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全集·第一辑(套装共17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31 03: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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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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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拉斯全集·第一辑(套装共17册)

杜拉斯全集·第一辑(套装共17册)试读:

版权信息

书名:杜拉斯全集·第一辑(套装共17册)

作者:【法】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

译者:王道乾;桂裕芳;马振骋 等

责任编辑:周冉;缪伶超;李月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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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推开窗户,于是房间里充满了山谷的噪音。太阳正在落山,后面留下大片云彩,云彩聚集起来,仿佛盲目地奔向光明之渊。他们居住的“八楼”高得令人目眩。从那里可以看见下面深处的、有声响的风景,它一直伸展到塞夫勒山丘的那条黑线。在遥远的地平线与悬在半空中的这座住所之间,处处是工厂和工人区,空气中饱含着轻微的雾气,像水一样发蓝和稠密。

慕在窗前待了一会儿,手臂搭在小阳台的栏杆上,俯着头,那姿势就像无所事事的孩童。但是她面色苍白,烦恼至极。

她朝室内转过身来,关上窗,山谷的噪音突然中止,仿佛她关上了河上的闸门。

饭厅最里边有一个餐具柜。这个亨利二世式的家具很平常,但久而久之成为格朗家的一个哑角。它一直追随这家人,二十多年以来,它的那些伤痕累累的盘子为他们盛装食物。乱七八糟、缺乏风格的餐具说明他们令人吃惊地毫无审美观。看到这个餐具柜,人们就明白格朗家从不挑选或采购家具,而是满足于从遗产中偶然得到的或美或丑、或得体或不得体的家具。

因此,在他们经过旅途劳顿,傍晚到达这里时,他们仍然在这个亨利二世式餐具柜旁相聚。这些傍晚总是最难以忍受的,因为他们发觉他们相互仍未分离,那个旧餐具柜仍然盯着他们,仿佛是他们的绝望的形象。

今晚,在这家具上放着塔瓦雷斯银行致雅克·格朗的付款单,它正等待被拆开。付款单来得总不是时候。今天是个不祥的日子,因为雅克刚刚失去妻子米丽埃尔。她就在今天死于车祸。雅克被家人遗弃,独自在睡房里哭泣,这是因为家里人与米丽埃尔不熟,而且各人有各人不去帮助他的原因,此外还有格朗家所有人的共同原因:怀疑和藐视他如此表达的痛苦。因此,慕不去看雅克,哪怕以塔瓦雷斯银行来信为借口。此外她觉得这封信来得也够巧,它尖刻地突现出这悲剧性的、怠惰的一天是命中注定的。

在饭厅里,椅子上乱七八糟地扔着一些衣物:哥哥的大衣、围巾、帽子。这些东西质料上乘,与慕的衣物完全不同,因此使她吃惊。

雅克的呜咽声从饭厅门外,从光秃秃的、又窄又黑的走道尽头传过来。慕将高挑的身子靠在窗上,抬起脸,聚精会神地听着。她这样子很美,这美表现为她面部强烈的阴暗部分。她长着灰色的眼睛,但过于宽大的苍白前额使眼睛变得阴暗。颧骨高高的脸因聚精会神而一动不动。

慕只感觉到心脏在沉重地跳动。一种难以克服的厌恶之感在胸中汹涌,但她的身体牢牢地控制它,就像坚实的河岸遏制洪水。她听着哥哥的呜咽,这位比她长二十岁的、四十岁的老哥哥像孩童一样哭泣。他和米丽埃尔结婚不到一年,这门婚事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大事,因为在这以前他什么事也没有做。自他成年时起,也就是说将近二十年以来,他一直只在——用他的话说——忍受家里人。

格朗-塔内朗太太轻松地容忍他过一种闲散与危险的生活,但从不原谅他娶他圈内的社交女人为妻。如果说他们之间的争吵很快就发泄完毕,如果说当塔内朗太太看到儿子的怨恨有增无减——它每次都证明她对他的影响——时,她便神奇般地平静下来,那么今天的情况可不一样。

慕猜到母亲独自待在寓所尽头,藏在厨房这个最后的防御工事里。那里没有任何动静,但是慕知道表面上不声不响的塔内朗太太一直受到抽泣声的折磨。自从下午三点钟起(现在是晚上八点钟),自从这种折磨开始以来,抽泣声造成了极大的破坏。

门铃响了。年轻的姑娘走去开门。同母异父的弟弟带着孩童的机灵劲儿稍稍露了露脑袋,和塔内朗一样棱角分明的棕色脑袋。

看到慕低声说话和家里反常的寂静,他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出事了?别管他们,跟我来吧。咱们逃走。”

慕拒绝了。她打开了身边一盏小灯,开始等待。

不久传来钥匙的转动声,塔内朗先生从昏暗的走廊里出现了。他蓄着稍稍发红的短髭,两眼无神,脸上布满了像伤疤一般的皱纹,人很瘦削,稍稍驼背。

塔内朗从前有令人满意的工作,在奥什中学教授自然科学。到了退休年龄以后,他娶了格朗太太,她也住在同一座城市,她的第一个丈夫曾在那里当税务员。

塔内朗从公共教育部回来,他六十多岁还不得不去那里再干点工作以贴补家用。自他结婚以来,沉重的负担完全耗尽了他个人的财产。

说实话,他周围的人对他的牺牲感到泰然。此外,自从他工作以来,他稍稍摆脱了家人的专横,觉得更自在。他的确从来不习惯于家庭生活所带来的不可避免的束缚,何况他时时对妻子前夫的儿子雅克·格朗感到恐惧。当初,尽管格朗太太已有两个孩子,他仍然毫不犹豫地娶她为妻,因为他认为大男孩多半很快就会独立谋生。

他有了个儿子,叫亨利。他在暗中深深地爱着亨利,但很快就不得不接受这个想法:他得不到任何回应。

因此,看起来塔内朗生活在极端的孤独之中。

他回到家中,也看出发生了不寻常的事,他朝继女走过去,盼望她为他解惑。“您要是愿意,我马上给您端上饭菜。”慕只说了这句话。

与此同时,塔内朗太太用微弱的沙哑的声音叫了起来:“慕,你照料父亲吃饭,都准备好了。”

年轻的姑娘赶紧铺开漆布,摆上一副餐具,去到厨房里。

母亲总算开了灯,她在读报,没有抬头,用郁闷的声调说:“都做好了。你和父亲一起吃,要是弟弟回来,你也照料他吃饭。”

慕没有说弟弟今夜肯定不会回来。

晚餐很快就结束了。塔内朗一心只想回到自己的卧室。但他仍然低声问道:“她死了,是吧?”

