

在一个狮群部落,占据统治地位的雄狮,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掌门雄狮,少则数年,多则十几年,就会更换,领导层永远是易变的。相反,被统治的雌狮,却基本保持稳定,假如新来的雄狮颠覆成功,不仅接收了老雄狮的狩猎领地,同时也接收了所有的雌狮。

在动物界,类似这种流窜雄性争夺雌性群落的现象并不罕见,海狮、海牛、孔雀、角雉、珍珠鸡,都遵循同一竞争规则。

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凡以雌性为群落、雄性只有通过殊死争斗才能拥有雌性群落的动物社会,大多具备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雌性们在野心勃勃的雄性争夺领导权的厮杀中严格遵循不介入的立场,保持中立,不偏不倚,谁胜利了替谁唱赞歌,谁失败了替谁唱挽歌,雌性就像财产似的永远移交给胜利者。据说雌性的这种被动接受,有优生上的好处,汰劣留良,永远和最强壮的雄性结合生育,有利于繁殖最健壮的后代。

和其他动物一样,在雄狮争夺统治权的厮杀中,雌狮通常扮演旁观者的角色,但这并不意味着雌狮就完全没有感情倾向。狮子是一种高级哺乳类动物,识善恶、知好丑,有自己的是非标准。在正常的情况下,雌狮遇到外来雄狮企图篡位,总是希望在位的雄狮能击败入侵者,这种心态出于好几重原因。

一是在位的雄狮和自己形影相随多年,彼此早已熟稔,不管什么东西在一起混熟了总会产生一定的感情,起码也有一种亲近感,会有一种不忍割弃的依恋。

二是对外来的雄狮毫不了解,气味陌生、秉性陌生、脾气陌生、习惯陌生,凡动物,面对陌生的东西,总会产生一种排斥抗拒的心理。

三是雌性动物与生俱来有一种求稳意识,或者说天生就是一个保守派,尤其是带崽的雌狮,总是内心渴求一个稳定的生存环境,包括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因为稳定的环境有利于小狮子们平安长大,改朝换代,激烈争斗,社会动荡,雌狮们理所当然是持反对态度的。

四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雄狮一个样,一个狮群部落换一茬统治者,绝不会意味着改善统治手段,新来的雄狮绝不会亲自动手去捕猎,也绝不会捉到猎物后让幼狮和雌狮们先吃,换汤不换药,还不如不换呢。

鉴于以上种种原因,雌狮们在遇到流浪雄狮向狮群现任的掌门雄狮挑衅时,有时会帮现任大雄狮吼叫助威,偶尔也会在混乱中向流浪雄狮掴冷掌咬冷口,为现任大雄狮助一臂之力。就算恪守祖宗的规矩,在两只势不两立的雄狮打得头破血流时,雌狮们站在一旁默默观战,静候命运的裁决,但心里却默默祈祷在位的雄狮能卫冕成功。

黄巨鬣对老杂毛,辫子雄狮对骷髅雄,双方已经厮打起来。好一场激战,露水四溅,草叶纷飞,尘土飞扬,吼叫声震耳欲聋,有一群鸬鹚恰巧飞临古榕树上空,有一只刚学会飞翔的小鸬鹚被雄狮的吼叫声吓得肝胆俱裂,从天空笔直坠落下来。

老杂毛开始时还气壮如牛,频频出击,又撕又咬,企图把侵略者赶出帕蒂鲁狮群的地界,逼得对方连连后退。但它扑腾了几下后,就显得有点力不从心了,爪子变得有点绵软,吼叫声也渐渐嘶哑。黄巨鬣却越战越勇,扑点越升越高,像小山似的一次次朝老杂毛压下来。突然,黄巨鬣一爪子击中老杂毛的脸,老杂毛黑色的唇吻间立刻爆出一朵血花,接着,又一口咬住老杂毛的肩胛,老杂毛肩头皮开肉绽。老杂毛哀号着,退却躲闪。

在另一边,骷髅雄也不是辫子雄狮的对手,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

显然,老杂毛和骷髅雄的失败已成定局,或者被杀,或者逃亡,除非全体雌狮都同仇敌忾地扑向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否则难以扭转乾坤。

老杂毛一面吃力地抵挡着黄巨鬣的凌厉进攻,一面朝母狮们嗷嗷呼救。

母狮们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但谁也没有动弹。

蜂腰雌狮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了八年半,它一出世,帕蒂鲁狮群的统治者就是老杂毛和骷髅雄,八年半来,起码经历了十余次外来雄狮的挑衅,每次它都在心里向着老杂毛和骷髅雄,看到它们格斗失利,揪心地难受,看到它们转败为胜,由衷地高兴。有一次,一对流浪雄狮突然来犯,骷髅雄刚巧外出游荡去了,只有老杂毛独自在狮群里,老杂毛单独对付两只利欲熏心的流浪雄狮,十分吃力,蜂腰雌狮伙同萁玛老母狮和白胸脯母狮,冲上去助战,把侵略者赶出了边界线。

此时此刻,外来的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已明显地占据上风,按理说,它蜂腰雌狮应该心跳到了嗓子眼,紧张得捏一把汗才对,奇怪的是,它的心平静得就像无风的水面,丝毫也感觉不到紧张,想痛苦也痛苦不起来,甚至有点……有点暗自庆幸。它很惊讶自己的态度,扭头望望其他母狮,嘿,也都同它差不多,面对老杂毛和骷髅雄连连败北的局势,脸上毫无焦虑和担忧,更看不出任何惋惜的表情,好几只单身雌狮嘴角上翘,唇吻上的银须一抖一抖的,透露出内心的窃喜。只有萁玛老母狮,嘴角耷拉下来,尾巴高高竖起,表现出烦躁不安。

哦,绝大多数的母狮都像它一样,怀着隐秘的心思,巴望老杂毛能下台哩。

岁月不饶人,也不饶狮,老杂毛老了,老而无用,老而无能,已经让大多数雌狮无法忍受了。

记得两个月前,狮群好不容易捕获到了一头患病的河马,还没开始吃呢,草原上突然跑来一群饥饿的银背豺,跃跃欲试地要来抢食那匹河马。银背豺是非洲草原最贪婪凶残的一种食肉兽,机警灵巧,胆大包天,饿极了的时候敢闯进非洲象群去扑咬刚出生的乳象。一看见银背豺,带崽的母狮紧紧护卫着自己的宝贝,生怕遭到抢劫。老杂毛和骷髅雄勃然大怒,抖动鬣毛,张牙舞爪朝银背豺扑去,想把这些强盗赶走,好安安心心地进食。

一般来说,银背豺毕竟属于中小型食肉兽,与猛狮匹敌,力量悬殊太大,即便浑身是胆,也不敢招惹威风凛凛的大雄狮,只要大雄狮多吼叫几声,它们就会逃走。

但这一次,老杂毛和骷髅雄叫得嗓子嘶哑,银背豺也不退却,灵巧地躲着迷藏。老杂毛和骷髅雄到东面恫吓,银背豺就转到西面;老杂毛和骷髅雄到西面吼叫,银背豺就绕回东面。不一会儿,两只老雄狮就累得气喘吁吁,趴在地上再也追不动了。银背豺更加胆大妄为,有好几只竟然擦着雌狮的身体挤到河马身边来叼肉吃,帕蒂鲁狮群无可奈何,只好丢弃河马,一走了之。

并非这群银背豺特别残暴特别猖狂,很明显,狡猾的银背豺看出老杂毛和骷髅雄已是风烛残年,奈何不了它们,才敢鸡蛋碰石头。

天敌的眼睛就像一杆公平秤,称出了老杂毛和骷髅雄生命的衰微。

草原上,鏖战正酣,老杂毛突然像服了兴奋剂似的精神大振,凶猛地朝黄巨鬣连连扑咬。黄巨鬣似乎无力抵挡暴风骤雨般的攻击,连连退却,突然间形势变得对黄巨鬣不利了。蜂腰雌狮就像一只已咬住脖子的斑羚突然从自己嘴里挣脱逃掉了一样,有一种遗憾和懊恼。

黄巨鬣退到一条土坎边,两只后爪踩住隆起的土坎,猛地往前撞去,这种借助地形的冲力非常大,一下子就把老杂毛顶了个四脚朝天。老杂毛口吐白沫,挣扎了好一阵才翻爬起来。哦,这老家伙刚才像是输红了眼的赌徒一样,用最后一点力气孤注一掷呢!黄巨鬣抓住时机,在老杂毛后腿上狠狠咬了一口,老杂毛惨号一声,立刻变成了跛脚狮,颠颠踬踬地向荒原逃去。

一只残疾的老狮子,是无法捕食的,几天后就会暴毙荒野。

蜂腰雌狮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认真说起来,蜂腰雌狮早就对老杂毛和骷髅雄有了厌弃之心,老年雄狮不仅猎食能力低下,生活情趣也变成负增长,身上还有一股难闻的腐酸衰败的气味,待在这样的雄狮身边,没有丝毫乐趣不说,还恶心得让雌狮浑身起鸡皮疙瘩。

两年多前,有一天清晨,它独自在树林呼吸新鲜空气,突然碰到一只鬣毛红艳形象俊美的雄狮,它知道这是一只流浪雄狮,已经暗中觊觎帕蒂鲁狮群狮王位置好几年了,它当时就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要是这只红飘带雄狮有朝一日能够取代老杂毛,是很不错的一件事。要是能在这之前,自己就和未来的狮王建立起微妙的感情,既浪漫又实用,何乐而不为呢?

在这个隐秘念头的支配下,当红飘带扔掉嘴里的水豚转身要逃时,蜂腰雌狮克制住雌性的矜持与羞涩,邀请对方与自己同食,谁知对方竟胆小如鼠,莫名其妙地逃走了,留给它几多遗憾。

是的,换一茬占据统治地位的雄狮,不会改变雄性寄生性的统治方法,但大概也不会比现在的这两只老雄狮更坏了,蜂腰雌狮想。起码,黄巨鬣和辫子雌狮年轻力壮,精力充沛,不会像老杂毛和骷髅雄那样委靡不振,整天嗜睡,耽误狩猎时间,让雌狮和幼狮饿肚子;起码,黄巨鬣和辫子雄狮青春年华,身手矫健,不会像老杂毛和骷髅雄那样一只小豚鹿逃到面前了还逮不住;起码,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刚勇威猛,能征善战,让讨厌的银背豺望而生畏,不敢再放肆地到狮子口中来抢食!

或许,黄巨鬣和辫子雄狮成为帕蒂鲁狮群新一代统治者后,新官上任三把火,出于一种树立自己新形象的考虑,一段时间里会表现出励精图治的勤政风范,克制雄性的懒惰与贪婪,亲自动手参加捕猎,或捕到食物后匀一点内脏和好肉恩赐给母狮和幼狮吃,那么,母狮和幼狮也可过几天舒心的日子了。

老杂毛逃跑了,骷髅雄失去了主心骨,哪里是两只年轻雄狮的对手,虚咬一口后,仓皇逃进莽莽草原。

哦,改朝换代的战争终于结束了。

大部分雌狮脸上都露出欣然的表情,唯独老母狮萁玛,惶惶然地把它的两只小狮子搂进腹下,用一种惊悸的眼光死死盯住黄巨鬣和辫子雄狮。

蜂腰雌狮对老母狮萁玛的表现很不以为然,旧桃换新符,有什么不好的吗?或许,它想,萁玛是因为年纪老了,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怀旧与保守心理;或许,萁玛是担心自己年老色衰,不讨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的喜欢,害怕会被新上台的两只雄狮像扔一块不能吃的骨头一样扔出帕蒂鲁狮群。

不不,雄狮从来不会赶走还能捕猎还能生育的雌狮的,不管它有多老有多丑。

那萁玛老母狮在害怕什么呢?

