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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2 04:5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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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英冬

出版社:文化发展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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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里没有答案

故事里没有答案试读:

自序

一切纯属虚构。

这话是作者刚说的。他热衷于写作,关于写作,他在这十余年间与我谈论过三次。

第一次是在某个小巷尽头的酒馆里,我印象深刻。那天下着小雨,他没打伞,浑身湿漉漉地进了酒馆,径直坐在我面前,双手在旧木桌面上胡乱一抹,神色兴奋地问我:“什么是小说?”

是什么呢?我哪里知道,我只是来喝酒的。

他见我没回答,从怀里掏出几本书来,摊开在桌面上,我隐约瞧见老舍、王小波以及阿城的名字。

我依旧没说话,依旧在喝酒。

他却愈发兴奋,直至手舞足蹈起来。他说他已经掌握写作的关键了,其实也没啥好琢磨的,白话文已经让这些人写尽,按图索骥就能抵达终点。等到语感、文风、笔力都有了,写什么还重要吗?不重要,不重要。

他说完这些话(其实远不止这些,可时间久远,我早记不清具体的那些了),把桌上摊开的几本书重新收回怀中,转身走出酒馆,身影隐入雨中。

我只是看了一眼门外的雨,还是没说话,还是在喝酒。

第二次是在某个游乐园的迷宫里。当时我已在其中兜了许久的圈子,由于实在寻不到出口,决定朝着一个大致方向不停地翻墙出逃,毕竟这种劣质迷宫,围墙并不算太高。

也记不清是在第几堵围墙后面,我又遇见了他。他还是那么兴奋,把我从墙头上拽了下来,再一次问道:“什么是小说?”

我没说话,只恨迷宫里没有酒喝。

他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肩膀说道:“太没意思了,以前写的那些太没意思了,也是刚刚才琢磨明白的,小说其实就是这个。”他用手指了指周围的墙面,“迷宫。”

我没理他,重新爬上墙头。

他抬头说:“此刻,正在发生,作者与读者共处,像迷宫,困在其中。多有趣啊。”

我看到远处迷宫管理员正用手指着我,我也朝那边挥了挥手。

他接着说:“确实有难度,可博尔赫斯能写,我为何写不得?”

来不及和他解释了,我看到管理员越走越近,急忙从墙头翻了过去。

第三次就在几天前,他来我家,给我送这本书。

他还是一样的兴奋,这种兴奋他竟然能保持这么多年,这太让人惊讶了。

他依然提出了那个老问题,什么是小说?

出于礼貌,我当时没理他,认真地翻看着这本他送的书。

他又问我,发没发现一件怪事儿,在城市里,每栋高层住宅楼里都会有扇窗户,不管白天黑夜,永远亮着灯。“发现了,发现了”,这是我十余年来第一次回答他的问题,紧接着又问,“为什么会这样?”

他笑着说,“这就是小说了。驱动你想要知道,这部分就是。”

说完这句话他就离开了,我硬着头皮读完了这本书。

书里的故事,内容题材相去甚远,风格内核却还算得统一。可以说是荒诞,可以说是黑色幽默,甚至可以说只是一些毫无意义、走向不明的事件。

关于这本书,他写得并不好,起码不符合世俗标准的好。虽然仍在努力,但看得出,这方向不会是那个“好”的方向。

我个人觉得,创作者创作的过程或许大多雷同,纠结,否定,自我怀疑等等,但最终所抵达的土地应是千差万别的。冰川荒漠亦或是绿洲,都会有,视蛰伏于创作者体内的基因而定,没有标准,也不该有标准。不“好”,未尝不是件好事。

文学创作不见得多严肃,阅读过程也说不上多轻松。都是过程,交手的过程。这是一切精彩发生的前提。过程里有探索,有孤独,有私密,只是没必要“好”。

他自称“孤岛作者”,也算是能够理解了。

嗨,得了,我当然能理解他,毕竟我就是他。书里的故事,还是希望你们能花时间去读,此前所有自嘲与批评全都作不得数,反正开头我可是说过了,一切纯属虚构。

青鸟

1

“他听人说过,青鸟寓意着每个人绝境中最后的希望。”

木易是个执拗的人,冷漠且不近人情。他不是针对某件事,更像是种消解人生的手段。这种执拗体现在他生活中的大部分时刻。

就连吃煎饼也是。木易路过小巷,找了个煎饼摊。

一辆老款三轮车,车斗竖起两根竹竿,上面撑着招牌:××煎饼。类似这样的摊位聚集在小巷附近。有卖菜的,卖小吃的,卖日用品的。小贩们的吆喝声和往来人流组成小城独有的烟火气息。“大爷,来个煎饼,不加葱。”木易看时间还早,要了个煎饼。

煎饼摊是一对老夫妻在经营。老头儿摊煎饼,老太太收钱找零,摊饼时也会帮着往饼上撒料。木易听老两口聊天,好像城市在进行市容改造,小吃街面临取缔,两人合计租个店面。老头指着对街和老太太说:“那家店,常年不开门,哪天联系联系,看老板租不租。”

木易顺着老头手指方向朝对街看去。

有家店店门紧闭,门上面挂着锁,显得格外突兀。不是因为挂着锁突兀,这家店铺的门脸有着不属于这座城市的底蕴,中式装修,冷冽感十足,和周围热络氛围对比明显。“小伙子,给,你的煎饼。”老头叫了一声,看木易回过头把煎饼递了过去。

木易咬了口,呸的一口吐在地上:“我说了,不加葱。”

老头:“哎呀,年纪大了。加葱出味儿,你再试试?”

木易把煎饼递给老头:“我不吃葱,重摊吧。”

老头愣了下神,看了木易一会儿才把煎饼接住,舀了勺面重新摊饼。大概是看出对方不是本地人,老头嘟囔着本地话和老太太说些什么。木易能猜出意思。不是好话。

他也没说什么。看着饼在炉子上加热,膨胀。

等木易拿到煎饼再看回对街。正有人弯腰在那家店门口开门。中年男人模样,大概四五十岁,穿一身棕灰色长衫,脖颈挂着铜镜坠饰,一副古装剧里的老学究打扮。

木易捧着煎饼,边吃边过马路。等到了店前,抬头看到牌匾上写着四个烫金字:前世今生。

2

王军骑着自行车,骑得飞快,恨不得骑的是个摩托。

他享受风驰电掣的感觉,但小时候骑摩托摔过,不敢骑了。

王军从小的梦想就是当警察。

考警校,第一年没考上,想复读接着考。

他爸就骂,废物东西,老子哪有钱供你读。

没办法,在外面混了几年。

做学徒,卖光碟,当服务员,没一件长久的。

最后当保安。半年了,算是最长的一份工作。

这会儿骑车是去交班。

去一个老居民楼,今天轮到他值夜班。

3

木易在店里走走瞧瞧。

傍晚天光渐敛。店里没开灯,烛台上点着蜡,看什么都像隔着一层纱。屋里有一股浓郁的香料味。

店中间是过道,过道尽头有两张太师椅和一方高桌,老板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身后墙面挂着一幅山水画。两边是木制货架,上面规整地摆着一排铜镜。

老板见木易进店,起身招待,指着货架上的铜镜说:“都能用,每个镜子存的长度都不一样,您看需要多长时间的,我帮您拿。”

木易:“怎么用?”

