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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8 11:2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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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约瑟夫·康拉德(Conrad,J.),(爱尔兰)詹姆斯·乔伊斯(Joyce,J.)

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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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心·死者

黑暗的心·死者试读:

《智量文集》前言

这部文集里收入的文字,是我1978年到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工作以后直到2012年间所写出和翻译的东西中的一部分。按著作的性质分为翻译编、创作编、文论编和教学编。我是一个普通的大学教师和作协会员,在过去几十年的工作中,写过和翻译过一些东西,但是限于我的水平,这些东西只能说对同行的朋友们和对学生们有一点参考价值,也绝非全部都有这样的价值。因此这次出版这个文集,我并没有把自己写过和译过的东西全都收进来。比如在我大学学习阶段和此前所撰所译的东西,我给许多朋友的书和文章写过的推荐文字、序文和评论等等,全都没有收入。译文部分也只取一部分世界名作,大量其他译文均未采择。可惜的是,有一些名作的译文丢失了,或一时查找不到,只好付之阙如。只希望这里印出的这些文字对于我的同行同志们、广大的读者朋友们和学生们能有一点用处。

在这里,我必须对养育我教导我,使我成人成材的我的父母、老师和许多学界前辈敬致谢忱,尤其是我在北京大学学习和工作时期的恩师和同事们以及学友们,他们给予我的培养和帮助,我没齿难忘。感谢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在出版文集这项工作上给予我的关怀、支持和帮助。我还要借此机会衷心感谢我的妻子吴妹娟女士,数十年来,我所做出的每一点成绩中,都有她的劳动和贡献。

敬请每一位读到这些文字的人士,给我以严格的批评指教!智量2013年春于上海

黑暗的心

“奈莉号”,一只巡航小艇,微微一晃便抛下了铁锚,风帆颤也没颤动一下,就停稳了。潮水已经涨足,风几乎已经平息,既然是准备开往河的下游,它只好停泊下来,等待回潮。

泰晤士河的入海口在我们面前铺开,俨然是一条茫茫海途的开端。远处水面上,大海和青天融成一体,连个接缝也没有。在这片亮闪闪的开阔空间里,随潮漂来的一只只大游船上黑褐色的风帆,衬托在一串串尖尖矗起的红帆中间,船上油漆过的斜杠发出微光。一层烟雾笼罩着低低的海岸,海岸一片平坦地向大海伸去,逐渐消失在水中。格雷夫森德上空的天色是黯淡的,靠里更显得黯淡,似乎浓缩成一层悲怆的朦胧,一动不动地低覆在这座世界上最庞大、也最伟大的城市上空。

负责几家公司的那位主任,是我们的船长和老板,他面朝大海站在船头上。我们四个人含情地望着他的背影。这幅景象中的海洋情调,比整个这条河上的任何东西所显现的更多。他看样子好像是个引水员,对水手来说,引水员就是安全可靠的化身。他的工作岗位竟不在那片亮闪闪的河湾上,而在他的背后,在那层低覆的阴暗朦胧中,这一点我们真是很难理解呢。

我已经在别处说过,是大海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它不仅在长时间的分别中使我们心连心,它还有一种作用,能使我们彼此容忍对方的信口开河——甚至容忍他的自以为是。律师——一位最好不过的老年人——因为年高德劭,享用着甲板上唯一的一只软垫,躺在唯一的一条毯子上。会计已经拿出一盒多米诺骨牌,正在用它们搭房子玩。马洛盘着腿坐在船尾,背靠着后桅杆。他两颊深陷,黄面孔,背脊挺直,一副苦行僧的模样,两只胳膊垂下来,掌心向外翻,活像一尊菩萨。主任看铁锚拉稳了船,放心了,向船尾走来,坐在我们中间。大家懒懒地谈了几句,接着小船上便是一片寂静。不知为什么我们没有玩起那副多米诺骨牌。我们都若有所思,什么也不想做,只是静静地瞪着眼睛。白昼在一阵安详的宁静和美丽的辉光中逐渐逝去。水面平稳地闪耀着,天空中一个斑点也没有,静洁无瑕的光亮构成了一片安然寥廓;爱赛克斯沼泽上的那片烟雾好似一幅轻巧绚丽的薄纱,从内陆的丛林高地上垂下,把低低的海岸覆盖在它透明的皱褶里。只有西边天际笼罩着上游河段的那片朦胧,每分钟都变得更为阴沉,好像落日的临近激怒了它似的。

终于,沿一条曲线,太阳不知不觉地沉得很低了,鲜亮的白色变成了无光无热的暗红色。它仿佛在接触到那片覆盖着芸芸众生的朦胧时受到了致命的打击,马上就要突然消亡似的。顷刻间水面上出现了变幻,安谧中减少了光辉,却更显得深沉。宽畅的航道中的古老河流,在这白日将尽时,水波不兴地安息着,它世世代代为两岸聚居的种族做过多少好事情,如今它,这条可以通往天涯海角的水上通途,端庄静穆地舒展在眼前。我们在观赏这条令人崇敬的河流,不是靠一个短暂的来而复往,或去而不返的鲜艳白昼的闪亮,而是靠一种永志不忘的记忆所发出的庄严光辉。的确,对于一个怀着敬仰和深情,像常言所说“依海为生”的人来说,最容易触发起关于泰晤士河下游一带昔日伟大精神的思古幽情。浪潮涌来,又流去,终年操劳不息,其中承载的都是对于人和船的记忆。是它,把这些人和船或是载向大海去战斗,或是载回家去安憩。所有那些这个民族引为骄傲的人士,从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到约翰·富兰克林爵士[1],它都熟悉,都曾为他们服务过。他们都是骑士——无论是否享有过骑士的称号——都是海洋上伟大的游侠骑士。它曾载浮过所有那些名字如同宝石一般在时代的暗夜中熠熠发光的船只,从“金鹿号”开始——它圆滚滚的两侧船舱中装满金银财宝归来时,女王陛下曾亲临拜访,那显赫一时的故事,就是以此结束的——直到“爱瑞巴斯号”和“恐怖号”——它们出发去进行另一些征讨而都一去不复返。它熟悉许多船和许多人。这些人和船从德夫特弗德、从格林威治、从伊瑞斯出海——其中有冒险家和移民,有豪门贵族和做生意人的人,有船长和海军将领,有专做东方生意的隐秘的“私贩”,还有在东印度舰队服现役的“将军”。黄金的猎取者或名誉的追逐者们,都是从那条河流上驰出的。他们手持利剑,往往还高举着火炬,他们是陆上强权的使者,是从圣火中取来火花的人们。有什么样的伟大的人和事,不曾随这条河的退潮,向一个未知世界的神秘漂浮而去啊!人们的梦想,共和国的种子,帝国的萌芽。

落日西沉了,暮霭降临在河上,沿岸开始出现了灯光。恰普曼灯塔,一个三条腿竖立在烂泥平台上的东西,放射出强烈的光芒。船上的灯光在海港的航道上移动——一大片往来奔波的熙熙攘攘的灯光。再往西,在上游的河段上,那个巨大的城市所在的地方依然预兆不祥似的显现在天际,夕阳中一片低覆的朦胧,几颗星星下一片血红的光亮。“这块地方,”马洛突然说,“也是世界上的黑暗地带之一啊。”

