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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9 12:4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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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云超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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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天通苑

日落天通苑试读:

我如何像个笨蛋一样去爱你

我是什么时候爱上文学的?这真是个浪漫的话题。

可答案一点也不浪漫,我是小时候爱上文学的。你随便从街上拉一个人问他什么时候爱上钱的,他一定会告诉你他小时候就爱上钱了,所以这事儿挺俗。

我小时候的样子,跟现在偏远地区的留守儿童差不多:粗糙的发型、厚重的衣物、暗沉的肤色、呆滞的眼神。我就是这么个土包子,生于中原乡下最贫困的家庭,没有玩具、没有电视、没有蛋糕,有的只是贫苦、暴力、泪水,以及一次又一次难以抚慰的心碎。十六岁前,没有一天不是在恐惧与痛楚中度过的,这让我小小年纪便饱尝了人性的丑恶,我几近绝望,又满载愤怒,就像电影《光荣之路》里说的那样:多次以身为人类而感到羞耻。

据说,我这种出身的男孩子有三种命运:悲苦的劳工、残暴的罪犯、搞艺术的。感谢上帝,我选择了第三种。

中国人讲:“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童年经历对我的人生观、价值观所造成的影响巨大且深远,体现在文艺作品的鉴赏与创作上更是如此,我一度偏激,仇视一切“精英贵族、才子佳人”题材,反对“为艺术而艺术”的美学观,我坚持认为浪漫不是堆砌出来的,最浪漫的事情无非就是最质朴的生活。

在此基础上,我给自己的写作定了三个原则:一不雕章琢句,二不吟风弄月,三不附庸潮流。“雕章琢句”指的是词语华丽,内涵欠缺;“吟风弄月”指的是一味抒发自我情怀,忘记了世风人伦;“附庸潮流”指的是迎合大众口味进行投机式创作。毫不客气地讲,这三类文风凑在一起,构成了当代所谓的“流行文学”。

我大摇大摆地与“流行文学”保持了距离。我只写平民生活,大时代背景下的平民生活,我会用赤裸裸的大白话、活生生的欲望、乱哄哄的冲突来展示他们的善恶悲喜。

然后,《日落天通苑》火了。

这多少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在一个鸡汤文、成功学、言情小说泛滥的年代,竟然还有人关注现实主义文学。但它确实火了,出版商、电影公司、小报记者一股脑儿全找上门,紧接着,“北漂伤痕文学”的屎盆子飞来,我躲闪不及,差点儿扣头上。我一遍遍地向别人解释着自己的无辜:“我不只写北漂,还写别的,不信你看看我的书。另外,你才伤痕呢,你们全家都伤痕……”然而这没什么用,人们依旧习惯性地用媒体上的字眼来形容我。2014年夏,我一怒之下写了《十万白领》《牛城往事》两部中篇小说,终于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也捎带着把郭小羽的原型气了个半死。

如果你够仔细,就会发现《十万白领》和《牛城往事》同属一个时期的作品,结构上它们都沿用了《日落天通苑》的套路:开篇介绍时代背景,主要人物陆续登场,矛盾一点点升级,冲突一点点发生,最终,高潮降临,坏蛋们死的死逃的逃。这基本就是我们这代人最熟悉的小说创作模式,也被称作“学院派叙事”,可现在的年轻作者们很少用了,现在大家都沉迷于“段子”,恨不得每章每句都写成“段子”,“段子”,成为快餐文化侵袭传统文学的明证。《十万白领》是职场小说,讲述了一个CBD传媒公司的衰亡史,里面有我的经历也有我朋友的经历。它最初的名字叫《月上CBD》,前同事帮忙取的,意思是向一代神作《日落天通苑》致敬。可稿子出来后,他又不高兴起来,他怀疑我把他丑化了,他为此耿耿于怀,他连饭都不请我吃了。

写小说的都有个老烦恼:如何面对那些暴跳如雷的“原型”。我的方法是:离着他们远远儿的。

相比《十万白领》,《牛城往事》人气奇差,至少女性朋友里没一个喜欢它。一来,这是个旧时代的故事;二来,它没有所谓的儿女情长,更要命的,它充斥着青少年犯罪与暴力。一个老同学看完《牛城往事》,笑着对我说:“你可能为当代文学史贡献了最血腥的一场群架。”我说:“然后呢?”他说:“没有了。”

后来,一次饭局上又遇到这位老同学,当时他正绘声绘色地向众人描述《牛城往事》里打群架的场景。我告诉他,我为自己写出这样一部小说而自豪,因为我是牛城人,我是工人阶级的后代。《牛城往事》后,又写完另一部关乎故乡人文的小说《公务员之死》。这其实是我的第一部小说,2011年动笔,2014年完稿,拖这么久的原因并非灵感缺失,实在是野心太大,本来只是篇“初恋”与“成长”的文字,我生生把它演化成了我们这代人在体制内外的三观对抗。《公务员之死》通篇向王朔巅峰期小说《许爷》致敬,也故意掺杂了电影《美国往事》的情境,这种借花献佛的手法带来的效果十分显著,朋友圈里的小文青们没一个不喜欢它的。

平心而论,《公务员之死》无论气势或深度都不如《日落天通苑》和《牛城往事》,但它的的确确是我个人最喜欢的一部作品,情感这个层面,其实大家都很自私,直到今天我都怕在街上看到背画板的孩子,他们身上的颜料点子总能勾起我一大堆伤感的回忆。《公务员之死》最令我伤感的地方,不是它里面的人物,是它三年前的原名,它的原名叫作《青春总会过去,爱也一样》。

2014年冬,我辞掉全职工作,专心窝在公寓里写小说。这件事情招致非议,非议最多的是家人,他们的观念比较传统,认为工作是安身立命的基础,我辞掉工作去搞写作在他们看来简直笨到天上去了。

但我没办法,我是个写小说的,是个写中篇小说的,干的是熬夜的活儿,这活儿既然干了,就别再梦想着给资本家卖命。我给自己定了个标准:写作收入与以往收入持平,就不去上班。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不能全身心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辈子活着还有个屁意义。

2015年春,我搬回通州,大睡三个月,每天除了看体育比赛什么事都不做,我给这段日子找了个光鲜的理由:净化心灵。一位知名主持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你在一个虚伪丑陋的环境里待久了却感受不到压力,你首先应该想想是不是自己出了问题。”我在京城的职场待了七年,见识到太多虚伪与丑陋,自己也变得愈发虚伪与丑陋,该洗洗睡了。

洗完睡完,夏天如约而至,全裸坐在电脑前面敲字,新作叫《最后的日子》,是个完全由场景与对话组成的作品。我最初的想法是把它写成舞台剧,可写成舞台剧谁给你演啊?只能明智地回归到小说创作。《最后的日子》进行得并不顺利,此类作品极其考验作者的构思能力,所有人物关系均由对话呈现,一着不慎,便可能矫情。写了一半,实在写不动了,干脆又回到“净化心灵”的日子,频繁地睡大觉,睡着睡着,梦也多了起来。