老板拿自己脖子上挂的铜镜坠饰给木易演示:“就这样,把手掌放在镜面上。第一次用,是导入记忆。往后再想看,还是这样,把手放上,就激活了。你看,就在这镜面上显影。”

镜面上是老板年轻时候的样子,有个小孩坐在他脖颈上,好像是在做什么游戏。

老板抚了抚镜面,镜面上的影像消失,又变回普通铜镜的模样。他从木架上取了一个铜镜递给木易。

木易把铜镜拿在手上打量,比常用的镜子重,椭圆形,款式朴素没花纹雕饰,没想象中的年代感,倒满是现代工业的痕迹。

木易:“这个能存多长记忆?”

老板伸了一个手指,目光低垂没太多表情:“一年,一般第一次都买这种。”

木易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巴掌大小的绸缎包裹递给老板。

老板接过包裹,手隔着绸缎摸了摸,笑了起来。他伸手向木易示好:“你好,我叫杨向荣。”

木易和老板握了握手:“木易。”

4

王军不喜欢夜班。

主要是难熬,要抽白天两倍的烟。

他觉得人的身体里应该是有个雷达,晚上自动开启,把情绪放大。

不睡就会乱想。王军会想自己的警察梦,幻想遇上犯罪现场,自己见义勇为将歹徒制伏,想到激动处还会站起来自己比画两下。

但现实情况是,熬着。没有歹徒,只能和时间对抗。

不能睡,领导会打电话突击检查。上次王军没接住,就受了警告。

小说,音乐,电台,属于夜的全部。能怎么办?熬吧。

这几年王军都没回过家。

5

杨向荣端来茶水,招待木易坐下。

他打开包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木先生,你这个定魂香可是罕见品质,我不能占你便宜,货架上这些铜镜,你再随便挑一个。”

木易摇了摇头:“不了,这面镜子足够我用。”

杨向荣:“那好吧,我也不瞎客气。”

他把定魂香包裹好,塞到怀里,重新打量起木易,莫名生出一股亲切感:“对了兄弟,我这有坛珍藏,自己喝也没啥意思。要不一起喝点?”

木易没说话,看着门外。来往喧闹的人群消退。光在空气中飘浮,向天空飘浮,街道渐渐暗了下来。

杨向荣起身从木架后面取了个灰色的瓷瓶。斟了两杯酒,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喝。

后来还是杨向荣先开的口。他也不在意木易说不说话。自顾自地喝酒,说着往事。兴许是因为这些事太久没和人说过。

杨向荣从南城来,有自己的家庭,稳定的工作。他是工厂的技术骨干,老婆是小学老师,两个人有个孩子,聪明伶俐。不像现在孑然一身的样子。

杨向荣:“那时候我还年轻,容易相信人生的错觉,还以为生活总会这样。屁,狗日的,我老婆带着我儿子,带着家里能带走的,留了张字条,走了。是真走了。那天我回到家,看到空荡荡的屋子,发了疯。点了把火把屋子给烧了。后来我和乞丐一样,一路走一路找。还抱着幻想,以为还找得到人。最后到了这儿,有个老道士看我可怜,就收留了我,还用定魂香治好了我的病,教了我这门做铜镜的手艺。”

木易想起来他小时候的事儿。他妈也是小学老师。他记得他爸那时候喜欢喝酒,每次喝完酒回家就会砸家里的东西,他妈上去拦就揍他妈。他护着他妈,他爸就一起揍。每天差不多都一样。他觉得自己冷漠的性格就是从这段不快乐的童年里养成的。

杨向荣:“后来老道士走了,我就开了这么个店,靠这门手艺养活自己。人是找不回来了,这些年我想明白了,也认了。”

木易:“那定魂香呢?你病是还没好吗?”

杨向荣:“好了吧?谁知道呢。这定魂香更像是一种瘾,人总要给自己点念想哪,不然还活个什么劲。嘿,我给你说兄弟,其实我用这铜镜讹过不少人。”

木易:“怎么讹人?”

杨向荣:“我这儿有不少人记忆的备份,他们都不知道我啥时候存的。等我想要定魂香了,就随便联系一个,嘿嘿,他们给气的,但不得不服软……哎,别这么看我兄弟,你放心我肯定不坑你啊。”

木易:“你也不怕得罪哪个真狠的?”

杨向荣:“嗨,也就是个乐子。不然日子怎么熬呢。”

6

王军到了值班室,把自行车停在门口。

同事递了根烟,两个人在门口抽。

王军:“回家正好饭点。”

同事:“嗨,不想回去吃,我家那位太能唠叨。”

王军打了个哈哈,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也确实没什么可聊的。王军看不上这些同事,也可能是看不上这份工作。

抽完烟,同事就骑着车走了。

王军进到屋里,刷着手机上的新闻。

这儿恐怖袭击了,那儿诈骗案了,总有这些事儿。王军觉得世界这么不太平,警察系统肯定是缺人的。

他挺埋怨自己父亲的。要是再让自己读一年,说不定就考上警校了。现在自己这个岁数了,应该是没机会了吧。

王军感叹时间过得太快了。看了看表,又觉得时间走得太慢了。

7

木易放下杯子,看了眼自斟自饮的杨向荣,又看向门外,视线被挡在门外黑色的大幕上,下午街道的模样已然难以辨别。

木易知道自己酒量。他极度自律,醉倒的状态在他的人生中是不被允许出现。

其实木易想和杨向荣说些什么,可又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起小时候有次闯祸,背着手站在他爸面前,想说些什么。可那些话从心里生长,缠绕在唇齿之间,也是一样难以脱口。他爸用手捏了捏他涨红的脸说:“慢点说,不着急。”

似乎是对于父亲少有的温馨记忆吧。

可惜那只是长期酒醉中的片刻清醒。生活中的善意更像一种虚幻的假想,清醒的世界里,依旧是酗酒的父亲,痛苦的母亲。

杨向荣:“哎,兄弟,你听……什么声音?”

木易:“听不大清。”

杨向荣:“下雨了吧?”

木易摆弄着手里的镜子,有些出神:“也许吧……”

木易想起那天晚上也下着雨,是自己的生日。

母亲罕见地化了妆,隐去生活留下的悲苦。她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餐桌中间摆着还没打开包装盒的蛋糕。

小熊包装,也可能是小猫。因为父亲答应了木易,今天不喝酒,晚上准时回来给他过生日。

桌上的菜热了又热,母亲始终没停下来。桌上的菜的位置基本换了个遍。木易看着墙上的大钟表,指针一圈圈地转动,趴在餐桌上睡了过去。

木易再次醒来时,身体正飘浮在半空。凳子向后倒去,他的身体也向后倒去,面前的桌子向一侧翻转,桌上的菜飘离桌面。耳边是父亲的怒骂与母亲的哭号。一瞬间的事,但他无论何时回想都是清晰无比。

哐当一声,木易摔倒在地上。

他趴在地上没意识到发生什么。饭菜混着碗碟噼里啪啦散落一地。小熊蛋糕从包装盒里甩出。奶油摊在地上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木易至今不知道包装盒里的蛋糕本来的模样。

那时他除了哭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父亲像往常一样欺侮母亲,只是下手更狠了。手里拿着什么,一下一下地捶打着母亲的头颅。

木易听见母亲在叫他的名字。他看见血顺着母亲的脸颊混着泪水淌了一地。母亲唇齿开合,似乎在说,快跑。

大门开着,穿堂而过的风吹进木易胸腔。

父亲看向木易。眼神里有野兽在嘶吼。

跑吧,只能跑。木易从来没跑得那么快过。一直跑,分不清方向。

开始还能听到父亲的喊声,后来只剩下风声。

他被黑道的人收养,改名木易,能活下来便算是幸运。

木易成了职业杀手。这次来,是执行任务的。

8

王军一只手划拉着手机,一只手往怀里掏烟。

掏了一会儿,嘟囔着,妈的,烟没了。

家属楼斜对面有个巷子,巷口有家通宵营业的小卖铺,王军总去。有时候是买烟,有时候单纯是聊聊天蹭点零食。

老板正打盹儿,王军冲老板甩了甩伞。老板抹了把脸,眨巴着眼说:“哟,军哥今天夜班哪?”

