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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5 14:3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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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石孝义

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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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者

守望者试读:

关于老人

护宁寺

——人生就是一场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悖论

那一疙瘩弹丸之地像是一块被吃剩下的干饼,被无边无际的芦苇淹来淹去。沙沙沙的声响把整个世界都搅动得摇晃起来。风塌下去了,芦苇荡里那块凹下去的土滩就显露了出来。在柳树乱蓬蓬的空隙间竟又挣扎着挤出一所红砖红瓦的小屋来。小屋被四下里翠绿的芦苇挤压着,像是一张不停张合的大嘴里面含着一条舌头。陆地四周一圈黑森森的水洼,被掩在芦苇荡里仿佛是滋养了无穷的阴气,站在水边会冷得令人发颤。柳树在水洼边胡乱地点缀着,一棵棵粗大的树干怕是有百十年的生命了,虽然古老却依然旺盛着。

柳树下画出一块块枝枝杈杈的阴凉,这会儿被乱纷纷的柳枝和狂袭搅动的芦苇扯去了宁静。一小群麻雀唧唧嗦嗦地被吹乱了毛,闪跳到了一件蓑衣下。“咳,咳——”两声黏滞的咳嗽,突地惊走了刚刚落下的麻雀。蓑衣簌簌地抖动了几下,垂在水里的丝线便晃出了一圈圈的波纹。  “爷爷”,远远地传来孙子的喊声,庆生回头去看,远处小孙子颠颠地朝这里跑来,手里正拎着一只青蛙。背后追来的是苇荡怒潮一样的沙沙声。因为逆光,光线像针刺一样地往眼睛里扎,庆生将眼眯成了一条缝。“爷爷。”庆生的眼睛眯得更细了,快要闭上了。  “爷爷,他们说青蛙的腿又叫田鸡腿,可好吃了,晚上你给我做着吃吧!”说着,孩子一伸手已经将青蛙撕成血淋淋的两半!看到血,庆生的心头一凛,像被扎了一下似的喝道:“快扔掉!”说着一巴掌抽在孩子的小手上,撕成两半的青蛙应声落地。孩子没有哭,瞪着一双大眼睛呆呆地看着爷爷。庆生低下身将死青蛙远远地抛进了水洼里,那样子像是扔出去了一只可怕的鬼魅一般。苇荡深处那一潭黑幽幽的洼水,不停地晃动着,倒映了水边的杂草和白汪汪的天,还有三间厦屋一起在水面上震荡着,摇晃着。“爷爷,我耳朵里有敲钟的声音!”孩子说。庆生摆了下手:“没事,过会儿就好了。”孩子又说:“好半天了!”庆生说:“以后记着不许再这样残忍了,那钟声就没有了。”孩子莫名地点下头。

那年爹十八岁,荒年。当大批的饥民涌出关外的时候,爹却从关外跑出来进了关,娘说他中了邪了,说什么也要进关,说每天不知为何就是害怕,而且天天怕得要死!爹和娘说,他一路向南,不知怎么就到了这儿,到了就不想走了。爹说:“站在那土地上,也不知为啥,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熟悉,那一刻心里静得像一汪水,像是回家了一样!”于是,他就在这个小岛上住了下来。当时这里是一片残垣断壁和荒地,除了野狗没有人到这里来,护宁寺的名字是爹在残垣断壁间的半块石碑上看到的。当时残垣断壁间还有一间快要倒塌的伽蓝殿,殿里是一座半截身子的关二爷。爹每天早上出去讨饭,晚上就回到这里栖身,寂寞时便在月光下看那半截子碑文:辽正德八年,亲王耶律德携家眷途经于此,遭当地龙氏豪绅与土匪联手劫掠,亲王手刃龙氏父子三人,众贼怒,屠亲王亲兵及家眷数十人,亲王回京城搬救兵数千将此地荡平,杀龙姓全族数百口,后焚尸毁迹,尸骨皆藏于此,四周掘水相断,平日阴森可怖,人不敢近。正德二十五年辽皇室建塔相镇,后有郡主在此地建寺出家,名护宁寺,每日为父诵经超度,以赎杀业……之后寺院几经战火天灾毁建不断,至清嘉庆十七年复建此塔以留存……

爹每晚都看一遍,看累了就回到那间伽蓝殿去,躺在关二爷脚底下呼呼睡大觉。一天夜里他醒来,忽然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听奶奶说,卢家本是大山里的胡人,后来改朝换代,便下山改了汉姓,他不知奶奶说的是真是假,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胡人,可从那晚上起忽然经常被一阵嗡嗡嗡的钟声吵醒,他茫然地向四下里看看,可四下里什么也没有啊!躺下身刚闭上眼就又被那声音给吵醒了,他坐起身瞪着眼看着关二爷,关二爷也瞪着他,就这样他支棱着身子一连熬了五个晚上,终于再也坚持不住了。他便在关二爷的像前跪下说:“我发誓给您重塑金身,并在此立塔建寺超度众冤魂,只求您不要再让那钟响了。”

钟真的不响了,爹是个说话掉地砸坑的人,第二天就开始到四处去化缘。可一天出去没化来一分钱,人们说,你又不是个和尚,化哪门子钱?骗钱吧!爹一气,回来便把头剃了,人又说,和尚头上得有戒疤。爹又回去自己在头上歪歪扭扭地烫上了九个疤。娘说,爹用了一年的时间没日没夜地硬是化回来三百现大洋,可就在爹想重新翻修护宁寺,建塔重塑关二爷时,爹埋在关二爷身子底下的洋钱让另一个要饭的给看到了,结果两人扭打起来,最终一石块爹把那个要饭的给送上了西天。爹守着那堆洋钱,看着关二爷整整坐了一夜。天亮时,爹重重地叹了口气 “哎——”,一把火烧了那半座残寺起身走出了芦苇荡。娘说,算命先生说爹是个命里无财的人,可从那年开始他的财运大开,有人说关二爷是财神爷,他在那守了关二爷二十天,合当享福二十年。他发愿四处化缘为关二爷塑金身,钱化来了,却放了空愿,所以你爹注定是竹篮打水。爹听了说,这些话纯属放屁!

庆生和母亲来到这里时,这儿依然是一片荒凉,但还能看到爹当年离开时放火烧过的段段残垣。东边有三间厦屋,是在他死前三个月建成的,厦屋的后面有座高高的青砖舍利塔。爹说塔是辟邪的,这地方阴气太旺,必须有塔才能相镇。只是说到这他却一下子矮下声去说道:“卢家杀业太重,以后让庆生没事时多转转塔,消业!”娘莫名地点点头。爹的一生就是迷迷糊糊、颠三倒四的一生,说不清他来到这世间是干什么来的,也说不清他来了又做了些什么。娘说,冥冥中一切仿佛都有安排,可真到了节骨眼儿上又满不是那回事,所以到了最后他也只好歪歪扭扭地给自己画了一个圆走人!娘说,唯一伴着他后半生的是那钟声,每当有事时那声音总会在耳边响起,大事有,不是太大的事也有。从到了护宁寺开始,也不知他听到过多少次这声音了,他到死仿佛才刚刚有些明白!“你爹到死才有些明白”,这句话庆生琢磨了半辈子,在悦茵死后他仿佛有些明白了,所以在抱龙镇那几十年,他每天都要在灯下诵一遍 «普贤菩萨行愿品»,雷打不动!