大约是端午节过后的第二个周末,我梦到自己被一头雪狼跟踪,它蜷缩在石头后面,既不追我,也不唤我,我壮着胆子走过去,发现它眼后有道细细的疤。醒来,开始写一部有关夜店男女的小说,为了挑战自己,将第一人称换作了女性。我这么干不新鲜,很多作家都用过异性视角创作,这其中就包括我少年时期的偶像王朔与老舍,老舍的《月牙儿》甚至写出了许多女性作家都不一定能写出的细腻。

现实生活中,我几乎不沾夜店,上一次去酒吧喝酒是前年夏天的事情,上一次去夜总会是何时压根儿记不得了,总之那种地方对我这种人来说意义不大。《独狼》与《最后的日子》文风迥异,但作为同时期作品相似之处颇多。首先,它们的主题都是复仇;再者,主角清一色北京人。写北京人,语言是一大难题,你不可能用原汁原味的京腔进行创作,那样除了北京人没几个人会看,于是我尽可能弱化了方言;最后,也是最有趣的地方,《独狼》是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的故事,《最后的日子》是一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的故事。

一年中最热的日子,《最后的日子》完稿,我有了空前的成就感,在一座城市生活了八年,第一次用自己的文字向这里的老朋友们致敬。白佳佳的性情也许并不像主流的北京人,他寡言少语、腼腆谨慎,但他身上拥有着诸多老北京式的美德,他有魄力、有心计、有担当,凭一己之力挽救了一个濒临破碎的家,而家,正是中国人情感输送最多的地方。

前几天,有个老朋友来看我,问:“蛋爷,你们这行很多人出名后变俗了,你会吗?”我当然没有告诉他我本来就很俗,我瞪着眼说:“你再说一遍试试看!”

如何在你爱的东西面前保留一份初衷?这个话题实在太浪漫了,因为答案就是:你真的爱它。那如何证明你真的爱它呢?它让你变得愚蠢、变得膨胀、变得臭不要脸,它迟早有一天会毁了你,而你对这一切心知肚明。

当年那个在恐惧与痛楚中颤抖的小男孩长大了。

王云超2015年8月16日Vol.01公务员之死1.

我画画出身,却并非缘于对这门艺术热诚。当年牛城大小画班几十处,无一不是为投机高考而开设,艺术类高校对专业能力要求苛刻,对文化课分数却要求极低。老谋深算的班主任们将自己班上成绩差的学生统统塞进画班,此一举三得,首先,美术生考上大学,也能提高其所在学校的升学率;其次,给私人开设的画班推荐学生,会得到一点儿酬金;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将那些捣蛋的“坏孩子”统统甩给了别人。

班主任显然低估了“坏孩子”的能力,就像他们高估了传统应试教育的作用。当一所中学烂得连“三好学生”都考不上本科的时候,美术、音乐等专业就成了升学的捷径。比如我和明明所在的牛城十中,美术生一直是普通学生羡慕的对象,可食古不化的班主任们将画班定义为差生集中地,拒绝任何一位非“坏孩子”学习美术的请求。这点很像旧社会的穷人对待戏班子的态度:就算有升迁的机会,就算将来会出人头地,你们也是不入正统的下九流。

初冬的夜晚,东大街画班,新晋美术生在老师的带领下参观我们的素描作业,高磊作为那批新学生的头头儿,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梳着整齐的背头,披着成人化的呢子大衣,踩着油亮的尖头皮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是一个美术生该有的范儿。

他站到我身后,小声问:“你是郭小羽,你对面那个是郭昔明,对不对?”“你谁啊?”我扭头看他一眼。“你甭管我是谁,总之我知道你们,以前我也经常去工人路那边,那时候跟你们在一起的还有个叫郭小宁的,他快出来了吧?”“你想怎么着?”“不想怎么着,以前见过,现在认识,这就是缘分,一会儿休息的时候咱们上外边聊聊去?”

大门口残破的灯罩下,高磊给在场的每一位学生递烟,接着用夸张的语言介绍自己。他大谈牛城各处画班的画风,声称没有一个画班的老师他不认识;他大谈牛城最知名的黑帮老大,声称道上混的没一个不认识他。“我不喜欢美术,”他轻吐烟云,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我只是想靠这个上大学,家里要求我必须有个本科毕业证,有本科毕业证将来才能考进机关,考进机关才能延续我们家在牛城的势力。”

青春期的学生崇拜的同龄人无非三种:学霸、帅霸、坏霸。高磊的美术功底很烂,但在“帅”和“坏”上占尽了先机。灯光射向他消瘦的脸庞,东大街画班的食烟徒们被镇住了,新来的几个女生甚至当场爱上了他。仅仅一个夜晚,他就征服了东大街。

第二天上午,美术老师当众宣布高磊等人的名字,自此,他正式成为东大街画班的一员。为表诚意,他慷慨解囊,带领班上的男生去网吧上网、去小酒馆喝酒、去五中宿舍赌博,他恰如其分地占用了课余时间,将跟班们的热量挥发殆尽。高磊出现以前,东大街画班的“坏孩子”不过是一群散兵游勇,如今他们有了将军与令箭。

很快,整个画班对高磊心存疑虑的男生只剩下了我和明明。我们俩只是选择性地跟他出去吃饭,并不听命于他,更不会对外承认是他的跟班。高磊对此予以理解,他看我和明明的目光明显与他人不同。“明摆着的事,他想利用咱们,”明明放下铅笔,“你想想看,现在他带着画班的人四处招摇,整个牛城东区有多少小团伙看咱们不顺眼,尤其是五中的袁胖子。袁胖子和高磊在五中本来就是对头,据说就是他把高磊轰出了五中的画班,现在高磊在这边摇了旗,迟早要跟袁胖子干一仗。高磊讨好咱们,无非是想利用咱们以前在工人路的那点儿破名气。”“我倒不在乎跟着高磊会招惹什么人,只是觉得他这么张扬不是什么好事,画班允许学生抽烟和搞对象,不会允许闹事,说不定哪天美术老师就要翻脸。”“这帮人,纯粹小屁孩儿!”明明冷笑,“都什么时候了,半年后就高考,现在还觉得拉帮结派挺威风。”2.

晚上十点,画班放学,高磊和几个跟班凑在一起低语,接着集体向门外走去。“他们跟袁胖子干仗去了,”明明放下画板坐过来,“就在东大街路口,我刚才听到了。”我抬头望了一眼外面,问:“咱们绕道回去吗?”“他们打架,咱们凭什么绕道?”明明翻着白眼,“十分钟后出门,瞧个热闹。”

临近午夜的东大街凄冷萧条,连只流浪猫都没有。走过十几盏路灯,高磊和跟班们的身影在巷口出现,他们凑在一起,像一群蠕动在月球表面的虫子。

东大街画班的“坏孩子”打赢了,五中的学生如猢狲散,只留下袁胖子一人站在原地接受众人的羞辱。高磊让男生排队去扇袁胖子嘴巴,一遍遍喝令其跪下。袁胖子两臂下垂,眼望远处,无休止地哭泣。“行了!”我推开一个施暴的男生,“打赢就得了,干吗把人往绝路上逼?”被我推开的男生冲上来喊:“你管得着吗?”明明用手指向他:“给我往后边站!这里哪儿轮得着你说话!”