王军点点头,把钱扔在桌上。

老板以为王军心情不好,把烟递过去也没说话。

其实王军只是看警匪小说正到精彩处。

他想这会儿要有个劫匪什么的,就抢劫这个店,自己应该用什么手段去制伏犯罪分子。

他回头环视一圈小卖铺的寒酸劲儿,摇头乐了。

9

晚风一吹,杨向荣精神了点。

他暗骂道喝酒误事,自己也太冒失了。和木易不过第一次见面,轻易就把生意上的大忌给说出来。好在对方没太往心里去。

年轻的时候就是。每次喝酒都失控,但忍不住喝。这些年才算戒掉。

哎,都让酒毁了。杨向荣在自己心里叹气。

他低头激活了胸前的铜镜,一个两三岁小孩的影像浮现,晃晃悠悠地走向自己,嘴里喊着爸爸。

其实杨向荣没说实话。老婆是没了,但不是自己跑的。

木易:“你儿子?”

杨向荣:“嗯呢,可爱吧?你看着小脸肉嘟嘟的。”

木易:“找这么多年有线索吗?”

杨向荣摇头叹息,“算了吧。天也不早了兄弟,今天就到这儿吧。”他看木易点头,起身收拾桌面,没来由地说了句,“跑了也好,跑了也好……”

雨停了,两人在店门口作别。木易走大道,杨向荣往小巷走。

木易走了一会儿,回过头,看见杨向荣刚刚走到小巷口,像一株即将枯萎的植物,缓缓地垂入黑暗。

木易转身,看着对街店铺招牌的“前世今生”想,他得罪了那么多人,应该有被人买命的觉悟吧。

他加快脚步,朝小巷走去。

小巷里,路窄且长。杨向荣在前面晃悠悠地走着。木易在后面跟,脚步轻且快,两人的距离逐渐缩短。月光顺着墙壁倾泻在地面,脚踩上去有柔软错觉。

巷子里路灯的间隔,影子忽长忽短,捕食者与猎物,像一场探戈。

呼吸声,脚步声,木易愈发贴近杨向荣。他把手揣在衣服兜,右手拇指按在折叠刀上,颈部与腰背形成一条弧度。几种姿势在他身上加叠,像蓄势待发的豹。

一阵风吹过,在巷子狭窄的空间里发出呜咽声。

啪。木易按下右手的弹簧钮。刀刃应声弹开,他右脚猛然向前一迈,积水猛然炸开。

两人的身形被光影勾勒出了大概轮廓,交错的脚步如同命运纠缠的曲线。月亮在积水里碎裂。杨向荣的脚步很浅。木易的脚步深,越来越深,直到右手触摸到杨向荣身体。他有陷入沼泽的错觉。“你……”杨向荣转过身。木易看得出他想说些什么。手上的刀子已然穿过杨向荣深棕色长衫,看不清刀口里面,可能存在的内衣以及皮肤血肉。

杨向荣的身体瘫软下来,倚着一侧墙壁,用脚撑着身体。雨夜地滑,没挺几秒身体就开始往下滑落,直到脚顶住对面的墙壁才停下。背部和两腿构成了大于九十度的角,人没完全倒下。“我……”杨向荣喘着气,还想说话。木易把刀子拔出来,又捅了几刀。

扑通,一声闷响,人彻底倒在雨水里,不动弹了。也许血液开始往外淌了,眼睛可能还睁着瞪他。木易不确定。巷子太黑,都是猜想,但人一定是死了。

木易听到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杨向荣胸前的铜镜从缝隙处透出青色光芒。盘旋流转,划出炫目光轨。

是一只青色的飞鸟。

10

王军看到巷子里的亮影,跑了进去。

隐约看到两个人影。一个站着,一个躺着。

王军挺直腰板冲着木易大喊:“喂,小子!站着别动!”

木易没理王军,抬头看着太空。青鸟展翅,飞行的轨迹成了青芒。青芒里有星辰,有风暴,有杨向荣拉着年轻女孩在长街奔跑,有杨向荣和女孩在亲友的祝福下交杯共饮,有杨向荣一家三口在夕阳下漫步,有孩子骑在杨向荣脖颈上玩闹。

木易看着青鸟飞入天际,看完了杨向荣的一生。

王军趁木易出神的工夫靠了过来:“你……你干啥呢?”

木易这才回头看到了王军,他弯腰拔出杨向荣身体里的匕首,转身向王军走去。

刀刃泛着寒光,地上是杨向荣的尸体。王军看着逼近的木易,一步步后退,大叫一声:“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终究是吓破了胆,转身向值班室跑去。

王军意识到,也许自己没有那么想当警察。

木易看王军转身逃跑,停下脚步没追。

天上有青芒炸裂,如同烟火,无数细碎光晕缓缓飘落,在空气中翻涌如同每个人支离破碎的命运。

木易听人说过,青鸟寓意着每个人绝境中最后的希望。

风越来越大,呜咽声顺着耳蜗往木易的脑子里钻。

他收紧衣领,轻声呢喃。“再见了,爸爸。”

街头

人哪,好多时候都是一句话的事儿。

1

警察局,审讯室。

一个女人坐在房间靠墙位置的铁皮板凳子上,长头发,一身黑色长裙,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模样,怀里抱着个孩子。从进警局开始,孩子就一直嗷嗷哭,这会儿哭累了,闭着眼睛轻声哼哼,像是睡着了。

从女人坐着的位置往左一直到墙角,并排蹲了五个男人。男人们鼻青脸肿,都是刚挨完打的模样,垂头丧气没有言语。

李劲松右手捏着眉心,身体向后仰靠在椅背上,看着混乱的审讯室终于回归秩序,长出了一口气。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盒烟,嘴里叼上一根,然后递给身旁的小林。

小林是刚分配到队里的应届生,第一次值夜班就碰上了这么个大规模斗殴事件,心里兴奋得不得了。看到李劲松递来的烟先是客气地摆摆手,然后打开记录本正襟危坐,摆出一副老练专业的模样。“早晚要学的。”李劲松收回递烟的手,嘬了一口嘴里的烟,接着说,“一晚上呢,有的熬的。”他想起自己刚当警察那会儿,和小林一样,也不会抽烟,带他的师父就是这么和他说的。“还有把警徽戴整齐了,小事都不仔细,怎么做大事?”李劲松接着说。这也是他师父以前说的。

小林一脸不好意思,低头摆弄起胸前的警徽。“说说吧,为什么呀?一个个的,大晚上在街上聚众斗殴。”李劲松眼神扫过并排蹲在地上的五个人,最后停留在张扬的身上,声音提高了一个度说:“就你,从你开始,说说吧,为什么打架?”2

为什么打架?