这里重新变成一片瓦砾是在 “文革”时,龙二带着人干的!舍利塔被龙二推倒时,从底座里爬出来无数条蛇,有黑蛇、绿蛇、红蛇、灰蛇,大的小的像丧命一般四散奔逃。龙二吓坏了,扭头便跑回了前院,可回家之后据说他做了很长时间的噩梦,一闭眼就看到满屋满炕的蛇。后来请了个 “看香的”神汉过来,神汉让他在龙家坟地立一块砖,上面刻上七字真言这才算过去!庆生的腿也是那晚被龙二打折的,他是在半夜里醒过来后,拖着那条残腿从废墟中爬出了护宁寺!“爷爷,我听到有敲钟的声音。”孙子又重复了一遍。庆生便直了直腰:“是啊!卢家子孙从你老太爷那会儿就都能听到这声音。因为这月底你就要上小学了……”孙子没有理会爷爷梦魇一般的咕哝,顺手提起了浸在水里的鱼篓:  “爷爷,真够多的,过两天就能拿到镇里去卖了吧!”  “卖,过两天就去卖,卖了好给遗宁买玩具。”“我要刀。”遗宁说完蹦跳着跑走了。刀,听上去有些刺耳,庆生的心里隐隐地有些不舒服,一种仿佛要吐的感觉,他越想心里的这种感觉就越强烈,他忽然一眼瞟到眼前的鱼篓,一伸手提了起来,再一抖手,鱼篓里的鱼便和水一起倒进了湖里。庆生这下忽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莫名地想起了儿子贵武,那个身材不甚高却很敦实的,且从里往外透着一股子刚强劲儿的汉子。他想象着那刀上沾着一摊紫汪汪的鲜血,血还在一滴滴地从刀上往下掉,随后是两张好像已经放大了许多倍,流净了血的脸,正瞪大了眼睛看着屋顶一张张蛛网。庆生看着他们的眼睛,可始终也没从那里面看到什么,好像什么也没曾发生过似的。“怎么会什么也没发生过呢?”庆生皱了下眉,心里就烦起来。从学校退休以来,他经常会莫名其妙地烦起来。想着,就在心里喝住了自己:“怎么又往那儿想呢!”

一尾放生的金色鲤鱼的尾巴在湖里忽然拍打了一下水面。庆生的眼睛斜觑着那条鱼,眼睛里忽然跳出了悦茵的影子来。“可她已经故去好多年了。”庆生回头看那篱笆院子西边那几座孤零零的坟丘,上首的是母亲和父亲的,下边远远的还撇着一座那是儿子贵武的坟。悦茵的坟没在这里,庆生想过好多次了,他想在父亲和母亲的坟下再填一座坟,就把悦茵的那张相片放进去,好填补上那中间的空当,可那坟一次次地填了起来又让他一次次地给扒掉了。他舍不得将悦茵的那张日日能见到的照片放进去,舍不得就这么让她的模样在那烂泥里一天天地烂掉。于是庆生便在那里栽上了一棵红杏树,没事时庆生便总爱坐在大屋门前的阴凉里细细地看。看那散落了满地的花瓣被风扫走,看那蜿蜒着爬过的蛇。

一阵风吹来,掀起了庆生花白的头发。午后的安静能使人窒息。庆生仰起头来看看天,云就悬在头顶上一动不动。自己这一仰头就觉得天旋地转起来,眼睛有些发花。“我得出去走走。”庆生觉得心里一阵阵憋闷得慌。他把钓竿收了起来,脚底下就一路踉跄着顺着那条在芦苇中湮灭了的泥土小路往外走。路像是条干巴巴的肠子一样从苇海里崎岖地伸出来。庆生的眼睛里显出一片片的茫然来,钓竿在他肩上晃着不停地拨开四下里伸过来的芦苇。天地豁然开朗了,一条银色的大河横现在眼前。庆生的眼睛却游过了大河落在了河那边的镇子上。青个虚虚的小镇像是一块灰塌塌的泥巴丢在那里。“自己怎么来到这儿了?”庆生问自己。他低头瞅瞅自己手中的钓竿,又看看身上的蓑衣,便动手唰啦唰啦地往下脱蓑衣。站在河堤上,地势一下子高了起来。回头看看家里的那几间小屋好像没有了,只在苇荡中露出一块缺口儿,半张着。对面的那个小镇子里不时地传来鸡狗的叫声和小贩的吆喝声,可让人还是感到那么静,静得仿佛天上一动不动的太阳。一座锈迹斑斑的水塔在镇子正中心矗立着,庆生瞪着那座水塔眼睛里竟又闪跳出悦茵的那双黑黑的眸子来。那是充满了仇恨的眼神,里面好像埋藏进了无边无际的怨恨。尽管他从没在那眼神里感受过一丝的温存,可他却还是生生被这眼神给迷惑住了。大半生的光景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可那双怨恨的眼神不知为什么总是挥之不去。有时庆生想老是被死鬼这么瞪着是不是太不吉利了,他就在床头放上一挂黑檀念珠和一本 «楞严咒»。可那眼神还是来。“业障啊!业障!”庆生暗暗骂自己,他在脑子里不住地搜寻着那双眼睛一次次投向自己的瞬间。太多了,庆生有些理不清了,在水塔下的批斗会上,在她的家里,在革委会阴暗的小房间里,但大多时候还是在床上,他和她,她瞪着一双忧郁得像要流出水来的眼睛……

夕阳照过来,映在庆生的脸上,他微张着嘴巴看上去有些呆滞。庆生慢慢地拾起了地上的蓑衣,动作僵硬得要命。一辆加重自行车从河堤上像是画了龙似的骑了过来,车子的后篓里插着把铁锨,车子在颠簸的土路上不停地跳动着,人在上面像是个随时要掉下来的蚱蜢一样挂在了车子上。庆生扬了扬脸,“是龙二”。他直起身想跟龙二打个招呼,可龙二的车子见到他之后却骤然加快了,并且把头扭向一边,那扇厚厚的眼皮低垂着,里面像是含了冰。庆生失望了,他知道那一代代的仇恨还是装满了龙二的心。庆生闪到了一边,龙二的车子就在庆生的眼前蹦跳着过去了,插在车后铁篓里的那条满是泥巴的铁锨像只翘翘的尾巴支棱着。  “龙二太老了!”庆生叨咕了一声,转头去看龙二骑过来的地方——堤下的那一片旺盛的高粱地,庆生眯起了眼自言自语:“那曾经全是我卢家的地啊!往前看不到头,往后也看不到头。”庆生的头来回扭动着,一片片生机盎然的绿色撞进庆生的眼睛里变得更加鲜活了。“那里,那里都是。”庆生想起儿子贵武十九岁那年,他带着他回到这里时的情形,儿子贵武用铁杵似的手指冲着他比画着:“爹,早晚我会像爷爷那样把这些地都收回来,让它重新姓卢!”