高磊挥手示意男生退下,走过来说:“小羽,你认识袁胖子吗?知道他是什么人吗?这种烂人你也给他留面子?”“我不是给谁留面子,只是觉得你们这样不好,干吗逼着别人下跪?哪天你们当中有谁也被别人这么对待,你们会怎么想?让他滚算了。”

高磊无话,瞟了眼明明和其他人,对地上的袁胖子说:“叫你滚呢,听见没有!今天有人替你说话,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否则见你一次打一次!”

除了对袁胖子的冷酷,其他大部分时间里,高磊并不是个热衷于暴力的人,这点他的跟班们可以做证。他是东区著名的和事佬,到处替人调解纠纷,到处讲道理,几乎每一个学生团体的头头儿都吃过他买的饭,他也因此积累了极高的声望。

他告诉他的跟班们:人生若有一百次冲动,九十九次可以通过谈判来解决,唯一的一次出手,是要置对方于死地。高磊随身带有一把名贵的短刀,相传是他在特务连工作过的爷爷的遗物。所以言下之意是他出手太狠,并不适合江湖上的小恩怨。

这个人无处不展示着他的优越感。

画画儿间歇,大伙儿聊汽车,他聊到德国原装的排气管;女生与男生们争辩谁是七中校花,他讲出一中到二十一中每一所学校校花的名字;餐馆的电视机里重播大阅兵,他吹嘘他表姑夫的儿子是陆军部的教官。没有他不懂或不专业的领域,我们说出的任何话题他都要占据上风,你不服,他就一直说下去,直到你认可他比你强为止。

尽管高磊清高起来很讨人嫌,但他有时也会表现出一些不同于常人的生活习惯,比如他反对嘲笑路边的乞丐,反对在录像厅聚众看A片,反对带其他画班不三不四的女生出来玩,他大声指责那些带女生的跟班:“咱们是学艺术的,不是街面上混的流氓,以后谁带女的出来谁就给我滚蛋!”

我不敢说这就是大户人家所特有的气质,但他显然比我们更懂得什么是优雅。

好吧,他做到了,他连坏都比我们坏得优雅,这是血统的胜利,是基因的胜利。这份胜利让我对高磊彻底丧失了好感,我开始渐渐接受明明对高磊的论断:“他不过是个虚荣的官宦子弟,虚荣背后,是另一种自卑与不堪。”

这时,高郁出现了。3.

高磊的妹妹高郁,是五中知名的美女,也是我的初恋。她和高磊一样高大漂亮,却足不出户,想看她,只能跟着高磊以“交流画技”的名义前去五中画室参观。“你来干什么?”高郁走出画室门口,沉下脸,“不许你在我们这边闹事啊,要闹,等我不在的时候再闹。”“怎么说话的!”高磊伸手抓过她手里的画板,“我们过来看看你们画画儿不行啊?”

高郁夺回画板,冲高磊翻了个白眼,走到我面前说:“小羽帮我看看,这幅画要怎么改?我改了一上午还是改不好。”“对嘛,就该这样,”高磊得意起来,“让我们东大街画班的高手给你们这些人好好指点指点。”高郁又白了高磊一眼,转过头对我说:“快帮我看看。”

我拿着画脸红起来,小声说:“这画没救了,再画一幅吧。”

人们都会爱屋及乌,何况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我对高磊日趋冰冷的信任开始回暖,频繁地跟着他去五中附近游玩,我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多看他妹妹几眼。高磊对此心知肚明,却并未点破,或许他早已习惯了这种事情,追高郁的人太多了,仅他的跟班里就有好几个,他统一给出的回应是:不反对,不支持。

我成功约到高郁,带她到东大街画班参观,和她一起去火车站画速写,很多人因此误以为我与高郁建立了恋爱关系。随着这个姑娘来画班的次数越来越少,大家明白过来,我不过是又一个一厢情愿的追求者而已。

第一个反对我追求高郁的是明明,他说:“这女生跟他哥哥一样虚荣和势利,你根本不会得手,就算得手了也会被骗。”之后,高磊站出来说:“我不反对你追高郁,但她是什么人你不可能比我还清楚,算了吧,省得将来因为这个伤了咱们哥们儿的感情。”

我最终放弃了对高郁的追求,不是因为朋友反对,而是因为自信心的丧失。高郁的确看不上我,面对我孤注一掷的表白,她站在画室门口说:“咱们现在还是高中生,不成熟。你画画得好,人长得也不错,将来上大学了不愁没有漂亮的女朋友。”

漫长的失落陪我度过了那个漫长的冬天。就在高郁婉拒我后不久,她的哥哥因为集训期间聚众饮酒被东大街画班开除。虽然我很早便预料到这个结局,但目睹墙上的公告还是发自内心地吃惊。高磊自然不想离开画班,发动所有同学为他说情,我过于羞愧,没有帮忙,引起高磊与跟班们的不满。高磊宣布与我割袍断义,他走上模特台对众人说道:“认识这么久,竟然没发现某人这么无情,我当初真是瞎了眼。”

随后,他收拾东西离开,昔日追随高磊的跟班们继续发动整个画班声讨我。明明看不过去,告发了带头的几个,美术老师将这些人一并开除。“你在这儿干吗?”高郁走出门口,摘下套袖望着我,“为什么不直接进去找我?”“高郁,”我从台阶上站起来,“帮我给你哥传句话,就说我对不起他。我和你们这些孩子不一样,我是从烂学校里出来的学生,未来就指着那个画班考大学,当时那个局面,我如果替他说情,就必然与老师对立,我也就没指望了。”

高郁低头攥着手里的套袖,平静地说:“没事,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我都觉得你是对的。”

四月,省联考成绩公布,十中学美术的“坏孩子”里只有我和明明过了本科分数线。五月末,明明与高磊的跟班在烈日炙烤的操场上打了一架,双方抽出匕首嘶吼着互捅,师生远远围成大圈,无一人敢上前拉劝。我闻讯赶过去时,民警已经驱散了人群,地上血迹斑斑,不知道哪些是明明的,哪些是别人的,踩过去,让人心痛。4.

在石家庄读大学的日子里,明明作为我屈指可数的亲朋之一,从不主动到师大来看我。他恨师大,同样的分数,师大录取了别人,没录取他,这让他耿耿于怀了许多年。明明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喜欢一样东西,会容忍对方许多,不喜欢,便不给对方一丝机会。当然,爱恨只代表一个人的感性,并不代表对错,就好像长久以来他对高磊兄妹的成见明显带有阶级色彩。他和我一样来自底层下岗家庭,而高磊的家人无一不是吃着俸禄的官员。

2004年秋,我的另一位发小郭小宁刑满出狱,来到石家庄读电脑技校,与明明一起租住在河北科大家属院。每逢月底,我会搭车去找这两个人吃饭,每次吃饭,这两个人都当着各自女朋友的面提起我当初追求高郁的糗事。在他们眼里,我当初与高磊那样的人交往实属不智,追求他的妹妹更是自甘轻贱。“不是我和他的跟班打过架才这么说他,你想想看,高磊为什么和你掰了?难道就因为你没帮他求情?他心里明白得很,就算你帮他求情,美术老师也不会原谅他。人家从一开始就看咱们不顺眼,就因为咱们没做人家的跟班。高磊这种小官二代,看起来仗义,其实心眼儿很小。”“所以你们就觉得我追他妹妹这件事特荒唐是吧?”“没说你荒唐,是你太傻,”小宁凑过来插话,“要真像明明说的那样,你们画班这帮学生哪儿有什么好人?都是班主任挑剩下的小坏蛋,说句不中听的,还没我在监狱里那帮哥们儿义气,萍水相逢,哪儿比得上一块儿受苦过来的人?”

