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豺母(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品藏书系)(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07 20:5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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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石溪

出版社: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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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疤豺母(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品藏书系)

刀疤豺母(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品藏书系)试读:

刀疤豺母

(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品藏书系)作者:沈石溪排版:Clementine出版社: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6-21ISBN:9787534280986本书由浙江出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刀疤豺母一

山峁一片野金盏花丛中,钻出大大小小七八十只豺,迎面朝我和藏族向导强巴搭建在树丫的观察所走来。这是高黎贡山特有的金背豺,我喜出望外,连忙举起最新装备的小型摄像机来拍摄。豺是犬科动物,故又称豺狗,是一种中型食肉猛兽。普通山豺皮毛为褐红色,所以许多地方又把豺叫作红毛狗或红狼。北美洲有一种豺,脊背上覆盖着一层银白色的毛,学名叫银背豺。几十年前,有一位名叫怀特·福桑的法国博物学家徒步考察高黎贡山峡谷,说是发现一种背毛为金色的豺,定名为金背豺。遗憾的是,这种豺数量稀少,又是在人迹杳然的雪线一带活动,省动物研究所虽然屡次派人进山寻找,都未能找到它们的踪迹。

我的运气太好了,天上掉下个金元宝,路边捡着个大钱包。

金背豺确实与众不同,脊背铺着厚厚一层金色绒毛,就像穿着一件华丽的毛背心;鼻梁、眉睑和耳郭之间勾勒着两条粗粗的黑线,脸颊轮廓分明,看上去很威严;四只足踵间生有白色毛丛,就像踩着冰雪在走路一样。更让我感兴趣的是,据怀特·福桑介绍,金背豺是一种以一只年长雌性为首领的群居动物,这也与其他种类的豺完全不同,其他种类的豺都是以小家庭为单位生活,一般由年富力强的公豺担当家长。这就像人类里头的母系社会,肯定藏有许多鲜为人知的奥妙,是我考察研究的好课题。

透过摄像机的变焦镜头,我看得清清楚楚,走在豺群最前面的果真是一只雌豺,身材比其他母豺更细长些,腹部吊着十几只乳头,随着走路的姿势像小风铃似的晃来荡去。看得出来,它已经有一把年纪了,脊背上的绒毛色泽凝重,由金黄变得金红,下巴颏儿和脖颈之间的绒毛被岁月的风尘染成黑色,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疤,从耳根拖到嘴角,使这张豺脸看起来苍凉悲苦。

我给它起名叫刀疤豺母。豺母者,女中豪杰粉黛魁首的意思。

刀疤豺母走到离我们躲藏的大树约有一百公尺的地方,突然间停了下来,扬起脖子呦地发出一声轻啸。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得到长官命令一般,所有的豺,包括那几只半大的幼豺,全都停了下来,有的摆出转身欲逃的姿势,有的摆开朝前蹿扑的架势,齐刷刷地望着刀疤豺母,等候下一个指令。刀疤豺母耸动鼻翼转动耳郭,捕捉让它生疑的气味和声音。我有点紧张,以为是刀疤豺母听到摄像机马达轻微的旋转声了,立刻将摄像机关闭。就在这时,我听到背后传来浊重的呼吸声,扭头一看,大吃一惊,藏族向导强巴脖子上青筋暴跳,面带愠色,牙齿咬得咯咯响,胸脯猛烈起伏,活像一头发怒的山豹。他手里端着那支打一枪就要装填一次火药铁砂的老式猎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豺群,手指扣着扳机……

我是个动物学家,不能听任他猎杀珍贵的金背豺。我来不及多想,一把抓住枪管往上擎举。砰!一声巨响,霰弹射向天空,打在树冠上,碎叶纷飞。刀疤豺母长啸一声,带着豺群飞也似的逃进小树林,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怎么能乱开枪?”我生气地质问。“恶豺,这帮恶豺,我……我要砸碎它们的头,剥下它们的皮,为我的雪娇报仇!”强巴眼睛里闪着泪光,咬牙切齿地说。

当天夜里,营地的帐篷内,强巴大口喝着青稞酒,用悲愤的语调述说着他和他的爱犬雪娇与金背豺的那次殊死搏杀。二“这是我从小养大的猎狗,一身白毛,亮得就像高黎贡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所以给它起名叫雪娇。这是一条纯种藏獒。唔,你晓得什么是藏獒吗?是世界上最勇猛的猎犬。雪娇跟我闯荡山林,撵山狩猎,陪伴了我七八年。有一次我喝醉了酒,躺在木屋里,不知怎么搞的房子着了火,我还烂醉如泥地躺在床上,是雪娇冲进火海叼着我的衣裳把我拖出木屋的。我没有儿女,把它当自己的女儿看待。“三年前,青稞扬花雄鹿长茸的季节,我带着雪娇进山打猎。走到残雪还没有融化的半山腰,前面乱石滩突然蹿出两只豺,我开了一枪,炸飞了雌豺的半只脑袋,雪娇闪电般地冲上去,齐根咬掉了那只公豺的尾巴。断尾公豺哀号着逃走了。我将雌豺挑在猎枪上,将公豺那条蓬松的大尾巴围在脖子上,继续往有梅花鹿出没的云杉坪走去。“才走出半里远,进到一片灌木林,就发现一大群豺从四面八方把我和雪娇包围了。显然,是断尾公豺带着豺群前来报复。“雪娇很勇敢,冲进豺群东咬西扑想把恶豺驱散,但豺太多,我怕它寡不敌众,会吃亏,就吹了声呼哨把它唤回我的身边。“俗话说,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我寻找着领头的豺王,按我的经验,只要一枪击毙了豺王,豺群就会变成一盘散沙。不然的话,你打翻再多的豺,豺群也不会退却,非要缠着你和你拼到底不可。“我很快弄清楚,率领这群豺的竟然是一只母豺!唔,就是你白天看到的那只脸上有刀疤的母豺,那时候它脸上还没有刀疤,看上去比现在要年轻些。它在灌木丛里一会儿长啸一会儿短嚎,指挥豺群向我扑咬。我接连朝它开了好几枪,可它十分狡猾,东跳西闪,连一根毫毛也没伤着。“我带的火药不多,很快就消耗得差不多了,没办法,我只好朝两百米开外的一棵罗汉松转移。豺虽然凶猛,但不会爬树,我只要爬到树上就安全了。至于雪娇,在我爬上树后,便可让它跑回卡扎寨去报警。藏獒身强力壮,奔跑的速度比豺快,是能摆脱豺群追咬的。“我一面朝灌木丛里隐约可见的豺群胡乱射击,一面撒腿朝罗汉松奔跑。几分钟后,我就来到树下了。我将猎枪斜挎在肩上,将那只被炸掉半爿脑袋的雌豺用绳子绑在背上,手脚并用往上爬。雪娇则朝豺群狂吠乱吼,以防恶豺趁我爬树之际向我偷袭。“雪娇是条对主人十分忠诚的好猎狗,在我没有脱险前,是不会离开我的。“那棵罗汉松有一围粗,我肩负十几斤重的猎枪,又背着二三十斤重的一只雌豺,爬得很吃力,爬得很缓慢。“豺们大概也知道一旦让我爬上树去,它们就奈何不了我,许多豺都呦呦哀啸起来,声音难听得就像一群饿鬼在哭鼻子。“就在这时,领头的母豺和那只断尾公豺一起从一条土坎下蹿出来,直奔到罗汉松前。雪娇扑上去拦截,断尾公豺缠住雪娇撕咬,领头的母豺则绕了个弯蹿到树下,拼命扑跳,想咬我的脚杆,把我从树上拽下来。我刚刚爬到树腰,两只脚离地约有两米高,豺是能扑咬到的。我急忙一只手抱紧树,一只手抽出腰刀,乱砍一气,正好砍在母豺的脸上,它就变成你现在看到的这副模样了。“刀疤豺母负了伤,哀啸一声退了下去,我趁机又往上爬了几步,翻上树杈,骑坐在一根横枝上。“这时,我听到雪娇在嗥叫,扭头一看,那只断尾公豺咬住了它的脖颈。要是一对一较量,我的雪娇决不会输给断尾公豺。一条藏獒可以同时对付两只豺狗。可是,有五六只豺团团围住我的雪娇,有的咬腿,有的咬尾,使它无法动弹。断尾公豺像个刽子手一样,尖利的牙齿紧紧咬住雪娇的颈侧,拼命蹦跶,用力撕扯。雪娇虽然是狗族中的英雄豪杰,但也寡不敌众啊。我晓得豺的厉害,在猎食时,一旦咬住猎物的致命部位,死也不会松口的。豺有这么一个特点,所以连山豹和老虎都畏惧豺几分。“我想开枪打翻两只恶豺,把雪娇救出来,可是一摇火药葫芦,发现火药已经用光了。光凭一把两尺长的腰刀,我即使有三头六臂,也对付不了这帮恶豺。“我在树上,眼睁睁地看着我的雪娇被断尾公豺撕裂了颈侧的动脉,倒在血泊中。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雪娇求救的眼光和呼救的吠叫声。我坐在树杈上心如刀割,可又无可奈何。“几分钟后,我的雪娇就变成了一堆白骨。“三年来,我到处找这群豺,但它们很狡猾,搬家挪窝,我没能找到它们。冤家路窄,今天总算让我碰上了。“刚才我看得清清楚楚,该死的断尾公豺还在豺群里,我以猎手的名义起誓,非剁下它的脑壳不可。不,我要把这群恶豺统统消灭,祭奠我的雪娇。”