第三章 幼狮惨遭屠杀

黄巨鬣和辫子雄狮跳上一座隆出地面约一米高的蚁丘,昂首挺胸,朝散卧在榕树四周的雌狮们发出轻吼。

蜂腰雌狮明白,这是年轻的雄狮要完成登基仪式。

在狮群社会,一旦改朝换代,新上台的统治者必定要举行一种很别致的仪式,以确定自己在这个狮群中至高无上的地位。

雄狮的登基仪式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可称为“整饰崇拜”,第二部分可称为“气味认同”。

所谓“整饰崇拜”,就是所有的雌狮依次走上前去,舔雄狮颈上的鬣毛。在所有长毛的动物中,整饰皮毛是一种十分常见也是十分重要的交际手段,具有多重象征。地位差不多的同性之间互相整饰皮毛,通常是表示彼此没有敌意,和平友好;异性之间互相整饰皮毛,含有爱慕之意,表示愿意亲近;成年兽给幼兽整饰皮毛,表达亲昵和关怀;地位低的给地位高的整饰皮毛,则象征着服从与崇拜。灵长类动物,有灵巧的前爪,一般都是用“手”给对方整饰皮毛,猫科动物和犬科动物则用舌头进行整饰。西方的动物学家把动物的整饰皮毛类比为人的聊天、闲谈、讨论、作报告,其重要性和人的语言交流是等同的。

所谓“气味认同”,就是由新登基的雄狮在每只雌狮身上撒几滴尿液。这绝非轻佻的戏弄,也不是孩子气的恶作剧,而是很严肃很认真的一种接纳礼仪。气味在动物界好比人的国籍,动物是靠气味彼此认识的,同一群体的动物,身上散发出来的是同一种气味,许多动物靠气味吸引异性,靠气味寻找配偶,并用在树桩或岩石上涂抹尿液、粪便、体毛——散布自己身体气味的办法来界定领地和势力范围。毫不夸张地说,哺乳类动物是靠鼻子思想的。新登基的雄狮和帕蒂鲁狮群原先的气味是不同的,这意味着离心离德,当然是绝对不能允许的,解决的办法就是统一气味。统一到谁的气味上去?自然是统一到统治者的气味上去,尿液是最佳的气味载体。

雌狮们鱼贯着跳上蚁丘,曲膝而行。每一只走到黄巨鬣跟前的雌狮,都尽量降低自己的高度,以示谦虚,自甘卑微,然后,伸出湿漉漉的舌头,无比虔诚地在黄巨鬣金黄的鬣毛上舔了又舔,舔到黄巨鬣不耐烦了,扭过头去,这才意犹未尽地转过身去,尾部对着黄巨鬣。黄巨鬣两只前爪搭在雌狮的胯部,在雌狮的尾根上撒几滴尿,这样做不仅完成了气味认同,还象征着占有,一举两得。

被黄巨鬣认同完了的雌狮,再走到辫子雄狮面前,重复刚才那套程序。

别以为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在这套繁琐的登基仪式中轻松愉快,其实,还是挺累的。就像某位领袖参加群众集会,挨个儿和人握手,不管他是否喜欢这些手,干枯的、臃肿的、苍白的、难看的、带着传染病的、大小便后没来得及冲洗布满细菌的手,都得握,有时一握就得握上千只手。他当然在人们急切地向他伸出手来,迫不及待地用双手握牢他的一只手,笑得极其谄媚,激动得热泪盈眶的过程中,体验到了权力的甘美,满足了一种人上人的虚荣,但还是累得手都抬不起来,据说还有把自己的手都给握肿了呢,当领导还是很辛苦的啊。相比之下,黄巨鬣和辫子雄狮比人类中的领袖就更辛苦了,领袖不过是握握手而已,它们是滴尿,一泡尿分几十次撒,每次三五滴,没有高超的领导艺术和强烈的责任感,是万万做不到的。

轮到蜂腰雌狮了,它舔完黄巨鬣的鬣毛后,突然,黄巨鬣破天荒地扭过脖子,也伸出舌头,在它额头上滋润了一下。它发现黄巨鬣威严的眼睛流出一道柔和的光彩,紧闭的坚毅的唇吻咧成月芽形,虽还不到嬉皮笑脸的程度,但已不是太严肃了。它当然知道黄巨鬣别致的动作所包含的特殊意义,那就是特别看中它,特别提携它,特别宠爱它,等于当众宣布它蜂腰雌狮是改朝换代后帕蒂鲁狮群中地位最高的雌狮,大约相当于王后。

过去在老杂毛统治时期,雌狮中地位最高的是老母狮萁玛,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也,老杂毛下台了,萁玛自然失宠。突然,蜂腰雌狮觉得自己找到了萁玛为何在老杂毛厮杀失利时惊恐不安的原因,哦,是害怕既得利益受到损害。它转过脸偷偷窥望萁玛,以为能看到萁玛嫉妒的眼光,雌性总是希望别“人”嫉妒它的,嫉妒实际上是一种隐性的恭维。

可出乎蜂腰雌狮的意料,萁玛看都没看它,萁玛的眼睛自始至终都盯着正在蚁丘下玩耍的那群幼狮,眼光混杂着惊悸与恐惧。小狮子们玩着互相追逐的游戏,好端端的,有什么可担心的吗?真是怪得有点出格了!

蜂腰雌狮虽然很高兴黄巨鬣对自己恩宠有加,但也并不感到特别惊喜,它知道自己年轻漂亮,风骚迷“人”。过去老杂毛当政时,待它就要比待其他雌狮好。比如老杂毛睡觉时,其他雌狮包括老母狮萁玛在内,要是吵醒了它,它会咆哮如雷,说不定吵醒它的雌狮还会受到严厉惩罚;而它蜂腰雌狮假如不慎吵醒了老杂毛,老杂毛最多生气地哼哼而已。狮群社会没有把旧王后打入冷宫或贬为庶民换个新王后的做法,要不然的话,它蜂腰雌狮早就顶替老母狮萁玛的位置了。

雄狮是雌狮的一面镜子,它早就从这面“镜子”里照出自己的价值;雄狮是雌狮的一杆秤,它早就从这杆“秤”中称出自己的分量。

折腾了好一阵,雌狮们的“整饰崇拜”和“气味认同”终于结束了,下面,该轮到幼狮了。

帕蒂鲁狮群的幼狮,清一色的半岁龄,身上绛红色的胎斑才刚刚开始消褪。

两只尾尖摇得像小铃铛似的小狮子,抢先来到黄巨鬣跟前,淘气地爬到大雄狮的肩胛,抓抓舔舔的,撒着娇。一只是小雌狮,名叫杉杉,一只是小雄狮,名叫浑浑,都是母狮白胸脯的亲生儿女。

按照礼仪规则,接下来黄巨鬣该轻轻地在幼狮身上舔一舔,以示认可;黄巨鬣的眼睛应当微微眯起,表现出长辈的和蔼可亲。蜂腰雌狮注意看黄巨鬣的表情和动作,奇怪地发现,黄巨鬣眼睛并没有眯起,恰恰相反,睁得铜铃般大,不仅没有什么慈祥的感觉,反而阴森森的就像面对一头还在挣扎的猎物,透着杀机。不不,现在是登基仪式,不存在任何杀戮的可能,蜂腰雌狮想,一定是自己眼睛看花了,产生了错觉。

蜂腰雌狮抬起一只前爪揉揉眼窝,再朝黄巨鬣望去,哦,确实是自己在疑神疑鬼,瞧,黄巨鬣低下头去舔杉杉和浑浑的脖颈了,可是……可是……黄巨鬣怎么不伸出舌头来,而亮出四只又长又尖的犬牙?被舔的杉杉也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可爱的小脸突然恐怖地拉长了,玻璃珠似的明亮的小眼睛惊骇暴突,好像要从眼眶里掉出来,黄巨鬣的嘴一离开小家伙的脖颈,小家伙就咕咚栽倒在地。黄巨鬣扭过头又去舔浑浑,又把浑浑给“舔”倒了。

一阵巨大的恐怖感在蜂腰雌狮心头滚过,黄巨鬣并非在慈爱地舔两只幼狮,而是残暴地咬死了它们!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蜂腰雌狮脑子里一片空白,震惊得麻木了。

所有的雌狮也都目瞪口呆,泥塑木雕般地站在蚁丘下,一动不动。只有老母狮萁玛瘫在地上,双眼痛苦地闭起。

黄巨鬣和辫子雄狮旋风般地冲进幼狮群,就像狼跳进了羊群,狐狸钻进了鸡群,在数秒钟的短暂时间里,又有四只幼狮倒在血泊中。

只剩下最后三只幼狮了,老天保佑,其中两只是它蜂腰雌狮所生的宝贝。另一只是老母狮萁玛所生的小雄狮山楂果。

三只幸存的幼狮吓得魂飞魄散,哀哀地号叫着,朝母狮逃来。

蜂腰雌狮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条件反射般地蹿上去,将三只幼狮护卫在自己身后,发疯般地朝满嘴都是鲜血的两只大雄狮吼叫:浑蛋,魔鬼,刽子手,快停止你们的屠杀!

黄巨鬣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光望着它,好像在嫌它多管闲事似的摇了摇尾尖那撮蓬松的黑毛,示意它让开。

蜂腰雌狮忍无可忍,扑上去照准黄巨鬣就咬,它恨不得一口就把黄巨鬣的颈椎咬断,让当着母亲的面咬死它们的孩子的恶魔倒在血泊中。可它毕竟是只雌狮,体态娇小,力气相对来说也弱得多,爪子刚落到黄巨鬣肩上,黄巨鬣一个腾跃,便把它掀开了,辫子雄狮趁机绕到它身后,啊呜一口,把它蜂腰雌狮所生的一只小雌狮给解决了。蜂腰雌狮悲愤地长号一声,回过身来去咬辫子雄狮的后腿,但辫子雄狮早有准备,旋身一撞,蜂腰雌狮被撞得跌了个筋斗。————蜂腰雌狮一面奋力与两只大雄狮搏斗,一面朝母狮们发出呐喊和呼叫:醒醒吧,姐妹们,快从悲恸中醒来吧!快来帮帮我,帮我消灭这两只恶魔!

然而,母狮们好像全都又聋又瞎,听不见也看不见似的,有的呆呆地望着天上的浮云,有的把自己踡伏在草丛中,好像这样就可以躲避痛苦,有的趴在地上簌簌发抖。或许,它们虽然也悲伤也愤慨,但却慑于两只雄狮的淫威,不敢挺身出来帮它的忙。或许,单身雌狮觉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愿为这事与大雄狮大打出手,而带崽的母狮则大概觉得自己的小狮子已被杀死了,死而不能复生,再闹也无济于事。但老母狮萁玛为什么也不来相帮呢?在还存活着的仅剩的两只幼狮里,有一只就是萁玛的亲骨肉,难道舍得让两个恶魔随意糟蹋吗?它求助的眼光急切地投向萁玛,它的眼光和萁玛的眼光撞了个正着,萁玛奇怪地将眼光躲闪开了。

——你为什么不来相救?你为什么不来相助?幼狮是母狮的心头肉,你忍心你的宝贝被一口咬死?

然而,萁玛仍僵卧在蚁丘下无所作为。

难道此刻正在奔逃的山楂果不是萁玛的亲生骨肉?不不,它蜂腰雌狮亲眼看见萁玛生下山楂果的。难道萁玛天生是个缺乏母爱的铁石心肠的雌狮?不不,萁玛和其他雌狮一样正常,非常疼爱自己的幼狮。有一次,山楂果不慎从岩石上摔下来,磕破了额头,萁玛从早晨到黄昏,守候在山楂果身边,不断地用舌头舔山楂果的伤口,替山楂果疗伤。

突然,蜂腰雌狮看见萁玛两只高高竖起的耳朵不断地抖动起来,对狮子来说,那是一种表示劝阻的肢体语言。萁玛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苦楚的眼光看着它,咕噜噜,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哀叹。蜂腰雌狮听懂了萁玛的心声:

——唉,孩子,你不是两只雄狮的对手,放弃徒劳的抵抗吧。

——唉,孩子,认命吧,既然帕蒂鲁狮群更换了掌门大雄狮,这种事总是免不了的。

蜂腰雌狮突然间明白了一件事,当老杂毛快要败北时,老母狮萁玛为什么惶惶然眼睛里一片惊悸;当黄巨鬣在“整饰崇拜”时出乎意料地在它蜂腰雌狮的额头上滋润了一下,就像御笔钦定似的封它蜂腰雌狮为王后时,为什么萁玛痛苦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幼狮们。萁玛早就知道新上台的两只大雄狮不怀好意,早就知道会发生屠杀幼狮的暴行!