他是我们中唯一仍然“依海为生”的人。对他所能说的最坏的一句话只是,他不能代表他的阶级。他是一个水手,但是他也是一个流浪汉;而大多数水手,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都过着一种原地不动的生活。他们的心情都像是在闭门家居一样,而他们的家永远在他们身边——船;他们的祖国也永远在他们身边——大海。船与船总是非常相像的,而大海也永远是同一个模样。在他们这种一成不变的环境中,异国的海岸,异邦人的面孔,变化万千的生活,都从身边一溜而过,不是被蒙上一层神秘感,却是被蒙上了些许自以为是的无知;因为对一个水手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是神秘的,除非是大海本身。大海是支配他的存在的霸主,像命运之神一般不可思议。至于其他,工余之暇,偶尔上岸溜达一次,或是偶尔寻欢作乐一番,就足以使他看到整个一片大陆的秘密了,而往往他会发现这种秘密也并不值得去了解。水手们的信口开河都是直来直去的。全部的含义就像一只敲开的核桃明摆在它的破壳里一样。但是马洛不是一个典型的水手(如果把他信口开河的癖好撇开不谈的话),对他说来,一个故事的含义并不像胡桃肉一样藏在壳里边,而是在外层把故事裹了起来,而故事突出了含义,就像一股灼热的光散射出一抹烟雾来一样,这情景就好像那些迷蒙的月晕光环,有时候只是靠了月亮光怪陆离的辉映,才使我们能看得清它。

他的话全无惊人之处,马洛正是这种人。大家一声不吭地听他说下去。甚至没有一个人费神去哼一下,他马上便说开了,非常缓慢——“我想起那非常古老的时代,罗马人初到这里的时代,1900年以前——好像就在前一天……是自从有了——你们说是骑士吗?——光明才从这条河上出现的。对,但是这光明好像在一片平原上匆匆奔过的火焰,好像密云丛中的一次闪电。我们就生活在这闪光之中——但愿这闪光跟这古老的大地不断转动那样,能够永不熄灭!但是昨天黑暗还留驻在这里。设想地中海里有这么一艘古罗马漂亮的三层桨座的大战舰,舰上有这么一位司令官,他突然接到命令被调往北方。他匆匆忙忙跨越高卢,去指挥一只小船,如果我们可以相信书本的话,这种小船,罗马的军团战士们——他们一定都是些了不起的能工巧匠——他们造起这种船来,显然只要一两个月时间就能造出上百艘。让我们设想他来到这里——这世界的尽头,海是铅灰色的海,天是烟黑色的天,船死板得好像一只六角手风琴一样——沿着这条河,满载军需品,或者有待交付的定货或者其他随便什么东西吧,沿这条河向上游驶去。沙岸,沼泽,森林,野蛮人——简直没有什么可供一个文明人吃的东西,除了泰晤士河的水就没有什么可喝的。这里既没有法勒里美酒,也无法登岸;所到之处只能见到隐藏在荒野中的一座座孤零零的营房,好似几根针落进一捆干草里——寒冷,迷雾,风暴,疾病,流离失所,再就是死亡——天空中,河水中,丛林中,到处暗藏着死亡。他们在这儿一定会像苍蝇似的死亡。噢,是的——他干完了这件事。毫无疑义干得非常好,后来也没有多去想过它,除非偶尔会吹嘘一下,说他当年曾有过怎样的经历。他们都算得上是敢于面对黑暗的男子汉。也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希望有朝一日会被提升为拉文纳舰队司令,并因此而精神振奋,当然他还得在罗马有些好朋友,并且能从这里可怕的气候中死里逃生。或者也可以设想有一位身穿罗马长袍体面的年轻公民——也许因为掷骰子输得太多了,是吗——跟随某位大员,或是收税官,或者甚至是一位商人,来这里寻找发财的机会。在一片沼泽上登陆,穿过森林向前走,在内地的一处驿站上,他感觉到原始的荒凉,无边无际的荒凉,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那是森林中,莽丛中和野蛮人的心灵中骚动着的野性所构成的全部神秘的生活。而他对于这种神秘却不得其门而入。他不得不在那无法理解的世界,同时也是令人憎恶的世界当中活下去;而这世界又具有一种能对他发挥作用的蛊惑力,那是一种由他心中的憎恨所引起的蛊惑力——你知道。设想那与日俱增的后悔,那逃跑的渴望,那无能为力的厌恶,那投降,那仇恨。”

他停了一会儿。“听我说,”他重又开始说,把一只胳膊从肘部抬起,掌心向外,于是,加上他盘在身前的两条腿,他的姿势就活像一个穿着西装讲经的菩萨,只是缺少一座莲台——“听我说,现在我们谁也不会有和这完全同样的感受了。是效率——是对效率的热衷——救了我们。不过这些家伙却也没啥了不起,说真的。他们不是殖民地的开拓者,他们的管理机构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再没有更多,我觉得。他们是征服者,而要当个征服者你只需要有残暴的武力就够了——即使你得了手也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因为你的力量仅仅是从别人的软弱中产生出的一种偶然而已。为了获得所能获得的东西,凡是可以到手的,他们都去攫取。这不过是在用暴力进行掠夺,加上大规模的谋杀,而人们却瞎着眼睛扑上去——凡是以黑暗作为对手的人照例都是如此的。征服这块土地,这主要是指从那些肤色不同、或是鼻子比我们稍塌一点儿的人手里抢走它。这并不是一件漂亮的事情,如果你十分仔细地去对它观察一下的话,就会发现这一点。唯一能够给予补偿的是那种观念,那种隐藏在它背后的观念,这不是一种感情上的借口,而是一种观念,以及一种对于这观念的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信仰——这是一种可以去加以树立,对它顶礼膜拜,向它贡献牺牲的东西……”