2006年冬,我搬出学校宿舍,前去东岗路一家广告公司实习。不久,在槐安路上邂逅了高郁。

当时我正赶往金旋律音像店会朋友,她悄悄从后面跟上来,伸手猛拉我的自行车车尾,我一个跟头翻倒在路边草丛里。

我以为得罪了谁,战战兢兢爬起来,她骑在电动车上哈哈大笑。“怎么是你?”我拍打身上的污垢,“你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她不答话,只管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路上的行人开始围观,我不耐烦起来,埋怨道:“行了,行了,笑个没完了。”高郁笑完,脸上留下两片红晕,把车挪过来说:“你是不是搬到这边住了?最近老在这条路上见到你。”我说:“三个多月了吧。”“哎哟,够可以的啊,”她挑起眉毛,“两三年了,你也不在网上和我说话,现在出来实习,大家在同一条街上住着,连个招呼也不打。”“妹妹,你现在这模样我哪儿认得出来!”“你这急匆匆的是要上哪儿玩儿去?”“金旋律,去见两个朋友,你要来吗?”“好啊,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干,不过你记着回来得请我吃顿饭。”

明明照旧反对我与高郁来往,搬出自己的女朋友来说教。明明的女朋友是高郁大专时的同学,毕业后两人在同一家单位实习,声称知道高郁很多事情。“你可想好了,这姑娘问题挺严重的,”她坐下来,将冲好的咖啡递给我,“上学的时候整天跟一帮玩摇滚的混,三天换一个男朋友,后来干脆连学校都不回了。实习的时候也不老实,跟我们那个五十多岁的老板玩外遇,听说还为那个老家伙堕过胎。”“她骑电动车,穿着也普通,不像小三。”“你笨啊!”明明走过来,“说她是小三,谁知道是小几呢?她也就是长得还行,没学历、没工作的,人家白玩都说不定。这事咱们牛城的老同学都知道,就你蒙在鼓里。她爸爸因为这个都快和她断绝关系了,高磊也不敢替她说话,她就是个无药可救的小妖精。”5.

我回到住处,播放AC/DC的歌曲,靠着沙发昏睡过去。

她一声不响地走进来,摘掉我的耳机,摆正我的脑袋,盯着我哈哈大笑。我忘了那天是谁主动的,总之很快进入正题。她的头发又多又长,缠着我的脖子,遮住我的脸庞,令我触摸不到窗外的月色。

我停下来,她瞪眼问:“干吗?”我说:“会不会怀孕?”她捶我一拳说:“你快点儿!”接着她闭上双眼,忘情地扬起下巴,嘴里冒出一堆限制级的粗话。那些粗话声声刺耳,仿佛从地缝中喷射出的滚烫气流,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肆意咆哮。

她一丝不挂地趴在我身上,打着响亮的鼻鼾睡去。我呼吸困难,动弹不得,做了一晚上噩梦。

高郁光明正大地与我住在了一起。

她没什么行李,只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箱凌乱的衣服鞋帽。

她没工作,也不找工作,白天窝在住处睡觉,晚上出去疯玩,有时候大半夜在闺密的搀扶下一身酒气地回来。

她不做饭,倚着厨房的门嘲笑我穿围裙的样子像个守寡的少妇,我一碗冷水泼过去,她大笑着抓起面粉还击,整个灶台被染成白色。

她买来一大堆五颜六色的安全套,吹起一大堆濒临爆破的气球,挂在床头和书桌对面的墙上,我每次坐卧都要衡量与它们之间的距离,点烟时更是惴惴不安。

她趴在公寓的窗台上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我招手示意她回屋,她喊得更大声,整条街的脑袋都在转动。

我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源于何处,总之这不该是我印象里那个斯文低调、戴着套袖画画的姑娘,她的身材、发型、笑容都比当年更加漂亮,却不复当年那份温暖。有时忙完手头的工作,我会坐在一旁默默地注视她许久,直到她扭过脸对着我龇牙咧嘴。我怀疑自己并不是在恋爱,我只是收留了一只路过的蝴蝶,她的美艳、妖娆,其实与我无关。

高郁带来的不仅仅是无节制的性生活,还有远方老朋友的问候。高磊重新在网上跟我说话,他大侃昔日情义,极力摆出和好的样子。无论这个男人平时多么清高,面对自己的妹妹,他本色丢尽,几乎以半哀求的语气对我说道:“高郁从小被我爸宠坏了,嚣张任性,不过心地不坏,你们在一起成了最好,不成,别伤害她,也别恨她。”

明明、小宁在外面敲门,我放下碗碟走过去,高郁扭脸问:“谁呀?大晚上的来这里瞎敲门。”我扯下围裙说:“自己人,不许乱说话。”高郁白我一眼,继续盯着电脑屏幕。

明明和小宁小心翼翼地走进来,高郁双腿盘坐在椅子上视若无睹。我说:“刚吃完还没收拾,有点儿乱,随便坐吧。”明明点头坐下,小宁依然站在门口发呆。高郁摘下耳机光脚跑进卧室,两分钟后穿戴整齐走出来,抓起衣架上的包说:“你们聊吧,我姐们儿约我出去,今晚不回来了。”

高郁走后,明明和小宁长舒一口气,我笑着削着苹果说:“瞧你们俩这点儿出息,平时说起话来都人五人六的,一个女孩子就把你们吓出原形了,怎么着?有什么话就讲吧。”明明点上烟,躺进沙发说:“我们俩这几天想了一下,以咱们现在的资历,做北漂真不如回老家创业,所以还是想再劝劝你……”“甭劝,”我打断他,“我早说了不想创业,你们自个儿做就好,别非拉上我。”小宁坐起来问:“你去北京,跟你这个姓高的女朋友商量过吗?她也同意你去?”我咬一口苹果说:“她不管这些事。”6.

高郁转过身子,抓起桌上的毛毛熊扔到我面前。“干吗这么大杀气,谁又惹你了?”我关上门,放下袋子。“谁让你跟他提我的?”她滑开椅子,怒气冲冲地指着电脑屏幕。我走近看了一眼,坐回沙发说:“你没事看我的聊天记录干吗?”“问你呢,干吗跟他提我?!”

我见她真急了,换副表情说:“干吗,干吗,你至于吗?他知道咱们在一起才联系我的,也是关心一下,他毕竟是你哥哥,不能向我问问你的情况吗?”“郭小羽!”她吼起来,“我早跟你说过,在我面前少提我家里人,你们谈事情,别把我掺和进去!”“你能不能冷静一下,不就这点儿事吗?”“冷静个屁!你不是一直为你们画班当年那点儿破事内疚吗?你回牛城找他道歉去啊,你们是和是断,跟我有什么关系?以后少拿我说事儿!”