关于张扬打架的原因,其实挺简单的。张扬刚三十岁,留着一头圆寸,身材高大,性子火暴,是洪兴街酒吧的一名驻场rapper,在圈子里小有名气,不少比赛都拿过名次。前段日子还上了个很热的选秀节目,虽然早早被淘汰,但整个人排面也算上来了。不少人是专程来酒吧听他唱的,酒吧老板看这架势也给涨了工资,张扬的态度也愈发张扬了。

这天张扬喝得有点多,上台说唱时忘了词,就随音乐晃着脑袋,车轱辘话随便套。酒吧音乐大,环境也乱,以前这样糊弄过,没谁能真听出来。

有时候他看着台下这些穿着潮牌,梗着脖子,高举hip-hop手势的年轻人觉得可笑。天天嘴上挂着黑炮黑炮,真懂嘻哈文化的能有几个?真懂能上这儿来吗?都是些山炮。

想到这儿,张扬又随口套了几句diss台下观众的词到歌里,下面人压根就没管他念叨的什么词,只是跟着欢呼叫好。张扬继续唱着,嘴角的笑意多了点,心里的鄙夷也重了点。

这时音响里忽然传出了另一个人的声音:“这就是传说中的张扬啊?”言语间充满挑衅与不屑。

张扬停止说唱,神色错愕,左右张望,忽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转身看向DJ台。有个大概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扎着一头脏辫,有点驼背,穿着鲜红色肥大T恤,他正手持话筒,目光灼热地盯着自己看。

张扬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年轻人甩开了上前阻拦的安保,拿着话筒冲上舞台大喊:“敢不敢来场battle?”

本来因为现场变故茫然无措的观众被这一句话点燃,纷纷为年轻人的挑衅起哄呐喊。

张扬脾气本来就直,加上喝了不少酒,当场就应了下来,随即给了DJ一个手势。音乐声一起,他便神态桀骜地伴着鼓点节奏走向了年轻人。

俩人你来我往,字句连珠,开始伴着音乐对喷起来。

都是酒的原因,张扬事后是这么总结的。也记不得是哪一句了,总之几个回合之后,他嘴巴就瓢了,调也飘着沉不下去。台下人开始发出嘘声。听到这动静张扬乱了,说不成句,而那边的年轻人则是舌灿如莲,嘴里夹枪带棍连绵不绝。张扬愣愣地看着对方,几次举起麦克风放到嘴边,然后又放下。

得,彻底给怼哑火了。完事以后,年轻人带着嚣张的笑意,冲着张扬比了个拇指朝下的手势。

当时张扬就急眼了,举起拳头要打人,被周围的人给拦了。“一点都不real。”年轻人在那头儿隔着劝架的人群评价张扬。

Real,啥是real?其实这套东西张扬年轻的时候也认,可随着年岁上来,他渐渐发现这些像是屁话。你认为的real就是real吗?再说人生在世,你怎么可能说real就real。

说到这儿,张扬的话顿了一顿,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了不得的道理,眼睛看着李劲松,还想得到几句评价。

蹲在他旁边的东子接住话茬说:“什么歪理,你能这么想,就说明你已经被这个圈子淘汰了。”

东子,就是在洪兴酒吧和他battle的那个年轻人。“你个小崽子是不是还嫌今天挨得不够?”张扬猛地站了起来,作势还要动手。

李劲松拍打着桌面大声呵斥:“蹲下!你们以为你们在什么地方呢?别扯那些废话,拣要紧的说,让你交代打架的前因后果,你还跟我谈起人生感悟了。”

张扬看着李劲松靠墙站了一会儿,然后又缓缓地蹲了下去。“所以你俩是因为在酒吧唱歌产生了矛盾,然后打起来了?”李劲松接着问道。

张扬没说话,东子摇了摇头。3

在酒吧里俩人没打起来。

被拉开以后,东子看到张扬跑到酒吧经理面前,那经理搂着他的肩膀还动手动脚的,后来俩人吵了起来,张扬气冲冲地离开了酒吧。

东子留下和几个朋友又喝了会儿酒。刚出酒吧门,就看到张扬正坐在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冲身边一个小孩儿大声呵斥。那小孩儿大概四五岁,可怜巴巴就站那儿哭。

东子想起张扬刚才的所作所为,琢磨这人刚才瞅起来是挺浑蛋的,但没想到能这么浑蛋,这么小的小孩都好意思欺负。

东子小时候个小,现在也不高,成长阶段没少受同龄人欺负,所以他也最看不了这个,借着酒劲当即朝张扬大骂:“干什么呢孙子!”

张扬回过头看见东子,火气噌的一下就冒了上来回道:“孙子喊谁呢?”

东子:“孙子喊……我呸,多老的梗,你他妈也说得出口。”

张扬愣了一下,没听明白东子说什么。不过随即想到酒吧里没能挥出去的拳头,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照面就是一拳。东子让了一下躲开张扬的拳头,回了一拳。俩人你一拳我一脚,打着打着就撕扯到了一起。小孩儿站在俩人身旁哭的声音更大了。

在当代,围观群众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不一会儿两人身边就围起了一圈人,拿手机拍照发朋友圈发微博。

动静越来越大,洪兴街酒吧的经理Peter也出来了。

Peter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得像冯远征,留着个中分,人秀气,行为举止更是。只见他推开围观人群看到撕扯的两人先是“哎哟”叫了一声,然后凑到两人身前说道:“别打了,别打了,张扬,给你Peter哥一个面子……”

话还没说完,张扬一个摆拳甩了出来,正中他的右眼窝,登时泛起了青。Peter噙着泪喊:“你……你敢打我?”

张扬这边在撕打的间隙回头骂了一句:“打死你个死人妖。”

Peter捂着右眼窝,气得直结巴,跺着脚留下了一句“有种你别走,给老子等着”后转身跑开。

在街头,这种话我们都称之为场面话。大多都是受气那一方为挽回面子的一种挣扎,因为没人会真站在那里等你,想想那画面,尴不尴尬。

不过这次情况不一样,张扬和东子正在打架,俩人谁都挪不开地方,真还就只能等着。虽然俩人都没听见Peter这句话。4“这么说你还是因为见义勇为才打的架?”李劲松打趣着问东子。旁边小林打起了哈欠,手边的记录本已经写上了满满一页字。

东子:“那可不,我这人最看不了别人欺负弱小……”

话还没说完,张扬就喊道:“谁他妈欺负弱小?你哪只眼睛看见老子欺负人了?”

东子:“我就是看见了,我亲眼见你冲人小孩儿喊,小孩儿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呀。”

张扬:“你……”“好了好了,吵什么吵!你说说,小孩儿又是怎么回事?”李劲松语气不耐烦,打断了争吵的两人,问向张扬。

张扬:“我从酒吧出来,就看见这小孩儿在哭,我问他怎么回事儿,他也不说。我心想这大半夜的,总不能把小孩儿自己留街边吧,就问他爸妈呢,问他家在哪儿。这小孩儿也是真能耐,不答话,一直干哭不带停的,我寻思我这个年纪单论哭这件事儿,肯定是比不上这孩子。后来我实在烦了,再加上今天本来就倒霉,心里有火气,就冲他喊了一嗓子,谁想这孙子就赶在这当口从酒吧出来了……”张扬指了指身旁的东子。

东子想还嘴,被李劲松摆手制止。他抬头看向抱着孩子坐在铁皮凳子上的女人问:“你自己的孩子,怎么就没看住啊?”