他突然中断了,点点火光在河面上滑过,微小的绿光、红光、白光,在彼此追逐、超越、合并、穿插——然后又缓缓地或匆匆地散开。在这逐渐深沉的暗夜里,这座伟大城市的交通往来,正在这条不眠的河流上继续进行着。我们在观望,在耐心地等待——在涨潮结束之前,再也无事可做。在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才用一种支支吾吾的声调说:“我想你们几个家伙还记得有一回我确实干过一阵子内河水手的差事吧?”这下子我们知道,命中注定,在退潮之前,我们非得听马洛讲一段他的有头无尾的经历不可了。“我不想老拿我个人从前的经历来烦你们,”他开始说,这句话暴露出许多讲故事人共有的弱点,他们似乎往往都不知道他们的听众最喜欢听什么,“但是要了解这段经历对我所产生的效果,你们必得先知道我是怎样到那边去的,我看见过些什么,我怎样沿着那条河到达我初次见到这个可怜家伙的地方。这个地方是航海所能达到的最远点和我一生经历的最高点。不知为什么,它似乎能在某种程度上照亮有关我的每一件事情——直照进我的思想。它也是相当阴暗的——而且还很可怜——它没有一点儿异乎寻常的地方——也不是十分清晰。不,不十分清晰。但是它似乎是投射出了一股亮光。“那时候,你们记得,我在印度洋、太平洋、中国海,跑了很久,刚刚回到伦敦——我是定期跑东方的——一跑就是六年左右,然后我就游手好闲起来,上你们几个家伙那儿去,妨碍你们的工作,闯进你们家里捣蛋,简直好像我负有一种神圣的使命要去开导你们似的。一时之间倒非常称心,只是过了一阵子我真是歇得腻味了,我就开始去找船——我想我得去干一干世界上最艰苦的工作才是。可是却没有一只船肯看上我一眼。后来找船这事儿我也觉得厌烦了。“我小时候非常爱看地图。我会一连几个钟头看着南美洲,或是非洲,或是澳洲,梦想着探险生活的各种荣耀。那时候地球上还有许多块空白,当我在地图上看见一块特别吸引人的空白时(所有的空白看起来都特别吸引人),我就会用手指头按着它说,我长大了一定要上那儿去。我记得北极就是其中之一。不过我还没去过,现在也不会再试了。魅力已经消失了。其余的空白地方都散布在赤道附近,两个半球的各个纬度上也有。有些地方我去过了,并且……噢,咱们不谈那个了。可是还有一块地方——最大的,最空白的地方,可以这么说吧——我对它还怀有一种渴望。“的确,到今天它已经不再是地图上的一块空白了。从我的童年时起,它已经被人填满了河流、湖泊的图标和地名。它已经不再是一块充满愉快、神秘的空白——一块可供一个孩子去大做其美梦的白斑点了。它已经变成了一块黑暗的地方。但是其中有一条特别的河,一条极大的河,你能够在地图上看到它,它像一条伸长的巨蛇,头浸在海里,身子一动不动地躺在一片广袤的荒野上朝远方逶迤伸展,尾巴隐没在这块土地的深处。当我从一家商店的橱窗里望着地图上的它时,它强烈地迷住了我,就像一条蛇迷住了一只鸟儿——一只愚蠢的小鸟儿一样。于是我想起在那条河上有一家大商行,一家做生意的公司。去他的!我心里想,这么大的淡水河,他们要做生意不能不用一些船——不能不用汽船吧?我干吗不该去试着搞一条来管管呢。我沿着舰队大街往前走,总丢不开这个念头。这条蛇已经把我迷住了。“你们明白,那个贸易公司是一家大陆上的商行;我有好些亲戚住在大陆上,因为那儿省钱,并且据他们说,那儿并不像看起来那么讨人嫌。“很抱歉,我得承认我开始去打扰他们了。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新的开端。我一向不是这样办事的,我总是用我自己的腿走自己的路,往我想去的地方去。我本来自己也不会相信我会这么做的,但是——你们看——不知怎么我觉得自己必须不择手段地达到目的。于是我便去打扰他们。那些男人说‘亲爱的朋友’,可是什么也不帮我做。于是——你们相信吗?——我就试着找女人帮忙。我——查理·马洛,让女人去干——去找个职业。老天爷!噢,你们瞧,这个念头就这样驱使着我。我有一个姨妈,一个亲爱的热心人儿。她写信说:‘这很令人高兴。我准备为你做一切,一切。这个主意非常妙。我认识那个机构里一位很高层人物的妻子,还认识一位颇有影响的人。’等等,等等。她下决心去大大忙乎一阵,让人家任命我当一条内河汽船的船长,如果我这么盼望的话。“我得到了任命——当然,并且很快就得到了它。似乎公司接到消息说,他们有位船长在一场和土人的混战中被打死了,这是我的运气,这下子我更急于想去了。好些个月以后,我才试图找到他的尸体,这时我才听说,这次争吵最初是由一场关于几只母鸡的误会引起的。是的,两只黑母鸡。弗雷斯勒文——这家伙的名字,他是个丹麦人——认为在这笔交易里人家耍花招让他吃了亏,于是他上岸去拿一条棍子揍那个村长。啊,听人说起这个,同时又听他们告诉我说,弗雷斯勒文是一个两条腿走路的生物当中最文雅、最娴静的一个,我一点也不吃惊。他无疑是的;但是你知道,他在那边从事这场崇高的事业已经几年工夫了,很可能他到最后觉得有必要维护一下他的自尊心吧。因此他毫不留情地抽打着那个老黑人,同时有一大群这黑人的同胞在一旁看着他,吓得目瞪口呆。后来有一个人——据说是村长的儿子——听见老家伙的喊叫声,逼急了,用一支长矛冲这位白人犹豫不定地一戳——它当然便轻而易举地戳进了两块肩胛骨中间。马上全村的人都逃进了森林,他们以为会有各种各样的灾难临头。而另一方面弗雷斯勒文的汽船也惊慌失措地开跑了,是由轮机手在掌管的,我相信。此后一直到我出场并且接替了他的职务以前,似乎没有人为弗雷斯勒文的尸体多操过心。可是我不好丢开这件事不管;不过当我最后有机会和我的这位前任相会的时候,他肋骨间长出的青草已经高得足够盖住他的遗骸了。全副骨头架子都在。自从他扑倒在地之后,这堆超自然的存在物不曾被人动过。村子被抛弃了,茅屋都黑洞洞地空敞着,在日渐腐朽,歪歪斜斜地围在坍塌的泥墙里。果真是大难临头了。居民们已无影无踪,男人、女人、孩子们,全都怕得要命,钻进丛林,四处逃散了,再也没有归来。我也不知道那几只母鸡命运如何,我想不管怎样了吧,总归是献身于这场进步的事业了。反正是靠了这一光荣的业绩,我才获得任命的,本来我还得好好儿盼望一阵子呢。“我像发了疯似的四处奔跑,去做准备,不到四十八小时,我已经在横渡海峡,去见我的雇主,并且签了合同了。短短几小时以后,我便到达一座城市。这地方总是给我一种白色坟墓的印象。这无疑是偏见。找到公司办事处并不费力。它是这城里最大的事物,我遇见的每个人满肚子里都装的是它。他们正打算经营一个海外的帝国,通过贸易去赚取非常多的钱。“深深的阴影当中一条狭窄又荒凉的街道,高大的房屋,数不清的挂着软百叶帘的窗户,死一般寂静,石板缝里冒出青草来,左左右右都是神气十足的能走四轮马车的拱道,巨大的双扇门沉甸甸地张开一条缝。我从一个这样的门缝中溜进去,踏上一条打扫干净、不加修饰的楼梯。像荒野一般死气沉沉。我推开我遇见的第一扇门,两个女人,一个胖,一个瘦,坐在草垫椅子上结着黑绒线。瘦的一个站起身冲我走来——依然低着头在结绒线——只是在我刚想给她让路的时候——就像你碰上一个梦游病患者一样——她才站住,抬起了头看我。她的衣服平整朴素得像个伞面子,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把我领进一间候见室。我报了姓名,便四处张望。