慕点点头,他又说:“你知道,毕竟我不愿意他遇到任何倒霉事。这事很遗憾。”

他咀嚼食物,这种声音在静寂的房子里显得古怪,惹人气恼。他走出饭厅前转过身说:“我不想打扰你母亲了,你代我向她说晚安吧。”

他的卧室与饭厅仅隔着一堵墙。慕能听见他长久地踱着步。在他脚下,没有地毯的地板发出轻轻的嘎吱声。

慕感到平静。长久以来,自从雅克夫妇开始缺钱以来,悲剧就在酝酿之中。

在她的记忆中,她每次看到雅克时,他都手头拮据——只有他婚后头几个月除外。他总是缺钱。这是他生活中最最重要的事。他处于金钱的旋风、金钱的眩晕之中。

手中有钱时,他就成了另一个人。他如此强烈地视金钱如草芥,以致愚蠢地浪费、挥霍,在几天的幻觉中花掉可维持一个月的钱。他更新服装,大宴宾客。在暂时的阔绰中,他极为傲慢,整整一周不在家里露面,而这个家以如此可耻、如此吝啬的方式珍惜每一分钱,就像其他人珍惜力量,珍惜乐趣,就像顺从的仆人珍惜主人一样。

当他裤袋里只剩下几张票子和几个铜币时,他便辛酸地掂量那可怜的出路。于是他寻找机会,试着将一位同伴的旧车推销出去,不成功就去赌博,一下子输得精光。最后他疲惫不堪,变得孤僻,一切仰仗同行圈里的人,他们多年来熟悉此道,不乏“妙计”。(也许只有他们对他怀有某种同情心,而他却厌恶他们,因为他们看到他生活中最不光彩的时刻。)

妻子的钱和通过暧昧的手段赚来的钱都很快用尽了。在好几个月里,这对夫妇曾过着可称作无耻的生活,因为它毫无意义,但过起来也不顺当:即使在慷慨大方的表面下,生活完全是自私的、无所事事的,只有一连串不间断的娱乐和休息,不断地排解烦闷。

米丽埃尔将财产委托给雅克,始终不知道他如何处理它。她“讨厌算账,她从来不算账”。他呢,不久以后他就像疯子一样努力填补他个人扯的亏空。

很快他就开始问人要钱。人们能给出的不多的钱,最近以来,总数也很可观。“我知道你不能给我很多,你尽力而为吧。一张一百法郎的票子就够了。我得撑下去。”“我原以为你妻子有钱哩,”母亲反驳说,“你以为我的负担还不够重吗?”

他不回答,免得坏事,因为他揣测自己的困难会越来越多。塔内朗太太的确给得越来越少,而她儿子的需求有增无减。他用发誓和哀求所讨到的这些钞票,在米丽埃尔看来,越来越意味着必需的一切:长筒袜(“她没有穿的了”)、房租、赎回一件她的“家传”首饰。最后,他要钱时不再提出任何理由了。他们得吃饭。而且他以有趣的方式说出来。“可怜的女人现在做饭,还做得很好!你要能尝尝就好了。等我们手上有了钱,你来吧,妈妈,好吗?”“那我呢,我不做饭吗?你不喜欢我做的饭?你说说……”

她讨厌他,因为爱的底层充满了恨。归根结蒂,她对他爱情上的不幸遭遇并不感到不快。

不久以后他就开始了动人的表演。他像病人一样躺着,等待别人来问他是怎么回事。“没事,我没事,今晚我不能空手回去。她肯定在等我,我情愿不再见她,情愿消失。”

被他遗弃了好几个月的这班人马又成为他思念的对象。

于是,出于崇高的互助精神,他的弟弟、妹妹,继父,每个人都寻找,从口袋或衣袋里搜出钱来,所有的人,慕、亨利,塔内朗本人。他们欣喜地、偷偷地塞给他二十、三十、五十法郎,但他却喜欢使他们气恼。“妈妈听进去了?”“不,她再什么也听不进去。”

既沉着又灵巧的塔内朗太太就这样操纵自己的小船,掌握儿子的命运。儿子很快就厌恶了自己的小窝,日益频繁地回到家里吃晚饭。塔内朗太太从不一次给他许多钱,免得他以为她听他支配,但她给的钱总足够他维持基本的开销,也能吸引他回家。

然而,陡然间,他有半个月没有露面。他们猜想他做成了什么买卖。

不久以后就开始了塔瓦雷斯银行专用信笺的时代。每隔四个星期就定期收到一封。最初,当雅克手里还有钱时,他对信件漠然处之,但很快他就陷入可怕的慌乱之中。

没有受过债主逼迫的人不可能理解对这些贪婪之徒所感到的极度厌恶。全家人与雅克一同受到塔瓦雷斯银行付款单的折磨。雅克的信通常寄到他妻子那里,但他却让这类信件寄到母亲这里。“餐具柜上有你一封信,我想是塔瓦雷斯银行的付款单。”

他将信塞进口袋,揉皱它,仿佛在一个小时里他真在咽下这张纸。这时他陷入一种被他厌恶的遐想,可以猜到其中的塔瓦雷斯这个人物长着杀人狂的嘴脸。

接着,在一段时间内,雅克不再来取信,以为这样它们就不存在。但他很快又身无分文,不得不再露面。他母亲立刻追问他:“告诉我你做了什么,雅克?你父亲去世时我不得不借债,我知道借债要付什么代价。”

他屑于说出的惟一回答是:“借债,短期的,但很频繁。在我这种情况下,我永远不可能一次还一大笔钱。”“为什么这样故弄玄虚,为什么不告诉你妻子?”

塔内朗太太盼望她的媳妇也尝尝债台高筑的折磨。但雅克不让妻子参与任何金钱事务,他是有道理的。同样,他始终不让妻子结识他的家人,因为他厌恶他们。她一次也没有来过就死了。

雅克爱米丽埃尔大概胜过爱任何人,而且更持久,更真诚。在雅克眼中,她长期保持着他们交往初期的那种象征性魅力。

悲剧今晚发生了,突如其来,出人意料。它大概会解决变得错综复杂的混乱局面,以奇怪的方式结束它。其实,几个月以来,每个人都在等待给雅克和母亲的折磨划上这个句号。

将近晚上十点钟,慕听见哥哥叫她。

她走近时,雅克抬起肿胀的脸,然后又将头埋进枕头,仿佛埋进悲伤之中。他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颓丧消沉。他大概奇怪还能这样活着。

她在他身旁坐下,伸开痉挛的手指抓住他紧握在手中的一绺头发。他立刻倒下,放松,毫无顾忌地呻吟起来。“她真的长着金发,”慕说,“她的头发又细又光滑,像小孩的头发。”

他微微一笑,几乎是会心的微笑,让她明白她完全抓住了他的思想的含意。他稍稍摆脱了痛苦,对米丽埃尔的回忆微笑。

她久久地向他解释说不应该把她的死亡看作是异常的事。古怪的是,她一面讲,内心有个声音在重复同样的话,但含意却与她想说的有所不同。

他只想回忆死者。他描绘那天夜里她胸部凹陷被抬回来的样子。“和她在一起的伙伴将她抬了回来,”他说,“他们放下她就走了,因为他们以为她已经完了。她失去知觉,但还在呼吸,我守了她一夜,然后送她去医院。”

他时不时地停顿,然后神情专注地继续说:“她没有任何伤口,我以为她是昏迷。我给她盖上毯子,但她渐渐地变得冰凉,我感到她的体温在消失。有一阵我几乎要疯了。她在笑,我向你发誓,就像她嘲弄我时那样笑。我傻傻地和她讲话,讲了一整夜……到天亮时,我在光亮下看她才明白:我把她的怪相当成了微笑。我送她去医院,今天傍晚她才去世。”“你是怎么想的?……”慕问道。“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她对我说过她从来没有这样快乐。没有理由出这个车祸。大街上很空旷,又没有下雨。那些同伴也感到疑惑,而我从来没有使她痛苦。她是我有生以来爱过的惟一的女人,惟一的女人。”

他本能地重复最后这句话。他振作起来,不再沉溺于内心的悲伤,于是又哭了起来。“惟一的女人,”他重复说,“我爱过的惟一女人。”

突然间,慕觉得她没有任何理由再留在这个房间里,通常她是从不进来的。与哥哥这一刹那的亲近使她感到羞辱,就好比她向敌人作了让步。

她站了起来。他有气无力地叫住她。那种迷人的,几乎女性的声调使她没有丝毫幻想。

他很拘束,不知如何说出口……“我叫你来,我没钱了……我借了债给她治伤。妈妈呢,你知道,我不能向她要钱……”

慕用明亮的大眼睛瞧着他,脸上毫无表情。她想到餐具柜上塔瓦雷斯银行的信。

他们已经给了他这么多钱!他不是一直巧妙地打动人心以获得钱财吗?一分钟以来他在利用自己的不幸。

但她犹豫着没有走。他为了要几个钱而如此低下,这使她十分吃惊。再说她可能弄错了。看上去可怜巴巴的雅克大概对自己的真诚深信不疑。

她冷静下来,迅速地权衡利害得失,仿佛习惯于这种事务。

雅克的眼神已经变得凝定而冷漠,因为她迟迟没有回答。“你要多少?”