高郁说的没错,我的确想利用她与高磊重修旧好,并以此洗清自己昔日那个“无情”的污点。但我失策了,一来,这对兄妹的关系远比我想象中恶劣;二来,画班的老同学依旧没几个人理我。被画班开除后,高磊复读了两年才考上大学,与明明打架的那个男生被美术老师下放到二流画班,考取了专科,这些足以影响一生的变故激发出来的仇恨,只能靠时间一点点去稀释。

厨房,高郁从后面贴上来,我关掉火问:“干吗?”她搂着我小声说:“不许动,站好。”我呆呆地注视着窗外那片天空,心里涌起一股久违的委屈。

两天后,她走了,她扎破气球、倒掉烟灰,将整个房间还原成当初入住时的模样。我打电话问她的闺密知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对方愣一下说:“不知道啊……哎呀,这种姑娘你留不住的,忘了吧。”

我离开槐底村公寓,搬去与大学同学合租,不久,干脆辞掉了工作。同事里没有坏人,但我不开心,每一次公司聚餐我都要找理由逃到大街上,大街上刮着风,下着雨,我反而觉得舒适。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车站长棚下的椅子上,渴望有那么一个人穿过风雨来爱我,可爱我的人,不一定懂我。

我最后一次拨打高郁的电话,语音提示所拨号码为空号,我关掉电话,萌生去意。

离开省城前,明明请我吃了顿饭,却没来车站相送,因为高郁的事情,也因为高磊的再次出现,他不再像从前那样信任我。小宁站在检票口久久不愿离去,他张嘴对我说了点儿什么,却被四面八方的广播声淹没。

同一年,牛城的老同学们出事,他们因涉嫌酒后抢劫遭到指控,接着被牛城学院集体开除。这件事也许改变了高磊对人事的一些看法,但在明明眼里,他们都是狗肉,狗肉,注定上不了筵席。7.

当年我在十中读书的时候,曾有过一个男性同桌,此君成绩一般、长相一般、性格一般,基本属于那种扔进人堆儿就找不出来的学生,可就是这么个家伙,给我们美术生大大地长过一回脸。

他喜欢美术,有一定天分,他那个当班主任的爹偏不答应他进入画班的请求。他又羞又恼,抄起书本丢向黑板,弹回来正中他爹后脑,父子俩再不顾师道尊严,当着全班学生的面打起来。

五年后,这位“弑”父英雄三本毕业,考取公职,做了牛城东区的警察。警察有严重的恋旧情结,尤其对学美术的老同学,他不厌其烦地张罗各种聚会,点名要每一个人都参加。或许是当年开对方玩笑太多,加之与其他美术生不睦,我一次也没赴过他的约。

后来他结婚,我还是去了。

高磊从远处走来,脸上挂着坏笑。“看到了吧,”他端着酒杯拍拍身后跟班的肩膀,“这就是郭小羽,我老哥们儿,当年工人路的老大,现在在北京发展。”“听说你进政府机构了?现在是什么官?”“唉,算了吧,”他摆手道,“还官呢,新兵蛋子一个,副科级。”

三杯酒喝完,高磊走掉,并没有想象中的畅谈,这已足够令我对往事释怀。“你和高磊一直有联系,对吗?”我低头问身旁的警察。警察回神说:“说实话,这也是他第一次来我这儿,我跟他算不上什么朋友,你知道我们都是公家的人,不能走得太近……不过我觉得这小子将来会是个人物,他不俗,能折腾。”

临近春节,高磊特意打来电话,要我回老家先去找他。我问:“有什么特殊的事吗?”他说:“没什么事,就是吃个饭,介绍几个圈儿里的朋友给你认识。”

腊月二十八,我拉着行李箱跟随人潮出站,高磊在远处挥手喊叫。与他站在一起的还有其他几位在外地工作的老同学,其中两人也拉着行李箱,显然我是他们要等的最后一个人。

高磊开着公车载着我们离开火车站,一路上交警纷纷观车敬礼,他微笑着鸣笛回应。闹市区,他光明正大地将车停在路边,对着电话大声训斥属下。“你们干吗不说话呀?”他放下电话,“都是自己人,几年没见就没词儿啦?”后座上的人面面相觑,他笑了一下,继续开车。

开发区主干道,高磊向外望了眼正在兴建的高楼,缩回脑袋说:“政府把工作重点放到这边了,开发区挨着工业区,所以比市里有钱,现在这边到处都在改变,到处都是机会。相信我,不出五年,牛城的政府机关都得迁到这边来,这也是我当初选择考回来的原因。凭我们家的关系,北京的单位我一样能进,但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不迷恋大城市,如今最好的工作都在三线城市。小羽,”他瞄我一眼,“你和明明家应该都划到开发区了吧?”我回答说:“是,我也是刚刚听家里人说的,过了年恐怕还得回来换身份证。”“这就对了,划过来好啊,你们也算市里人了,关键是咱哥们儿在这边多少有点儿面子,以后家里有什么事需要找人帮忙的,打个招呼就行。”

我相信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故,高磊会成为警察口中的那种“人物”,他比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清楚自己的理想,也先一步找到了实现理想的途径。六年过去了,他的衣着、言谈、地位、风采,依旧高出同龄人一筹,尽管他那份自信自始至终夹杂着浮夸与不实,但我们打死也装不出来。

他带着我们迈进招商办大楼,游刃有余地走在每一处通道,路过的值班人员一一向他挥手致意,他一遍遍地向人家介绍我们的身份。

阳光射进天窗,大理石地面上映出所有人的身影,我低头望着自己那身休闲衣装,几乎自惭形秽。8.

我承认自己那几年有点儿势利,这可能与当时所处的环境有关。在传媒业摸爬滚打几年后,我不再满足于固定的工资与奖金,一心寻找有差价可图的私利,那时的我没什么职业观,觉得工作不过是为了挣钱。与高磊商议完毕,我和公司的酒商客户签署了私人协议,有偿帮助他们开发中原地区的团购渠道。此举耗尽我的业余精力,也摧毁了我在文艺青年圈子里的知性形象,很多老朋友因“铜臭味”弃我而去。“人我帮你介绍,具体事情你去操作。钱就算了,我也不签什么合同,就算是帮老朋友的忙,”高磊放下手里的协议书,静静地看着我,“我要收了你的钱,性质就变了。”

我开始频繁地回到牛城,与酒商一起面见达官显贵,这些人西装革履、油头粉面,操着蹩脚的普通话与我和酒商扯淡。他们大多冲着高磊的面子接下我递出的名片,填完桌上的订单,收起超额的发票。整个过程,高磊的确没收过什么好处,也从没问过我卖酒所得,他孜孜不倦地扮演着撮合者的角色,只为一份人情。

可我心里清楚,我不是唯一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他的社交能力使他在整个开发区左右逢源、威风八面,几乎每一个有头有脸的年轻人都与他相识,或渴望与他相识。很快,他升职了,成为当地最年轻的科级官员。

高磊虽是小官,却不是小人,他出手阔绰、慷慨大方,对朋友一视同仁,不会对哪个人的亲近优于旁人。有人张口求他,他立刻应下,对方的要求触及国法,他不起急,察觉后立刻放弃,并不与之交恶。他对人脉的笃信很大程度上折损了他的锐气,但这就是他的人生哲学。警察说的没错,高磊不俗,他深谙“战略性投资”,不屑于蝇头小利上的得失,就如同他当年不屑于江湖上的小恩怨。

晚上六点,小宁带着我走进饭庄二楼的包间,高磊与一干老同学的脸出现在圆桌周围。“瞧瞧谁回来了?”明明红着脸拉住我,“大伙儿说,让这家伙喝几个?”高磊帮腔:“今儿是咱们老同学自己的公司开张,图个吉利,喝六个!”我就手抓起几块肉塞进嘴里,警察高喊:“谁让你先吃肉的?不许吃肉,吃肉喝八个!”