天哪,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其实,新上台的雄狮虐杀幼狮,并非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的首创和发明。这种残暴的现象古已有之,可以说这地球上有了狮子,也就有了这种陋习。

流浪的雄狮击败了某个狮群的掌门雄狮,假如这个狮群没有幼狮,当然不存在虐杀的问题;假如这个狮群的幼狮已临近成年,就把其中的雄性提前驱赶出狮群,也不存在虐杀的问题;唯有当这个狮群的幼狮年岁尚小时,就会发生虐杀的惨剧。

原因很简单,母狮有固定的发情期,一茬一茬生育,某一个时期,狮群里几乎所有的母狮都带着幼崽。幼狮从出生到能独立生活,大概要两年半到三年的时间,这期间母狮会自动停止发情交配,当然也就停止生育,以保证能集中精力将宝贝抚养长大。等到幼狮能独立生活了,母狮卸下了沉重的育儿重担,才会恢复发情与交配。那些流浪的雄狮急于产生自己的子嗣,急于真正拥有这个狮群中的雌狮,它们不堪忍受这种漫长的等待。于是,雄狮咬死这些幼狮,使得雌狮能将倾注在幼狮身上的情感转移到雄狮身上来,不多久就能重新发情,生育下幼狮来,而这些幼狮当然是新统治者的血脉。

生命是自私的,基因也是自私的。

所幸狮群中的占据统治地位的雄狮相对稳定,不到年老体衰或生病受伤,轻易不会被流浪的雄狮打败,因此,这种虐杀幼狮的现象并不经常发生。蜂腰雌狮在帕蒂鲁狮群生活了八个半年头了,没经历过雄狮的更替换新,从没亲眼目睹过虐杀幼狮的事,所以对狮群社会这一陋习并不了解。而老母狮萁玛在年轻时曾遇到过一次雄狮的争战与换代,亲眼见过已退位的雄狮老杂毛是怎样在登基的第一天就野蛮地杀死全部幼狮的。

蜂腰雌狮尽管已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屠杀幼狮是狮群一种古老的习俗,但并没因此而减轻心头的愤懑,也没因此而减弱撕咬搏杀。它天生就是一只极富母爱的雌狮,爱自己的孩子胜过爱自己的性命,它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向虐杀幼狮这种野蛮残暴的行径低头屈服!它拼命腾跳出击,凶猛地噬咬黄巨鬣,遗憾的是,黄巨鬣奸诈无比,身手异常敏捷,总能及时躲开,让它屡屡咬空。

最要命的是,它被黄巨鬣缠住,无法脱身,而狠毒的辫子雄狮很快追上最后两只无辜的幼狮,毫不留情地咬死了它们。

终于,蜂腰雌狮悲痛欲绝,精疲力竭。它瘫倒在草地上,处于半虚脱状态,虚弱得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黄巨鬣站在它面前,用一种悲悯的眼光望着它,伸出舌头想来滋润它的额头,大概是表示一种安抚吧。真是无耻到了极点,丧尽天良到了极点!你的舌头上还滴着我的两只小宝贝的鲜血呢,我怎么会接受你这种廉价的安慰?蜂腰雌狮想把头扭开,又一想,这不是送上门来的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吗?就装着麻木了的样子,一动不动,暗中积蓄着力量。

黄巨鬣又来舔蜂腰雌狮的脖子,喉咙里还咕噜咕噜像猫念佛似的唠叨起来,好像在说,事情已经完了,我们重新开始生活吧,唔,不久的将来,你就会再生一窝小狮子的。蜂腰雌狮装着无可奈何的样子,哼哼唧唧,等到黄巨鬣脖子伸到它嘴边时,冷不防一口咬过去——这一口凝聚了所有的仇恨和力量,它早已想好,一旦咬住,就像蚂蟥似的再也不松口,哪怕被这两只雄狮撕成碎片,也绝不松口,直到同归于尽——它的牙齿已触碰到黄巨鬣颈侧那根动脉血管,嘴猛烈合拢。

唉,天公不作美,就在这节骨眼上,从树梢掉下一枚红浆果,不偏不倚,刚巧砸在黄巨鬣的耳朵上——狮子的耳朵布满血管与神经,是身体最敏感的部位——黄巨鬣神经质地一耸脑袋,那根致命的动脉血管从蜂腰雌狮的牙齿缝里滑脱出来,只咬到一撮颈毛。黄巨鬣如梦初醒,明白自己差点儿遭到暗算,拼命拉扯,咝——颈侧一片鬣毛被生生地拔了下来,蜂腰雌狮咬了一嘴狮毛,吐都吐不干净。

黄巨鬣气得七窍生烟,怒吼一声,骑上蜂腰雌狮的背,血盆大口一下子衔住蜂腰雌狮的颈椎骨。这是狮子置猎物于死地的拿手好戏,只要猛力一拧,颈椎骨就会断裂,任你是体态庞大的河马还是蛮力无穷的犀牛,小命都会玩完。蜂腰雌狮已无力挣扎,也不想挣扎,它想自己是必死无疑了,它本来就没打算活,死就死,黄泉路上也能陪伴自己的两个小宝贝,免得它们孤单。黄巨鬣已在用力往下咬了,它感觉到后颈部一阵窒息般地疼痛,黄巨鬣只要再用一分力气,它的颈椎骨就会发出断裂的脆响,可就在这时,黄巨鬣松开了嘴,从它背上跳了下来。

黄巨鬣用一种惊异、愠怒、垂怜、复杂的眼光扫了它一眼,鼻孔里哼哼两声,悻悻地走开去。

蜂腰雌狮不清楚黄巨鬣为什么在最后关头饶恕了自己,也许,黄巨鬣觉得它只是一时犯了糊涂,不需要太计较;也许,黄巨鬣第一眼看到它时就喜欢上了它的美貌,舍不得杀死它;也许,黄巨鬣顾忌到当众杀死一只成年雌狮,会把其他雌狮吓跑,这样就等于战利品得而复失,有点不合算。但不管怎么说虽然捡了一条命,但蜂腰雌狮并不感激黄巨鬣的宽宏大量,对它来说,杀子之仇,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死疙瘩!

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带着狮群离开了古榕树。古榕树下横七竖八躺满了幼狮的尸体,雌狮们会看得触目惊心的,不利于安定团结。两只雄狮将帕蒂鲁狮群暂时转移到其他地方去,目的是让有“非洲草原清道夫”之称的鬣狗和秃鹫来收拾幼狮的尸骸。过两天狮群返回大本营时,幼狮的尸骸便荡然无存,连血迹也被风沙遮没了,就好像从未发生过可怕的屠杀。

蜂腰雌狮疲乏地守候在自己的两个小宝贝的尸体跟前,它没有嗅着气味去追赶帕蒂鲁狮群,它不愿意再回到杀害自己宝贝的刽子手身边。

草原上夜幕降临,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四周传来鬣狗嚼咬骨头的咔喇声,蜂腰雌狮最后一次舔了舔两只小宝贝僵硬的身体,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古榕树。它带着累累伤痕,带着心灵巨大的创痛,走出帕蒂鲁狮群的领地,走向荒蛮的巴逖亚沙漠。

黄巨鬣,你会后悔的,总有一天,我会来报仇雪恨的!

蜂腰雌狮成了罕见的流浪雌狮。

第四章 再见红飘带

蜂腰雌狮在罗利安大草原和巴逖亚沙漠狭窄的边缘地带活动。

它是雌狮,按狮子的社会结构,它属于受欢迎的角色,无论跑到哪个狮群去,都会受到掌权雄狮的无条件接纳。事实上,南面的卡扎狮群和北面的汊姆狮群两只掌门雄狮在同它遐迩相遇时,都热情地邀请它去入伙。

流浪的雄狮属于不受欢迎的“人”,到哪儿都会遭到驱逐,但狮群对流浪的雌狮却敞开大门,对那些占据着统治地位的雄狮来说,接纳一头年轻漂亮的雌狮,不仅不会对它的王位构成任何威胁,还多了一个捕食的劳动力,多了一个生育的机器,何乐而不为?

可蜂腰雌狮毫不犹豫地谢绝了卡扎狮群和汊姆狮群的邀请,它知道,换一个狮群,换汤不换药,仍然处在雄性的寄生性统治下,仍然得辛辛苦苦地去觅食,猎到的食物仍然要让雄狮先饱啖一顿;假如生下了幼狮,假如不幸又遇上了改朝换代,幼狮又会遭到灭绝“人”寰的屠杀。它已经从火坑里跳出来了,就不会再傻乎乎地跳到另一个火坑去。它宁肯流浪,宁肯四处漂泊,宁肯过一种寂寞孤独清苦的日子,也不愿这辈子再经历一次宝贝被无辜屠杀的灾祸。

蜂腰雌狮虽然孤身一狮,但它正值黄金年龄,身手矫健,有丰富的狩猎经验,在帕蒂鲁狮群时就是猎场上的主力队员,所以,并不愁弄不到东西吃。只是有时候正在进餐,讨厌的鬣狗闻到血腥味,跑来捣乱,成群的秃鹫看到有倒毙的动物,飞来抢食,它很难既保住食物,又把鬣狗和秃鹫赶走,每每吃了一半,另一半就被抢走了。

对雌狮来说,生活中没有雄狮,总是有诸多不便的。

那天早晨,它用伏击的办法,逮着一只肥胖的野猪崽子,正吃得香,突然,灌木丛里钻出一只雄狮来,背部和腿上沾了不少树浆草汁,灰扑扑,脏兮兮,邋里邋遢;后脑勺上带着几条抓伤,伤口还没有痊愈,结着暗紫色的血痂,很醒目;额头缺乏光亮,唇吻间一片晦黯;双眼虽然瞪得很大,但缺乏锐利的光束,一看就知道没多少自信;身胚虽然高大,但瘦得肋骨一根根暴突出来;肚皮瘪得像掏空了内脏的标本,简直就是只乞丐狮。这个乞丐爬到离它约三十米左右的地方,趴在沙砾上,贪馋地看着它撕咬野猪崽子,喉结不断嚅动,被刺激得唾液汹涌分泌,在一口口咽下肚去。

这副模样,显然是想等它吃饱后,能捡食一些残渣剩肉充饥。

蜂腰雌狮在咬扯肉块时,将野猪崽子的一只脚爪撕飞了。野猪脚爪掉到了五六公尺外的一泡新鲜的象粪里。再好的肉,沾上了粪便,也不能吃了,更何况是只嚼之无味弃之不舍的脚爪。蜂腰雌狮只对那只撕飞的脚爪瞥了一眼,便不去管它了。那只邋遢的乞丐狮眼睛一亮,一面用胆怯的眼光瞄着它,一面试探着爬向那泡盆状象粪,见它没有要干涉的意思,便做贼似的伸出一只前爪,迅速将那一小截猪脚爪从稀薄的象粪堆里刨出来,也顾不得腥臭,一口含在嘴里嚼咬起来。

这是个倒霉蛋、窝囊废、生存竞争的失败者、穷途末路的可怜虫,蜂腰雌狮想。不过,倒还知趣,不像有的无赖雄狮,穷困潦倒,还端着一个雄性的架子,欺负雌狮,蛮不讲理地前来抢夺食物。

或许,这个沦为乞丐的家伙,已经饿得连抢食的力气也没有了吧?

这家伙的年岁并不老,牙口最多也就是十二三岁吧,四肢健全,形象也还过得去,虽然身上有许多伤痕,但不见落下什么残疾,怎么会沦落到做叫花子的地步呢?