一张松木台子放在中央,四面靠墙是些普通的椅子,一边墙上挂着一幅大大的光彩焕发的地图,标着红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红颜色特别多——这种颜色不管什么时候看起来都令人高兴,因为你知道那儿的工作真有些成绩了;蓝颜色也相当多;绿颜色有一小块;还有一些橘红色的斑点;东海岸上有一片紫颜色,它表示有一些好样儿的进步开拓者正在那里痛饮好样儿的德国啤酒。但是这里任何一块都不是我要去的地方。我要去的是黄颜色的地方,它恰恰在地图中央。那条河就在那儿——它令人销魂,也能致人死命——恰像一条蛇。哎哟!一扇门打开了,露出一个白头发的秘书的脑袋,脸上带着怜悯,一根皮包骨头的食指招呼我走进内殿。那里光线阴暗,一张低矮笨重的写字台占据了中央。从写字台后面显出一个身穿礼服大衣的暗淡的大块头的身影。这就是那位大人物。他身高五英尺六英寸,我这么估计,手中掌管着不知多少百万的英镑。他握了手,我觉得,还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一声,对我的法语表示满意。Bon Voyage[2]。“大约四十五秒钟之后,我发现自己又和那位富有怜悯心的秘书一起待在候见室里了。这位秘书十分感伤地,并且也是满怀同情地让我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字,我相信我是承担了一些责任,其中包括不泄露任何商业上的秘密。当然,我并不打算这样做。“我开始觉得有点局促不安。你们知道我是不习惯于这套繁文缛节的——而且这种气氛之中有着一些不吉利的味道,我真有点像是被人家牵进了某个阴谋——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反正是什么不大对头的东西;因此我很高兴我能走出这个房间。在外屋里,那两个女人还在一个劲儿地结着黑绒线;又来了一些人,那个年轻一些的女人来回走着给他们引路。那个老的坐在她的椅子上。她的平底布便鞋下踩着一个脚炉,怀里躺着一只猫。她头上戴着一个浆过的白玩艺儿,一边面颊上有颗瘊子,一副银丝眼镜挂在鼻子尖上。她从眼镜上边对我瞥了一瞥,那种一瞥而过并且无动于衷的冷漠目光令我心神不定。有两个面容愚蠢而又神情快活的年轻人从我身边被带过,她也投以同样迅速淡漠而睿智的一瞥。她似乎洞察关于他们的一切以及我的一切。我浑身上下感到不自在。她显得神秘莫测,又显得好像是执掌着人的命运。当我远在那边的时候,我往往会想起这两个女人来,是她们守卫着那黑暗世界的大门,她们结的黑绒线好像是用来做一条温暖的遮尸布。她们一个在引路,不停地把人们引向那未知的世界;另一个则用一双漠不关心的老眼睛,明察秋毫地审视着一张张快活而愚蠢的面孔。Ave[3]!结黑绒线的老家伙。Morituri te Salutant[4]。给她瞧过的人跟她再度见面的没有几个——不到一半,远不到一半。“还要去见见医生。‘仅仅是个形式’,秘书安抚我说,显出一副对我的全部悲哀深表同情的样子。于是一位帽子压在左边眉毛上的年轻家伙,我猜是个职员吧——这家商行里一定有职员的,虽然这屋子寂静得就像坐落在死人的城市里一样——从楼上一个什么地方走出来,引我去见医生。他一副寒酸相,不修边幅,外衣的袖子上尽是墨水渍,老式的领带又大又皱,打在破靴子尖儿似的下巴底下。见医生还稍嫌早一点,因此我建议喝上一杯,他立即显出一副愉快的神情。当我们面对两杯苦艾酒坐下的时候,他对公司的生意大肆赞扬。后来我偶然地表示奇怪说,为什么他不到那边去呢;他立刻变得非常冷静而镇定,‘柏拉图告诫其弟子曰,吾非若吾相貌之愚蠢也。’他用一种掉书袋的口气说,举起杯一干而尽。我们便站起身来。“老医生按着我的脉搏,同时显然在想着什么别的事情,‘好的,好去的。’他咕哝着说,然后以一种多少是热切希望的语调问我能不能让他量一量我的脑袋。我颇有些诧异,但还是说可以,这时他拿出了一个像是卡钳的东西,前后左右四面地量过了尺寸,并且仔细地做了记录。他个子很矮,满脸胡子碴,穿一件工作服似的磨光露线的外套,脚上是一双拖鞋,我当他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傻瓜。‘为了科学的缘故,凡是去那边的人,我总是请他们允许我量一量他们的头盖骨。’他说。‘等他们回来了再量一次?’我问。‘噢,我从来没见他们回来过,’他说,‘再说,变化是在脑袋内部发生的,是吗?’他微微一笑,好像因为一个什么不经意的玩笑而哂笑。‘这么说你是要到那边去的啰?好极啦,也很有意思,’他对我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又做了一项记录。‘家族里有人得过神经病吗?’他问,一种讲求实际的口气。我感到非常气恼。‘这问题也是为了发展科学吗?’‘这应该是,’他说——并不注意我的激动,‘有科学意义的,观察人们的精神变化,当场观察,不过……’‘你是一位精神病医生吗?’我打断他。‘每一个医生都应该多少懂一点儿这个,’这古怪的家伙不动声色地回答。‘我有一个小小的理论,你们这些到那边去的先生一定要帮我来证实一下。我们的国家占有如此宏伟的一片属地,可以从中得到许多好处,而我只沾这么一小点儿光。让别人去发财吧。请原谅我的这些问题,但您是来接受我检查的第一位英国人……’我急忙向他表示我一点儿也没有典型性。‘我要是有典型性的话,’我说,‘我就不会跟你这样谈了。’‘你的话颇为深奥,也可能是错误的,’他说,同时笑一笑。‘避免激动,甚于避免在日光下曝晒。adieu[5],你们英国人怎么说的,嗯?再见。啊!再见。adieu,在热带地区一个人不管遇到什么都必须保持冷静。’他举起食指警告‘Du calme,du calme. Adieu.’[6]再见。“我还有一件事要做——去和我那位了不起的姨妈告别。她见到我时喜气洋洋。我喝了一杯茶——要有好多日子喝不上这么像样的茶了——并且还是在一间非常令人心神安宁的房间里,那些贵夫人们的客厅看起来都是那个样子的。我们坐在火炉边静静地长谈。通过这番倾谈,我才明白,我是被介绍给了那位大人物的妻子,以及天晓得还有多少其他的人,说我是一个罕见的有天才的人——算公司这回运气好——一个不是每天都能捞到的人才。老天爷!而派我去管的是一艘不值几文钱的,装着玩具般汽笛的内河汽船!我还是那些‘工作者’之一呢,大写的[7]——你知道,像是一位光明的使者之类,一个比较低级的圣徒之类。就在那段时候,报刊上和社会言谈中有过许许多多陈词滥调,这位卓越的女性恰恰生活在这些兴盛一时的骗人鬼话中,被搞得晕头转向了。她大谈其‘使那千百万愚民摆脱他们可怖的生活习惯’,一直谈得,唉呀,我敢说是,让我非常不受用为止。我斗胆暗示她,办这家公司是为了赚钱的。“‘你忘了,亲爱的查理,劳动赚钱,理所当然嘛。’她兴致勃勃地说。真奇怪,女人们距离真理竟是这么遥远。她们生活在一个她们自己的天地里,而世界上从来不曾存在过任何这样的天地,也决不可能存在。她们的这种天地真是太美妙了,如果她们竟会建立起这样一个天地来,那么,不等日落西山就会土崩瓦解的。我们男人自从创世以来一直心满意足地接受下来的某个该死的事实[8],会突然冒出来,把她们的整个的这一套打得粉碎的。“然后她拥抱我,叮嘱我要穿法兰绒衣服,一定要常写信,如此等等——我便走了。在大街上——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像自己是个骗子。真奇怪,我一向是接到通知