强巴说这番话时,指关节捏得嘎嘎响,眼睛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三

强巴回卡扎寨取来了那根豺尾,长约两尺,断茬处的豺毛被硝烟烧得焦黑,布满灰白色的霉斑,僵硬变形,看上去就像一根搅屎棍。

他是个经验丰富的猎手,顺着豺的足迹来到一个荒山沟,把那根豺尾挂在山道边的一棵歪脖子小树上。从湿地上留下的豺的脚印看,豺群经常在这条山沟出没。那豺尾吊在树杈上,离地面约三公尺高,这个高度超过豺蹿跳的极限,既显眼,能被豺一眼就看到,又不会被豺拉扯下来叼走。“我要让这些恶豺知道,冤有头,债有主,我是来讨取它们三年前欠下的那笔血债的!”强巴面带一种冷酷的表情说道。

我无法阻止他。没在高黎贡山与猎手一起生活过的人,很难想象他们和猎狗的感情有多深厚。他们完全把猎狗看成是自己的家庭成员,猎狗年老体衰后,决不会一根绳子吊死剥下狗皮做褥子剁碎狗肉做饺子,也不会遗弃虐待让它们流浪街头,而是一如既往地善待它们,给它们养老送终。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一个老猎人豢养的爱犬病死了,他也悲伤过度一病不起,临终时留下遗言,要和自己的爱犬葬在一个墓穴里。强巴是看着他的雪娇被豺群撕成碎片的,对一个自尊心很强的血性汉子来说,这情景就像一条毒蛇盘踞在胸腔,时时刻刻噬咬他的心。对一个视荣誉为生命的猎人来说,失犬之痛痛彻肺腑,刻骨铭心,一辈子也不会淡忘的。

豺狼虎豹,豺是公认的罪魁祸首,它们残忍地撕碎了强巴的爱犬雪娇,还差一点伤害到他,受到报复和严惩,也是咎由自取。

当然,假如换一个角度来审视问题,一对豺夫妻在山野散步,突然一声巨响,飞来横祸,妻子被猎枪掀去半个脑袋,丈夫被猎狗咬掉一条尾巴,冤不冤?惨不惨?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也在情理之中,谈不上什么过分啊!

可我是人类的一分子,我不能站在豺的立场上想问题。自古以来,人对待野生动物的态度就是横蛮不讲理的,只许人类血腥猎杀,不许动物丝毫反抗,如果动物胆敢还人以颜色,便是大逆不道,冠以食人兽的恶名,围剿诛杀,毫不留情。

那天下午,强巴回卡扎寨去拉大米,我独自到山溪采捉一种名叫红蛙的两栖类动物做标本。正忙着,突然听到荒山沟隐隐约约传来豺啸声。我赶紧跑过去,趴在山腰一块磐石背后,用高倍望远镜看下去,嚯,就是刀疤豺母率领的那群金背豺,聚集在那棵悬吊着豺尾的歪脖子小树下。刀疤豺母翘首凝望着头顶那条被山风吹得悠悠晃晃的豺尾,眼神充满忧虑和恐惧;其他豺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树下团团转;断尾公豺像个苦练本领的跳高运动员,一次又一次起跳蹿高,想把那条豺尾从树上叼下来,可它不是什么超豺飞豺,怎么使劲也无法达到目的。

显然,豺们已经认出悬挂在歪脖子小树上的豺尾就是三年前被猎狗咬下来的断尾公豺的尾巴。在动物界,豺的智商是比较高的,它们也一定知道这条豺尾突然出现在它们经常行走的荒山沟,并且像招魂幡似的吊在小树上,意味着什么。

大祸临头的预兆,围剿追杀的密令。

按常规,当生命受到威胁时,动物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转移逃遁,特别是在和人类发生冲突时,无条件地逃跑是动物们的第一选择。但我知道,这群金背豺起码在一两个月之内是不会离开这条荒山沟的,原因很简单,正值春夏交际,按照豺的繁殖规律,现在正是豺崽出生的时候,豺群中肯定有一些母豺已产下幼崽,犬科动物不像猫科动物那样能叼起幼崽转移窝巢。根据野外观察记录,豺的育幼习惯是,在隐秘的地穴或山洞里产下幼崽,不再挪窝,一直要等到豺崽长到三四个月,能跟着成年豺外出观摩打猎,豺群才会离开原有的领地。

豺群惶惶然无所适从,刀疤豺母长啸数声,混乱的豺群才算镇定下来,迈着滞重的步伐,离开那棵对它们来说很不吉利的歪脖子小树。四

天快黑了,强巴说要到树林里去打只山雉来改善生活,离开我们的野外观察营地。翌日清晨,他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羊皮袋,踩着露珠回来了。跨进帐篷,他将羊皮袋往地上一扔,国字形的脸上洋溢着疲倦的笑容,很得意地说:“嘿嘿,看我弄到了什么!”

羊皮袋里,有活的东西在蠕动。我拉开绳扣一看,嚯,是八只还在吃奶的豺崽。小家伙们身上已长出密密的绒毛,背部一片柔和的金黄,足趾间有几点白毛,毫无疑问,是一群小金背豺。“奶奶的,这些豺真狡猾,窝藏得好严实,在灌木林的尽头,乱石滩背后,我摸黑找了整整一夜才找到。天刚麻麻亮,刀疤豺母就带着豺群外出猎食了,我在洞穴外开了一枪,把留在窝里照看这些豺崽的两只老豺撵走,摸进洞去,就像捡蘑菇一样把它们捡回来了。”强巴简要地叙说了他捕捉这些幼豺的过程。

只身夜闯豺窝,需要何等的勇气和胆量啊!“你把这些豺崽弄来,想干什么呀?”我问。“有它们在手里,就不愁刀疤豺母和断尾公豺不前来送死!”强巴说这话时,目光凛然,坚毅的下巴扭向一边,透出一股杀气。