蜂腰雌狮好奇地又朝那只雄狮瞄了一眼,咦,好像在哪儿见过?瞧,鬣毛的颜色与众不同,鲜红亮丽,虽然此刻鬣毛上蒙着厚厚一层沙土,但仍掩盖不住火焰般活泼跳动的色彩。哟,这不就是几年来一直在罗利安大草原和巴逖亚沙漠之间的边缘地带出没,暗中觊觎帕蒂鲁狮群王位宝座的名叫红飘带的流浪雄狮吗?曾几何时,它还吃过它扔下的水豚,有过一次结局很让它遗憾的邂逅。想不到,才短短半年的时间,一只威风凛凛野心勃勃的雄狮,竟会落魄到这种程度,向雌狮乞食,像肮脏的鬣狗一样靠捡食残羹剩炙过活。

命运变幻无常,确实是很难捉摸的。

但有一点,蜂腰雌狮意识到了,红飘带的落难,肯定是跟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倚仗数量上的优势,成功地夺取了帕蒂鲁狮群有关。几年的预谋、几年的心血、几年的等待、几年的希望,一旦成为泡影,所承受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

唉,当初要是你接受我的邀请,在那个美妙的清晨,与我共食那只水豚,说不定你现在就是帕蒂鲁狮群的掌门雄狮了啊。

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蜂腰雌狮心里油然产生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涌动起无端的柔情。

正如蜂腰雌狮所想象的那样,自打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夺走了本应属于它的帕蒂鲁狮群后,红飘带的精神几近崩溃的边缘。它觉得这辈子完了,再无翻身出头的日子。失败的情绪浓得像驱不散的雾块,沉甸甸郁结在心底。整日神思恍惚,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来,已绝望到了自暴自弃的地步。

红飘带本来就没有栖身的领地,四处流浪,谋生不易,过去靠着将来生活会变得美好这样一种信念支撑,艰难困苦中精神有所寄托,再怎么苦也能咬紧牙关挺过来。如今,信念倒塌、精神荒芜、希望破灭,活得便越来越糟糕了。不是误闯进这个狮群的势力范围而遭追逐,就是冒冒失失走进那个狮群的领地而遭迫害,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它的自信心被毁灭了,没了追求,得过且过。

雄狮懒惰的天性像病菌一样发酵,整日昏睡,要不就发呆。真的,活着看不到希望,那就糊里糊涂地活呗。

精神一垮,身体也跟着垮,红飘带的狩猎技艺一落千丈,有时一连几天都捉不到猎物,只能捡食腐烂的动物尸体充饥,身体迅速消瘦,体质也跟着急速下降。这样一来就更难捕捉到食物,造成恶性循环。红飘带早已没了雄性的自尊,只要能弄到点吃的,乞讨也在所不惜。

生命一旦走了下坡路,就会越走越快,刹也刹不住。

更糟糕的是,前几天不知是天气太热中了暑,还是吃了腐烂的食物得了急性肠胃炎,红飘带腹部剧痛,上吐下泄,大病了一场,差点没死在地窝子里。这两天虽然病情好转,但仍头昏眼花、四肢乏力。

望着红飘带在嚼咬野猪脚爪时嘴角泛起的浊黄的象粪泡沫,蜂腰雌狮一阵阵恶心反胃,同时,萌动起恻隐之心。它曾经吃过一次红飘带捕获的水豚,虽然不是什么友好的请客,但不管怎么说,它吃过它的东西。也许,它该还这份情,也匀一些野猪肉给红飘带吃。

就在蜂腰雌狮犹豫不决的时候,红飘带已三下五除二将那一小截野猪脚爪吃进肚去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有了一点食物垫底,虚软的身体生出一些力气来,觉得自己有力量来争抢食物了,还是因为蜂腰雌狮态度平和,助长了想要独霸食物的野心。红飘带甩甩脑袋,可怜兮兮的乞食者的神态陡然一变,红色鬣毛恣张开,眼光变得贪婪而凶狠,直愣愣盯着蜂腰雌狮嘴里的野猪崽子,简直就像苍蝇见到了血。蜂腰雌狮心里一紧,这痨鬼投的胎,想动粗撒野了!

果然,红飘带慢慢站起来,喉咙深处发出威胁的呜噜声。

雄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得寸便进尺,得志便猖狂。蜂腰雌狮把野猪崽子搂进自己的怀里,然后毫不妥协地回瞪红飘带。

在动物界,眼光凝视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肢体语言。任何一种动物,眼睛和灵魂都是接轨的,当灵魂不怀好意时,眼睛就会直勾勾盯住对方。长时间的凝视,既是一种无声的威逼,又是一种自我力量的炫耀,似乎在说,我快要动武了,识相的话,就赶快溜吧!被凝视者如果心虚胆怯,如果自知不敌,在眼光短暂的碰撞和交锋后,立刻会将自己的眼光避开,然后身体也跟着避开。但如果不惧怕对方,便会采取反凝视的做法,即以更亮的光束、更锋利的眼神,反过来凝视对方,把对方的气焰压下去。

蜂腰雌狮采用的就是反凝视。

凝视和反凝视,其实也是一种眼光的交战,彼此试探实力,彼此较量胆气。

蜂腰雌狮发现,在它的反凝视下,红飘带的目光在唯唯诺诺地退缩,终于眼皮一跳,将眼光挪开了。本来嘛,一只贫病交加的狮子,意志必定是懦弱的。走开吧,别影响我的食欲,蜂腰雌狮愤愤地吼了一声。

凝视和反凝视停顿了短暂的几秒钟,红飘带突然又将挪开的眼光重新移到蜂腰雌狮脸上来了。它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一顿美餐,它病后虚弱,太需要新鲜肉食来滋补身体了,而绵软的四肢又无法捕捉到活的猎物,只有去抢劫了。

但愿面前这只蜂腰雌狮能被它雄狮威风凛凛的表象所吓倒,扔下野猪崽子掉头逃窜,红飘带在心里祈祷着。

蜂腰雌狮知道,反凝视失败,就意味着要动真格的了。它全身肌肉绷紧,暗中做好了准备。

果然,红飘带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蜂腰雌狮毫无惧色地迎了上去,双方来了个正面冲撞。红飘带大病初愈,连猎食都困难,哪有力气打架呀,虚张声势而已,被搡得一个趔趄,滑倒在地。

蜂腰雌狮轻轻一蹿,蹿到红飘带的颈侧,它这时如果要想结果红飘带的性命,易如囊中取物,只消叼住红飘带颈侧那根动脉血管,用力撕扯,红飘带就会魂归西天。但它有点不忍心下口,同是天涯漂零狮,何必自相残杀呢?

再说,红飘带的长相并不让它讨厌,肚子饿了想抢点东西吃,也不算什么大的罪过,吓唬吓唬它,让它离去就算了,蜂腰雌狮想。它已伸到红飘带颈侧的嘴改咬为吼,——————气势磅礴地连吼三声。

狮子的吼叫本来就威风凛凛,顶风能传十里,蜂腰雌狮的嘴又贴近红飘带的耳朵,绝对是威力巨大的超声波,震得红飘带跳了起来。唔,你该屁滚尿流地逃走了,蜂腰雌狮想。但红飘带仿佛四条腿是用棉花搓成的,软绵绵地屈倒下来,咕咚一声瘫卧在地上,尾巴夹在双胯之间,脑袋无力地枕在臂弯,身体像害疟疾似的抖得厉害,眼睛泪汪汪的,一副绝望的表情。

红飘带垮了,从精神到肉体全垮了。它本来就对自己不抱什么希望,本来就饿得肚皮贴到了脊梁骨,再被蜂腰雌狮一个冲撞摔倒在地,再被三声超声波吼叫吓得灵魂出窍,已丧失了全部求生意志。

活该,谁叫你想凭借雄性的威风,当剪径强盗?蜂腰雌狮不再理会红飘带,将野猪崽子拖到旁边一棵树荫下,开膛破腹,痛痛快快地吃起来。

它先将糯滑的内脏吃掉,然后把腿肉也啃干净,差不多快吃饱了时,听到红飘带躺卧的地方传来稀里呼噜奇怪的声响,扭头望去,啧啧,这只乞丐狮口水淌得就像关不严的水龙头,眼睛望着它,已全然没有威胁恫吓的成分,而是一种哀求和乞怜,那根长长的狮尾,也不知从哪儿学会了狗尾巴的功能,缓慢地转着圈,是表示投降,还是请求施舍?

——唔,如果没有谁伸出手来帮这只不走运的雄狮一把,不久的将来它就会被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淘汰掉了!

——唔,如果这家伙再吃不到东西的话,很快就会变成一具饿殍!

——唔,一只心高气傲的雄狮,落到这步田地,还是怪可怜的。

雌狮本来就心肠软,蜂腰雌狮作为一个心灵受过重创的母亲,更容易动恻隐之心。反正自己也吃得差不多了,天气炎热,剩下的肉不吃很快会变质的,不如就做个顺水“人”情,给红飘带吃了吧。

想到这里,蜂腰雌狮将剩下的小半只野猪崽子推到红飘带面前,好啦,吃吧,算你走运,算你命大,碰到像我这样好心肠的雌狮。

红飘带喜出望外,用两只前爪紧紧搂住肉块,狼吞虎咽起来,一会儿工夫,风卷残云,地上只剩下几根白骨了。它舔干净嘴唇上的血迹,又用爪子仔细地揩了几遍脸,慢慢地走到蜂腰雌狮面前,舔它的腿,舔它的背,舔它的肩,舔得那么专心、那么虔诚、那么谦恭,聪明的蜂腰雌狮立刻感觉到,这是标标准准的“整饰崇拜”。

哦,这只走投无路的雄狮本质倒还不坏,懂得知恩报恩,而不是那种食物没进口之前做孙子,一旦吃饱后就换一副老子嘴脸的无赖。蜂腰雌狮想,对红飘带又平添了几分好感。没想到,雄狮也可以对雌狮进行“整饰崇拜”,这倒是本世纪的一大发现,这就是说,世界并非只有一个社会模式,雄狮高高在上地进行统治,雌狮任劳任怨地接受盘剥;世界还可以有别的社会模式,比如雌雄平等互相尊重的狮群……

这个念头刚刚闪现,蜂腰雌狮就被自己新奇的想法激得浑身哆嗦了一下。它是只雌狮,雌狮比起雄狮来,更耐不住孤独和寂寞,更需要一种只有在群体中才能获得的安全感,更看重家庭更看重归属。它不能老在荒原独自流浪,可它又不愿加入现有的任何一个狮群,那么,只有一个选择,就是自己组建一个狮群。

这将是一个从内容到形式都崭新的狮群,旧社会的污泥浊水被荡涤得干干净净,没有剥削,没有欺诈,没有屠杀,没有寄生虫,没有性别歧视,没有驱赶年轻雄狮的陋习,没有杀死幼狮以逼迫雌狮快速发情的残忍,没有走马灯似的王位更替,小有所养,老有所终,狮狮平等,安居乐业。

对,它要为实现这个理想而奋斗,从现在就开始,它想。它在红飘带的额头轻轻舔了一下,传递了一个重要信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接受你做我的合作伙伴。

红飘带愣了一下。刚才它舔理蜂腰雌狮的皮毛,是因为对方不仅没有伤害它,还宽容地送给它小半只野猪崽子吃,就目前它的身体状况而言,这无疑是雪中送炭,理应表达感激之情。但现在,这只年轻漂亮的雌狮竟然异想天开,要它归顺,要它依附,要它服从,要它做它的合作伙伴,这怎么行呢?

自古以来,狮子社会就是雄尊雌卑,雌狮在雄狮的指挥下干活,在雄狮的领导下生活,现在要倒过来,要它去听从一只雌狮,岂不是纲常废弛,乾坤颠倒?假如传开去,怕要成为罗利安大草原的焦点新闻,被所有的雄狮耻笑哩!

红飘带虽然运气不好,事事不顺,处处坎坷,贫病交加,落魄潦倒,但不管怎么说,总是只颈上长鬣毛的雄狮啊,终日里跟在一只雌狮屁股后面,看一只雌狮的脸色办事,听一只雌狮的吆喝行动,成何体统?它雄狮的脸面往哪儿搁呀!不不,它不能答应蜂腰雌狮这个荒唐的提议,不能为了区区小半只野猪崽子,就廉价出卖自己雄性的自尊!

红飘带想在半空中劈一下自己的尾巴,气恼地拂尾而去,可是,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悄悄在心田弥漫。它想,它若现在拂尾而去,以示拒绝,痛快是痛快了,但除了满足一下虚荣心外,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它现在真正需要的不是什么虚荣心,而是能活下去。

它太孤单了,需要一个伴;它太虚弱了,需要得到照顾;它太饥饿了,需要得到食物。如果它能变通一下,答应蜂腰雌狮的要求,跟随蜂腰雌狮生活,它就立刻能解燃眉之急,拥有所需要的一切。

失去的只是虚荣,换来的却是实惠。能活下去,才是最最重要的啊!

是的,作为一只雄狮,最理想的莫过于拥有一块辽阔的领地,统帅一个庞大的狮群:妻妾成群,子女绕膝;吃不完的各式野味,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打一个响鼻,山摇地动,发一声威吼,众狮俯首帖耳,那才叫雄狮,那才不枉活了一场。可是,它做得到吗?

它已经不是初出茅庐雄心勃勃的年轻雄狮了,也已过了敢于渺视一切困难的年纪,几年的奔波与奋斗,连续的失败与碰壁,早已使它懂得,成功难,难于上青天!