十四小时以内便可以动身去天涯海角的,比大多数人横穿一条马路时还考虑得少些,而如今面对这种寻常事,片刻之间竟然会——且不说是犹豫吧,却也是惊恐地停顿了下来。我能给你们作的最好的解释是,那时候,在一两秒钟内,我仿佛觉得我不是出发到一片大陆的中心去,而是要动身钻到地球的中心去。“我是乘一艘法国汽船去的。这艘船在他们那边的每一个混账港口上都要靠岸,唯一的目的是,据我所知,送士兵和海关职员登陆。我注视着海岸,眼望一片海岸从船舷旁滑过。这就像猜谜一样,那岸就呈现在你面前,有时笑意盈盈,有时愁容满面,有时招手引人,有时富丽堂皇,有时平庸简陋,有时枯燥乏味或是荒凉粗犷,而处处的海岸全都是沉默不言的,带有一副窃窃私语的神情。来吧,来发现一番吧。这片海岸几乎是毫无特色,仿佛还处于发展形成的阶段,面目单调阴沉。那片莽莽丛林的边沿,如此苍郁浓绿,几乎是一片漆黑,镶有一条白色浪涛的花边,笔直笔直,好像一条用尺划出的长线,远远地,远远地伸展开去,沿着一片蔚蓝的大海,海水的光闪上蒙着一层缓缓移动的迷雾,变得模糊不清了。阳光猛烈,这片土地仿佛在发亮,并且沾满了水汽。到处可见一些绿茵茵白花花的斑点,一簇一簇地呈现在白色浪涛的那一边,有时上面还飘着一面旗。这是些已经有几百年之久的居民点,而和它们那人迹罕至、一望无际的背景相比,却好像只有针尖般大小。我们隆隆前进,停下来,送士兵上岸;再前进,送海关职员上岸,这是一片像是已被上帝抛弃了的荒野,只看见一间铅皮顶小屋和一根旗杆隐没其中,而这些职员却是派来征收进入这片地方的通行税的;再送些士兵上岸——大概是去保护这些海关职员的吧。有些士兵,我听说,淹死在岸边的浪涛里了,但是他们是否真的淹死了,似乎根本没人去关心,只需把他们往那儿一扔,我们再继续前进。海岸每天都是一个模样,好像我们不曾移动过;其实我们经过了各种各样的地方——许多贸易点——名叫大巴莎小波波之类,像是在一块丑陋的布景前面演出的下流闹剧的名称。一个乘客过的懒散日子,在这群与我了无瓜葛的人群中间的孤单,这片油腻的、无精打采的海水,海岸上一成不变的阴沉气氛,这些都似乎使我脱离了事物的真谛,在一种令人沮丧的、毫无意义的幻想中苦思冥想。时而传入耳际的拍岸浪涛声的确给了我一种乐趣,像是听到了同胞兄弟的话语一般。它是一种有来由、有含义、自然的东西。时而岸边划来一只船,使人暂时接触到现实。它是由一群黑人划桨的,你能够远远望见他们的眼白在闪亮。他们呼叫、歌唱,他们汗如雨下,他们的面孔好似一张张奇形怪状的假面具——这些家伙们;但是他们有骨骼,有筋肉,有野性的生气,有强烈的运动活力,这些都像那沿岸的波涛般自然而真实。他们出现在那里无需任何理由。望着他们就是一种巨大的安慰,顷刻间我会觉得我仍然属于一个直截了当的事实所构成的世界;但是这种感觉不会维持多久,某种东西会突然出现来吓跑它们。一次,我记得,我们碰见一艘在岸外抛锚的军舰。那儿甚至连个茅棚也没有,而它却在对丛林开炮,看来法国人正在附近一带进行一场他们的战争。舰上的军旗像一块破布那样有气无力地垂挂着;长长的八英寸大炮的炮口越过低低的船体向外伸去;油腻、黏滑的浪潮把船体懒洋洋地荡起又荡落,使它那细细的桅杆晃动着。在这片大地、苍天和海水所组成的空旷浩瀚之中,是它,莫名其妙的它,在对着一片大陆开炮。砰,一尊六英寸的大炮响一声;一股小小的火焰腾起又隐没,一点儿白烟消散了,一粒小小的弹丸发出一阵微弱的呼啸——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什么事也不会发生。这种做法中,有一些儿神经错乱的成分;这副景象中,有一股故作悲哀的开玩笑的味道。船上有个人煞有介事地向我保证说,有一个营地里住着土著——他把他们称作敌人——隐藏在岸上某个地方。他的这番话并不能驱散我的这种想法。“我们把那条船的信件给了它(我听说在那条寂寞的船上,人们正在害热病死去,一天要死