我明白了,他是把这些幼豺当人质做诱饵设圈套,实施可怕的报复计划。这手段很高明,也很卑鄙。“不行,金背豺是国家保护动物,你不能这么做的。”我出于一个动物学家的良知和责任心,口气很坚决地进行劝阻。“什么,要保护恶豺?”强巴眉毛上挑,显得很惊讶的样子,“你到尕玛尔草原每一户牧民家去问一问,谁会同意保护恶豺!”“金背豺是野生动物,国家有野生动物保护法,禁止伤害它们。”我搬出法律武器,希望能有效地制止强巴的胡来。“嘻,蚊子、苍蝇、蟑螂、老鼠都是野生动物,是不是都要保护呀?”强巴嘴角微撇,满脸鄙夷地反问我。“这是不同性质的两码子事。蚊子、苍蝇、蟑螂、老鼠危害人类,属于四害,理应消灭。但金背豺属于濒临绝种的珍稀动物,喜食啮齿类动物,哦,就是喜欢捕捉老鼠野兔,某种意义上说是益兽,不该乱捕乱杀的。”我站在动物学家的立场上据理力争。“什么?豺狗还是益兽?嘻嘻,真要叫人笑掉大牙喽!”强巴吃惊得就像听到一棵树张口说话一样,眼睛鼓得大大的,反驳我的观点,“你这话要是让我们卡扎寨的父老乡亲听见,非朝你身上吐口水不可,我们卡扎寨人,不管汉族还是藏民,都把这些恶豺看作是同老鼠一样可恶的东西,恨不得把它们通通消灭了才好。”“这种看法肯定是错误的。”我说。“放屁!哦,对不起,请原谅我说话粗鲁。”强巴脸涨得通红,胸脯猛烈地起伏着,使劲用手抓自己的头发,看得出来,是在竭力克制愤怒,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可说出来的话仍然硬邦邦的像石头,“我们卡扎寨人有句谚语,朋友来了敬美酒,豺狼来了握刀枪。豺狼豺狼,豺排在狼的前面,豺比狼更坏更可恶。”

我当然明白,豺狼作为坏蛋的代名词,只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种习惯用语,并不能由此证明这两种动物确确实实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十恶不赦的害兽,这里头有人类的偏见和文化的差异。可我口才不行,嘴笨拙得像老式棉裤腰,一时半刻无法说服他,还怕伤了他的自尊心,只好保持沉默。“唉,你没当过牧民,不晓得恶豺的厉害。”过了一会儿,强巴激愤的情绪稍稍平和了一些,缓了缓口气说,“那些恶豺,残暴狡猾,许多牧民都被它们害苦了。它们会团团将牯子牛围住,跳到牛背上去,牙齿咬住牛尾巴,强迫牛尾巴翘起来,豺爪照准牛的肛门捅进去,尖利的指爪就像铁钩一样钩住牛肠子,将血淋淋热乎乎的牛肠子像扯乱的线团拉出来,再健壮的牯子牛一旦肠子被拉扯出来,也就咕咚栽倒在地爬不起来了。恶豺还会搞阴谋诡计,吃掉一只羊后,将羊头和羊皮完整地保留下来,披在自己身上,伪装成一只羊,卧在草丛中,待不明真相的羊走近时,突然从羊皮底下蹿出来将羊扑倒。更为可恶的是,豺的脑袋瓜比巫师转得更快,任你把陷阱设置得再巧妙,浮土上像盖图章似的盖满羊蹄印,它也不会踩上去;任你在捕兽铁夹上擦七遍猪油,藏在最茂密的草丛里,它的鼻子也能闻出破绽来,我们卡扎寨一百多副捕兽铁夹,从未捕捉到一只豺;任你将猎网安装在茂密的树枝上,树底下拴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羊羔,狡猾的豺也能看出蹊跷来,绝不会像其他野兽那样来抓小羊羔而被猎网罩住。我们卡扎寨乡亲都认为,豺是恶魔转世野鬼再生,是世界上最坏的东西。”“豺是食肉猛兽,当然会捕捉包括牛羊在内的食草兽,用豺爪捅肛门抠肠子也好,披着羊皮乔装打扮成羊也好,是它们的觅食技能,就像我们人类用弓箭射杀飞鸟,用鱼钩垂钓捉鱼一样,不能以此证明它们就是该杀的恶兽。”我竭尽全力来反驳强巴的错误观点,“至于说它们不踩陷阱,绕开捕兽铁夹,不去动猎网下的诱饵,证明豺是一种具有较高智慧的很聪明的动物,善于保护自己。懂得如何保护自己,让自己在充满凶险的环境里活下去,谈得上是罪孽吗?”“哎呀,你怎么老是站在豺的立场上帮豺说话呀!你是豺的亲戚?你是豺的朋友?你是豺雇请的律师?你是豺的保护神?”强巴用一种诧异的眼光望着我,嘴角微微上翘,脸上露出鄙夷的表情,“你怎么能将人和豺相提并论?”“人也好,豺也好,都是大地上的生命,都有生存的权利。”我说。“生命和生命是不一样的,就像森林里的菌子,有鲜美可口的牛肝菌和青头菌,也有吃了就会被毒死的毒伞菌和毒红菇。”强巴说。

我说:“据科学工作者野外考察得出的结论,尕玛尔草原金背豺的数量已经很少,即使发生偷盗牧民牛羊的事,也是极个别现象,根本构不成对牧业的危害。事实上,对死豺进行解剖发现,金背豺主要食源是红毛雪兔,这是一种野生的啮齿类动物。”“就算你说的是事实,也不能说明恶豺就不该剿灭。”强巴颇不服气地说,“红毛雪兔肉质鲜美,兔皮还可以卖钱,要是恶豺都死光光,红毛雪兔的数量就会增加,我们就可以组织狩猎队到尕玛尔草原打兔子,肯定是一项很赚钱的副业,说不定我们卡扎寨很快就可以步入小康了呢。”

强巴就像一头发了犟脾气的牛,认了死理,我是很难说服他的。没办法,只好袖手旁观,看他如何对付这群金背豺。

豺崽们差不多有半个月左右大了,已经会行走。它们从羊皮袋里钻出来,瞪着惊疑好奇的眼睛,打量着我和强巴,开始还有点害怕,互相挤缩在一起,过了一会儿,抑制不住淘气好动的天性,在帐篷里蹦蹦跳跳,互相打闹嬉戏。我用奶粉调了一盆牛奶喂它们。强巴用柔韧的柳树条编了个大箩筐,把它们像小犯人似的关押起来。

当天夜里,我们野外观察营地四周的树林里,不时传来豺凄厉的啸叫声,声调尖厉喑哑,尾音颤抖,难听得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无月的夜,一片漆黑,可以看见豺眼绿莹莹的光点,像鬼火一样,在黑夜中流动。不用猜也知道,这群金背豺狩猎结束后,回到洞穴,发现豺崽们不见了,便靠灵敏的嗅觉嗅着气味寻找到这儿来了。

为防野兽侵袭,我们的野外观察营地,挖有一条三米宽两米深的防护沟,还用碗口粗的树桩扎着一道高达三米的结实的栅栏。豺群再凶猛,也无法进得来。

下半夜,有几只胆大妄为的豺,竟然越过三米宽的壕沟,扑到栅栏上,尖尖的嘴吻从树桩与树桩之间的缝隙伸进来,呦呦,刻毒地谩骂诅咒我们。关押在柳条筐里的豺崽们听到成年豺的叫声,不断地用稚嫩的爪牙抓咬柳树条,呜呜叫着。豺崽们发出的声响,更加刺激了成年豺,它们竟然用脑袋撞击树桩,咚咚咚,就像擂动木鼓一般。

强巴隔着栅栏开了一枪,豺们仓皇逃遁,但过了约半小时,它们又卷土重来,围着我们的野外观察营地喧嚣吵闹。“顶多再让它们嚣张两天,我就会让它们通通进地狱的。”强巴宣誓般地说道。

直到东边的山峰浮出一片玫瑰色晨曦,这群救子心切的金背豺才不得不退回荒山沟。五

听说有一群野驴在高黎贡山南麓一带活动,强巴陪我去转了一天半,未能找到野驴的踪影。踏着夕阳晚归,路过荒山沟时,我再次见到那群金背豺。它们聚集在那棵悬吊着豺尾的歪脖子小树下,所有的成年豺都头朝里尾朝外,围成一个大圆圈,圆圈中心是那只被强巴的爱犬雪娇咬去尾巴的断尾公豺。围成圆圈的豺们表情严肃认真,视线集中在断尾公豺身上,嘴里呦呦发出稀奇古怪的低啸声,被围在圈内的断尾公豺则大声咆哮着,龇牙咧嘴,看得出来内心很紧张也很恐惧。夕阳在树林里投下一片恐怖的血光。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豺群如此怪异的举动,许多豺把一只豺围在中间,这情景很像是在开公审大会,围成圆圈的豺扮演着审判员的角色,被围在中间的断尾公豺则像个等待判决的嫌疑犯。如果我这个假设成立的话,那么,围成圆圈的豺稀奇古怪的低啸声就是在诉说嫌疑犯的罪行,而断尾公豺的咆哮则是在为自己大声辩护。