庆生直到现在仍不能忘掉儿子那副贪婪而疯狂的目光。

“遗宁,爷爷到镇上去卖鱼!你在家听话,好好看家。”遗宁远远地举了一支棍子头也不回地追赶着一只花公鸡,鸡被遗宁追得花翎满地,狂飞不止。忽然,他一下子站住了脚,斜过眼来定定地瞅着爷爷,那神情像是见到了个什么怪物似的。“爷爷,我怎么听到耳朵里有钟声呢?”庆生的心一凛,愣了一下但随后他便像是丢了什么似的转身出了苇荡。

镇上今天没有集市,街上的人不算多,庆生便在水塔下摆了个地摊儿。阳光很充足,把水塔向阳的一面照得鲜红。水塔上面 “农业学大寨”几个水泥字早就脱落得差不多了,周围还有几个镇子上的老头神情木讷地蹲在水塔下面。庆生朝几个面熟的人随便点了点头,有的憨憨地朝他笑笑,有的则仍是那副木讷的表情。庆生蹲下身去也不吆喝,只是看着路上的行人一个个地从他跟前走过去。远处,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正朝这里走过来。老头黑灰的袄裤上沾满了脏兮兮的东西,眼睛直勾勾地瞅着地。庆生直了身,心里暗暗猜想:“他会到我这里来买鱼?”这样想着,于是便一直这么死死地瞪着来人。可来的人好像没什么察觉,仍一步步地朝他走来。最后站到了鱼摊儿前,伸出一只掉了瓷的绿铁盆来。庆生没有接,却直着眼瞪着龙二。龙二像刚睡醒一样,翻开一双惺忪的睡眼,这才看清卖鱼的是庆生。他张了下嘴想说什么,可嘴张了半天竟然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从嘴里掉下一口大大的黏痰来,一直垂向前胸,在风中不住地晃动。随即,鼻涕和口水就像井喷似的伴着剧烈的咳嗽甩到了庆生的鱼摊儿上,庆生愣怔地瞅着眼前这个脏哄哄的人像逃命似的,又颤颤巍巍地回转身顺着来路跑掉了。太阳将他弯驼的背影拉长、变弯,仿佛一只蠕动着的狗虾。“哎,受罪啊!这龙二整天孤苦伶仃,饥一顿饱一顿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是啊,要不好好的也是一家人家了,这……”说话的人瞅了一眼在一边卖鱼的庆生,都不说话了。庆生坐在那儿觉得少有的磨叽,身上的血揪在脑子里却怎么也下不去了,他的心里就又冒出悦茵那双愤恨的眼神,接着那双眼便掉下泪来,泪水全成了血水,淌了一地。片刻那血泊中躺着的竟是儿子和媳妇。“造孽啊!”庆生草草收拾了鱼摊就出了镇子,走出老远了仍觉得身后的那些人在看着他,说着什么。庆生的步子加快了!“要不人家也是好好的一家人家了”,庆生的脑子里满是这么一句话。他跌跌撞撞地推着车子往镇外走,脚仿佛不听使唤了,深一脚浅一脚,眼睛像是按到别人的脑袋上了,耳朵嗡嗡响着,两个半大小子从他身边走过,是他以前教过的学生。“卢老师好!”庆生的脑子还是木木的,两个孩子的声音好像在他耳朵边转了一圈之后没入耳却飞走了。他真的像是失了魂一般!“大爷,行行好!”一双脏兮兮的手伸了过来。“大爷,行行好!”庆生的脸侧了一下,眼睛却还是木木的,脚底下却依然在踉跄地走着,一个浑身脏臭的乞丐没有止步,依然跟在他后面,庆生愣愣地回了下头,乞丐被庆生一双直勾勾的眼神吓蒙了,一下住了脚,转身向镇子走去。庆生却猛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摸摸兜里的钱,又回转身快步追上了乞丐:  “你等等,等等!”庆生追赶上去一把将刚才卖鱼的钱都从兜里抓了出来,塞到乞丐的手里:“去买吃的吧,买吃的……”乞丐愣了,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钱,又看看庆生,庆生的眼睛这会儿忽然回转了来,有了一丝的神采,那神采里还有一种急切,“去,快去”,乞丐哦了一声,没有顾得去细究这莫名其妙的变化,一转身便跑走了,庆生望着乞丐的身影,忽然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心头的一块石头刚刚放下。他转身跳上了车子,向家的方向骑去。

登上河堤终于又看到那一张一合绿色的 “大嘴”了,庆生就想马上跳进去,  “爷爷我听到了钟声”,庆生也好像听到了!

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宿。一早,孙子还在床上赖着不愿起床。庆生搬了把躺椅坐到外屋门口,看着小雨仍不停歇地下,雨中的柳树显得更加的青翠了。庆生举着已经读了不知多少遍的 «普贤菩萨行愿品»一页页地翻动着,不知怎么的老觉得很累,这阴霾的天气真是能传染人,远处的那几座坟丘被雨水淋得滑下了一道道深褐色的泥沟。那里是最安静的,庆生想到了死。可回头看看炕上躺着的孙子又马上收回了这念头,他不理解父亲当初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和尚不当,偏偏又跑回到了这个污浊的世界中去折腾。这里多清静啊!庆生相信父亲最后一定是后悔了,因为他曾听母亲说过,他爹当年被龙二的爹领着吃大户的饥民打折了腰,临死前他曾杀猪似的嚎叫:“我要回护宁寺,我要回护宁寺,我听到了那里的钟声了,我要回去,回去赎罪……”这里的三间瓦房就是在爹临死前半年盖下的,母亲总说爹是有预见的,他早早地就知道自己要出事了,所以才给咱们娘俩安下了这么个窝。果然,爹临终还是躺在了他当年走出去的这座残庙中才肯闭了眼。只是死前他跟娘说:“我这具臭皮囊也没啥用了,烧了把骨灰撒到河里,和鱼虾结个善缘吧……”庆生后来把爹的骨灰一半撒到了湖里,一半埋到了护宁寺旁。爹就是这么个人,当和尚是个虔诚的和尚,回到世间就由着自己的性子折腾个够。

爹后来修下的那几间青砖瓦房让龙二带着红卫兵给拆毁了。那年龙二带着红卫兵找到这里时已是天色擦黑儿了。庆生看到龙二穿着一身绿军装,腰上扎着武装带,气势汹汹地冲到庆生身旁后便冲着身后的一帮人大声喝喊道:  “打倒牛鬼蛇神、地主、坏分子卢庆生——”身后的人便像狗一样冲了上来,那情形竟和半年前他率领着人整龙二时一模一样,甚至在人堆里庆生还看到了相当一部分当年跟着他去整龙二的面孔。庆生的腿是被龙二用铁锨把儿两下打断的,庆生在地上像狗一样哀号了半夜,眼睁睁地看着龙二领着人一把火烧了他那几间青砖瓦房。当火苗熄灭时,满身伤痛的庆生听到屋里竟然传来孩子哇哇的啼哭声,那是儿子贵武。想着孩子,庆生的腿好像不是那么疼了,他拼命地爬进屋里,看到的是一张挂满鼻涕的小脸,那一刻他的心里好像有了一丝的暖意,他将孩子背在身上,于是像一条孤魂野鬼一样一下一下地爬出了护宁寺……