他谦卑地低声说了一个数目。接着他认为应该再加一句话,他眼中闪烁着泪水和贪欲:“我走了一整天去找钱。一个伙伴也找不到。为了这点小钱,真是可笑。”

慕没有回答。她拿起手袋,数数里面不多的钱,说道:“剩下的明天给你。”

她感到局促,没有看他。她没有把钞票递给他,而是将它们放在他胸前。

第二天雅克埋葬了妻子。塔内朗太太陪着他。从沉闷的丧礼回来,他们突然和解了。在早上清新的空气中,树液催开了苞芽,阵风已经吹来碎石路和尘土的气味。这种气味刺鼻扑来,使人完全走出了冬天。夏天即将来临,早来的夏天。雅克和母亲谈论去于德朗的事。“这会使你恢复的,亲爱的,我哩,我也可以更密切关注我的利益。何况我们很久没有去了……”

雅克一言不发。他已经感到体力在恢复之中。自他孩童时生病以来,他就再不曾感到病后休养的乐趣,他几乎害怕贪得无厌的大自然可能会强加于他的时刻。此刻他挽着母亲的手臂,在洒满阳光的、稍稍倾斜的马路上安然地往下蹓跶。他本该伤心,但他并不伤心,虽然他并不反对被人安慰,并不反对在一段时间里得体地用低哑和含混的声音表达忧伤。他沉默无语,母亲便接着说:“至于塔内朗,没有我们他也过得好,因为显然他不愿意去,像往常一样。”(她和大儿子谈起丈夫时,总是称他为“塔内朗”。)

于德朗位于多尔多涅省。他们结婚后曾在那里定居。那是亨利的出生地。很快他们发现购买这个产业是失算的,但他们仍然在那里住了七年,从来没有想到卖掉它。他们定居巴黎以后仍然保留它,虽然土地收益少得可怜。

当塔内朗太太看到政治事件使前途暗淡而忧心忡忡时,只有她偶尔想到于德朗。“幸亏我们有于德朗!拥有土地的人有福了!”她用警句式的语气大声说。

离开奥什以后,他们曾在于德朗度过了漫长的艰难岁月,蛰居在那所太大房屋的几个房间里。

在七年中,他们全心全意地振兴庄园。但于德朗属于整整一批人,他们不是本地人,不知道如何经营,因此庄园十分破败。果树长久无人修枝,葡萄藤太老,果实也就越来越少。只有草场没有受到太大的糟蹋,喂养着佃户的六头母牛,庄园四周的小树林多年来无人修整,已是枝叶繁茂。

塔内朗太太不久就气馁了,骤然之间失去了工作热情。她就是这样突然抛开曾经热爱过的事物或人的,她不能深沉地始终爱同一个对象。她的热情一般总能克服一切阻力,但是在于德朗却失败了。她的一切努力都是枉然。她绝望的努力受到农民的嘲笑,于是她走了,将产业交给佃户戴德。这位看管人大概靠土地活了下来。但是塔内朗太太从来没收到任何租金,不过终归认为幸运,因为于德朗没要她一分钱。

在五月的这个早上,她突然想要回于德朗,这是因为她需要忘记这件悲伤的事。的确,对格朗-塔内朗一家而言,于德朗代表一种圣地,令他们难以释怀。他们认为曾在那里艰难地生活和受苦,但想起那里的生活时也不无留恋,那是在巴黎以前,而在巴黎的生活中,每个人都目睹了其他人的软弱与失败。

当塔内朗太太向儿子提出去于德朗时,儿子没有回答,于是她明白,他同意了。这是少有的事:她能抓住他,让他听她说话,他显得温顺可爱。一般来说,他不是一觉醒来就逃离这个家吗?只有每日两次同桌共餐能让格朗-塔内朗全家聚在一起,但在餐桌旁他们仍然相互厌恶,一面相互戒备一面狼吞虎咽……然而,身边的儿子并不使这位母亲非常高兴,因为她忘不了刚刚被下葬的那位可怜的姑娘。尽管她对这次不幸不负任何责任,她仍然无法平静下来。

她时不时地看看儿子,他高大英俊,在男人身上,这种俊美令人不知所措。她对这个儿子的魅力不知寄托了多少幻想。在他身上她又找到了生育他时的那种狂热的希望。在第一次失望以后,她后来的生育就不那么了不起了。

雅克很快将满四十岁……她一向附和他的古怪念头,而在每次经历、每次荒唐行径后,他又回到她身边。她的命运就是当他想跑回来时接待他,别无所求,只是照料他,仿佛他是富裕的资产者。如果她提出有关他前途的建议,他就总是暴跳如雷,威胁说要出走。现在他到了成熟的年龄,她目睹他日见走下坡路……她认为自己十分对不起儿子,也不愿意多想。例如她为什么没能阻止儿子玩这场可能产生灾难性后果的危险游戏呢?因为她毕竟不敢确定米丽埃尔不是自杀。

塔内朗太太就这样回想悲剧,接着她的思想自然地转向慕这个仍然属于她的姑娘。难道不是她给哥哥钱吗?得弄清她是怎样弄来的钱。然而,要打听慕的事,每一步都是困难的,她宁可承认哪个孩子也不听她的话。但是没有她,这个家庭也不可能存在;每个人都会永远地避开别人,这她知道。作为母亲,她有那个老儿子,那个忘恩负义和肯定心怀叵测的女儿、那个邪恶的小男孩;作为妻子,丈夫之所以没有离去大概是因为这里饭菜可口,还因为他在这个松动的土地上建成了一座冷漠的堡垒;她为这所有的人献身。有一刻,她希望成为一位平静的老妇人,任务已完成,她可以轻松地死去或随兴所致地生活。一段时间以来,她梦想过平静的生活。为什么把孩子们,尤其把大儿子留在身边呢?为什么一直紧紧地监护他呢?为什么让他始终依赖自己,反常地延长她的母爱呢?是的,她本该尽早摆脱雅克。有时这个想法在她脑中一闪,她感到害怕……应该提防那些在肉体上和财物上掠夺你的子女们……结束奴役,现在她似乎连想也不敢想……

她突然感到疲乏。洒满阳光的大道仍然在邀请她品尝五月清晨的欢愉,但她突然精疲力竭。“坐出租车吧。”她大声说。

但当他们在车里坐定,当他用惊奇和责备的眼光注视她时,她又顺从地恢复了原态。

慕常常想不再回家了。但每晚她都回来。这种态度可能显得古怪,但这也是她的兄弟和继父的态度,他们不由自主地每晚都露面,而且长期以来便是如此!即使去到天涯海角,早晚他们也会回来,因为家庭的小圈子始终强烈地吸引他们,在这里,即使无所事事,他们相互之间的兴趣也丝毫未减。说实在话,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空谈出走,但谁也不认真。