竞争远比它想象的要激烈,困难远比它想象的要大,个体生命的力量是那么有限,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尤其像它现在这种境况,食物、水源、巢穴、领地、伴侣、子嗣……生存道路上横亘着一道又一道难题,每一道难题都足以把它击倒击垮击碎。

现实是残酷的,它已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它才得了一场大病,痊愈有待一段时日。它的身体尚未恢复,它到哪儿给自己弄到足够的食物啊。假如它不肯妥协继续端着雄狮的空架子,用不了多长时间,不是在偷猎时被别的狮群的大雄狮追上咬死,就是饿得虚脱后倒毙在荒野里。

就算它命大,靠捡食别的动物吃剩的骨渣皮囊活下去,前景也是一片黑暗,它这辈子只能是只孤苦零丁的流浪雄狮,不可能夺得自己的领地,更不可能拥有自己的狮群,倒还不如跟随在蜂腰雌狮身边,寂寞时有一份慰藉,困难时有一个帮衬,危险时多了一份救援,说不定还会结下一段姻缘,留下几个儿女,也不枉到世上来走了一遭。

唉,让雄性的自尊见鬼去吧!

红飘带趴在地上,呜呜呜,嘴里发出柔和的叫声,在蜂腰雌狮的脚背上舔吻了几下,这个肢体语言,在狮子的词汇里,表示一只地位低的狮子心悦诚服地接受另一只地位高的狮子的领导。相当于人类写效忠信或当面宣誓表达忠心。

蜂腰雌狮高兴地跳了起来,举起一条后腿跨在红飘带身上,淋下几滴热尿来,那叫“气味认同”,也叫“气味统一”,当然是把红飘带的气味统一到它蜂腰雌狮的身上来。

红飘带的身体虽然没有动弹,但心里涌起一股酸涩的滋味。

不管如何,先活下去。红飘带心里暗暗地使着劲儿。

第五章 努力塑造新雄狮

蜂腰雌狮决心把红飘带改造成一只勤劳、勇敢、善良、正直的新雄狮。

塑造新型雄狮,就好比塑造新人一样,是一项系统工程。

工作千头万绪,蜂腰雌狮当然要抓主要矛盾,它用狮子的直线思维进行简单的逻辑推理,觉得成年雄狮表现出来的诸多毛病中,最让“人”无法容忍的就是不劳而获。

正因为不劳而获,所以才会养尊处优;正因为养尊处优,所以才会特别自私;正因为特别自私,所以才会将刚刚成年的小雄狮驱赶出群体,以期永保自己的统治地位,永远过寄生虫的日子;正因为是寄生虫,所以才会高高在上;正因为高高在上,所以才会轻视雌性;正因为轻视雌性,所以才会缺乏爱心;正因为缺乏爱心,所以才会蔑视幼狮的生命;正因为蔑视幼狮的生命,所以才会残暴地对幼狮进行集体屠杀……一点也不夸张地说,对狮子而言,万恶“懒”为首,百善“勤”为先。

蜂腰雌狮首先着力培养红飘带勤劳的作风。

狮子天性喜欢睡懒觉,雄狮尤甚,只要肚子里还有内容,还没饿得慌,就懒洋洋地卧在树荫下睡大觉。蜂腰雌狮每天清晨和黄昏,就把红飘带叫醒,迫使它跟着自己到草原去觅食。

有几次红飘带想耍赖,它在东面叫,红飘带把头扭到西面去继续呼呼大睡;它绕到西面去叫,红飘带转了个身,把背对着它,又自顾自地蒙头大睡。蜂腰雌狮就不轻不重地在红飘带的肩胛上咬一口,拔掉你一撮狮毛,看你还睡得稳?红飘带被咬疼了,跳起来,极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跟随它出猎。

但雄狮的“懒”劲,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劣根性,非一朝一夕就能治好,常会旧病复发。

有一次,太阳偏西时,红飘带跳到一棵树上去,趴在树杈上睡,黄昏时分,蜂腰雌狮想叫醒它一起去猎食,但红飘带不予理睬,仍闷头大睡。

蜂腰雌狮跳起来想把红飘带拽下树,但树杈太高,雌狮的蹿跳能力有限,跳了几次都未能如愿。蜂腰雌狮抻长脖子大吼了几声,声音大得连蚂蚱都吓得从草丛里蹦跶出来了,红飘带却像聋子似的毫无反应。

算了吧,蜂腰雌狮想,花这么大的力气去叫醒红飘带,真还不如自己单独去狩猎来得轻松哩。它转身想走,又觉得不妥,这不单纯是个猎食的问题,关系到勤劳作风的培养问题,不能马马虎虎。一次放任,前功尽弃,再要纠正,就难上加难了。事关原则,绝不能动摇,蜂腰雌狮想,遂放弃想要单独外出猎食的念头。

既然不能叫醒红飘带,又无法将其拽下树来,更不能单独外出猎食向雄狮好逸恶劳的坏习气低头屈服,唯一的办法,就是学红飘带的样,也倒头大睡。你懒散,我也跟着你一起懒散;你不怕饿肚子,我就陪着你一起挨饿!主意既定,蜂腰雌狮便伸了个懒腰,在树下蒙头大睡。

翌日清晨,红飘带终于睡醒了,从树杈上跳下来,解了个便,在蜂腰雌狮的身边绕来转去,不断咂着嘴唇,东嗅嗅,西闻闻,寻找可以果腹的食物。这家伙,一定以为它蜂腰雌狮昨晚叫不醒它,独自外出猎食,留着好吃的给它当早餐呢。想得倒美,哼,这里除了空气,啥也没有,你有本事,就用空气填饱肚子好啦。想不劳而获,靠我来养活你,没门儿。

红飘带找了一会儿,找不到可食之物,显得有点懊丧,尾巴啪啪抽打着地面,抽得草叶纷飞。

我晓得你肚子饿了,你可以叫醒我,我们一起去猎食。放心好了,我不会像你一样装聋作哑,百叫不醒,让你独自去忙碌辛劳的。蜂腰雌狮满怀希望地等待着饥肠辘辘的红飘带来叫醒自己。

让它失望的是,红飘带在树下折腾了一阵,又蹿上树杈,头枕在树瘤上,不一会儿就传来呼噜呼噜的打鼾声。

真是条死不悔改的懒虫。好嘛,你不怕饿死,我就和你做个伴,一起变成饿死鬼。蜂腰雌狮发狠地想,忍着强烈的饥饿感,继续闭目养神。

太阳当顶,又顺着西边的下轨线慢慢滑落。罗利安大草原又迎来了一个生机盎然的黄昏。蜂腰雌狮已饿得浑身虚软,头晕眼花,但它咬紧牙关,还躺在树下不动弹。对付懒鬼的办法,就是比懒鬼更懒。以懒治懒,是根治懒病的唯一特效药。红飘带是雄性,身体比它壮实,消耗也一定比它大,饥饿的感觉也一定比它强烈。

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太阳像只大金盘,镶嵌在紫黛色的云雾中,草原像幅重彩画,色彩斑斓、辉煌亮丽。成群结对的食草动物在草原奔驰,秃鹫在天空盘桓。这是狮子最佳狩猎时间,要是错过了,很有可能整夜一无所获。

蜂腰雌狮已饿得胃囊一阵阵抽搐,再不去觅食的话,到了明天,怕是猎物送上门来,也没有力气去捕捉了啊。它想放弃这场比谁更懒的较量,但它心里很清楚,如果这一次迁就了红飘带,以后恐怕在猎食时间永远也休想叫醒这家伙了。

唉,怎么办呢?

就在这时,头顶的树杈上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红飘带醒了,蹿下树来,气咻咻地发出呼呼的低吼声。这家伙,终于忍不住饿了,蜂腰雌狮心里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红飘带走到它身边,粗鲁地用爪子推搡它的肩胛,怨恨地叫着,用意很明显,催促它快起来去猎食。

蜂腰雌狮的判断是正确的,雄狮的忍耐力比雌狮差远了,再也无法忍受饥饿的折磨。看来,要治好懒病,规劝、哀求、督促……任何办法都是行不通的,只有饥饿才是一剂特效药。

蜂腰雌狮慢腾腾地醒过来,慢腾腾地站起来,用一种无所谓的表情望着红飘带,好像在说:我的肚子一点也不饿,如果你不着急的话,我们还可以再睡一个懒觉,然后去寻找食物也不迟啊。

红飘带急不可耐地朝前奔了几步,——扭头朝蜂腰雌狮气势汹汹地吼了一声,示意它赶快行动,一起去觅食。

这家伙,饿急了,饿慌了,饿疯了!蜂腰雌狮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昨天傍晚你少睡一个懒觉,何至于今天会饿得心慌意乱?红飘带越饿得六神无主,它心里就越高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个懒鬼接受深刻的教训,治愈雄狮身上懒惰这一顽疾。

蜂腰雌狮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又趴倒在树根下,头一歪,好像很贪睡的样子,呼——呼——嘴里均匀地吹着气,佯装睡着了。

红飘带焦躁不安地在蜂腰雌狮身边踱了几圈,怨恨地长吼一声,朝草原奔去。那模样看起来像是要独自前去猎食了。

很快,红飘带的身影隐没在如火如霞的夕阳中。

蜂腰雌狮没有起身去追赶,它料定红飘带不会有什么收获。饿了差不多整整两天,早已筋骨酥软、四肢乏力,单独一只狮子是很难捕捉到猎物的,更何况这里紧挨着灰鼻吻狮群,只能躲躲藏藏地偷猎,不能理直气壮地打猎,即使碰到容易擒捉的猎物,也不敢穷追猛撵,成功的把握极小。

果然不出蜂腰雌狮所料,挂在半空中的夕阳才落下去几寸,红飘带就回转来了,尾巴耷拉、神态懊丧,一看就知道白忙了一场,连一只牛蛙也没有逮着。

红飘带来到蜂腰雌狮跟前,不像刚才那样气势汹汹地吼叫了,也不再用爪子发狠地推搡,而是呜呜发出一串哀号,用舌头舔理蜂腰雌狮的前臂,用意很明显,是要蜂腰雌狮原谅它的过错,与它一起前去猎食。

蜂腰雌狮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摆出一副想去又不想去的样子。

哇——红飘带一张嘴,吐出一口墨绿色的汁液。

蜂腰雌狮心头一紧,对狮子来说,口吐绿水,表明已饿到了极限,五脏六肺都在抽搐,再继续饿下去的话,就要饿出病来了。它只是想教训教训红飘带,并不愿意由此损害红飘带的健康。它急忙跳起来,快步奔向草原。红飘带跟随在它身后。

运气还算不错,没走多远,就碰到一头掉队的大角羊,它和红飘带齐心协力,拼命追逐,终于在夕阳落下地平线前将那只倒霉的大角羊扑倒。

夜幕下,它们狼吞虎咽将大角羊吃了个干净,连那条短短的羊尾巴也没舍得扔弃。

从此以后,红飘带基本上改掉了懒惰的恶习,到了猎食时间,只要蜂腰雌狮一呼唤,便能从沉睡中醒来,睁开惺忪睡眼,露出一副极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跟随蜂腰雌狮外出狩猎。虽然还远远谈不上什么勤劳,但对生性懒散的雄狮来说,能做到这一点,已经是很不错了。

蜂腰雌狮塑造新雄狮的第二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要让红飘带克服大雄狮主义,做到雌雄平等。

这比培养勤劳作风要难得多了。

也许是因为雄狮身体比雌狮高大强壮,也许是因为雄狮有一头蓬松鬈曲的鬣毛而雌狮没有,也许是因为雄狮的吼声比雌狮更洪亮更威风,千百万年来,狮子社会普遍遵循雄尊雌卑的原则。再窝囊的雄狮,好像也比雌狮高贵一等。

任何狮群,都是雄狮为王,雌狮处于服从的地位。雄狮是天生的统治者,雌狮是天生的被统治者。这种性别歧视,在狮群社会成了天经地义,变成一种很难逆转的传统习惯,渗入到每一只雄狮的骨髓里,浸透在每一只雄狮的血液中。

蜂腰雌狮心里很清楚,虽然在气味认同时,由它将自己的气味涂抹到红飘带身上,也就是说,在它们这个小小的狮子家庭,以它的气味为主,贴着它的气味标记,就像人类户口簿上写着它是户主一样,但是,这只是一种外化的形式而已,并不能保证红飘带从此以后就心甘情愿地尊重它和服从它。雄尊雌卑的观念,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它明白,红飘带是在贫病交加走投无路的状况下,才同意被它气味认同的,一旦境遇改善,很有可能就会反悔。

事实果真如此,它们相识并在一起生活约两个月后,由于双方齐心协力打猎,食物丰盛,红飘带病体康复,身体逐渐变得强壮,尾巴便开始翘起来了,渐渐表现出雄性的优越感。

站在一起,红飘带总是昂首挺胸,有意无意地展露其魁梧的身胚,有时还要用下巴颌摩挲它蜂腰雌狮的头顶,一面摩挲,一面还要得意地摇甩尾巴,表面看来是两性间一种亲昵的举动,其实带有炫耀自己贬低对方的用意,好像在说,瞧,我差不多比你高出一个头,让我服从你的指挥,你不觉得很滑稽吗?