后来庆生被招到五十里外的抱龙镇当了一名民办教师,这一干就是三十年。这三十年里庆生只有给爹娘还有悦茵上坟时才会自己偷偷地回来。后来儿子渐渐长大了,有时说闲话时庆生和儿子会念叨起护宁寺,说起他爹卢和尚。贵武每次听到爷爷卢和尚便兴奋得不得了,而且经常缠着爹要回护宁寺去看看。有一年清明,庆生终于带着儿子回到了护宁寺。站在护宁寺的废墟上,庆生指着不远处的几座坟丘说:“过去给你爷爷奶奶还有你娘磕头。”贵武听话地走过去,在爷爷卢和尚的坟前贵武说:“爷,我出去挣了大钱回来一定重振我卢家昔日的辉煌。”儿子说那话时的眼睛里烁烁地放着光。精光,还有寒光,庆生看到眼里心里有种不祥的感觉。儿子真是说到做到,出去后只用了三年的工夫,便回来操持着盖下了这几间红砖瓦房。想到这,庆生抬头又瞅了瞅远处儿子的坟,此时正在绵绵的细雨中耸立着。那里面埋着的只有一把骨灰。要是儿子活着该多好啊!庆生想起儿子那张总是咬紧着后牙,紧绷绷的阴脸。“我要刀。”

庆生想起这句话便心里发颤。门外一阵凉风吹进来,庆生打了个寒战。他想结束这漫天的混想,便起身走向门口,几只鸡瑟缩在檐下正避着雨。庆生看鸡那乱蓬蓬的羽毛,感到很是温暖,想想自己这会儿要是只鸡该多好啊。可看到这儿,想到自己无依无靠的样子就又后悔了。

孙子在屋里叫起来:  “爷爷我要撒尿。”庆生赶忙回到了屋里。遗宁已经爬出了被窝正挺着小鸡等着庆生来给他递尿桶。“爷爷今天干什么啊?”“读书。”“又读书。”遗宁犯起倔来。“读——”,庆生的话很坚决。“你爹当初要是肯读书的话就不会……”庆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遗宁瞅瞅爷爷爬向炕上拉出本 «道德经»来,“爷爷我都背下二十章来了”。庆生笑了,小孩子都是能教化的,他的眼睛里儿子贵武的影子正一点点地从孙子的身上散去。

他觉得外面的天气应该要晴了,晴了就去放鸭子。

夜,来得迟缓,四下里一片静谧。庆生坐在土炕上手摇着蒲扇,满窗的月光将夜下庆生那张灰黄的脸照得清晰而明亮。整河塘的青蛙都拼命地朝着庆生的小屋聒噪着。孙子的小脸在月光下像是一颗刚刚洗过的白果。庆生眼睛瞅着窗外银白的大月亮地儿,嘴里叼着茶壶的嘴儿细细地呷了一口,茶水下肚带着一股淡淡的涩味儿。庆生爱没事时呷上一口回味那股淡淡的苦头儿。真是个静啊!一两声狗叫从远处的镇子里传了来,轻飘飘的,像白色的绒毛。庆生的思绪便随着那片绒毛飞起来了,飞远了……

爹是夹着三百块现大洋逃离了护宁寺的,那是他在方圆百十里一块一块化缘得来的钱,本打算用来翻修寺院的,可那晚上他忽然对菩萨有了种轻视,将那一块块自

辛苦化来的钱塑成一尊尊泥胎简直是对自己的愚弄。娘说:“你爹这人有哏劲儿。干活狠,干事也狠。离开护宁寺后,你爹囤粮、卖布匹、倒烟土、卖私盐什么都干。不到五年的光景就将那三百块大洋翻了几十番,成片地翻着毛地增加。后来,他就开始一房又一房的往家里娶女人。”娘说到这儿,叹了口气。

爹前后共收了五房女人。他自己说:“我这财气是女人带来的早晚也得让女人给带走。”这话还真让他给说着了。他娶三房时,自己新购置的五十亩旱地全让水给泡了,可那四房女人过门后不消几年的光景硬是靠囤积粮食让本来瘪下去的卢家又起死回生了,可那女人不长命没几年就一命呜呼了。后来爹又娶了第五房女人,说起这第五房的女人来,话就长了。爹是一个扔地上一摔三截的人,做事也是响当当的明里来明里去,贪财可不好色。可古人有句话 “温饱思淫欲”啊!有钱了,爹就开始学着虚荣起来,人家大户人家都是三妻四妾的,他看着先是气,后来便开始跟着学,往家一房两房地娶,后来有人劝他,“色是刮骨利剑呐,你这一夜里搂着好几个娘们,别好色不要命了”。爹听了,嘿嘿笑着说:  “这东西,也上瘾啊!”到他娶完第四房女人后,他的心就变得如脱缰野马再也收不住了,他开始四下里钻营着去找野女人,明里暗里有多少,谁也说不清。但花过头,情便都流走了,爹和那些女人就是像二八月里闹腾的狗猫,就是为着把底下那点东西折腾出去完事。不过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当爹拍着胸说这辈子把女人算看到底了,死也不会动个真心时,他却让庄西卢老六的女人给摆平了。卢老六的女人平时在镇子里是个爱说爱笑、大大咧咧的女人,爹平时也爱和她逗,逗长了就常偷着塞给她些零钱花,有时出去跑买卖也给她带回些小物件。女人都贪这个,一来二去爹和那个女人就弄到一块去了。时间长了,没有不发的奸情。一天,爹又和卢老六的女人偷偷地去幽会,谁知这卢老六偷偷地发现了他们的奸情,将女人好一顿毒打,结果那女人将事都推到了爹身上,哭着说都是爹强行勾引,卢老六听后,跺跺脚说:“如果是真的今天晚上你就把他引来,狠狠地敲他一头儿。”女人便痛快地答应了。果然爹如期赴约,结果进了屋黑着灯刚脱了裤子便让卢老六领着一帮人一拥而上给打翻在地。爹挣扎着要起身,可两把砍刀早架到了爹的头上,卢老六血红着眼,狼一样地嘶吼着:“偷女人偷到我的头上了。不用说别的,今天我非把你骟了不可!”爹在惊恐片刻之后便迅速冷静了下来,他先看了眼卢老六的女人,女人吓得一下子躲到了卢老六的身后,卢老六一木棍抡在了爹的头上,爹头上的血唰地便流了下来。  “你还有胆瞪!”卢老六的女人在后面假装委屈地嘤嘤哭起来。爹的心里立即就明白了。随后将头一扬胸一挺眼一闭一句不说。卢老六见状更来气了,上去又是两棍,爹依然一动不动。卢老六咆哮起来,冲着旁边怒喊一声:“给我打,往死里打!”于是一阵冰雹似的拳脚棍棒下来,爹被打得血肉模糊。事后,卢老六的气也消了,看着像个血葫芦似的爹,心里也有些害怕起来,生怕把人打死。于是忙用凉水泼过来,问爹究竟想怎么办?爹一口痰吐了卢老六一脸:“你把爷都打成这样了,还问爷怎么办?怎么办,这条命都给你,拿着玩去吧!”卢老六扬起棍子作势要打,可早已胆怯得没了刚才的气势,棍子只是在手里挥了挥便放下了。“你给我戴了绿帽子,还理直气壮了!说,怎么解决?”卢老六嘟囔着朝爹的身上又踢了一脚。爹直起身冲着卢老六吼道:“解决什么?你不就是想要钱吗?”