个),再继续前进。我们又访问了几处名字滑稽的地方,那里,在静静的泥土味的气氛中,像在一个温度过高的墓穴里,正举行着死神和贸易的快乐的舞蹈。我们总是沿着那没有一定形状的海岸前进,岸边镶着一条危险的浪涛,好像大自然本身也曾试图抵挡入侵者。一些小河流进流出,这是些生活中的死亡的溪流,它们的河岸烂成一摊泥,河水都是稠稠的泥浆,侵蚀着水中歪歪斜斜的红树丛,这些树仿佛处于极度的无能为力的绝望中,朝我们蠕动。我们在哪里都停得不久,都不足以构成特别的印象,但是总的说来我越来越感到一种模糊而沉闷的疑虑,就好像我们在梦魇四伏的环境中进行着令人生厌的旅行。“过了三十多天,我才看见那条大河的河口。我们在政府机构所在地的岸外抛锚。但是我还要再向前走大约二百英里才能开始工作。因此一有机会,我就出发到上游三十英里的一个地方去。“我乘上一条小小的航海汽船。船长是瑞典人,知道我是个水手,请我上了驾驶台。他是个年轻人,瘦瘦的,挺漂亮,性情乖僻,又长又直的头发,拖着脚走路。当我们离开那可怜的小码头时,他对着海岸轻蔑地仰头问我:‘您是在那儿住的?’我说,‘是的。’‘这些机构里的家伙倒挺不错,是吗?’他继续说,英语说得非常精确,话中有些辛酸味。‘有些人为了一个月几个法郎干的是什么工作啊,真让人奇怪。我很想知道那种事情到了上游的荒野里又会是怎么个样子?’我对他说,不久我就会看见的。‘是——这——样嘛!’他大声说。拖着脚往后退了一步,同时一只眼睛警觉地注视着前方。‘别太肯定了,’他接着说:‘前不久我载过一个人,他半路上上吊死了。也是个瑞典人。’‘上吊!为什么?老天哪!’我喊叫着,他继续警觉地注视着前方。‘谁知道!或许是太阳他吃不消了,或许是荒野他吃不消了。’“终于我们驶进一片开阔的水域。出现了一段陡峭的石岸,岸上是一堆堆翻起的泥土,一处山坡上有些房子,另有些是铁皮顶的,有的在一大片洼穴中间,有的高高地挂在斜坡上。山上急流不停发出的喧闹声,在这块有人住的不毛之地的上空回荡。好多人,主要是黑人,赤条条的,像蚂蚁一样四处移动。一座栈桥伸进河当中。时而炫目的太阳会突然射出一股强光,遮没你眼中所有这一切。‘那儿就是您公司的贸易站,’瑞典人说,一边手指着石头斜坡上的三间木头的军营式建筑,‘我就给您把东西送上岸去。您是说四个箱子?好。再见。’“我碰见一只翻倒在草地里的锅炉,接着发现一条通往山上的小道。它遇上一些大石块,就转向一旁,一辆小型火车车厢轮子朝天在那儿躺着,它也转个弯儿绕过它。车厢上一只轮子脱落了。这件东西看起来像一只动物的尸体样死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又碰见一些正在腐烂的机器零件,和一堆生锈的铁轨。一丛树木在路的左边形成一片阴凉,似乎有一些黑颜色的东西在树下微弱地蠕动。我眼睛眨了眨,看见前面的路很陡。路右边嘟嘟嘟地吹起了号角,接着我看见一群黑人在奔跑。一声重重的、沉闷的巨响把地面震动了一下,一股烟从峭壁上冒出来,如此而已。山崖的外表上没显出什么变化。他们在修一条铁路。峭壁并不挡路或是妨碍什么,但是这漫无目的的爆炸便是他们所进行的全部工作。“脑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当啷声,使我转过头去。六个黑人排成一行,费力地沿小道向上行走。他们挺直身子踏着慢步,使头上顶着的装满泥土的小篮子保持平衡,而当啷声跟他们的脚步很合拍。他们的腰部围着黑色的破布,短短的布片儿在身后像尾巴似的来回摇摆。我能看清他们的每一条肋骨,他们肢体上每一个关节都像绳子上打的结一样;每个人的脖子上都套着一只铁项圈,一根链条把他们拴在一起,链条相连的环节在他们中间摇荡,有节奏地当啷作响。峭壁上传来的另一声爆炸使我突然想起我看到的那艘对陆地开炮的军舰——都是同一种不吉利的声音。但是那些人不管你怎么想象都不能算成是敌人,他们是被称作罪犯的,那被触犯了的法律,和那开花的炮弹一样,落在了他们的头上,这是一种远隔重洋而来的无法解释的奥秘。他们干瘪的胸脯在同时喘气,使劲撑大的鼻孔在颤抖,眼睛木然无神地呆望着山上。他们在不到六英寸远的地方从我身边擦过,望也没望我一眼,带有一种不幸的野蛮人所具有的十足的、死一般的冷漠。在这群生番的身后,跟有一个释放留用犯,他是种种正在发挥作用的新势力的产物,有气无力地溜达着,提一支来复枪,手握在枪身中间。他穿一件掉了一颗扣子的制服上衣,看见路上有一个白人,刷地一下子把武器扛上肩头。这纯粹是一种小心谨慎,因为从远处看,白人都是非常相像的,他搞不清我可能是谁。很快他就放心了,咧开大嘴,露出白牙,流里流气地笑笑,又对他的看管对象们瞟了一眼,仿佛是把我当作他光荣职责中的伙伴。而我毕竟也是这些崇高而正义的行为所属于的那个伟大事业的一部分。“我没有往上走,而是转过弯向左边坡下走去。我是想在这望不见的链条串着的一群人之后再上山去。你们知道我并不特别脆弱,我曾经不得不攻击和防守;有时候还不得不抵抗和进攻——那也是以攻为守——不计得失,只看我所一头撞进去的那种生活的需要。我以前见过暴力的魔鬼、贪婪的魔鬼和渴望的魔鬼——而老天作证,这都是些强大而精力充沛的,红眼睛的魔鬼啊!他们摆弄人,驱使人——是人啊!我告诉你们。但是当我站在这片山坡上的时候,我预见到,在这片大陆上令人目眩的阳光下,我即将去结识的,是一个软弱无力、装腔作势而又目光短浅的贪婪和残忍得愚蠢的魔鬼。我只是在几个月之后和一千里路之外才了解到它会阴险狡猾到什么程度。顷刻之间我瞠目结舌地呆立着,仿佛是接受到一个警告。最后我斜着走下山去,走向我先前望见的树林。“我绕开一个正在山坡上挖着的巨大的人工洞穴,为什么挖它我发现我无法推测。反正它不是个采石坑也不是个沙坑,它仅仅只是一个洞穴而已。它可能和那种人道的愿望有所联系,要给那些犯人们找点儿事干,我不知道是不是。后来我差一点跌进一个非常狭窄的山沟中,它几乎不比山腰上的一条断层裂缝更宽些。我发现有许多远道运来供新居住区使用的排水管翻滚在那里边,没有一根不是破的,乱七八糟的一堆。终于我看到那片树林。我的目的是在树阴里散一会儿步;但是刚一走进树阴,我便觉得,我好像是踏进了某个阴森森的地狱圈子里。山上的急流就在附近,一种不间断的、单调的、猛烈而又急速的喧哗以一种神秘的响声填满了树丛中令人沮丧的沉静。那儿的空气一动不动,连一片树叶也不摇晃一下,似乎滚滚向前的地球迈开的飞速大步突然间充耳可闻了。“一些黑色东西般的人形蜷缩着,躺卧着,背靠树干坐在树丛间,他们紧紧地依附着大地,一半露出来,一半遮没在昏暗的光线里,呈现出各种各样痛苦的、认命的和绝望的姿态。悬崖上又炸开另一枚火雷,我脚下的土地随之轻轻地战抖了一下。工作在进行。工作啊!而这儿却是为工作助过一臂之力的人们离开工地前来等死的地方。“他们正在慢慢地死去——这是显然而见的事。他们不是敌人,他们不是罪犯,他们现在已不是世界上还存在的任何什么东西——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些黑颜色的疾病和饥饿的影子,乱七八糟地躺在绿树的阴影中。他们被从沿岸各处按照定期合同完全合法地招来,流离在这水土不服的环境中,吃着从未吃过的食物。他们病倒了,失去了工作能力,于是被准许爬到一边去歇着。这些奄奄待毙的人形的东西像空气一样自由——也几乎像空气一样稀薄。我开始能分辨出树丛下那些眼睛的闪烁来。接着,目光向下一转,我看见靠近我的手边的一张面孔。一把黑骨头直挺挺地斜倚着,一边肩头顶在树上,眼睑缓缓地抬起,深陷的眼窝向上望着我,一双极大的无神的眼睛,眼珠深处是一种茫然的、白色的、捉摸不定的微光,这点儿微光在缓缓地消散。这人看来很年轻——几乎是个孩子——但是你知道对他们这一点是很难说准的。我发现我再没有什么可做,只能把我口袋里那位好心的瑞典人船上的饼干递给他一块。