格朗-塔内朗一家也有适意的时候,虽然不多。自然而然的相安无事犹如暴风雨中的平静。他们奇怪的敌意如果不与平静交替就不会如此强烈。在平静中他们松口气。

晚饭以后,全家立刻散开。

塔内朗回到他房间享受惟一真正幸福的时刻。要是在别处,在安静的旅店里,他会同样孤独,而且会烦闷,因为格朗家的喧闹成为他不可或缺的:慕在墙的另一侧轻轻咳嗽,她在等待兄弟们出门……他妻子在莫名其妙地兴奋,来回迈着生硬的步子,使周围产生一种儿童式的无意识的氛围……塔内朗多年以来一直爱她。从在于德朗生活时起,他一直希望她晚上再露面,温柔地和他说话;但是自从他们分房睡以后,她再也不来了。塔内朗太太做事从不惜力,现在又老又憔悴,尽管如此,塔内朗始终在等待她,一直希望有一天她会放下工作走进来……

塔内朗等着两兄弟出门。

雅克·格朗出门时,用讨好弟弟的体贴声音问道:“你去哪边?”他的声音使塔内朗感到羞辱,塔内朗要是有勇气的话会从房间里奔出来(他说自己将继子视为路人,这是撒谎)。此外,弟弟很少与哥哥一同走。对父亲来说这是一种满足,但他也知道稍后不久自己的儿子也会像猫一样轻轻带上门走掉。两年来,亨利晚上也出去追姑娘……

有时,出门以前,他去敲父亲的房门,慕能猜到是什么事。他肯定束手无策,受到母亲的拒绝,才来找父亲要钱的(“去找你那老守财奴的父亲!”)。塔内朗看到有人求助很是高兴,但预感到如果让儿子看出他乐于相助会很危险,因此他丝毫不流露喜悦之情。当儿子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梯时,他天真地认为是他给的一百法郎使年轻人如此兴高采烈。

当他们说有个儿子“去了塔内朗房间,正在向塔内朗要什么东西”时,每个人都意识到正在上演一场比激烈场面更可怕的默剧,因为在塔内朗身上找不到任何敌手,他完全失去了威信。惟一使格朗家自觉不体面的事,就是最终向他们的受害者求助。只有缺钱时才这样做。

慕难以忍受这些经常发生的场面。她还很年轻,分享大家的生活,为亨利难过,对雅克的不幸无法袖手旁观。同样,当母亲在清晨发现某个儿子彻夜未归而担忧时,小姑娘也起床,同样焦虑得颤抖。

亨利也出去了。在第二次撞门声后,家里一片寂静,但不久就被塔内朗太太嘈杂的动作打破了。

慕独自待在小客厅里沉思。

在她这个年龄,每个季节都带来点新东西。近一年来,亨利外出时不再带上她,他们之间有点不自在,但她说不清。此外,嫂嫂去世后,每个人都在逃避,她本人也不找同伴。人们似乎长期以来就盼望发生一件大事来结束雅克对家庭的影响,但失望了。雅克又开始外出,恢复他因丧偶而暂时免除的、对家庭的统治。在那件大事以后,他反而越来越挑剔,几乎不能容忍与塔内朗同桌吃饭。他像从前一样整天在外面,但不愿意别人说他不痛苦,因此他装作气急败坏以模拟痛苦。

人们总会认为他对家庭有责任感,因此这个负担赋予他过分的权力。塔内朗太太为了将他留在身边也鼓励他这样想。“你是长子,”她常常对他说,“要是我死了,你得把妹妹嫁出去,照顾亨利。我不能指望塔内朗。你了解小家伙们,能够管他们,这我知道。”

要不是雅克自以为在家里是个有用的人,也许他早就忍受不了二十年来完全无所事事的生活。

年轻人外出以后,塔内朗时不时地壮起胆子走出来。临近的于德朗之行此刻成为他的借口,他可以和妻子谈谈他们的利益,他也高兴地看到塔内朗太太每晚来小客厅找他。

这两位女人听任塔内朗夸夸其谈,他的声音最后总是令她们厌烦,因为它总带有一种病态的神经质。

塔内朗知道妻子最喜欢的话题,他再一次说:“雅克应该在于德朗定居下来,免得在巴黎苦熬。”然而,很可惜!我们可以长期梦想一件事,而当有机会实现梦想时又感到失望,因为现实总是不如希望那样光彩夺目。塔内朗太太犹豫着没劝儿子接过产业,因为她很久以来就盼望他到了生活的某一时刻会自动提出来。

然而他那喜欢冒险的天性又一次占了上风。要说服他规规矩矩过日子,就必须忍受他可怕的暴戾脾气。而塔内朗太太对大儿子是既爱又怕,因此她不愿听丈夫的话。

但是丈夫揣测到她为何沉默,更坚持说:“再过些日子对他就太晚了。至于别的孩子,别谈了!……你也看到,亲爱的玛丽,我们的儿子离开中学以后就无所事事。如果不及时制止他,他会走上他哥哥的路。慕也一样麻烦,你很清楚……”

他以为能用啰嗦的词句为残酷的话语涂上一层光彩。很久以来,他用这种语气使姓格朗的兄妹难堪,他们说话粗俗正是因为他们讨厌塔内朗,何况他们还应用了雅克的词汇,这些词汇随着雅克的交往圈子而不断变化、丰富。自从他结识了妻子——尽管她现已去世——他总是模仿一种过分做作的、傲慢的嗲声说话。

当父亲谈到慕时,小姑娘眯起眼,耸耸肩,向后扬起头冷笑,一副无情的不屑一顾的神气,无意中她已经像女人一样乐于用前后矛盾的奥秘使男人感到窘迫。“你尽管笑!看到你这样晃来晃去谁不担心?只有这样的家庭才对一个女儿如此不关心。”

塔内朗太太生了气。她愿意怎样养女儿就怎样养。她不是这样对待亨利的吗,不是让雅克那样的孩子避免走上邪路的吗?“关于女儿,说得够了!至于雅克,我到那里再看,如果他厌烦于德朗,我不会把他留下的。在出了这件事以后,我们要谨慎。预防最坏的情况。”

最坏的情况有时是微不足道的事,有时是令人惊恐的事,这得看说话人是处于忧伤还是相对平静之中。它有时以确定而令人失望的面貌出现在每日的生活中:罪恶、自杀、大量盗窃。它存在于房屋之外,像传染病一样在城里转悠,但还没有碰到你们。而人们在生活中满足于避开它……“就算他在于德朗感到厌烦,你想他会出什么事呢,妈妈?”

母亲盯着黑夜,观察先兆。“你还太小,闭上嘴。”

一种迷信的恐惧给她的感情罩上一圈阴影,她十分不安,宁可沉默。塔内朗很气恼,像坐着的死人一样垂着无生气的头,在安乐椅上一言不发。于是妻子给他端来一杯椴花茶作为安慰。这使他们大家想起许多事,特别是慕。她很小时,在于德朗,每次塔内朗患感冒,她的兄弟们都把这件苦差事推给她做。塔内朗太太十分生气时才拒绝给丈夫这小小的快乐,而这种茶对谁,对任何人都是随便提供的。慕总害怕穿过整座房子。她到达时,茶杯里往往有一半都空了,而茶碟里全是茶,但是塔内朗将茶碟里的茶倒回杯子,然后大声地吸着喝。慕坐在小凳上,等着他喝完。他一面喝一面自言自语,声音哽咽,十分忧愁。“我自问到这个倒霉的地产来干什么呢。在奥什那所该死的中学里我也不痛快,但至少我受人尊重,而在这里……”

那时妻子已经不再照料他,她整天忙于庄园的工作,一心照看儿女。

为了把慕留在身边,他用尖刻而体谅的语气问她。“你来的时候很害怕,是吧?你喜欢这里吗?”