我是个动物行为学家,对金背豺会开公审大会这一鲜为人知的现象兴趣盎然,目不转睛地用望远镜观察。

这时,刀疤豺母仰起脖颈发出一声尾音拖得很长的啸叫,立刻,扮演审判者的豺和扮演嫌疑犯的豺全都安静下来,凝神屏息,就像在等待法官宣读最后的判决。

呦——呦,呦。刀疤豺母发出三声尖刻的啸叫。

我看见,刚才还挺立着的断尾公豺四腿一软,跪卧在地。那副模样,活像囚犯听到了死刑的判决。围成圆圈的豺,个个都垂下头来,表情很难过。

突然,断尾公豺在地上打了个滚,跳跃起来,背上金色的豺毛恣张开来,眼睛凶光毕露,狂啸着,一副困兽犹斗的模样,猛地朝围着它的豺张嘴噬咬。有一只雌豺害怕地往后退缩了一步,豺圈出现一个缺口,它蹿了出去,啸叫着,朝荒野飞奔。

显然,断尾公豺不服刀疤豺母的判决,用武力进行抗诉,它蹿出豺圈飞奔而去的行为,其性质属于越狱潜逃。

我以为,刀疤豺母一定会率领众豺追咬断尾公豺,就像追捕在逃的通缉犯,把断尾公豺抓捕归案。但我想错了,刀疤豺母只是扭头望着远去的断尾公豺,发出一声如泣如诉的长啸。其他豺也都学着刀疤豺母的样子,遥望断尾公豺的背影,哀哀啸叫起来。

听起来,这像是众豺在向断尾公豺进行恳求和哀乞。

一会儿豺群摆开审判的架势团团围住断尾公豺,一会儿它们又集体向断尾公豺进行哀求。我被弄得莫名其妙,不晓得里头究竟有什么奥妙。

我将望远镜对准逃遁的断尾公豺,我发现,刀疤豺母和其他豺的哀啸声,就像无形的绳索,捆绑了断尾公豺的身心,它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又跑出去十几米远,终于停顿下来。它回头朝身后的豺群张望,不愿转身返回,又不能继续前行,扭着脖子在原地转起圈来,透出其内心的矛盾。

刀疤豺母和其他豺仍仰着脖子不停地发出哀伤的啸叫声。

断尾公豺终于举步往回走,就像在泥淖中跋涉,它走得很慢,好像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很大的力气。它的眼角下垂,鼻吻耸皱,嘴巴微张,舌头拖耷,一副要去受刑赴难的痛苦状。我很奇怪,就我目前所看到的情景,它并未受到羁押失去自由,也没有谁来拉住它,它不愿回豺群,尽可以头也不回地扬长离去,世界很大很大,去留任其选择,何必违心地往回走呢?

当断尾公豺回到那棵歪脖子小树下,众豺又团团将它围了起来,刀疤豺母舔它的脑门和耳郭,其他几只雌豺舔它的身体和四肢,好像在嘉奖一个凯旋的英雄。但断尾公豺并没丝毫的得意,反而神情更加痛楚,还愤愤不平地啸叫着。

过了一会儿,刀疤豺母的脸贴到了断尾公豺的脸上,摩挲抚弄。我的印象里,豺这种动物表达感情的方式比较粗糙,即使雌雄相恋,也没有如此亲昵的举动,只有刚刚做母亲的雌豺,会用这种动作来溺爱还没睁开眼睛的小宝贝。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成年豺与成年豺之间这般缠绵悱恻。与此同时,有四只雌豺,它们确确实实是雌豺——腹部吊着胀鼓鼓的乳房,就像事先约好了一样,每只雌豺舔断尾公豺的一条腿,所舔的部位完全一致,都是舔着膝盖。

又过了一会儿,刀疤豺母将断尾公豺的脑袋埋进自己的下巴颏儿,抬起脸来望了一眼那根悬吊在歪脖子小树上的豺尾,直起脖子短促地叫了一声。随着那声啸叫,我看到了世界上最罕见的行刑场面:那四只正在舔理断尾公豺脚杆的雌豺,突然改舔为咬,就像对付一只企图逃跑的猎物。

断尾公豺本能地想蹦跶跳跃,从四只雌豺的口中脱逃出来,但它的四条腿像被钉子钉死了似的,动弹不了。它痛苦地啸叫起来,扭头甩颈,瞪眼张嘴,露出满口尖利的牙齿,奇怪的是,却没有反抗,没有去反咬那些雌豺一口。如果它要反咬一口的话,是很容易的。

雌豺们狠命啃咬,我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感觉到犬牙在锯磨骨头,感觉到膝盖的脱骱和腿骨的断裂,断尾公豺身体一阵阵猛烈颤抖。

刀疤豺母又发出一声啸叫,四只行刑的雌豺一起松开嘴,从断尾公豺身边跳开去。断尾公豺就像被锯断的木头,咕咚栽倒在地。它的四条腿都断了,这辈子甭想再站起来。它哀啸着,在地上打滚。

所有的豺肃立在断尾公豺面前,低首垂尾,神色悲怆。

我真弄不懂,既然如此悲痛,为何又要把它咬伤致残呢?

山峰最后一抹晚霞正在消退,天快黑了,刀疤豺母走到断尾公豺面前,一抻脖子,吐出一些糊状物,其他雌豺也学着刀疤豺母的样,吐出一些东西来。我晓得,这是豺的特殊哺养方式,雌豺在外面获得猎物后,尽量将肉块吞咽进肚,回到巢穴,将半消化的肉块吐出来喂自己的幼豺。这也叫假性反刍。断尾公豺闻了闻那堆糊状物,把嘴扭开了。它已经给毁了,怎么还吃得下东西?

几只暮归的乌鸦停栖在歪脖子小树上,呱呱叫着。刀疤豺母仰头朝着小树上那条豺尾,凄凉地长啸一声,带领豺群钻进灌木丛。

悬吊的豺尾、关押的幼豺、残酷的私刑,突然间我脑子豁然一亮,找到了这几件事情间那条因果链。悬吊在歪脖子小树上的豺尾,明白无误地告诉豺群,有人要为三年前那条被豺群撕成碎片的藏獒报仇雪恨。紧接着,八只豺崽被掳掠,它们虽然找到关押幼豺的地方,但无力将它们营救出来。那条挂在树上的豺尾,是悬在豺群头上的闪着寒光的复仇的利剑。饱经风霜的刀疤豺母心里很清楚,它们不是人的对手,无法与复仇者抗衡。它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妥协就是让步。既然复仇者将那条豺尾高挂在树上,它们理所当然地以为,复仇者主要是针对肇事惹祸的断尾公豺来的。为了救出那八只幼豺,为了整个豺群的生存,它们决定牺牲断尾公豺。这虽然残酷,却是明智之举。刀疤豺母不忍心这样去做,却又不得不这样去做,因此在咬断了断尾公豺的脚杆后,会发出凄厉的啸叫,会像对待自己的豺崽那样吐出糊状肉糜去喂断尾公豺。

我想,我的推断是站得住脚的。

豺群走远了,我和强巴从山腰爬下去,来到荒山沟那棵小树下。暮色苍茫,黑老鸹的聒噪和断尾公豺的呻吟组合成世界上最难听的二重奏。但一见到我们的身影,它就咬紧牙关停止了呻吟。它知道我们会出现,没有任何惊恐不安。它虽然站不起来,但尽量挺胸昂首,艰难地保持着猛兽的尊严。它眼光里没有畏惧,也没有悔恨,只有悲凉和无奈。

强巴拉动枪栓,枪口对准断尾公豺的脑袋,骂道:“恶豺,你也有今天!唔,我要用你的豺头祭我的雪娇!”