女人一脸气愤,踢了一脚蹲在身旁的男人说:“全都怪他。”然后又对着那男人说:“我都嫌丢人,你跟人警察说吧。”5

男人叫王猛,四十来岁,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文绉绉的模样,是那个女人的丈夫。

这天晚上王猛约了客户吃饭。客户是通过几个朋友关系搭线认识上的,饭局也就一同请上了那几个朋友。饭桌上大家聊得投缘,客户是北方人,就提议完事儿找个街边烧烤摊喝点啤酒,一桌子人都拍手说好。

等到了烧烤摊,酒连一巡都没过,王猛老婆就带着孩子找了过来。指着王猛鼻子质问:“不是和我说请客户吃饭吗?吃到烧烤摊来了?强子、二狗,这些都是你客户?”

王猛连忙解释,可他老婆不听。越解释越骂,越骂越难听。王猛很少和自己老婆吵架,每次他老婆说他,他都是闷头不吭声。但这次当着客户的面,加上自个心里也着实委屈,就拍桌子站起来和他老婆吵了起来。

这一吵不要紧,十几年的委屈涌上心头,也顾不上客户不客户了,王猛是一口气把心里的不痛快都给骂了出来。

朋友们劝了会儿也没用,觉得把客户晾在一旁也不是办法,就招呼着客户去下一场。临走有个朋友还和王猛使了个眼色,示意先帮他招呼着。王猛摆摆手,理都没理。

等俩人吵完,回过神才发现孩子没了。

王猛打电话问朋友,朋友回:“走的时候孩子还在你俩身旁啊。怎么回事?孩子不见了?”王猛没说话,把电话按了。烧烤店其他桌的客人这时候说了一句:“小孩儿看你俩吵架就哭了,边哭边走,就顺着这条街往那头走的。”

俩人傻眼了,心里都害怕。老婆嗷的一下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埋怨王猛,王猛这次也不吱声了,赶忙带着老婆顺着洪兴街一路找。

走到了洪兴街中段一个酒吧的门口,看到一圈围观的人,听见有叫骂的声音,小孩儿的哭声……“是咱孩子的声音!”王猛的老婆猛然惊呼,向那一圈人群冲了过去,王猛紧忙跟着。

等到扒拉开人群,看见张扬正骑在东子身上揍他呢。而自己的孩子则坐在两人身旁的地砖上,扯着嗓子大哭。

王猛老婆上前抱住了自己的孩子,上下翻看,嘴上不断问着:“宝贝受伤了没,发生什么事儿了?”

东子这会儿只有招架的余地,看孩子他妈来了就说:“就这个大个子欺负的你家孩子,我都看见了……哎哟……”说话这当口,脸上又挨了一拳。

王猛一听这话,摘掉眼镜,脱下西装,往旁边的地上一扔,扯嗓子怒吼了一声“妈的”,然后冲向张扬。

张扬此刻骑在东子身上来不及反应,王猛绕到他背后,伸出右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左臂则扣紧自己的右臂,把张扬勒得脸通红。“就这样,我和他俩打起来了。”王猛低着头没好意思看李劲松,断断续续地说完了这些。

听到这儿,王猛他老婆在一旁忽然又哭了起来:“就你觉得委屈,我不委屈吗?天天晚上不是陪客户,就是跑出去和你那些狐朋狗友喝酒,你有想过我吗?还好孩子找回来了,要是……要是孩子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这日子过得有什么意思啊……”

小林拿着一盒纸巾递给了王猛的老婆,在一旁安慰道:“你说你们这些事儿,明明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就不能等一等,看一看,问一问,不清不楚地就吵,就闹,就打,能解决问题吗?这只会制造问题。”

李劲松忽然想起来自己师父也说过类似的话:“人哪,好多时候都是一句话的事儿。”记得当时说完这话以后,师父就退休了,听人说他后来信了基督,天天跑教堂礼拜,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师父你说对不对?”小林回头问李劲松。

李劲松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点头说:“是这么回事,遇事欠考虑,都是毛病。”接着他看向墙角位置,一个文着过肩龙的高壮大汉和Peter问道:“那你们俩呢?又是怎么回事?”6

Peter那句“有种你别走,给老子等着”并不是随便说说。

他捂着眼窝流着泪,是真的跑到洪兴街上的一个水果摊前去找帮手了。水果摊老板是Peter的表哥,就是蹲在审讯室墙角文着过肩龙的那个高壮大汉,洪兴街的人都叫他大青龙。

大青龙年轻时是洪兴街一霸,练家子的,有十几年功底,有手腕也有拳脚。当年整条街没有人不服他。后来不混了,就在街上盘了个门面,卖卖水果,偶尔也会重出江湖维护一下街道公平正义。

Peter把事情经过添油加醋地和大青龙一说,大青龙当场就拍着摊上的西瓜大骂起来:“我大青龙罩的人都敢动,真他妈找死。”西瓜被大青龙拍得四分五裂,红色的瓤溅得到处都是。

Peter在旁哭得是梨花带雨,连连点头。

于是大青龙提前关了铺子,跟着Peter去往洪兴街酒吧,很快就看见了一圈子围观群众。Peter指着人群委屈地说:“表哥,打我的人就在这群人围的圈里面。”

大青龙双手叉腰,活动了一下脖颈,然后伸手往怀里掏去,摸索着什么。

Peter大惊,连忙说:“表哥你要干什么啊?教训一下就可以了,千万别搞出人命啊。”

大青龙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特别老式的磁带随身听,对Peter说:“我知道轻重,用不着你来教。”说完按下了随声听的播放按钮,里边先是传出了一阵鼓点声,紧接着萨克斯响起。“哪个叫作正义?哪个战无不胜?对错正邪却难定。哪个有权决定?天地自能作证,不管有什么背景……”伴随着电影古惑仔里面的插曲《战无不胜》,表哥走向了人群。7

大青龙一把推开围观群众往里一瞅,发现有三个男人紧密纠缠,在地砖上滚来滚去,心里也不禁纳闷起来,表弟说的“他“是哪个呢?后来转念又一想,我大青龙何许人物,打人需要理由吗?总有一个是对的,剩下的……能被我打也是他们的荣幸。

想到这儿他就不再琢磨,径直向三人走去。只见他左手拿着磁带随身听,右手拎起了趴在最上面的王猛。

王猛看到面前的大汉也是一愣,问道:“你是谁?来干吗啊?”