是的,慕喜欢那里。塔内朗不是她家里人的证据就是他不喜欢那里。对她来说,在于德朗的日子没有开始,似乎也没有结束。至于奥什,她几乎不记得。“他们在厨房里干什么?去告诉他们我讨厌他们,听见吗?”

她不回答塔内朗。他终于把杯子交还给她,她撒开腿一直跑到厨房门口,恐惧这才消失。于是她默默地在火前坐下,靠着亨利。

她以这种方式爱塔内朗,就像爱一些无生命的物体,因为这些物体使你回忆起某些事,使往事永远不完全离开你。当她回想起在于德朗走廊里所感到的恐惧时,这种恐惧也反映在塔内朗茫然的、有眼眵的双眼中。她对人的厌恶就自这些傍晚开始,它与椴花茶的气味和吮吸的声音交混在一起。只有她知道塔内朗有时说的话:“他们在厨房搞什么鬼?告诉他们我讨厌他们。”这些话里包括少有的毒素:一个男人的懦弱,不幸。

雅克偶尔比平时回家早,看到那三个人还没有上床,便很生气。他不知道晚上母亲还和她丈夫及女儿谈话。自丧妻以来他较早回家,一看到家人在小客厅谈话比当他的面说话更为自在,他便气急败坏。

他半推开小客厅的门,露出尖刻的微笑,平静地大声对塔内朗说:“咦,您也在这儿,您?”

慕一动不动。

一张报纸被他漫不经心地扔到继父塔内朗脚前。“您要就给您,这是最新的《巴黎晚报》,您不是烦闷吗,这给您解闷。”

房门又关上了。可以听见他在隔壁房间里吹口哨,吹得很准,是时髦乐曲。塔内朗站了起来,瞧着脚下的报纸。但在离开以前,他对妻子说了几句怪话,他知道她无法辩白,因为怕儿子听见。“亲爱的朋友,我可怜您;您儿子对我失礼,我不在乎。但对您来说,这是开始,您给自己制造了不幸,而您还在继续。”

接着,他回到卧室,神色高傲而凄惨。于是慕一声不响地也钻回睡房。她在黑暗里脱衣,快快地、悄悄地,不让任何人想起她那如大海沉船一般毫无价值的、被遗忘的生命。一种莫名的怒气将她抛到小床上,她用两手紧紧抓住它。但这很快就过去了,就像在于德朗的恐惧一样,等天一亮就变得难以理解。二

于德朗的地产位于洛特省西南部、上凯尔西崎岖不平、人烟稀少的地区,多尔多涅省和洛特-加龙省的交界处。

塞穆瓦克和帕达尔这两个村子分享行政和宗教管辖权。它们专门种植葡萄与果树,一个林子高耸在高原松林之间,另一个位于迪奥尔河旁。如果说于德朗的土地属于塞穆瓦克村,那么在圣体瞻礼节时,却是帕达尔的神父来为它祝福。

在这个崎岖不平的地区里,它所在的山坡地势最好,除了奥斯代尔以外,也最高。奥斯代尔的城堡自十三世纪起就有了;它俯瞰方圆五十公里的地区,仍然是上凯尔西最威严的领地之一。

城里人很少来到这里度假,但还是有人在这里拥有家庭庄园。由于地价便宜,塔内朗才能在这里安家。

这地区多少世纪以来种植葡萄,但如今已失去旧日的盛名,不过当地人还是骄傲地认为他们的酒胜过邻近省份所有的名酒。

塔内朗一家无法住在十年以来无人照管、不能居住的房子里。天花板漏水,房间的石砖缝里长出了草。只有酒库和李子晒场还良好无损,因为佃户和庄园主都使用它们。

如果说花园本身不算太荒芜的话,让塔内朗太太看得舒心的也只有这里了。房子里的家具大部分搬到了巴黎,因此住所实际上无法使用。

到达的那一天令人阴郁。得寻找临时住处。这是他们没有预料到的:塔内朗一家不得不去佩克雷斯家寄宿。

佩克雷斯一家是离于德朗最近的邻居。他们的曾祖父母曾是庄园的佃户,当一位庄园主被迫卖掉租佃地时,他们就买了下来。自那时起,最初的有产者逐步转让土地,这份地产一直在扩大,以维持第二个租佃地上的大房子。

如今,在早先的租佃地旁边有一座漂亮的住宅和一个大花园。成了富裕农民的佩克雷斯家雄心勃勃。

可惜他们只有一个儿子,他们的雄心只能寄托在这个儿子身上。

在一段时间里,他被认为是当地最好的婚姻对象,一来是因为他将继承大笔财产,二来是因为他仪表堂堂。再说他念过书,在村里拥有一定智力上的威信。

然而,让到了二十五岁,婚事还没有定夺。人们在哪里都看不见他,他母亲不要他和任何人来往。他变得寡言少语,十分腼腆。姑娘们灰了心。有钱和孤独的让似乎可望而不可即。人们不大想这事了。或者说,不久以后,人们对被称作“老租佃地”上的生活,对这个男孩与他那怪僻的棕发母亲佩克雷斯太太之间的生活感到恐惧。

九月的一个傍晚,在收获葡萄的、阳光灿烂的一天以后,祖母去世了,让的生活永远失去了乐趣。现在他惟一的同伴就是母亲,而他怀疑她对他爱得过分。母亲对儿子的爱,由于无法发泄,便表现得咄咄逼人,仿佛她在讨厌他。母亲的强烈感情和儿子的消极被动有增无减,虽然他们在单调的生活中丝毫没有机会表现。“老租佃地”上的气氛变得很古怪,就像心理剧里古典的阴暗背景一样,其技巧就在于决不让那两个体现剧本主题的人相互见面,因为那就会使戏的心理意义一下子消失殆尽。

佩克雷斯老爹哩,他的快乐在于工作。他决不插手家里这两个人的事,既是出于冷漠,也是图个清静,还因为他极为懦弱。这个弱点具有某种魅力,因此佩克雷斯老爹是人们惟一喜欢看见的、属于“老租佃地”的人。但是在家里,他这个弱点表现为无忠无信的诡计多端,最后使他逃避家庭。此外,他在妻儿眼中一钱不值,仿佛他是个无头脑的人。“老租佃地”像于德朗一样远离塞穆瓦克和帕达尔。但那里不通小路,只有那条雷弗尔大路,它在五百米以外拐进雷弗尔村。从帕达尔可以抄近道去那里,所以农民们很少走这条大路。

让等了好几年,盼望有人从他家地里走过。他家惟一的邻居,于德朗的邻居,很久没有来了,冷杉林的侧影竖立在他眼前,孤单单的。但他母亲仍希望按自己的想法给他娶亲。

让被认为是一个可以随意对付的傻瓜。要不是他母亲看得紧,他是精明姑娘的一块肥肉。他不喜欢家里,像普通的包工工人一样在地里卖命地干活。他本可以雇用工人。但是佩克雷斯家虽然劳动卖劲,却很看重钱。不久就有人说让很吝啬,说话还有点颠三倒四的。

他母亲并不缺乏理性,终于感到不安了。让超过了她的期望,其实她愿意他对姑娘们随便一点。为了推动他这样做,她雇用了一位年轻女仆,毕竟她宁可看到他陷于低层次的恋情中,也不愿看到他结成不门当户对的婚姻或者如此悲戚地对待生活。