他的手指头缓缓地合拢在饼干上,捏住了它——再没有其他动作,也再没望我一眼。他的脖子上系着一绺白色的毛线——为什么?从哪儿弄来的?这是一种标志,一种装饰,一种符咒,一种许愿的行为吗?到底跟什么有关?这一小段远隔重洋运来的白毛线,缠在他黑色的脖颈上,显得很刺眼。“就在这棵树的旁边,还盘起腿坐着两把瘦棱棱的黑骨头。其中一个把下巴撑在膝盖上,视而不见地瞪着眼睛,一副令人不忍看的可怕模样;和他同在的另一个幽灵则是前额伏在膝盖上,仿佛被一种极度的困倦所压倒;四周散开的其他人,有着各种各样不成形的瘫痪姿势,恰像一张描绘大屠杀或是大瘟疫的图片上所画的那样。正当我吓得发呆地站在那里,这群生物当中的一个,靠膝盖和手撑起来,匍匐着爬向河边喝水。他从手里舔着喝,然后端坐在阳光下,小腿盘在身前,过了一会儿,他便让他那毛茸茸的头向他的胸骨垂荡下去。“我不想再在树阴里闲溜,急忙向贸易站走去。当我快走近房屋的时候,我遇见一个白人,他的衣装打扮出人意料的高雅精致,使我猛一看以为他是个什么幻影。我看见一条高高的浆硬的领头,一双洁白的袖口,一件轻薄的羊驼毛上装,雪一样白的长裤,一尘不染的领带,以及亮光闪闪的皮靴。没戴帽子。头发是分开的,刷光上油,露在一顶带绿色条纹的女用遮阳伞下,撑伞的是一只大而白的手。他真是令人惊异,耳朵后面还卡着一枝笔杆儿。“我和这个‘奇迹’握手,我得悉他是公司的会计主任,公司所有的记账工作都是在这个站上进行的。他说他出来走一会儿,‘吸点儿新鲜空气’。这句话带有一种终日过着伏案生活的人的口气,听起来惊人的古怪。我本来根本不想对你们提起这个人,只是因为那个和我关于这段时间的回忆不能分开的人的名字,是最初听他说起的。再说,我尊敬这个人。是的,我尊敬他的白领、他的大袖口、他的刷光的头发,他的外表无疑是一个女人理发店里做招牌的假人模特儿;但是在这片土地上,这种极度消沉败坏的气氛下,他保持住了他的外表,这是一种骨气。他浆硬的衣领和笔挺的衬胸全部是性格的成就。他离家已将近三年。后来我忍不住问过他,怎么有办法炫耀出像这样白的衬衫来。他只是极轻微地红一红脸,并且谦虚地说:‘我在教站里的一个土著女人学习。真难办,她本来讨厌这种工作。’这么说,这人还真做了点事情呢。并且,他把全部心思都扑在账簿上了,一本本都是整整齐齐、完美无瑕的。“而贸易站里其余的一切都是混乱不堪的——人、物品、房子。一串串满身尘土的黑人撇着八字脚来到又离去。流水一般陆续运来的工业品,不值钱的棉布、玻璃珠子,和运到黑暗深处的铜丝,换回来的是珍贵的陆陆续续不断送来的象牙。“我还得在那个站上等十天——好像永无尽期。我住在院子里的一间栅屋里,但是,为了躲开那一片混乱,我有时会跑进会计的办公室里去。那间办公室是用横条的木板建成的,这些板条是胡乱拼接起来的,当他俯身在他那张高高的写字台上的时候,他从头顶到脚后跟都被狭狭的光带划成一条条的。要想看看外边,根本用不着打开那扇巨大的窗户遮板。这间屋子里很热,一只只大苍蝇魔鬼似的嘤嘤嗡嗡,它们不是叮人,而是戳得你疼。我常坐在地板上;而他则带着一副无可指责的仪表(甚至还微微散发着香气),踞在一只高高的木凳上,写呀写,写呀写,有时候立起身子来伸伸腿脚。当人家把一张轻便矮床,上面躺着个病人(从内地送来的一个生病的公司代理人),放进办公室里时,他表现出了一些轻微的厌烦。‘这位病人的呻吟,’他说,‘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在这种气候条件下,不集中注意力,要防止出现账目上的错误是极其困难的。’“有一天他说——说话时头也没有抬一下——‘您在内地无疑会遇见库尔兹先生的。’因为我问库尔兹先生是谁,他又说,‘他是一位第一流的公司代理人。’看见我对这点说明显得失望,他才慢条斯理地再说下去,一边放下他的笔,‘他是一位非常出众的人物。’我又继续提了些问题,这才从他嘴里知道,库尔兹先生那时正负责一个贸易站,一个非常重要的贸易站,位置在那个真正出产象牙的地区,在‘那边的最深处。他送来的象牙跟所有其他人送来的加在一起一样多……’他又开始记账了。那位病人病得连呻吟声也已经无力发出。苍蝇在一片巨大的安谧中嗡嗡不停。“突然传来一阵愈来愈响的喁喁低语声和嘈杂的脚步声。一支运输队到达了。木板墙外,迸发出一阵粗鲁激烈的喋喋不休的话语声。所有的搬运夫们都在同时说话,而在这场喧哗声中,总代理人那个‘悲哀的声音’仍依稀可辨,在这一天里,他已经是第二十次眼泪汪汪地表示‘毫无办法’了……他慢条斯理地立起来,‘吵得多么怕人。’他说。他轻步走到屋子的另一边去看了看病人,又走回来,对我说:‘他听不见。’‘什么!死啦?’我吓了一跳,问道。‘不,还没死,’他回答说,神色非常镇静,然后回一下头,意思是指贸易站院子里的嘈杂声,说,‘当人家非得把账目写正确的时候,人家就恨这些野蛮人了——恨得要死啊。’他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会儿,‘等您见到库尔兹先生的时候,’他继续说,‘替我告诉他,这儿一切,’他冲写字台瞟了一眼,‘都非常令人满意,我不高兴给他写信——靠我们这伙送信的,您就没法儿知道——在那边中央站——信会落在谁手里。’他用他那双柔和的金鱼眼睛盯着我瞧了一会儿。‘哦,他的前程是远大的,非常远大,’他又开始说话,‘无需多久,他就会成为公司管理部门的一位重要人物的。他们上面的人——欧洲的董事会,你知道——有意要提拔他。’“他转回身去继续工作。室外的喧闹声已经沉寂,过了一会儿,我朝外边走时在门口停下了。在苍蝇那无休无止的嘤嘤声中,将被运送回家去的那位公司代理人满脸通红毫无知觉地躺在床上,另一位则俯在他的账本上,正在为那一笔笔完全正确的交易做正确的账目;在门口的台阶下五十英尺的地方,我能够望见那死亡丛林的静止不动的树梢。“第二天总算离开了那个贸易站,随一支六十人的运输队,去走一段两百英里的路程。“整个那段路程给你们讲很多是没用的。一条条小道,小道,到处都是小道;一张由人踩出来的小道组成的大网,布满了这片荒漠的土地。穿过又高又密的野草,穿过被火烧焦的野草,穿过林薮,在一条条阴冷的沟壑里爬上爬下,在一座座冒火的、灼热的石山上爬上爬下;一片荒凉,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间茅草房。居民早在很久以前已经走光了。是的,假如说,一群神秘莫测的黑人,携带各种各样吓人的武器,突然间在迪尔和格雷夫森[9]之间的大道上出没,把前后左右的英国佬都捉去为他们搬运辎重的话,我设想,那一带每一家农户和每一间茅舍也都会马上变得荒无人烟的。只不过,在这儿,连房子也都杳无踪影了。但我仍然走过了几处被遗弃的村庄,那一堵堵草墙的断垣,给人一种可悲的原始粗陋的感觉。一天接一天,六十双赤脚的踩踏声和沙沙的磨地声,每一双脚承受着六十磅的负载,跟在我身后走着。宿营,烧饭,睡觉,拔营,出发,时而会有一个搬运夫背着他的负载物倒地而死,在小道边高高的草丛中安息了,身边留下一只空的盛水的葫芦和他那根长棍。四周和头顶上是一片巨大的死寂。或许,在某个静悄悄的夜晚,会传来一阵远处的战抖的鼓声,它渐渐在消没,又渐渐在增大——一种寥廓而又微弱的战抖声,一种奇异的声音,它在呼吁,在暗示;也是一种荒野的声音——或许,它所蕴含的意义和一个基督教国家的教堂钟声一样的深刻呢。有一次一个白人,穿一件敞开纽扣的制服,带着一群瘦精精的桑给巴尔人组成的武装护送队在小道边安营扎寨。他非常好客,也非常快活,且不说他是喝得醉醺醺的。他宣称他是在养护道路。我不能说我看到过什么道路或者什么养护,除非这指的是一个中年黑人的尸体,额顶上有一个子弹洞穿的窟窿,在我往前走过三英里远时,确确实实脚下绊着过他,或许这具尸体可以被视为一种持久的改进吧。我还有一个白人同伴,不是个坏家伙,然而有点儿过于肥胖,并且有一种令人生气的习惯:喜欢在灼热的山坡上晕倒。