饱餐一顿后,狮子都要习惯地舔理自己的爪掌、唇须和舌头所能触及到的身体部位的皮毛,这是狮界的美容活动,或者说是一种休闲方式。每每这个时候,红飘带便将身体侧卧,把后颈的鬣毛亮到它蜂腰雌狮面前,要它舔洗,要它梳理。

雌狮帮雄狮整饰鬣毛,这在普通的狮群里,是司空见惯的事,是两性之间重要的交际手段,是谈情说爱的基本形式。说心里话,它很乐意为红飘带梳理鬣毛,当它的舌尖触碰红飘带鬈曲如云霞的鬣毛,便会涌起一股甜蜜的柔情、一种醉心的温暖,它整个身心沉浸其间,沙沙沙,舌头拂去尘土,把每一根鬣毛都擦拭得亮丽如丝光滑如锦。

但红飘带总是在它如痴如醉时,悄悄地把脑袋昂起来,摆出一副雄性威严的架势,这么一来,它若要继续舔理红飘带的鬣毛,必须降低自己的身体,改站姿为蹲姿。本来雌狮为雄狮整饰鬣毛,就含有崇拜和献媚的意味,对雄性力量的崇拜,并以此来讨取雄狮的欢心。现在它再蹲下自己的身体,更显得它是在曲意奉承红飘带。

最叫它无法忍受的是,红飘带还要摇头晃脑,哼哼唧唧,无端地摆起雄狮的臭架子,那副趾高气昂的得意模样,就好像能让它替它整饰鬣毛,是看得起它、抬举它了。

一个高高在上,一个低三下四,长此以往,地位高低就会悄然发生变化,极有可能在某个早晨,红飘带得寸进尺,用尿液和粪便布置疆域,并在它身上洒淋尿滴,颠倒气味认同,全面复辟雄尊雌卑的传统秩序。蜂腰雌狮无论如何也不愿陷入雄性统治的阴谋和圈套!

蜂腰雌狮为了防患于未然,采取了限制措施。每当红飘带做出亲昵的举动,用下巴颌摩挲它的头顶时,它便盯着红飘带的尾巴,一旦那条尾巴骄傲地摇甩起来,它立刻发出制止的吼叫,红飘带若不肯收敛,它就后跳一步,身体脱离接触。每当它整饰红飘带的鬣毛时,它就注意红飘带的头,一旦对方的脑袋神气活现昂竖起来,它立刻就停止舔吻和梳理,并用爪子将红飘带的脑壳压低下来,若红飘带不愿就范,它干脆就不再替它整饰鬣毛了。

几次以后,红飘带便明白了它的用意,好像故意要对它实施报复一样,不再亲昵地用下巴颌摩挲它的头顶,也不再将蓬乱的鬣毛伸到它面前要它整饰。

有什么稀罕的,不来摩挲我的头顶,我照样能活得好好的;不要我替你整饰鬣毛,我还巴不得这样呢,省得我浪费唾液消耗力气!蜂腰雌狮气愤地想。

表面看起来,它们还是形影不离的一对,一起游荡,一起狩猎,一起进食,一起睡觉。但蜂腰雌狮明显地感觉到,彼此间的关系日渐冷漠,生活变得寡淡乏味,总觉得欠缺了什么。

特别是当吃饱喝足,躺卧在柔软的草地上,晚风吹拂,把离它不远的红飘带身上那股雄性气息刮进它的鼻翼,它心里就会痒丝丝地萌发出一种冲动、一种期待、一种渴盼,急切地想贴到红飘带的身旁去,接受爱抚,给予温情。当然,它克制住了自己。然而,心境却被败坏了,十分沮丧。

看谁熬得过谁,蜂腰雌狮发狠地想。它希望红飘带忍受不了冷漠的煎熬,放下雄狮的臭架子,与它重修旧好。但半个月过去了,红飘带好像习惯了这种缺乏感情润滑的枯燥无聊的生活,没有任何想要同它恢复相亲相爱关系的迹象。倒是它自己,感情像匹脱缰的野马,越来越把持不住自己,总想找个机会打破横亘在它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冰墙,当然,前提是红飘带不再利用亲昵的举动故意拔高自己的形象。

雄狮是为地位而活着的,雌狮是为爱情而活着的,这大概是个真理。

有一次,它们一起外出狩猎,钻行草沟时,双方的身体无意中靠拢了。蜂腰雌狮心醉神迷,忍不住将头探向红飘带的颌下,想同红飘带缠绵一番;红飘带条件反射般地竖起尾巴,尾尖那撮黑毛傲然甩摆,并乜斜着眼睛用一种不可一世的表情睨视着它,好像在说:我知道你感情饥渴,我可以给你温情,只要你承认我是顶天立地的雄狮!

蜂腰雌狮咬咬牙,将脑袋从红飘带的下巴颌下缩了回来。

还有一次,它们合力捕捉到一头貘,撕扯啃咬时,几块带血的碎骨迸飞到红飘带的鬣毛上。吃完后,它们各自躺在草丛中休息。蜂腰雌狮见红飘带的鬣毛被血污弄脏了,便走过去想帮红飘带舔洗干净。它刚刚伸出舌头,红飘带突然将枕在地上的脑袋抬了起来,继而又站了起来,亮出伟岸身躯,抖动蓬松鬣毛,端着架子准备接受它的崇拜。

蜂腰雌狮不得不狠狠心,将满腔热情压了下来。

红飘带所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情感敲诈。所谓情感敲诈,就是将情感当做砝码、本钱、抵押物和无形资产,利用对方对你的好感或爱,逼迫对方让步或屈服,交换你所想得到的东西。红飘带正是这样做的。它喜欢红飘带,红飘带心里也清楚这一点,于是就用感情来要挟它,迫使它就范,恢复雄尊雌卑。

对付情感敲诈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收回情感或割断情感。遗憾的是,感情这东西并不是说收回就能收回的,也不是说割断就能割断的。很多时候,感情不受理智的控制,感情和理智还往往会闹别扭。理智说要收回,感情却偏偏要更多地付出;理智说要割断,感情却偏偏更炽热更缠绵。

蜂腰雌狮此时此刻就陷入了这种怪圈心态。它识破了红飘带的情感敲诈,却无法制止这种情感敲诈;红飘带的冷漠,不仅未能使它转爱为恨,压抑的感情反而膨胀开来。

要么舍弃感情,要么屈服就范,但这两条,蜂腰雌狮都不愿采纳。唉,到底要怎么办啊?

这天,它们跑到卡扎狮群的领地边缘去觅食,还没找到感兴趣的猎物,就被长着一头咖啡色鬣毛的卡扎大雄狮发现,吼叫着冲了过来。红飘带立刻掉头就逃,蜂腰雌狮当时正观察一对在草丛里跳跃筑巢的寡妇鸟,动作慢了一拍,等到起身欲逃时,卡扎大雄狮已冲到离它约二十多米的地方。呜——卡扎大雄狮朝它发出一声轻吼,声音并不粗野,也不含威胁。蜂腰雌狮扭头望去,卡扎大雄狮步履轻快,神情舒展,不像是来寻衅闹事的,倒像是来赶赴约会。它明白,卡扎大雄狮认出它来,生性风流的雄狮,想要寻花问柳。

它并不喜欢卡扎大雄狮,那家伙不知是咽喉发炎还是内脏出了问题,一张嘴就喷出一股浓烈的口臭。

口臭不同于尿臭、屎臭、屁臭、体臭或其他什么臭,那是在不该臭的地方发出的不正常臭味,如同发酵的猪粪、腐烂的尸体、发霉的鸟卵,臭得不可形容,臭得别具一格,闻一遍就会恶心呕吐,闻两遍就能头昏眼花,闻三遍铁定当场晕倒。

它拔腿想跑,抬眼一看,红飘带站在五六十米远的草坡上,正斜眼望着它,大概是想等等它一起逃跑吧。

突然间,蜂腰雌狮脑子里诞生一个灵感,何不利用卡扎大雄狮的风流与好色,激起红飘带的嫉妒?这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既能防止红飘带雄性至上错误思想的抬头,又能促使红飘带回心转意和好如初,何乐而不为呢?它一拿定主意,立刻付诸行动,不再急着逃跑,而是转过身,面对着卡扎大雄狮,装出一副羞赧的样子,微微垂下头。

卡扎大雄狮喜不自禁,颠颠跑拢来,立刻就用下巴颌来摩挲它的头顶。蜂腰雌狮轻轻一跳,躲闪开去,它要让卡扎大雄狮多表演一会儿,这样才能对红飘带起到更好的教育作用。

卡扎大雄狮心痒眼馋,追了过来,这家伙脸色甜腻腻的,不仅没有趾高气昂地摇甩尾巴,还低眉顺眼做出一副可怜相。雄狮都是这个德性,追求雌狮,还没弄到手之前,都好像奴隶投胎,奴颜媚骨,巴结讨好;一旦追求成功,就换一副嘴脸,奴隶变成主子,飞扬跋扈,不可一世。

这一次,蜂腰雌狮没有再躲闪,而是屏住呼吸,强忍着生理上的厌恶,让卡扎大雄狮弥漫着口臭的下巴颌在自己的头顶蜻蜓点水似的摩挲了一下。

它偏转脸,注意观察站在草坡上的红飘带的反应。红飘带先是瞠目结舌,双眼直愣愣盯着它,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继尔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在草坡上原地转着圈,表现出心急如焚状。

当卡扎大雄狮下巴颌触碰到它头顶的一瞬间,它清楚地看到,红飘带就像遭了雷击似的浑身一颤,仰天大吼一声,摆出要从草坡蹿下来扑咬的姿势。

卡扎大雄狮根本没把一只流浪雄狮放在眼里,气势磅礴地吼了两声,拔腿跑过去讨伐。红飘带自知不是对手,没等卡扎大雄狮靠近,便负了伤似的号叫着逃开去。蜂腰雌狮趁机钻进草丛溜走了。对它来说,这是在演戏,该收场时就收场。

转了一个圈,当蜂腰雌狮和失魂落魄的红飘带在一棵非洲蜜枣树下相逢时,红飘带两眼凶光,恶声恶气地打着响鼻,朝蜜枣树扑咬撕扯,树皮迸飞,树叶凋零,一副凶神恶煞相,威逼它做出某种承诺或保证,不再与除它之外的任何雄狮勾搭来往。这家伙,已嫉妒得快要发狂了啊。

蜂腰雌狮爱理不理地扭过头去。你忘乎所以,是在自讨苦吃。

也许,对占有欲极强的雄狮来说,令其嫉妒,让其吃醋,是维持雌雄平等唯一有效的办法。

隔了几天,它们追逐一头水鹿,拐进汊姆狮群的领地,那只名叫汊姆的大雄狮发现后跑过来干涉,红飘带飞快逃出狮群的边界线,它故意慢腾腾落在后头。不一会儿,汊姆大雄狮追上了它,见它是只年轻貌美的雌狮,粗暴的驱赶顿时变成不怀好意的调戏,拦住它的去路,贼兮兮地将那头土黄色的鬣毛伸到它面前,要它整饰。

这汊姆大雄狮虽然不患口臭,却患有严重体癣,脊背上好几处狮毛脱落,露出粉红色皮囊,不仅难看,还有被传染的危险。说良心话,送它一头水鹿为代价,它也不愿挨近汊姆大雄狮的。但为了要刺激红飘带,它只有闭着眼睛胡乱在汊姆大雄狮鬣毛上舔理了几下。心花怒放的汊姆大雄狮在它面前乖猫似的躺卧下来,拂弄草丝,舔理唇须,做出一派绅士风度来。狮群边界外,传来红飘带如泣如诉的哀号……

这天黄昏,蜂腰雌狮和红飘带在水塘边捡食了一只病死的小角马,躺卧在树荫下纳凉憩息。隔着水塘,传来汊姆大雄狮威严的吼叫,蜂腰雌狮抻直脖子做出谛听状,红飘带警觉地站了起来,不安地在它身边来回走动着,满脸忧愁,看得出来,是害怕它会被汊姆大雄狮的叫声勾引了去。哼,你害怕什么,我偏要做什么!蜂腰雌狮索性一骨碌翻爬起来,装着被汊姆大雄狮叫声吸引住了似的,痴痴迷迷向汊姆狮群领地走去。

红飘带跟在它屁股后面,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

——,求你了,别离开我,别去找别的雄狮。

蜂腰雌狮加快步伐,好像已被汊姆大雄狮的叫声弄得魂不守舍。

——哼,你对我如此冷漠,既不用下巴颌来摩挲我的头顶,也不要我来替你整饰鬣毛,对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干吗不能去找热情如火的汊姆大雄狮,追求新的生活?