但是让没有碰睡在隔壁房间的女仆。他知道这是母亲设下的陷阱,他不愿意掉进去,哪怕只一次。

三年过去了。让快到三十岁。女仆留了下来。佩克雷斯家的生活勤劳而富裕,但愁闷而单调,因为这位独生子似乎疯狂地投身于这种贞洁而孤独的生活,仿佛这是一种应受谴责的情欲。

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一个夏日黄昏,让在常去的迪奥尔河边遇见一位陌生女人。他立刻感到自己像个罪人,在长途跋涉以后,某天精疲力竭地来到一个不知道他罪行的村庄。

那姑娘正在用一把闪亮的柴刀割灯心草。两根黑色的长辫沿着面颊一直垂到草中。褪色的红衣裙在深绿色河水的陪衬下,像树叶中的水果一样鲜艳夺目。她也像一位传奇式的女孩在暮色中充满幻想地离家出走。她看见这位青年时,幻想变了。她直起身,挺起胸,以有几分庸俗的自信口吻亲热地与他打招呼。他看不清她那张在阴影里模糊的面孔,但看到她平静而充满莫名欢愉的表情:这是一个不知害怕的女人,她习惯于和任何人说话,就像与所有的过路人做朋友的流浪人一样。

让在那一刻的感受是难以忘怀的,仿佛他初次感受到无比美丽的爱。

当然,他回答时说了些蠢话。姑娘有点窘迫,看了他一刻,接着又干起活来。

让走开去,但激动地一步一回头,仿佛害怕被人尾随。他在一个桤木桩上坐下来,继续盯着她,眼神看上去很傻,其实人类的各种感情在其中交错,但没有任何一种感情能稳定下来占统治地位。

他既惊恐又感动,动弹不了。过了一会儿,她唱起歌来。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歌声像毒液一样流入他血液里。每一个乐句,无论是婉约的还是高亢的,都使他全身震撼,身体变成了具有痛苦的敏感性的材料。

他像一个刚刚苏醒的孩子,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生活的景象在脑中闪过,变得难以理解,但他明显地感到自己开始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状态。他厌恶地想到自己的贞洁。这贞洁使他瘫痪,他在这种重压下踉踉跄跄。

没有人走过。只有波尔多的火车打破了寂静,后面是成串的烟雾。从车门里喷射出的灯光在暮色中划出一道道的红光。

那姑娘背上一捆灯心草,拿着小柴刀走了,朝塞穆瓦克方向走去。让再次独自留在迪奥尔河边,一直待到天完全黑下来。

第二天傍晚他又来到这个地方,坐在桤木桩上。头天晚上以来他没有吃饭没有睡觉,现在因困倦和饥饿而感到乏力。

但是他的神经像缰绳一样仍然拉住他,不让他完成男人走向女人的曲折行程。

当她再次平静地唱着歌出现在回塞穆瓦克的路上时,他害怕了。也许她不会再来。他突然摆脱了梦想和恐惧,绝望地猛然站了起来。

他跑步赶上她,她认出了他,向他微笑。但他没有勇气看她的脸,而是用严厉而迟疑的声音宣布她根本无权到他的迪奥尔河草场来割灯心草。他很生气,但真正被他那炽热的声音烧灼的只是他自己。谁要是在大路上看见这两个人影,弯腰背着一捆草的姑娘和张着两臂粗鲁地指手划脚的青年,会认为这是主人和奴隶。就像是奴隶,她后来落到了他手里。

第二天她又来了,一个星期以后她委身于他,就在他们相识的地方,迪奥尔河拐弯处,桤树林边上。

他们的爱情最初很复杂,至少对他而言,夹杂着一种浪漫和不抱幻想的感情。她的家人又去别处了,她没有走,在塞穆瓦克住了下来。她并不怀念从前的流浪生活。她自谋生路,被一个个农庄雇用来洗衣、收获粮食、采摘葡萄。

这件事持续了三年。现在只要有机会,让便任意欺骗他的情妇,特别是和他的女仆偷情。他觉得他为她付的代价太高,但也不是认真想离开她。从许多方面看,他和她在一起感到心安理得。但他原先对爱情的期待太高,所以感到失望。他发胖,也变得愚笨了。

塔内朗家抵达的那天晚上,让惶恐不安。佩克雷斯家从不接待客人,所以从未发生过这等大事。

让要求他们在饭厅里用餐,而不是像他们通常那样在厨房里用餐,那是真正农民的习惯。这添了不少麻烦,但是他母亲对此没有话说。

那天晚上,年轻女仆和平时一样柔弱,因此让严厉地申斥她以致她哭了起来。让穿上只在星期日穿的猎装。

当一切按照他的想法准备齐当时,他等着塔内朗一家从于德朗散步回来。早上他只匆匆地见过他们。他们简单自然的举止令他吃惊,他和他们说话也感到有趣。他们应该在佃户戴德家吃午饭,因此让·佩克雷斯觉得这一天太长了。随着天色渐晚,他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

他们依次走了进来,先是那两兄弟,然后是塔内朗太太和慕。光线使他们目眩,他们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疲乏和轻蔑,看上去真是一家人。他们不再像早上那样,那时他们快活地提着箱子,七嘴八舌,朝气蓬勃的,因抵达目的地而高兴。

佩克雷斯家的人很激动。格朗家的人无意交谈,在饭厅里靠墙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除了厨房的声音,没有任何声音传进来,厨房大概在下面,在老房子里,靠近牲畜棚。

他们饿了。雅克烦闷和舒适地打着呵欠。

壁炉对面有一个精美的餐具柜,上面的线脚装饰和柜内的瓷器亮闪闪的。洁白无瑕的餐桌闪着梦幻般的白光。空气中飘浮着一种甜甜的但略略发酸的气味,这是洛特省的“皮盖特”酒和潮湿的、沾了硫磺的大酒桶的气味,它令人想起人们的汗水。

过了一小会儿,佩克雷斯大妈大声喊人们吃晚饭。她又走进来向客人们道歉说还没有完全准备好,然后回到厨房。佩克雷斯老爹大概在牲畜棚,他像仆人一样偷偷地躲在一边。让还不敢露面。佩克雷斯家每个人都有同样的想法,但谁也没有告诉别人。至于格朗一家人哩,他们觉得这地方很不错,很暖和,虽然离村庄远一点。他们没有什么确定的想法。

慕走到门口待了一会儿,瞧着夜幕降临。

于德朗和老租佃地位于斜坡的中部,在斜坡顶上,在帕达尔的几个农庄里,昏暗的煤油灯在闪烁。天气温和,时不时地吹来一阵微风。在此以前慕已记不清这里的景色,但现在完全认出来了。她感觉到周围那些层层叠起的土地、田地、农场和村庄,还有迪奥尔河,它们仿佛是和谐的永恒秩序的一部分,人在这个世界的角落里只是匆匆过客,而这秩序长存。人们在这个永恒中不断来去,心灵感受到永恒,它像一条路在慢慢地展开、温暖而敏感,路上留着最后过客的仍然微温的脚印,也因未来的脚步和身体行走的声音而更显得寂静。

大路切断了深暗的斜坡。它呈乳白色,一动不动地穿越这个地段,完全心不在焉,就像一位来自远方,只想到达目的地的信使。

现在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人们清楚知道事物在黑夜里继续它们的生命,一种如今平静下来,减弱下来的生命;在黑夜里,事物的生命也许比在白天里更强大,大概是因为白日不再使它们失散在光线里。在慕看来,悬挂在山坡顶上的帕达尔村和山坡下贴着低声吟唱的、清新的迪奥尔河的塞穆瓦克村就是这样。