我低头接过袁胖子端来的八只酒杯,深吸一口气至丹田,老同学们整齐划一地拍着桌子起哄。“你说的合伙人,就是他们?”我晃晃脑袋坐下来。“不然还有谁?”明明小声说,“这边能说上话的也就这些老同学了,我让了三分之一的股份给他们,先干起来再说。这回高磊帮了不少忙,我跟他说好了,以后凡是开发区政府搞的招商活动,都交给我们公司来做,瞧着吧,我们很快就能成为整个牛城业务最多的广告商。”“干什么?后悔啦?”他问道。我搓着脸说:“没有。”“你他妈活该!”

服务员搬着啤酒走进来,包间内掀起新一轮高潮。高磊成为主角,带领大家玩起“大王与乞丐”的纸牌游戏,被罚酒的袁胖子明显招架不住,单膝跪在地上称呼高磊“大王”,高磊不依不饶,吩咐其他人开灌,袁胖子吓得趴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大家笑得东倒西歪。

恍惚间,我有了一种时空颠倒的错觉,眼前的人与事不过是过去某一阶段人与事的重复,那个时候,高磊是这帮人的大王,如今依然是这帮人的大王,袁胖子的倾情一跪,直接将高磊的大王生涯推上了巅峰。

警察把车停到路边,关掉警示灯走出来。

我夹着烟坐在台阶上冲他笑,他双手插兜,面色不改。“怎么没人来送你?”“大哥,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去个北京也要人送?”“一直想单独找你聊,你没时间,只能跟到这儿了。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谈谈高磊这个人……”“你能不能坐过来说?你这么站着,人家路过的还以为你是来抓我的。”“抓你怎么了!你是什么好人吗?”警察瞪起眼,“就站着说,爱听不听。”“行行行,你说,高磊怎么了?”“高磊这两年升得很快,也吃得很开,帮了不少老同学的忙,但我劝你一句,别跟他有生意上的往来,更不能做违法的事,我可不想将来开着这辆车去抓自家兄弟。”“我以我的人格向你发誓,我和他之间绝对没有任何犯法的事,行了不?”

他不再说话,盯着我看,我也盯着他看。许久,他叹了口气,走过来坐下说:“给我根烟。”我说:“你不是要上差吗?”他说:“抽完这根就走。”9.

对我抱有微词的,不止警察一人。

自从与酒商合作贩酒,在外地工作的老同学们多次向高磊表达过对我的不满。他们也许是眼红,也许是看不惯我张狂,总之他们认为我这样勾结官商、谋取私利的人败坏了美术生的名声。北京的老同学对我的不满上升到了仇恨高度,他们集体致电高磊:以后郭小羽出现的地方,他们都不再出现,除非让这个人滚蛋。

高磊摆出和事佬的架势来到北京,期望通过对话的方式来调解纠纷。我包下东三环一家KTV的包厢,与他一起站在路边等待,虽然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还是决定先向这帮人道歉。两小时过去了,没有一个人出现,也没有一部电话可以打通。

送高磊回宾馆的路上,我咬着牙不说话,高磊拍着我的肩膀说:“算了。”

我驱车赶到酒商住处,告诉他这生意我不做了,他惊愕之余问东问西,我对他说:“宣传上的事情我愿意帮忙,但协议上的事情就此终结。”

明明在电话里露出一丝为难,绕了半天弯子才说自己不想接酒商宣传的活儿。他说:“最近我们只做开发区政府的大活儿,不再跟小单位合作。另外,公司的业务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袁胖子是业务经理,他也有股份。这事你得让高磊出面,袁胖子他们比较服高磊,高磊说话了,他们才有可能给你这个面子……”

不等他说完,我就挂了电话。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对故乡和故人有了一丝厌倦。当然,我更厌倦自己,我本不是一个势利的人,自从与酒商打交道以来,所作所为无不显得势利。势利,让我和我的老朋友们变得愈发复杂。“高郁?浓郁的‘郁’?”朋友突然来了兴趣。“没错,你认识她?”“是不是黄头发、波浪卷、瘦瘦高高的,左胳膊内侧文着一行拉丁文?”

我惊恐地看着他。“我×,这么巧啊,”朋友笑起来,“我们乐队主唱的女朋友就是她,前不久俩人刚分手,听说她现在去野马唱片那边混了。这妞,专挑签约的歌手傍,我们这种没签约的,丫说到底是看不上。你跟她什么关系?”“就是个老乡,当初都是学美术的,我和她哥比较熟。这姑娘怎么了?你接着说。”“难听的话你要不要听?”“废话,少卖关子!”“这姑娘不怎么样,”朋友放下茶杯瞄了我一眼,“太虚荣,太势利,整天搞关系、攀名人,梦想着自己能去当个歌星、演个电影什么的。可谁把她当回事啊,跟她在一起的那些人私下没人把她当朋友看,都当果儿睡的,不过丫好像也不在乎,傍完一个算一个,都他妈傍出名来了。”

朋友走后,我心乱如麻,坐在沙发上发呆。明明打来电话,我问:“什么事?”他火急火燎地说:“你介绍的那个酒商在牛城的客户跟袁胖子打起来了,他们没按时清账,还指责我们这边怠工,我当初就说你不应该揽这事……”

我挂上电话,电话再次振动,我低头看了一眼,是酒商的号码,直接甩手扔了出去。10.

会客厅,我和酒商被人团团围住。

小宁伸臂挡开袁胖子,袁胖子不依不饶,隔着小宁大声嚷:“当初我们就不想接这几个单子,是你让高磊保他们,现在怎么样?当着高磊的面,你还有什么话说!”“你喊什么喊!”我朝他走过去,“不就这点儿生意吗?你们爱做不做,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这次回来还不是帮你们追款?”袁胖子继续嚷:“跟你没关系?你之前不都是跟着他们一块儿倒腾酒的吗?没拿好处你能这么帮他们说话?”高磊走过来,伸手拉住袁胖子说:“好了,大伙儿都看我的面子,坐下来好好聊,自己人跟自己人闹,不嫌丢人吗?”袁胖子把脸转向高磊:“高磊,不是我说你,你看看你这人情做的,跟郭小羽这种酒贩子谈合作,你能落什么好!”“你说谁是酒贩子!”我喊起来。“说你了怎么着,还有你!”袁胖子指向酒商,“你们今天不把款给我们公司补上,谁都别想走,咱们直接上工商局立案去!”

整个过程,明明站在我身后一言不发,我转过脸怒气冲冲地对着他,他甚至不敢抬头看我一眼。“行啦!叫你们会计来!”酒商隐忍半天后开口,“我现在就给你们打款,不就这点儿钱吗?我替我那几个客户垫了,咱们的合作就此终止!”