断尾公豺仍倔强地抬着头。我想,它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当众豺将它围在圆圈中间,像开公审大会似的朝它呦呦啸叫,它就应该料到将面对猎人黑森森的枪口。它不愿意送死,它曾冲开豺的包围圈,有机会逃之夭夭,但最后它还是回到了要将它置于死地的豺群中间。种群的利益战胜了求生的本能,在片刻的动摇后,它接受了豺群对它的制裁,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愿意以自己的死来换取整个豺群的安全和八只幼豺的生命。

我心里油然对它产生了一种敬意。“轰”,强巴扣响了猎枪,一团青蓝色的硝烟,从枪口喷吐出来,将断尾公豺包裹起来……

歪脖子小树上的乌鸦惊叫着飞走了,就像一支送葬的小乐队。“强巴,你也瞧见了,豺群替你惩罚了断尾公豺。刀疤豺母这样做的用意你也清楚,是为三年前的事向你赔罪。”我拍拍他的肩膀说,“我看,冤家宜解不宜结,你的雪娇的仇已经报了,把八只幼豺还给它们算啦。”

强巴浓眉紧锁,思忖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我在埋葬我的雪娇时,发过誓,要把这群恶豺通通消灭。我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不错,断尾公豺是杀害我的雪娇的罪魁祸首,但其他豺也罪责难逃。我是看着我的雪娇被这群恶豺你一口我一口咬死的。我记得清清楚楚,一只歪嘴巴雌豺用爪子将雪娇的肠子掏出来,当时雪娇还没死;一只黑耳朵公豺啃咬雪娇的心,那颗心还在噗噗跳动;几只半大的豺撕扯吞咽雪娇的腿肉,雪娇还没咽气……这是一群十恶不赦的豺,千刀万剐也难解我的心头之恨。”“冤冤相报何时了。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别再想它了。”我劝慰道。

他缄默不语,执拗地摇摇头,过了好一阵才耳语般地轻轻说了一句:“这八只豺崽没参与杀害我的雪娇,报完仇后,我负责把它们养大,放归山林。”六

纯粹从狩猎角度看,这称得上是个绝妙的办法,能把这群金背豺一网打尽,且我和强巴不会冒任何风险。

荒山沟的尽头是被称为一线天的狭长山谷,仅有五六米宽,满地蒿草,两边都是九十度的绝壁,连猿猴都难以攀登;出了一线天,是一座在滇北很常见的铁索桥,悬挂在两山之间,底下是湍急的怒江;铁索桥的桥面上铺着木板,人畜勉强可以通行。

强巴设计的具体步骤是:在山谷口的蒿草丛里撒些硫黄,将装着八只豺崽的柳条筐放在山谷中段,豺群听到豺崽的叫声后,会毫不迟疑地赶来援救,钻进一线天,便等于钻进了圈套。强巴在山崖上朝撒有硫黄的蒿草丛扔下火把,正值旱季,天干物燥,枯黄的蒿草肯定一点就燃,霎时间便会蔓延成一道火墙。这几日刮的是西南风,峡谷劲风,往怒江方向吹,豺群必然往江边逃,江边也是几十丈深的绝壁,唯一的生路就是铁索桥,而我早就守候在铁索桥上,等待浓烟升起,便抽掉桥面上两块木板。豺爪不比猴爪,能抓住滑溜溜的铁链攀缘而行,它们不是被背后的野火烧焦,就是从铁索桥上跌下怒江去被浪涛吞噬,没有一只豺能幸免于难。

强巴实践自己的诺言,用一根长长的麻绳,系在柳条筐上,火点燃后,即动手将柳条筐拉上山崖,以留下八只豺崽的性命。

强巴是个经验丰富的猎手,一切都按他的设想在进行。我看到浓浓的烟柱腾空而起,看到那只装有八只豺崽的柳条筐像乘电梯一样被拉上山崖,很快,便听到豺群呦呦的啸叫声。

我站在铁索桥中央,动手将桥面上的两块木板抽掉。

几分钟后,刀疤豺母便带着惊慌失措的豺群拥到桥头,看见我站在桥中央,刀疤豺母停住了脚步,四下张望。显然,它想寻找第二条可以逃生的路。但它很快明白,两边都是绝壁,除了这条铁索桥,没有第二条生路。它龇牙咧嘴,眼珠子瞪得溜圆,背毛耸立,脸上那条刀疤红得发紫,露出一副恶魔般的凶相,叫着,朝我奔来。我晓得,它想把我吓走,好率领豺群过铁索桥。我一点也不害怕,我前面有一段三米长的桥面已变成了空心桥面,只横亘着两条拇指粗的铁链,除非它是豺类中的世界跳远冠军,绝不可能在晃晃悠悠的铁索桥上跳出这么远的距离来,除非它是会演杂技的马戏演员,也绝不可能像走钢丝那样踩稳细细的铁链越过这段空心桥面。

果然,刀疤豺母冲到空心桥前时,哀啸一声,停了下来,探出脑袋向桥底下的怒江望了一眼,立刻吓得缩了回去。这一段怒江十分陡峭,江心矗立着暗礁和矶石,汹涌而至的江水如野马奔腾,撞击暗礁,发出如雷的轰鸣声。其他豺跑到这儿,也都扭头往回走。

豺群拥挤在桥头,退退不得,进进不得,乱成一团。

枯枝败叶烧得噼噼啪啪响,烈焰腾空,一线天变成一片火海。风助火势,火扬风威,张牙舞爪的火龙渐渐逼近桥头。至多还有几分钟,野火就会蔓延过来。我看见,好几只豺都已经绝望了,神经质地互相噬咬起来,有一只胸毛已秃光的老豺,闭着眼睛,一步步沿着桥面往前走,显然是想在不知不觉中一脚踩空掉进江去,以减少临死前的恐惧和痛苦。

呦——刀疤豺母仰天长啸,混乱的豺群这才稍稍安静些,互相打斗的豺停止了噬咬,胸毛已秃光的老豺也收敛了脚步,几十双豺眼盯着刀疤豺母,等着它拿出逃生的办法来。

刀疤豺母踏着碎步跑到桥中央,伫立在被我抽空了桥面的铁索前,定定地望着我。这一次,它的背毛没有恣张开,也没有龇牙咧嘴露出扑咬的凶相来威胁我;它嘴巴紧闭,蓬松的豺尾拖在地上,缩着脖子,显得很柔顺的样子。突然,它躺了下来,四条腿往外趴开,下巴贴在桥面,嘴吻上翘,耳郭下垂,露出柔软的易受伤害的脖颈,豺尾有气无力地摇甩,表情悲伤,呦呦呜呜,发出轻柔而又凄惨的啸叫。

我研究过豺的行为,当两只豺发生争执撕咬起来,斗败的一方就会做出刀疤豺母现在这种姿势,这是一种放弃抵抗、认输服输、无条件投降的姿势。在豺的社会里,一旦一只豺做出了这种屈服的姿势,另一方就会网开一面,停止扑咬。

在同类相争中,不咬认输者,是豺生活中的一项重要禁忌。

这真是一只智慧超群的豺,它晓得豺群已陷入绝境,只有我才能让它们绝路逢生。

所有的豺,也都学着刀疤豺母的样,匍匐在地,朝我亮出易受伤害的脖颈,呦呦呜呜哀啸。

我的心一阵震颤。我本来就对强巴可怕的复仇手段持有不同意见。为了一条猎狗,就要把这群珍贵的金背豺全部消灭,这实在太过分了。我是动物学家,保护珍奇稀少的野生动物,是我义不容辞的职责。我想,我跟这群金背豺无冤无仇,我不应该帮着强巴对付它们。

野火蹿上铁索桥头,几团枯草,被火点燃,随风飘荡,像一群火鸟,飞落到铁索桥上。有一团燃烧的枯草,滚到刀疤豺母的背上,那块金色的背毛,吱吱被烧焦了,它烫得嘴都扭歪了,可还是匍匐在地,呦呦呜呜朝我哀求。