红飘带堵在它面前,张牙舞爪,汹汹然想动粗。

——你要不听我的劝告,小心皮肉受苦!

蜂腰雌狮张开嘴巴,随时准备呼救。

——你想威胁我,没门!只要我吼叫一声,立刻就能把汊姆大雄狮传呼过来,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红飘带胆怯地回头看看,知趣地收敛起尖爪利牙,趴在地上,一副臣服的样子。

蜂腰雌狮晓得,自己实际上也是在进行情感敲诈。

嫉妒是一种扭曲的感情,能嫉妒说明就有爱。它晓得,红飘带是喜欢它的,岂止是喜欢,还离不开它。没有它作伴,红飘带只能是只到处不受欢迎的流浪雄狮,形单影只,东躲西藏,死了也是孤魂野鬼。

因此,红飘带对它,除了雌雄间天然的吸引力外,还有一种生存的依恋,可以说是进行情感敲诈的最佳对象。要么顺从我的意愿,彻底放弃雄性至尊的想法,并与我重归于好;要么分道扬镳,我将投进别的大雄狮的怀抱,何去何从,任君选择!

以情感敲诈对付情感敲诈,这叫以其狮之道还治其狮之身。

蜂腰雌狮试探着伸出舌头在红飘带潇洒飘逸的鬣毛间舔了一下,红飘带受宠若惊地望着它,不再神气活现昂竖脑袋,而是改为用舌头舔去它脚背上几粒泥星,好像很懂得互爱互助的样子。

整饰完红飘带的鬣毛,蜂腰雌狮静静地站在草丛里。红飘带翻爬起来,抬起下巴颌就来摩挲它的头顶,那条尾巴,识相地夹在两胯之间,不再骄傲地挺举摇甩。

这表明红飘带决心痛改前非。好嘛,那就和解吧,和为贵。它从内心讲,也是舍不得离开红飘带的啊。

它终于成功地塑造了一只勤劳而又听话的新雄狮,它为自己的非凡成就感到自豪。

蜂腰雌狮太单纯了,也太自信了。

第六章 开创第一块领地

蜂腰雌狮怀孕了,随着肚子一天天鼓起来,一道生活难题摆在它们面前。

它和红飘带虽然组合成一个小家庭,但没有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本质上仍是流浪狮子。假如不生小狮子,日子倒还混得过去,在其他狮群的边界地带活动,一旦遇到麻烦,便向巴逖亚沙漠转移,等到驱赶它们的狮群放松警戒,它们就又从巴逖亚沙漠偷偷溜回罗利安大草原来。这种成功的打游击形式,现在不得不告一段落了。肚子里的小家伙一旦降临这个世界,没有一块固定的领地,是无法生存下去的。

狮子属于食肉猛兽,食肉猛兽有个生育特征,那就是后代的幼稚态比较长。所谓幼稚态,就是指出生到能跟随父母外出觅食这段特殊时期,相当于人类的童年期。幼稚态无疑是生命最虚弱的时期,不能奔跑,靠父母喂养,毫无防卫能力。

许多食草动物的幼稚态极短,牛、羊、马、鹿等,崽子生下来后只需十几分钟时间,便能撒开四蹄奔跑自如。小狮子不行,小狮子生下来后,要七天才能睁开眼睛,半个月后才能蹒跚行走,一年半后才能勉强赶上成年狮子的奔跑速度,跟随母狮到广袤的草原游荡。在这方面,食肉猛兽是无法与食草动物相媲美的。

小狮子幼稚态长这一不可更改的生育特性,决定了狮子这种动物,在整个育幼期间,必须有一个相对稳定的生活环境,以及一块固定不变的栖息领地。假如没有固定领地,还像过去那样漂泊流浪,一旦遭遇其他狮群的驱赶,小狮子无法逃命,必定会被心肠歹毒的大雄狮一只一只活活咬死。

离临产期还有约二十来天,必须抓紧时间找到一块合适的领地!

按照狮子社会传统生存模式,寻找领地是雄狮的职责。一般来说,一个狮子家庭,雄狮负责圈定并捍卫领地,雌狮负责养育并照顾小狮子,雄主外,雌主内,各司其职。但蜂腰雌狮和红飘带组合的这个狮子小家庭,打破了雄尊雌卑的秩序,实行雌雄平等,或者说更倾斜些,由蜂腰雌狮当家作主,这寻找领地的事,自然而然也就落到了蜂腰雌狮的身上。

要在罗利安大草原找到一块固定的领地,真比找金元宝还难。草木茂盛的丰腴土地,早已被其他狮群瓜分完毕,它们势单力薄,是不可能从别的狮群领地中挖一块地盘过来的。辽阔的巴逖亚沙漠,倒是没有其他狮群占领,但那儿没有食源和水源,也找不到树荫,烈日下暴晒,别说细皮嫩肉的小狮子了,就是成年狮子也会被晒干烤焦的。

蜂腰雌狮连续找了七八天,仍到处碰壁,一筹莫展。

看来,只能在巴逖亚沙漠和罗利安大草原接壤的边缘地带上打主意。它领着红飘带,沿着草原和沙漠之间那条狭长荒芜的走廊一路走下去,希望能出现奇迹,找到能让它们平平安安生养小狮子的地方。

第三天中午,它们来到卡扎狮群领地的北端,再出去越过一条乱石沟,就是帕蒂鲁狮群的地界了。

突然,蜂腰雌狮眼睛一亮,它看见,在卡扎狮群和帕蒂鲁狮群交界处,那条绵延无尽的笔直的沙漠线往外逸出半个圆圈,在沙漠一侧勾出一块孤零零的绿地,状如半只葫芦,或许可起名叫葫芦荒地。

天晓得是怎么会形成这块沙海半岛的,也许是那条乱石沟起了作用,雨季时乱石沟变成季节河,河水漫流进沙漠,年长日久,慢慢将这块干涸的沙漠浸润成了绿洲;也许是这儿的地底下藏着一眼泉水,在太阳的炙烤下,水汽蒸发到地表,泡发了鸟兽粪便中夹带的草籽树种,蔓延开这方有限的绿意来。

蜂腰雌狮跑进葫芦荒地,东嗅嗅,西闻闻,仔细踏勘了一遍,既没发现狮粪、狮毛和狮子的足迹,也没闻到同类的气味。就是说,这是一块不属于任何狮群的土地!

猜不透毗邻的卡扎狮群和帕蒂鲁狮群为何没把这块葫芦荒地圈进自己的领地范围,也许幅员辽阔势力强大的帕蒂鲁狮群觉得这块葫芦荒地太小了,不值得一顾;而地盘相对较小势力相对较弱的卡扎狮群虽然做梦也想扩张自己的版图,但因为这块葫芦荒地正好处在两个狮群交界点,害怕会遭到帕蒂鲁狮群的干涉,为了一块小小的荒地引发一场边界战争,那就得不偿失了,便也弃之不顾。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块无主的土地。

并非所有绿地都适合狮子生活,能否在一块土地上养育后代,最最关键的一条,就是有没有水源。

水是一切生命赖以生存的最基本的要素。没有食物,可以长途跋涉到其他狮群领地中去偷猎,将猎物带回自己的领地来享用,但若没有水,狮子就无法在这块土地上立足。狮子不会使用工具,没有盛水的器皿,也不会像大象那样汲一鼻子水运输到另一个地方去,远水是无法解狮子的近渴的。

在正常状态下,成年狮子可以跑到其他地方的水源去喝水,但在育幼过程中,就非得离水源很近才行。母狮分娩时,疼痛挣扎,消耗大量体力,需要不断饮水,产下幼狮后,母狮同其他哺乳类母兽一样,也有个虚弱无力的“坐月子”阶段,不可能跑得太远去饮水。而那些幼狮,一旦断奶,改吃肉糜,一天需要饮水数次。假如领地内没有水源,每一次都要穿越别的狮子的领地跑很远的路才能喝到水,那实在太危险了,存活的希望微乎其微。

蜂腰雌狮嗅嗅闻闻抓抓刨刨地在葫芦荒地上寻找水源。

它绕着荒地找了一圈,没发现水源。它反方向又绕了一圈,很遗憾,还是没找到水源。它有点泄气了,看来,这是块没有水源的干涸的土地,不能生儿育女,算了,还是走吧,到其他地方再去碰碰运气,它想。

它带着红飘带刚跨出葫芦荒地,又停了下来,转身留恋地张望。要找到这样一块无主的荒地,谈何容易啊,再继续往前走,很可能再走几天也碰不到既不属于任何狮群又覆盖着绿色植被的土地。腹中的胎儿日长夜大,它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尽快找到合适的领地,不然的话,它肚子里的宝贝来到这个世界后活下去的希望就会十分渺茫。

从逻辑推断,葫芦荒地在沙漠的三面包围下仍草木葳蕤,必定暗藏着水源,不然的话,早就被风沙吞噬,沙漠化了。水分才能滋润土地,有绿意就有水分,应该再耐心地找找。它想到这里,便又重返葫芦荒地,和红飘带并肩而行,一寸一寸向前推进,拉网似的仔细寻找。太阳快落山了,葫芦荒地每丛灌木每块岩石每个角落几乎都被踏勘了一遍,仍没发现水源。

白白耽误了一天时间,它心里十分沮丧,疲惫地躺在地上,想喘口气后离开这个地方。它的眼光不经意地落到前面的草丛里,突然,它眼睛一亮,有几株水蕨芨长在蒿草丛中,翠绿发亮的叶子迎风摇曳,形如春蚕的芽芯弯曲在枝杆的顶端。更让它惊喜的是,一只尾巴还没完全蜕掉的小青蛙,爬在一株蕨芨上,优哉游哉地荡着秋千。

蕨芨是一种古老的植物,分为两类,一类为旱蕨芨,一类为水蕨芨。旱蕨芨杆粗叶厚,造型粗犷,芽芯多毛,色泽偏黄,长在山上;水蕨芨枝细叶娇,造型婀娜,芽芯光滑,色泽油绿,长在水边。这两种蕨芨一眼就能识别,不容易混淆。水蕨芨,顾名思义,就是长在水边的蕨芨。许多动物都晓得,只要见到了水蕨芨,就等于找到了水源。还有那只小青蛙,拖着半截尾巴,还处在从蝌蚪到青蛙的过渡阶段,而蝌蚪的生活是离不开水的。

这里一定有水源!它兴奋地跳起来,扑到那几株水蕨芨前,用牙齿拔掉那些蒿草,用爪子刨开表面那层浮土,哦,底下是一小片石滩,弥散开一股水的清香。它又挖掉一些卵石,在离地表约半米深的一个大石臼里,果然有一泓清水。它卷起舌尖尝了尝,清澈甘甜,水质极佳。

红飘带累了大半天,早渴得嗓子冒烟了,挤了进来,把脸埋进石臼,咕嘟咕嘟抢水喝,只两口,就将那一小泓清水喝干了。

蜂腰雌狮站在石臼前等待泉水渗出来,左等右等,等了大半个小时,那水才在石臼积蓄起薄薄一层,还不够它润润喉咙的。它仔细观察,这才发现,这称得上是世界上最小的水源,仅有一根狮子鬣毛粗细的水线,从石缝深处渗漏出来,流进石臼。石臼很浅,全部蓄满也就够成年狮子喝两大口。但按照水线渗漏的速度,要使石臼蓄满,起码也要七八个小时,也就是说,一个昼夜只能蓄三石臼水。这点水,勉勉强强够它和红飘带饮用。不会渴死,就能生存,它是流浪狮子,找到这么一块能生存下去的土地,已经是磕头碰着天的大喜事了。