叫声、嘈杂声、犬吠声、年轻人相互呼叫的声音分别传了过来,显得亲切,像海浪声一般十分悦耳。

农民们早早吃晚饭。吃饭时多半由于疲乏和平静而默不作声。很快他们就上床睡觉,这是因为劳累了一天,还因为他们的生活在不知不觉中日益陷入更深更沉的疲乏之中。而日间所有的疲劳在暮色中仿佛留下了芳香,土地的疲劳、永存的石头的疲劳、牲畜的疲劳,还有愉快又动人的人的疲劳。

让·佩克雷斯想到慕在饭厅门前,便过去找她,默默地靠在门的另一侧。此时慕勉强认出他来,他穿着紧身的猎装,身材高大而稍胖,就像中年男人。她想到他在这所房子里的生活,这片田野属于他,他在这里过得很安逸,不需算账。他使她不快,因为她一直感到他高度紧张,担心他会给人什么印象,痛苦地迫使自己掩饰真面目。

让很担心,想道:“她在我这里,从门口看到远处,至少看到我在于德朗和迪奥尔河边一半的土地,她会有什么感觉?”姑娘的沉默使他自责。在她身旁他已经沉重地感到无比空虚。他随意有过的情妇一直认为他的多愁善感使人难受,不过她们不在乎,因为她们是乡下人,通情达理;她们随他尽兴地说,甚至尽兴地给她们写。

佩克雷斯老爹从牲畜棚出来,松开他的猎狗,它们像箭一般窜进了黑夜,高兴得要命,叫了很久,像孩子一样兴奋。他们听着狗在莫名其妙地、乱七八糟地来回跑,但看不见它们。塔内朗太太、雅克、亨利和佩克雷斯大妈也在饭前来到门口。塔内朗太太想和佩克雷斯大妈说几句话,以表示友好:“这天气很舒服,比巴黎强。空气多清新!”

佩克雷斯太太十分高兴,也说了类似的话。然后再没有人吭声。佩克雷斯老爹和狗说话,让它们待在房子附近。

慕听见雅克在她身后神经质地打呵欠。雅克!她突然冷漠地想起了他,仿佛他早已去世或消失。这是长久以来的第一次:他周围不再是他们那套公寓的熟悉环境。他好像在几天里停止了生活。他失去了一切特点,没有活力,轻飘飘的,像一位演出结束后的演员。

度假的计划使雅克感到厌烦。人们从于德朗坐船顺流而下到达米哈斯姆磨坊,在这个猎物和姑娘都同样稀少的地方此外还能做什么呢?十年以来,他没有停止过虚幻的生活,每天都出现通往乐趣的新途径。而这里一切都在躲避。寂静使他害怕。他知道母亲为他作的计划。现在他后悔当时被迫作的决定,但对自己说它毕竟没有任何约束力。

烦闷像雾气一样罩着雅克的生活,现实在雾气中变得模糊不清,令他难以把握。他很聪明,但从未有过智力上的快乐。他的思想十分懒惰,从未超越眼前的挂虑。思想将他带到乐趣前,然后丢弃他,就像是一位完成任务的拉皮条的女人。在一年的时间里,他给自己定的生活目标是:关于妻子托付给他的钱,要向她隐瞒使用的实情。他肯定埋怨她不自觉地成为他烦恼的根源,这加速了他爱情的死亡,现在也在破坏他的回忆。

说实在的,这个回忆是以塔瓦雷斯银行的到期票据形式不断出现的,他必须付钱。可能他并不怎么爱死去的妻子,不会长久地感到痛苦。她的去世令他失望,因为他不可能再期望什么东西。他感到被遗弃,他只剩下空寂的心和塔瓦雷斯银行的付款单。

佩克雷斯老爹吹口哨唤狗,它们不情愿地回到屋子里。塔内朗一家和主人们坐下吃饭,钟点比平时稍晚。美食使餐桌上的气氛稍稍活跃些,但佩克雷斯一家仍然隐隐地不安,在客人们面前感到窘迫。

佩克雷斯大妈是个古怪的女人。帕达尔村的人认为她有头脑,尊敬她。她朋友不多,但很在乎舆论。她知道人们因为她的儿子而批评她,她知道帕达尔村民的闲言闲语是出于嫉妒,但她内心仍然不安和苦恼。

自从塔内朗一家来到这里,她的心事就更重了。如果说她过早地萌生了结亲的念头,那么儿子对慕·格朗的感情更印证了这个想法。她从未将婚事与最终获得于德朗连在一起。但现在,这种可能性在她脑中出现了,明明白白地,以致她认为早已预见到了。

如果说格朗家只是抱负不大的资产者,那么他们的土地于德朗却赋予他们一种贵族身份。正因为这个地产处于遗弃状态,佩克雷斯大妈才如此强烈地想弄到手。她为这个行动的远景而无比陶醉,耗尽了未得到满足的热情。她想行动,将儿子让拖进这次冒险。与你热爱的人团结一致地行动,有什么事比这更美妙呢?永远无人知道佩克雷斯大妈的这个期望会走多远,无人知道它使大妈预感到多大的乐趣。

然而她善于抑制这个从未使自己失去理智的想象。她的热情自然而然地采取审慎的形式,巧妙地表现出来。

惟一的失误在于她将慕·格朗所拥有的土地的价值与魅力转移到这位姑娘身上。她并没有细细盘算,但朝夕之间,这姑娘似乎就值得她垂涎三尺。

这姑娘在帕达尔人眼中并不美如天仙,但她的血统不是与佩克雷斯大妈的血统不同吗?她走下“水果小径”时,身体笔挺,慢慢悠悠,不慌不忙,好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在任何地方等着她。除了享受生活以外,她不受制于任何义务。而佩克雷斯大妈整天忙碌,有一分钟空闲就不知如何是好,她认为这就是基本差异的真正标志。认为慕属于高于自己的一类人,这个想法使佩克雷斯大妈更为谦逊,更强烈地盼望儿子娶这位姑娘。

不久,整个帕达尔村在作必然的猜测:格朗家的姑娘从早到晚无所事事,肯定在寻找一个丈夫。而且他必须是能重新开发这片荒地的、能干的帕达尔人,何况格朗-塔内朗家的两个儿子,一个年龄太小,另一个无能……

塔内朗太太预感到这些盘算或者说期望。她不愿意惹佩克雷斯大妈或村镇的农民不高兴。当她偶然与女儿单独相处时,她绝口不提这事。但她和雅克说起过,凡关系到家庭的事,她都这样做。“那你想把她嫁给谁?”他回答说,“我会很慷慨,我会走开。我不会谈土地的事,它没有带给我们一分钱,而且一年一年地贬值;佩克雷斯会给我点什么……”

也许他以为这种办法能解决他的麻烦。但他那位平时很软弱、很顺从的母亲却很固执。她说宁可让慕成为老姑娘也不把她嫁到佩克雷斯家。她来这里以后,动不动就生气。她必须保护女儿,但如此热情地依恋对她毫无感情的女儿,这事连她本人也感到吃惊。与儿子们的懦弱相反,她这种廉耻之心使她振作起来,特别是最近以来她发现亨利也在变坏。所以,面对她发现的危险,她觉得慕如此单纯无助,她必须付出全部必要的精力来拯救她。

很快,谣言四起。人们变得大胆了,因为格朗一家没有离开佩克雷斯的房子,搬回自己的家,一来是由于轻率,二来是他们在这里住得很舒服。不搬家是为了最终肯定普遍流传的谣言吗?佩克雷斯大妈建议格朗家在于德朗举办晚餐,邀请全体帕达尔人。

其实,她担心自己的打算是否疯狂。“如果真是疯狂,”她想道,“那天晚上我从他们的举止就能看出来……”