豺群已经火烧屁股了,要是我不帮它们,它们很快就会在火焰的驱赶中,像煮饺子似的一只接一只从空心桥面跌进波涛翻滚的怒江。

我不再迟疑,将一块木板伸过去,搭在被我抽空的桥面上。

木板还没放稳,豺们就一只接一只踏着木板飞跃而过,往对岸的丛林飞奔。

当豺群排着队,很有秩序地过桥时,刀疤豺母仍趴在桥面上保持着向我乞求宽恕的姿势,嘴里还呦呦呜呜地啸叫着。

顶多两分钟时间,七八十只豺全部从我伸过去的木板上蹿跃而过,安全地跑进对岸的树林。刀疤豺母这才站起来,最后一个踩着我重新铺设的木板越过那段空心桥面。来到我身边,它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嘴吻伸过来,在我裤腿上轻轻磨蹭了几下,呦呦叫了几声,好像是在对我放它们一条生路表示感激,然后才一溜烟越过铁索桥追赶豺群去了。

火龙蹿出一线天,蹿上铁索桥头,把木板铺设的桥面都点燃了,但金背豺群已逃得无影无踪。

事后,我对强巴扯了个谎说木板上的铁丝拧得太紧,我解了半天才解开,耽误了时间,结果才抽掉一块木板,豺群已到了桥上。他半信半疑地看了我一眼,长长叹了口气,没说什么。七

没想到,被激怒的野驴是那么可怕,简直就像一群亡命之徒,盯着我和强巴不放。

我们是在山南一块平坦的牧场上找到这群野驴的。在我国,野驴被列为濒危动物,高黎贡山一带已有二十多年未发现野驴的踪影。我格外兴奋,躲在一丛灌木里,举着摄像机一个劲地拍摄。从我在书本上读到的资料看,野驴是一种机敏胆小的动物,因此,我根本没想到要对它们有所防范。

野驴是一种合群的动物,这群野驴共有一百多头。正值野驴交配季节,好几头年轻的公驴为争夺配偶互相啃咬,吭吭乱叫,斗得不亦乐乎。我拍摄了许多珍贵的镜头。好像故意要来抢镜头似的,一头黑脖子母驴啃着青草慢慢走过来,一直来到我和强巴藏身的灌木丛前。一点也不吹牛,近得我一伸手即可攥住驴腿。强巴从羊皮袋里掏出一根尼龙绳,绳子的一头系着一块月牙形铅巴,这是高黎贡山一带牧民特有的绊马索,逮马时,将绳索用力朝马腿扔去,月牙形的铅巴会将绳索缠绕在马腿上,马就会被绊倒在地。强巴朝我眨眨眼,做了个抛扔绳索的手势。我明白,他想绊倒那头黑脖子母驴。这主意不赖,能活捉一头野驴,对我的研究大有用处,我点了点头。

强巴突然站了起来,啊地大叫一声。平地爆出一个人来,黑脖子母驴大惊失色,扬起前蹄,身体竖立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强巴一扬手,将绊马索缠住黑脖子母驴的后蹄。

野驴体积只有普通马的三分之二大,但力气却不比马小。黑脖子母驴蹦跶跳跃,顽强地朝前奔跑,强巴拽不住它,被它牵出灌木丛,被它牵着在草坡上踉踉跄跄地奔走。野驴群惊慌地嘶鸣,跑到远远的地方观望。“来,快来帮帮我!”强巴费劲地攥住绳头,朝我喊叫。

我放下摄像机,冲出灌木丛,飞奔过去。黑脖子母驴是在往下坡跑,速度很快,等我赶到强巴身边,已差不多是在缓坡的坡脚下了。我和强巴齐心协力,才算把它拽住,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它按翻在地。我抱住驴脖子,压在驴身上,强巴动手捆绑四只驴蹄。它躺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叫救命。

正忙乎呢,突然四面八方传来吭吭的驴叫,我抬头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知什么时候野驴群已经团团将我们围住。一头身强力壮的白脸公驴,鸣叫着,跑前跑后,指挥驴群慢慢缩紧了包围圈。

也许,发情期的公驴胆子格外大,脾气也格外暴躁,它们见我们粗暴地捆绑黑脖子母驴,误将我们看作情敌,要与我们拼斗一场。

糟糕的是,强巴的猎枪和藏刀、我防身用的左轮手枪,全都放在坡顶那丛灌木里,离我们现在的位置至少有三四百米远。我们手无寸铁,草坡上连可以当作武器使用的石头也捡不到。“啊——”强巴已将黑脖子母驴的四只蹄子捆扎结实,站起来挥舞双手,青蛙似的蹦跳,扯开喉咙大叫。我晓得,这是猎人惯用的伎俩,当不期然与野兽相遇,用这种最原始的示威方式,能将野兽吓退。但这一次,这一招不灵了。野驴们纷纷扬起前蹄,吭吭高叫;野驴的叫声本来就高亢响亮,因此享有叫驴的别名,群驴齐叫,气势磅礴,声音大得震耳欲聋,立刻把强巴的叫喊声压了下去。

白脸公驴闷着头朝我们冲过来,举起两只锤子似的前蹄,来敲我的脑袋,若让它得逞,我不是脑袋开花,就是重度脑震荡。强巴眼疾手快,一扔绊马索,月牙形的铅巴不偏不倚地砸在白脸公驴的嘴唇上,不知道是否敲掉了一颗门牙,它一转身子,放弃了对我的攻击,跑回驴群去了。

白脸公驴的攻击行为具有示范效应,其他几头公驴也都想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驴蹄咚咚咚咚像擂战鼓似的敲击地面,抖鬃甩尾,蠢蠢欲动。

我一看势头不对,忙说:“把黑脖子母驴放掉算了,别惹麻烦。”

强巴也意识到我们处境危险,很无奈地将绳索解开了。黑脖子母驴翻身站了起来,委屈地吭吭叫着,跑回野驴群去。

我们以为,释放了黑脖子母驴,野驴群就会停止对我们的骚扰和攻击。但我们想错了,驴群依然围着我们不放。我和强巴朝坡顶移动,只要回到那丛灌木,拿到枪,朝天开上几枪,就一定能让这些狂热的野驴冷静下来,吓得屁滚尿流,逃之夭夭。

强巴挥舞绊马索,啊啊叫着,我也像练武术一样挥拳踢腿,嘿嘿高喊,企图冲开野驴的包围圈。

我们离野驴还有十几公尺远时,白脸公驴突然转了个身,其他野驴本来都是头朝着我们的,此时也跟着一百八十度转弯,将屁股对着我们。我晓得,它们绝不是要开屁股展览会——驴屁股没什么美感,也不是要集体朝我们放屁熏死我们,集体朝我们喷粪臭死我们,而是准备施展野驴最具威力的尥蹶子战术。

凡马科动物,遇到敌害时,除了奔逃,有两种自卫方式,一是用前蹄践踏,二是尥蹶子。所谓尥蹶子,就是跳起来后腿猛烈朝后踢蹬。马科动物腿部肌肉非常发达,蹄子坚硬,尥蹶子具有很大的杀伤力。我曾在一篇报道中看到,一只金钱豹想猎杀一匹小马驹,愤怒的母马拼命尥蹶子,正好踢中豹的脑袋,金钱豹当场昏死过去。书本记载,野驴在荒野遭遇狼群,来不及躲避时,就会布下头朝内尾朝外的圆圈阵,集体尥蹶子,以对付狼的扑咬。

一百多头野驴,颠跳着尥蹶子,草叶纷飞,尘土漫卷,蔚为壮观。我和强巴别说逃出包围圈了,连东南西北都快分不清了。

白脸公驴被砸伤的嘴唇肿起好大一块,面目狰狞,一面踢蹬后腿,一面吭吭高叫,气焰十分嚣张。野驴们步步进逼,包围圈越缩越小,半径只剩下五六公尺远了。这样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铁锤似的驴蹄就会无情地落到我们身上,我们会像足球似的被踢来踹去,从东边踢到西边,又从南边踹回北边,最后被它们踢进死亡的地狱之门。