对狮子这种大型猫科动物来说,这块葫芦荒地显然太狭窄了,东西长不过千余米,南北宽顶多五六百米,三蹿两跳就能从这一端跑到那一端;由于三面环沙,尘沙吹袭,荒地边缘草叶泛黄,稀稀落落长着几株红柳和沙枣,也是枝瘦叶枯,半死不活,少有生机;只有中央靠近水源的草木还算长得茂盛;荒地一眼看个透,见不到任何可充饥的猎物,觅食要像过去那样溜到别的狮群领地去解决;水源也太小,无法畅快痛饮。一句话,这儿不是狮子理想的栖息地,住在这儿,档次极低,相当于人类社会的贫民窟。

尽管如此,蜂腰雌狮还是当即决定,将这块小小的沙海半岛,作为自己产崽育幼的领地。这儿虽然不太理想,但好歹可以圈划为属于自己的领地。别的地方再好,也不是自己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它很快就要产崽,迫在眉睫的事,就是要一个不受干扰的稳定的环境。这儿条件虽差,但起码产下狮崽后,不用提心吊胆会遭到其他狮群粗暴的驱逐;这儿虽然没有食源,水也很紧张,但起码有树荫可以乘凉,免受烈日的炙烤。

对于仅有一雌一雄的世界上最小的狮群来说,能找到这么一块无主的荒地,真可以说是交了华盖运了。

剩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在葫芦荒地四周布置气味,筑起一道气味边界线,以确定这块土地的主权归属。

狮子是哺乳类动物,哺乳类动物是靠鼻子思想的。狮子是具有领地意识的动物,便用气味区分并划定领地。狮子是以雄性为主的一雄多雌的群居性动物,自然是以雄狮的气味来界定领地。通常的做法是,当狮群寻觅到合适的土地后,担当首领的雄狮便在领地边缘显眼的树桩、岩石、土沟或蚁丘上磨蹭自己的身体,挂几绺脱落的鬣毛,并撒下尿滴粪便。

尿滴粪便是一种气味警告,外来狮子一闻到便晓得这里已有雄狮统治。丝丝缕缕的鬣毛宛如一面旗帜,迎风飘拂,那些流浪雄狮可从鬣毛的粗细、长短、颜色、光泽来判断入主这块土地的大雄狮的强壮程度和身体状况。粘挂在边界上的鬣毛具有很强的威慑力,能有效地吓退普通的流浪雄狮。

从跨进葫芦荒地的一刻起,红飘带就跃跃欲试,极想用它的气味和鬣毛来布置边界线,但都被蜂腰雌狮制止了。

蜂腰雌狮决定改革由雄狮布置边界的习惯做法。

在狮群社会,由谁的气味来布置边界,其重要性相当于人类社会一个家庭户籍本上注明谁是户主一样。蜂腰雌狮是这个小小的狮子家庭的户主,从情理上说,也应用它的气味来圈定边界线。

它之所以要这样做,还有另一层担心,怕红飘带因此而旧病复发,重翘雄性至上的尾巴。

葫芦荒地面积不大,布置边界并不怎么困难。经过半天的努力,蜂腰雌狮便在葫芦荒地东西南北四面留下了自己的尿滴和粪便,筑起了一道严密的气味边界。

但一道合格的狮子边界线,除了气味外,还必须要在显眼的地方粘蹭一些鬣毛,这一点它无法做到。雌狮不长鬣毛,脸颊、后脖颈和脊背上光秃秃的,和其他部位的体毛一样,只有寸余长。没办法,蜂腰雌狮只好在岩石和树桩上拼命磨蹭身体,用普通的体毛代替雄狮的鬣毛,结果蹭掉了许多体毛,两侧的身体火烧火燎般疼。唉,造物主不让雌狮长鬣毛,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啊。

划定疆域后,蜂腰雌狮精疲力竭,钻到一丛沙枣下,呼呼大睡。有了自己的窝,总算可以高枕无忧了。

一声狮吼,将蜂腰雌狮惊醒,睁眼一看,朝阳已冒出地平线,沙海红涛,景色十分壮观。它以为是红飘带肚子饿了在吼叫,要叫醒它一起去觅食,扭头看去,红飘带躺卧在沙枣树根下,双眼紧闭,胸脯有节奏地起伏着,还在梦乡里逍遥游呢。——狮吼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它听清楚了,吼叫声是从西南方传来的。它循声望去,哦,有一只雄狮正站在边界线那块突兀的岩石旁,探头探脑像在寻找什么。

葫芦荒地很小,彼此相距不远,边界线没有什么遮蔽物,它看得一清二楚,这是一只刚出道的小雄狮,脖子上的鬣毛才长了半截,稀稀落落,身胚只有成年雄狮的三分之二大,眼光稚嫩,瘦精干巴,浑身上下看不出多少雄狮的威武,下巴有一块青紫色胎记,很显眼。它记得很清楚,昨天傍晚它在青面小雄狮站立的位置上撒过尿排过粪,还在那块岩石上粘蹭了不少体毛。

按理说,像青面小雄狮这样,鬣毛没有长齐,身体没有长壮,骨头没有长硬,爪牙没有长锋利,闻到其他狮子的气味,避之唯恐不及,走到其他狮群的边界线,就像遇到不可逾越的障碍,宁愿绕路而行,也不敢擅自闯入的。

可眼前这只青面小雄狮,却已跨过了它辛辛苦苦布置的气味边界线,站在那块突兀的岩石前,端详上面粘挂着的一绺绺体毛。它昨天傍晚才撒的尿才排的粪,老天没下过雨,也没刮过风,气味不可能消散的啊。

退一万步说,这家伙就算是伤风感冒鼻子失灵了,闻不到新鲜浓烈的气味,眼睛总没什么问题吧,看见它粘蹭在岩石上的体毛,就该知道这块土地已被同类占领,望而却步,溜之大吉。它还在帕蒂鲁狮群时,目睹过许多次流浪雄狮路过边界线时的情景,当看到一绺绺鬣毛时,无不心虚胆怯,裹足不前,惊恐不安的眼光四下扫瞄,深怕遭到凶猛的攻击。让它惊异的是,眼前这只青面小雄狮,面对它粘挂在岩石上的体毛,不仅不害怕,反而面露喜色,眼神呈陶醉状,就像在欣赏一道美丽的风景线。过了一会儿,这家伙竟跨前半步,伸出舌尖,去舔吻岩石上那一绺绺体毛,好像在舔一枚口香糖似的。

它好生气恼,自己耗费很多精力筑起的边界线竟然连一只乳臭未干的小雄狮都阻挡不了,这还了得?它跳起来,大吼一声,蹿出沙枣树丛,扑向不知天高地厚的青面小雄狮。

青面小雄狮先是一愣,转身欲逃,待看清它是一只不长鬣毛的雌狮,便镇定下来,不但收回了逃跑的姿势,还痴痴呆呆地迎了上来。

蠢家伙,你想送死啊!蜂腰雌狮一巴掌扇过去,打在青面小雄狮的额头上,抓下一把鬣毛来。

青面小雄狮惨号一声,跳出几步,委屈地看着它,呜呜叫着,好像在责问:我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打我?

——你偷越我的领地,打你还是轻的,咬得你皮开肉绽也不过分!

蜂腰雌狮追过去噬咬。

青面小雄狮好像并不怎么害怕,跳闪开去,围着一棵红柳同它玩起了捉迷藏,就是不退出边界线去。

死皮赖脸的,,气死我了!蜂腰雌狮一面追咬一面吼叫。

红飘带被吵醒了,伸了个懒腰,踱出沙枣树丛。奇怪的是,红飘带既没有发出恫吓的吼叫,也没张牙舞爪扑咬,仅仅一亮相,青面小雄狮就像耗子见着猫一样,大惊失色,拔腿逃出了葫芦荒地。

显然,这是性别的威慑力起了作用。

难道说,用雌狮的气味和体毛布置的边界,真的起不到任何警戒作用,是多余的摆设,是纸糊的防线?蜂腰雌狮想。不不,没有理由说用雄狮气味和鬣毛筑起的边界线就一定固若金汤,用雌狮气味和体毛筑起的边界线就一定稀如泥浆。天不怪,地不怪,怪就怪这只青面小雄狮缺乏生活阅历,不知道凡涂抹了尿液和粪便并粘蹭着体毛的地方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边界。

这和性别不应当有什么关系,它暗暗祈祷。

然而,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却同它的愿望刚好相反。

翌日中午,它和红飘带钻进树荫里正准备午睡,突然跑来一只雄狮,闻了闻它涂抹在树桩上的气味,看了看它粘蹭在树干上的体毛,便大大咧咧地越过边界,好像谁邀请它来做客似的。这只雄狮已有一把年纪,鬣毛像冬天的衰草枯黄稀疏,缺乏光泽。

雄狮的鬣毛是力量的晴雨表,连续一段时间在和其他雄狮争食、争地、争偶的战斗中吃败仗,那鬣毛便会一团团脱落,枯黄褪色;要是连续一段时间在同其他雄狮的争食、争地、争偶的战斗中获胜,那鬣毛便会越长越茂盛,色泽加深,油光闪亮。由此来判断,这只枯鬣老雄狮极有可能是被年轻力壮的流浪雄狮咬败后赶下台的老狮王。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下台的狮王不如狗,但就这么一只落魄老狮子,也敢毫无顾忌地跨过边界闯进葫芦荒地来,这不能不让蜂腰雌狮既感到愤慨又深感惶惑。难道眼下这只枯鬣老雄狮也像昨天那只青面小雄狮一样,不知道凡涂抹了尿液和粪便并粘蹭着体毛的地方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边界?不不,这只枯鬣老雄狮不可能那么幼稚,这么大一把年纪了,阅历肯定十分丰富,不会连气味边界都不认识的。

显然,这是一种性别歧视,枯鬣老雄狮根本不把雌狮布置的气味边界当回事儿!

蜂腰雌狮生闷气的当儿,枯鬣老雄狮已长驱直入,差不多快走到树荫下来了。

红飘带将卧姿改为趴姿,紧盯着越走越近的枯鬣老雄狮。

蜂腰雌狮知道,红飘带是在等待它发出攻击指令。这种事,你也该主动点嘛,它不满地瞅了红飘带一眼,这块葫芦荒地是我们共同的家,又不是我一个的家,你是雄狮,你有保卫领地的责任!

红飘带只是收紧身体,做好了扑击的准备,并用征询的眼光瞟了它一眼。

它暗暗叹了一口气。它晓得,责怪红飘带不主动承担责任,是不太公平的,按照狮群社会不成文的规定,用谁的气味布置的疆域,谁就是这块领土第一号主人,谁就理所当然负起保卫这块领土的主要责任,其他狮子则处在从属地位,协助保卫领土。既然这块葫芦荒地是由它蜂腰雌狮的气味来圈定的,红飘带自然不会很卖力很主动很积极地承担起捍卫领土驱逐入侵者的主要责任。

责任和权利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蜂腰雌狮只得率先跳出树荫,红飘带见它出动了,这才吼叫一声跟着它冲了出去,迎战枯鬣老雄狮。

在它们的左右夹攻下,枯鬣老雄狮退出葫芦荒地,逃进巴逖亚沙漠。

第三天早晨,蜂腰雌狮感觉腹部有些疼痛,浑身乏力,不能外出打猎了,便让红飘带独自去觅食。

红飘带走后没多久,蜂腰雌狮便远远看见一只像害了痨病似的瘦骨嶙峋的流浪雄狮沿着卡扎狮群的边界线走过来,从它行走的方向和路线判断,正好是从帕蒂鲁狮群和葫芦荒地的交界处穿过去。

蜂腰雌狮静静地卧在草丛中,目送痨病雄狮走远。痨病雄狮先低头闻闻帕蒂鲁狮群的气味边界线,脸上露出畏惧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其实,帕蒂鲁狮群连影子都还看不到呢。痨病雄狮又侧身闻闻它蜂腰雌狮布置的气味边界,眼角上扬,露出惊喜的表情,没有任何踯躅,也没有任何犹豫,纵身一跃就越过边界线进到葫芦荒地来了。蜂腰雌狮不得不从草丛里蹿出来,张牙舞爪进行驱赶。

痨病雄狮虽然消瘦,但毕竟是成年雄狮,力气还蛮大的,扑咬撕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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