那时往往还要走好多里路才能见到一丝儿树阴和得到一点儿水,真够让人恼火的,您知道,把您自己的上衣像把遮阳伞似的撑着遮在一个人的头顶上,看他渐渐地清醒过来,这多烦人。有一回,我实在按捺不住地问他,干嘛要跑到这儿来呢。‘挣钱呀,当然啰。您以为是干吗?’他说,话里有轻蔑我的意思。后来他发烧了,只有把他放在吊床里用一根长杆子抬着走不可。因为他足有二百二十磅重,惹得那群搬运夫跟我嚷个没完。他们不肯朝前走,逃跑,半夜背着东西溜掉——简直是造反。于是,有天傍晚,我指手画脚地发表了一篇英语演说,我的每一个比划都让我面前的六十双眼睛清清楚楚地看明白了。于是第二天早晨,我让吊床在前面开路,一切顺利。过一小时,我发现整个这一套玩意儿——人,吊床,呻吟,毛毯,恐惧——全都完蛋了,抛在一个树丛里。那根重重的木杆擦破了他可怜的鼻子。他非常急切地要求我杀个把人,可是附近连一个搬运夫的影子也没有。我记起了那位老医生——‘这应该是有科学意义的,观察人们的精神变化,当场观察。’我感觉到我正在变得在科学上有意义了。然而,所有这些都毫无意义。第十五天,我又看到了那条大河,并且一瘸一瘸地走进了中央贸易站。它设在一处河湾上,四周是灌木丛和树林,一边是一条臭泥垒成的糟糕的边界,另外三边围一圈摇摇欲坠的破烂东西组成的篱墙。一个无人过问的豁口就是它的门,只需对这地方瞧上一眼,就足够让你明白,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家伙在管理着这个场面。几个手执长棍棒的白人从房舍里没精打采地出现,慢悠悠荡过来瞧我一眼,然后又退隐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了。他们当中的一个,一位矮胖的、容易兴奋的、长着一把黑胡子、说起话来口若悬河而且喜欢东拉西扯的仁兄,在我一告诉他我是谁的时候便告诉我说,我的汽船已经沉在河底了。我像遭到雷击一样呆住了。什么,怎么,为什么?噢,这‘没问题’,‘经理本人’就在这儿,一切都非常正常,‘每个人的表现都非常出色!非常出色!’……‘您必须,’他激动地说,‘马上去见总经理。他在等着呢!’“那时我还没能当即明白船已沉没这件事的真实意义。我想现在我明白了,不过我不敢肯定——完全不敢肯定。当然啦,事情是太蠢了——我现在回想起来——蠢得简直不合乎情理。虽然……但在当时,它显得好像只不过是一件惹人气恼的讨厌小事而已。汽船沉没了。他们在两天前匆忙之中出发到上游去,那天经理也在船上,由某一个自愿来当船长的人开船,开出去还不到三个钟头,他们在石头上把船底划破了,于是它沉没在南岸附近。我问自己,现在船没有了,我该怎么办呢?事实上,为了把归我指挥的船从河里捞出来,我有很多事情要干。我必须明天就着手干起来。捞船,以及把一块块船体搬到贸易站去,再进行修理,要花几个月时间。“我跟经理的第一次晤面是很奇特的。那天早晨我步行了二十英里,而他却并不请我坐下。他的肤色、面容、仪态和话音都是平平庸庸的。他是中等身材,一般体型。他的眼睛,一双普通的蓝眼睛,或许是异常冷峻的,而他当然是善于把他斧子般锋利而沉重的目光倾注在你身上的。然而,甚至在这种时候,他身上的其余部分却似乎并不承认有这种意图。除此以外,就只有他嘴唇上的一种模糊不清的含混表情了,这是一种隐而不露的东西——微笑——又不是微笑——我现在还记得,但是我无法说清。它是下意识的,我指这种微笑,虽然在他每说过些什么话之后,这表情会在一瞬间就增强起来;它在他每次讲完一段话之后出现,好像是给这番话贴上一张封条,使这些最平常不过的词句的含义似乎变得绝对不可理解。他是一个普通的生意人,从他年轻起,便受雇在这片地方工作——如此而已。人家服从他,然而他既不能让人家爱他,也不能让人家怕他,甚至也不能让人家敬重他。他只能让人家不舒服,丝毫不差!不舒服,不是一种确切的不信任感——仅仅是不舒服——如此而已。你可以想象一下这样一帮人办事会有多大效率。他没有组织才能、创造才能,甚至是维持好秩序的才能。贸易站的可悲状态,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都显然说明这一点。他没有学识,没有智力。他谋到他这个位置,靠了什么?或许是靠他从不生病吧——他在这儿干了三个三年了——在众人皆体力不支的情况下,得意扬扬的健康条件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当他度假回家时,他会大大地——浮夸地——花天酒地一番。一个上了岸的水手——稍有不同——不过只是在外表上。这你从他偶尔的言谈中可以听得出。他不会有任何创新,他善于维持常规——就这点儿本领,然而他是伟大的。他就伟大在这一小点儿上——你难以说出有什么东西能够控制像他这样一个人。他从不把这一点儿诀窍说出来。或许他肚皮里什么东西也没有。这种怀疑使你只能限于怀疑而已——那块地方是无法从外部进行检查的。有一回,几种热带病几乎使贸易站里的每一个‘公司代理人’都倒下了,有人听见他说:‘上这儿来的人应该没有五脏六腑。’他用他那种微笑给这句话贴上一个封条,似乎这句话是一扇通向他讳莫如深的一个黑暗世界的大门。你觉得你已经窥见点什么,可是封条却是贴上的。每当开饭时,白人们老是为抢坐上席而争吵,他为此恼怒,命令造一张巨大无比的圆桌,为了这张桌子,还得专门盖一间房。这就是贸易站的饭厅。他往哪儿一坐,哪儿就是上席,剩下的也就别争了。你感觉到,这一点是他坚定不移的信念。他既非彬彬有礼,也非粗野无礼,他是不动声色的。他纵容他的‘仆役’——一个从岸边来的过于肥胖的年轻黑人——当着他的面,以一种挑衅的无理态度对待白人。“他一看见我就开口说话。我在路上走了很长时间,他等不及了,只好不等我就开船;上游的几个贸易站必须得到供应,已经发生许多耽搁了,搞得他不知道谁死了,谁还活着,他们过得怎样;等等,等等。他根本不理睬我的解释,手里玩着根封口火漆条,几次三番重复说,情况‘非常严重,非常严重’,有谣传说,一个非常重要的贸易站正处于危险状态;它的站长,库尔兹先生,生了病。但愿这不是真的;库尔兹先生是……我感到厌倦和烦躁。该死的库尔兹,我心想。我打断他的话,说我早在海岸一带已经听人说起过库尔兹先生了。‘啊!这么说他们那边也在谈论他。’他喃喃地自言自语。接着他又开始说下去,要我相信库尔兹先生是他手下最好的公司代理人,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对公司有着极其巨大的重要性。我由此能够理解他焦急的原因了。他说:‘非常,非常之必要。’他肯定在他的椅子上扭动了好一阵子,然后又大声宣称说:‘啊,库尔兹先生!’他折断了那根封口火漆条,又好像被这件意外事情搞得呆住了。他想要知道的下一件事是,‘要花多少时间去’,我又打断了他;我很饿,你们知道,而且还站着,我愈来愈气了。‘我怎么说得准?’我说,‘我连那只沉船也还没有看到过——几个月吧,准得要。’所有这些谈话在我看来都毫无意义。‘几个月,’他说,‘好吧,就算三个月吧,到时候我们再动身。好的。那是应该够干这件事的啦。’我冲出他的小棚屋(他独自一人住一间泥抹的小棚屋,带一个走廊似的东西),自己嘟嘟囔囔地说着对他的印象:饶舌的白痴。后来我收回了这句话,因为他对干这件‘事’所需时间估计之精确,令我惊叹。“我第二天便去干活,不再去理睬别的事情,我似乎觉得,只有这样干,我才能紧紧抓牢一些现实生活中能给人以补偿的东西。但是,你有时候还必须得左顾右盼。于是,我看见了这个贸易站,看见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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