我脊梁发麻,腿都软了,强巴的额头上也沁出一层冷汗。一个动物学家和他雇请的向导,以身殉职,死在驴蹄下,这难免不会被人笑掉大牙啊。

就在这危急关头,突然,呦——坡顶传来一声尖厉的豺啸,大部分野驴就像听到了为它们敲响的丧钟,停止尥蹶子,惊慌地抬头张望。我也循声望去,哦,就是我所熟悉的那群金背豺,正从坡顶穿越而过。我心头一喜,据野外考察记录,野驴最惧怕的天敌不是老虎豹子,也不是狼群,而是豺群;野驴遇到老虎、豹子或狼群时,可以围成圆圈用尥蹶子的办法顽强抵抗,但同样这个本领,用到豺群身上,却丝毫不起作用,反而会加速送命。豺有一个其他猛兽所不具备的制伏大型猎物的绝招,就是跳到猎物的臀部,尖利的豺爪捅进猎物肛门,将猎物的肠子活活掏出来;野驴撅着屁股尥蹶子,无疑给豺施展捅肛门掏肠子的绝招提供了方便。

豺这种怪异的猎杀方式很龌龊很下流也很残忍,这大概也是豺的名声很坏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不管怎么说,野驴怕豺,就像老鼠怕猫,只要豺群从坡顶冲下来,该死的野驴群就会闻风丧胆,撒腿奔逃,我们也算解围了。

事实上,有好几头胆小的母驴已经摆开了逃跑的姿势。

但好几十秒钟过去了,豺群只是站在坡顶遥相观望,并没朝野驴群扑冲过来。我再仔细望去,不由得心凉了半截,我看见,许多豺嘴里都叼着肉块和骨头,所有的豺肚子都是圆鼓鼓的,这表明它们刚刚捕获了猎物,刚刚享用完一顿丰盛的大餐。豺同许多其他食肉兽一样,并非是喜好杀戮的屠夫,也没有为了消闲娱乐而去打猎的癖好。它们捕捉其他动物,是生存的需要,为了能使自己活下去。一旦混饱了肚皮,它们就没有兴趣再去追逐猎杀。这就是说,这群豺此时此刻没有扑咬野驴的冲动和欲望。

领头的刀疤豺母,摇了摇叼在嘴里的半只红毛雪兔,从嘴角呜呦发出一声轻啸,转身欲走。对它来说,荒原各种不同的动物打斗厮杀乃司空见惯,毫无新鲜感可言,不值得观赏。

白脸公驴显然已经获取这群过路的豺不会前来干预的某种信息,萎瘪的气势重新又膨胀起来,吭吭叫着,朝我们蹦跶尥蹶子。其他野驴也抛却了惧怕心理,振作精神来对付我们。

一头母驴在离我仅两公尺的位置尥蹶子,虽没踢着我,但泥沙飞射到我脸上,我眼睛里也落进了沙子。白脸公驴趁我用手蒙着脸揉眼睛之际,绕到我身后,蹦跶跳跃,两只后蹄狠狠朝我踢来。我要是被它踢着,轻则腰杆断裂,重则一命呜呼。强巴发现了,一个箭步蹿上来,猛地把我推开,他自己躲闪不及,小腿被驴蹄蹭了一下。虽然只是蹭了一下,也疼得他咝咝倒吸冷气,站也站不稳了。

我朝坡顶的豺群大喊救命。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到要向豺群呼救的,也许是出于溺海人想捞救命稻草的心理,也许是潜意识里觉得刀疤豺母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我前两天曾在铁索桥上对陷入绝境的豺群网开一面,它也会帮我一次的。

不管怎么说,眼下只有这群豺能将我和强巴从这群疯驴中解救出来,我不能放弃最后的希望。

我看见,转身欲走的刀疤豺母又转了回来,面朝着驴群,三角形的耳朵竖得笔直,一副凝神谛听的模样。驴群团团围着我们,驴蹄刨起的泥尘遮挡了它的视线。我使劲跳着,拼命挥舞双手,让它能透过泥尘看见我。

我求生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刀疤豺母背上金红色的绒毛倏地恣张开来,吐掉口中那半只红毛雪兔,直起脖子呦长啸一声,发出准备采取行动的指令。我看见,豺们纷纷吐掉叼在嘴里的兔肉和兔骨,慵懒的身体刹那间变得紧张,张牙舞爪地啸叫起来。

野驴们又变得慌张起来,停止尥蹶子,心惊胆寒地望着坡顶。

刀疤豺母率领豺群顺着缓坡冲了下来,夕阳西下,艳红的晚霞涂抹在豺金色的背毛上,像一片流动的火焰。驴群炸了窝,纷纷夺路奔逃,包围圈一下子溃散了。只有白脸公驴和另两头年轻的公驴还不服输,打着响鼻,将屁股对着冲在最前面的刀疤豺母,大概是想让刀疤豺母尝尝驴蹄的厉害。刀疤豺母到了白脸公驴的身后,白脸公驴唰地玩了个尥蹶子,驴蹄眼瞅着就要踢中刀疤豺母的下巴了,刀疤豺母敏捷地扭腰一闪,躲到两条驴腿之间,驴蹄踢了个空,它不等驴蹄落地,便纵身一跃,扑到驴屁股上。白脸公驴大概晓得豺会活掏肠子,魂飞魄散,像踩着火炭似的乱蹦乱跳,前蹄腾空身子竖得笔直,喊爹哭娘地吼叫。刀疤豺母被从驴屁股上颠了下来,白脸公驴再也不敢恋战,带着屁股上好几条被豺爪抓出来的血痕,飞也似的落荒而逃。另两头年轻的公驴也狂奔而去。

豺群冲着驴群的背影啸叫了一阵,不再追赶。它们本来肚子就是饱的,没必要耗费体力去追捕逃遁的野驴。八

我们解围了,我们获救了,快要绷断的神经一下子松弛,顿觉极度疲惫,身体像稀泥似的瘫软下来。我趴在蚁丘上喘息,强巴坐在地上用袖管揩去额角的冷汗,搓揉被驴蹄蹭伤的小腿。我瞥了一眼,他小腿肌肉上有一大块淤血,已经肿了起来。

刀疤豺母来到离我五六米远的地方,友好地甩动尾巴,慢慢将身体蹲伏下来。显然,它是认出我来后才率领豺群撵走野驴群的,它没忘记前两天我解救豺群的这份恩情。

我朝它挥挥手,示意它快带着豺群离去。我们已经脱离危险,不再需要它们了。它们毕竟也是茹毛饮血的猛兽,待在我们身边总让人心里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刀疤豺母知趣地站起来,啸叫一声,准备将散落在四周的豺召集在一起,撤回坡顶。

那只胸毛已秃光的老豺,经过我们的身边时,温和的眼光注视着我,像是在对我行注目礼,然后,又将眼光移向我旁边的强巴……突然,它神经质地蹦跳起来,呦啊发出一声惨啸,声音恐怖得就像有一支利箭穿透了它的心脏。所有的豺,如临大敌,尾巴一根根平举,背毛一片片竖起,豺脸一张张变得凶暴残忍。

我一下子蒙了,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胸毛已经秃光的老豺跑到刀疤豺母跟前,嘴吻对着嘴吻叽叽呦呦了一阵。我看见,刀疤豺母眼角上吊,嘴吻歪扭,刚才还挺温柔的脸霎时间像涂了一层冰霜,透出一种掠食者的冷酷。它冷飕飕的眼光盯着强巴,压低身体,伸直嘴吻,小心谨慎地一步步走过来,就像在检测布满疑点的危险物品。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涨得比簸箕还大。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胸毛已秃光的老豺认出了强巴就是三年前被豺群围困在罗汉松上的那个猎人,当然也就是将一条豺尾悬吊在歪脖子小树上的猎人,也就是摸进豺窝掳走八只幼豺的猎人,也就是用幼豺做诱饵放火烧荒差一点把整个豺群都赶进怒江去喂鱼的猎人。刀疤豺母瞪大眼珠、耸动鼻吻,一步步走近来,是要用敏锐的视觉和嗅觉来进一步确认这个事实。