卢老六一愣,随后骂了句:“你倒明事!”

爹说:“来,给爷开个价!”

卢老六又是一愣,冲着左右看看,嘿嘿冷笑了两声,说:“好,痛快!今天拿出三百现大洋来了事,少一分你别想!”

爹冷笑,“三百,”他随后指指卢老六身后的女人,“这个娘们你还要?”

卢老六一咬牙又举起了棍子,爹却不等他下手又说道:“爷给你六百,这娘们跟爷,我收了!”

这下卢老六和女人都是一愣,面面相觑,屋里一下子变得连掉根针都能听到。爹在这股子死一般的沉静中腾地一下站起身,大步走出了屋子。

娘说,卢老六那个娘们是个灾星,更是爹的白虎星。据爹说她还真是个白虎,可女人要是白虎的话男人一定是青龙才能降服,可惜爹不是青龙啊!所以那女人过门后天灾人祸就不断。粮囤失火,种地闹水灾,收苇子闹蝗灾。更要命的是,爹从那女人过门之后,天天怀疑她出去偷人。娘说,爹这是受了因果了。这一连串的天灾之后,一天爹却在仓库里看到了没把他气炸肺的事,这件事到最后也成了卢家家败人亡的导火索,也成了卢家和龙家几代恩仇的开端。

那天,爹在仓库里看到了新过房的五姨太和长工龙三靠在一起做着亲昵的动作。庆生能想象出爹当时的那副狂怒的表情,而几十年后当他抱着龙三的儿媳妇滚在一起时,他忽然间从脑袋后面的脊梁沟子生起了一种无名的快感,那快感不是来自下面,却是来自心里,深深的,隐隐的,直直的。

爹最后把龙三的腰给打折了,他的那房女人也让他打瞎了一只眼。可后来听娘说:“你爹生性多疑啊,那五娘实际上那天是让长工龙三往粮囤上拿个衣服挂钩。下来时眼睛里进了脏东西,当时五娘正在给龙三翻眼睛,正好让你爹撞上。”很多年后,庆生曾从一个胡同口看到,一个坐在带轱辘的木板上像是只老鹌鹑一样的老头子追着喊一个卖年糕的。当他托着一小块年糕划着木板进到小院中喊道:“老婆子,我给你买来年糕了。”那时,庆生的心里竟生起了一丝深深的痛楚,那个像是只老鹌鹑一样的老头子就是龙三,他的老婆子就是爹的五房!

爹是在那年的秋上死的,因为连年的饥荒四乡里的饥民们开始吃大户。娘曾劝爹到外面去躲一躲,可爹却瞪了眼:“躲什么躲,我的这份家业是一块钱一分力地攒起来的。为什么要躲,我哪儿也不去。”当饥民们冲进院子后,爹却抱了杆火枪端坐在院子正中的太师椅上。火枪响了,饥民却像成群的马蜂一样冲了过来。最后他们将爹绑在了树上,人们用椅子抬来了龙三,爹却让过了龙三恶狠狠的眼神看着群情激愤的饥民:“三年前,你们当中有多少人曾吃过我卢家施舍的粥才活到现在,你们忘了吗?”人群有些骚动。龙三却在椅子上喊道:“别听他的,打死他。他家的后院有上百石高粱和玉米,大家随便装啊……”饥民们一哄而上,到了后院一看却只在一间厢房里找到了三囤粮食。据说,这三囤粮食是爹在任何时候都不许人动的。因为那是爹当年揣了三百现大洋出来后第一次囤的粮食,后来他就是靠这个作为本钱起的家。爹说:“这是八方的信众供佛的钱,早晚是得还的,谁也不许动一粒粮食,你的狗命消受不起。这份业障就让我一个人受吧!”

爹是被龙三用铁锨打折了腰死的!

又过了半年龙家生下了个比庆生小三岁的孩子就是龙二。己

庆生站在那畦菜地里,汗从脸上一条子一条子地淌下来。树上的蝉和草里的蝈蝈没命地鸣噪着。庆生咽了口唾沫,他很想这会儿能喝上壶淡淡的清茶,想到茶水那淡淡的茗香,庆生的口水就一个劲地往上涌。一绺绺的风从苇塘里绕出来扑在脸上感觉凉丝丝的。庆生坐到了地头上,一团团的树荫像是一朵朵刚刚淋湿的泥土,让人一坐上去就像是掉进了另一个世界。身子真是乏得很,庆生倚靠在一棵柳树粗粗的树干上。远处绿油油的菜畦里飞舞着几只白色的蝴蝶,三只野麻雀飞进来一晃穿出了菜地,菜叶子被打得哗啦啦直响。庆生的脑袋越来越觉得昏沉沉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恍惚间身子像是一只吹胀了的皮球,精神头儿足的使他的手紧紧地捏起来,仿佛要将这眼前的一切都抓进手里。满眼睛的绿色,晃动着,挥舞着,跳跃着。庆生觉得自己的生命又要重新开始了。“你看那绿色多有生命力啊!”庆生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打倒坏分子龙二……”庆生的喉咙发紧,可那句压抑在心里的口号还是不知不觉中喊了出来。这是我吗?我怎么又回到了那个年代了,龙二瑟缩着被押上台……庆生的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的。可这正急着时一个女人的身影却出现在他的眼前。  “悦茵。”那女人抬起头,送过来的却是恶狠狠的眼光。庆生愣了:“悦茵,你怎么了,你看那是我们的儿子。”庆生拉过身边的贵武来,可拉过来的却是被五花大绑的龙二,龙二青着眼眶恶狠狠地瞅着庆生:  “姓卢的,你霸占了我老婆,我们两家的仇没个完。”庆生吓懵了,拉上悦茵便跑。跑啊跑啊,最后终于回到了家,庆生的一颗心这才放下。看看窗外龙二真的是没有追来,再看看悦茵,庆生便心里痒痒得按捺不住了,他一把将悦茵推倒在炕上,三下五除二便将那女人的衣服扒了个精光,庆生趴了上去。可正兴奋着呢,却听到外屋好像藏着双眼睛,  “谁?”庆生回头喊。布门帘轻轻地一掀,庆生的身子抖了一下,露出了半个脑袋来,竟是儿子贵武。再一瞪,天呐那人竟变成了龙二凶神恶煞般的一张脸。