大青龙也不答话,一记冲拳直直打出,击打在王猛的脸上,王猛整个人向后翻滚出去。

趴在地上的东子和张扬看到也不打了,坐起来瞅着大青龙一脸茫然。大青龙用右手把俩人拉起来,紧接着一个摆拳甩向东子,一个侧踹踢向张扬,俩人相继朝后飞去。

倒在地上的三人,东子最先爬起来。他心想去你妈的吧,这人什么素质啊,怎么一照面就动手打人呢,知不知道五讲四美啊。越想心里越气,年轻热血涌了上来,伴着大青龙手里随身听的鼓点与节奏,现场来了一段freestyle,把大青龙家里的女性完美地编排进了歌词之中,其中不乏绝妙的比喻与精致的押韵,临了还把嘴里的口水与血水呸的一下给吐了出去,口水挂在了大青龙胸口的龙头上。

趴在一旁的张扬听完东子的表演也不禁竖起了拇指,在心里赞上了一句:爷们儿。

大青龙低头看了眼被口水浸湿的龙头,勃然大怒。两步跨到东子身前,一套组合连环拳向对方打去。

张扬看到这边大青龙下了死手,顾不上和东子的前仇旧怨,站起身去拦。另一侧的王猛也扶着腰缓缓站起来,想要上前解救重拳下的东子。

大青龙此刻手中的随身听正唱道:“一个人,怎可以一手胜天?”他抬眼看到左右两侧来人,直起腰背,手中的组合拳不断,或直或勾,疾风骤雨般接连击打向两人。

很快,三个人就满面血水地并排躺在了一起。“别打了别打了。”Peter看表哥出拳越来越重,担心弄出人命,急忙过来阻拦。

大青龙头也没回,反手一巴掌就把Peter抽倒在地。在他眼中,三个人的脑袋仿佛变成了三个西瓜。他运拳蓄力,右拳平举至耳垂处,腰腹扭动,双脚弓步,即使是围观群众都能感受到这一拳澎湃的巨力。“别打了别打了。”这次是王猛的老婆挡在了大青龙的面前,声嘶力竭地哭喊。

大青龙依旧不为所动,蓄势已尽,随即开始收紧腰腹,右拳向前猛地冲击而出。8“住手。”一个老头不知何时来到了大青龙面前,左手手掌稳稳将他的冲拳接住,然后五指并拢,犹如鹰爪般把他的拳头钳握其中。

大青龙惊愕地打量起面前的老头。老头身材矮胖,身穿一身黑色的神父常服,发须皆白,胡子长垂到圆滚滚的肚子上,一点都瞧不出有功夫在身。他问老头:“你是谁?”

老头:“一个神父。”

大青龙骂道,去你妈的,把随身听扔到一旁,左手劈向老头脖颈,同时右膝急提,上下齐攻,逼迫对方放手。老头没放手,身体猛然向后躺去,扯得大青龙攻势一偏,待身体与地面将近齐平的一瞬,用右手轻拍地面,借助掌力眨眼间再次直直站起。大青龙冷笑一声,借着老头这股扯劲,将身子一旋,脚步内切迅速向前贴近,左肘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划出一道曲线,朝着老头的头部击打而去。

无论是围观群众抑或是躺在地上的Peter、张扬、东子与王猛,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完了,要出人命了。”

就在大青龙出肘的一瞬间,老头右手化爪为掌向前一推,放开对方拳头的同时借力后撤,躬身跨步,左手则收置腰线齐平处。大青龙左肘差之毫厘,从老头鼻尖前刮过,用力一竭,脚步轻浮。

老头大喝一声:“走你!”左手携雷霆巨势击打而出,正中大青龙胸口,将他的胸背打得向后一凹,老头拳势未尽,指关节擦着大青龙的胸线一路上扬,直至击打到他的下巴颌。大青龙整个人向后掀翻,飞出一段距离后坠倒在地面,昏死过去。

众人看到大青龙四肢平摊地躺在地面,胸口文的青龙像被橡皮擦过一般,留下道五厘米宽的齐整长线,不由在心中感叹,也不知道是大青龙文身是假的,还是老头功夫太惊人。

老头在胸口比了个十字架,问躺在地上的几个人:“以后还打架吗?”

众人一齐摇头。

老头看着众人点了点头,双手背后离开了现场,临了众人听见他好像还说一句:“人哪,好多时候都是一句话的事儿。”9“后来警官你们就来了,把我们给带这儿了。”Peter看了一眼身边蹲着的几个人,大家跟着一同点头。大青龙看大家都点头,也就跟着点了点头,他就记着自己昏过去了,怎么来警察局他是一点也不清楚。

李劲松听到这里笑了出来。他又点了根烟,这次旁边的小林也跟着拿了一根,叼在嘴上,没点。

小林:“你瞧我说什么来着,人家神父说得多好,你们呀,多琢磨琢磨。”

众人又一齐点头。

大青龙揉着胸口问李劲松:“警官,你看动手打人的你都逮了,那神父下手也挺黑的,我胸口……还有这下巴,现在都火辣辣地疼,咱是不是应该把他也逮回来好好批评教育教育啊?”

小林眉毛一皱:“别咱咱的,注意你的措辞。”然后转头看向李劲松问道:“师父,你说咱抓吗?”

李劲松坐得笔直,低头摆弄了一下胸前的警徽,然后深深地嘬了一口烟说:“抓个屁。”

南柯

1

“喂,小文,你快上微博看看,这次《R城爱情故事》的热门影评里,可都是在讨论你演技上的突破呢。”“嗯。我知道了。”“啊?你怎么了?”“没怎么。”“怎么听起来像是不太高兴呢?”

不太高兴吗?可是这些事儿又有什么值得自己高兴的呢?挂掉经纪人的电话,张文独自在平层别墅的阳台上来回踱步。她赤身裸体,在月光下的映射下近乎透明,曲线勾勒出美好弧度。

张文喜欢在私密空间一丝不挂地独处,这给予她更为接近自我的错觉。她将浴缸也放置在开阔的阳台上,此刻水刚好放满,她探出手臂试了一下温度,然后迈出修长的腿跨入其中,缓缓躺下,将整个身体完全浸入水中感知温热包裹。

她躺在那里,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玻璃台面上的魔方,轻轻地叹了口气。此刻的怅然若失,彼时的南柯一梦,皆是来自面前这个四四方方的物体。2

张文,二十七岁,是这个时代最为著名的女演员。

她的著名,来自她的美好容颜,独特气质,超高流量,以及不容置疑的票房号召力。种种缘由中,偏偏没有演技。张文为此耿耿于怀,即使这些年在圈子里浸染沉浮,可演员这个职业在她的心中依然是存在光辉的。她想成为一名有优秀作品传世的表演艺术家,而不是天天霸占热门热搜、依靠团队运作而扬名的流量明星。

过往出演的每部电影,著名影评人、自媒体大V给予的意见她都会去反复翻看,“演什么都像是自己”“对于生活的理解没有厚度”“偶像包袱重、角色选择单一”诸如此类,无论如何努力,这些评价从没有变化过,后来她也疲倦了。“都是刻板印象,早晚会过去。”张文以这样的理由去说服自己,她觉得一切都是暂时,未来总会有变化。

而这场变化,就是从张文接到《R城爱情故事》这部戏开始的。

这部戏的导演王军资历极深,从业近三十年,以严苛态度与优良出品而闻名。起初张文的经纪人对于接这部戏也有所顾虑,一是王导对于演员的要求极高,参演他的戏没有演员不叫苦的,以张文现今的身份地位没必要去受这罪。二是与这么多实力派演员共同合作,万一最终成片呈现差得太远,肯定会迎来超乎以往的批评。

可张文不在乎这些。对于表演,她需要突破,也渴望挑战。关于这个问题她和经纪人争论了有一段日子,终于将对方说服,预留档期接下了这部戏。

没承想,进组第一场戏就出了问题。张文饰演的角色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少女,高中时有个初恋男友,当时为了保护她和当地的小混混打了一架,把对方打成重伤进了监狱。这第一次场戏主要就是讲,这个男友出狱了,她去接他,两人重逢的场景。

可张文始终达不到导演的要求,再一次次的NG之后,王导冷声宣布当日停工,然后把张文叫到了身边。

张文打量着面前捧着保温杯的王军,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花白,穿着深灰色呢子大衣,眼神低敛,看不出喜怒。

王军:“知道为什么我不满意吗?”