都怪我,我只顾着让这些金背豺来对付那群疯驴,而忘了我的向导强巴同这些金背豺有着血海深仇。

强巴好像也从豺群的喧嚣与骚动中领悟到了什么,腾地站起来,攥紧拳头,双目圆睁,像头发怒的狮子。

呦呜——刀疤豺母仰天发出一声悲愤的长啸。

这是验证,这是确认,也是指控。

随着刀疤豺母的这声长啸,豺们呼啦全围了上来,龇牙咧嘴,朝着强巴呦呦啸叫。

强巴拔腿往坡顶冲去。我晓得,他是想到坡顶那丛灌木去取猎枪,只要有枪在手,他就能和这些杀气腾腾的豺周旋一番。他的小腿被驴蹄蹭伤,一沾地就疼得慌,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根本跑不快;即使他没有受伤,恐怕也跑不回坡顶去取枪的。在他刚跑出几米远时,好几只豺蹿到前头堵截他,胸毛已秃光的老豺和一只歪嘴巴雌豺从背后蹿跃,扑到他背上,把他扑倒在地。

众豺蜂拥而上,有的去咬他的胳膊,有的去咬他的腿,胸毛已秃光的老豺噬咬的目标是他的后脖颈,歪嘴巴雌豺则用尖利的爪子在他屁股上鼓捣,想活掏他的肠子。

强巴猛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拳打脚踢,将粘到他身上的豺推开。我赶紧跑过去,帮着他对付这些恶豺。

哗,我的一只衣袖被一只公豺咬下来了;咝,我的一只裤腿被一只雌豺撕破了。我心里很清楚,我和强巴手无寸铁,不是这些豺的对手,我们不过是在进行徒劳的抵抗而已,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会被它们的尖牙利爪撕成碎片的。

呦——刀疤豺母威严地啸叫一声,正缠着我们混战的豺纷纷跳开去,和我们脱离了接触,但没有跑远,而是团团将我们围了起来。

强巴的衣裳也被撕破了,肩头还被豺爪抓出数道血痕,幸好伤得不重。

呦呜——刀疤豺母的视线落到我的身上,蓬松的尾巴甩摆着,发出柔和的啸叫。

呦呜,呦呜,呦呜。其他豺也都望着我,或蹲或坐或趴,朝我摆出和平的姿势,急切地啸叫。

我懂了,刀疤豺母之所以要发出指令让缠住我们厮杀的豺退出来,是不想伤害我。它虽然是豺,倒也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很明显,它们是要让我走,让我离开。

强巴似乎也看出了点蹊跷,推着我让我走:“你快走,它们好像不想为难你。你走,你快走!”“不,我不走。”我不会抛下强巴不管,在野外考察中,他多次救过我的命。有一次我被一群马蜂追逐,无处躲藏,他挥舞树枝拼命抽打,将蜂群引开,我顺利脱险,他却身上被马蜂蜇叮出十几个包;就在刚才,他还把我从白脸公驴蹄下解救出来,自己被驴蹄蹭伤了小腿。我决不能为了自己活命,屈服恶豺淫威,出卖自己的朋友。

呦呦呜呜,豺群一个劲地朝我啸叫,催促我走。“你快走吧,我跟它们结算三年前的血债,跟你没关系。”强巴将那根绊马索结成一个活套,咬着牙说,“你不用为我担心,我要勒断这些恶豺的脖子!”说着,他比量着要用绊马索扎成的活套去套离他最近的歪嘴巴雌豺。

我晓得,强巴是条硬汉子,不愿意连累我。“强巴,你是我请来的向导,你要听我的。”我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绊马索,扔在地上,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对他说,“来,趴下来,唔,跟着我做。”

我匍匐在地,手脚伸开,把自己的身体摆成一个大字,拧着脖颈,露出最易受到伤害的颈侧动脉血管。“你这是在干什么呀?让这些恶豺更方便地来咬死我们?要向这些恶豺下跪求饶?”强巴满脸诧异地问,身体仍站得笔直,大有一种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气概。他就是这样的人,宁肯死也不做软骨头。“强巴,就算我求你了,快躺下来。我以后再跟你解释为啥要这样做。”我抱住他的脚用力一拖,把他拖倒在我身边。

我是想起刀疤豺母在铁索桥上乞求我网开一面时的情景,灵机一动,才决定采用同样的方式来渡过难关的。我晓得,身体平趴在地上,在豺的世界里表示屈服和放弃抵抗,朝对方暴露最易受到伤害的颈侧,其实是要平息对方的怒火,促使对方遵循豺社会的重要禁忌:不攻击诚心诚意的不设防的求和者。

在铁索桥时,刀疤豺母用这种姿势使我动了恻隐之心;我希望现在我用这个姿势也能使它大发慈悲。

刀疤豺母望着趴在地上的我和强巴,若有所思地垂下脑袋。————歪嘴巴雌豺和另外几只腹部吊着一排乳房的母豺恶狠狠地咆哮起来。我猜想,它们是被强巴掳走的八只幼豺的母亲,对它们来说,失子之痛是难以磨灭的,劫子之仇是一定要报的。它们不满意刀疤豺母的犹犹豫豫,它们在催促刀疤豺母对我们,不,准确地说是对强巴实施最严厉的报复行动。

其他豺也跟着这几只失子的雌豺咆哮起来,真正是群情激昂,同仇敌忾啊。

我担心刀疤豺母会顶不住这种压力,向豺群发出攻击我们的指令。它虽然是这群豺的首领,恐怕也不能完全不理睬众豺的意愿。果然,它眼角上挑,鲜红的舌头来回磨动白森森的犬牙,似乎产生了扑咬之意。我赶紧学着豺的样子,将嘴唇往上翘,吊着嗓子左声左气地说:“你千万别干蠢事,今天你要是伤害了强巴,我发誓,明天我就会带着狩猎队来把你们通通消灭的。冤冤相报何时了啊!你若肯放我们一码,我保证,一定设法把你们丢失的八只幼豺还给你们……”

它肯定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它似乎从我诚实的表情和庄严的语调中领会到了某种东西,上挑的眼角又放平下来,嘴巴也重新闭拢。

歪嘴巴雌豺狂啸一声,不顾一切地蹿上来,欲咬强巴。刀疤豺母纵身一跃扑过去,一头撞在歪嘴巴雌豺的腰上,把它撞开去。

呦——刀疤豺母冲着在地上翻滚的歪嘴巴雌豺吼了一嗓子,那是在严正警告: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准胡来,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歪嘴巴雌豺爬起来,抖抖身上的草屑泥沙,呦呦呜呜不停地叫唤起来。我虽然听不懂豺的语言,但从它愤怒的表情和委屈的声调中不难猜测它是在向众豺倾诉自己的小宝贝被掳走的悲痛心情,控诉刀疤豺母在袒护仇敌。

好几只豺朝刀疤豺母投去不满和疑惑的眼光,有两只母豺噼噼啪啪狠狠地甩打自己的尾巴,以发泄心中的怨气,有两只公豺不怀好意地绕到刀疤豺母背后,摆开扑咬的架势。

也许是报仇心切,也许是觉得众豺都在支持自己,歪嘴巴雌豺变得有恃无恐,再一次像股疾风似的蹿上来,张嘴要咬强巴的后脖颈。刀疤豺母怒啸一声,迎面拦截,举起一只爪子朝歪嘴巴雌豺的脸上撕抓,歪嘴巴雌豺扭头躲闪,刀疤豺母以闪电般的速度一口将歪嘴巴雌豺的右耳朵咬了下来。

歪嘴巴雌豺半只脑袋血淋淋的,惨嚎一声,落荒奔逃。

刀疤豺母威风凛凛地仰天长啸,那只耳朵还在它的犬齿间弹跳,嘴吻涂抹着一层殷红的血浆。

众豺都被震慑住了,那两只心怀不满的母豺识相地停止甩打尾巴,那两只不怀好意的公豺知趣地收敛起扑咬的架势,顺从地蹲伏下来。

也许,在桀骜不驯野性十足的豺群社会里,只有采用最严厉的惩罚手段,才能保住首领的权威。

刀疤豺母重新面对着我和强巴,伫立着,静穆了好几分钟。它的眼神中没有敌意,也没有仇恨,只有深深的无奈和无尽的悲苦。终于,它叹息般地轻啸一声,扭头朝坡顶走去。

豺群也都乖乖地跟着它撤离了。

我目送着豺群远去,暮色苍茫,刀疤豺母走得很慢,脊梁弯塌,脑袋勾垂,尾巴拖地,一副身心交瘁的模样。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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