庆生被吓醒了,原来竟是一梦,细想想可又不像是个梦。是啊,几十年了庆生总是不愿去想那过去的事,可那过去的事每一件又都像是一贴老膏药,你只要一去掀开它就会揭下一块肉来。自从回到这里后,他充分感受到了那份宁静。以前他不敢回来,他怕寂寞之后自己管不住自己的脑子总是胡思乱想,现在一晃几十年都过去了,那以往过去的一切恐怕也都应该像尘埃一样落地了吧!一切也都应该有个了结了吧!另外,在他退休前的两年他几乎天天夜里都会被耳边响起的阵阵钟声所敲醒,那钟声开始时还是轻轻几下,可到了后来便已成了成片成片的震响,他的心那会儿都要被震碎了。落叶归根,也许是该回去喽!卢家人命里都注定会被护宁寺所牵引,不管你走多远,也不管你折腾多久,都还得给我回来。因为那里有卢家的根,更有卢家的一份业障!这是爹临终时和娘说的……

庆生在树下定了定神,想着刚才的梦。庆生的神情就显得凝重了。“她至死也记恨着我呐!可自从她死后我才觉出我心里真是惦记她了,一年比一年深,一年比一年重。那情形一直到自己六十岁后才一天天地淡下去,到现在已然变得像野地里的那片纯纯的野花一样清纯了。”

悦茵死在了庆生家的土炕上。她举着刚刚落地的儿子贵武对庆生说:“我没脸回龙家了!这种是你卢家的,你好好带着吧!我对不起龙家,死后随便找个地方把我埋掉算了!”说完咽了气。

悦茵的尸身没有埋到野地里,龙家来了几十号人,说这人生是龙家人死是龙家鬼。于是悦茵被埋进了龙家的祖坟,老龙三的脚底下。庆生想到这里竟眯起眼抬头远远地朝西望了望,可视线竟让重重的芦苇挡了回来,庆生却仍不断地看着,那后面有一堆黄土耸在那里。

“该是儿子媳妇的祭日了!”庆生想,望着身边快六岁的孙子,庆生叹了口气,“这人这一世呢,真是场戏!悠悠忽忽的什么事都会发生,自己却做不得半点的主。”庆生哧地苦笑了一声。他还是拿出一沓白纸给儿子卷起纸钱来。

儿子从这里走出去时刚好和他爷爷走出去时一个岁数——十九岁。那孩子性子躁也随他爷爷,三年后,当贵武再回到这里时个子又蹿高了不少,身上身下的却不知为什么庆生总觉得藏着股杀气。“爹,儿子真的有些想家了,这一年来我耳朵里好像总听到有敲钟的声音。”

庆生不知道儿子贵武在外面都干些什么,每次捎信都不定准。儿子身上穿的衣服从头到脚都是高档的,身后竟还跟着个俊俏的女人,怀里还抱着个孩子。庆生一愣,心下想:“怎么连孩子都有了?”想着却没往下问,就连忙招呼。儿子说:“这是悦香,您的儿媳妇。”庆生笑着招呼,忙着沏水让座。媳妇怀里的孩子哇哇地叫着,庆生看着襁褓中的孩子一时心下竟高兴起来。饭后儿子贵武把庆生拉到院后说:“爹,这事也没跟您老打招呼!”庆生说:“招呼啥!都啥年代了!”贵武就又吞吞吐吐地说:  “从舞厅认识的……后来就有了。”庆生笑笑:  “我看孩子不错,是哪的人呢?”贵武就又快活起来说:“这话说起来就长了,说起来她也算是咱镇上的人呢!她娘死得早,她是和她姨长大的,后来听她姨说,她爹是西虎屯的龙二,好像是住在镇西。”庆生的脑袋 “嗡”的一声响。  “龙二,”庆生的嘴里就咕噜咕噜地往外冒,  “龙二,你是说是龙二家的闺女?”  “是啊!她还问我知道这人吗?我说我这十几年里始终和您老住在抱龙镇的老师宿舍里,基本没回去过,镇里的人没几个认识的,不过早年好像听爹说过这个人。”庆生的眼睛黏滞起来转头瞅向了一边:“龙二,龙二,怎么会又是龙二呢!我当年从龙二那强娶了你娘,这会你又娶了他闺女,这——这世间的事怎么这么纠缠难清啊!”  “啥?”贵武瞪着眼,“你再说一遍?”。“哎,几天来老梦到你娘背对着我坐在门槛上哭,又有什么事发生吧!我还琢磨着,真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庆生说完这句话像是虚脱了一般。  “报应……报应啊!上上辈的仇不说了,‘文革’时,我带领着造反派将你娘从龙二那里抢过来,那会儿就是想报仇,给你死去的爷报仇。可后来,我却喜欢上了你娘。可我和她没缘啊,一起只过了一年,生下你后她便死了。后来到了外庄去教书,这一教就是三十年,三十年里没动过一丝再娶的念头。每天一心一意地教书。我知道我们卢家几辈人做下的恶业太重了。尤其是和龙家,论起来那应该是你的姐啊!”庆生絮絮叨叨地坐在佛前述说着,他也不知是说给儿子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儿子什么时候离开的庆生不知道。他直到半夜了被屋子里孩子哇哇的哭声惊醒了才跑进屋去,看到孩子早滚到了地上。

庆生慌乱地摆弄着孩子,渐渐的孩子的哭声止了,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又睡着了。庆生莫名地感觉应该要出事了!这想法刚一出来还没容他在脑子里铺展开,就听西厢房传来了一声惨叫声,庆生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蹿进了西厢房,眼前的一切一下子把庆生惊呆了,一片鲜血溅了一墙,炕上儿媳妇已经身首异处,血仍从膛子里咕嘟咕嘟地往外冒。儿子贵武手提着他那年出走时裹走的那把短柄砍刀,正凶神恶煞般地站在炕边,血从刀头上一滴一滴地滴下来,落在地上摔成了几瓣凝成了珠儿在灰砖地上打着转。庆生的脑袋唰地一下子变得一片冰凉,空空的仿佛像是张白纸,这个讯息他在心中实际上已经等了二十多年了,从悦茵那最后怨杀的眼睛闭上的一瞬他就看到了这一天。“爹,她怎么会是我姐啊!”贵武带着哭腔喊着。庆生明白了,这个一根筋的孩子是错会了他的话了。“你娘和龙二只过了三个月就到了咱家,生下你后就死了。你怎么会有姐啊?”庆生痛苦地和儿子解释着。贵武的眼睛吃惊地瞪得更大了, “是啊——我——”。他刚刚被爹的话一下子击懵了,没进大脑去想,就死死地抱定自己娶了自己的姐。也就是一刹那间,庆生又看到了自己不愿意看到更没法接受的事,贵武抡起刀挥向了自己的脖子……

儿子的尸身被葬进了他爷爷坟下一丈多远的地方。龙二拉走了他的女儿埋在了悦茵的脚底下。在龙二看到女儿的一瞬,庆生没有看到他想象中会出现的一种暴怒与疯狂,龙二甚至是连一滴眼泪都没掉,也许在他心里还没有接纳这个硬生生不知从哪儿来的女儿吧。庆生看到,龙二一张苍老的脸,漠然而呆滞地盯着女儿的尸身,一言不发,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有想,或许他在想着死去的悦茵吧。猛然间,他跳起身,冲过去一把用被单将女儿裹了起来,抱起后腾腾腾地走出了庆生的屋子。

庆生从此独自带起了孩子,六年了,哎,一晃六年过去了!坟前一堆堆的纸灰像是一张张揉烂的黑铁片在风里打着旋儿。遗宁蹲在地上:“爷,我爹能拿到钱吗?”“拿不到?”“拿不到您还烧它干啥?”“那是给活着的人烧的!”