酒商上车离去,我和明明、高磊站在路边,各自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望着对方。那一刻,大家都被复杂的情绪缠绕着,但也只能选择沉默。“晚上去我家吧,”高磊开口,“咱哥儿仨很久没在一起聊了。”“下次吧,我订了回京的票,一会儿就得去车站。”“小羽你能不能别这样?”高磊火起来,“明天是周末,你回北京能有什么事?兄弟们好不容易碰上一次,你别太不讲情面了。我告诉你郭小羽,别的日子能放你,今天不行,你看着办。”

我转向明明,他平静地说:“高磊说的没错,留下来吧。”

高磊家书房,我和明明将买来的干果、熟肉一一码好,接着盘腿坐下。高磊心事重重,接连开启三四瓶啤酒,仰脖猛灌。“当年一起玩的小哥们儿现在都不如以前那么亲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想法自然不太一样了。”“小羽,你的意思是环境把人给影响了?这些都是正常的?”“是啊,咱们这代人,总有分道扬镳的一天。不都这样吗?混钱、混名、混地位,最后连朋友都混没了的时候,就算成功了。”“高磊,”明明插话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把所有人都当哥们儿,可他们不一定以同样的心对你?有好处时,讲兄弟、论感情,没好处时,谁还记得你?”“我没想让他们都记住我,我对十个人好,有五个人领我的情,我就知足。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现在都有钱了,眼里只有钱,我还是看重朋友,钱再多,买不来朋友,钱再多,说没就没了,朋友呢?就算闹掰了,情分闹不掰,早晚还能走到一起。”“明明,”高磊抬起头,两颊渗出酒红,“我知道你一直瞧不上我,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你觉得我高磊哪个地方做得不地道,直说。你看看咱们画班的老同学,上百个人,现在甭管在哪儿混的,有哪个敢说我高磊对不起他?”“高磊,你喝醉了,什么瞧得上瞧不上的?我不是说了吗,你对谁都一样,总会有人领你的情。”“是啊,大家都这么多年了,高磊你别说这些见外的话行吗?”“行,郭小羽,”高磊抬高音量转向我,“你说我说见外的话,那你说句自己人的话给我听听。你摸着你的良心讲,你拿我当过自己人吗?你们拿我当过自己人吗?我从来都是什么都跟你们说,可你们呢?你们有多少事情瞒着我?郭小羽,你跟我妹妹的事,这么多年了你什么时候跟我提过?你问过我吗?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你的绊脚石,是不是觉得我不想让你们俩交往?”“咱说点儿别的行吗?别老提这些过去的事行吗?”“提呀,干吗不提?你都把我妹妹睡了,现在却害怕跟我提过去的事?”“高磊,你别激动。”明明起身按住高磊。

高磊坐回原位,面不改色地盯着我。“高郁是不是好几年没回来了?”明明问。高磊一口酒喝下,双眼泛泪说:“快四年了,过节就给我爸打个电话,我爸也不知道她在哪儿。我跟我爸不一样,我一直就当没这个妹妹,这死丫头跟我妈当年一个样,吃了我们家的饭,翅膀一硬就飞走了。郭小羽,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你爱高郁吗?你找她去啊,你要有能耐留住她,就找她去啊!你最虚伪了,我告诉你,你们都他妈的虚伪!”11.

回京后,我开始贪杯,几乎每晚都在买醉,我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趣,仿佛只有喝醉时才能找到一丝存在感。我渐渐失去理智,开始从公司的公关部骗取招待用酒喝,直到喝得胃壁出血、不省人事。合租的朋友深夜打车将我送到附近医院,值班医生忙活一通,站在床头对朋友说:“等他醒了,你得好好劝劝他,这么年轻,可不能再这么喝酒了。”我睁开眼说:“其实我喜欢喝啤酒。”医生大怒道:“拉倒吧!什么酒喝成这样都不行!”

董事长从国外回来,将我单独叫到办公室,开门见山地指出酗酒问题。我无言以对,站在一旁听候发落。她走过来,叹口气说:“最近总经办的人对你意见很大,我先放你一周假,回去避避风头,记得把酒戒了,戒不了酒,我没办法保你。”

我识时务,当场应下,之后半年远离所有含酒精的饮料。为打发闲暇时间,我听从同事的建议报了个英语口语培训班,在班上认识了一个北京姑娘,不久与她成了男女朋友。我的女朋友出身比我显赫得多,据说在四个国家游过学,她“教唆”下,我开始去福利院做义工,开始听古典音乐,甚至去天主教教堂学习教义。

秋冬换季,我患上肺炎,开始日夜不停地咳嗽,有时我觉得这种炎症远比醉酒可怕,每次发作都毫无征兆,办公室、食堂、厕所、大街,咳得人心神俱乱。我不得不向公司请了假回住处静养,这期间深居简出,再不见人。明明寄来中药,样子吓人,我没敢吃,接着他打电话来,提出合伙在北京开公司的想法,我咳嗽几声后回绝。“你帮我问问在北京工作的老同学,做设计的、做策划的、做市场的,看看有没有想跟我一起创业的。”“北京这边的人心气儿高,你想用他们不太容易。”“你告诉他们,想要什么待遇随便提,老子有的是钱。”“好啊,”我笑起来,“我帮你问几个,不过你是老板,这口号得你来喊,你也知道北京的老同学对我有点儿成见,我说的话人家不一定信。”

地铁团结湖站的人群中,高郁昂首前行。我扯下口罩喊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她却在嘈杂声中越走越远。我撞开人群,冲出站口,在大街上奔跑,直到她的碎花上衣在灯火中飘散。我抬头望着眼前这座城市,觉得自己一生中从没这么累过,有些东西,我注定不会得到,即使得到,也不过是一场欺骗。

年底,牛城,高磊再次召集众人吃饭。为了庆祝同学会成立五周年,也为了庆祝自己升职,他搞出空前的规模。

高磊很快喝大了,搂着我站起来,大声对在场的人说:“我兄弟,郭小羽,北京传媒界的精英,白酒界的精英,当年牛城的美术圈你们打听去,有谁不认识他。我告诉你们,他将来肯定比你们这些人强,不信等着瞧,我说的话从来都有准儿。”

那天我也喝大了,当着十几个男女的面爬上椅子背诵拜伦的诗歌。我突然发觉自己背错了,欲收之际,停在半空,周围一片叫好声。我浪笑着爬下来,周围继续叫好,我一头撞向门旁的墙壁,哇的一声吐出血块,周围一片哗然。

寒风中,高磊架着我站在路边,路过的出租车没有一辆敢停下来,高磊用粗俗的脏话咒骂他们,司机按下车窗用粗俗的脏话回骂。我奄奄一息,哈喇子垂地,默默享受路人的注视与嘲讽,像个泥泞中的婴儿,像个龌龊的败类,像个注定一辈子被人忽略的小人物。12.