张文:“我演得不好。”

王军:“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

张文:“那是……”

王军:“方向错了。你使劲的方向不对,好不好都没有用。你眼里没东西。”

张文:“王导,我不明白。”

王军:“不明白就好好琢磨,什么时候你琢磨好了,咱什么时候开机,大家一起候着你。”

张文神色窘迫,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行,我琢磨。”“等一下。“王军叫住转身准备离开的张文,从怀里掏出一个魔方递了过去,接着说,“拿着这个。”

张文回到剧组休息的酒店房间里,一会儿看剧本,一会儿找参考的样片,可越看心里越焦虑。此刻再看王军递给自己的魔方,更像是某种意味深长的嘲讽。她气急,拿起魔方胡乱旋转,发泄着心里的烦躁。

啪,魔方发出清脆的声响,随即嵌合的缝隙间透出刺目的光,张文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3

张文花了不少时间才逐渐适应了如今的身份。

她猜测发生这种怪事,应该是那个魔方的原因。这两者有着太过密切的因果关系了。

她成为了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人。二十岁出头,刚毕业一年,在一家广告公司做AE,工作不上不下,还有个蹲监狱的男友,严格来说是前男友。没错,和那个破剧本一模一样,她今天和公司请了天假,就是来接这个前男友出狱的。

监狱应该是张文去过的所有政府机关里,办事流程最为简便的地方,抑或是由于这种地方很难有排队的机会出现,总之不到十分钟她就办完了所有的手续,等待李默换衣服出来。“小文!”刚一出门,隔老远李默就一边招手,一边冲着张文大喊。

张文静静打量着正向自己跑来的李默,他身材颀长,留着简单的和尚头,身上的T恤与长裤不怎么合身。走近了,看着张文,眼睛弯成月牙,咧嘴大笑着,一副阳光大男孩的模样。“等等吧。车还没到。”张文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叫车软件,导航显示还有一段距离,等待时间上的数字让她感到焦虑,她有点不大清楚该如何面对眼前的这个男孩。

李默感叹道:“现在可真方便啊。”

张文点头称是。忽然又想到对方刚刚度过了六年与外界近乎隔离的生活,这句感叹不由让人感到了几分心酸。这是一种属于旁观者的同理心。

李默:“小文。”

张文:“嗯?”

李默:“小文。”

张文:“干吗?”

李默也不答,只是眼含笑意,不断变换声调叫着“小文”,像顽皮的孩子,张文笑着摇了摇头,便也不再应了。

李默:“只是喊着你的名字,就觉得以前那些日子唰的一下都回来了。”

这话让张文愣了一下。她抬眼看向李默,发现他的眼睛里在某一瞬间充斥着难过,这情绪转瞬即逝,随即再被笑意填满。

道路两边种着高大齐整的白杨树,茂密的枝叶把阳光分得细碎。夏风吹过,两人身上的投影也随之婆娑摇曳。4

那个世界的张文没谈过恋爱,从小到大都没有,也不是没遇到合适的人,就是单纯地没兴趣。她朋友因为这个打趣,说她可能是不喜欢男的。“我是不喜欢。”张文神色坦然地承认,朋友们都是大惊失色。

可张文说的完全不是她们理解的那个意思。她是觉得,喜欢这个情绪太无用了。张文是一个目的性很强的人,有理想,有野心,想成为传奇的演员,想要更大的舞台,想要名,想要利,想要这花花世界的一切美好。当然这其中,不包括爱情。再者说,爱情真的美好吗?答案在她这里当然是否定的。

所以现如今李默这个前男友,让张文挺头疼的,她想不到一种合适的方式去处理两人的关系。作为演员,她习惯从角色背景的理解出发,心想对方虽然只是前男友,可毕竟是为她进的监狱,大好青春年华啊,这心里能没有愧疚吗?张文只是不谈爱情,并不是不讲情义。所以面对李默的殷勤,她总是无从拒绝。

而比起这个,更让张文头疼的是,她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回到原来世界。开始的新鲜劲一过,她终于开始思考这个要命的问题。

她是演员,适应角色的能力很强,可适应并不代表接受,毕竟如今的“角色”与她演戏时的角色还是存在本质差异的。

张文把头发抓得凌乱,双手扶面叹息,怎么也想不出个头绪。这时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她拿起一看,是李默的。

李默:“喂,小文,你在忙吗?”

张文:“忙,忙得很,忙死了。”

李默:“那好……我等你忙完。”

张文按掉电话,把手机扔到桌面,仰着脑袋整个身体瘫坐在椅子上,心里默念:“想想宇宙,想想星空,这些都不算什么问题。”

熬到下班,张文勉力微笑着应付着来往经过的同事,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了写字楼。“小文,你忙完啦。”李默穿着一身蓝色的工作服走了过来。

张文神色惊讶地问:“你这是?”

李默拎起手里的袋子递给张文回答道:“我找了个送外卖的活儿,给你,这是你最喜欢的抹茶奶盖,不过下午天气太热,你摸都有点温了。”

张文呆呆地接过李默递来的奶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默匆忙骑上一旁停着的电动车说:“先走啦,回家注意安全,给我发信息。”他一边碎碎念,一边骑着电动车飞速离开,“完了完了,好多单都还没送,肯定要吃到好多投诉……”

张文望着李默远去的背影轻声说:“你……慢点。”她看到李默的身影被路灯拉得细长,轻轻刺了一下自己的心。

不过这份柔情张文心里大概只存活了那么一瞬。“早有这种带入程度,能演不好戏吗?”张文摇头感叹,迅速从刚才短暂的奇异心情中抽身而出。5

从那以后,李默每天下午都会以路过为借口来给张文送下午茶。

起初张文不愿意,一方面是看他大夏天绕这么一圈过来辛苦,另一方面是觉得他刚恢复社会能力收入也不高。倒不是真关心李默,张文的情绪更像是一种从上向下俯瞰而去的悲悯,是对于这个世界众生的悲悯,她从没把自己当成其中的一分子。

可李默在对张文好这件事儿上,显得格外执拗,怎么说都没用。张文又实在狠不下心把话说绝,就只能由着他去了。

有天下午张文没事,就扯着李默去写字楼旁边的步行街广场遛弯。

李默就和她讲起高中时候的事儿,其实这点事前前后后李默已经讲过很多遍了。

张文觉得挺奇怪就问他:“哎,你总说高中那点事儿,你高中以前呢?就没啥好玩的事能讲?还有李默你家人呢?我怎么从没听你提过啊?”

张文的问题让李默陷入沉思,过了会儿支支吾吾地回答:“高中以前……我好像一点都不记得了。家人……我没有家人吧……”

这回换张文沉思了。她忽然想起了公司同事单调的人物背景,公司岗位单一的工作内容,收发室里一沓沓空白的合同,过了半晌她一拍脑门大喊:“啊,我知道了。”

李默见她忽然反应这么大,紧忙追问:“怎么了小文?你知道什么了?”