夕阳将坟丘子一个个映得像是烤熟的山芋。“这是你老太爷老太太的,这是你奶奶的,这是你爸和你妈的……”庆生从手里不断地燃起烧纸扔出去。遗宁四下里看:  “一座,两座,三座。爷爷这里为什么只有三座坟?妈妈和奶奶的坟呢?”庆生抬起头来眯起了眼,远远的光线像钢钎一样扎进眼来,世界好像变得缥缈起来,沙沙摇晃着的芦苇像是被染上了一层血,血后的夕阳竟是那么的暖和。  “她们在那儿!”庆生指了指远处河堤上一块绿油油的高粱地。  “我想去看看!”孙子说。庆生站起身:“是啊!看看,到那里看看!今天是她们的祭日啊!”孙子高兴了,像是去寻找一件快乐的玩具,欢快地在前面引着路。沙沙的芦苇声像涛声一样涌来,风便和那无边的绿色搅在了一起,看不清是风在动还是芦苇在动。

上到河堤一切都静了起来,枝头的鸟多了,朝着斜阳叫的少看的多。都像是木讷的老人由着风将羽毛吹乱了,再由着风去将其理顺了。大片的树荫在背光下显得阴森森的。“爷爷是这里吗?”庆生点头。孩子便一溜烟地奔了过去。转下河堤庆生一下子愣了,坟丘后面竟早已坐了个人——龙二!庆生止住了步,遗宁却早飞奔着转了过去:“爷爷,来——你看哪个是我妈的坟!”龙二看着在坟地里转得像个风轮似的孩子,脸上有些惊奇,地上刚刚烧过的烧纸被趟带的满处都是。“孩子你找什么?”龙二问。“我找我妈,我奶。”龙二站起了身,脸上堆起了一丝淡淡的笑:“你找你妈,你奶怎么跑到了坟地里来了?你知道不知道这里埋着的都是死人!”孩子仍不停地在坟里东瞅西望地找着:  “知道,我爷爷告诉我的!”龙二一愣,转头看到河堤上痴痴站着的庆生,便又蹲下身去,眼睛却低沉下来瞅向遗宁。庆生走下坡来冲着龙二低低地说:“这是贵武的孩子,今天是他爸的祭日,非要来看看他妈!”龙二眼睛仍死死地瞅着孩子,那眼睛里竟闪烁着一种光亮。“贵武的孩子……都那么大了啊!”这么多年来庆生这还是第一次听龙二说话。“遗宁来,过来喊……喊爷爷!”“爷爷。”“诶!”

龙二的眼睛一下子又充进了无限的慈祥,伸出那只干瘪的大手捏着遗宁的脸蛋。孩子又跑走了:“爷爷哪座是我妈的坟啊?”庆生没吱声,龙二却佝偻着身子站起来,慢慢地走过去,指了一座坟说:  “这就是了!”庆生看到一座最下首不大的坟包孤零零地矗立着,上面还泛着一层新土。“哪座坟是我奶的?”遗宁仰起头又来问龙二。龙二却把眼睛一下子移开瞅向了芦苇荡深处。  “遗宁过来吧!”庆生喊。一只麻雀偏巧跳了出来,遗宁跑过去追着麻雀出了坟地!

坟地里静了下来,堤上的大树无声地在晚风里晃着!坟地呈金字塔形往下排,那座被新土培过的坟丘上首的那座坟,庆生知道就是悦茵的。他将目光投在那上面,老土上早生出了一层淡淡的白碱,  “二十年了吧”,龙二说。他把目光又投向了远处的遗宁,  “他妈要活着,”话止住了,  “这也是报应啊。”龙二回过身,捡起地上的一把铁锨,那上面还沾着些新鲜的湿土。“当年五娘是带着两个月的身孕才到了龙家的!”

龙二晃晃的身影上了堤坡渐渐远去了!淡成了一条狗虾似的影子,模糊再模糊……没了!

庆生又听到了老想听到的钟声!

碎裂在2003年的记忆碎片

“老头子,认识他们吗?”老伴冲着炕下站着的三男三女六个孩子问。老汉一双充满着新奇的眼睛慢慢地巡视着地上的人,摇头。“再看看。”还是摇头。“我呢?”贵林老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老伴欣喜地刚要叫出声:  “你爹认得我!”可那光亮骤然间又消逝了……

太阳已经下了西山,孩子们陆续地各回各的家,屋里只剩下了大儿子荣庆。窗外一缕柔和的光线落到了贵林老汉的脸上,他的脸看上去像一个熟透的柿子。荣庆扫视了一眼爹,像是睡着了,是那么安详,只是那双大眼睛却一直是瞪着的。荣庆想,忘掉了所有记忆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呢?妈盘着腿背对着老汉,在一口口地抽着自卷的旱烟。光线便和烟雾在窗口前交合了。屋子太静了,荣庆转着头寻找着可以排除掉这死寂的东西。一眼看到了土墙上挂着的管子,紫檀花梨木的木管不到半尺,因为年代久远而呈现出黑褐色的光泽。荣庆操起管子在黄昏的小屋里吹起来。

荣庆吹的是小时爹常吹的那首 «武宝宁县大队队歌»。“你等会儿吹!”管子声停住了,妈挪向炕上爹的身边,俯下耳朵去听。老汉的嘴里嗫嚅出的一串音符全都像棉花糖一样粘连在了一起,妈和儿子茫然地对视了一眼。老汉的两眼一下子要放出电来了,嘴里说话的速度更快了,儿子央求着:  “爹,您老慢点,想说什么?”声音慢了下来,儿子的头也慢慢地抬了起来:“妈,爹在唱歌呢!唱的是我吹的 «武宝宁县大队队歌»,爹恢复记忆了。”老伴兴奋地也忙俯了身:  “是,是这歌。老头子你记起来了,这是谁呀!”老伴忙不迭地指着旁边的大儿子,老汉的双眼又黯淡了下去。