新年过后,我清空电话簿,不再理会任何一个来自牛城的号码。高磊觉察到了什么,却也无能为力,他找到明明,对他说:“不管郭小羽怎么看我,我永远把他当兄弟。你们记住,我高磊永远是咱们东大街画班里混得最成功的一个。”

掏心窝子说,这话很让我感动,它至少证明了高磊对我是真诚的,但我无法做到对他真诚,我没有他那种同时驾驭真诚与虚伪的能力。

我三年没有见他。

三年,他偶尔会在网上跟我说几句话,不过是一些简单的生活问候,再不涉及人伦、地位、金钱等话题。三年,我对自己进行了颠覆,换工作,换住处,留长发,穿马丁靴,重新做起那个动人的文艺青年。

有人说,二十岁至三十岁的男人,是“看不透的男人”,意思是这十年是男人成长的黄金期,所谓“三年一小变,五年一大变”,几乎每一场变故都影响着他们的三观。同时这也是最容易始乱终弃的年纪,当一个人拥有了独立生活的能力,必然开始向往人格的独立,这就像穷人吃饱饭后大都叩谢天恩,而富起来的人们更贪图自由与权力。同为20世纪80年代出生的人,高磊与我的人生观反差巨大,这种反差的根源在于出身,更在于我们对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的理解。都市中,我和明明早已摒弃了父辈的思考方式,高磊却坚守原地继承着父辈文化,作为后计划经济时代的官僚代表,仕途经济主导了他的一生,他的天赋、价值乃至理想,都不外乎于此。我常常在想,高磊的气质也许更适合这个国度过去的某个时代,那时候,政治是男人终极的事业,权力是男人性感的标志,商人不过是权力的管家,艺术不过是娱乐的工具,女人不过是延续血脉、照顾家人的雌性机器,所以他应该永远都不会明白自己妹妹的叛逆、明明对他的成见以及我对他一次又一次的质疑。

高磊结婚,我没有回去见他,只是象征性地寄了份礼物。他在电话里说:“北京的都通知了,不知道谁能回来,你见到明明他们,记得再帮我问问。”我说:“你挑的日子正好是北京传媒界、广告界最忙的时候,电视台与门户网站的招标会一年就这么一次,各公司都恨不得加班加点,所以你别抱什么希望。”“小羽,”他语气伤感起来,“你以前说的没错,咱们这代人,总有分道扬镳的一天,现在这个样子,算很正常吧。”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沉默片刻后淡淡地说:“大伙儿都还是朋友,只是暂时走的路不太一样,不光是你,现在跟我联系的老同学也越来越少了,不过我相信大家总会有再聚的那天。”

老同学没人表示要回牛城参加高磊的婚礼,他们的借口与我差不多,都是一个“忙”字。我甚至怀疑他们中的一些人对于我的二次通知心存埋怨。“你去不去?”袁胖子问。“不去,我们公司的招标会项目是我负责的。”“你去招标会,那我们就闲着吗?”袁胖子笑着转过头,“大伙儿评评理啊,这算不算不正当竞争?”办公室里的人哄笑起来。我拎起包说:“我也只是替高磊问一声,没别的意思,招标会上见吧,各位。”“你和高磊一直有联系,对吗?”袁胖子站到我身后。

我停下来望着脚下的地板。“他现在在那边一个月拿多少钱?”袁胖子提高嗓门,“不会还是四千块吧?国家不是说要高薪养廉吗?”办公室里再次哄笑起来。

轰隆一声闷响,电梯开始下沉,我的心同时寒到极点。高磊落伍了,真的落伍了,如今的他早已不是扑克牌上的那个大王,他不过是个靠着薪俸汲汲于生的地方小吏。但我又没资格去指责袁胖子等人,我跟他们一样,都是无情的人,我曾经无情,现在依然无情。13.

后来的事情,是在京工作的女同学告诉我的。当时我坐在办公室里,脑袋嗡嗡直响,为确认消息的真实性,我第一时间拨通了警察的电话。

警察听到高磊的名字,立刻义愤填膺地破口大骂:“这种丢人的事,还有什么可说的?一个行政机关的干部勾结黑商,实在可耻。他是没带头,可他早就知道不对劲,还上赶着掺和进去,涉案黑商有一半是他辖区的人,你说他是不是无辜的?”

明明先我一步了解到事情的原委,与警察不同,他带着一丝老同学式的主观。“高磊确实犯了罪,但不一定是主动的,大家认识他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见他冒失过?这么大的案子,他不是受骗就是迫不得已,主犯是他的上司,现在调查结果也没说他从这个项目中拿过什么钱。”明明向外看一眼,关上门继续说,“他其实完全没必要这样,不过是爱个面子,被开除公职后,不愿去做污点证人。你想啊,他风光惯了,一下栽这么大的跟头,换谁谁受得了?加上爱喝酒,一时就想不开了。这下好了,他爸有病,老婆又刚怀上孩子,家里全靠他撑着,以后怎么办?”“我打算回去一趟,你要不要带着他们也一块儿回去看看?”“回去干吗?找事儿吗?现在那边乱哄哄的,都在出卖别人保自己,你别忘了,你和他们单位的人还合伙倒卖过酒。”“我又没犯过法!回去看看老朋友怎么了?这也有人管?”“你别犯浑啊!”明明大叫着走近我,“就算你以前和他做的都是正当生意,现在也不一样了。咱们回去干吗?去替他爸爸向检察院求情,还是去看他家的笑话?高郁都没回去,你这么积极干吗?哦,你现在把高磊当朋友了,那这几年你干吗去了?你他妈回过牛城吗?!”“郭昔明,你这说的也是人话?”“我就不说人话了,怎么着!”

屋外的人冲进来,小宁死死抱住明明,袁胖子伸臂拦住我。“滚蛋!”我推开袁胖子,伸手指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脸,“高磊当年有没有做一件对不起你们的事?你们来北京前,哪个没受过他的好处?现在你们连看他一眼都不敢了,你们当年那股威风劲儿呢?”

………

我能理解老同学们的沉默,至少从表面上看,他们的沉默透着所谓的理智与成熟,他们和我一样,都曾是高磊的朋友,有些人和高磊做朋友的时间比我还长,我当初离开高磊是因为对那个圈子的厌恶,他们离开高磊只是因为他们不再需要高磊这样的朋友。

高磊死了,他穿戴整齐,饮下烈酒,摔碎瓶子,走向阳台。阳光照耀他发福的脸庞,他依旧是那个清高的将军,只是他始终没有拔出过刀,身后也再没了跟班。14.

牛城的东大街啊,每一条巷子都如此清晰,每一家小店都如此安宁,它仿佛游离于轮回外的尊者,静静过滤着人世间的嘈杂,它看着孩子们前来,看着孩子们长大,再看着他们离去,它一言不发,却留下千言万语。“你看看这几张,”美术老师抬头仰望着墙壁上的画,“这几张特别像你们当年的风格。”“比我们那时候画得好。”“不一定,有些味道,现在这帮小孩子画不出来了。”

休息铃响,学生们放下画板呼啦啦围上来,我笑着给其中几个男孩子发烟,说:“好好跟着老师学,学好了这个,你们的品位和思考能力能提升一大截。”“你跟他们说这些没用,”美术老师也笑起来,“他们现在只想着考大学。”

高郁打来电话,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看我爸?”我站在大门口灯罩下说:“等明明回来吧,约好一起去的,我这边先和几个老朋友吃顿饭。”她无话,长叹一口气。我问:“你怎么了?”她说:“没事,来的时候记得跟我说一声。”

警察恢复同学会掌门人身份,早早在东大街饭店订好房间,迎接所有从外地赶回来过元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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