张文笑着连连摆手说:“没什么,没什么,工作上的事情。”

李默挠头回答,“哦,好吧。”

张文心想,自己真够蠢的,这么显而易见的道理到如今才明白。这世界根本就是按照那部戏的剧本构造,每个人行为都是单向且不可逆的,只要顺着剧本的故事脉络发展,等待故事结束的那一刻,自然也就能回去了。

想到这一层,张文便决定开始全盘接受李默的心意,把这场戏好好地演到底。她拍了下李默的宽厚的背说:“哎,我说李默。”见李默回头看向自己,她接着说,“我们在一起吧?”

下午四五点的斜阳柔和,微风卷走空气中的残热。

张文看见面前李默的神情层次丰富充满变化,从疑惑到惊讶再到喜悦,像一整个人文史变迁的跨度。

可在李默笑意盈盈的眼神里,张文分明从中捕捉到了那一抹熟悉的悲凉,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时所闪过的悲凉。“好呀。”李默回答的声音混着夏末蝉鸣轻轻上扬,飘入云端。6

这世间情侣的快乐都大多雷同。

李默每天晚上都会准时接张文下班,两人一起吃各式各样的小吃,一起看电影,一起玩游乐场。周末会去周围的山地公园徒步,长假则能去再远一点的地方。两人从夏天到秋天,从秋天到冬天。

中间还出现过一个张文的追求者,是个多金公子,剧本上的男二。拥有上帝视角的张文当然也没让对方掀起什么波澜,只是逢场作戏假意纠结一阵子便一脚踢开,帮对方直接杀青了。

即使雷同,张文也是真心有感到快乐的,虽然是以演员而非角色本身的身份。她在心里盘算着进度,发觉自己也快到杀青的时候了。

北方的冬天寒冷且干燥,小路上没有路灯,也少有车辆来往,两人并肩走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张文冻得身子发抖,脚步迈得小且快,不停地搓着手想要提起身体的热度。李默靠过来想牵起她的手传递温热,张文假意没看见,一阵小跑和他拉开距离。

张文知道,就在今晚会有一辆车闯入黑暗静默的雪夜街道,她的身体会被那辆车掀飞,然后迎接整场戏的结局。她不希望李默会受到无关的伤害。虽然知道这是剧本里的世界,虽然知道李默的生活可能将会像时钟一样停摆。

李默跟在张文身后差不多一米的位置喊:“小文,你为什么要躲着我呀?”

张文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哆哆嗦嗦地回答:“没……没有啊。我就想跑两步,能暖和点。”

李默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对不起……”

张文回头,“啊?”“对不起,总是让你受罪。我会努力赚钱的,明年冬天就买辆车子,这样你就不用再挨冻了。”李默像是在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沉沉地坠入了雪里,发出令人心疼的回响。

皑皑白雪和张文分享了男孩的秘密,张文切切实实地听到了他的自语。

张文站定脚步,刚想说些什么时,轰鸣的引擎声唤醒了雪夜。地面的积雪向天空飞起,枯木的枝干断裂发出悲鸣,暖黄色车灯照亮了恋人的脸,一样的温柔与平静。

地球自转的速度似乎放缓,张文面前的一切都在放缓。她看见李默面容含笑,眼底依旧带着那难以明说的悲凉向她走近,用宽厚温暖的胸膛将她包裹。他垂下头在张文的耳边轻声说:“小文,我知道你不是你,可……我爱你。”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她感到自己被一股笃定的力量推开,看见黑色轿车从身前闪过,李默高高地飞了起来。

张文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一切,哑然失语。7

张文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回过神来。她看见剧组的工作人员相互祝贺,酷似李默的男演员也走到她的面前拍手称赞。

张文低头看到手中握着的魔方忽然感到一阵眩晕。这时导演王军走了过来。

王军:“特别吗?”

之前发生的一切在张文脑子里飞速掠过,像一场风暴。半晌她长长地出了口气回答:“你指的是什么?”

王军指了指张文手里的魔方说:“这个。你所体验的生活。”

张文用手掌摩挲着魔方表面,眼神看向很远的地方,没有焦点:“不特别。平凡,平凡至极。可这里有说不清楚的东西在。”“你眼睛里有东西了。记住这个说不清的东西,这就是生活本身。”王军笑了笑,随即眼神低敛,依旧是初见时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张文:“我还能回去吗?”

王军:“回哪去?魔方里吗?怎么回呢?往哪去呢?”

张文:“什么意思?”“嗨,都是梦幻泡影。”说罢王导捧着保温杯转身走了。8

张文从浴缸里坐起,热气升腾,水珠顺着她的肌肤流淌。她伸手拿起了对面玻璃架上的魔方,再次转动,什么都没有发生。她这才意识到,生命中某种不确定性彻底消失了,这想法令她感到无比绝望。

张文闭上双眼,把魔方抵在了心口的位置。

阳台上蓦地荡起一阵暖风,夜空中的星光明灭变幻,花园里鸢尾花随风摇摆,暖风将她的身体环绕,一如某人熟悉的拥抱。

眼泪顺着张文的眼角淌了出来。

罗生故事

1

我最近在搞一个生命基因解码项目,约了几个投资商,都挺感兴趣的。

这项目也确实牛逼,能够彻底打破两个生物体间的生命特征区隔,让小白鼠变成人。当然逆向使用理论上也可以。

现场有个投资商,问我会不会讲故事,说这年头创业,会讲故事很重要。有个戴眼镜的胖子,卖干果,因为会讲故事,融资融了好多亿。

我心想,卖干果的都这么牛了,我能不行吗?当时就拍桌子和投资商说,你听我给你讲一个。2

那是几年前,我还在广州打工的时候。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老板,姓胡,叫胡硕,我们都叫他老胡。老胡头圆,发际线往后走,有点像罗大佑,哼着“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的时候那神情,基本就是本人了。

老胡没事喜欢自己算两卦,拿个被磨得溜光的龟壳,放几个钢镚,咣当一摇,硬币出来正反都不看,闭着眼睛就能有些说法。人年轻的时候都不认命,我也是,打心里抗拒。但我不抗拒老胡,因为他算卦的样子总像是在嘲弄命运。

我也不记得那天去他办公室是要干吗来着。他见我进屋,就招呼我坐下,然后热情洋溢地问我:“要不要算一卦?”

我还没来得及说不,他直接就捧着龟壳摇了起来,说:“摇上的卦不能停,停了你就倒霉一年。”

我信奉科学,不懂他说的这些,没法还嘴,只能坐凳子上瞅。瞅他咣当咣当地摇,完事把硬币桌上一甩,抬头冲我大喊:“往西走!”

我:“什么玩意儿?”

老胡:“往西走!现在!马上!去越秀区!有机缘!打车!车费给报!”

老胡闭着眼,胳膊一顿挥舞,满共六个硬币,桌上就四个,还有俩应该是甩地上了。龟壳摆在手边,旁边还有个长着蛇头有四肢的爬行物,死命往壳里钻,看着像是这龟壳的正主。

那时候年轻,容易向资本低头,老板说去越秀,我就打车往越秀去了。

车沿着广园快速路开到三元大道,到了三元里村附近。“皇后大道西又皇后大道东,皇后大道东转皇后大道中。皇后大道东上为何无皇宫,皇后大道中人民如潮涌。”

手机响了,是老胡。

我:“喂,怎么了老板?”

老胡:“到哪了?”

我:“要不你算算看?”

老胡:“到哪了?”

我:“你算算看呗?”

老胡:“到哪了?”

我:“真不算算看?”

老胡:“好你下车吧,旁边有个门面特别破的建筑设计院,你进去就行,挂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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