管子声在贵林老汉的屋子里时起时落,一直到弯月东升了,老人还只是对那首曲子有反应。“妈,慢慢来吧。能回忆起来就说明有戏。”妈点头。  “妈你说他怎么就对那首曲子记忆深呢?”荣庆不解。妈重又蜷回到了炕头去,一支烟就在她的中指和食指间燃了起来。一亮一亮的烟头,照亮了身旁贵林老汉疲惫的脸,妈的脸上仿佛有些释然了。“你爹小时候闹肺病,吐了血,人眼看不行了,你爷就把他带到村里南坛的冯师父那儿。这管子是冯师父教你爹的,每晚他都吹上一会,久而久之倒成了个癖儿,一天不吹嘴上就痒痒。说来也巧,不到一年他的血就不吐了。再后来是十八岁那年了吧!我和他已经订了婚了,他把你爷一年的卖草钱都在堤桥镇押了宝,输了个干干净净。要说你爹那时呀,可真有哏劲儿!输钱的事回到家和你爷一点没露,后来你爹就找到八路军县大队的联络人福权,说我押宝输了钱了,听说咱县大队正在四处找人往蓟县的山里给八路军送药品,我想去不过最后得把我欠的赌钱还了!你爹说得嘎嘣干脆,福权也二话没说就应了下来。从那天起你爹就和几个人搭了伴往山里送药,大概是去了三趟后还是让你爷知道了,你爷的脾气可暴着呢!动不动就用锨把儿擂人,可那晚却没发脾气。只是对你爹说以后别去了,钱输了就输了,下次别玩了就行了。可你爹跑了这几趟竟一下子把心给跑野了,在家里再也安生不下去了。最后福权带着他夜里就投奔了县大队,这一走就是三年。风里雨里枪里弹里,命在刀尖上滚过来的啊!你爹在队里是司号员,那时县大队里哪有号啊,就暂时用这管子代替了军号。在县大队几年里你爹的枪没练出来,这«武宝宁县大队队歌»可是练得精熟……”

贵林老汉恢复得很快,虽还不能完整说话可身子已经能慢慢地动弹了。记忆开始在老汉的脑子里渐渐地堆积起来,尽管混乱无序可毕竟是在不断地拾起。又是一个后半晌快要做饭的时候,贵林老汉不停地挥手比画着要坐起来,老伴和二儿媳连拉带拽地让贵林老汉身子斜靠在了被垛上。眼睛正好可以透过窗子看到外面的院子。这座宅子是贵林老汉的爷爷传下来的,可后来孩子结了婚都嫌这土坯房破旧,陆续都搬了出去,盖了砖房。这房就一直留给贵林老俩住下了。

院子里小孙子结柱正蹲在地上挖土坑儿。西厢房黑洞洞的门洞就一直冲向这里,像一口深不见底的黑洞。贵林老俩的寿材就放在里面,那是去年上秋时,贵林老汉亲自操持做的,上好的硬木拍上去咚咚的脆响。想着,老汉脸上就露出了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嘴角的涎水流了下来。  “爸,快躺下吧!”二儿媳劝着,贵林老汉却执拗地挺着脖颈,往窗外使劲地瞪着。眼睛却越发的不清晰了,他的心里急,抹了下眼睛,还是模糊。脑子里就跳出了几十年前相同的一幕,黑洞的小屋四角都是见棱见角的,除了能看到窗口透进的那丝阳光,便是各种难闻的怪味,贵林的回忆一下子唤醒了鼻子的记忆。好像在那间像地狱似的小屋里贵林能够回忆起的也只有鼻子上的记忆了。他的眼睛基本上就什么也看不清了,而在这两个月时间里他每天就是往外抬一具具因为瘟疫致死的尸体,一张张扭曲狰狞的面孔像是硬邦邦的锤子敲击着贵林的眼睛,他不敢去看死尸的头,因为他怕那一张张肿胀的脸会突然抬起来。于是每天他都从噩梦中惊醒进入另一个噩梦之中。冲鼻的恶臭让人仿佛能够窒息过去。终于有一天贵林感觉那安宁的夜晚仿佛被无限制拉长了。“这个夜怎么还不过去啊?”贵林问同屋的人,没有人回答他,门口的哨子声将屋里一个个有生命的东西都催了出去。贵林茫然地用耳朵听着,身子上重重地挨了两脚,贵林仍是茫然,他不知道哪来的脚,眼睛里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像是在夜里又像是在梦里。他瞎了!从此,每天他所能感觉到的唯一一丝生趣便是屋子的小门打开后飘进的那缕馊饭菜的气味,但这在满是恶臭的屋子里已是一种幸福了。只有这时他才会在心里叫一声我还活着!

贵林老汉试着想回忆起他待的那个地方的名字,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又断断续续地接着往下想:他顺着一条遥远的铁路蹒跚地往前走,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不过他心里牢牢地记着他来时是坐着火车被押到这里的,他回去只要还按着铁路走就会回到家。就这样他真的回到了家,他的眼睛竟也奇迹般地好起来……贵林又抹了下眼睛,好像是把一层眼屎抹掉了,他重新又看到了自家的屋梁,那棕褐色的挂满了油泥的房梁。“济南集中看守所”几个黑字猛然跳进了贵林的眼睛。想起来了,那是1945年的事,他在1945年奄奄一息的时候日本人投降了,他又一次逃脱了死亡的召唤。

贵林老汉是在1943年年底大王庄偷袭战中被俘的。这在今天几乎已无人知晓的那次战斗,最后以武宝宁县大队五小队百十号人基本覆灭而告终。除去牺牲的三人和突围逃出去的十多人,其余全部被俘。那天快到黄昏时联络员刘三捎来信说大王庄进驻的鬼子和伪军不到一个排。区小队队长白林望望手下这百十号人眨眨眼说:“这活儿可以干,走,弟兄们来他一下子!”人熟地熟百十号人顺着河堤不到天黑就摸到了大王庄。进村不久白林便凭着他猎狗一样的嗅觉感觉到不对劲儿,一声枪响,屋顶上伪军的一个哨兵发现了区小队。四下里一下子枪声大作。“撤——”白林嘶喊着,可已经晚了。四下里涌出的鬼子伪军把这百十来号人一下子就冲了个七零八落。“我们上了刘三这王八蛋的当了,这里少说也得有一个连的鬼子。”枪声一下子就把声音淹没了,区小队里的这几十条土枪可以说都没来得及放就给冲散了。好在天已经黑下来了,贵林和七八个人被追到了村里的一家大户人家的院子里,进到院子几个人就把门 “嘭”的一声顶上了,随后倚着墙呼呼地喘着粗气。“哥几个先上墙。”枪响了十几声,便卡壳的卡壳没子弹的没子弹,鬼子的子弹却像雨点一样扫了过来,几个人又一拥地退到了屋里。很快鬼子便将这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渐渐地动静小了下来,几双眼睛却死盯着窗外的院子,心嘭嘭地乱跳着。屋子里一时静得仿佛要让人窒息。“让鬼子逮了去还有个好!哥几个我这还有两颗边区造的手榴弹,大伙朝一块凑凑,鬼子进来咱就拉。”不知谁闷闷地喊了一声。

那天贵林老汉他们确实拉响了手榴弹,可有些荒诞或者说搞笑的是,边区造的手榴弹的质量实在是太差了,响过之后竟然只炸死了一个,伤了三个人,其他人毫发未损只是衣服上熏了一下硫黄火药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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