她与帕达尔人很少接触,认为他们的姑娘太寒碜,配不上她的继承人,但她现在要抓住帕达尔人,因为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并不仅仅是受骗女人的想象。她的梦想使她害怕,何况它可能实现,何况她看见让在慕旁边,在院子里或餐桌上。她珍惜这个梦想并为之惊叹,就像一位尚未进入现实生活的少女。“事情不可能自然发生,”她一再对自己说,“必须行动。”

但是似乎没有发生任何有决定性的事,连实现梦想的端倪也没有见到。于是她寄希望于这次晚餐,天真地……

虽然正值五月,底层的房间两天前就全部生了火,稍稍去了难闻的霉味。只有一间房是勉强可以住人的,里面有一张奇大无比、无法搬动的、带天盖的床。大床旁边有另一张床,儿童床,它没有用处所以被搁置一边,幼年的慕和亨利先后在那里睡过。这间房位于花园尽头的椴树小径末端。墙外有一个老旧的暖房,自古以来它就是废弃的,打短工的人穿过这地区时常常在那里过夜。

慕决定在于德朗过夜。戴德大妈为她收拾房间。

塔内朗太太认为慕的主意有几分荒唐,但未提出异议。

她随女儿去,表现出不同凡响的宽容大度。

人们决定由佩克雷斯家的儿子当天晚上送慕去于德朗。他一下子变得关怀备至,拿着一盏风雨灯,领她走上那条窄窄的小路,她借着风雨灯投射的光柱,走在他前面。她很想谢谢他,但找不到话说。

他们快到的时候,让·佩克雷斯很费劲地问道:“我母亲什么也没有跟您说吗,慕·格朗?”

慕对身边的阴谋一无所知。她转回头,看到他眼里闪着不安。“没有,什么也没有说!我不知道她会有什么话对我说。再见吧。您别往前走了。我认识这条小路,从篱笆起,这里就是于德朗。我小时候,从来没有走得更远。还是谢谢您……”

她走开了。他傻傻地待了一会儿,然后跑回去。他母亲大概一直盯着那盏风雨灯的亮光,此刻猛烈地关上木窗,砰的声音一直传到慕那里。佩克雷斯太太对他们的散步大概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她这是第一次失望,烦躁使她久久不能入睡……

至于慕,她一进了花园就放心了。她在小径上往下走了一会儿,然后又缓缓地往上走。谁都会被这种深沉而神秘的寂静吓跑,但慕却在其中高兴异常。在她周围,矗立着巨大的黄杨树,冷杉也无比高大,树梢在轻轻地呜咽,但没有散发任何悲戚。

有一刻,慕感到心脏在奇异地跳动,仿佛它跑出了胸膛。她倾听,听到有另一个远处的声音与自己的心跳掺合在一起,那声音时而可以听到,时而随风消失在黑夜里。她手放在胸口,屏住呼吸。声音很快隐没在低凹的道路上,绕过这侧花园所形成的高高的深色峭壁。“是一匹马……”她心里想,“我不知道这里有谁养马。于德朗的农民不会骑马……”

骑手来到她附近时,她不再动弹,仿佛本能地感到自己的在场会使这位陌生人不安。她对他一无所知,但认定他很勇敢,因为他在这条被密集的树丛罩住的、漆黑小路上的步伐和刚才在高处一样。有一刻,慕仿佛被拴在他走向村子的脚步上。到了大路上,步伐就更清晰。接着再没有任何声音打扰寂静,寂静中仿佛有着他留下的难以磨灭的声痕。

慕回到屋里。她走进卧室,让朝向花园的大门开着,明亮的月光照遍了花园。刚才暴露了有陌生人在走动的微风,此刻使她久久无法入睡。当微风仿佛精疲力竭,在大树中间消失,慕才昏昏睡去,但她又猛然醒来,吹来的清新微风夹带着各种芳香,使窗帘轻轻抖动。它扫过了山谷谷底,因此使苦涩的藻类和腐叶发出香气。

于德朗的大饭厅敞着门。日工和佃户们在厨房里用餐,由他们的妻子和女儿们侍候,她们间或有一分钟歇息能吃点东西。端上菜肴时,她们嘴里塞着食物,前额上是湿漉漉的汗,面色通红,因这非同寻常的日子的劳累而快乐。

在饭厅里,长条餐桌的两侧端庄地坐着当地的显贵和农民。农民是帕达尔的主人,大多生于斯,死于斯。在他们眼中,佃户的身份比他们低下,有点像是土地冒险家。因此他们很看重别人尊敬他们身份的永恒性和稳定性,举止之间充满高傲,虽然在漂亮衣着下显得笨拙。他们总共有三十多人,结队而来。阳光使他们眯起眼,嘲讽的眼神表示他们在这次宴请中首先看到的是意外的美餐。呵!是的,他们可想不到这个主意!在帕达尔的葡萄收获季节,上这家或那家吃饭总是有来有往,而且经常是作为劳动的回报,从不像这样无缘无故地请客,当然,为了高兴……

开始吃饭时,他们很不自在。如果有几个人比其他人大胆试着开玩笑的话,那就算替他们代劳了。他们使劲吸汤的声音几乎填不满寂静,寂静还会持续。

慕全神贯注地看这个场面,又清楚地回想起过去,它和他们的面孔一样经久不变,其中大多数人还是原来的模样。虽然让·佩克雷斯被安排在她旁边并努力吸引她的注意力,但她始终心不在焉。

餐桌的两端各有两盏大油灯照着主持宴会的人。塔内朗太太和帕达尔的药剂师聊天,这是个胖人,他那双手放在农民的红棕色手旁边显得苍白。在另一处,出于对身份的考虑,安排了帕达尔的小学教师。他左边坐着以前的学生亨利·塔内朗,亨利像往日一样,在老师面前显得很温雅,假装的或天真的温雅。

不久以后,既然谁也不敢向众人说话,每个人就和邻座聊了起来。在越来越大的喃喃声中可以听出用沉浊的多尔多涅方言进行的私下交谈。

坐在慕右手的佩克雷斯大妈神经紧张,坐立不安,不时地低声向儿子说几句话,儿子立刻就拘谨而有礼貌地和慕说话,但他那带鼻音的声音被别人的声音盖过,不能引起慕的注意力。

喧闹声越来越大。每个人都扯着嗓子,音域到了最高点,变得震耳欲聋,十分单调,但是慕并没有被吵昏了头,而是像头天晚上在万籁俱寂的花园里一样。

他们都围着桌子,都一样的吝啬、操劳和野蛮,连这些人中身材最魁梧的、最好吹牛的大佩勒格兰和矮小的佃户戴德也不例外。但他们知道如何以影射和故事来取乐。他们通常是少言少语(仿佛在星期当中说话就是犯罪),但于德朗的葡萄酒带来了奇迹,让他们开了口。这是一种甜味不大的白葡萄酒,有高原矿物的味道。据说戴德贮存了十年,等待格朗一家人回来。由于时间长,这酒后劲不小,发甜。农民们虽然粗鲁,品尝酒时却很细致。每喝下一大口,他们就呷呷,说他们能在各种酒中辨别出来。他们将它与这酒或那酒做比较,向戴德提出建议:“你要注意,贮存不能超过五年。它很娇气,过了五年就变味……”

这个话题一开始就引来一场舌战,每个人都自认比别人权威,都投入细节的辩论,而这些细节对外行人来说毫无意义。

一小时以后,这番喧闹似乎停止了,因为开始缺乏谈话的主题。“现在他们要谈论于德朗了。”慕心里想。他们会重述她已烂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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